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掉一些好笑的错觉,可悲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以前太子监国,圣人那叫一个清闲逍遥,坐享其成。
太子不在了,朝政大事又要他自己来处理,可他显然还没从安逸享受的日子里缓过神。
目前太子余威尚在,各衙门继续照常做事,待时间一长,再缓不过来,各路妖魔鬼怪得大显神通了。
可笑现在有心思摆弄悼文,什么亲自誊抄几份,不管是已经写好的,还是才抄写一半的,字迹像是像,但他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圣人亲笔。
那感人涕零的悼文里,又有几句是圣人自己想出来的?
满篇歌颂太子,实则都在夸自己教导有方,舔犊情深。
太子幼时有太子三师教导,东宫职官辅佐,这个当人亲爹的每日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指点两句,在百官面前装慈父。
哪有真正爱着孩子的父亲,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霜血雨,并且心安理得?
太子只是他抵挡危机阴谋的盾,是他为自己塑造的金碧辉煌、流芳万世的外壳,是将他拱上云端、睥睨天下的支柱。
死后还要被如此反复利用,榨干殆尽,俞烨城能够想到太子依然一点也不在乎的笑脸,心痛到无以复加,但如往常一样很好的压在冰冷如霜的面容之下,“臣一介武将,不敢妄议太子的悼文与皇孙的名字。”
“你啊。”圣人笑着摇摇头,把写有几个名字的洒金纸塞进他手里,回到围榻上,蹬了靴子,盘腿坐着,“我看着你长大,于我来说,你和川儿一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打那些官腔。”
俞烨城瞥眼嘉王父子,“往后皇孙想习武,臣不才,可给皇孙做个陪练。”
圣人指着他,对嘉王直乐呵,“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跟在川儿身边多年,烨城怎么还是个冷淡性子,我以为他们都会像川儿呢。真是的,叫你说你就说吧。”
嘉王忍了半天,见缝插针的提起那个视为“肉中刺”的长子,“我家行湛不也如此。”
圣人慢悠悠的喝茶,不接这茬话。
好不容易提起,嘉王哪里舍得轻易放弃,感慨道:“好在大儿媳妇温良贤惠,性子才有了些转变,和家里亲近了些。”接着,他一脸不好意思的往圣人面前凑了凑,“说起来,我家大儿媳妇在宫里叨扰阿嫂许久,实在惭愧,我想着今日正巧了,顺道带她一起回家,她祖母和婆母都很挂念呢。”
圣人不急不慢地咂着茶味儿。
俞烨城恭敬的把洒金纸放在他手边,“圣人,臣认为这些名字寓意极好。”
嘉王剜一眼俞烨城,很不爽他此刻冒出来插话。
“你也挑不出一个?”圣人苦恼地捧起洒金纸,“每个都喜欢,孩子却只有一个……”
俞烨城作揖道:“圣人,恕臣僭越,臣认为太子会选这个‘泰’字。”
“罗叡泰?”圣人徐徐念着名字,“为何?”
俞烨城故意慢吞吞的说道:“泰字,有安宁平安之意,太子夙愿唯四方平安吉祥,圣人启泰平之世,皇孙泰而不骄,继承太子遗愿,圣人与皇后福寿康泰。”
圣人大喜,“烨城,你说的太好了。”
“是圣人选的字好。”俞烨城谦顺的作揖,退到一边。
“再问问阿嫂吧?这可是阿嫂的亲孙儿呢。”嘉王被他们磨蹭的很不耐烦,“正好叫上大儿媳妇,和我一道回去。”
“皇后要打理后宫,本就操劳,还要为此发愁,我于心何忍。正如烨城说的,川儿希望我与皇后福寿康泰呢。”圣人的喜色慢慢消退,露出为难之色,“昱深啊,漱瑶确实贤惠,有她陪伴,皇后身子心情渐好,你突然要领回家,我可舍不得。”
嘉王一听圣人居然如此亲密的直唤大儿媳妇名字,心中暗叫不好。
以往家宴上,都不曾听他这么喊过颖王妃。
他忙道:“可是……做儿女的本就该孝顺父母、祖母。许久不回去,也怕惹来外头闲话,对他们小两口不好。”
圣人笑了,指着旁边规规矩矩站着的兄弟俩,“行骏,行骁不是去年都成婚了,叫他们的媳妇儿陪伴祖母和婆母吧。皇后是国母,侍奉她更是天理。谁敢闲话,你只管抓来,看我如何料理了长舌之人!”
嘉王的肩膀微微一颤,恼恨直冲脑门,怪腔怪调地说道:“大儿媳妇只是阿嫂的堂侄媳妇,到底不够亲厚,怕有侍奉不周之处。理应诸位公主和颖王妃孝顺阿嫂。”
圣人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盘子里的小点心,“都不是皇后亲生的女儿,相比之下,皇后与漱瑶更投缘。况且,现在的嘉王妃不是行湛亲生母亲,又能亲厚到哪里去?”
嘉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火辣辣的疼。
“三哥……”圣人在先帝诸子中行三,他故意叫得亲热。
圣人却不给他面子,脸色陡然一寒,“皇后有权留命妇在自己宫中,你我争论后宅妇人之事做甚?”
“……”嘉王一阵尬笑,“是我多虑了,三哥不要生气。”
本来是罗行洲不高兴看到袁漱瑶一直留在皇后身边,他做人公爹的不好不管,但没想过要为了罗行洲和长媳惹怒圣人。
圣人和颜悦色的问罗行骏兄弟俩,“你们可以侍奉好自家祖母与母亲,是不是?”
嘉王后背升起一丝寒意,好在两个儿子挺机灵,忙不迭地说“是,请圣人放心”。
“你瞧,这不没烦恼了吗?”圣人十分欣慰的点点头,接着又伤感起来,“今日乍闻万将军噩耗,焦将军又因太子之死自责病倒,我心悲痛啊……”
听圣人岔开话,应该不会再提起带走嘉王世子妃,俞烨城暗暗的松口气。
皇后太善良软弱,没有嘉王世子妃在身边指点协助,定会沉没在后宫的漩涡中。
如果皇后出事,他会活不下去……
绝不能重蹈覆辙,俞烨城攥紧拳头,像握住了某个人的手。
“是,我与万将军打过几次交道,多好的人啊……”
那边,嘉王的心又激动的提起来。
傍晚时候,刚听说左金吾卫出事,圣人就召见他们父子三人。
他心想,莫不是圣人终于打算给行骏、行骁委以重任?
喜滋滋的来到宫里,圣人一会儿给他看悼文,一会儿要他评一评皇孙名字如何,东拉西扯半天,又来个俞烨城插诨打科,都快急死了!
“左金吾卫之后该如何是好?”他打量着圣人的脸色,斟酌着开口,“谁来护卫三哥与东都的太平?”
“我也在头疼……”圣人揉了揉额角,“要是行湛在东都就好了,将他从东宫左卫率调去左金吾卫,想必没人反对。”
嘉王震惊。
难不成是袁漱瑶施了妖术,竟令圣人对罗行湛的态度有了转变?!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打算趁机说出来了,尽管为此已经怨恨至极三十载。
大周建国之初,高祖皇帝为稳定人心,决定从罗氏子孙里挑出一位与前朝公主成婚。
大伯父襄明皇太子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也就罢了。
二伯父,也就是先帝,子女众多,想来也不是个个喜欢,随便挑出一个不行吗?
凭什么要他来做这个荒唐可笑的“前朝驸马都尉”。
因为公主,自己好端端一个前途无限的亲王世子成了前朝余孽,遥领个益州都督的虚职,抬不起头多年。公主死后,还得服斩衰三年,一结束他顾不上旁人议论,赶紧续弦。
很快,他又有了两个儿子。
先帝为国祚绵长,得高人指点,要求后世两代子孙之名从水字,他偏不,取名行骏、行骁,算是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马踏水而行,实属取名天才。
熬到老嘉王薨了,他顺利得到爵位,明里暗里提醒圣人,把罗行湛过继给襄明皇太子做嗣孙。
甩掉这个孽种,他好扬眉吐气的做人。
但圣人真是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无视多年。
后来,又有罗行川屡屡作梗,最过分的是帮罗行湛成为世子。
眼见五十年内过继无望,真是要哭死他,高祖皇帝亲封,后世子孙不必降等的嘉王之位是罗行湛的了,行骏和行骁怎么办?凭罗行川为罗行湛出气的劲儿,别说按规矩封郡公了,能得到开国县子的爵位,已经算是罗氏先祖显灵,垂怜他们。
如今罗行川遭报应死了,本以为罗行洲将稳坐太子之位,但人人都说颖王远远不如太子,弄得圣人似乎并不这么打算,至于太子良媛腹中的孩子能不能出生、能不能平安长大可说不准,储君空悬,他冒出更大的野心。
头一个,是把罗行湛踢走。
他深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于是铤而走险,威逼利诱怀仁县主。
反正自己可是嘉王,他罗耘深亲亲的堂兄弟,知道了背后真相也不会怎样,至于前朝余孽们会不会死,才管不着呢。
事成之后,只要行骏和行骁有一个被圣人看中,过继了去……
一个做皇帝,一个做嘉王。
自己呢,好歹算个太上皇吧?
至于罗行洲么,呵,到时候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罗行川没有弑兄的狠心,他有的是杀了这狗屁侄子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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