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俞烨城带回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纸包。
“是个负责在贞观殿外洒扫的小内侍,一般近不到圣人身边。”他打开纸包,露出散发着极淡甜香的粉末,“叫我每日掺一些在圣人的饮食中,说完就跑了。”
他给晋海川看了一眼,立刻收起来,生怕闻一闻就会伤害到身体。
“下回遇见甪里大夫,拜托他查验此药。那名小内侍指骨粗大,下盘稳健,是个高手,我已派人去调查他的身份来历。”他顿了顿,“今日,我已将你给我的药粉放进圣人的茶水中,亲眼看着他喝下。”
晋海川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他讲述的场景,猛地攥住他的手,默默地深吸了口气。
虽不会伤及性命,但到底有损身体。
相比于母亲,他对父亲的感情可以说很淡薄,可在听到这番话后心中仍掀起了一阵波涛。
俞烨城抱住他。
晋海川却反手拍了拍俞烨城的后背,“你不用在意,这是我要做的事。”
俞烨城道:“回家路上,我们去南市走走,听说从南边来杂耍艺人,有些新奇玩意,也可听他们说说南方的奇闻异事。然后去你最爱的店里买酱肘子,用新鲜的菜叶裹上肉片和小菜,蘸着酱吃,别有风味,你一定要尝一尝。”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市井的烟火气更能让他舒心的呢?
晋海川的心间渐渐恢复安宁,说到底在家国大义面前,那点亲情不值一提。
他笑道:“果然与阿烨在一起,最是称心快意。”
俞烨城立刻换了衣衫,去了一件披风来,给晋海川穿好了,才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晋海川拄着手杖,走路慢,他耐心地亦步亦趋。
“说起来,你常穿对鸟纹的衣衫……”晋海川的指尖细抚过袖口上的花纹,一团花草纹中,两只鸟儿昂首相对,颇有琴瑟和鸣的意味,“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俞烨城与他牢牢地十指相扣,眼中的笑意里盛满了爱慕,“现在不是愿,而是已经。”
接下来的日子,一封封捷报传入东都城,北齐冒充西辽人谋害太子,挑动两国之战的阴谋也被一点点揭开,成懿皇太子薨逝后弥漫着哀恸的城终于真正迎来了一缕阳光,无论是王宫贵胄、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喜极而泣,大仇得报,略感安慰。
东宫内的某一处,却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啊——”孟棋芳从梦魇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张望着死气沉沉的屋子,心里惊恐惶惶。
“棋芳,又做噩梦了?”卫司则急匆匆跑进来,搂着他,连连轻抚后背安慰,可是无论怎么安抚,手掌下病弱的身躯依然颤抖不止,她都怕孟棋芳忽然一个喘不过气就一命呜呼了。
太子殿下和安国公世子都不在了,俞烨城鲜少来东宫,性子冷酷无情的嘉王世子还在回东都的路上,而一直被孟棋芳视作亲人的孟家老管家姚伯昨夜病故,他真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没有……”孟棋芳摇头否认。
卫司则轻声问道:“我去安排人,护送你回家送姚伯一程吧?”
“咳咳咳……”孟棋芳猛烈咳嗽,挣脱开卫司则的手,趴在床榻上,看起来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卫司则赶紧给他倒杯水,“你吃不下什么东西,好歹喝点水吧?不然身体哪里撑得住?”
孟棋芳摆摆手,嘴唇和喉咙都干得厉害,并有浓重的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却一点水也喝不下去。
这些天他被噩梦缠身,不是被罗行洲虐杀,就是罗行湛举刀砍来,在梦里,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头在地上滚啊滚,沾满泥土尘埃,狼狈不堪,血迹蜿蜒很长一道,接着被人一脚踢飞,抬头一看,竟是罗行川。
那张清俊好看的脸上洋溢着温和明煦的笑容,向他挥挥手。
罗行川,罗行川……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平安活了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也会翻脸无情。
他已经无处可去,无路可退了。
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胆,害怕东宫亲卫防不住罗行洲的人马,让他们闯进来带走自己。
如果侥幸逃到宫外,找北齐人求助……北齐战败,损失惨重,他们还会看在父亲的情面上,救他一命吗?
以北齐人的残暴,只怕比死在罗行洲手里好不到哪里去。
孟棋芳感觉骨子里都渗出阵阵寒意,自己快要溺死在恐惧与不甘中。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搅乱大周江山,为孟家满门报仇雪恨?
在他意乱神烦之时,卫司则愁云惨淡,“本以为捷报传来,揪出害了太子殿下的真凶,解开里头的误会。你高兴些,病情能好转,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孟棋芳沉默不语。
卫司则道:“你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妨与我说说看?闷在心里会伤神伤身。”
孟棋芳感到一阵烦躁,怀疑卫司则是不是也看出自己的问题来了?
他急忙一通咳嗽,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卫司则忙再给他抚背,“这么下去不行,我再去求一求皇后,请她派尚药局的人来给你看看吧?”
孟棋芳想到什么,揪紧被褥,“近来圣人仍时常去正阳宫陪伴皇后吗?”
卫司则点头,“是啊,千秋节后帝后二人的感情更深厚了。收嘉王世子为继子,再过一个多月太子良媛就要生孩子了……他们少不得要一起商量商量。”
孟棋芳沉默片刻,打定一个主意,“卫司则,我有许久未曾拜见圣人与皇后了,你帮我去正阳宫问问……对了,不要安排在俞烨城当值的时候,我不想看到他。”
卫司则道:“可是现在天冷,你的身体……”
“没关系!”孟棋芳猛然加重语气打断她的话。
卫司则愣了愣。
孟棋芳突然哭了,“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想向圣人与皇后道谢,感谢他们多年来对我的眷顾……道了谢,我也好安心的去九泉之下见阿川了。”
“棋芳!”卫司则惊叫道。
孟棋芳哽咽道:“卫司则,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您也不肯答应我吗?”
卫司则看着泪珠滚过苍白的脸庞,那滴泪好像落进了自己的心里,酸楚得厉害,“好吧……我去安排。”
“另外……”孟棋芳的嘴唇抖了抖,“多安排一些东宫亲卫跟着我。”
“为什么?”卫司则不解。
孟棋芳道:“人多挡风。”
“……”卫司则差点笑了,“你放心吧,先好好休息,待正阳宫那边回话了,我陪你过去。”
等卫司则离开,孟棋芳挣扎着从床下的匣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十分爱惜地轻抚着刀鞘上的红色宝石,“父亲,我会为您报仇的!”
横竖都是要死的,与其日日夜夜做一只惊弓之鸟,不如最后拼一把!
晋海川和俞烨城满载而归,有酒有肉有故事,可惜酒现在不能喝。
俞烨城把酒坛子放在架子的最高处,“卖酒的老丈人与他娘子成婚六十载,相亲相爱,恩爱如初。东都城中谁家娶妻嫁女,一定要去他家买酒,沾一沾喜气。”
他确定酒坛子放稳了后,回到桌边,耳根微微发红。
“这坛酒,留到我们成亲时喝。”
晋海川望着酒坛子,“是不是还要算一算生辰八字,良辰吉时?”
俞烨城眼睛一亮,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红纸,递到他面前。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了六个日子。
俞烨城道:“我请人算过,明年的这六天都是好日子。”
晋海川抚过红纸,指腹从右上角的两列字上挪过去,看到的是罗行川与俞烨城的生辰。
“我觉得三月二十九不错,此时春风送暖,万物复苏,一个美好的开始。”
俞烨城心中欢喜不已,握紧晋海川的手,“好。虽说还有五个多月,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晋海川听着他兴冲冲地盘算起要准备的东西,眼中的光彩璀璨动人。
从放婚书用的杨木礼函必须用多大的尺寸,到重新布置海园的物品,再到寓意好的物件吃食和大雁,一样样是信手拈来。
他打趣道:“阿烨懂的好多。”
果然,俞烨城的耳朵更红了,干咳两声,“以前听闻过。”
遴选太子妃前,东宫就张罗开了,他少不得听见东宫官吏与女官们的议论,事无巨细都听在耳朵里,心里颇不是滋味,只能躲得更远一些。
他倾身抱住晋海川,这样真真切切地拥抱,仿佛整个人跌入暖烘烘的云端里,心底都热得滚烫。
嗯,好热……
他像渴水的鱼,吻住晋海川。
晋海川单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悄然探向衣袍之下。
在喘气的间隙,晋海川嘴角勾起一丝坏笑,却摆出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要准备这么多,阿烨着实辛苦,我来慰劳慰劳你……”
俞烨城又吻上令自己恋恋难舍的唇。
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床榻去时,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许是管事热好了饭菜送来,晋海川不想管,揪住俞烨城的衣带。
只要屋里没回应,管事会识趣地离开。
敲门声又响三下,“俞将军,宫里传来消息。”
晋海川停下手,“什么事。”
“孟棋芳行刺圣人与皇后。”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