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俞烨城九岁起,到十九岁的十年间,他们几乎朝夕相伴,就算他要回须昌侯府,也从不在那个家里过夜。
后来,俞烨城被安排进龙武军,在许别大将军手下历练,他们相处的时间渐渐变少,甚至每隔三四个月许别带着人马去荒山野岭操练,一去就是十天见不到面,可那时候他并没有离别的失落,相反为他的日益成长而感到高兴。
前年,俞烨城拒绝去边疆,不想成为镇守城池,征战沙场的将军,只愿留守在宫中那一方天地。
为什么是这样的选择,俞烨城没有说,孟棋芳说谁都知道留在东都更安稳舒服,留在圣人与太子身边更有大好未来。
他认为他不是贪恋安逸与权势的人,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在龙武军中闯出名堂,让曾经视他为蝼蚁的人刮目相看。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的看明白。
他有多少不舍,多少眷恋,他都明白了,心中也漫溢出不同的感触。
然而如今这个局面下,他对孤零零的俞烨城怀有的会不会只是同情与愧疚?
真是个榆木脑袋啊……晋海川自嘲,揉了揉额角。
“你头疼?”甪里大夫问道。
晋海川笑道:“我是舍不得离开俞烨城。”
甪里大夫瞪着他,一时辨不清他是真情实意的,还是说给外面那人听的。
“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看看。”他抓住晋海川的手腕。
过了会儿,晋海川问道:“有点起色吗?”
甪里大夫让他跟着自己握拳抬胳膊抬腿,一番动作后,才答道:“从脉象来看,和之前一样,不见有起色,但也没变坏。”他安慰的抚了抚他的肩膀,“早说了,这身伤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才能康复,不能急于一时。”
“我现在确实比以前更着急了。”晋海川道出实心话。
甪里大夫感觉他不像从前那般沉得住气,惊奇的问道:“怎么了?!”
晋海川斜眼看向赶车的身影,“这两天发生些小事,让我更加珍惜与阿烨在一起的日子,想要更长久,不是得需要一副好身体吗?”
“呃……”甪里大夫更分辨不清楚了,只能草草的顺着他的话附和道:“是是是。”
“多谢甪里大夫为我看病。”晋海川稍显生分的道声谢,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了。
在颖王的人面前,他们不好表现的太熟悉。
到了邓刺史暂住的园子,因先前送来拜帖,所以已有人在门口等候。
下马车前,晋海川对颖王的随从说道:“人多的话,想来邓刺史不会袒露实情,你在门口等着吧。”
那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恶狠狠瞪一眼。
晋海川忧愁的叹气,“您这样是不是嫉妒我和我家阿烨能为殿下赴汤蹈火,排忧解难,将来赢得殿下宠爱,您在殿下面前就讨不到好了?”
那人翻白眼不看他。
“有这个醋劲儿,不如你自己更加努力。”晋海川笑了笑,一点点的挪下马车。
邓刺史的人立刻上来搀扶他,“刺史正在园子里等您,请随我来吧。”
“麻烦了。”晋海川耀武扬威般的对颖王的随从扬了扬眉梢,跟着人进入园中。
园子景致不错,周围清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进入一处水榭,邓刺史正坐在栏杆边,揪着面团往水里扔,听见门口的动静,回头望来,像普通朋友般对晋海川挥挥手,“数日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托刺史的福,好多了。”晋海川拄着拐杖,慢悠悠来到他身边,望着池中悠然自得的锦鲤,开门见山道:“罗行洲怀疑您了,所以要我这个邓刺史的心头好来看看。”
邓刺史倒是不太意外,嘲笑道:“这么久才怀疑到我头上,颖王殿下真是个大忙人。”
“忙着装孝子贤孙,忙着博皇室宗亲、朝廷百官的好感,还忙着杀人取乐,邓刺史在京城里一直低调的很,最终还是记起来了,着急忙慌地威胁我过来一趟,”晋海川在他旁边坐下,“可见邓刺史已然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了。”
邓刺史瞥他一眼,继续丢面团,没有半点亲近的意思。
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只知道罗行湛拿来了太子的狼牙信物和密令——若有一日太子不在了,定要拥护罗行湛,助他登上大殿上的那张宝座。
他很清楚,太子的能为与理想,这世上除了罗行湛,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况且那是太子的意思,自然不疑有他,全心全力的协助罗行湛,也在他远赴边疆后,尽可能的暗中保护这个年轻人。
或许和太子、罗行湛有什么渊源呢,人家不说,他不会多问。
再者罗行湛将他看得极为重要,所以那点儿心思也早早的收起来了。
再看着他,邓刺史没觉得尴尬,十分坦然,“所以……咱们喝茶聊天,到明天送你回去?”
晋海川摇摇头,“不在您这儿过夜,有人会着急的。”
邓刺史脑海中浮现出俞烨城那张冷脸,吃惊道:“难不成……”
晋海川道:“俞烨城是自己人。”
邓刺史迟疑,盯着他腰间的玉佩,“虽然你都这么说了,可我还是有些担忧,毕竟须昌侯府那边……甚至太子身边的人里头都有奸细,他真的可信?”
晋海川笑道:“邓刺史就放心吧。不过这件事,您暂且不要对其他人说,我怕大伙儿知晓内情,在罗行洲面前做戏不够真,令他起疑。”
邓刺史点头应下,“回头见到颖王,你打算怎么说?”
“让甪里大夫瞧过,那匕首上抹了毒///药,令邓刺史体虚乏力,如今正值盛夏,天气炎热,不易长途跋涉,休养到秋天启程回郓州最佳。”晋海川摆弄着拐杖,“不过罗行洲生性多疑,我的话不一定管用,他身边的人武功卓绝,邓刺史这边定要加强人手护卫,不可有半分松懈。”
邓刺史攥紧拳头,本来圆滚滚的面团被他捏得变形,“我恨不得现在将他大卸八块,为太子报仇,他倒是有脸先来找我的麻烦。”
“邓刺史!”晋海川喝道。
邓刺史泄口气,无力的说道:“我明白,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如何为太子报仇雪恨。”
晋海川安抚道:“咱们追随太子遗志,延续盛世,造福于民,未来的路很长,怎能轻易倒下。”
“是啊。”邓刺史重新搓圆面团,讪讪道:“让病中的晋公子为我操心,实在惭愧。”
“没关系,我这人就爱操心。”晋海川转开话茬,“秋日之前,会设法让您升迁到东都任职。”
“其实我更喜欢留在郓州,”邓刺史感叹一声,“不过为了太子,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嘉王世子。”
晋海川问道:“东都不好吗?那么多人梦想在圣人跟前露脸,大展宏图,光宗耀祖。”
“好是好,不过人各有志罢了。”邓刺史丢着面团,淡淡笑道:“我在郓州操练水师多年,其实在东都留了这么长时间,上不了船,还有些不适应呢。”
“嗯?”晋海川盯着投下面团后,荡开一圈圈涟漪的水面,以及争相夺食的锦鲤,还有几尾锦鲤在外圈悠哉悠哉的游着,并不理睬这边的食物,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您说的是。”
他扶着拐杖起身,“我有些话要和甪里大夫单聊,一会儿再来找您。”
邓刺史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腿脚不便,还是我出去溜达会儿,正好昨日手底下人出去采买时,得到一副山水图,我拿来和你一块品鉴。”
晋海川颔首答应,等他离开后,甪里大夫过来了。
甪里大夫还没坐稳,就听身边人无比严肃的问道:“甪里大夫,您爱慕您夫人是怎样的心情与感觉?”
“啊?”甪里大夫惊诧,“这是什么傻子问题?”
晋海川苦笑,趴在栏杆上,用小树枝拨弄水池,“不瞒您说,我真是个傻子。”
甪里大夫沉吟着,捋着胡须,“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内子拜入同一师门下,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晋海川认真的听,细细的琢磨着。
日头渐渐升高,树荫遮掩下的水榭依然清凉。
晋海川蹙眉问道:“不会和亲情,友情弄混吗?”
甪里大夫摇头,“心境是不同的,细细体会,很容易分辨出,特别是那一股子占有欲,不在身边时最想念的是她,只想和她过一辈子。”
他倾身过去,拍拍晋海川的肩膀。
“你自己不都说了,不想离开俞烨城,为了他想要活得更长久吗?还在这儿纠结,到底是太年轻。”他啧啧几声,怜爱傻子般的看着他。
晋海川微微一怔,转头望着烈日下泛着白光的水池,像一面镜子,能够将他的心照映的清清楚楚。
“多谢甪里大夫,我明白了。”
甪里大夫冷哼,“给你这么一闹,我恨不得现在就抛下你这边的事儿,去南边找我家娘子。”
晋海川连忙告罪,笑道:“为了您和您夫人的幸福,我们要更加努力了呢。”
甪里大夫恶狠狠道:“知道就好。”
两人又闲聊几句,邓刺史来喊他们吃午饭,舒舒服服的饱餐一顿后,邓刺史拿出一副山水画,众人坐在阴凉的屋中,品茶看画。
在晋海川不知道第几次看向窗外后,邓刺史问道:“想在园子里走走吗?”
晋海川道:“园子景致不错……”
甪里大夫取笑道:“他哪有精神头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这是盼着太阳落山,好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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