第 3 2 章
苏探微执笔, 姜月见亲自研墨。
他凝神在笔尖下留下正雅而秀美的馆阁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字模印刷而出。
皓腕轻呈于墨黑色的砚台上, 不急不慢地旋转, 推移,一股油然的墨香在鼻翼两端缭绕。
姜月见见翠袖守着,突然张口, 唤道:“翠袖,去将苏太医的科举文章取来。”
按照管理, 进士的文章在考中取士之后, 会存留翰林,翠袖这会儿去,也得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但姜月见一点儿也不心急, 她估摸着时辰, 等苏探微写完, 还要一些功夫。
苏探微写字的姿势端正,连襟口都压得极其平整,一丝不颤。伴随着香盘旁那一盏滴漏铜壶发出的声声碰撞,一幅清晰圆融的字体,以沉博绝丽的文章形式, 跃入眼底。
姜月见坐了下来, 看他落下最后一个字。
手里的墨也松了, 头上的发髻也有些蓬乱, 太后的玉指将青丝微拢, 语调轻柔:“真好看。安国夫人说得也不错, 哀家就是练上一辈子, 也赶不上你们这样的童子功。”
这种从幼年时代就开用功的人不一样,身上有一种她这样的人无法企及的特质,那就是专注,并习以为常。就连握笔的方式,她都别扭地改了几个月,遑论其他。
所以姜月见是那么迫切地盼望,能够让楚翊从小就夯实基础,有了这些基本的,再去够着别的,总比她二十年浅薄无知却突然要赶鸭子上架,不得已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要好。
苏探微停笔。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细嫩,骨节分明,如春意萌动间山中那一根根湿漉漉的玉笋。
姜月见是色胆包了天,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他的左手五指,写了这么久,这只左手一直压在宣纸之上,皮肤沁着些微的凉意,姜月见用自己温暖的掌心严丝合缝地传递着血液烧灼的热度。
那种体温,是噙着甜蜜的软香的。
姜月见的美眸生得漂亮,带妆的凤眼华贵而浓丽,轻轻一挑就是万种风情,端凝时不露而威,然而当她展露出小意与温柔时,这双眸子便是湿气蒙蒙的,宛如蓊郁的森林披上了一层半乳色的雾凇。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抵挡得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苏探微一动没动,然而颌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血管里有什么摧枯拉朽在奔涌。
太后凑近,伴随着动作,呼吸一圈一圈地扩散到他的耳边,伴随着心跳碰撞的搏击声,交响作剪不断的一团乱麻。
“唔,”太后笑吟吟地道,“让哀家看看,有没有错字。”
苏探微将身体微微后仰,借以避开太后柔软的身子直接亲密的触碰,但一发出声音,他便立刻察觉了自己的不稳。
“太后,文章还未取来。”
姜月见红唇微弯,指尖沿着宣纸上笔墨浓郁的字迹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目光也随之往下滑。
“不妨事,哀家先检查一遍,有没有字迹不通之处。”
倒不是苏探微看不起谁,姜月见做皇后的时候,因为后宫无人,她管理起来极其没有成就感,人也懒散,不肯刻苦,她能够不借用一切可调度的工具人或者工具物读懂的文章,实在少之又少。
他心中不大相信,姜月见能吹毛求疵。
须臾,太后宛如发现了什么,眼眸雪亮地挑起黛色的眉弯,莹然对他一笑。
苏探微的胸口就似有什么,被她蛮力地一举挑断,发出漫长不安的铮鸣。
姜月见指着那一块儿墨痕,道:“这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苏探微一怔,顺着她玉手所指的地方看去,这是一个“慈”字,少了一点。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变得急促。
“慈”是他生母的名讳,幼年丧母之后,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慈”,然而为了避讳,每一次落笔,总会少上那么一点。积习可怕,根本是无意识而为。
所幸,姜月见对他了解不深,对他的习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吧。
苏殿元恢复淡定:“是么?”
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自省道:“确实错了。”
“错了应该怎样?”
姜月见一指自己的脸侧。
他目光转向,才发觉,她指尖点的地方,有一块儿小小的凹陷,竟是一个精致的梨涡,伴随着嫣唇如榴花般绽开,勾勒出浅浅的一弧。
妩丽的面颊已经倾斜靠近,就在呼吸能够抵达的距离里保持着,姜月见能感觉到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似乎湿润了一些,却半晌不见有触感。
微微偏过凤眸,那双薄唇,却朝着她压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苏探微主动。
姜月见其实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镇定,她的心也有一些紧张、激动,还有别的什么,说不上来。
略显凉薄的唇,却带着火一般的炙热,一瞬息烧灼了姜月见枯朽的心。
一双坚硬如磐石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肢,轻盈一握,不用任何力道。
姜月见软了身子,柔得如一汪水泻在他的胸膛。
唇压上来,夺走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思考,一切。
但却是一个温暖的,不含任何攻击性的吻,没有深入,只是蜻蜓点水地绕着她的饱满的唇形一擦。
便过去了。
可姜月见却仿佛感觉自己的嘴唇被擦出了两道火星子,燎燎地辗转过秋暮的枯草,将干涸的根茎一把火遽然间烧了个干净。
一点甜,一点酸,姜月见垂下眼睑,指尖碰触被他唇瓣擦过的所在,热热的,好像磨破了。
随之眸光卷起来,望向始作俑者。
对方的手掌还掐着她的柳腰,锢着她的身子,眼尾浮着一缕红。
呼吸逐渐匀定,他避过了目光,“臣僭越了。”
姜月见一激灵,内心之中涌起一种窃欢的刺激。当时在紫明宫中,因为桃夭梨落迷惑神智,甚至都不如此刻的感觉强烈。
她的指尖抵住男人的胸膛,欲拒还迎,轻飘飘地施加力道。
“探微这样,哀家最是欢喜。”
她实诚地望着他,不顾他耳朵上爬满了绯红的蛛丝一般的细密的血网。
她是真的很喜欢,内心当中还盼望着,能够再来一次。绝不要一丝强迫,她期待他发乎于情,哪怕化身豺狼野兽,一口,将她整整好好地吞下去,揉进骨血里去。
“小太医,你再亲一下。”
她听到自己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羞的声音响起。
如果说第一次是撩拨,那第二次,就是毫不掩饰的怂恿。
太后娘娘在外边是个严后,在家中则是虎母,极少去鼓励什么人。
苏探微一撇目光,意外地撞进一池泷泷秋水底,胸口紧绷的弦,蓦然又被撞断了一根。
*
翠袖从翰林院带回了苏殿元留下的进士文章。
当她回到坤仪宫中时,人在殿外,脚尖触到一道彩绘的门槛,寝殿中,忽而飘出太后娘娘的软嗓。
轻盈如雪,时断时续,娇喘微微,伴随着轻轻的水渍声,娘娘的声音犹如被一下拗断了。
“够……够了……”
翠袖认出娘娘的声音,较平日里大相径庭,软绵绵的,好似春风掸落了柳梢枝头的白絮。
在娘娘跟前伺候了几年,当她得以近身服侍皇后娘娘的那一年,皇后娘娘已经与武帝陛下两个人闹翻了,彼此几乎不相往来。翠袖因此算不得见多识广,她是第一次听见娘娘如此沉醉……
不禁秀靥臊了个彤红。
娘娘实在,太不避人了些,若让坤仪宫其他人听去了,那些个年纪小的,只怕更怕羞。
翠袖担忧娘娘要文章要得急,因此停在门外,虽然不敢中断,但还是抬手叩了叩。
里头似乎毫无回应。
翠袖屏住呼吸,谨慎地踮脚步入。
然后她便目睹了那一幕。
太后娘娘的发髻已经完全松散,青丝迤逦,如锦缎般柔顺光滑,折射出灯烛浅红的光。她折腰于案,翠鬓蓬松,秀眸猩红,呼吸起落间,明冶的春光若明若暗。
近来无限得宠的太医,则在大椅之上,左手掌握着娘娘的腰肢,右手掌托住娘娘不断后仰,几乎要贴上书案上宣纸和砚台的后脑,垂眸,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娘娘的脸罩着烛光的绯色,又沁出自己的血色,犹如添了几道胭脂,嫣红欲滴。
翠袖睖睁不敢动。
姜月见闷闷地轻哼:“腰痛。”
他稍稍松开手掌,俊脸比她更红,正正经经地道:“错了七十六个字,臣才只亲了六十五下。”
姜月见就势将脑袋抵住了宣纸,后悔不迭。
没想到她随口诈他,说他错了七十六个字,他居然解都不解释,愿赌服输就亲来。
姜月见面红耳赤,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脸上都是他留下的唇痕,和浅浅的牙印,姜月见伸手擦了擦,咬唇道:“你狠。”
“还有十一下。”他无比认真,势要将愿赌服输贯行到底。
姜月见怕了他的认真,谁知道他不依不饶。见他似乎又要亲,姜月见急忙用粉拳抵住他的胸口,不许他下来,将脸偏过去。
“停——”
苏探微的动作停了下来。
姜月见粉润的指甲刮过他经纬细密的襟口,声音如蚊。
“攒着,下……下次,一次支出好不好?”
太后娘娘这双眸子又清澈,又漂亮,像迷途的小鹿,又似狡黠的狸奴。水汽迷离着,望着一个人时,潮水能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泡软。
她这门功夫,现如今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任由心里那一个阴暗的念头蔓延滋长,这两年,楚珩死去,苏探微也没回来,她可曾,遇见过别的什么男人,相中他,调笑他,勾引他,一如对自己。
那个念头,有些炙燥,让他受不了开始烦闷。
太后娘娘的小手将他推了开,揉腰坐起,这一瞬,目光正好停在抱着文章回来,尴尬地杵在角落里,进亦忧退亦忧的女官身上,饶是太后多次豁出老脸,这会儿仍是刺激得头皮发麻。
她再次推了一下苏探微的胳膊,对他卸磨杀驴:“你快点儿走,今天,不,这三天你都别过来了!”
太后娇嗔,浑然没留意男人微暗的眼眸。
他起身,抽离思绪,顾不上心里那些酸胀,沉声道:“臣告退。”
出殿门时,经过抱卷而立的女官翠袖,眼神微闪。
闹了这么一通,但愿令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慈”字。
不过,当苏殿元走出坤仪宫寝殿时,一股侵袭而来的自嘲之感,挂上了他的唇角。
他想他真是多虑了,就算被姜月见抓住那个“慈”字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了解他的任何习惯。即便能记住仪王吃不得庵罗果,也不会记得他需要对“慈”字避讳。
翠袖将厚厚的一沓文章送到了太后案前,“娘娘,都在这儿了。”
姜月见在书案前理云鬓,蹙眉,“怎么这么多?”
翠袖回道:“奴婢只说太后娘娘要调用苏太医的文章,那翰林院的大人却说,今年人才济济,涌现了一大批好文章,极力要奴婢都给送来,奴婢只好将一甲的文章全抱来了。”
最上面的,就是苏探微的文章。
“娘娘要看么?”翠袖欲为娘娘翻阅。
“你出去吧。”姜月见吩咐道。
等人走以后,姜月见攒着眉梢将文章打开,压在肘下的宣纸上的文章,与翠袖抱过来的文章,同属一篇,姜月见对照着两篇文章通读到尾。
居然——
一字都没有错。
包括左下角那个“慈”字,在同样的地方,少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无端多出了七十几个亲嘴,楚狗你什么意图我不说。
? 第 32 章
小皇帝正在绫锦院挑选中意的布料, 孙海佝偻着腰,从身后的巨幅绸绡后转出。
“陛下,宜笑郡主回来了。”
楚翊喜上眉梢, 激动地道:“真的么?人在哪里?”
孙海笑吟吟的, “在禁中等候了,说是先探望了太后,再过来。”
楚翊撇嘴:“不行, 朕现在就要见到姑姑,你去传朕的旨意, 让宜笑郡主先上朕这儿来, 说朕要送她几身衣物。”
岁皇城比幽州溽热,越到夏季,越是湿热难耐, 幽州的衣物在岁皇城已经不大适宜穿了。
而且楚翊听闻, 宜笑姑姑是和她的夫君房是安闹和离, 被母后懿旨传回岁皇城的, 如此,就更不能让宜笑姑姑没有漂亮衣裳穿,到时候郡主姑姑打扮得靓丽华美,一看就是有人撑腰的,可以把那个房是安气也气死了。
孙海知晓陛下和宜笑郡主关系亲密, 去年郡主出阁之前, 陛下还趴在小枕头上哭了半宿, 别别扭扭地不肯去送嫁。
小皇帝继续挑选绸缎, 这次却不是看自己的了, 他在一排桃李艳美的华锦前反复琢磨, 不知道姑姑喜欢什么颜色。
母后的喜好很简单, 永远是活泼鲜亮的颜色,为了衬托她的青葱高贵,永葆年轻。
宜笑姑姑就不了解了,楚翊正在犯难。
忽然,听到一道如金声玉振的嗓音。
“英儿。”
楚翊一扭头,只见一道窈窕细长的身影,立在日光赤金色的影里。
宜笑身上是幽州时兴的缠枝花色湘绮罗裙,石榴色云纹半臂,外挽豆绿底攒金线团窠对鹊纹披帛,华贵,骄傲。
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姑姑。
楚翊欢欢喜喜,大声嚷道:“姑姑!”
喊罢,陛下迈着小短腿一摇一晃地奔去,近前,要张开臂膀,好好地安慰安慰自己的堂姑,谁知,小手刚一张开,便被宜笑郡主抓住了小身板,一下高高地抱了起来。
“咦?”宜笑掂量一下,困惑,“胖了不少。”
“……”
受挫的陛下,一脸隐忍的激动,将小脸埋了下去。
宜笑捏捏他的小肉脸,轻拍:“姑姑正要去见你母后,怕你太想,所以先来了你这里,一年不见了,我的小肉球,你长高了好多啊。”
楚翊倒不怕姑姑取笑,反正他们姑侄俩相处一向就这样。好端端地,姑姑也会突然从嘴里飞刀子,精准地扎上他幼小的心灵。
陛下无视了这些飞刀,反而充满担心地对宜笑郡主皱起了小小的眉结:“姑姑,你是不是要和姑父和离了?”
母后跟他说过的,姑姑不想让姑父纳妾,两个人过不下去了,所以姑姑想和离,母后才将他们调到岁皇城,开解若是不成,姑姑这婚姻就算完了。
虽然当初姑姑远嫁的时候,楚翊很不舍,但他也知道,姑姑再厉害,也只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违抗父母的意愿,说嫁给谁便得嫁给谁。
可姑姑又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姑姑向往的,是父皇和母后这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中间不容其他。可是能做到父皇这份儿上的男人,实在少之又少。
楚翊的小手抓着宜笑郡主的袖口,不动声色地小心翼翼扯动着。
宜笑姑姑眼睛里有璀璨的光亮,在逐渐地剥离,她轻轻叹气,抱着他,眼神递过来,温柔而宽容。
“小阿英,你长大了以后,会和你的父皇一样,一辈子就只有一个皇后吗?”
楚翊闻言,攥紧了拳头,重重点头:“肯定会的!”
宜笑郡主忍俊不禁,皓齿露出了几粒,手心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小皇帝啊,你真可爱。”
楚翊咬牙:“姑姑你不相信,朕能做到吗?”
宜笑幽幽叹气,“不是,姑姑相信你。是姑姑自己的夫君,没有做到。”
提及房是安,楚翊瞳孔泛红,犹如冒火:“房是安那厮,哪里配得上朕的姑姑!你放心,他要是敢纳妾,朕就重重地打他的屁股!”
童言无忌。宜笑郡主忍笑道:“别犯傻。”
“朕是为你出气。”
楚翊闷闷不乐,牙齿里发出嗬嗬声,仿佛那三心二意的房是安就近在眼前。
宜笑郡主曲指,点了一下陛下的小脑门,“我要的不是威吓之下的妥协。姑姑要的,是他全部的真心和爱。既然他做不到,勉强为之,将来他得恨我。所以,不如算了。”
楚翊不答应,觉得就这么算了,实在便宜那小人了,咬牙道:“朕好气。”
宜笑郡主将他放在了地上,目光逡巡过面前一排排辉煌烂漫的锦绣,口中笑着:“你有这个心,姑姑心里很安慰,没事儿,不就一个男人么,走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快,带姑姑挑一身现成儿的衣衫,我们一起去见你母后。”
绫锦院的衣衫均为御制,色泽花式太过于华丽,宜笑没心情打扮自己,挑了一身温和柔润的裙衫,与楚翊一同前往坤仪宫。
殿门中开,黄熟沉香幽幽细火,挑着一抹余烬,散发出最后的一丝韵味。
宜笑郡主手里牵着陛下,一同先迈左脚,跨入殿内。
怪道要焚香,原来屋中正在煎药,屋子里药味正浓,向南窗设下的红泥小火炉,正由一名青年太医手掌蒲葵看顾火势,葵扇慢慢悠悠地晃悠,伴随凉风卷动,药香随着烟气一同扶摇而起,宛如直上青天。
宜笑郡主本该立刻就要向太后见礼,但她实在有些被吸引。
猝不及防,掌中牵着的幼嫩的小手已经脱掉了。
小皇帝奔向了太后。
宜笑的目光还停在太医身上。
瞧装束,一眼便能认清身份。
然而宜笑是禁中的常客,她出阁以前,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人。
男人侧过脸向窗外的一树玉兰,被扶疏的枝条漏进的阳光斑驳地晒着,那墨眉星眸,清隽秀逸,单论容貌气质,实在太过出挑,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宜笑郡主明眸轻轻地眨了眨,泛起了细碎的波浪,她转过眼,看向太后。
太后稳如一碗水,不见半分触动和意外。
不能算她多心,宜笑心中立时便涌起了旖旎猜测。
毕竟,皇兄已经驾崩两年了,太后娘娘也是寻常的有需求的女人,她另觅俊俏男子是人之常情。
宜笑走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宜笑见过太后娘娘。”
姜月见向她招手,“宜笑,快过来坐,自家人客气什么。”
太后将罗汉床一侧让给郡主,并着人送上了青凤髓茶,翡翠毕罗、樱桃糕与芙蓉酥饼几样点心,张罗宜笑先垫一下肚子,待宜笑拿起点心品尝,姜月见温言道:“有日子不见了。”
宜笑嘴唇弯起了一缕弧痕,咽下口中糕点细腻的粉末,笑着回话:“以前不见,以后,就留在岁皇城,太后娘娘若想,天天都可以见。”
姜月见观察她的神情,宜笑又已低头,有意无意地避过了太后的探寻,继续品尝坤仪宫香甜可口的糕饼。
姜月见叹气:“宜笑,你真的想好了?”
留于岁皇,不归幽州。
若房是安不肯妥协,那就是和离的结局。
宜笑顿了顿,她放下了手中的毕罗,接下玉环递来擦拭的帕巾,将沾染糕点碎屑的手指一根根擦净。
“皇嫂是知道宜笑任性的,事已至此,他不肯低头,我亦不能妥协,何必继续?反倒良缘终成怨侣,到那时,才是真真正正地辜负太后娘娘一片心呢。”
姜月见听得出来,宜笑对婚事已经很不满意,但这桩婚毕竟是她赐下的,她这么小心谨慎,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放她去和离。
姜月见道:“也许,房是安只是愚孝,不能顾全两头?宜笑,如若这样,哀家给他一个旨意,让他以后就留在岁皇城做官,不回幽州了,到时候房家两老无论怎么唠叨,到底是传不到你们耳朵里边去。”
宜笑郡主失笑:“皇嫂,你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么?”
姜月见一怔,宜笑郡主又道:“生不出儿子,那些最恶毒,最下流,最恶心的污言秽语,宜笑只怕说出来,都会污浊了娘娘的尊耳。”
那些话姜月见是从未听到过,但她见识过赵娴柔。
当赵娴柔发现自己一出生就是个不带把儿的女儿时,那种嫌弃与痛恨,早已埋下了根源。生女如此,若没有生,所受的刁难和非议更加无从想象。
然而,宜笑嫁到房家,也仅仅才过去了十六个月。
小皇帝在母后温暖的怀中,翘着木屐里头的两只大脚趾百无聊赖地晃悠,听到母后与姑姑的交谈陷入沉默时,他仰起了小脸,望向母后,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母后。”
姜月见垂下眸,“怎么了?”
小皇帝不解地问道:“要是父皇还在,他想纳妾,怎么办?”
南窗下,正摇扇看顾火候的一截腕,停滞了。
南风摇曳玉兰婆娑的树影,宛如誊写的孟夏的音讯,静谧地洒落窗棂,洒落男子秀雅的泛着玉石光泽的侧脸与耳垂。
药气拂卷,火候已至。
姜月见没想到自己竟被儿子问得怔了一怔,竟难以措辞回答。
显而易见的是,宜笑郡主对这个问题也似乎很有兴趣。
姜月见被两路目光夹着,求助一般地瞥了一眼正在滤药渣的男人,半晌后,得不到一点儿回音的太后娘娘叹了口气。
“第一,你父皇是谋天下于胸,不在意这些情爱小事,他没那想法,”太后娘娘竖起了第二根玉指,“第二,就算他要重开大选……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娘娘不急不缓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乌眸婉婉,望向窗边的模样恍如出神。
“咱们家,有皇位要继承。”
作者有话说:
楚狗:你爹不会纳妾,兔崽子少挑拨离间。
? 第 33 章
“太后, 您的药。”
躬腰送上汤药的青年,垂眉,嗓音清沉。
碧玉的药盏, 盛着一碗泛墨光的药汁, 伴随着雾气,苦涩的味道直钻人脑髓。
姜月见是看也没看一眼,继续同小皇帝说:“你父皇不喜欢母后, 所以他纳不纳妾,不重要。”
“你这小孩儿家的不明白。若是一面口头允诺着情深似海, 一面行动又与之背道而驰, 那才是真恶心人。”太后又道。
苏探微抬高了一点视线,正好够着太后腻白如霜的脸庞,她的嘴唇上扬的弧度是柔和的, 但眼底, 全无一丝与之符合的笑意。
宜笑想到了自己。
其实皇嫂说得一点不错。
她的夫君, 就是说着爱她, 深爱,用一遍又一遍的承诺麻痹她被婚姻囚困得日渐无力的心房,却从来不敢为了他口中的“情深”哪怕一次,对抗他的父母,在谗言诋毁她的房家两老面前替她说上一句半句好话。
真个, 恶心人。
宜笑郡主抽离思绪, 眼底寂寥剥落, 低声应道:“皇嫂说得对。”
姜月见又垂下眼帘, 抚着儿子的脑袋顶, 对他道:“我们家有皇位, 你父皇呢, 是天子,倘若不是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子,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于江山社稷也挺危险,那些大臣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他要是不死,母后迟早得和别人分享他。就……”
姜月见幽幽道:“死得也还行。”
“……”
苏探微暗抿薄唇,怫然不悦地暗了眼色。
楚翊却认认真真地摇着脑袋,板起小脸道:“母后,父皇不知道,但朕肯定不会这样,朕以后只会有一个皇后。”
苏探微眸光露出一缕讶色,望着儿子奶白的小脸,深感欣慰。
姜月见摸他脑袋的手没停,小皇帝沉思片刻,他再度仰起小脸,对宜笑姑姑和母后一本正经地道:“朕只和皇后生娃娃,我们生一屋子娃娃!”
小皇帝那奶声奶气的话,传遍了整个坤仪宫,每个人都睁大了铜铃眼睛。
可谁也不敢给出反应。
太后与宜笑郡主先哈哈大笑起来,一殿的宫人也开始掩唇偷着发笑。
在笑声中,母后前合后偃,姑姑花枝乱颤,唯独小皇帝,那张嫩嫩的小脸羞臊得彤红,急忙去扒母后的胳膊,“朕认真的!”
可陛下的认真,在一屋子觉得他人小鬼大的成年人看来是恁的可爱。
姜月见抱了抱他胖墩墩的身子,将陛下还挂着两团婴儿肥的小脸揉着,在陛下悒悒不乐地嘟起嘴巴时,太后好整以暇地点头认同:“行,只要有陛下这句话,哀家还愁找不着儿媳妇?宜笑,你回了岁皇,以后可得替哀家掌掌眼。”
宜笑郡主正要接话,蓦然,捕捉到了太后这句话隐含的深意,她无法接了,她起身,心悦诚服地向太后盈盈拜倒:“宜笑谢皇嫂!”
姜月见深感愧疚,将儿子放落在地,双臂托住了宜笑露出袖口的轻盈皓腕,“宜笑,是哀家对不住你,这婚事,你不要就罢了,哀家替你做主。明日,哀家让陛下亲自同房是安说。”
宜笑郡主将脸埋在博鬓之下,不说一话,只是肩膀轻轻地颤抖着,看得姜月见心疼。
宜笑是端王最宝贝的女儿,先皇疼爱的妹妹,在幽州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怪她不查,让宜笑踏进了这深坑!
姑嫂两人一个愧悔,一个感激,差点儿执手相看泪眼,姜月见想不出安抚的话语,短暂的静默之间,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再一次递到了面前。
她微愣神,抬起眼睑来,逆着光身形鹤立的男人,瞧不清容颜,依然感觉得到他必然是神清骨秀的好相貌。
“太后,药该凉了。”
他的声音打断了这一段宁静,劝她喝药。
姜月见最怕良药涩口,好几次背着人将药偷偷倒掉了,他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不厌其烦,更甚至亲自上手。
苏太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亲手煎的药,太后多半舍不得倒,哪怕装样子,也会对付几口。
姜月见故意晾他在旁这么久,最终还是叹息一声,端住药碗,凑在唇边吹凉了,闭上眼闷尽。
皇嫂贵为太后,几时这么听一个人的话?
宜笑郡主打量的目光在姜月见与苏探微之间来回,这两人中间好似有一种无形的气场,你推我让,你来我往,极度默契,极度融合,身份的悬殊反而让这种关系变得更加扑朔,耐人寻味。
皇嫂眼光真好。她想,这个太医容貌虽然比皇兄逊色许多,但一身水静流深、孤竹拔节的气质,却是与先帝大相径庭,如根生水中,于涛浪摧毁间稳固岿然。
清傲不骄,谦恭不馁。实在难寻。
宜笑郡主不大相信这会是个“以色侍人”的面首,黑黝黝的眸露出若有所思的深意,向太后掷去轻轻一瞥。
被宜笑郡主盯着瞧的太后,没有一丝不自在的模样,看起来和那个年轻英俊的小太医彼此之间已经非常熟稔,她皱了一下眉峰,口吻隐含嗔怪:“好苦!”
宜笑觉得,就连皇兄,大概也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皇嫂。
皇嫂这般的姿容,温柔腼腆、含羞带怯地说上这么一句话,让男人听了,大概骨头都软了半边吧?
宜笑郡主又把目光移向太医,年轻男子侍奉得极其温柔,精细入微地看顾着太后的玉体,对他来说,珍贵的好像不是太后的名衔,而仅只是因为身旁的女子,因为她是她自己。
宜笑郡主呼了一口气,笑盈盈地道:“皇嫂,宜笑心里有数,这就告辞了。”
姜月见将沾了苦涩的味道与淡红的唇脂的药碗放落,起身道:“可要哀家送送你?”
宜笑郡主阻止了她起身的动势,笑道:“不用,我看皇嫂这里,忙着呢。”
说罢,她将手递给楚翊:“陛下,咱们去鞍辔库走走?姑姑正想挑一件合适的辔头,给我的爱驹装上,下月大狩之际,用处可大呢。”
小皇帝哪里看得懂这里的暗流涌动,懵着,被姑姑牵起了小手,他回头看了眼母后,“朕要安慰安慰姑姑,母后你等等朕,朕很快就回来。”
姜月见心里想着最好他今日不要回来了,面上和蔼微笑,“去吧。”
小皇帝被牵着走了。
姜月见感到些微倦意,手指揉捏了一下肩膀,对还在一旁的男人扬起了眼波:“过来,给哀家揉揉。”
苏探微坐上她身侧。
然而这张藤椅太过于狭窄,容不下两个人这般挤着,姜月见抬高了屁股。
最后,太后娘娘神态自如轻置玉臀,坐到了身后太医的双腿上。
柔软的娇躯,熨帖融化成春水。
太医的身体逐渐紧绷,手指僵硬地替太后按揉肩部。
刺金描凤的昳丽裙摆层叠铺陈,翡翠鸾绦轻压着裙边,在太后微微的颤之间,衣袂如波浪绵迭。
长睫垂落下来,为鼻梁山根两侧覆上浅浅的翳。
太后抱怨道:“你不知道,每日处理那些奏折有些累人,哀家这里快酸死了。”
她想,要是楚珩还在那个位置上,照他的那个兢兢业业挑灯达旦的勤勉程度,大概活不到四十也得猝死。
而她更就凄惨了,她还要一边忙碌,一边做保养。生过孩子的女人太过于劳累,一年都老十岁。
第二春来得跌宕起伏,到如今都没有真实感,姜月见还要留驻青春,往温柔乡里多沉湎几年。
身后的男人低声道:“太后为国政烦心么?”
手上的力度,让姜月见闷闷哼了一声,侧过眸,看不见他的面孔,只是加重了口吻说给他听:“哀家再将精神抛在朝政上几年,很快就老了,到时候年老色衰,小太医就连虚与委蛇,也不肯了吧。”
苏探微指尖一重,肩颈酸胀的感觉令太后身子轻轻地战栗,他从身后轻笑。
“娘娘青春美貌,怎么就有了暮色黄昏之叹?”
姜月见抬手,越过肩,覆盖在他按摩的右掌之上,不用几分力地一捏,“男人重色。实则没什么地久天长,你瞧那个房是安……不说了,就连先皇,哀家刚进宫的时候,他也是很喜欢哀家的,每夜里都会过来了。渐渐地日子长了,尤其等哀家生了陛下之后,先帝就腻烦了哀家这日趋松弛的皮囊,再也没好脸色过。”
苏探微想了想,姜月见刚进宫时,那般黏人,一刻离开都不行,由不得他不勤于后宫走动,在她的种种把戏里也曾色令智昏,日日流连于美人鸾帐。
后来识破了她种种争宠献媚的诡计,他心思确实淡了许多。
那个乖顺温柔的皇后,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喜欢自己,她的情意绵绵,其实全由扮演,没有半分真心。
加上她实在太懒,身为皇后却不理六宫,跟不上他在前朝的步调,楚珩嘴上没说过,心里其实已逐渐分离。
但真正的爆发点,仍是在于那夜,她睡梦之间,让他听见了原来这个平日里绵羊一般的皇后,其实暗中盼着早日守寡。楚珩觉得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温存与怜爱,被她这一把火烧干净了。
就算只是为了梗一口气,他也不再涉足后宫。
今天的姜月见,是朝内外说一不二的龙头人物,她本不该独自面对这一切,是他的无用,令她被迫走上了这一步,说起来,他才应当自惭形秽。
苏探微的手放轻了力度,沉思须臾,柔声道:“臣不相信,先帝会厌腻娘娘。”
姜月见明眸善睐,盈盈浅浅地回眸,睨向身后清俊如画的容颜:“哀家不想说他,只想说你。小太医,你会否有一日,厌腻了哀家,不想留在哀家身边?”
苏探微胸口的弦被轻易挑断,震了震,似乎无法说出让这双漂亮的眼睛伤心的话,他低声道:“臣不会的。”
太后的凤眸浮光潋滟起来,涌起酒醉般的感觉。
两张唇,越靠越近。
就在四片唇瓣即将碰触,合二为一之时,彼此湿漉漉的呼吸都已在交织。
坤仪宫蓦然传来一道扬长笑音:“哎哟,我来得不巧了!”
受惊的两人顷刻之间分开了身体,太后更是急匆匆地一跃而起,宛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两张脸蛋红润如火。
姜月见望向门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安国公人,见她一扭一扭如杨柳摆款的腰肢晃到了近前,姜太后忸怩道:“你怎么来了?”
傅银钏摆袖,呵呵笑道:“那个死男人,又气我了。”
姜月见忍着羞赧,手指向身后拂了拂,让苏探微寻个机会先出去,免得被傅银钏揪住。
口中向傅银钏回道:“还没死呢?不是说,死男人,得永生么?让哀家看看,你是不是一直貌美如花。”
苏太医搭在扶手椅上的双手一顿,诧异地看向了傅银钏。微微眯眸。
作者有话说:
楚狗:原来就是你捣乱我们夫妻关系。
? 第 36 章
太和殿, 龙涎香气缕浮沉。
年仅弱冠的年轻人,剑眉朗目,唇若施朱, 品月色水荷鹭鸶纹广袖长衫, 衬得他一身的气质内敛而温润,毫无攻击性,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小皇帝左右端详这人, 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来的本事, 能将姑姑气成这样。宜笑姑姑有郡主封号, 幽州那两个老地头蛇,居然敢这么欺负她。
楚翊皱眉道:“今天朕跟你说的话,全是母后的意思, 你且听着, 朕问你什么, 你就答什么。”
房是安不敢不从:“臣不敢欺瞒。”
看他那丧眉搭眼的样儿, 仿佛谁欠了他巨额钱债似的,瞧着真是晦气。
楚翊梗着心头火,道:“朕问你,朕的姑姑,宜笑郡主, 她有什么不好?”
房是安耷拉着眼皮, 其实早已知道, 今日入宫面圣, 实为清算, 陛下重视“情义”二字, 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自己。
他缓缓摇头:“没有。”
楚翊冷冷一哼:“那你, 对她可有什么不满?”
房是安深呼吸一口浊气,再次摇首:“臣没有。”
楚翊皱起眉峰,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小抄瞅了一眼,实在没看出下文应该怎么问了。好吧,自由发挥。
“那朕再问,”陛下正襟危坐,清一清嗓,“你家中的父母,可是嫌弃朕的姑姑,生不出儿子,逼着给你纳妾?”
房是安屈膝,跪了下来。
楚翊目光一滞,看向重重缂丝屏风之后,花鸟纹理栩栩如生,尽头有一团模糊的暗影。
房是安微噎。其实这个十五岁中举,有着幽州第一才子之称的房家长公子,算得上惊才绝艳,皮囊上佳,气质出尘,恍然一打眼,能看出是个雍容尔雅的贵介郎君。
即便是跪着,这仪态也很好,身量瘦长而挺拔,不见有一分腐儒酸气。
宜笑姑姑最开始应该是喜欢过他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过来。只是后来,她还是被这个男人伤了心。
房是安道:“臣无能。家中的确有一些流言蜚语,因郡主不能怀孕,父母已经年近花甲,期盼含饴弄孙之乐,不免心急,有意,令臣纳妾。”
楚翊问:“那你是怎么想的?房家两个老东西这么跟你说,你就顺水推舟了?”
听到陛下的嫌斥之词,指向父母,房是安虽不敢有怨,仍结紧了眉梢。
房是安抱拳躬身:“陛下容谅,父母之命,是安唯有从命,不敢有违。宜笑郡主心地良善,自嫁入房家,体贴舅姑,主掌中馈,陟罚分明,细致周到,娶妻如此,房是安之幸,然而妻命固不可违,父母之命更不能不从,两相权衡,臣以为,媳唯以侍奉公婆为要,方是阖家之幸。当公婆与自己的意愿相违背,也只能夺己心志,委屈从权。”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第二种理解。
房是安的头压得极低极低,他不能观察到陛下的神情举止,小皇帝放心大胆地看向花鸟缂丝屏风,那里暗作一团,似乎连风声都没有。
但楚翊仿佛看见了姑姑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的讽刺。
楚翊起身,来到房是安的面前,将双臂背后,冷冷地看着他,虽然小皇帝个头小,站着也只有房是安跪着高,然而这天生的九五之尊的威势,却犹如山岳般将他的肩膊往下压。
那时分,房是安竟隐隐约约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是么?”楚翊挑唇,“欺君罪及九族,回答朕,除了房家两老让你纳妾以外,你对此,一点都不心动?”
这时候,房是安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屏风之后亦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房是安不知妻子在此,他以为这殿中,只有自己与君王二人,无法欺君,他汗颜道:“臣,的确有过此念。”
楚翊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但房是安蓦地抬起了头,急于向陛下解释:“只是,臣心中,由始至终只有郡主一人,即便纳妾,臣心中仍然只有她一人!若妾有所出,也必定会记在郡主名下……”
终于露出了男人丑恶的嘴脸,楚翊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原来姑姑真的一点都没看错你,你不光没有担当,你还虚伪。”
房是安颓唐跌坐倒地,喃喃道:“郡主,是臣之挚爱。穷极一生,臣再也不会遇到像郡主这样的女子了,臣不想与她和离。陛下,臣的父母,年纪已经老迈,他们等不得了……”
话音未落,房是安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掠过了纱帘屏风,悄然地远去,如一阵信风卷起落叶,翩翩从蒙尘的心头摘落。
那种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心中惶惶不安,他急促地用自己的双目在殿中逡巡,直至,重叠朦胧的屏风影后,有什么蓦然消失,他惊慌地看向陛下。
楚翊讥嘲地告诉他:“是郡主。”
房是安有一种直觉,倘若这次,没能将郡主留下来,那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她留得下来了。
那一瞬间他忘怀了什么君臣,即刻就要拔腿去追,然而小皇帝却幽幽提醒他:“房是安,你可别忘了,你是要纳妾的。”
他的步子生生急刹。
睖睁转过脸来,正碰上陛下冷嘲的寒目,清炯洞明,就如先皇一样,房是安被震慑。
小皇帝负手道:“你的意思郡主已经很明白了,太后和朕也很明白了,既然无法就这件事达成调和折中,那么双方各退一步,我楚家也不无理欺人。成婚之时,朕的姑姑宜笑郡主曾与你约法三章,她不点头,你不得纳妾,是你违约在先,此事,朕也可以不计较。”
大婚之时,满室红烛喜光,新嫁娘娇羞怯弱地在凤帐间,对他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她若是不点头,他不得纳妾过门。
洞房花烛夜,房是安以为,这仅只是夫妻之间的一点点情趣,何况,彼时情意正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郡主爱妻,何曾想过其他女人?他轻易地应许了承诺,不纳妾,不蓄外室,不得欺骗。
许过的承诺,如一张泛黄的薄纸,被他轻飘揭过。对于郡主,她却时刻都记着。
房是安脑袋低垂,懊丧地攥紧了双拳,“臣配不上郡主。”
楚翊笑道:“好在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房是安无力地道:“陛下预备,如何各退一步。”
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不必多此一问。
可似乎还要继续问一问,方能让自己彻底灰心。
楚翊下了最后文牒,将这事定死了:“你可以纳妾,别说纳一个,两个,你喜欢,就算纳十个,二十个,只要你的父母高兴,没有谁反对。宜笑郡主这里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和离。”
当陛下吐出最后两个字“和离”时,房是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收力一握。血液喷溅的疼痛,惊醒了他。
原来回岁皇城不是调和融睦,而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楚翊眉峰下沉:“太后说,她非常后悔为宜笑郡主定下了这门婚事,她看错了你。房是安,你辜负了朕母后对你的信任。”
小皇帝将手掌轻轻一翻,视线在手心密密麻麻的小抄上看了好几眼,继续道:“所以,朕的母后感到很是对不起宜笑郡主,与你和离之后,会重新帮助宜笑郡主,另择良婿。以后房是安与楚宜笑二人,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其实陛下拙劣的表演和生硬的捧读,瞒不过房是安的眼睛。
然而已经无所谓了,太后的意思,更重。这意味着,他和郡主之间,再无转圜。
一段仅只维系了十六个月的婚姻,就在今日,彻底宣判终结。他终究还是,弄丢了心爱之人。
房是安一动不动,身体就如一尊礁石般失去了生机,在太和殿上,龙涎香的余烬粉末似乎刮了一点在他的鼻翼,房是安伸手触碰,却只摸到了一脸滚烫的水。
楚翊讥诮地背过了身板,“房是安,郡主日后再嫁的郎君,不看重官爵,也不看重厚禄,但一定是个有担当,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跪安吧。”
*
傅银钏因为家中纠纷,一气之下搬离了国公府。
然而,那个男人却紧追不舍,屡次三番地过去她的别苑骚扰。岁皇城没有她的娘家,傅银钏不堪其扰之下,只好盘算着先上太后这里借住几天。
反正先帝驾崩后,傅银钏怕太后难受,在宫里陪吃陪住了她两个月,也曾长住过一段时日了。
就因为这点子情谊在,所以她说要叨扰几日,纵然姜月见心中再有不愿,也只好顺着她,先敷衍几天。
傅银钏一上门便开始打听,关于太后与那个小太医的逸闻。
“太后娘娘,我这一入宫,就听到有人嚼舌头,说娘娘和那个小太医好上了?真的?”
姜月见还没组织完言辞,她的眼睛雪灿灿的,又道:“你俩动静闹挺大啊,可曾……巫山云雨,闺房之乐?”
姜月见眼波睨向没个正经的安国夫人,哼了一声。
这不冷不淡的,听得傅银钏诧异至极。
姜月见想若不是这个不速之客不打招呼自来,说不准今日已经巫山云雨了,撩拨了这么久,她看那个男人也挺受用的,半推半就,不定就从了呢。
傅银钏惊愕:“难道,还不曾?”
不对呀,之前紫明宫那次,傅银钏瞧得真真儿的,那仪王灰头土脸地回去之后,太后的寝殿里,又有人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一夜都没出来,难道不是她那个早就看中了只等手到擒来的相好?
姜月见又睨了她一眼。
这回傅银钏不解了,“都这么久了,就在这里看着,摸着,闻着,居然没吃?”
姜月见饮了一口茶,澹澹道:“你以为哀家同你一样贪吃么。”
傅银钏不怀好意:“哦,臣妇倒是忘了,先帝陛下有一年多不到你寝宫时,太后娘娘是怎么跟臣妇索要小玩意的。”
“……”
须臾,老脸滚烫的太后拂袖起身,“往事休得再提!”
“好,不提不提,”傅银钏见太后娘娘似是真个急了,恼羞成怒地要轰她走,连忙打住,不提这茬,“太后娘娘这边的肉质鲜嫩,臣妇屋里,可就日日对着一串老腊肉,下不了嘴了。”
姜月见道:“安国公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银钏叹气:“太后是知晓的,景午本就不是我自己选中的夫婿,当初不过是因为……也罢,反正成婚这么多年,他三天两头教人气不顺,我也习惯了。”
姜月见沉默片刻,“你与安国公成婚多年,没有生一儿半女,安国公待你之心如旧,哀家想到了那房是安,两相比较,安国公倒不失言行如一。”
傅银钏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惆怅道:“我那不是不能生么。”
又看一眼太后的肚子,傅银钏不禁心头一激灵,谨慎提醒:“幸好太后和他还没成事,若真决意在一起,千万莫弄出人命来,否则乱了皇室血统,可是大问题。娘娘千万放心上。”
姜月见也是一怔,认真考虑了半晌,颔首:“你说得也对,这事儿,哀家还真不能冲动。”
若只图眼前之欢,恐怕会遗祸无穷。
那时遭遇口诛笔伐,驱逐下位,她自己倒是不打紧,但决不能连累了楚翊的正统。
傅银钏已开始为太后筹谋起来:“避子汤伤身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太后娘娘要是等得起,臣妇给你找个好东西来,保管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根儿上?”姜月见腮晕粉红,眸光微微闪烁。
傅银钏郑重道:“对,咱们不从女人这里解决问题,从男人的根儿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尽管傅银钏还没对姜月见解释那会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太后娘娘直觉告诉自己,只怕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多问无益。
入夜后,傅银钏独自去了水房,从她来了以后,难得有这么一时半刻的空闲,姜月见让玉环偷偷看了,安国夫人已经沐浴上了,暂时不会回来,姜月见松了一口气。
只怕接下来傅银钏留在这里的时日,她都不能与自己的小太医碰面了,说实在的有点儿抓心挠肝地想。
但料想那个没心肝的并不会如自己思念他一样想着自己,她得想个什么法子,吹皱他一池春水去。
太后娘娘铺开宣纸,笔尖蘸墨,专心致志地开始书写。
写完以后,玉环在一旁看着,瞧着太后娘娘脸色不大自然,她将自己传过去,折好了信纸,吩咐自己,给太医院的苏太医送过去。
玉环领命,将信纸揣进了衣袖里,一刻也不敢怠慢,便去了。
天已全黑,玉环提着一盏宫灯,步履轻盈地迈过重湖叠巘,步向太医院,这个时辰了,苏太医的清芬斋仍然灯火通明,从外间往里一看,能瞧见一道俊逸修长的身影端凝如画,映在轻薄的绿纱窗上。
玉环怕娘娘等久,碎步上前,叩开了门扉。
苏探微披衣开门,见是玉环,问道:“这么晚,内贵人传话,是太后有命?”
玉环摇摇头,从衣袖里摸出了信纸,左右瞟了好几眼,见无人后,悄悄儿地塞到了苏探微手里,“大人进去吧。娘娘已经同安国夫人歇下了。”
苏探微目送她踏上桃花蹊离去。
垂眸步入内堂,在灯罩之下展开信纸。
揉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歪歪斜斜的,是她的半吊子飞白书。
更近一些,只看写道——
相思相望不相亲,脉脉不得语。
没头没脑两句诗,末尾,附了一条殷红饱满的口唇印。
一抹吻痕,寓意传书相亲。
苏太医握着信纸,俯瞰的眉目温眷,静静舒开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娘娘:根儿上?哀家幻肢一痛。
? 第 35 章
更深露重, 坤仪宫长烛如林。
沐浴过后,安国夫人靠在罗汉床旁,与太后分享宫外带来的漉梨与林檎干, 姜月见尝了一口, 风味十足,滚烫的茶汤,弥散了腾腾的水雾, 柔润地扑在肌肤的毛孔里,这个晚间, 说说话, 倒是舒适宜人。
傅银钏带来的果脯太多,也吃不完,姜月见想拿一些教苏探微也一并尝尝, 便让钱滴珠备了一个食盒儿, 将剩下未动的果脯肉盛好拿过去了。
人影消失在了殿外黢黑的夜色里, 傅银钏歪扭上半身, 靠向姜月见,清闲地垂落双手笑道:“太后娘娘,您是真心不怕拿肉包子打狗啊。”
姜月见抬起下巴,茶汤才送向唇畔,顿住了, 眼帘抬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傅银钏如闻笑话, 浅浅地“呵”了一声, “这两人都在您身边, 这么久了, 您是一点都没瞧出门道。只是现在谁是肉包子, 谁是狗,还不一定呢,那得看娘娘心里谁更重了。”
姜月见听了个模糊大概,眼尾微微翘起,“你是说,他俩有——”
傅银钏一声笑语打断了太后娘娘口中含而未吐的“奸情”,“您那个小太医不好说,这个钱内人,却是板上钉钉,您方才没瞧见么,打娘娘说了那话,让钱内人送果脯去,我只是轻轻一瞟,便看出她的窃喜。试问,给一个太医送点果干值得欢喜个什么,又不能得赏钱,又不值得攀交。”
在姜月见脸色沉凝下来之际,傅银钏又道:“这个宫人伺候娘娘这么久了,还这么藏不住事儿,只怕对您这位小太医的心思,用得已经不浅了。”
姜月见的护甲一下一下地往杯沿上叩,并未言语,只有掌下发出一串一串细碎清脆的动静。
“不过,这也不能怪那钱内人,能让太后娘娘都一眼相中的男人,怎会是凡品,况且一入宫门深似海,封锁心门压制人欲,见到这般美男子,多少都会克制不住地有那么点春心萌动。”
虽然傅银钏发现了这点,但她并不觉着这是什么大事,转而又为钱滴珠开脱。
“也的确要怪太后娘娘安排不周,这宫人都开始思春了,娘娘是一点儿都不觉察,还教她三天两日地往太医院走动,又是送果脯又是传话,你家小太医要是对您有那心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对那个传话送物件的宫人笑一笑,说上两句话,啧啧,这宫人可不就把持不住了么。所以臣妇说,太后您肉包子打狗。”
这下不知钱内人是肉包子,还是小太医是肉包子,总有个有去无回的。
不然,太后娘娘还能容忍自己看上的小郎君同自己的宫人,在自己的屋檐底下成日家地眉来眼去?
姜月见抿唇。
都已这么明显了么?她全然没一点儿察觉,倒是让才来坤仪宫两日的傅银钏发现了不对劲。她是当局者迷,近日里一心扑在前朝和后院的男人身上,倒是倏忽了自己身边,有人已起了异心。
姜月见锁眉道:“钱滴珠入宫已有十几年,比哀家还长了几岁,在坤仪宫当差,从无缺漏。你若不提,哀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对探微动了心思。”
傅银钏见太后娘娘茶也喝不香了,眉眼挂着惆云,喃喃自语起来,她笑道:“多大一点儿事,太后还想用她,便留着,只是以后避着一些太医院就是,若不想留着给自己添堵,将她调到司珍房里去,怎么不行?”
傅银钏握住太后娘娘微微发凉的手心,“这事儿关键还不在于这个宫人,她怎么想是她的事儿,只要您那位对她没这样的心就成。那个小太医既然是殿元出身,总不至于太傻,放着金尊玉贵主动抛下高枝儿的太后娘娘不去勾搭,转道和那个小宫人不清不楚的。”
太后娘娘似已得到安慰,一点不再挂怀,笑道:“哀家自是信他。”
傅银钏吐出一口气来:“信不就完了么,我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挑拨娘娘和心腹之间的关系,茶壶里煮元宵,您肚里有数就行了。”
两人夜话罢,傅银钏困了,两条眼皮耷拉着直打呵欠。
“臣妇得入眠了,困得厉害,这筋骨不成了,小坐片刻就犯困……”
她起身去向太后娘娘精美的拔步床,将床围上悬于金钩的描凤帘幔放落。
回过身躺下,透过一重朦朦胧胧的纱帘,眼光瞥见太后娘娘正在窗边,同什么人交代着什么,傅银钏嘴唇带笑,心领神会地躺进软褥里,两眼轻轻阖上了。
姜月见也合衣躺下,一个太后,一个诰命夫人,同枕一片软枕,两端都向下凹陷进去。
入夜时分,宫闱内外一片静谧,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音。
傅银钏觉察出太后娘娘的心气不平,呼吸长一声短一声,傅银钏忍不住笑:“既这么不放心,娘娘跟着去就是了。”
姜月见虽靠在枕上,乌发如云流泻而下,神情模样却同坐在太极殿里一样肃穆庄重。
“哀家怎么会纡尊降贵至此地步。”
傅银钏笑道:“您也别硬撑着了,就算自己不亲自过去,找个得力的宫人,传话东西不送了,太后要留着自己吃,让钱滴珠将东西再拎回来就是了。”
越说越心烦,姜月见闷闷道:“一口吃食,哀家犯得着么!给了就给了,这是恩典,谁来都得接着!”
傅银钏点头,连忙手掌安抚太后:“是了是了,娘娘一言九鼎,绝无可能朝令夕改,给了就给了,一口吃食,给了那宫人可不就回来了,再说那小太医,人品足重,堪为男人表率,坐怀都不乱的,有什么可警惕的。”
姜月见冷冷道:“若是有人敢红杏出墙,踢掉就是了。”
“红杏出墙?”傅银钏惊愕,“娘娘和他的关系,都已突飞猛进到这地步了?”
“……”
太后娘娘是怎么也不愿再接这话头了,闭眼宛如睡去。
傅银钏叹了叹,“娘娘放心,臣妇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招人嫌,等给宜笑郡主将和离办好了,臣妇就回家去了,那小太医和小女官,让太后娘娘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说得他俩倒像是一对儿孤立无援的苦鸳鸯似的,姜月见眉心一皱。
夜半三更的,傅银钏自知讨了个没趣,闭嘴就寝,都快要睡着了时分,还模模糊糊听到太后娘娘清冷的一道哼声。
“……”
*
宜笑郡主是宗室郡主,当初嫁入幽州刺史府,规格仪仗是类比公主出降。如今和离,也是一样。
姜月见手书传召端王与端王妃入宫,端王因身体虚疲,不便行动,端王妃便让他在府中歇着,自己领女儿入宫拜谢太后。
陛下也亲自主持和离。
这和离的阵仗,甚至盖过了三司会审。
等到房是安踉踉跄跄愁云惨雾地来到正殿上时,一种五马分尸的痛苦感觉从脚底心一直窜上后脖颈子,满手心都是凉凉的冷汗。
一屋子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身份地位远在自己之上,他是如芒刺在背,压抑得没一句说话的权力。
小皇帝坐在金殿正中的雕龙大椅上,质问房是安:“房是安,和离书你可带来了?”
和离书?房是安两眼昏花,头重脚轻。
昨夜里有人过来通知,让他预备和离书,今日入宫,在太后与陛下的主持之下与宜笑郡主完成和离。
但他哪有什么劲去写和离书?
一想到要与如花美眷的妻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安天命,他这心里就揪紧着疼,像被人结结实实地踹了好几脚,心窝子又肿又闷。
房是安摇了摇脑袋,满脸写着颓郁丧气。
“臣不曾写。”
他怎么会写,他根本不愿和离!
满殿之上,无人不在盯着房是安。
当他说出没有写和离书时,每一个人脸上都涌现出愤怒。端王妃的臂弯搂着女儿,生怕她委屈伤身,怄坏了自己,两弯眉皱得极深。
当初这个男人上王府下聘之时,说得天花乱坠,他将来一定将王爷的掌上明珠视作天下独一无二的瑰宝,必不敢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言犹在耳,可如今,他是委屈也让她受了,还死皮赖脸扒着不肯放手。
“呸!”端王妃气不顺,狠狠地朝这个没用的窝囊男人啐了一口。
对于房是安的不拒绝不配合,楚翊早有准备,眼神示意左右,将女方这边拟写的和离书呈上来。
房是安怔了一怔,才知宜笑是多么坚决,他慌慌张张地目光投向妻子,却见她眸光若定,无喜无嗔,俨然将他视作一个无关之人。
房是安哽塞道:“夫人……”
“呸!”端王妃皱眉将女儿往后带了一步,无比嫌弃地皱眉道,“晦气!”
被端王妃指着鼻子骂,房是安连声气都不敢吐一下。
小皇帝将和离书重新审查了一遍,让孙海传予房是安,孙海东西递上去许久,也不见这个房大人接过,孙海捧得手酸,不免要提醒一句:“房大人?”
房是安抬起眼,看见这内侍省的孙海,一瞬间意会,就连这个阉人,位份都在自己之上,没有郡马头衔的自己,在这太和殿上,犹如一只被群虎环伺的肉犬。
他哆嗦着,将那份和离书接在了手里。
纸张很薄,也无甚情谊可写,捧在掌中,却是沉甸甸的分量。
太后神色淡漠:“房是安。”
房是安朝着太后跪倒,双臂发颤,这几乎就是他全部的剩下的指望。当初是太后娘娘慧眼相中了自己,为他钦定了与宜笑的婚事,盼着这一次,太后仍能够出面替他调和。
然而这一次,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姜月见语气淡薄:“先皇在世时,与宜笑郡主情同亲生手足,哀家却教你过往言行蒙蔽双眼,信任于你,将先帝最为疼爱的妹妹远嫁你房家。殊不知,你不堪大用,亦无担当,背诺寡信,不知廉耻。哀家对你失望透顶。今日,哀家来亲自终结这场错误,按下手印留下花押,就此和离,断了宜笑的孽缘,你可自行归家另娶。”
另娶……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从来就不想另娶。
他只想要宜笑接纳,容忍他和其他女人生下一个孩儿,他也再三承诺过,侧室所生之子仍然寄在正房名下,一样是她的儿子。
“宜笑……”
他苍凉地看着自己结发的妻子,手里的印是怎么也盖不上去。
她素衣淡妆,却高傲出尘,一眼都不愿施舍于一个懦夫。
房是安胸口疼得厉害,“宜笑……”
他再次低低地唤她的闺名。
“我不纳妾了,不纳妾了……”房是安近乎渴求,贪婪地望着他似乎已断情绝爱的妻子,心疼得如千刀万剐,“你可否留下来。我知是我错了,是我贪心,我不知足,得陇便望蜀,我对不起你,宜笑,我当真错了,是夫君错了,你能否原谅我一次,我不纳妾,真的……”
满堂之人,无不冷眼泛嘲。
只剩房是安宛如甜蜜的呓语的声音,在不断地回荡:“你相信我一次可好?我们回家,我一定同爹娘说,劝服他们,不再安排纳妾,我向你发誓,绝不会有第三个人能站在我们中间……”
小皇帝紧紧皱着眉头,听了这一番话,恶心得身上冒疙瘩,他朝房是安催促道:“快些画押,你可以走了!”
那房是安充耳不闻,只知向宜笑郡主走去,口中不断地低声唤着她的名。
原本端王妃抱着女儿的身子一直在往后退,房是安进一步,她们便后退一步,可这太和殿也不过如此大,房是安一次又一次越过边界,突破了底线。
端王妃站定,挡在女儿面前,冷嘲道:“画押离去,房是安,你可听到陛下的圣旨?”
房是安却像是疯癫了的模样,不管不顾,张开两臂就要拥抱宜笑郡主。
人朝着宜笑扑了上去。
刹那之间,端王妃眼疾手快,拔下了太和殿鎏金曲茎鹤茎莲花台上的一柄灯盏,手掌将灯盏倒扣,不等房是安凑近,众人亲眼目睹,端王妃霹雳手段,跳将起来,朝着房是安的脑袋就是痛快淋漓的一锤。
“我呸你个狗娘养的没人要的杂种!你还敢满嘴里喷粪染指我的女儿,锤死你个砍脑壳的!”
砰地一声,那房是安被砸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差点儿眩晕得背过去。
满殿死寂,一双双大眼睛睖睁着宛如铜铃。
端王妃手持灯台,看向满脸血糊的房是安,劈手将灯台砸在地上,又怒骂了一句。
“王八蛋,绝种的骡子生不出东西来怨我女儿,杂种你这辈子也生不出东西来!”
作者有话说:
端王妃虎人。
? 第 36 章
上至太后, 下至内侍官,均已被端王妃手段摄住,莫有一语, 场面极度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房是安压抑到极致的嚎啕。
这脸孔也算得上温文清俊, 额角却被灯盏砸破,出了一脸猩红的血,抵着鼻梁和髋骨流淌下来, 生生将一枚白壁裂成了碎珏。
房是安自幼读书,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 有着文人身上一切应该有的刻板印象, 包括不忍见血、不入庖厨,手无缚鸡之力,加之生来家中富贵, 在幽州说一不二, 何尝受过委屈, 更不提被当头棒捶, 破了相,狼狈百态。
房是安哆嗦着摸向自己的脑门,这血出得没完了,如泄洪似的,好似止不住, 房是安看着指尖红,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他无助地望向自己的发妻, 心里还是不能相信, 她会绝情至斯, 一点也不动容。
他的目光所及, 也是众人目光所及。
只见宜笑郡主, 脚尖朝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房是安迈上了一步,端王妃忙着阻拦,才喊出一声“女儿”,宜笑低声道:“母妃,让我跟他说。”
女儿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端王妃知道拦她不住,只好放任她去了,自己则站在身后,要是那房是安胆敢再作祟,她便拾起烛台再照着他已经开瓢的脑袋来上那么一下。
“宜笑……”
那男人声音痛苦滞闷,哑哑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盼着她走近,盼着她垂怜。
宜笑停在他的身前,蹲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之间传来灼热的温度,房是安又惊又喜,纵然是满头血污,也值得了,他睁大了眼睛,充满感激和温情地望向她清妩的面庞。
失神间,手上的和离书被宜笑取走了,他掌心已空,怔忡地垂落眼皮。
宜笑一手捏着那纸和离书,一手则握住他被血色染红的手指头,稍稍牵起来,在他还在淌血的脑门上摁下了大拇指。
房是安突然明白了宜笑的意图,他呆滞地道:“不,我不和离,宜笑,求你了……”
那只手却失去了力气,任由宜笑慢慢吞吞地指引着,将染了血液的手指头在和离书下留下了自己的指印。
画押落成,和离书生效。
宜笑冷静地将和离书折上,“这上边的条件,想必房大人看清楚了,除陪嫁外,我什么也不要,一个月后,端王府的信使上房家取物时,会携带你我成亲时的礼单,一一对照。至于你家的聘礼,我也会让母妃查证,若有亡佚或损耗,会兑换成等价钱帛,一并送还。”
这是真正的,清算,一点余地都没留下。
房是安张了张口,只感到一股腥甜漫上舌尖,卷杂着呛人的铁锈味。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宜笑郡主将和离书收入衣袖,算作契书,至于另一份,无论他签不签也不重要,她手里已有底气。宜笑仍然将另一份落下了自己花押的和离书扔给了房是安,让他拿着带回幽州。
“车马劳顿,房大人负了伤,等伤养好了再回吧。汤药费本郡主出。”
女子冷淡地俯瞰了他一眼,从他横伸的腿上跨了过去。
如成亲那一日,头也没回地,跨过了入门的火盆。
*
宜笑郡主的和离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事毕之后,房是安被抬出宫闱,端王妃领女儿向太后千恩万谢,姜月见受之有愧,道要留下王妃母女用饭,特让司膳房备下家宴,端王妃道还要回府告知王爷这个好消息,怕他躺在病榻上等不得,姜月见留不住,便着人备了车马,护送郡主母女出宫。
这一屋子的人,除了端王妃和宜笑郡主,最高兴的还是陛下。
他叉着自己的肉腰,神采飞扬的,欢喜了一整日。
宜笑和离的热闹,傅银钏看完了,她要告辞了,想着端王府与回府之路同道,便意图去蹭禁中天驷监的车马,起身向太后拜别。
临去时分,偷摸对姜月见低语:“娘娘放心,臣妇已经备好了,娘娘到时是翻云覆雨,还是佛坐莲花,想怎么着怎么着,万无一失。”
“……”
姜月见不理会她,亲自轰安国夫人出门。
也不知是不是被安国夫人两句话激的,太后娘娘面皮挂着浅薄的绯云,久而不褪。
步摇轻曳,回到坤仪宫中,太后娘娘舒展了浓丽的眉梢,径直卧入了美人榻,一动不动的,似已不愿再起来。
原本她和小太医之间就算不得清白,傅银钏来了以后,愈发如同做贼一般,连传个讯息都得偷偷摸摸。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佛陀,姜月见得以舒缓下来,眼风一瞟,正撞上在寝殿内安置灯烛,撒下鹅梨帐中香的钱滴珠。
傅银钏人是走了,她的话还留在自己耳中不断回荡。
太后横目盈盈,一时间心里宛如起了毛,总感到有那么点刺挠。分明这个脸如银盘、端庄秀美的女官平日里见了最可心的。
黄昏过去之后,夜色悄然而至,攒金丝缠枝纹葡萄香囊里的烟气,徐徐盈入胸怀。
姜月见还在美人榻上歇憩,昏昏昧昧,半梦半醒着。
突然有一双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她的腰间,感觉极其熟悉。姜月见趴在软枕上,不觉肌肉松弛下来,她将枕上的脸蛋稍侧,望向苏探微,嘴角一勾。
“你好大的胆子,哀家不召,你私自过来,嗯?偷袭?”
苏探微掌下的力度刚刚好,为她舒缓腰间经络,目光浅淡地落在她的身上。
姜月见很受用这样的按摩,久坐伤腰,多少有些儿血脉不通之处,教他这样按着,确实舒和不少。
突然,一道器皿碎裂的声音传来,声音突兀而尖锐,两人一同回眸循声看去,姜月见更是提腰坐起。
碎裂的青花瓷坍落一地,碎片间,钱滴珠立刻跪了下来请罪。
太后宫中的器物样样价值不菲,钱滴珠自知就算将自己卖了或许都抵不上这样一件瓷器,她慌慌张张要收拾,姜月见端坐,身体微微后仰向椅靠,浅笑道:“无妨,收拾好了,便下去吧。”
太后娘娘如是说着,看似隐约带笑,实则眼中没一点温度。
她自是清楚钱滴珠在坤仪宫久了,原是个多么稳重本分的女官。今日不过撞见这一幕,便乱了心。
的确是留不得。
人走以后,几乎还不相信脖子仍然在自己脑袋上,钱滴珠惶惶然,险些又撞着前去送夜食的玉环。
姜月见让玉珠闭门,殿内轻悄无言,唯独药炉的火,煨着紫砂壶,偶尔发出的轻细的哔啵声音。
“哀家让钱滴珠走了,”姜月见微微佝腰,食指上护甲也不摘,居高而临下,蔷薇金丝纹路的坚硬护甲尖端挑起男子的颌骨,迫使他就这般抬高视线仰望于己,太后的嗓音悠闲,但充满上位者的凝视,“你好大的胆子,敢对哀家阳奉阴违。”
苏探微撞进太后盈盈眼波间,对方肢体舒展而随性,瞧着三分慵懒,七分威严,他其实并未被气势所恐吓,甚至觉得她这样甚好。
喉结轻轻一滚,“臣没有。”
护甲沿着男人细腻的皮肤轻轻地叩击,尖端几乎要刺入他的血管里去,锐痛无比。
姜月见笑道:“哀家有眼睛放在你身上。钱滴珠喜欢你。”
他皱起了眉,一阵沉默,须臾之后,男人决然地道:“那是她的事。”
姜月见冷哼,“这么说你也不是一无所知。”
男人不说话,形同默认。
姜月见想自己宠他过了火,让这个男人不晓得几斤几两了,被人盯上了也不知道向上报备。在这僧多粥少的皇宫里,宫人自荐枕席的事儿可不少,那些个对食里,就有无数你情我愿抱团的,更别说他一个模样俊俏的正常男人。
“可臣只想要太后。”
男人不躲也不避,更不讳莫如深,沉稳地向她道。
太后怔忪一瞬,指尖松了。
他垂下眼睑,吃痛地抚了抚被护甲刮擦过的皮肤。
眨眼之后,太后再一次握住了苏探微的下巴,这次不见半分怒意,唇色如榴,凤眸含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苏探微抿紧薄唇,却不肯再那句话多说一遍,在太后目光灼灼的审视下,两侧玉白的皮肤沁出淡淡的日暮春云,泛起桃花蘸水一般的绯丽之感。
“再说一次?”
姜月见握住男人的脸肉,手拿把掐,牢牢掌控。
苏探微敛眸,早已红透的耳根愈发显得艳冶,但神情依然清傲皎然。
“臣……”他曲指扣住了太后裙边的一条衣绦,“臣只想要太后。”
指尖缠绕,勾上去,豆绿的衣绦在禁步下慢慢地被抽去,形同解开了太后腰间的罗裙。
“……”
姜月见哪知道小太医会如此热情,被撩拨得也气促微微,可那傅银钏该送来的东西却没送来,太后勉强地压下翻涌的思量,手掌合住,压下了苏探微的手背:“现在还不行。”
太后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任何一个臣子,只怕都难抵挡住香艳的诱惑。进一步,则权势滔天,万人之上。
不知仪王的心术不正,几分是为了权,几分,是为了太后的色。
本就不擅长勾引的男人,掌心热得厉害,被姜月见这么捂着,愈发显得烫,她勾唇,改用温柔的,宛如诱哄的姿态甜蜜地抱住了这个羞得窘迫的男人,指尖摩挲过他的脊骨,“好啦,哀家信你,你只想要哀家。”
苏探微倏地睁开,直直地望向她,让姜月见惊迫的是,他的眼尾竟缀着一丝红。
姜月见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不禁用力拥住他,“好好,哀家错了,哀家不该疑心你。探微,原谅我,嗯?哀家也是在乎你。”
小太医得寸便进尺,顺势反握住太后的柳腰,膝盖向上撑开,立时便翻转了体位,姜月见被他侵略地放倒在美人榻上,嘤咛地轻哼着,男人胁迫般的吻向她的唇压了下来。
太后闷不做声,被吻得七荤八素,身子软绵绵的了。
小太医松开她的唇,也乱了呼吸,指腹擦过身下女子溢出唇瓣的一抹红痕,低声道:“臣本是心如止水,是太后撩拨了臣,那便要对臣负责,朝中之事,重在疑人不用,太后用臣,便要相信臣。”
是的,他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能放开她么?后脑勺好痛。
苏探微眼眸暗了一下,似乎没看出太后的一丁点求饶,反倒被太后瞳孔中那湿漉漉的水汽助涨了气焰般,再次俯唇亲上了太后。
唇瓣如沾了露水的花苞,晶莹,色泽清亮,还如琴弦一般发着颤。
被他亲上去,柔软的触觉,带动了心里那阵撞击,一次更比一次激烈。
直至喘不过气来,太后娘娘几乎要求饶了,水光潋滟的眸子,漂亮得既惹人怜,又更加激人兽性。
一绺青丝从步摇旁坠落下来,落在她的颊侧。
太后娇喘如兰,胸脯静静起伏,好像被谁欺负了,被亲得口脂深一道浅一道的嘴唇轻轻地嘟着,不知是抗议,还是撒娇。
苏探微声音沉哑,手指缓缓拨开她颊侧的鸦发,“相思相望不相亲?太后思念着微臣么,臣亦思念太后,像这样,抱着太后,亲吻太后的嘴唇,昼夜无眠,心不在焉,太后知道么。”
有那么一瞬间,姜月见两只眼睛里的情绪都是懵的。
如同遇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自己身上,她是那么小心翼翼,不敢相信。
“你……”
“臣想问太后一道许可令,”苏探微拥着姜月见的腰肢,静静地笃信地望过来,“处置钱滴珠。”
作者有话说:
好大一口醋哟~
? 第 33 章
“滴珠姊姊, 你怎么同丢了魂儿似的?”
随行的女侍看出钱滴珠的魂不守舍,好奇地提醒。
钱滴珠这才惊觉,自己掌心捧的绫罗帕落了几张在地, 这些都是太后日常用物, 太后喜洁,对日常用物颇挑剔的,钱滴珠自知犯错, 急将剩下的帕巾给了随行的宫女,弯腰拾起散落的几条帕巾, 低头道:“我去重新清理。”
眼看她消失在夜色深处, 女侍们面面相觑。滴珠姊姊在宫中多年,是最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近日里却不知怎么了, 时常精神恍惚, 屡屡出错。
钱滴珠攥着太后的帕巾, 正要去往洗衣房, 也不知怎的,脚下竟然岔了路。
醒回神时,才想起自己没有提灯,此处宫灯稀少,光影冥迷, 去路也已被湮没在了沿墙斜斜生长的薜荔与荆棘之中。
此处距离洗衣房很近, 是宫中用来囚禁犯事宫人的羁所, 萧条的几丛枯柳, 围堵宫墙, 从里边, 飘出来幽怨凄清的歌声, 如怨如慕,不绝如缕。
钱滴珠心情慌乱,听着很是瘆人,她慌不择路地窜进了另一条窄道。
宫灯尽处闪烁,钱滴珠加快了脚步,蓦然,身后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颈侧。
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钱滴珠觳觫,攥紧了掌心被汗珠浸湿的帕巾,哆嗦道:“是、是谁?”
匕首押解着钱滴珠,她倒退着,被逼上墙根处,后背抵住布满苔痕的青墙。
月色如水,梨云如烟。
满墙萧瑟绿影催动,从一盏飘摇的风灯底下,紧张的钱滴珠睁大了杏眸,望见轮廓逐渐清晰的面容,形貌清雅,眸色深寒。
她张开嘴巴,无声地唤道:“苏太医。”
更深露重,又是内庭,苏太医怎么会在此?
苏太医的眼神冰冷,她往颈侧垂眸,那柄匕首稳稳当当,毫厘之间地操控着自己性命。
饶是钱滴珠再冷静的一个人,也不免心中发憷,抖着嗓道:“你、你这是作甚么?”
苏探微澹然:“告诉我,曾在太医院供职的钱元夏,与你是何关系。”
闻言,钱滴珠目眦欲裂,几不敢相信,静静地望向苏探微。
面前的男子,清风雅月,温和纯良,看起来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他为何会在意,并开始调查这桩秘事?
这是谁也不曾揭开过的秘密,钱滴珠以为兄长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追踪了。
她攥紧帕子,摇头:“奴婢不认识什么钱元夏。”
早知她不会轻易承认,苏探微薄唇上扬:“他是你的哥哥,对么。”
钱滴珠的眼眶抖了抖,然而,持续嘴硬:“奴婢不认识,也没有哥哥。”
苏探微赞许:“剑南方言与岁皇相去千里,你官话说得不错。”
一个人能在宫中伪装十几年,实属不易。
钱滴珠再次咬牙,用力摇头:“奴婢说了,不认识什么钱元夏,苏太医为何要咄咄相逼,还要,屈打成招吗?”
她示意自己颈边的匕首。
再深一寸,她的动脉被划穿,性命便岌岌可危。
她眼中的惊惧不是假,然而,倔强也不是假,这件事另有隐情,苏探微的拇指抵在刀首上的环形兽纹,拨了几下铜环,铜环撞击匕首的刀柄,在暗夜里发出令人胆寒的犹如死亡计时的声音。
钱滴珠抖得厉害,一动都不敢动,雪白的额头两侧已沁出了香汗。
苏探微耐心足够,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三日之前,在宫中为宜笑郡主举行和离之时,你趁人注意都分在太和殿上,手持令牌出了宫。”
当然这本就不是秘密,钱滴珠承认也无妨。
她似乎无可交代,苏探微欺进半步,薄薄的刀锋贴着她颈部搏动的血管削下,没伤及皮毛,但,钱滴珠现在连吞咽都不敢进行了。一动,便感到那锋芒似乎要铲进肉里。
他不得不提醒她要保持诚实和警惕,思考清楚仔细交代前因后果:“你去了回春局。”
“岁皇城最大的药局,也是大业最大的药局,南北十余个州郡都有分店,算得上经营全国,首屈一指。要我再提醒一句么,这个药局的人,与钱元夏有过来往,钱元夏身为太医与宫外药局接触频繁,恐引人猜疑,便一直令你做中间联络之人。先帝与太后仁德,每月朔、望、晦三日,可分批派遣宫人采买,并准允其就近探亲。你在岁皇城有一个姑妈,就住在龙雀天街对面的青石巷,正巧,你要从回春局路过。”
自己的底细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是钱滴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自己在宫中多年,家底清白,寥寥几语就能写近,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自己这些举动。
钱滴珠仍在狡辩:“奴婢只是路过,顺道替姑妈买药……”
但她此刻的冷静已经被击溃,声音开始渐渐发颤,已经不再能取信任何人。
苏探微扯了一下薄唇,眼底掠过讽刺与讥嘲:“好一个买药,两年前大业挥师讨伐胡羌前夕,钱元夏的药方是你递出去的吧。”
钱滴珠痛苦地揪紧了眉,眼中拼命落泪:“苏大人,奴婢只是一个卑弱仆婢,伺候着太后娘娘便已心满意足,奴婢绝不敢做这杀头掉脑袋的事……”
然而这个男人看起来一个字都不相信,钱滴珠心在下沉,闭眼准备赴死之际,耳畔恍然又听见他的嗓音,那么磁沉,悦耳,撩动她心,她张皇地发抖,脖颈已经擦过了刀锋,溢出了一丝血痕,痛苦刹那间伴随而来,钱滴珠就在这崩溃边缘,听着他一字一字地细数自己累累罪行。
“你们看起来做了两套,一套,是蒙蔽太医院几位老学究,一套,则是蒙蔽不通医术,也看不出破绽的军将。”
钱滴珠听得清楚分明,却震惊不已。
先帝战死沙场,无还,这两年以来,朝廷内外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就算痛心疾首,事后清算战犯,也不过是将目光集中在当时深入大漠来不及回援的太师与冼明州身上,武威城已全军覆没,没有人会在意到,那些给伤病治疗的药被动过了手脚,外敷与内用混杂,重则丧命。
“朝廷当时药库不足,许多药从民间采买,回春局远近各地均有分店,更适宜调取药材,武威守城一战,城中负伤将士多则上万,药材不足,只能求助于城中药房,照方子用的药,却治不好外伤,可笑我大业人才济济,外敷的药中,竟多掺杂了桃仁、鸡血藤、接骨草……”男人停顿片刻,似乎至此吸了一口浊气,随即,发出嗤笑之音,“朝廷,陛下,信任太医院,纵然武威城中行医多年的大夫曾怀疑药方有问题,亦没有采纳。不曾想,祸起萧墙,剑在背后。”
钱滴珠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口出来,她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嘴唇张开之后,一枚冰凉的药丸被送入了她的口中。
入口即化,很快便在舌尖弥漫开一股酸涩味道,钱滴珠试图干呕,让舌根将药卷出来,然而刀尖却挑起了她的下巴,那药已经渗入了喉管,呛得她眼泪直流:“你、你给我吃了什么?是毒吗?”
“你有时间可以考虑,”苏探微握刀柄的手掌一用力,整个刀锋深深刺破青苔,抵进钱滴珠耳侧的垣墙,灰屑散落,“告诉我,指使你与你的兄长这样做的幕后之人是谁。”
钱滴珠干涩的唇,溢出了道道血丝,“我不会说。”
“无足轻重,”苏探微撤刀,后退去半步,“我只看在你伺候太后多年的情分之上,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死,结果一样。”
男子冷漠的声音,浸透着满不在乎,如轻蝼蚁一般的蔑视,钱滴珠无力地握住了自己又辣又呛的喉管,沿墙面失神地瘫倒坐地。
*
太后娘娘正在灯烛下查阅古籍,一阵轻盈的风刮过,带动身旁葳蕤的火光闪烁。
她头也没回,把手向那畔招了一下,柔声道:“过来。”
苏探微走了过去,在姜月见面前停住脚步,她仰起脸,桔红的烛火映着不施粉黛的素白面容,别有一种脱俗的瑰丽之感。
太后娘娘脱去了繁缛的丽服,只着丹罽色寝衣,用一条白纱绦子松散束腰,指尖一勾,甚至不需用力便能解落下来。
今晚,安国公府来了人,送来了先前国公夫人应许太后娘娘的东西。正巧苏探微不在,姜月见将东西拆开,锦盒内盛放了厚厚一叠的薄膜,细看晶莹玉润,两指的长度与粗细,袋囊形状。
太后娘娘颊晕粉红,还没研究透彻这玩意的使用方法,也不知是否真的有效,她找了一本冷门的专门记载此类典故逸趣的《玉房文斋》,正在钻研,没想到居然看下来颇有兴味,最后竟忘了自己的初衷,一直到他进来。
姜月见淡定地将书合上,不过看他眉眼阴郁低沉的模样,大抵没那兴致,太后娘娘盘算着,等到大狩时再拿出来,她还没有试过在野外。
太后娘娘的小手将苏太医的食指勾了一勾,笑吟吟道:“回来了?累么,哀家准备了汤饼,要垫会儿肚子么?”
苏探微回绝了:“不用麻烦了,臣不吃夜食。”
“如此严于律己,”太后兴致勃勃,指节隔着布料在他充满力量的腹部肌肉上用力掐下去,纹丝不可撼动,太后轻笑,“难怪这么紧。”
纵然再如何糟糕的心境,面对着她,就似乎完全无法有一丝烦恼,他语气缓和,“太后娘娘不怪罪臣便足够。”
姜月见眼眸闪烁:“怪你什么?对了,钱滴珠,你把她怎了?”
苏探微道:“暂时不会有事,只是,也不会再出现在娘娘面前。”
姜月见点头,坐在软椅上伸出臂膀虚虚地搂住男人精瘦的腰,将他抱到面前,柔软地摸了摸他的背:“就算你不这样做,哀家也是不会留她了,她对你的心思用得深了,哀家不得不防。”
他垂眸,只能看到太后娘娘密云蓬松的发旋,如轻纱般依偎向自己的身躯,一时欲言又止。
其实,他很有被自荐枕席的经验,就在当年和皇后闹出龃龉,传闻不和的一年多里,曾有不止一人动过歪心思,她大抵不知道,也不会处理这些事情,他不动声色地解决掉了。
当时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只是单纯不想要。
纵然已经僵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然而,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对任何女子,都提不起一丝兴致。只有她。
宫里不乏闲言碎语,有人恼羞成怒,不肯承认自己毫无魅力,暗中传话陛下患上了隐疾,也曾入他耳中。
谣言的源头已经找不到了,时过境迁,宫里仍然有一些好事之人,对此深信不疑。
姜月见的脸颊贴住了男人的胸膛,她看上去些许疲倦,如归巢的倦鸟,寻得了一方栖息之地,道:“能告诉哀家么,她只是喜欢你,你为何这样心狠。”
困意袭来,太后娘娘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她身上,背负了人命。”
太后娘娘这模样娇憨可爱,半点儿攻击性也没有,不曾将她的软甲刺出来分毫,他忍不住,曲指揉了揉太后娘娘如云的秀发。
其实不敢想。
若武威之战他没有胜,没有歼敌殆尽,胡羌与朝中内鬼里应外合,铁骑踏入关内,又是何等光景。
掌下抚摸的美人,又在何处。
以前他只觉得自己失败无能,辜负了一片深恩与信任,从未有如此刻,得以片刻的宁静与安慰。
他会保护她们母子,绝不会再踏错半步。
作者有话说:
仪王:我被骗了,皇兄你好纯情,但是谣言能传到这地步你也太过分!
? 第 38 章
宫里的本就是易谣诼四起的地方, 尤其是桃色无边的风月逸闻,更是不胫而走,更何况, 此桩风月事还涉及到了当朝太后。
太后凤体不调, 每月召见太医都已不足稀罕,但太医院曾经最受荣宠的太医,也不过隋青云之流, 一月偶得一两次传召。不像如今这位,几乎出入坤仪宫, 如入自家厅室般随常。太后对他喜爱有加, 恨不得揣在手心里时时带着。
这些流言泛滥成灾,在宫中已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太医院的苏殿元受宠, 然具体得宠到什么地步, 还不可知。
只知晓, 不日即将举行推迟了数月的大狩, 这场狩猎已从春蒐延至夏苗。太后娘娘与陛下轻装简行,能够幸从的宫人均不多,然而太后娘娘指定的太医院的两名太医里,苏探微便赫然在列。
那个瞧着清瘦羸弱的文官,连骑马都不太够得着脚蹬的孱秀模样, 竟也能随行, 只怕是从车跟随, 这自然不是一般的荣宠。
风言风语, 连在日夜泡在太和殿的小皇帝, 偶然去军器库挑选弓箭时, 都听到了一丝窃窃私语。
两个宫人在那里嚼舌头, 楚翊听了一耳朵,说太后怎么怎么,苏太医怎么怎么,太后与苏太医怎么怎么。
楚翊竖着耳朵,听得不完全,脑袋里却模模糊糊起了个念头:苏哥哥好像确实是一直在得母后召见,是不是母后身子不好了?她不想自己担心,所以一直瞒着自己?
小皇帝也无心挑选自己的弓了,他挂着担忧,飞快地回到母后身边。
彼时,太后娘娘正在与苏太医两人搁窗下对弈。
楚翊一进门,两人均回头望了过来,小皇帝脚步停住,看到神色恬淡,兴致正浓的两人,纳闷一晌,母后气色红润健康,看着丝毫不像染恙已久的病态。苏太医也不是在为母后煎药,他的手指里衔有一枚玉色的棋子,在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俯视棋盘不疾不徐地落下:“四之十六,打吃。”
姜月见看了这惨不忍睹的棋盘许久,终是不得不承认:“书读得好,脑子多半灵活,哀家下不过你。”
输了棋,多少有点儿懊恼,何况连输数局。太后的脸颊笼罩着愠色薄晕,双掌推乱了棋子,轻轻一哼。
苏探微和悦展颜,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拾回棋笥里,淡笑:“娘娘还来么。”
太后嗔道:“不来了不来了!”
总是下不过,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母后这样的神态,其实是极陌生的,小皇帝没见过,她诧异地向自己的母后走了过去,小短腿倒腾到母后身旁,乖乖地唤了一声。
姜月见鸦色睫羽垂落,柔和宠溺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去挑自己大狩的弓箭了么?”
又见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将东西带来给她瞧,姜月见曲指,刮下他的鼻梁:“怎么,没挑中?”
小皇帝看眼母后,又看眼埋首收拾残乱棋局的苏太医,小声道:“哥哥,朕有话单独对你说。”
其实也不明白原因,小皇帝在臣子面前已可算得上叱咤风云、独当一面,可他心里,就愿意与这位人畜无害的太医亲近,他也不会对别的什么非亲非故的人,用上如此亲昵的称谓。
然而,在小皇帝那一声“哥哥”出口之际,苏太医的手指滞了一下,曈昽的日影晒得他玉色的鼻尖泛着柔软的光芒,近乎透明颜色。他抬眸看了一眼陛下,见楚翊一脸认真,便不忍心回绝。
“去吧,”姜月见点头道,“哀家自己收拾。”
苏探微颔首,对楚翊道:“陛下带路。”
小皇帝道:“跟朕出来。”
坤仪宫里太后娘娘豢养的那只御猫,最近不见了踪迹,楚翊路过殿门时,回头瞅了瞅,没发觉团团一如既往地跟上来,小小的脸上含着不高兴的浓云,一直到将苏探微带到无人的御园凉亭。
此处的确是个说话的绝佳处所,苏探微在他身后,等楚翊先停下。
风拂动满墙夏影,浓密的绿云如波澜起伏,瑟瑟作响。
苏探微瞥见陛下一脸的茫然与失落,低声询问:“陛下想对臣说什么?”
顿了顿,苏太医又问:“或是,想问臣一些什么?”
楚翊闷闷不乐,负手,虽然姿态压人,但实则说话时,还要抬高下巴,才能和对面的男人碰上视线,传递自己隐含不露的君威,小皇帝道:“朕问你,你如实答。母后,她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他摆摆手,“你千万不要说假话,朕受得住,朕知道应该怎么做。”
倘若母后真的大病了,这消息的确不宜传到前朝去,现如今,幼帝在位,懵懂无知,太后就是朝堂上的主心骨,万不能让人发觉真相,恐人心生乱。
苏探微却是莫名,只是顺着回话:“太后凤体康健,身子一贯强健,并未生什么大病。”
小皇帝明显不信,那双圆滚滚、黑溜溜的龙目斜斜向上,紧盯着他,意图看出他欺瞒之下的种种痕迹。
虽然一无所获,但小皇帝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
“要不然,母后为什么从白日到夜里,都和你一个太医在一起呢。”
坤仪宫里总是煎着苦涩的药,好几次都把他熏了出来,要不是母后得了大病,还能是什么。只是这句话,小皇帝并未能够说出来。
苏探微被楚翊这句话问住,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小皇帝努努嘴:“宫里都传遍了,说太后与苏太医这个那个的,朕知道,你对母后很忠心,也很尽心地在侍奉,母后一定对你下了封口令,让你不得告知朕实情。朕不怪罪你从前隐瞒。但是现在朕既然问你了,你不可欺君。”
太医日日幸从,这是现象,未达本质。
从楚翊的视角上,他还不大能理解一男一女之间的事,说穿了,他也只会维护自己的父皇,将苏探微视作一个无耻勾引太后之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骗骗他,顺着他的话回答,也更容易使他相信。
苏探微和缓地道:“既然陛下火眼洞悉,臣就不瞒陛下了。确实如此,太后娘娘得了病。”
看吧,他早就知道是如此。
楚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装出镇静:“你说吧,朕受得住。”
苏探微还不知道要如何巧立名目,令身康体健的太后生病,只得临时现编一个,他垂下眼睫,深目之中流露出晦涩艰辛的情绪。
“娘娘自幼时,颇受苦楚,身体落下了病根。往昔生陛下之时,又未得调理,产后有风邪侵体,招致癔症之祸。这两年,朝野内外,无不仰仗太后鼻息,太后娘娘须出入朝堂,还得抚育陛下,积劳成疾……陛下,有听闻《扁鹊见蔡桓公》么?”
最后实在编不下去了,苏太医脑中疾行转折,抛出一个问题。
小皇帝果然还没读到这里,眼神迷茫作不知。
苏探微也往肺部汲取一口长气,又似哀悯地道:“娘娘如蔡桓公身染疾病,起初在腠理,以汤药就能治愈,因积劳过度,病延发至皮肤,本也可以针石医治,却又为国操劳而延误,如今病情已至肠胃。此病棘手。若再任其发展,只怕深入骨髓,届时,唔,则非人力所能及。”
陛下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本就心存怀疑,对母后有病这件事信了七八成,再加上他引经据典,小皇帝吃了不懂的亏,就被糊弄得深信不疑,立刻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啊?”
他愁得觉得自己脸上都生出了皱纹。
苏探微上前,轻轻地摸了一下陛下的龙头,同样“哀愁不已”,但还“强颜欢笑”,故作坚强地道:“陛下相信臣的医术,臣能为太后治疾。”
他既然这样说,小皇帝也只好先相信,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的,上下来回地碰撞。
楚翊沮丧极了:“母后病成这样了,还要瞒着朕……为了这个小家和大家,母后付出了太多……”
他仰起小脑袋,面容肃然,倒将苏探微看得怔忡一瞬,不免心虚,陛下正色道:“苏卿哥哥,这件事,母后只告诉了你对不对?现在加上朕,一共就这几个人知道?”
苏探微轻咳一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陛下则表示懂了:“那这件事,你除了全力医治母后,就让它烂在肚里吧,朕也不说,免得大家都很担心。”
他还算比较清楚自己目前的实力,毕竟还不到六岁。要是母后不能理政,只怕人心惶惶,又生出母后寿数不永的猜测,导致内外生乱。
苏探微叹息:“陛下放心,臣自当极力隐瞒。”
虽则这么说定了,可小皇帝还是害怕,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可泪水却似擦不完,苏探微定了一下,看到陛下伤心,齿尖一用力,不受控制擦破了口腔内壁的皮肤。
他将自己襕衫的衣袖递过去,给小皇帝攥着揩眼泪,轻声道:“陛下不用烦恼,娘娘的病没那么严重,臣治得好。”
小皇帝已经先入为主,这话不太肯信,以为是安慰之词,哭得眼泪浩浩汤汤。
苏探微无可奈何,一句谎话出,十句谎话圆,只好闭嘴保持缄默。
陛下怏怏离去,一庭翠色流动,木叶萧萧间,苏探微举步下台,猝不及防,脚尖碾到一样物事,皱眉。
挪开脚,目之所及,是折成一团的纸,遗留在陛下方才所立之地。
苏探微要提醒小皇帝落了物件,然而陛下的人影已经拐过了墙根,朝着坤仪宫回去了。
他弯腰将东西拾起来,已经在衣袖里揣得皱皱巴巴的了。
展开,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儿稚嫩的楷字,是出自陛下手笔,看得出才入门,没有一点火候。
这张纸上,庡?写的是陛下对自己六岁生辰的安排,包括,一些自知身为帝王无法对他人启齿的,小小心愿。
苏探微皱起了眉宇,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
最下边一行字写道是——
母后放下政务,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
那一刹那,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惭愧、后悔、不安、酸楚、期望,以及,刚刚欺骗了一个小孩儿致令他难过伤心的深切愧疚。
*
小皇帝伤心母后病了这么久,居然一个字都不说,要不是他聪明,偷偷叫走苏太医,他应该不会说的。
小皇帝想自己应该好好孝顺母后,陪伴她,直到将病治好。可是只要一想到娘亲生病了,他就心里难受得要命。
正猝不及防,撞上孙海抬来的步辇,小皇帝连步辇也不乘了,径直奔向坤仪宫。
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矮灌木林,陛下跑不动了,停了下来,这时,耳朵里钻进了一道刺耳的议论声。
“苏太医已经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不是咱们可以得罪的大人物了,再说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将来离开太医院重走仕途也不是不能的,总之谨言慎行,不该嚼的舌根,莫多言。言多必失。”
听着像是一个稍年长一些的教引姑姑正在提点少不更事的宫人。
小皇帝身材矮小,停在她们身侧两丈远外的灌木林后,竟未被发觉。
他心念既动,不免稍作躲藏,沿声靠了上去。
那个年轻一些的宫人便不服气地道:“都说读书人清贵,可这殿元一开始就想留在太医院,可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够抱着太后娘娘的大腿,靠着裙带关系,好攀扯一个富贵前程?那些心思,谁又看不出来,偏生做得,别人说不得。若不是那脸生得好看了些,太后又岂会被他迷惑了去。咱们也真是想不到,当年也有人向先皇献媚,先皇眼睛都不看一下,这才两年,太后娘娘……”
“闭嘴!”教引姑姑申斥,“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莫再说了!”
宫人还要回嘴,忽然撞见小皇帝立在木丛之后的身影,吓得眼珠子快掉出眼眶,“陛、陛下——”
两人花容失色,急忙跪倒。
楚翊沉怒地从灌木后走出,负手来到这个宫人面前。
“苏太医与朕母后之间清清白白!你刚才说什么?”
苏卿有那样冰雪自照的品质,怎会和舅舅一样,是个为了攀附权贵倒贴上来的无耻之徒?小皇帝才不信,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对这些爱传闲话、爱嚼舌头的宫人,小皇帝早已深恶痛绝,要不以雷霆手段禁止,只怕这股歪风邪气还刹不住了,他拉长了嗓音,高声道:“去领二十杖,逐出宫禁。”
宫人瑟瑟颤抖,以头抢地,虽然连声求饶,但陛下已经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去了。
作者有话说:
楚翊:我那满嘴跑火车的爸爸,真让人发愁。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扁鹊见蔡桓公》
? 第 39 章
姜月见将残局收拾完, 正觉得后颈酸痛,伸手揉捏,恰逢翠袖见了, 连忙上前, “奴婢替太后捏捏肩颈吧。”
姜月见松了手,任由翠袖替自己按摩,翠袖手巧, 且是学过一些行针按摩的,三五下, 摁得太后舒舒坦坦, 曼语嘤哼。
“哀家现在是走了先帝的老路,伏案日久,肩颈和腰, 迟早有一日是要坏掉的, 现在只不过延迟它, 让那一日晚一点到来罢了。”
她不像楚珩习武, 身体筋骨强健。虽然从小姜月见吃足了苦处,然而由俭入奢易,她在入宫之后极快地适应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人变得确实很懒,不大爱走动, 也不喜结交, 整个宫城对她而言犹如茧房。
“母后!”
小皇帝随着声音跑了进来, 姜月见眼眸睁开, 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楚翊缩进了母后的怀里, 怕母后看出自己已经知道她身体出了毛病, 楚翊屏气吞声不敢说话, 也控制着不敢流泪,只是小手用了全身吃奶的劲儿抱着母后,似要将脸蛋揉进母后的身体里去。
虽然陛下经常表现出对母亲的依恋,但姜月见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在他流露脆弱的时候,回抱住他幼嫩的宛如树苗般的小小身体,用身体的温度给予他安慰。
这一次太后娘娘仍然是这样做的,只是她却不禁思考:这是怎么了?
和苏探微出去一趟,回来倒像受了委屈。他堂堂帝王,怎么会吃亏呢。
再说,楚翊绝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小笨蛋。
正思量着,目光朝他身后掷去。
苏探微雪青襕衫的身影,冠袍文静,徐徐出现在两扇朱门间的金色日光里。
姜月见与他四目对视了一眼。
小太医是肉眼可见的心虚。
姜月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陛下虽然性格上有些要强,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儿,是小孩儿就容易受到大人蒙骗。
她只是不齿。苏探微这么大一个人了,还逗弄小孩儿。
太后娘娘向他投去耻笑的眼神。
“……”
无奈,儿子这样,姜月见还得柔声安慰。等将小皇帝安抚完毕,把他送走了以后,姜月见将苏探微叫到跟前,问他:“说什么了?”
苏探微眼睑微垂,长睫覆住眸色,“陛下封了臣的口。”
姜月见笑了一声:“不错,你们之间居然也有哀家不能知晓的小秘密了。”
这时,苏太医见缝插针转过话题:“太后,明日便是望日。”
明日是望日姜月见自然记得:“望日又怎了?”
苏探微轻咳着,道:“臣见宫中似有传统,每逢望日,太后特许部分宫人出禁采买,回家探亲。而每月到了这一日,岁皇城将有花灯游街,时至中宵,龙雀天街银龙朱海,亮若白昼。”
姜月见点头:“是的,我岁皇城的火树银花,满城灯火,是耒阳绝比不上的,你想去看看么?”
那张被陛下揣在怀里皱皱巴巴,遗失了,可能也还没发觉的心愿单,此刻,正藏在苏太医的衣袖间。
他沉吟片刻,语气谦恭:“太后娘娘带陛下与臣一同出游吧。”
姜月见眼眸微闪:“你可真奇怪,哀家什么时候答应了?小太医还得寸便进尺了?”
他眼神一滞。
姜月见哼笑:“求哀家。”
苏探微望了望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微歪着脸颊,娥眉螓首,星眸微嗔,羊脂玉般的肌肤泛着浅浅的林檎似的粉光,尽态极妍。
苏太医的喉结不可见地颤动了两个上下,他压低喉音,几不可查地祈求:“求太后。”
姜月见凑近了一些,“大声点儿?”
年轻人声若蚊蚋,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视线,又低低道了一声:“求……袅袅。”
太后娘娘原本正停在青铜兽脚博山炉上的眸光宛如呆住。
面上摧枯拉朽烧开一团红晕,她忙不迭扭脸转向他:“你——”
“袅袅。”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有给太后继续害羞的机会,他主动地,浅浅地,又唤了一声。
太后娘娘的耳根子红得如烧热的铁,触手滚烫,她扯了一下烫得能烙到心上去的耳垂,倾身,飞快地向苏太医的唇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好,”姜月见很讲信用地道,“既然苏太医都这样央求哀家了,哀家不答应,也不近人情。陛下想来也会很喜欢看花灯,那就这般说定了,明日申时末,哀家的御麟车停在南门,记得自己悄悄儿过来。”
*
要出游,太后娘娘如同猫儿偷腥,办得鬼鬼祟祟,毫不声张。
起初,还瞒着陛下不肯教他知道,等车停在龙雀天街外,一钻出脑袋,楚翊便看到了满城焰火,灯光璀璨,银龙矫矫,如出没缤纷斑斓的海洋之间,遨游深广墨蓝的天幕之中。
那双漆黑滚圆的瞳仁里,盛满了夺魄的烈焰光芒,那是一束悬挂在城角阙楼上的灯笼,长及数丈,犹如火海流泻而下,流淌到龙雀天街的尽头,与无数商埠馆舍悬挂的灯光共同汇聚成了一片汪洋。
他几乎还不敢相信这一幕。
有记忆起,他从来不曾见过治下的皇都这样美不胜收的壮观奇景。
他想了想,退回车中,向着正在四目相对,隐隐有暗流涌动的太后和苏太医道:“朕可以下车玩吗?”
不待姜月见同意,他便渴求地抱了上来撒娇:“母后,求求你了……”
姜月见本就是要带他逛个痛快,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轻笑道:“好,下去吧,母后和你一道。”
车中之人陆陆续续地走下马车,小皇帝这双脚,一旦沾了地面,就跟撒欢儿的团子似的,一刻不住地左顾右盼。
龙雀天街是岁皇城最宽、最深的一条主街,大业在武帝治下取消了宵禁,入夜之后仍有无数商客小贩沿街叫卖,游人如织,鬓影重重。这里热闹得耳膜里充斥着无数交杂的声音,可小皇帝一点也不感到烦,反而很期待走进最里边去,看看各家店铺摊位里都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陈列。
这一次,当他渴求太后时,只用了一个眼神,太后便再次给了默许。
小皇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往人堆里扎,一行人只好跟上。
熙熙攘攘的人潮,到处都是宫灯和焰火,小皇帝在人烟中目不暇接,完全不知道应该看什么,最后,他被街头杂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可惜很多人都同陛下一样喜欢看杂耍,他们将那杂耍人围拢起来,直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楚翊给自己比划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只有别人的腰那么高,他丧气得很,又不能行使皇帝的权力把这些人分开,别提多郁闷,小脸闷闷的,不像刚来时那么高兴了。
正在他沮丧地要离去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楚翊仰起头,面前之人,正是跟随母后和自己一同出来的太医。
苏探微温声道:“陛下想看么?”
楚翊愣愣点头。
年轻的太医从他身后,将他的两个咯吱窝一下叉起,小皇帝如原地腾飞般,还没等反应过来开始叫唤,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苏探微的肩膊上。
这一下视野完全开阔了,小皇帝来不及说话嘉赏这个有勇有谋的太医,便“哇”地一声,目光完全被滚火圈的杂耍人吸引。
远远地,太后娘娘见自己已挤不进去了,索性放弃了继续往里走。她反正也厌恶一大坨人摩肩接踵地堆在一起,能闻得见许多刺鼻的异味儿,很是难受。
翠袖、玉环跟在太后左右,见那小苏太医竟然将陛下架在了头顶,不免担心,翠袖忙道:“太后……这样,可没事么?要不要奴婢去提醒一下苏太医?”
说这话时,太后的目光也似温情脉脉,看着璀璨烟火中两道驻足的背影,漆黑如画,两侧流动的人影好似沦为了一群衬托那幅和谐之极的画面的背景。
“不用。”
不知为何,太后娘娘似乎很放心,翠袖也就不再多嘴。
姜月见瞥眸看向她,笑了一下:“你不觉得,他现在很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么。”
翠袖与玉环都非常吃惊。
苏太医?
何德何能。
娘娘这样说,其实她们心里也都明白了。
看完了杂耍,陛下还意犹未尽,小手指了指就近的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并让苏探微把自己放下来,他要自己走。
等落地,楚翊像一只活泼玲珑的兔子,一下便钻到了人家的摊位面前,被一排排颜色、形状各异的面具吸引了目光。
那摊主笑眯眯地从满架面具里头探出一个头来,邪门的绿灯照着他的络腮胡子大脸盘子,差点吓住了陛下。
八面玲珑的摊主友善地向楚翊介绍:“小公子喜欢面具吗?我这里有十二生肖的,有伶人面具,有鬼面具,还有各种美人哟。”
楚翊的个子太小,他只能从最下边的一排生肖面具里,挑中了自己的属相——可爱小猪。
陛下将小猪面具的挂绳从架子上抽了出来,戴在脸上晃了晃。
摊主正要怂恿他买,一看身后从容跟来的男子,顿时明白,便笑得弯了眼睛,“小公子要是喜欢,就让令尊给您买一个吧,五文钱。”
苏探微脚步顿了一下。
陛下握住小猪面具也是愣了个神儿。
他的小手支在脖子上面一点,正好用一张花里胡哨的面具挡住了脸,扭过头。
苏探微正要伸手替他拿掉。
从那面具底下却传出来一道闷声闷气的撒娇声:“爹爹。”
隔了面具上两个眼睛洞,他清楚地看见陛下狡黠的眼波正在不断扑闪。
“我要这个。”
鬼灵精的小皇帝正想让他闹一个笑话,看他被自己叫了“爹爹”是什么反应。
这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
小的时候,楚翊刚知道一点儿事,他爹爹已经没了,他羡慕人家都有阿爹,独独自己没有,他也想有。
陛下到处管人叫“爹”,最开始是真的无知,后来便是纯粹使坏。起初是内侍孙海等人,后来,也轮到了一些前朝官员。当他们每个人被陛下促狭地叫上这么一句时,无不吓得趴到了地上瑟瑟发抖,直呼饶命。
玩儿多了也挺没劲的,被母后知道后制止并训斥了一通,他悻悻然认了错,加上渐渐长大,真正懂得了这两个字的意思,楚翊再也没有瞎闹过。
今天他只是被小摊贩这么一说,所以借坡顺道下来了,可是他还真的挺想看看平素清风霁月的苏太医的反应的。
可是好像,让他有一点点失望。
苏太医只是反应慢了一点点,怔了那么一下下。他的手,便稀松平常地高高越过了自己头顶,去向摊贩递了银子。
“不用找了。”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小皇帝气得咬牙切齿。
占谁便宜呢,哼。
作者有话说:
? 第 60 章
姜月见将陛下再度抱满怀时, 小皇帝的脸上已经盖上了一张雪白肥嫩的小猪面具。他歪着脑袋,在母亲的怀里拱来拱去撒娇,又滑稽又可爱。
姜月见忍着笑意将他的小猪面具往上揭下来一点儿, 露出半块额头与完整的双眼, “怎么买了个这个?”
逛了半天,回头挑中了一个猪面具。
陛下一提这茬便控诉:“哥哥欺负我。”
姜月见把眼向他身后看去,灯火阑珊处, 男人颀长的身影徐徐而来,身后的烟花炸裂开, 宛如流银碎屑纷纷洒洒地飘落, 姜月见看见他之后,若有其事地问陛下:“他欺负你?怎么回事?”
苏探微脚步一顿,怕陛下一个不高兴, 将卖面具的小摊贩和他的对话供认不讳, 插了一嘴进来:“太后, 陛下嫌臣付了一锭银子。”
姜月见照着楚翊头顶的猪面具摸了摸质地, 确实不值什么钱。那这事,只好各打五十大板了。
她先训斥儿子:“你的小金库呢?自己要买东西,怎好意思同别人拿钱,过年娘给的压祟钱,你怎么不拿出来。”
情知苏探微胡说八道, 可小皇帝又不敢告状, 他偷偷叫了一声“爹爹”的事, 不然母后听到了又要不高兴了, 他的小屁股只怕又得开花一回。
默默地将这些实情吞下去, 楚翊一个字也没辩驳。
姜月见摸着他的脑袋, 转而向苏探微挑了一下纤长的眉梢, 斜睨过去:“几文钱的面具,小苏太医好大的手笔,你这样败家,将来谁养得起你?”
“……”
这不是为了哄她的儿子高兴么。
买完面具,这场小小风波过去,似乎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楚翊暗暗地生着闷气,但每当太后的目光转回他身上时,他又只好压抑着,一声都不吭,也不泄露丝毫风声。
姜月见却看出来他兴致缺缺,低声哄着道:“你还想要什么,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
楚翊看一眼身旁的男人,他目视前方,似乎根本没有留意也不在意他们母子之间的谈话,只是专注地走向璀璨的潮浪里,姿态松闲,早已从刚才的面具摊上发生的事情掠过。
小皇帝的脑海里,不知怎的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梦中的场景好像突然间照进了现实,唯一不同的是,梦里面容模糊的父皇牵着母后的手,他们很恩爱的。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现实里,让母后牵这个太医的手,恐怕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楚翊也不想母后牵他的手。
能牵母后手的人,只有父皇,别的什么人都不行。
一家人漫步在街衢。
龙雀天街确实非同寻常的热闹,走着走着,太后将陛下抱得累了,便将他塞给玉环帮着分担,身上轻松了之后,姜月见理了理襟口,笑问身旁沉默寡言的男人:“耒阳是什么样的?”
男子步履稍顿。太后一句话,确实问倒了他。
他又怎会知道,他这一生根本从未去过那个地方。
本想信口胡诌一个,然而姜月见却问得严肃,一股子刨根究底的架势。
苏探微没了辙,正在心中草拟腹稿,大人毕竟不像小孩儿那样好骗,姜月见的一颗心上开了十七八个窍,更加是不易糊弄。
思索间,突有惊马驰骤,呼啸而过,于街市上卷起一股飓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个眨眼之间,便已狂奔至近前。
苏探微眼疾手快,瞳孔微微一震,在惊马即将撞上太后的左肩之际,握住了她的臂膀,将她抱到了街道旁侧,一闪身,踅进了深巷口。
姜月见惊魂未定,耳中听到那一道声如洪钟的“雨讯——”,逐渐拉长扯远,消失在了夜色尽头,姜月见胸脯急促起伏,整个身子贴在男人的胸膛,兀自颤得如一粒青荷尖尖上将坠而未坠的露珠,娇弱惹人怜。
苏探微呼出一口气,抱住太后的两臂,将她轻轻地拍了几下,安抚道:“无事了。只是太常寺晴雨司的报信,已经过去了。”
姜月见点了一下头,早已忘记了刚才问的什么问题,见玉环抱着陛下过来了,大家都无事,心神稍宽,“回去吧。”
报雨讯的人都来了,这般急促,只怕这雨势汹涌激烈,不一会儿就要下起来。
姜月见所想的不错,没等折回去多少,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天街的人影狼狈奔逃起来。
太后的御麟车停在天街口,雨势如泼如倒,身边又无雨具,若等赶过去,只怕人早已淋坏了。
姜月见与苏探微对视一眼,彼此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不如就近在巷口寻一户人家先行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入夏之后,岁皇城偶尔会有这来时没有一点征兆去时也毫无影踪的完全不讲道理的阵雨,若是运气不好,还会遇见雷暴。幸好今日只是滂沱大雨,倒不闻雷鸣。
一行数人来到了青石巷中一户人家的房檐底下,小皇帝也不哭不闹,静静地待在玉环的怀里,听着头顶上嘈嘈的雨敲瓦檐声,看着齐整整的一帘水瀑沿着瓦当不绝飞溅坠落。
玉环渐渐臂酸了,抱不动陛下,苏探微看出了宫人进退维谷的尴尬,贴心地建议:“将陛下给臣吧。”
玉环偷偷看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娘娘似乎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便大胆将楚翊送过去了。
想来娘娘对他们现阶段培养感情应当是喜闻乐见的,毕竟,娘娘看起来是指定了要让苏太医做陛下的继父了。
有些话虽不必说得太过直白,但在娘娘身旁伺候数年,这些含而未宣的意思,她还是能品味得出。
这雨听了有片刻,仍不见停的架势。
一道“嘎吱”声,杂糅进了雨声里,从背后突兀地响起,所有人均回头,只见内院站着一个身形伛偻的妇人,左手持一根竹杖,右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
“雨太大了,各位客人,进来避一避雨,莫湿透了衣衫,不好赶路。”
灯笼灭了,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听得竹杖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节律的敲击声,推测出妇人眼睛不好,可能双目已经失明。
姜月见笑道:“会不会,太过打扰?”
老妇人摇头道:“不会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进来坐坐吧,雨太大了……”
见老人又要去拿伞,苏探微快了一步,将陛下先放到地面,冲进雨帘之中,见右手边的回廊底下放了几把积灰的伞,先都取了,折回来时,给了姜月见及两个宫人。
姜月见掸了掸他肩头的衣衫,轻声道:“都湿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巾,想到楚翊在这儿,没有亲自给他擦掉脸上的水珠,只是递了过去,苏探微一手接下帕巾擦脸,另一手撑开竹骨伞,为太后娘娘遮去前路的雨水,跟随老妇人身后引路。
院落不大,正堂也不宽敞,老妇人摸摸索索找到火石,弯腰去点灯,她打了好几下,没见将火生起,翠袖步上前,搭了把手,“我帮您吧。”
老妇人“嗳”两声,抱着竹杖坐下了。
屋外风雨如晦,屋子里却点燃了灯光,亮了起来。
他们猜测老妇人眼盲看不见,所以平日里不大点灯,打火也不熟练。但灯盏这些物件都备得整整齐齐,可见平日里有客。
姜月见将稚子拥在怀中,一面替他擦雨水,一面亲和地对老妇人道谢。
老妇人摆摆手:“屋子里没什么人,滴珠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住着,也没人说话,左邻右舍的怕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婆子,也都不同我往来。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用,都不大会使了。”
灯光照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睛,看不出一丝光亮。
姜月见微怔:“滴珠?”
莫不是钱滴珠。
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苏探微。
出于信任,钱滴珠在宫中消失了以后,这件事被太后压下来了。她也没有问过,苏探微将人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但目前看来,钱滴珠没有回来,这个老妇人也不知情。
提起钱滴珠,老妇人语气变得更温和:“是的,我有一个侄女,在宫里做女官。有蒙太后娘娘厚恩,每逢望日她便会出宫来探我,所以这天我都留了门在屋子等着,今天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来,许是耽搁了吧。”
原来如此。姜月见会意过来,将陛下抱在膝上,对老妇人和颜悦色道:“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有在宫里谋差事的亲眷,走动也颇频繁,可为您打听一二。”
老妇人感激不尽,欣喜道:“那就太好了,多谢女公子。”
姜月见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并煞有介事地真的向老妇人打听起了钱滴珠。
老妇人幽幽道:“滴珠是个苦命的丫头,孝顺,善良。她管老婆子叫一声姑妈,其实我也不是她的亲姑妈,她是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我看她小小的一只,待在那么大的兽笼子里边,实在可怜,便出手买了她。我也没女儿,死了丈夫以后依这祖宅寡居,本想收了她做我的义女,但她却很固执,说这辈子恨透了自己的爷娘,在心里诅咒了他们千遍万遍,不想将来连累我,所以叫我姑妈,不叫娘。”
蜡烛在百姓家里是稀罕物件,即使岁皇城天子脚下,普通平民家中的蜡烛也是劣等次货,发不出太过明亮的光。
透过这稀稀索索的一点儿桔光,姜月见瞥见男人沉默在暗影之间的轮廓,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说,钱滴珠身上背负了人命。姜月见信。
但至于是什么事,姜月见没有问过。
从这个老妇人的口述看来,钱滴珠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她只疑惑,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可解的误会。
姜月见温声道:“滴珠在宫里,想必过得不错,她以前的苦日子是没有了的。”
老妇人神色间颇有些骄傲:“是,她在宫里侍奉贵人,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翠玉,若蒙得娘娘赏赐,她也将那些好物件塞给我。至于我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婆子么,用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也是浪费了……”
这家虽看着环境清贫,置物不多,但老妇人身上却穿着绫罗,可见,她说的多半真实。
姜月见笑道:“您可以与我说一说,滴珠以前,是怎么被卖到岁皇城的么?”
老妇人记性似乎不大好,得想好一会儿,才能缓缓道来:“我记得,滴珠跟我说,她老家原本在剑南。”
姜月见再度将眸光转向对面阴翳之下,恰巧是烛火所不能照见之地端坐的男人,对方稍抬眼睑,与她碰了一下视线,清晰的颌骨线条凌厉,些微紧绷,犹如收在华美刀鞘中的一缕薄刃。
老妇人平静诉说的声音传来:“她剑南家中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哥哥。家中本来是行医的,她生下来就被家里看作累赘。滴珠小的时候,娘死了,她就只能在父亲和哥哥身边讨生活,父兄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
钱元夏十五岁的时候,看上了镇头屠户家的小娘子,调戏不成,差点儿被屠户打断了一条腿。他满头包地回到家中,越想越气,快要闷炸了,见到正在洗菜做饭的妹妹,竟发了兽性起来,幸得钱滴珠手里握着菜刀,方没能让他得逞,可也因为这件事,她砍伤了自己的亲哥哥,从此之后,只要谁靠近,她就拿着刀防身,寸步都不让他们靠近。
她爹和兄长合计之后,怕了她,不想留着等长大了再收礼钱,正好碰上来收“货”的人牙子,两个人趁着钱滴珠睡梦间,夺了她的刀,用麻袋将她捆了,打包送进了人牙子的车笼,带走了。
听人牙子说,岁皇城的贵人喜豢养私奴,模样周正的女伢子在这里头更吃香,若是侥幸被看中,有可能脱了奴籍做妾,飞上枝头,钱元夏仗着妹妹长得好,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不过时值太子新政,楚珩监国以来,大刀阔斧地改了旧朝陋习,废除了人口买卖,设置禁令,违令者斩。宗室官员更不得私豢奴隶,违纪者诛。
人牙子眼看生意不好做了,在进城的前夕,就将自己手头的人全便宜卖了,老妇人就是从那里捡回的钱滴珠。
收容了钱滴珠之后,老妇人托了点儿关系,上上下下地打点,给她弄了一个岁皇户籍,改名叫滴珠。
这在邻里不是秘密。好在当年太子新政施行后,朱门大户里释出了无数奴隶,朝廷为表安抚,对这些各路托关系落户之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钱滴珠在坤仪宫伺候姜月见多年,然而姜月见却未曾关注过她的身世,今日才知,她与自己的生平何其相似,甚至,相比钱滴珠,姜月见幸运太多了,她从小衣食无忧,只是被虐打,长大一些了,便进了宫,在楚珩身边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就算好吃懒做他也不会说什么。
雨渐渐停了,屋外的风雨声消散在了清鲜的空气里。
姜月见欲离开,向老妇人告了辞,并对她保证:“滴珠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没有看苏探微的神色。
老妇人无比感谢她,说要留她再吃茶,虽然看不见,其实心里已多半猜到,今夜来她此处避雨的是几位贵人,这样承诺了,那一定是有数儿的。
御麟车驶入青石巷,已在外等候。
终于可以回宫了,小皇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溜烟跑向了马车,翠袖和玉环怕雨天路滑摔了陛下,忙不跌追上去。
姜月见也跟上了脚步,只是,在她走出厅堂,穿过庭院之后,没等步出小院,身后缀上的脚步声蓦然急促,她也没等,然后,胆大的小太医便扣住了她的双手,她脚下踉跄一步开去,人被他抵在了廊檐下的墙壁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太后微愠,低声呵斥道:“放肆。”
苏探微欺身而近,也压低了喉音,密密麻麻的酥音震得她心跳如鼓:“太后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开始责怪臣了,不理臣了么。”
姜月见扭脸,躲开了他近在咫尺的威胁:“找个机会,放了钱滴珠。不管你把人关在哪儿,先放她跟老妇团聚。”
“不行。”
他拒绝得果决彻底。
姜月见耸了眉梢,冷眼盯他:“哀家已经应许了老妇,放钱滴珠回来,就当还了今日避雨之恩。”
他不答话,身体匿在灯笼寂灭的黑影里,只剩下一堵足可以将她的身量完全封闭的轮廓。
太后从身后挣了挣自己被困住的双手,没有挣脱,她恼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但哀家相信她本性不恶,这么多年,她从未伤害过哀家,若是她有所图,日日在哀家身边,她有的是机会。你要不放人也行,给哀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否则,放人。”
对方沉默了半晌,再一次垂落视线,眸如黑云压城般,沉沉地朝着她的目光抵了下来,声音也更坚决:“不行。”
姜月见紧皱双眉,因为这句冷冰冰的“不行”已经再次被勾起了怒火,她低下头,伸足跺了他一脚。
某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恃宠而骄,竟然敢将一国太后就这样堵在门后的壁上,侵略地扣了她的双手,姜月见咬了咬唇瓣。
若不是看在还有一点喜欢的份上,她直接召来巡防营,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当场就大卸八块。
“松了哀家。”
她低声地嚷,再不放,她真该叫来人对他人身威胁了。
苏探微屈膝,将太后娘娘不安分的双腿锢在墙壁之上,迫使她无法再抬脚踢自己的腿骨,用这种禁忌的姿态,垂下了目光。太后娘娘向来吃软不吃硬,他的语气便也变得如同诱哄:
“原因臣以后会说,但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不会吵架不会吵架不会吵架。
默念三遍,怕大家担心。
咱们太后和楚狗都是讲道理的人,以前只是冷战,现在冷战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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