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江独家的七一天

    “莲……”

    “莲君……”

    “莲君?”

    “雪尘!”

    飘渺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容华眉心轻蹙,终于缓慢张开双眼。

    与此同时,视野中兀地闯入一团张扬耀目的火红。

    那是名红衫少年, 乌发雪肤, 朱唇皓齿。五官稚气未脱, 却已然神琢玉雕,飞扬绝艳。

    尤其是一双清澈见底的藤紫色浅眸, 在阳光下似乎有流晶涌动, 一颦一笑间,似乎能轻易牵动心神。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少年原本还有些嗔意的秀眉霎时舒展, 线条骄绝的瑞凤眼刹那弯若弦月,眸光煜煜。

    “雪尘,这里就是你说的‘碧霄’吗?”

    ……容华几乎呆滞当场。

    他从未见过这名少年, 却能轻易从对方的精致五官中看出另一个飞扬靡艳的熟悉影子, 一句“师尊”几乎马上要脱口而出, 却被前者蓦地伸出指尖, 按住唇瓣。

    “嘘——”

    少年眨眨眼,竟是十分兴奋, 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我们化名吧?那些话本里, 神明下凡都是要化名的!”

    好……好可爱……

    容华默默忍住唤醒师尊的冲动,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抿唇微笑附和:“好, 阿寻想叫什么?”

    他们正身处一处不起眼的小巷,苔藓堆积的青石墙壁之上, 正盛放着一架紫藤。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 夕照越过蜿蜒花瀑洒落, 似乎只是凡世之中,最普通温馨的一角。

    可容华一早便知,此地的一切都是假的。

    方才他们还在玄极老宗主的寿宴之上,听着病骨支离的老者宣布最近参悟所得的谶言,下一刻便有层云笼罩而来,将所有人都带入了观世镜所织造而出的迷雾之中。

    如所料不错,这些幻象应该都是掌镜之人针对各人记忆中的漏洞创造而出。若非他反应快,及时握住师尊手腕,只怕对方还不知要被困入怎样的幻境。

    想到琅华宴时师尊的心魔,白衣青年碧瞳低垂,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了面前少年额心。

    师尊一向容易困倦,他早就对其原因有所怀疑。如今在观世镜中,对方灵体形态竟也不时瞌睡,容华便敏锐察觉事情不太妙了。

    不知是灵魂残缺,还是积年暗伤所致,可无论哪一种,若要医治恐怕都相当棘手。

    此刻师尊灵体因虚弱有些透明,反倒让他发现了些异状。

    ——比如说,那枚在他眉心若隐若现的紫珠。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缕几不可见的赤金光华缭绕其上,纠缠往复,甚至将原本圆润的珠体消解了几分。

    ……如此看来,这座幻境,大约是脱胎于师尊的记忆。

    君寻似乎对容华的异状并无察觉,拧眉深思了半天,直到视线掠过后方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这才眸光一亮:“你叫莲君,那我就是梧卿咯——”

    他边说,边由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两顶帷帽,又将其中一顶硬塞了过来:“喏,给你。”

    容华接过,笑意温和:“这是做什么?”

    少年下巴尖一扬,神情矜傲:“神明降世,真容岂可如此轻易显露人前?”

    容华一噎,哭笑不得,也不知怎么了,身体反应竟快过意识,直接伸手在前者鼻尖一刮:“这也是话本上说的?”

    他只是随手为之,少年却骤然瞳孔紧缩,竟避之不及般,直接捂着鼻子跳开两步,几乎撞到身后石墙。

    见师尊反应这般激烈,容华尚未收回的手臂立时僵在半空——

    是啊,他怎么忘了,师尊最不喜与人接触……

    澄润剔透的碧玉眼眸当即黯淡,容华失落垂眸,正暗自唾弃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广袖却蓦地被人轻轻拉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华猛然抬眸,便见少年别开头,下巴尖骄矜昂着,却声若蚊讷,十分别扭地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的脸……”

    ……糟糕。

    太糟糕了。

    容华忽然发觉,自己实在高估自己了。

    面对这样的师尊,他只觉心头血都在翻滚,几乎要控制不住妄念,直接将人拽入怀中、揉入骨血。

    好在他一向定力过关,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喧嚣躁动压下,含笑开口:“……好,那从此以后,便只给阿寻一人看。”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动作飞快地将帷帽戴上,罩纱用力一拉,径直挡住了似乎有些泛红的耳尖。

    日落时分本就短暂,容华也将帷帽拉好,又望了一眼逐渐灰暗的天边,转而温声道:“接下来,阿寻想做什么?”

    幻境又如何?

    只要能和师尊这样待下去,他甚至都不想理那些闯入观世镜中的不速之客。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帷帽这种东西,调整半晌,这才指向巷外已然逐渐灯火通明的街道。

    “书中言,凡世有一种节庆,叫月夕,”君寻的注意力逐渐被飘来的爆竹米香气吸引,“听闻每至此节,便要团聚祭祀,拜谢神恩……”

    ……师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容华忍着笑,连连点头,待他终于漫不经心地说完,立即主动道:“咦,什么东西这么香——我们去看看,可好?”

    少年早在等他这句话,闻言当即故作矜持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快步向外走去,直奔那座传出竹米香气的摊位。

    火红衣摆随着轻快脚步荡起,从容华的角度望去,仿佛一只翩然远去的飞鸟。

    许是节日的原因,街上摩肩接踵,摊主也格外热情,钱还没收,便已拿起满满一纸包的孛娄,塞入君寻手中。

    少年先是低头嗅了嗅,紧接着把里面的竹米孛娄挑走,剩下的塞给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容华。

    后者则笑眯眯付了钱,照单全收,只看着红衣少年在喧闹人群中灵动穿梭,内心却无比安宁。

    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起幼年与父母隐居山林时,某次小憩醒来的午后。

    小容华睁开眼,看到熹微暖阳下,父亲一手执梳,一手拢着母亲如瀑青丝,为她绾发梳妆。不知聊到什么,母亲回眸与他相视而笑。眉眼之间,俱是温馨亲昵的爱意。

    恩爱不疑,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夜幕围拢,天街灯火如昼,二人就这般逛过整整一条街,正欲稍作歇息,人群却好似忽然有了目标般,开始齐齐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君寻正要坐下,见状又起身跟了过去,竟是好奇得紧。

    容华鲜少见到师尊如此精力旺盛的模样,有些无奈,又有些新奇,却还是起身跟上。

    二人随着人群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一处丈许高台之前。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来到台前,振臂高呼。

    “敬神礼开始咯——”

    悠扬钟声伴着呼声响彻夜空,所有人都整衣肃冠,齐齐望向空中圆月,神情肃穆虔诚,放声颂唱——

    “浮天之境,云水之华,

    清兮幽兮,日月齐光;

    沐吾凡躯,濯吾华衣,

    敬吾神灵,圣泽未央。

    莲衣若雪兮,盛茂含章;

    皎皎随云兮,风姿煌煌。

    明吾所苦兮,渡世至荷;

    尽吾所愿兮,敬颂神康……”

    庄严歌声响彻夜空,几乎盖过了不知何时冲天而起的藤紫焰火。

    千树花放,星落如雨。

    “始作俑者”君寻收回直指天穹的纤细指尖,心满意足地看着漫天花火之间,万千愿力化作萤火般的浅金光点,先是汇成滚滚星河,又迎着月光飘入夜空深处,融入天穹之间。

    “雪尘,”他悄悄扯了扯容华的衣袖,压低嗓音道,“这首歌夸得也太好了吧?是谁编的?”

    容华诚实摇头:“不知。”

    他从记事起便听母亲唱这首歌,还真未曾探寻过从何而来。不过敬神之曲,大多皆是由民众自发编撰传唱,若想究其出处只怕也难。

    君寻便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有些不甘心:“……凤凰不好吗?他们为什么不夸凤凰?”

    ……凤凰?

    容华敏锐地抓到了他话中的关键字,意识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立即反问道:“阿寻很喜欢凤凰吗?”

    隔着两层帷帽,容华都感受到了少年莫名其妙睨过来的一眼:“你不喜欢吗?”

    容华微笑,特意加重了后两个字:“自然……喜欢。”

    前者这才轻哼一声,没再追问。

    歌声逐渐止息,敬神礼结束,众人再次开始四散而去,开始自行游玩,热闹起来。

    容华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将师尊唤醒,后者却好似又注意到了什么,再次扯了扯他的衣袖。

    “雪尘,”君寻凑过来,将纬纱掀开一隙,露出一只清澈潋滟的含笑紫眸,“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容华下意识反手拉住他:“师……阿寻去哪?”

    他可没忘,此地是观世镜幻境,他们大约还被人盯着呢。

    “我不说,”少年拨掉他的手,笑吟吟道,“你在这等我,不许跟过来!”

    话音未落,他便兀自挤入人海,一眨眼的功夫跑没影了。

    容华无奈,下意识跟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走了一段,选了个人少的巷口正欲放开灵识感知寻人,却蓦然发觉衣角一重。

    青年动作一顿,下意识垂眸查看,但见阴影错落的杂物堆中,竟伸出了一只满是血污淤青的手。

    容华眉心紧蹙,举步绕过杂物遮掩,却见黑暗之中,竟蜷着一名进气多出气少的羸弱少年。

    他看上去与少年师尊年岁相仿,满身鲜血伤痕,缩在此处,与墙外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像只被世界遗弃的小兽。

    容华沉默片刻,发力想要将衣角抽出,可少年早已陷入昏迷,抓握只是身体本能,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根本不肯松手。

    容华:“……”

    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先是放出灵识开始四处寻找师尊,旋即蹲下身来,掌心清光蕴起,按向少年胸口。

    生机逐渐向少年体内回拢,连带着人也恢复了些许意识,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所及仍旧模糊,唯有黑暗中一袭澄净冷冽的白,竟胜过他此生见过的任何殊色。

    “神……仙……”

    少年怔愣许久,眼圈霎时红透:“是……神仙……大……人……”

    “为什么……救我……我是不祥之人,我不配……”

    容华秀眉紧蹙,却仍旧没有收回手上力量,直到少年面色稍恢复些,没有生命危险了,他这才将人扶起来,准备起身离去。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是不祥之人……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

    少年靠着墙,沙哑嗓音却愈发哽咽:“如果不是我,父母亲就不会死,大家也不会死……我不该,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容华:“……”

    他终于忍不住,蹙眉询问:“你身上并无异状,为何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详?”

    少年崩溃的嗓音一顿,几乎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能看见别人出事,能预测他们倒霉……”

    “我不想他们出事,告知他们,可他们却从不信我,只有真的倒霉了,才会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扫把星,乌鸦嘴,”他吃力地咳了两声,“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信我……那夜雨那么大,我叫他们不要进山,他们却执意要去,却再也没回来……”

    容华越听面色越差:“那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是赵夫人,”少年开始流泪,“我之前流落街边,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赵员外好心给了我一个饼……可我看见他三日后会惨死,就告诉他了……”

    “他们不信我,都说了不要去,最后出事了,却要来找我算账……”

    “是我害死了他们,我不配活在这世上……”

    容华听着,脑海中却掠过了那则数千年前的谶言。

    ——妖瞳祸世,圣人黄昏。

    因这一条,哪怕是几千年后,也要逼得师尊日日白绫覆目,只能谎称目盲。

    可他世上的师尊啊……哪怕自己浑身病痛,活得那般艰难,却也如一柄最为纯粹的利剑,从不向命运低头。

    ……他分明有着世上最正直不屈的铮铮铁骨,却偏偏生了副最为温和柔软的心肠。

    当日尽星穹中,是师尊点醒了自己,如今,也是时候让他来点醒别人了。

    “……他们出事,真的是因为你吗?”

    他一发问,少年便是一怔,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力量没有好坏之分,只有人心。”

    容华定定看着颓丧的少年,一字一句道:“你没错,你只是个转述者,无法左右天道循环。”

    “你有通天之能,本可沉默不言,却因心地纯善,不忍欺瞒他人。如此心性,只要坚守本心,终会有所福报。”

    少年彻底愣在当场,神情却蓦地一变,竟好似看见了什么阔别已久的熟识,刹那涕泗横流:“是您……我没认错,真的是您……您终于回来了——”

    他激动万分,下意识想要去抓眼前人雪白的衣袖,后者却霍然起身!

    就在方才,此处幻境剧烈动荡了一瞬,若非他受过神火锻魂,灵识不知增强多少倍,恐怕真的察觉不到。

    与此同时,他四散出去的灵识终于找到了正抱着个盒子穿行人群的红衣少年,容华当即准备前去汇合,却神情一肃,反手一道剑气挥出——

    “锃!”

    雾白剑气与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相击,竟发出短兵相接的金铁之声。

    眼看几道黑气同时由黑暗中窜出,竟是直逼身后少年,容华面色冷沉,身形一错,直接挡在后者面前,迎击而上。

    招式相对产生的罡风刹那掀飞了他头上的帷帽,幻境也开始崩裂垮塌。

    青丝伴着雪白衣摆烈烈飞舞,几乎要迷乱他身后之人的双眼。

    一声闷哼传来,容华下意识回眸,却见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灵体几乎溃散的老宗主。

    耄耋之年的老人死死抱着怀中星盘,望着自己老泪纵横,竟像个孩童一般,几乎泣不成声。

    “对不起……”

    “大人,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qwq

    老规矩,么么哒~

    第72章 晋江独家的七二天

    “您回来了……真好……”

    “对不起……对不起…………”

    “太好了……”

    “对不起……”

    黑气来势汹汹, 形成一波极为严密的攻势,开始只是针对老宗主,而今却转而开始全力攻击容华, 攻势缓疾多变, 竟像是要一试容华深浅, 一看便是有人操控为之。

    白衣青年玉眸冷冽,根本无暇理会老宗主在身后又哭又笑地念叨些什么, 遵师嘱一直压制的灵识之力尽数释放, 只想速战速决。

    威压随着他的动作扩散而开,与此同时, 一声剑吟乍响, 逢春凭空而现!

    长剑受到感召而来,感受到主人不再压制自己的力量,登时欢快清鸣一声, 剑身盘旋的秘银花藤灵光流转, 竟在剑格位置开出一朵蕴着赤金光华的银紫色小花。

    观世镜中, 袅袅缭绕的云雾骤然翻滚起来, 无数仍在潜藏的黑气终于无所遁形,开始躁动着, 似乎准备发起一波总攻。

    容华见状, 却只是冷哼一声, 罡风层云漫卷间, 便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

    每一滴雨珠不过微尘大小, 最中心处,却含着更细微的一缕紫金焰芒, 水火交融, 异样和谐。

    黑气感受到危险气息, 迅速凝做一尾长蛇状,想要在雨幕包裹中一涌而出,却反倒激发了那些升腾跳跃的火焰。

    水汽刹那蒸发,每一缕火苗皆在此时化作一朵不过米粒大小的莲花,将黑气缕缕包裹焚烧,刹那消解。

    全赖师尊此前留在体内的火焰与前些时日的梳理,他此刻的仙力中,竟也沾染了些类似的力量,竟能杀灭这些邪气。

    而那操控之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一击不成,毫不恋战,竟直接切断了与这些邪气的联系,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哼。”

    容华暂时歇了抓一道黑气行溯回术的念头,反手握住逢春剑柄,只是轻飘飘一挥——

    半月形弧光霎时以二人为中心漫出,顷刻荡平四野云气,露出最一开始寿宴举办的双层高台来。

    原本晴空万里的海域此刻已然灰云压城,连带着下方海水都不知被什么影响,竟呈现出如墨一般的漆黑,并呈向上倒卷状围来,竟像是要将高台吞入水中似的。

    老宗主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见白衣圣人终于收剑入鞘,立即颤巍巍爬了起来,向着容华深深一揖。

    “……大人。”

    后者剔透凝碧的冷眸微转,终于落在了几乎匍匐在地的老人身上:“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大人恕罪……”

    老人嗓音颤抖,根本不敢抬头:“谶言的确是真,只是没有那般详细。在下所见,那枚落入污尘的陨星……是您。”

    白衣青年面无表情:“所以你想借此机会杀了我?既如此,又为何化身少年来试探我?”

    老人默了许久,这才细若蚊鸣地应道:“……是。”

    他的嗓音似乎又开始哽咽起来:“是在下愚蠢,若非为大人所救,恐怕至今仍未醒悟……”

    容华默了默,没有回应。

    他如今满心都是师尊安危,对老宗主的解释并无兴趣,正准备再次发动灵识寻找,余光却偶然注意到不远处一枚几乎隐藏在桌椅阴影之下的小盒子。

    青年当即瞳孔一缩。

    若他没有记错,这盒子正是少年师尊方才穿行人流时,紧抱怀中的那一只。

    容华心念一动,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当即悬浮而起,被无形力量带着飞至面前,又缓慢打开——

    火红绒布之上,正安安静静躺着一盏千瓣莲花灯。

    花灯通体洁白,一看就是用心编织而成。蕊心处有九枚独立的花瓣,形状竟与容华从前所见过的神器碎片很是相似。

    容华伸手,由莲心花瓣间一抽,正捏出一张洒金信笺,两列墨字龙飞凤舞,跃然其上,一看就是师尊的笔迹——

    “雪尘,君寻”

    “莫失,莫忘”

    容华:“……”

    他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收入袖中,这才捧起了那盏莲花灯。

    老宗主一直在悄悄观察他,见状终于试探道:“大人可是要寻那位与您同行的红衣人?”

    容华睨他一眼,并不想搭理。

    老宗主有些心虚,又道:“观世镜中阵法特殊,在下为其他人安排的,都只是重新经历一段某时期的记忆,那位红衣美人想必如今只是身处另一段记忆之中,待在下调动星盘,便可——”

    “没用的。”

    容华见他抱起星盘,终于开口:“这个地方,你已经控制不了了。”

    方才被围攻之时他意识到不对,立时放出感知,却发现整座观世镜早已被一股陌生特殊的力量笼罩,且是他从未遇见过的灵识强度,几乎要压过如今的自己。

    就连原本明晰的师尊气息,都在那股力量的影响下变得模糊起来,竟无法明确定位。

    “怎么可能?”老宗主闻言一怔,自言自语道,“镜核分明在我手中,怎会无法控制??”

    容华懒得跟他解释,老人却不信邪,立即催动怀中星盘,可无数道念力投进去,却没有激起半分反应。

    黑玉质地的星盘一片死寂,仿佛只是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

    “不可能……不可能……”

    老宗主不住低喃,似乎受到极大打击,面色立时灰败苍白下来。

    容华垂眸瞥了他一眼,旋即抬起左掌,向前一伸——

    白皙掌心当即微芒一闪,浅青色的莲花纹印缓缓浮现。青年玉眸剔透,倒映出清正柔和的莲纹,却显得愈加深不见底。

    蓦地,容华眸光一动。

    原本只是半开放状态的青色莲纹竟微微一颤,缓缓盛放。

    随着花瓣的舒展,一点鲜红于莲心显露,紧接着蔓延扩散,直接将整朵莲花染成刺目血红!

    无数血色光线由莲纹四散而出,一番游走后,最终汇聚融合为一丝,直直接入不远处一方兀自翻滚的云团之中。

    容华毫不犹豫,几乎是立刻迈开脚步,循线而去。

    雾气散聚,包围而来,却意外地对他没有任何抗拒之力,容华略一沉吟,拨云而行——

    脚踏实地的瞬间,便闻一声高喝乍响!

    “你们懂什么!!!”

    平日里慵懒缱绻的缥缈嗓音竟染着少有的气愤之意,容华收起莲纹,抬眸去瞧,便见一袭耀眼红衫的少年正被一群人围着,身后还护着一道玄衣身影。

    比起上一个幻境中还不到舞勺之年的模样,这一次的师尊虽仍是少年形态,却明显长开了些,约莫有十五六岁了。

    少年眉眼间稚气稍蜕,紫眸却仍旧澄澈见底,尽是未经风霜的澄净透亮。此刻被怒气充盈,倒显得愈加鲜活明艳,灵动非常。

    “哼,我们怎么不懂?”那群将他围起来的青年中,有名明显衣着华贵些的,闻言当即伸手一指,嗤之以鼻道,“他那把破剑,倒贴钱都没人要,还想凭这垃圾进我云家的大门?做梦!!”

    “你!!!”

    少年君寻气得脸都红了,却实在涵养太好,即便气愤至极,也根本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是以憋了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凡夫俗子,目光短浅!”

    容华视线顺着对方手指落在君寻身后,果真见到那名玄衣少年怀中正抱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若要按照铸剑之法来看,这把剑确是独辟蹊径,只不过因为铸造材料的原因,才使得剑意未能被完全激发,无法通过自身灵气震落凡锈。

    这一点连他都看得出,遑论一向眼力特殊的师尊?想必是爱剑之心加上打抱不平,这才与人冲突起来。

    “你说谁凡夫俗子??!”

    那青年也怒气冲天,闻言差点扑上来:“我云氏世代铸剑,如今仙门几人佩剑不是我云家所铸?!你竟敢言语冒犯,找死!!!”

    说着,竟随手拔出身侧跟班的佩剑,向着两名少年当头劈落!

    君寻冷哼一声,却是蓦地伸手,隔空一握——

    清鸣乍响,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唯见一道赤金光华闪过,紧接着便是一道人影倒飞而出,哐啷啷撞翻了一溜摊位。

    几人本就身处街上,人流当即被惊扰,爆发出一阵惊呼。

    “哼。”

    反观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只是随手挽了个剑花,瑰丽紫眸微微下垂,仍是容华最熟悉的矜傲神色。

    “……摧眉?”

    容华敏锐地在他剑势中分辨出了摘星的影子,正欲上前,却见那名被一剑击飞的少年竟一骨碌跳了起来,顶着满脸青紫破口大骂:“你小子又是哪来的野鸡!我云家私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糟糕。

    容华暗道不妙,依师尊的脾气,被如此辱骂,怕是要炸。

    果然,刚将濯心收起准备转身的红衣少年当即身形一顿,缓慢抬眸——

    飞扬精致的眉眼间,终于隐约染上一层容华最熟悉的冷倦神色。

    那双清澈紫眸之中蓦地燃起两道幽微火苗,君寻红唇轻启,似笑非笑:“你刚刚,说什么?”

    话音未落,原本喧嚣热闹的街道骤然一肃。

    分明隆冬时节,却不知从何卷起一阵炽热熏风,直接将街边尚且盛放的寒梅灼得干枯卷曲,又被拔地而起的罡气掀得漫天飞舞,几乎迷乱人眼。

    与此同时,几不可见的紫焰仿佛袅袅烟雾一般,被旋风席卷而散,周遭一圈闹事的青年身上衣料立时受不住高温,当即将人烧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惨叫声响彻天际,直接将街上众人吓得四处逃窜,竟霎时没了人影。

    容华轻叹一声,终于出手。

    温和清冽的气息四散而开,仿佛绵长春意,直直迎着火焰缭绕的旋风而去!

    炽热罡风刹那被消融化解,连干枯脱水的梅树也霎时再放生机,繁花盛放,竟比从前更为茂盛繁密。

    红衣少年自然也有所察觉,下意识循着感知转眸——

    春风过境,于万千红梅之中扬起层层白浪,干净无瑕,仿佛一捧山巅新雪、一轮夤夜清月,出尘绝世,衣无纤尘。

    尽管他戴着面具,也不妨碍君寻见到他的瞬间,眸底翻卷升腾的火焰霎时消退,显露出一片清澈潋滟的紫色星海。

    “——莲君!!”

    容华立在原地,看着神色刹那欣喜起来的红衣少年,周身冷冽许久的气息终于逐渐柔和,眼眸稍弯,轻声一笑。

    “卿卿,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包继续,大家久等啦qwq

    爱你们!

    第73章 晋江独家的七三天

    见到那抹白衣的瞬间, 所有的一切便都被少年抛诸脑后。

    容华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灿若云霞的红影三两步跳跃而来,衣摆飞扬, 轻快灵动, 仿佛一只抓不住的飞鸿。

    只是飞鸟终要投林, 他的师尊,也终归要回到他的怀中。

    白衣青年满眼笑意, 只是向着少年张开双臂, 便被温暖热烈的桐花香气扑了满怀。

    君寻凑过去,深深嗅了一口鼻尖满盈的清冷莲香, 周身躁动的火焰气息终于渐趋平静, 压低嗓音道:“雪尘!你怎么才来?”

    原来一向倦懒冷淡、万事不过眼的师尊,少年时也是会撒娇的。

    容华从未听过师尊这般语气同人讲话,一时间新奇又惊讶, 却又忍不住心生怜爱, 于是缓声道:“阿寻等很久了吗?”

    红衫少年轻哼一声, 终于松开紧紧抱住怀中人细腰的手臂, 再次扬起了下巴尖:“哼,你也知道很久了?”

    容华拼命压下抱住对方猛揉一把的冲动, 无奈摇头, 乖乖认错:“抱歉, 是我来晚了。”

    少年仍旧抱臂而立, 小脸高高扬着, 清澈剔透的紫眸却忍不住向着容华唯一露在外面的如玉瞳仁瞄了又瞄,似乎在评估究竟该不该原谅他。

    后者心中好笑, 便也弯着眼眸, 任他打量。半晌, 才听得一声轻哼,伴着磕磕绊绊的嘴硬之言:“知、知道错了就好,下次不许迟到了!”

    说完,未待容华反应,又蓦地拉起他的手臂,向那名从始至终都在抱剑沉默的黑衣少年走去。

    “诶,”见少年似乎是在出神,君寻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凤眸轻弯,“他们都走啦,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容华目光终于正经落在抱剑少年身上,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可后者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眼都是怀中锈剑,竟是异样执着。

    君寻有些疑惑,又凑过去了点,见他如此,蹙着秀眉道:“诶——盯又不会将锈盯掉,你这剑差得是一道极炎之力,任你怎么盯也盯不出来哒!”

    那少年终于抬起眼眸,看了君寻一眼。

    少年见他终于有反应了,立时眼眸一弯,昂着下巴尖道:“正巧呢,我身上有,可以送给你,但是——”

    “……为什么?”

    未竟之言被蓦然出声的少年打断,他直直盯着君寻的脸,黑漆漆的眼眸平淡如水,就连表达疑惑也只是一歪头,根本没有半点表情。

    君寻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奇怪的问题,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发,又悄悄瞄了一眼身旁微笑的白衣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地开口:“那些人有眼无珠,看不出你的铸剑之法特别……”

    他仰着脸,难得好脾气地解释起来:“你这剑实在是把好剑,只要有一道极炎之息激发剑灵,必能超越顶尖仙剑!他们看不懂,是将璞玉当做废石,暴殄天物——”

    红衫少年说着,又把话题拐了回去,眨着眼睛道:“我可以送你一道,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用得是何种铸造之法,我看过那么多书,为什么都没有写?”

    “云星夜。”

    少年回答十分干脆,嗓音平静沉定,毫无波澜,似乎说得不是他自己,而是毫不相关的外人。

    “他们说我在一个繁星之夜被人丢在云家门前,虽身负信物,却生母不详,不配住在云家大宅。”

    君寻皱眉望了一眼不远处门庭华贵的朱漆大门:“那你住在哪?”

    少年向北方的小山头一指:“我于剑庐铸剑。”

    他默了默,然后向着红衫少年一伸手。

    后者扬眉叉腰:“你还没告诉我铸造之法呢!”

    云星夜却没回话,只是执着地将手心又向前递了递,意图过分明显。

    君寻:“……”

    容华鲜少见到师尊吃瘪,一时觉得有些好笑,正欲出言调解,却见后者长叹一声,竟从袖中摸出一根流光溢彩的雪羽。

    “喏,”君寻将羽毛放入他掌心,颇有些不甘心道,“以此物淬炼,你这剑便能成了——”

    “走。”

    少年云星夜一眼瞧出这是何等珍宝,黑曜石双眸登时一亮,将雪羽利落收起,反手拉上君寻向着北方走去。

    “——嗯嗯嗯嗯???”

    “你拉我干嘛!”

    后者显然也没反应过来,只记得回手将身后容华拉上,却闻云星夜道:“带你,去剑庐!”

    小君寻立时不抗拒了,转而变成两名少年拽着容华一路向北,终于来到一处茅草屋前,正是云星夜所谓的“剑庐”。

    后者未及开口,二人便一头钻进了藏剑室。

    容华只好充当起护卫的职责,颇有些无奈地靠着门外廊柱,灵识之力散开,边听着室内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铸器之法,边暗自留意周遭,一等便是幻境内将近一日的光景。

    直至日头西垂,夜暮四合,这才听得藏剑室内交谈声弱了下来,大门敞开的同时,一席红影飞跃而出!

    容华下意识张开双臂,就被撞了个踉跄,紧接着腰身一紧。

    偷袭得逞的君寻揽着青年细腰,笑眯眯介绍起来:“这是莲君,世上最厉害的人!”

    容华忽然想到上一个幻境,师尊曾言明要化名,看起来似乎一直沿用下去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笑着附和道:“我家卿卿才是最厉害的。”

    红衫少年显然对此话非常受用,精致玲珑的小下巴又开始仰了起来,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云星夜愣愣看了他们一会,终于缓慢道:“你不该帮我。”

    君寻有些费解,却还是轻哼一声,反驳道:“世间哪有该不该帮?我想做什么,自然便去为之,又与他人何干?”

    云星夜终于垂下眼眸,沉静面容上第一次有了些许情绪的痕迹。

    “……他们说,我是个野种,只会拖累别人,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进云家。”

    君寻一听便欲反驳,却蓦地回眸,望了容华一眼,目露询问。

    后者立即猜到师尊应是有什么事情要征求自己的意见,却不出言干涉,只含笑开口。

    “凡是由心而为,卿卿可以自己决定。”

    少年紫眸当即肉眼可见地一亮,立即转向云星夜,一拍后者肩膀:“我见你收藏的作品中有星盘,可见是研究过星轨的。”

    玄袍少年有些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君寻又笑:“那你知道,群星对于世人?有何意义吗?”

    云星夜道:“映射命运。”

    君寻一抚掌,忽然抬手,直指三人头顶天穹繁星之间,一枚极不起眼的亮泽:“你看那颗星星,好不好?”

    云星夜仔细看了看,认真道:“很小。”

    君寻:“……”

    他气得一跺脚:“你才小!这是我的星星!”

    “它还是颗无主之星,”君寻接着道,“今日你将铸剑之法教给我,作为交换,我就将这颗星星送给你——”

    这下轮到云星夜发愣了。

    漆黑双瞳盯着红衫半晌,他也没能憋出一句话来,只见那名唤梧卿的漂亮少年指着星辰,笑意盈盈。

    “你看,它那么小,却那么亮,总有一日会长明于世,照耀苍穹。”

    君寻转向他,笑道:“到那时,你会和它一样明亮吗?”

    玄袍少年沉默许久。

    身后草庐摇摇欲坠,各种工具乱七八糟堆了一地,目之所及,所有陈设都破旧不堪,甚至稍微一捏恐怕就会碎裂。

    可他却站在这样的环境中抬起了双眼,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望着那抹夜空下的如霞红衣,缓慢点头,出口为诺。

    “会。”

    *

    君寻恢复意识的同时,鼻尖便涌满了清冽淡雅的辛凉莲香。

    “阿寻……”

    “阿寻?”

    “……”

    “师尊……”

    “该醒来了,师尊……”

    耳边传来轻柔缥缈的呼唤,一声一声,终于将他游离的灵念尽数召回,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君寻缓缓睁开双眼,视野中的炫光交缠聚拢,最终汇聚成一道线条清隽的熟悉人影。

    “雪……尘……?”

    他还有些懵,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那双温润美丽的青碧眼眸,却在指尖即将接触白玉面具前,被温暖柔和的力道包裹。

    “师尊,您醒了。”

    容华捉住师尊的手,小心翼翼将之捧入掌心,隔着面具呵了口气,皱眉道:“师尊的手,好冰。”

    自从初次见面起,他对君寻的印象就停留在偶尔温和、时常滚烫的温度,未曾想竟会有如此冰冷的时候。

    就像……失去焰芯的灯烛,正在一点一点冷却、消散。

    君寻终于找回灵台清明,闻言轻笑一声,却是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灵识而已,何来的温度?”

    他支着手臂,从容华怀中缓慢起身:“我什么事都没有,无需如此紧张。”

    青年有些怅然若失地收回双手,却还是温柔点头:“……是。”

    君寻动作一顿,有些莫名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无事,”容华微笑,“师尊可有什么不适?”

    君寻摇摇头,却又因动作幅度过大一阵眩晕,不得不蹙眉揉了揉额角。

    他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两个漫长的梦,关于……凤凰和莲君的。

    许是经过了观世镜的加成,每个梦境都分外逼真,竟仿佛身临其境,令他甫一回想便觉有些恍惚,几乎分不清梦中经历一切的究竟是谁。

    剪不断,理还乱。

    思绪犹如一团乱麻,君寻索性懒得去理,视线环顾四周,秀眉轻蹙:“我们还在观世镜中吗?”

    “是。”

    容华也正色起来:“有人在镜中设了局,我们暂且被困在此地了。”

    君寻应了一声,视线轻移,终于落到不远处抱着星盘倾颓在地、面色灰败的老宗主身上:“……他干的?”

    “是,也不是。”

    容华也望向那边,摇头道:“幻境为他所创,却已不受他控制。”

    君寻闻言,却是有些意外:“连你也破不了?”

    “容华愚钝,”容华失笑,缓慢道,“对方实力与我不相上下,且隐于暗处不肯现身,我暂未寻到破解之法。”

    君寻靠着扶手沉默片刻,视线在全场游走一周,蓦然一笑:“我当你这几年进步了多少,怎么还是这么笨?”

    他倚着容华,缓缓起身:“对付缩头乌龟,有一个办法最有效了。”

    无形剑意顷刻拔地而起,伴着紫金交杂的焰芒席卷而开。

    “那就是——直接掀了他的王八壳!”

    话音未落,锋锐剑气奔流而出,直冲天穹!

    一力降十会,一剑破万法。

    几欲压顶的黑云被这惊世一击冲散,竟生生清出一道方圆百里的豁口,直接露出了被遮盖的湛蓝天幕。

    万丈阳光洒落高台,与此同时,容华出手。

    磅礴神念汹涌而出,春潮一般,同剑意裹挟交融,竟完美地刚柔合一,涤荡四野。

    迷雾刹那被肃清驱散,幻境终于破灭,露出下方一道道逐渐开始苏醒的灵体。

    可就在重云消散的瞬间,一声喟叹凭空乍响。

    “啊……又是这股气息……”

    这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声音,却分外违和地带着人性化的情绪。

    容华立即感知到对方便是此前偷袭的幕后主使,威压却比当时又强了许多,竟给他一种可能无法匹敌的危机感。

    青年玉眸冷凝,第一反应却是当即错身一步,将师尊死死护在身后。

    几乎被击散的云雾之中,开始有黑气丝丝缕缕浮现汇聚,仿佛一道被减慢了无数倍的旋风,卷着墨色烟尘,逐渐在高台正中凝出一道隐约人形。

    那道空洞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分明语调平静缓慢,却仿佛含着莫大威势,无端教人心头一悸。

    “真是令人想念——”

    那人微微一顿,话锋瞬转:“又让人厌恶。”

    可君寻却没空理会。

    他从未有过如此不适的感觉,从前每次遇见黑气时产生的厌恶感加到一起,竟也无法达到此时的万一。

    那种天生对立、不死不休的排斥感死死攥着胸口、充斥全身,让他灵体剧颤,几乎站立不稳。

    他强忍不适,下意识想要召出濯心支撑,却被容华回身一把扶住,担忧道:“师尊,您怎么了?”

    君寻灵魂激荡,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正欲摆手示意对方自己无碍,场中黑影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蓦然转身——

    原本只能隐约看出是头的位置,竟蠕动片刻,猛然张开一双灼如熔岩的厉眼!

    在场已然醒转的仙门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怪物,几乎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人”却仿佛头一回长出双目似的,兀自转了转眼球,最后精准无误地锁定上方最高处,那两道分外醒目的华衣身影。

    它蓦地咧开“嘴”,露出仿佛黑洞一般的口腔,一字一句,声如擂鼓。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么么哒

    第74章 晋江独家的七四天

    温和清冽的力量将全身包裹, 与从前无数次一般,缓慢又不容抗拒地将君寻纷乱的灵识梳理,安抚, 终于稳住了几欲消散的红衣。

    君寻头晕目眩, 全赖容华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抬起头,向着下方黑影望去——

    潋滟深邃的美丽凤眸, 便这样与死寂冷漠的熔岩金瞳相对。

    君寻眼前霎时一眩。

    数不胜数的纷乱光影交杂攒聚, 最终定格在一处漆黑死寂的虚空。

    一点清光极微弱地闪烁着,却仍旧快要抵挡不住黑暗的侵蚀, 摇摇欲坠。

    可就在这点光华即将被吞噬的瞬间, 一声清鸣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赤金光华骤然迸发,耀眼夺目的半月焰弧四散而开, 直接将汹涌肆虐的黑潮冲散灼灭, 逼退万丈。

    那一点清芒终于开始逐渐强盛、生长, 隐约间, 似乎有纷繁影像闪烁交错,却又看不真切。

    君寻神情恍惚, 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 却不知抓到了什么, 入手触感是熟悉又陌生的柔软温和, 还隐约含着一点清淡冷冽的莲香。

    “师尊, 师尊?”

    有些焦急的呼唤之声飘入耳中,忽远忽近, 竟十分熟悉。

    而那点清光则蓦地弥散又聚拢, 竟直接将君寻全身包裹向后拉扯, 似是想将他拖离混沌暗潮的爪牙。

    近处有羽翼破空声响起。

    君寻下意识仰头,眼前却蓦地一花,划过一丛鎏金溢彩的美丽翎羽。

    “师尊!”

    “阿寻!!”

    满含焦急之意的温润嗓音再次响起,似乎还含着几不可察的沙哑颤抖,似乎要失去什么挚爱珍宝,只听的人心尖一酸。

    ——别哭啊。

    君寻听得心颤,终于被那清光拉出黑暗,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面具青年通红通红的眼圈映入紫瞳,甚至连睫毛都有些发颤,被水汽打湿,结成一缕一缕的羽扇。

    他与容华挨的如此之近。

    近到他甚至能看清,那双青碧色的瑰丽翠眸之内,含着一抹极其不易察觉的慌乱恐惧,脆弱、易碎。

    ——这个人,似乎真的扛不住再失去他一次了。

    奇怪的感知蓦然涌上心头,君寻下意识收紧指尖,得到的是更为用力,却又格外小心,不忍让他感到丝毫疼痛的回应。

    “……你哭什么?”

    意识到自己是握住了容华的手,君寻顺势捏捏对方指节,唇角无力地扯了扯:“何必浪费眼泪……等我真死了再哭吧。”

    放在平时,容华肯定第一时间不高兴,让他不许说这样的话。可这次闻言却瞳孔紧缩,憋了半晌,竟连反驳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见他这样子,似乎是吓得狠了。

    眼看着容华眼眶越来越红,君寻终于意识到玩笑似乎开的有点过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移开视线,落在下方仍在努力幻化人形的黑影身上。

    即便是在君寻眼中,那团影子也是一种没有实体的状态。

    它似乎是第一次尝试化作人形,方才放完那句狠话后便一直在四下张望,不一会便照着在场众人捏出一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人脸来。

    察觉到君寻锋利的视线,它便再次转身,向着上首望来。

    一双眼睛亮得仿佛流动的岩浆,却分外冷漠幽深,凝视时,竟能给人一种似乎被什么东西锁定为猎物的阴森感觉。

    “真可惜啊——”

    它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一字一句道:“看看汝……与吾相斗一生,如今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它没有指名道姓,场上众人自顾不暇,全都云里雾里,唯有容华与君寻面色冷沉,不约而同召出了一道剑光。

    白衣圣人周身云气缭绕,仍旧将那抹红衣护在身后。

    君寻手腕轻动,想要召出濯心,与容华交握的手却被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

    眼前有轻雾缭绕凝聚,君寻微微垂眸,感受着面上逐渐凝聚而成的白绫,没有说话。

    当初得到濯心时,云星夜曾言明,此剑一直被圣宫封存,不知何故才到了剑冢之中,更怪的是圣宫竟也从未找寻,是以后来他为免麻烦,也鲜少在人前使用。

    如今被容华按下,他当即领会此地或许不是个使剑的好时机,却是个观战的好地方,当即双臂环胸,向后一斜,竟又靠回了榻上。

    赤金神火锻魂后,君寻便有些摸不清容华如今的灵识等级。

    他知道对方很强,甚至强过自己。观世镜自成世界,这人未持镜核却能越过那黑影的掌控凭空造物,灵识之力可见一斑。

    此次观战,正巧看看容华此时的深浅。

    见他终于安分坐下,不再有动手的迹象,容华心中也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方才有多害怕。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师尊在自己怀中消散更恐怖,更摧折人心的了。

    那黑影说话颇有些没头没脑,可作为全场唯二被针对的两个人之一,容华却能明显感知到,那人一切尽是朝着师尊去的。

    方才也是它一眼引动了师尊体内那枚灵火缭绕的紫珠,才会致使师尊陷入梦魇,灵体也险些因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而崩溃消散。

    针对意味如此明显,师尊如今魂体虚弱,他断不可能让其涉险。

    清越剑吟响彻天际,直接将在场众人仍处于混沌状态的灵识震醒,纷纷由大梦之中重归清明。

    无数道目光睁开双眼的瞬间,只见到白衣圣人长身玉立,正缓步踱下高台。

    袅袅云气逐渐由四面八方飘来,皆顺服攒聚于那抹洁白无瑕的曳地衣摆之上,随着青年独有韵律的脚步翻出层层叠叠的柔软雪浪。

    每行一步,皆有一朵云莲盛放,似乎整片天地之间皆充斥着辛凉清冽的冷香。

    “汝??”

    原本只是抱臂而立的黑影缓缓站直身子,他甚至还没有化出双脚,只是上半身夸张地挥舞起来:“是汝!!!”

    它“手臂”一抖,黑雾顷刻分化为无数粗壮触手,毫不迟疑向着容华挥落。

    而青年只是一声冷哼,手中长剑一横,飞身跃起!

    “又是汝又是汝又是汝!”

    黑影不知何故竟被激怒,触手一根接着一根挥来,将整座高台扫得落花流水。那些尚在调息的灵体根本无从躲避,眼看着就要被攻击波及,却猛然听得一声剑吟——

    无数冷银光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将这些即将波及众人的触手格下。

    场中金铁相交之声乱响,如此威压根本不是寻常灵体能够承受,容华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万千光剑周游云气之中,直接辟出一片结界,将自己与那形状不明的触手怪物关了起来!

    一直跟在却亭舟身后的男子松了口气,却是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距离似乎与她靠近了些。

    反观谢疏风,则立时起身几个飞跃,来到高台之上,定定站在了那名正单手支腮,观战观得津津有味的红衣人面前。

    君寻微微偏头,隔着白绫望向板着脸的谢疏风,唇角稍稍一勾:“这位仙友,你挡光了。”

    后者锋利眉梢一挑,直接又错一步,将他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

    君寻:“……”

    他仰头一笑,懒洋洋道:“怎么,仙友有事?”

    谢疏风默了默,终于冷硬开口:“……你还舍得回来?”

    君寻轻叹一声,伸手去拿桌案上难得幸存的酒壶:“舍不舍得,也是回来了。”

    谢疏风:“……”

    他一把按住酒壶盖,剑眉深皱:“为何不与我们传信?”

    君寻看似惬意,实则被那黑影方才一招折腾狠了,此刻虚弱得不行。他试着在谢疏风手下拉了拉壶柄,发觉角力不过,只好一耸肩,恹恹道:“何必呢?你看看我——”

    “如今这般状况,说不得何时又死了。”

    他摊开双手,笑吟吟道:“难不成阁下杀人,捅一刀不够,还要帮人医好伤口,再于原处捅一刀吗?”

    谢疏风一愣,没好气地松了手:“……你总有歪理。”

    君寻夺过酒壶,立即仰头灌了一口,笑嘻嘻道:“过奖,过奖。”

    他边喝,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顺便给谢疏风让了个位置:“请。”

    后者也毫不客气,直接一掀衣摆就坐,与他一同观察起下方战局来。

    君寻指尖敲了敲酒壶壶身:“你觉得如何?”

    谢疏风神情凝重,却只道:“……不分上下。”

    君寻又笑:“比之‘沧海月明’,又如何?”

    谢疏风默了默,似是仔细斟酌了片刻,才摇摇头,道:“……不知。”

    圣人很强,融灵为圣后,皆能选择一种用起来最为顺手的元素,作为自身的“意”。

    譬如君寻的剑意,还有近神天那一位的“沧海月明”。

    所谓“仙者修形,圣人修意”,正是说明若要再进一阶,仙者必得将灵相修至极致,而圣人却是要打磨己身的“意”。

    没人知道将“意”修炼至臻会发生什么,古往今来,唯一尚未失败的案例,大约只有近神天那位圣人。

    数千年来他鲜少出手,没人知道他已修到何等程度,仅五年前曾与他交手的君寻清楚,所谓“沧海月明”,正是近神天圣人已然快要将己身水元素的“意”打磨成一种完全领域的彰示。

    待领域成型,自成世界,自然由圣登神,执掌界中生死造化。

    可容华的“意”,却如他的灵相一般,与旁人半点不相同。

    莲神护世,借由红尘万华掌控天道,分星布轨,即便如今从头修起,也无需什么“灵相”、“意”。

    只要他站在这里,他便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非但云气、流风,世间万物,只要他想,皆可掌控于股掌之间。

    ——这才是容华的“意”。

    以整个碧霄为领域,因为这本就是他掌控的世界。

    可即便如此,若要与圣宫那位交手,恐怕胜负也难以预料。

    毕竟,莲神尚未完全觉醒,而对方也实在活了太久太久了。

    君寻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嗤道:“万年的王八熬成精。”

    谢疏风才喝进嘴的酒液险些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立即白了君寻一眼:“重活一世,单修嘴皮子了?”

    君寻一咧嘴,不置可否:“但你似乎很赞同我。”

    谢疏风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君寻眸光再次向下飘去。

    那团黑气凝成的怪物似乎打急了眼,身躯已然涨大数倍,在容华掌控的云气与剑意之间嘶吼嚎叫,似乎对其恨之入骨,拼尽能为,却偏偏无法伤其分毫。

    反观白衣圣人,虽看似游刃有余,可结界之内满地云莲盛放,清雾并着剑光纷飞,便是他已然全力以赴的证据。

    他们势均力敌,又因不欲观世镜崩毁齐齐留了一手,是以谁也无法将对方击败,已然僵持许久。

    君寻眯眼看了一会,终于一仰头,灌下酒壶内最后一口酒。

    谢疏风察觉不对,伸手拦在他面前,横眉紧锁:“你要做什么?”

    君寻勾唇:“你没看见?我家宝贝徒弟打累了,做师父的自然要帮他一把。”

    谢疏风:“……你果然还是对他下手了。”

    君寻隔着白绫睨他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他懒得再理谢疏风,只反手将他腰间佩剑一拔:“借来用用!”

    后者唇瓣翕动,未及开口,红衣青年已然拢着滑落肩头的烟霞羽衣懒懒起身,剑尖拄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下方一直关注圈内战局的众人自然注意到了这一抹特立独行的红,见他拎着柄寒气四溢的灵剑走上前来,均面色奇异起来。

    “这……这不是圣人那位妖妃吗?”

    “你看他手里,似乎是太华宗问剑峰主的‘岁寒’!”

    “这人什么来头??问剑峰主爱剑如命,竟也肯将本命灵剑借予他!”

    “果然妖孽!非但圣人,连问剑峰主都被蛊惑了!”

    谢疏风:“……”

    君寻:“……”

    他拎着剑,似笑非笑地回首扫了谢疏风一眼,后者则黑着脸,眼看便要起身去和这些人打一架,却骤然听得一声冷冽怒喝。

    “住嘴!!!”

    下方明目张胆的议论声霎时一寂。

    原本齐聚君寻一身的目光终于移开大半,转而循声望去,落在了缓慢起身的鬼面人身上。

    “修道之人,不思言语之忌,此前的教训都忘了???”

    却亭舟环视一周,不知是因鬼面太过吓人还是威名在外之故,竟无人敢与其对视。

    她冷哼一声:“无胆鼠辈,仙门未来有尔等,实在危矣!”

    “这位……仙君。”

    隔着鬼面,却亭舟的声音有些别扭,却还是向着君寻拱手一揖:“仙君高义,亭舟拜服。我自知无法与此怪匹敌,仙君若需别剑,请将傲雪拿去!”

    说完,竟手臂一扬,直接将一柄寒气四溢的雪色长剑甩出,连剑带鞘钉入君寻脚边地面!

    分明是亲兄妹,却亭舟却半点没有却芳舟工于心计的笑面虎模样,连本命剑这等牵系性命之物都敢这般直接抛给君寻,倒是罕见的干脆爽利、快人快语。

    君寻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毫不客气,将岁寒换到左手,直接反手将雪剑抽出!

    无尽意从不认主,即便谢疏风一直随身携带,也无法如本命剑一般带入观世镜中。

    君寻原本还有些担心单是岁寒无法承受紫火,此刻再加上傲雪,倒是不必再有此忧。

    他手持双剑,转向下方结界,冲天剑意登时拔地而起!

    原本恢复风平浪静的海域霎时被剑气卷动,波涛浩荡,连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阴云都被卷挟出一道方圆千里的巨大气旋。

    几不可见的幽微紫焰丝丝缕缕融入罡风之中,君寻轻笑一声,径直将两柄寒剑向着下方一抛——

    声势浩大的剑意被极致地压缩于一点,双剑化作流星,拖着硕长的幽紫火尾冲入容华开启的结界缝隙,仿若一道破开长夜的璀璨日光,一往无前,势要将无边黑暗混沌贯穿!

    触手怪自然也发现他加入了战局,眼看流光直奔自己眉心而来,当即大笑一声,竟是主动撞了上去!

    连天地之间都寂静了一瞬。

    谢疏风与却亭舟当即身形一晃,面色惨白,魂体几乎无法凝聚。

    而下方众人同方才一般大气都不敢喘,而君寻眉心紧锁,终于不笑了。

    旁人看不出,可他却不一样。

    这双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到,裹挟两柄顶级仙剑的紫焰流星有去无回地没入怪物眉心,却收效甚微,甚至只是让它几乎塞满容华结界的身躯稍小了一点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物捧读一般空洞无机质的声音响起,聒噪得像只被拔了毛的乌鸦。

    君寻面沉如水,只听得对方边笑边道:“看看汝如今,弱成什么模样!”

    “鸿蒙有什么好,碧霄有什么好?”

    “汝与吾才是一路的……汝放弃抵抗,沉沦于吾,接受吾,与吾共掌鸿蒙,难道不好吗?”

    “——聒噪!”

    君寻这下是彻底听烦了,指尖一抬,一团赤金焰莲登时浮现。

    炽热又令人忍不住心生恐惧的赤金火苗跳跃着,直接点亮了怪物本就灼灼的瞳孔。

    “对对对对……就是这个!又是这个!”

    后者一见金焰,立时兴奋起来,连容华都不顾了,直接扑向结界光膜,竟是主动张开触手,挥舞着想要吞掉被君寻一剑穿来的赤金火莲。

    四野静寂。

    众目睽睽之下,火莲霎时没入怪物身体,仿佛冰水滴入滚油,终于将黑气灼烧炙烤得开始升腾翻滚起来。

    与此同时,容华飞身而退。

    原本还在下方的仙门众人顷刻消失,被他同时转移位置,一一放置在高台边缘。

    侥幸在这场摧枯拉朽的动乱之中逃出生天,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咽下,却见那黑影竟顶着烈焰焚烧再次凝成只有上半身的人形,反手从身体里拎出两把灵光微弱的寒剑,丢垃圾似的抛去一旁。

    “熟悉的痛苦,久违的痛苦!!!”

    它抚掌而笑,语调却还是空洞冷漠:“这样才有趣——”

    “只是……吾还没玩够呢。”

    怪物边说,边打了个响指,极缓慢道:“带你们一起玩玩,如何?”

    君寻暗道不妙,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立时操控金焰想要封住怪物行动,却终究晚了一步。

    第一声闷哼响起,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

    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凭空传来,容华下意识握住师尊手臂,而后者则循声环望,霎时薄唇紧抿,面色铁青。

    几不可见的黑气由在场所有灵体眉心显露,袅袅飘出,竟不知是何时入体,又已潜伏了多久。

    除去有些茫然的却亭舟,就连最近前的谢疏风也闷哼一声,神情痛苦,几乎站立不稳。

    君寻一把将他扶住,眉头紧锁:“怎么了?”

    可后者却只是摇头,加上此前伤势,此刻竟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眼神逐渐漆黑空洞,竟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这手法,简直与神殿操控人心污染灵魂的腌臜手段如出一辙!

    君寻想到曾经所历,霎时一股无名火起,可下方那怪物却在火焰灼烧中缓缓张开“双臂”,低低一笑:“神堕仙,仙堕人,人堕魔……不过是些蝼蚁罢了……”

    君寻没理,耳边却骤然听得一声剑吟。

    下意识回首,但见逢春冷银色的剑锋不偏不倚,正抵在鬼面人颈侧。

    容华玉眸冷冽,嗓音冰寒:“众人有事,只你无恙。圣乾殿主,不应该解释一下么?”

    却亭舟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欲开口,此前那名被她几次喝退的仙门宗主却乍然嚎叫一声,一头撞了过来!

    这人一直行径奇怪,不知得了兄长什么命令,前来世外岛的一路都在惹事。

    却亭舟本就厌恶此人,第一反应便是挥手将人荡开,可对方却打定了主意要同归于尽似的,不依不饶地扑将过来,直直撞上了容华剑尖。

    逢春剑气霎时激发,容华也毫不留情,直接将那人灵识绞碎——

    然而君寻却眉心一蹙,眼尖地捕捉到有丝缕残魂沿着剑尖向下垂落,竟一头扎进了却亭舟体内!

    后者登时浑身一僵,单手扼住胸口,却灵识震颤,只能扶住一旁靠榻的背沿,勉强站立。

    她忍着心头剧痛抬眸,却见近前白绫覆目的红衣人蓦地伸出一根手指,隔空向着自己心口位置虚虚一点。

    幽微金芒在他指尖一闪,竟顷刻间于却亭舟胸口激出一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红纹印,而那些丝丝缕缕、污染灵魂的黑气,正是由血印散发而出!

    却亭舟显然也十分意外,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可置信地向后踉跄两步,被同样站不稳当的谢疏风扶住。

    见她眼神,君寻就猜到却亭舟应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东西从何而来了。

    白绫之下,紫眸星河流转,莹晶灵光煜煜。

    君寻正欲凝神细察那血印的灵力构造,却乍然听得下方爆发出一长串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汝以为自己如今还能与吾匹敌??堕落吧!污染吧!!!”

    “混沌不灭,吾即永生——”

    君寻冷着脸,死死盯着那双火焰中愈发滚烫邪异的熔岩瞳孔,正在思考如何将这东西彻底消灭,却乍然听得一旁却亭舟缓缓一句:“圣人……请借灵剑一用。”

    容华下意识望了兀自思索的师尊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将手中逢春交了过去。

    却亭舟缓了半晌,此刻终于能够直起身体,勉强站立。

    接过逢春的瞬间,她由衷赞了句“好剑”,却立时反手调转剑尖,毫不犹疑,径直将冰冷剑锋猛然刺入自己心口!

    这一剑不可谓不狠,竟直接将她自己左胸捅了个对穿,利刃劈开灵体骨骼血肉的声响几乎令人牙酸。

    也全靠她这般狠绝,那枚血符终于不堪重负,溘然碎裂!

    想必留下暗桩之人也没想过却亭舟会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可承蒙她这一剑,却成功让君寻发现了那怪物寄存的真相。

    眼前这不过是尊“身外化身”,依赖却亭舟身上血印而存,如今寄生之物被毁,原本还能在金焰下坚持片刻的黑影也顾不上说话了,立即挣扎翻滚起来。

    下方传来烧灼的滋滋声,与此同时,黑气尽散,连谢疏风都不例外,与场上那些险些被污染灵识的仙门众人东倒西歪,纷纷倾颓在地,动弹不得。

    却亭舟则伤势更甚,灵识收到如此重创,几乎要溃散碎裂,却被一朵凭空出现的白莲吸收包裹,护住了性命。

    君寻与收起莲花的容华对视一眼,正待分头救人,下方已被烧得仅余一抹青烟的怪物却骤然大笑一声,向着高台飞扑而来!

    “师尊小心!”

    容华根本来不及思考,仅凭本能下意识闪身护住师尊,可黑影却正巧于即将与二人相触的前一瞬被焚烧殆尽。

    仿佛只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海风,卷着一席仆仆烟尘,与君寻耳边一句近乎无声的蛊惑低语。

    “沉沦永夜……吾,等着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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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晋江独家的七五天

    “师尊……”

    “师尊?”

    容华的呼唤声越来越近, 莲香飘入鼻尖,终于将君寻的心神拉了回来。

    白绫之下,美人微缩的瞳孔终于复原。尽管知道容华无从得见, 君寻还是微微垂眸, 掩下了眼底异状。

    容华鲜少见到对方如此沉默, 心中一时有些疑惑,下意识出声询问:“师尊, 怎么了?”

    君寻转眸回望:“刚刚……”

    话到嘴边, 他却蓦地顿了顿:“罢了,无事。”

    看容华的样子, 似乎并未听见方才那道声音。

    数千次轮回走过, 即便如今安逸了几年,也丝毫未曾影响君寻对这种敌意的敏锐感知。

    ——那怪物的目标如此明确,只针对他自己, 倒也不错。

    容华如今尚未完全觉醒莲神之力, 为免变数, 不知反而是好。

    君寻暂时压下心中疑窦, 直接转移话题:“这些人,伤势如何?”

    整座观世镜内, 除了他们二人与却亭舟, 恐怕都受到了那股黑气的侵袭。

    君寻方才灵识波动太甚, 如今只能看出他们仍旧魂魄纯净, 未被污染, 根本没有余力探查这些灵体伤势。

    可连清醒都无法维持,足见他们伤得也不轻。

    容华一怔, 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袖袍轻荡, 清泉般的感知在空气中掀起一圈涟漪,轻若落雪般,覆盖了整座高台。

    “这些灵识虽然受损不轻,需要修整很久,但没有大碍,”白衣青年转向前者,“想必师尊也查看过了。”

    君寻点头:“圣乾殿主出手果决,他们伤虽重,却未被污染。”

    那夜被容华擒住的黑衣人供出此行目标是观世镜,却未曾想他们胃口如此之大,竟还想借此机会污染所有人的灵识。

    “……从前神殿虽活动频繁,却未曾有如此明目张胆,”君寻眸光微动,落在下方伤痕累累的高台之上,“想必是那位‘神主’,快要等不及了。”

    五年前初次交手,他便已察觉近神天那位圣人身染沉疴,灵识有损。而归一神殿诸多年来的行径,也一直都是在吸收新老信徒的生命力,来为他续命。

    究竟是何原因,才会让他主动出手,放着几乎无可计数的众多信徒不管,反而去污染这些仙门领袖?

    容华眸光微垂,不知想到了什么,见师尊同样陷入沉思,也没说话,只是来到最一开始便被波及,此刻已然失去意识的老宗主面前,伸出了手。

    一点灵光由他指间飞出,不偏不倚落在耄耋老者眉心。与其接触的刹那,灵光扎根,竟倏然开出一朵指腹大小的白莲。

    与此同时,老人喘着气,有些吃力地睁开了双眼。

    模糊视野间,唯见两道极鲜明的色彩,仿佛朝霞映雪,深埋于他数千年的记忆之中,早已烙在心头,无法忘却。

    见他转醒,白衣圣人未被面具遮挡的青碧玉眸一转,视线扫过周遭一圈后,却是双目微阖,缓缓张开双臂。

    晴空万里的海域之上,不知何时,竟缓缓飘起了小雪。

    每一枚飘摇落地的雪花,都稳稳落在一人眉心,又转瞬间开出一朵同样大小的白莲。

    所有动荡不安的灵魂皆被这朵毫不起眼的莲花安抚净化,又在众人转醒之前化作柔光,包裹着将他们送离观世镜空间。

    “大人……”

    老宗主愣愣望着雪中那抹纤质无瑕的白衣半晌,终于唇瓣颤抖,艰难出声:“是我……错了吗?”

    “怎么,”缥缈含笑的嗓音不知何时由身边响起,老人下意识循声回望,却见那抹红衣不知何时踱至自己身边,正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老宗主本领通天,竟也会出错吗?”

    老人默了默,神情再度低落下来:“……仙君想问什么,大可直接问。”

    君寻笑吟吟一掀衣摆,直接落座他面前小案,开门见山道:“问你的谶言。”

    “——我一直很好奇,老宗主是如何得出这些谶言的?”

    君寻点点老人怀中一直抱得恁紧的观世镜核:“可是借助此物?”

    老宗主抿抿干涸唇瓣,没有说话。

    君寻却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似的,丝毫不恼,反而又道:“我猜……老宗主得到的,大约不只是那一条谶言。是不是还有针对性更强一点的,才会让您下定决心,要在观世镜中解决了我和容雪尘?”

    “你?!”

    老人超脱世外的表情终于破裂,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仍在施展法术的白衣青年,紧接着压低嗓音,紧张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新圣与其妖妃会带来大劫难,威胁到玄极宗,或许是碧霄界的生死存亡……”

    君寻翘着二郎腿,单手托腮,笑眯眯道:“虽不知具体内容,但我猜意思大约是差不多的吧?”

    “所以老宗主才会临时改变主意,将寿宴地点改成观世镜中——因为你知道,若在现实世界,你绝无可能是圣人的对手。”

    老宗主面色刹那变化:“我……我……”

    君寻幽幽补充:“可就在你准备动手前,却发现了什么,于是改变了主意。”

    他指尖百无聊赖地绕着垂至胸前,过长的白绫尾巴:“我猜……依老宗主的眼力,定然已经看出圣人的真实身份了,对吧?”

    虽不知他曾经与莲神如何相识,可依照老宗主每次都将所得谶言公布的行为,想必是位“将天下苍生与碧霄存亡视为己任”的主。

    见老人面色愈发复杂纠结,君寻却半点没有要客气一下的意思,字字诛心:“若真如《碧霄通史》所言,莲神抱憾而终,举世尽哀,如今发现神明未死反倒转世的好消息,老宗主为何不昭告世人?”

    “唯有一种可能,”他伸出一根手指,终于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你不告诉众人他的真实身份,是因为你知道,莲神之死,并非那么简单。”

    “别说了……”老人神情痛苦,连观世镜核都不管了,双手抱头,“别说了……”

    黑曜石材质的镜核沿着老人衣摆滚落在地,君寻只冷冷看了一眼,却没有去捡的意思。

    早在看到圣宫那本《碧霄通史》第一眼,君寻就猜到里面的内容大约不够真实。

    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饶是莲神掌控万物,可在人心与世浪的冲袭之下,却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连真实死因都被掩盖。

    “万人敬仰的莲神,却被天机指为‘祸害’,”君寻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而你,现在大约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窥天之力,所得谶言又究竟是真是假了吧?”

    “我,我……”老宗主不住摇头,喃喃自语,“大人说,我有通天之能,是个转述者,只要坚守本心,只要坚守本心……”

    “本心……我的本心……”

    “我的本心……什么……是什么……?”

    见他似乎有些魇住的模样,君寻眉头紧锁,蓦地伸手,紧紧握住老人双肩:“老宗主!”

    “我不想害人,他们却因我而死——”

    老宗主猛然抬头,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是一片无措茫然:“我也没想过,他们、他们竟会利用我的谶言,去害了,害了……”

    老人双目血红,话音未落,竟骤然面色灰败,两行血泪溢出眼眶,眼看便要沿着嶙峋褶皱的皮肤纹路留下。

    君寻心道不妙,眼见对方神魂立时要当场溃散,正欲强行调动灵识施救,却被温润清冽的力量罩了满身。

    剔透莲华凭空绽放,直接将老宗主的魂魄收留聚拢,护入莲心之中。

    君寻抬头,眼前天光正巧被白衣身影遮挡。

    日头酷烈,几乎模糊来人轮廓,却掩不住那一袭无瑕干净的白。

    “师尊?”

    青年玉眸含笑,温软指腹轻柔抚过君寻眼角,白绫便在此时化回云气,缓缓消散。

    君寻无意识眨了眨眼睛,紫眸漾出一瞬华光,竟无端显得清浅不少,恍惚间,似乎有些与幻境中的少年重合。

    容华一怔,忽然没来由想起折花会小世界,师尊高烧说胡话时,曾流露而出的清澈眼神。

    那仿佛是世间最为清透纯净的紫水晶,任何事物都无法将之污染,与如今的幽深疏冷半点不同。

    “看什么呢?”

    察觉容华的眼神好似有些发直,君寻眉梢一挑,眸底登时荡起流晶,将原本清澈的浅潭搅起深邃波纹,再度恢复往日的疏冷桀骜。

    容华恍然回神:“没,没什么。”

    他尚且留在师尊眼角的指尖不自觉摩挲几下,忽而由衷道:“……您的眼睛真美。”

    这次轮到君寻愣神了。

    他盯着青年笑意溶溶、满眼俱是自己的玉眸看了半晌,倏而唇角一勾,出手如电!

    容华毫无防备,直接被师尊抓住衣领一把拽弯了腰——

    二人之间,距离刹那拉近。

    观世镜中唯有灵体,可不知为何,君寻却觉得好似闻到了一股悠远清冽的莲香。

    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掀开了遮住容华面貌的玉质假面。

    面具被他一手拂落在地,却因身处镜中,原本纤薄的面具并未碎裂,而是在接触地面的瞬间霍然化作光点,升腾消散。

    青年逆着光,温柔俊雅的轮廓被天光勾勒,月眉琼目,高鼻红唇,姿容出尘绝世,可眼神却分外专注深情,似有千言万语包含其中,欲说还休。

    试问世间,有谁能抵得住这样一双含情眉眼?

    君寻伸出指尖,细细摹过容华线条清隽的眉骨,牵制对方衣领的手却开始不自觉向下发力。

    容华早就沉沦在师尊难得深情的眼神中了。

    即便那双紫眸曾经阅过无数世浪,盛过万象铅华,可此时此刻,却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哪怕,哪怕仅是这一刻——

    哪怕时间只能停驻在这一刻,即便要他下一瞬立时灰飞烟灭,魄散魂消,容华也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于是他借着师尊的力道倾下身去,眼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他能看清师尊微微颤抖、长如羽扇的睫毛;近到那双紫眸中几不可见的紧张都无所遁形;近到熏暖香木气息与清冽莲香交缠融合,几乎要不分彼此……

    君寻鬼使神差,脑海中却骤然冒出一句话来。

    “唯有南山与君眼……”*

    ——相逢不改旧时青。

    君寻眼前蓦地一花,识海霎时一阵恍惚。

    眼看便要碰触师尊唇瓣,容华毫无防备,反而被对方随手一推,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容华眸光瞬时黯淡,可见师尊捏着眉心垂首,似乎很是难受,却又顾不得一时的伤心,立即伸手蕴出清波柔光,助他梳理灵识。

    ……此番入镜,对师尊的消耗还是有些过大了。

    君寻缓了片刻,终于能够分神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无碍,视线却飘忽着,落上了此前滚落脚边的黑曜石镜核。

    就在他注意到镜核的同时,原本死气沉沉的黑曜石镜面却蓦然光芒大作!

    “这是……”

    君寻被晃了一下,立时想要抬手遮挡,却蓦然被一股吸力包裹,拉扯着向镜中栽去——

    “师尊!!”

    容华也没想到观世镜竟会对师尊出现如此强烈的共鸣,下意识伸手想要将人拉住,却不料被那股力量牵连,竟也被卷入镜中!

    眼前迷雾攒聚凝结,容华抓了个空,正待施展念力强行破镜而出,鼻尖却乍然扑来一阵混着香木燃烧气息的桐花味道。

    眼前景致尚未分明,一团红影便已然穿云破雾,迎怀而来。

    容华下意识张开双臂,不偏不倚将红衣少年接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周遭云雾消散,现出一处人烟稀少的乡野景致来。

    “莲……莲君……”

    少年有些慌乱的嗓音攀着颈侧一路飘入耳中,甚至含着点极细微的茫然哭腔,听得容华霎时心软了一片。

    “我呜……我动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唯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范讽《题济南城西张寺丞园亭》

    第76章 晋江独家的七六天

    他们似乎身处一座人烟颇为稀少的荒村, 容华举目望去,却只看到满眼断壁残垣,仅有零星几幢尚且完好的茅草屋, 在风中摇摇欲坠。

    空气中隐约飘着一层薄雾, 还弥漫着一股极轻微的草药味道, 分毫不像幻境,倒像是真实世界一般。

    容华小心翼翼抱紧自跌入怀中便开始瘫软下滑的红衣少年, 只觉得胸口好似揣了团熨烫的火, 将心血都煲得滚了起来。

    “莲……呜……莲君……”

    少年死死抓住怀中青年雪白的衣袖,甚至连话都要说不利索了:“雾气……有, 有问题……”

    往日里澄澈潋滟的紫眸, 在茫然无措的衬托下纯净得仿佛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兀自泛着令人目眩的华光。

    容华心都化了,正待温声出言安抚, 却骤然面色一肃——

    无形寒气随着白衣青年袖袍荡起的方向飞射而出, 豁然破开迷雾包裹, 直奔枯树后缓慢踱出的黑影!

    可那人却似毫不在意般, 竟躲也不躲。

    就在容华倾身将少年君寻打横抱起的同时,剑气竟在那人身前一尺见方的距离倏然激起一层灵气护罩。

    按常理而言, 灵气取自天地, 化归万物, 自是百毒不侵。

    可就在容华灵气接触那人护体罡气的瞬间, 竟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听的人立时一阵牙酸。

    一声轻笑远远飘来,容华玉眸微眯, 但见一人伸手拨开雾气, 缓步而来。

    “咦……?”

    那人指尖一拨耳垂悬挂的孔雀羽, 妖冶面颊上立时涌起一丝玩味来:“本座不过随手布了一层防妖兽的迷雾,竟还真药倒一只——”

    他捏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无力靠在白衣青年怀中的君寻,笑眯眯道:“哟,还是个小美人,莫非是只妖狐——?!”

    话未说完,他登时一侧身,直接闪过了逼面而来的凛然剑芒!

    “哎呀,阁下脾气还不小。”

    他故作夸张地拍拍胸口,大惊小怪道:“不就毒倒你一只小宠物,至于么?”

    容华眉心紧蹙,神情终于转冷:“……最后一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嘁……”

    对方却仿佛对临身杀气毫无察觉似的,笑得弯了狐狸眼:“本座活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你这种人。你们这些饲妖宠的,养来不就是为了泄-欲么?在这装什么深情清高!”

    容华面沉如水,盛怒之下正欲发作,却被怀中少年骤然出声打断:“你——”

    君寻气得浑身发抖,拼尽全力挤出一句怒叱:“你……才是……妖!!!”

    紫眸抬起时,空气中顷刻卷起一道灼热旋风,将方圆百里的毒雾灼烧殆尽!

    ……果然。

    同先前的幻境一样,师尊似乎对他人在某些方面的言语冒犯非常非常敏感……

    眼看着周遭的茅草屋都要因高温自燃了,容华终于按下心头怒气,轻叹一声。

    清泉般温柔清冽的力量流泻而出,轻而易举地将怀中少年包裹、安抚,又涟漪般向着四面八方荡开。

    如此绵延不绝的生机,刹那间生发万物,数不胜数的浅草野花就地生根发芽,就连那名妖冶青年手扶的枯树,焦黑枝头都渐次冒出了一茬新绿。

    后者惊疑不定地闪身后退,却被不知何时等在路径上的细藤擒了个正着。

    “你?!!”

    他第一反应便是释出护体罡气,想要将周身束缚震碎,却不料这些花藤看似娇嫩柔弱,却分外坚韧,非但灵力毁不去,连毒都无法奈何分毫。

    反观容华,却是寻了处干净的所在,将怀中仍旧动弹不得的青年小心安置好,这才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向着那人走去。

    虽然形貌有所不同,可容华在看清对方的同时,便已发现这是名老熟人了。

    “原来是毒医阁下。”

    容华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襟,眼皮微掀,抬眸轻笑:“还是应该叫你本名,汨绝?”

    原本还在试图挣扎的青年立时一笑,被猜中身份,反而又镇定下来:“哦,原来是熟人?”

    汨绝斜倚着花藤,又是一拨孔雀羽耳坠,似笑非笑:“真不好意思,仇人太多,记不得了。”

    容华微笑:“萍水相逢,倒也不足挂齿。”

    他终于在汨绝面前站定,玉眸微垂,缓缓道:“还望阁下将解药交出,我们自会离去,不再与阁下纠缠。”

    汨绝抬头看着他,神情却微微一滞。

    “……阁下还真是客气,”他拎着花藤抖了抖,笑眯眯道,“只是嘛,某只会毒人,可不会救人啊。”

    青年偏头,视线越过白衣青年肩膀,正落在那抹烈烈如火的红衣之上,笑吟吟道:“阁下若想救你的小宠物——呃!”

    骤然收紧的花藤竟无端生出根根倒刺,汨绝话未说完,便被生生扣入血肉之中,一时竟疼得发不出声音。

    容华却仍是一副温柔和善的表情,逆光之下,碧眸却蓦然泛起一曳寒波。

    “我说过,”他含笑开口,藤蔓却伴着说话的调子愈发拧紧、深入,“收回你的话。”

    这些小刺,理论上来讲是不会对修者造成什么明显伤害的,毕竟只是寻常草木。

    可不知为何,在白衣青年的操控下,竟能发挥如此效用。

    汨绝连呼吸都在颤抖,心知自己奈何不得眼前之人,终于一咧唇瓣,牵出一道几乎有些狰狞的笑来。

    “好吧……好吧,”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眯着眼睛道,“算是我栽了。”

    容华含笑接过他抛来的药丸,却没有第一时间解除对他的束缚,而是率先回身,将解药检查无误后,才喂君寻服下。

    原本在毒性作用下浑身脱力的君寻立时闷哼一声,面色立时惨白!

    容华一怔,尚未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便见对方猛然一个翻身,捂着嘴剧烈咳嗽干呕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少年咳得惊天动地,面色由白转红,满头大汗,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流个不停,容华看得忧心,正待出手帮他顺顺气,却见君寻猛然抬头,濯心出鞘!

    “难吃死了!!!”

    少年拔剑便砍,怒气滔天:“看我今天不杀了你——”

    汨绝也是机智,见他手中长剑不凡,竟豁着被割伤的危险直接将缠满花藤的手臂向前一送。

    藤蔓果真立时被濯心割断,只是一个呼吸,妖冶青年便大笑一声,翻身跃起,踩着树枝向远处跑去。

    君寻怒极,连形象都不顾了,顶着一脸未干的汗与泪,立时飞身跟上!

    容华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追逐着远去,却只是轻叹一声,摇头失笑。

    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观世镜核微芒闪动,正在不断地向他传递信息。

    同时也证明了他此前的猜测并没有错——此处,正是根据师尊记忆还原出来的幻境。

    那名红衣张扬的少年,仿佛一轮时刻释放光辉的骄阳,鲜衣怒马,爱恨分明。

    光是看着,他都觉得胸中热意翻滚,似乎要将整个人都融化。

    究竟是怎样的世浪消磨,才会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洗刷到如此深不见底,将少年对世界一腔澎湃的热爱冷却,仅余无尽的厌烦疲倦?

    容华不懂,也不想懂。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心性巨变,除非遭遇过极大的变故摧折。

    而这之中,又必然不会缺少无尽的血与泪。

    光是想想师尊独自面对的景象,容华就已经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能以身替之。

    他宁愿师尊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仍与幻境之中一般,永远是骄阳般耀眼迷人的少年。

    ……幻境没必要再看下去了。

    容华垂眸,视线落在星盘之上,正欲发动镜核结束幻境,却无意间捕捉到了一声呼救。

    青年动作微顿,广袖无风自动,霎时荡起一层清波,将声音传来方向的断壁残垣拂散,移平。

    茅草泥墙之后,似乎是一处药庐。

    小院中心架着一口几乎有半人高的大锅,内中却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眉目清秀,根骨奇佳,却面黄肌瘦,被一根缚灵索禁锢在黑绿药液之中,动弹不得。

    他似乎被容华造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挣扎着掀开眼皮望来,漆黑瞳仁顷刻一亮。

    “仙人救命!!!”

    少年剧烈挣扎起来:“我是被毒医抓来炼药的!仙人,救救我!!!”

    容华从未见过这样生煮活人的场景,着实愣了一愣。闻言立时回神,只心念一动,药锅连带着缚灵索竟齐齐断裂,将人释放而出,颇有些狼狈地摔到地上。

    后者痛呼一声,正欲挣扎着爬起,却被一件雪白长衫兜头罩下,遮盖全身。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扒光了扔进锅里的,此刻正衣不蔽体。

    少年脸颊登时青红交错,满是药液的手下意识拉过长衫穿好,却又在发现自己将如此干净好看的面料弄脏时有些窘迫,不甘地咬住了下唇。

    容华并不想过多管他,见人似乎没有大碍便要转身离去,却被那少年小跑两步追上,一把拉住了袖角。

    “仙人!!!”

    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叫隋无迹,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才会被毒医抓来炼药!”

    他抬起眸来,满眼含泪:“求仙人开恩,准我随行服侍!”

    容华垂眸看他,却没有说话。

    幻境脱身于师尊记忆,主角理应是君寻本人。

    即便他作为旁观者入境,也不该在离开主角的情况下发生任何事件。

    第一次他遇见老宗主,还可以说是手持镜核的后者故意安排。可如今整座观世镜中就他与师尊两人,幻境中又为何有变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容华眸光微沉,有些想不明白。

    可那名唤隋无迹的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乞求着,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的架势,哭得涕泗横流,好不可怜:“求仙人开恩,求仙人救命——”

    容华沉默许久,直到隋无迹嗓子都哭哑了,这才有了动作。

    雪白微凉的衣角被倏然抽出,隋无迹手中一空,面上登时涌上绝望之色。

    正伤心,却听得那名仙人悠悠开口,嗓音平缓:“我带你一程,去最近的镇子上安顿吧。”

    少年立时一喜,忙不迭向着容华磕起头来:“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不必如此。”

    容华浑身不自在地让开他的礼,指尖一扬,便有清冽柔风将人稳稳扶起,立了起来:“举手之劳,你无需这般拜我。”

    隋无迹状态调整得飞快,抬臂蹭去面上泪水,笑容灿烂地点头:“是!一切听仙人的!”

    容华默了默,终于再次转身,向着师尊离开的方向寻去。

    他一早就在少年身上留了一道神念,此刻略作感应,立时迈开了脚步。

    隋无迹便也乖巧地整理好衣着,亦步亦趋地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半刻,直到进了一片树林,容华终于开口,却是向着身后少年缓慢道:“若累了便说话,不必强撑着。”

    他一早就发现,这少年似乎行动不便,此刻更是面白如纸,冷汗淋漓。

    听到他发话,隋无迹也只是勉强一笑,分外乖巧地摇了摇头:“仙人是要寻人吧?无迹没事,不能耽误仙人寻人……”

    容华默了默,终于向着少年,伸出了手。

    隋无迹一愣,似乎有些纠结,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那只纤长干净的白皙手掌。

    可就在此时,林间却乍然响起了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转头,便见一抹红衣分花拂叶,现身于苍翠掩映之间。

    如此耀目鲜明的颜色,实在令人移不开视线。

    可对方却定定看着二人,紫眸折射出林间光影,竟无端显得明暗交错,令人看不分明。

    “莲君,”君寻背着手,偏头一笑,“这是谁呀?”

    作者有话要说:

    风水轮流转(。)

    猜猜隋无迹是谁?

    (前文出场过哦~~)

    第77章 晋江独家的七七天

    容华一时无言。

    师尊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好, 若非他在对方身上留过一丝灵识,清楚知晓他的行动轨迹,大约要以为师尊是故意的了。

    即便如此, 对方也比他预估的时间归来尚早一些, 卡得相当是时机。

    容华一早察觉这位名为隋无迹的少年伤势似乎有些古怪, 正欲借疗伤之名顺便探查一番,此刻却也只好暂时作罢。

    见红衣少年不紧不慢穿花拂叶而来, 神情间竟有几分师尊往日里的玩味笑意, 容华不由暗自失笑,收回悬在半空之中的手掌, 转而捏了捏眉心。

    眼睁睁就要碰触那只白皙干净的温暖手掌, 此刻却被蓦地收回,隋无迹原本黑亮的眼眸刹那满涌失落,有些悻悻地收回了手。

    “莲君, ”少年线条风流的瑞凤眼迎着林间洒落的明亮月光一眯, “这位……小公子, 是你新认识的——人, 吗?”

    他特意加重了“人”的咬字,听得容华一阵哭笑不得, 心道不愧是师尊, 连吃醋路数都如此特别。

    他转向少年尚未开口, 一旁从头至尾安静如鸡的隋无迹却乍然出声, 嗓音中是掩不住的无措慌乱。

    “我叫隋无迹, 是被毒医抓去炼药的……承蒙这位仙人出手搭救,又准我同行一程, 还请小公子莫要误会……”

    少年原本直直盯在容华身上的视线终于松动些许, 堪称纡尊降贵地垂眸, 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显然并不吃这一套。

    “同行?”他下巴尖一抬,嗓音冷淡,“同行需要牵手吗?”

    隋无迹眼圈瞬间红了,有些无措地解释道:“不是、不是牵手……是仙人发现我行动不便,才要帮我疗伤的……我没想、没想和仙人牵手……”

    许是见他实在委屈得要哭出来了,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红衣少年却蓦地一愣,视线有些慌张地飘忽一瞬,这才梗着脖子凶巴巴道:“哭、哭什么!不许哭!”

    正在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隋无迹登时一噎,一张清秀小脸憋得通红,连哭都不敢哭了。

    “行了!”

    君寻颇不情愿地一甩手,还是抽出一方帕子,格外别扭地抛了过去:“……还不擦擦,难看死了。”

    隋无迹被他边凶边关照的行径拐懵了,愣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捡起落入怀中的丝帕,又轻手轻脚将满面泪痕拭干,这才小声道了句谢。

    君寻这才别开脸,转向一直含笑围观的白衣青年,磨着牙恶狠狠道:“你都不说话!”

    容华弯了眉眼:“方才似乎没有我开口的机会呢。”

    “……哼。”

    君寻噎住,只好双臂环胸一扭身,当先一步向着密林深处走去:“走吧——”

    少年今日梳了高马尾,一头青丝与玉箫冰穗随着他的步伐在细腰周遭扫来扫去,与白萧红衣形成极鲜明的对比,分外灵动,朝气蓬勃。

    容华微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原准备找到师尊,便带着对方破镜而出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出言问了一句:“……我们去哪?”

    少年蓦地回首一笑,握拳道:“云星夜前日传信约我比试铸剑,这次我一定要赢!”

    他弯着凤眸地张开五指,白皙掌心一点灵光乍现,刹那将有些昏暗的林间照亮。

    几乎是同一时间,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清新冷冽的灵雾水汽,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几乎顷刻令周遭枝叶抽出了一节新芽。

    “方才出去的路上,我找到这个——”

    君寻晃了晃手中光华四溢的水灵髓,信心满满:“叫他总说我铸剑太过刚硬凌厉,还说什么‘过强则折’……此番我就换个路数,让他好好开开眼界!”

    容华如今灵识强盛,立时敏锐捕捉到了水灵髓中与逢春同源的灵气,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逢春,只是师尊曾经与云星夜比试之时所铸。

    少年时期便有如此天赋,怪不得能与云宗主成为好友,所铸之剑也被纳入剑冢之中。

    只不过兜兜转转,师尊亲手所铸之剑竟成了他容华的本命灵剑,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对了,”君寻收起水灵髓,捏着下巴思索道,“云星夜还说,想找个地方,将这些年与以后铸造的灵剑都贮藏起来,问我有没有好主意。”

    少年一歪头:“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容华微怔,忽然想到了长明宗剑冢。

    门口那座石碑之上龙飞凤舞的“剑”字,不会也是出自师尊之手吧……?

    见他不言语,少年有些疑惑地凑了过来,肩膀顶了顶他手臂:“莲君?”

    容华立时回神,垂目望入那双剔透清澈的紫眸之中,缓慢道:“剑器有灵,不若辟出一方小世界,专做灵剑栖息之所。”

    “……还真是你能想出来的办法。”

    君寻一撇嘴:“常人修为未及圣人巅峰,何来创世之能?罢了罢了,还是再想想……”

    他说着,又好似想到什么,徒手比划了几下,笑吟吟道:“对啦,我昨天耍给你看的剑法,好不好看?”

    前者微怔,尚未开口,少年又有些苦恼地敲了敲额角:“我已悟出三招,可成剑谱啦……但是名字还没起好。”

    容华微笑:“卿卿的剑法,自然由你来起名字。”

    少年终于沉默下来,开始边走边凝眉思索,当真一副很是苦恼的模样。

    一直默默缀在后方,却从来未能插上话的隋无迹终于找到机会,怯声开口:“小公子好厉害啊,这么年轻便能自创剑法了,一看便是剑道天才……不像我,还会被毒医抓去炼药,若非仙人搭救,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容华脚步微顿,终于察觉这名少年言语间似乎有些令人不悦的特殊意味——这话说得倒也不是不对,就是听起来十分别扭。

    见少年君寻似乎毫无察觉,甚至还拍着他的肩膀出言安慰,他眉头稍皱,正欲开口,三人却恰巧于此时走出密林,来到一处高地边缘。

    眼前视野豁然开朗,正值夜昼交替,漫天星辰汇成一道长河,拱着弯若异域刀锋的弦月,与万里绵延的凡世灯火交相辉映,竟教人一时分不清天穹与人间的区别界限。

    而远方天际尽处,却已然显现出一隙温暖明亮的橙粉曦光,仿佛一只即将跃出龙门的金鲤,正在绵延峦浪之中逡巡试探,跃跃欲试。

    原本还在凝眉苦思的君寻眸光一亮,却是快意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山丘边缘的空地上,掌心光华一闪,赤金长剑凭空而现。

    手中握剑的瞬间,少年周身气质顷刻一变。

    原本暖若云霞骄阳的红衣陡然被纵横剑气掀得烈烈翻飞,君寻手中濯心一动,凌厉剑气拔地而起——

    剑光冲天,竟隐隐有冲破观世镜限制之势,一往无前,万物不可撄其锋芒。

    君寻轻笑一声,飞身跃起,剑尖冲天,直取繁星!

    “——摘星!”

    红衣飒沓,意气风发,仿佛一只自在翱翔的飞鸿。

    容华驻足看着,终于明白师尊的剑法从何而来。

    如此意气风发,不识愁为何物,眼中只有日月星辰、山河风流的少年,难怪能悟出《摧眉》那般志骄意满的剑法。

    只是……

    容华看着用出第二式“折月”的红衣少年,眸光微沉。

    他修习师尊剑法,自然也知道《摧眉》前五式的核心体悟相似,几乎是层层递进,一气呵成。

    ——可这般骄矜傲然的剑法,为何第六式却戛然变化,成了非心气尽折万念俱灰不可体悟的“销魂”?

    “小公子好厉害哦……”

    见他沉默,隋无迹一直落在容华脸上的视线终于移开,落上崖边红衣,漆黑眸底是掩饰不住的艳羡憧憬:“他如此年轻,便有仙人教导照料……不像我,只能自己摸爬滚打……”

    容华思绪被打乱,垂眸看了他一眼,隋无迹却不敢回望,垂着头一字一句道:“若我也能早些遇到仙人,若我也能有——”

    容华蓦然出声:“……出身并不决定一切。”

    他转眸望向刚刚用出第三式“撄日”的少年师尊,缓声道:“大道天途,出身只是最末等因素。能走多远,唯见道心而已。”

    这一点他起初也不明白,甚至曾经还想过,若自己并非仙魔混血而生,所经所历会否有所不同。

    可这五年间,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了。

    出身能带给人的东西实在有限,更非决定此人日后成就的决定性因素,更多的,还是看他是否能够心志坚定,这还是师尊教给自己的道理。

    容华并不觉得幻境中人会因自己一席话而有所改变,故而想到了,便也没有顾忌地说了出来。

    话音方落,崖边红衣正巧一套剑招耍完,翩然落地。

    容华立即举步迎上,正欲开口,却乍然神情一肃。

    就在方才,静谧林间忽然响起一片簌簌声响,仿佛风过拂叶,却飞速而有序地由远及近,仿佛一片席卷而来的浪潮。

    原本靠着一颗粗壮枝干休息的隋无迹面色瞬变,本就苍白的小脸上更是冷汗淋漓。刚刚颇为吃力地站直身体,便见几道黑影倏地窜出密林,直奔少年而去!

    如此毫不掩饰的杀意,连容华都皱起了眉。

    纷乱剑光瞬息包围而来,隋无迹避无可避,只好强提灵力,以攻为守,一掌击出!

    掌风之间,似有隐约的波澜之声涌动。

    可容华的神色却霎时微妙起来,唇瓣翕动,堪称不可置信地吐出了四个字——

    “……沧海月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下一更十二点~)

    第78章 晋江独家的七八天

    沧海月明, 乃是近神天那位圣人成名招式。

    传言数千年前,妖魔肆虐,这位圣人正是凭借这一氏“沧海月明”, 竟以一己之力护下了整座神谕山脉, 万千生灵俯首朝拜, 这也是后来光耀殿建立时,选址神谕山脉的原因。

    放眼全碧霄, 即便鲜少有人亲眼目睹过圣人出手, 却也必然于史书传言之中听过其威名。

    虽远远不及五年前魔渊旁那一掌声势浩大,可容华险些丧命其下, 怎会不识?

    这位名为隋无迹的少年, 无论是灵力气息,还是招式路数,都与近神天那位圣人高度相似!

    容华恍然大悟。

    他方才就发现对方内伤沉重, 却并不似毒物所致, 如今观来人招数气息, 却正是造成他这般伤势的元凶。

    被毒医抓走炼药之类的言论, 恐怕只是被追杀时恰巧撞见他们与毒医对峙,因而顺水推舟, 趁机躲避追杀罢了。

    容华意识到自己被骗, 几乎霎时手指冰凉, 第一反应便是将少年就地击毙, 却在调动力量的瞬间眼前一眩, 胸口剧痛!

    “雪尘!”

    君寻眼疾手快,一把挽住他的臂弯, 好险揽下了仿佛玉山倾倒的白衣青年。

    清幽莲香扑了满身, 他却无暇细嗅, 线条飞扬的细眉却几乎拧成了一团,满眼都是懊悔。

    “都怪我,居然蠢到中了毒,”少年自责不已,“若非为了救我伤了毒医,你也不会遭到反噬……”

    ……反噬?

    他做了什么,竟还会遭到反噬??

    容华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翻腾的气息,却格外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尊话语中的重点。

    他心中惊疑,正欲追问,却被少年强行搀着来到林边,又被压着落座一处树桩。

    “我知道你心善,从第一日下界,便一直在救人,”君寻按着他的肩膀,眉头几乎拧到一起,“但你一再插手世间因果,怕是等不到回返太清无上境,就要被反噬折腾死了!”

    “所以,从现在开始,”君寻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正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再出手干预了!知道吗?”

    师尊鲜少这般认真专注地盯着自己,容华望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紫眸,几乎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真拿你没办法……”

    见他妥协,君寻终于嘟囔着起身,手心一张再度召出濯心,不情不愿道:“救人这种小事,我来也可以!”

    容华一愣:“嗯?我不是……”

    他领会到师尊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可话未出口,眼前如霞红衣却已然飞身一跃,毫无预兆地冲了出去!

    容华无奈轻叹,碧眸深处,神情却愈发凝重。

    方才那一瞬,铺天盖地袭来的眩晕与剧痛不是假的,他可以肯定,这所谓的“反噬”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非是观世镜造成的幻觉。

    可此处乃是依托师尊记忆为载体形成的幻境,他作为一名外来的旁观者,断无受其影响之理。

    ——唯一的可能,唯有他的存在取代了本该现身此地的某位角色,而今他所遇所感,皆来源于那位被自己取替之人。

    只是这种幻境……真的可以发生取代之事吗?

    容华于此方面涉猎不多,一时格外头疼,深感棘手。又想到曾经有个人于师尊年少时同他这般亲近,胸中更是五味杂陈、酸涩不已。

    他百感交集,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倒愈加心痛目眩。

    捏着眉心强忍不适抬眸望去,却正巧见到红衣少年飞身袭入战圈,只一剑,便将来人扫退数尺。

    隋无迹虽被围攻,心神却一直关注着二人这边,听到二人交谈,面上似乎划过一丝思索。

    见君寻飞身加入,苦苦支撑已至力竭的少年心头一松,终于得以喘息,正欲向他行礼道谢,却被君寻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没好气道:“走开,碍事。”

    隋无迹一愣,本就失血过多的面色立时又惨白了几分,想说话,却被扑面柔风一送,竟不由自主向后踉跄几步,直接脱离了战圈。

    容华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凌乱起伏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

    尽管少年时期更为鲜活生动、意气风发,并不如容华所熟知的那般颓靡懒散,永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师尊的温柔,却从一而终,几乎没有变过。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甚至有时出口之言实在算不得友善,可行事作风却最为诚实。

    一如此刻,君寻虽言语犀利不肯软化,可冲入人群第一件事,却是将已然左支右绌、无力再战的隋无迹送出战圈,保他不会再受到任何攻击。

    旭日高升,明亮朝辉洒落。

    万千林叶轮廓之上,不知何时笼罩的一层锋利剑光,正在不着痕迹地消散。

    广袖之下,容华指节微蜷,终于收回了暗处针对隋无迹的剑意。

    幻境之中,即便杀了这少年,也不会对现实之中的圣人隋无迹有任何影响。

    不若暂且留着他,以观后续发展。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

    师尊从不提及往事,可他却总想再多知道一些,多了解一些。

    似乎那样,便能将二人之间不知多少年的差距弥补,让他能离师尊的心近一点,再近一点——

    “少侠饶命啊!”

    容华思绪霎时被一声惨叫追回,再观不远处,战局已尘埃落定。

    少年君寻的实力此时大约在仙人境中期,再加上他本就剑术出众,对付几名初入仙人境的杀手自然绰绰有余。

    此时此刻,那些人全都鼻青脸肿,知道自己碰到了硬点子,只好跪地求饶,好不狼狈。

    容华摇摇头,适才的头晕终于稍有缓解,他扶着一旁枝条想要借力起身,却乍然听得一声高呼。

    “不要啊——”

    容华站直身体,却见红衣少年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长剑起落,径直刺向面前一人眉心!

    不祥预感没来由涌上心头,师尊根本没理由在此时此地显露杀招。眼看濯心剑尖即将刺中那人,容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卿卿!!!”

    林间罡风霎时止息。

    赤金剑锋险险停顿,那名差点丧命之人却已然被吓得晕了过去。反观那抹挺拔清绝的红衣背影,却缓慢回首,眸光晦暗不明:“……莲君?”

    容华捂着胸口,缓慢道:“略施惩戒即可……不要伤人性命。”

    他不清楚那股预感从何而来,却有一种直觉——若让师尊这一剑落下,恐怕会造成无法预计的后果。

    君寻没有动。

    一向澄澈见底的紫眸光华微黯,似乎在思索他话中含义。

    容华则轻轻喘着气,举步向前,缓缓靠近。

    一点灵光由他袖间飞出,翩跹飞旋着停落濯心不住嗡鸣的剑尖之上,就地绽放,开出一朵拳头大小的白莲。

    红衣少年视线被莲花吸引,却好似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盯着次第绽放的花瓣半晌,这才恍然回神,缓缓抬眸。

    “莲君……?”

    君寻神情茫然,单手按住额角,明靡面颊缓缓涌上一丝痛苦之色:“我……我头疼……”

    说着,整个人身形一晃,骤然倒落!

    容华心中一惊,立即伸手去接,少年身形却在倾倒的同时化光拔高——

    周遭景色早已开始雾化湮灭,犹如飞絮飘散。

    他出手及时,怀中终于一重,是已然失去意识的红衣美人。

    尽管陷入沉眠,那张靡艳容颜也永远带着倦意。

    容华看了一会,鬼使神差伸出指尖,想要将师尊微蹙的眉心舒展,却又觉得好似永远无法将之抚平。

    观世镜核悬空显现,光华漫涌间,竟在君寻眉心唤起一点紫金星芒,与其交相辉映。

    容华隐约猜到,应是师尊眉心那枚紫珠与观世镜产生了感应,才会将他们二人再次拉入幻境。而以师尊如今的灵识,只怕受不住再次入梦了。

    白衣青年面沉如水,隔空一抓,无形力量浪潮般四面涌来,直接将黑曜石镜核卷起束缚,带至他面前。

    后者根本没有丝毫反抗。

    反而是落入青年手心的瞬间,镜核通体猛然一颤,竟缓缓裂出一片细缝。

    容华微怔,下意识捏了捏,却见镜核裂纹满布,剧烈一颤,光滑平整的曜石镜面竟寸寸剥落,显露出璀璨剔透的内里。

    那是一枚花瓣形状的水晶琉璃,不过手指长短,却光华耀目,分外瑰丽绚烂。

    褪去曜石外壳的同时,花瓣还颇具灵性地微微舒展,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似的。

    这是……神器碎片??

    想到此前与师尊在神殿所见那两枚花瓣,以及后续发展,容华一时有些难言。

    却见那琉璃花瓣分外熟络地绕着二人飞旋一圈,先是姿态亲昵地蹭了蹭青年怀中红衣美人的面颊,紧接着方向一转,直接一头撞向容华胸口!

    容华:“……?!”

    他见到神器碎片的瞬间便隐约有此预感,此刻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拦,却不料花瓣竟仿佛有思想般自己转了个弯,还是扎进了容华胸膛。

    一股清冽温凉的力量仿佛清泉激荡,直接在心脏位置迸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入四肢百骸。

    容华猛然睁开双眼——

    绣着海水纹饰的轻纱帐幔闯入眼帘,静谧房间中,隐约可以听见外海奔涌的涛声,与近在咫尺的清浅呼吸。

    体内仙脉灵气激荡,桐花香木的温暖气息却源源不断飘入鼻尖,容华微微偏头,视线落上靠在肩头的倦靡睡颜,无声失笑。

    这么多年,师尊睡觉的习惯还是未变。

    昨夜他原本是真的想让师尊好好休息,可这人自己落下禁制,又自己在睡梦中解了,容华早上一睁眼,便发现师尊在自己臂弯处蜷成一团,指尖还死死捏着他的衣袖,怎么拉也抽不出来。

    容华无奈,又偏生有人来到门外通报,说寿宴地点改作观世镜中,只好直接带着师尊灵识入了镜。

    谁知此时醒转,怀中之人姿势又变了,可容华试着动了动,果然袖口再次感受到了几分阻力。

    他略略抬起手臂,便见堆叠广袖遮挡下,又是师尊死死攥住衣料的指尖。

    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泛了白。

    容华叹息一声,终于放弃拯救衣袖的念头,转而伸出手指,轻轻点上了师尊眉心。

    观世镜核被他吸收,幻境自然消失,对方的灵识也跟着他回到了身体,可容华总是觉得不放心。

    幻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不似有假,他隐约觉得大概是一种警示,却又没头没脑,让人摸不清楚。

    清冽灵流缓慢渗入君寻识海,竟没有受到任何抗拒阻碍。

    容华心中微讶,缓缓阖目,终于见到了那枚悬浮于师尊识海之中的紫珠。

    原本圆润的珠体似乎消磨了些许,形状略有一些变化。

    紫金火焰缭绕下,有纷乱光影闪动交错,与容华曾经见过的记忆结晶一般无二。

    他顿在原地片刻,旋即分出一缕意念,缓缓触上紫珠边缘——

    眼前景物霎时天旋地转,容华有些吃力地稳住这一缕分念,再凝神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道华光之中。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黑暗中传来什么东西活动的声响,容华暗自戒备,双眸却捕捉到了一团分外巨大的轮廓。

    那似乎是某种生物,身形僵硬,行动受制,似乎被什么东西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禁锢着。

    容华几乎屏住呼吸,只眼看着对方细长脖颈逐渐垂落,头颅缓缓闯入华光边缘。

    那是一只巨鸟,雪羽无瑕,每一根被毛边缘皆镀了一层清圣莹华,隐约泛着浅淡的金光。

    华美羽冠随着它的动作微微摇曳,细碎星辉飘雪般洒下,落了白衣青年满头满身。

    容华顺着它脖颈的方向抬头,正正望进对方仿佛藤萝花色的深邃眼瞳。

    见它越凑越近,容华深吸一口气,竟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眼看便要触到对方细软的绒毛——

    一股抗拒之力骤然爆发,直接将他向后一推,跌出了师尊识海!

    容华猛然睁眼,以为师尊察觉自己冒犯,正欲起身解释,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愣在原处。

    怀中之人隽眉紧锁,并未转醒,反倒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一向明靡含笑的绝美面颊之上,不知何时已然泪痕满布。

    “走……”

    见他薄唇翕动,容华下意识微微倾身,便闻师尊唇齿之间,溢出一声沙哑颤抖的泣音。

    “别走……”

    此景此景,恍惚间竟与五年前重叠。

    彼时师尊伤重,他也是被这一声挽留拦下,与其同床共枕七个日夜,不眠不休地为他梳理体内纷乱肆虐的火毒。

    可那时的他,却不知晓师尊口口声声呼唤挽留之人,并非自己。

    想到幻境之中,少年师尊对自己扮演之人处处亲昵的行径,容华终于陷入沉默。

    他垂眸看了君寻许久,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旋即缓慢伸手,细细为师尊将面上泪痕拭净。

    温软指腹在那双薄唇上停顿片刻,又分外细致眷恋地摩挲几遭,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容华轻叹一声,轻轻一拂手,清泉灵力倾泻而出,将逐渐平静下来的师尊包裹护住。

    利刃破空之声便在此时响起,白衣青年头也不回地伸出两根手指,正不偏不倚,夹住了险些刺入灵力屏障的刀锋。

    “来得正好——”

    他微微侧目,玉眸风霜漫卷:“正要找你们算账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晚上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79章 晋江独家的七九天

    来人的确学聪明了, 居然沉得住气,直到出招前一瞬才露出行迹,被容华察觉。

    而他也的确选了个好时机, 若观世镜中众人真的被黑气污染灵识, 那么此刻便该是容华最虚弱的时机, 自然更易得手。

    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 没有算到圣人身边那位传言中的妖妃, 竟是克制那团黑影的关键。

    容华小心将怀中师尊放下,旋即捏着来人刀尖起身, 却只是换了个姿势, 闲闲靠坐于床榻边缘,似笑非笑:“早知道渊主会如此积极赴死,本座也不必费力监控世外岛了。”

    “……哼。”

    来人冷哼一声, 隐于阴影之间的身形终于缓缓汇聚, 凝出实体, 却在看清容华面貌的同时微微一怔, 嗤笑道:“我当圣人是什么模样,想不到面具之下, 竟是这样一张小白脸。”

    容华微微一笑, 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 反而单手支头, 不紧不慢道:“唤灵渊薮的地盘不小, 本座拿到后就一直在想,该用这块地来做些什么好。”

    前者霎时一怔, 握刀之手竟开始颤抖起来。

    可白衣圣人却好似看不见似的, 自顾自道:“其实渊薮位置不错, 甚至有数条灵脉汇聚地底,若是好生打理,或许可以修个汤泉行宫,专供本座挚爱疗伤修养——”

    唤灵渊主一张脸青白交替,终于忍无可忍地从牙关挤出两个字:“……闭嘴。”

    可容华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反而又面露惋惜,一字一句道:“只是可惜,上次本座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整座渊薮如今血浸三尺,尸横遍野。若要修建行宫,怕真是要废些时间精力……”

    “闭嘴!闭嘴!!!”

    唤灵渊主终于忍无可忍,嘶吼着将他打断,紧接着抽刀便砍:“我让你闭嘴——”

    容华轻笑一声,指尖轻轻一弹,刀锋霎时发出一声脆响,猝然断裂!

    与此同时,磅礴灵流剧浪般扑面而来,直接将愣在原处的唤灵渊主击飞,重重砸上房门,连人带门,一同摔了出去。

    “呃啊啊啊啊啊——!!”

    唤灵渊主被他激怒,根本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反倒翻身而起,大叫着冲了进来:“我要你死!!!”

    说着,竟将双手抄入肋下,生生拉出两把融入体内,鲜血淋漓的骨匕,挥刀而来!

    可反观雪衣圣人,却只是微微蹙眉,同时捏袖掩住口鼻,满眼嫌弃:“……真脏。”

    “唤灵渊主怪我什么呢?”

    容华玉眸弯弯,随手曲指弹出几道灵力,便将来人行动制约,令其疲于应对,根本无法再靠近自己分毫。

    “怪我杀光了你手下的魑魅魍魉?还是怪我占了你坐辖数千年的属地,还占了你收集的那些宝物?”

    容华摆摆手:“说真的,阁下那些千魂幡啊,百骨刀啊……着实不合本座口味,故本座随便一把火,帮你烧了。”

    “你,你……!”

    唤灵渊主气得肺都要炸了:“无耻小儿!!!”

    “——无耻?”

    容华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骤然直起背脊,垂眸睨他,一字一句嗤道:“我,无耻……?”

    “——唤灵渊众于魔域各地烧杀抢掠时,渊主怎么不说他们无耻?”

    “——阁下明目张胆劫杀修士,将他们剥皮抽骨炼血时,怎么不说自己无耻??”

    “——你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归一神殿,暗杀离天宫主华明风,在魔域一手搅动风云时,怎么不说自己无耻??!”

    “对了,还有,”容华语气蓦地放缓,唇角轻勾,轻声细语,“渊主抛下信徒,自爆遁走之时,怎么不觉得自己无耻?”

    唤灵渊主格挡的动作一顿,立时被容华一道剑气击穿右胸,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洋洋洒洒,铺落雪裘地垫之上。

    容华眼疾手快,当即唤出灵力屏障,将血气隔绝在外,这才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恐怕那些渊众至死都不愿相信,他们追随信奉数千年的渊主,竟会在关键时刻抛下他们,自己逃命吧?”

    “哦,倒也不一定,”容华又笑吟吟地反驳自己,“毕竟唤灵渊薮皆是亡命之徒,那些人种下恶因之时,说不定也早就接受自己不得好死的事实了。”

    “只是——”

    他动了动手腕,轻声道:“一夜杀了千八百人,还真是累着本座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唤灵渊主眼睛都红了:“你懂什么!谁都能死,但我不可以!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凭什么教训我?!今日本渊主就要取你项上人头,向神主复命!!”

    见他仍旧不依不饶,不束手就擒,容华终于一哂:“你们真是……又怪,又蠢,又好笑。”

    “是近神天那位圣人太久不出手了……才让你们忘记自己区区一个仙人境,在圣人境眼中,甚至不如一只蝼蚁吗??”

    原本怒气上头,准备与他不死不休的唤灵渊主登时一愣,下意识抬眸,却只能由满目剑光的缝隙里,窥见白衣圣人靠坐榻沿,气定神闲的俊美面容。

    容华本就没准备一剑将此人杀死。

    他整治魔域五年,早就注意到归一神殿非但渗透仙域,甚至连魔域都有信徒。

    而唤灵渊薮,正是他抽丝剥茧后,寻出的幕后主使。

    几乎所有神殿的丹药,包括极乐丹,皆是经由唤灵渊薮流通至魔域各地。

    再加上这位渊主死遁时的气息实在太过特别,与曾经那位以身外化身刺杀容华数次,最后被师尊打败遁走的黑衣人过于相似,以至于容华连猜都不用猜,便知晓了唤灵渊主与神殿的关系。

    他随手又是几道剑气弹出,原本还能吃力应对的唤灵渊主登时左支右绌,眼看着身上便再度挂了彩。

    鲜血滴滴落入长绒地垫,将原本蓬松柔软的雪裘黏连成团,好不恶心。

    “都这样了,渊主口中的神主怎的还不出手搭救?”

    白衣圣人似笑非笑,仿佛不论做什么,那张脸皆是清雅温和,神姿朗彻,仿佛龛中俯视众生的玉像。

    “莫非……是觉得渊主没用了,要舍弃你了?”

    唤灵渊主手中骨刃一颤,身上立时又添了几处血洞,汨汨渗出殷红鲜血来。

    他本该怒气冲冠,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撕咬,此刻却蓦地咧唇,阴森森一笑,抓着骨匕双手飞速结印!

    容华动作微顿,隽眉轻蹙,却见不远处浑身是血的黑衣人张口一吐,竟从舌尖挤出一把通体鲜红的小剑,尺寸迎风暴涨,顷刻化作三尺剑锋,逼面而来——

    容华几乎是条件反射侧身躲避,可那血剑的目标却并非是他,而是白衣圣人逶迤榻上,层叠若堆雪的衣袖。

    不惜消耗精血的杀招,针对的却只是一件法衣,若是传扬出去,只怕要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就在裂帛之声响起的同时,房中空气却霎时转冷。

    除了卧榻,屋内陈设霎时结起一层白霜。

    唤灵渊主喘着气抬头,模糊视野中,那道自始至终都坐在榻沿的白影终于缓慢起身,拾阶而下。

    他每跨出一步,空气中的寒雾便愈加冰冷一分,白霜则飞快以小屋为中心,眨眼间扩散而开,顷刻将整座海崖笼罩。

    原本茂密苍翠的植盖霎时凝成雾凇,连海水都被渐次冻结。

    空中阴云攒聚,几乎转眼的功夫,整座世外岛皆被寒霜笼罩,飘起了飞扬盘旋的雪片。

    所有曾入观世镜的仙门众人与玄极宗弟子此刻皆仍在昏睡之中,唯有一开始便被老宗主踢出镜中的怀惑推门而出,蒙着灰翳的眼眸望着天穹半晌,最终落在世外岛最中心的一处独立小岛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唤灵渊主捂着胸口剑伤,嘶声大笑,仿佛一只破落风箱,边说话,边发出不堪重负的沙哑回声:“他果然是君尽欢!!!”

    “想不到啊……堂堂圣人,竟和自己的师尊搅到一块,还同榻而卧、交颈而眠,真是可笑……”

    他笑得几乎打跌,却还是恶狠狠道:“我不过杀了些修士炼器,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才是真的蝇营狗苟,罔顾伦常——”

    话音未落,他便因吸入寒气,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容华一直没有作声,青碧眼眸风雪冷冽,几乎是踩着他的字眼来到下方,终于驻足一丈之外,向着唤灵渊主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冰冷寒雾四下包裹而来,几乎立时将后者冻僵,几乎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股力量扼住脖颈,又将自己一点点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以为今日,本座会放你活着离开?”

    容华视线扫过被血剑隔断的广袖,神情淡漠:“更何况……你那张狗嘴,竟敢言语冒犯师尊。”

    他原本还想留着这人一条命,看看能不能审出什么关于神殿的信息的。

    可千不该万不该,对方居然触碰到了容华的底线。

    青年半空虚握的手掌缓缓收拢,那唤灵渊主还想嘴硬,却被无尽寒雾压迫扭曲着,由第一节 指骨开始,一根根将骨骼生生旋拧,扭碎。

    惨叫声登时响彻大殿,可容华却恍若未闻,眼看着唤灵渊主的四肢破布袋子般耷拉下来,眸底风霜却愈加彻骨冰寒。

    可就在此时,他却耳尖地捕捉到了一声极压抑的闷哼。

    君寻睁开双眼的瞬间,便险些被一股极为强烈的血腥气熏吐。

    观世镜中消耗过多,他此刻只觉得头晕眼花,还一阵阵的耳鸣,仿佛整个人都被世界强行剥离而出,却又细细拉扯着,挣扎不得,无法逃脱。

    他本想起身查看,却实在用不上力气,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这才想要揉一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谁知一抬手,却发现指间不知何时攥了一块温凉柔软的丝绸面料,被君寻带至面前的瞬间,还裹挟着一股清淡悠远的辛凉莲香。

    与此同时,这股香气的主人似乎也来到了面前,带着一股清冽寒风,立时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驱散。

    君寻惨白的面色这才缓慢好转,紧闭的双眸微微启开一隙,眸底甚至还含着一层犯呕时憋出来的水汽,看得容华登时一怔。

    所有的疑惑质问,本已在容华胸中百转千回,只待师尊转醒再问个究竟,却被这简简单单,甚至堪称无心的一眼直接堵了回去,消散无踪。

    “……容华?”

    君寻又眨了眨眼,有些模糊的视野终于清明些许,显现出青年温雅柔和的俊美面容,却皱起了眉。

    “你……这是怎么了?”

    见他想要起身,容华立时向前几步,伸手将师尊搀扶而起:“没什么,师尊怎么醒了?”

    君寻捏着眉心,没精打采,嗓音沙哑:“做了个噩梦,便醒了。”

    他边说,边抬手拨开重叠繁复的床幔:“怎么这么冷……你在外面做什么?”

    容华暗道不妙,想要伸手将他动作拦下,却终究迟了一步。

    层层帘幔被掀开一道窄缝,寒雾霎时混着血气汹涌袭入榻间,冻得君寻直接一个哆嗦,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容华立即将纱帐再次小心拉好,又挥手驱散血腥味道,隔着衣袖握住了君寻手腕,开始输送灵气,为其梳理紊乱内息。

    可君寻却再次打了个寒颤,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即便是他身上火毒最为厉害的时候,有容华的灵气入体,也只觉得仿佛甘冽清泉,清凉温和。

    然而此时此刻,游走仙脉之中的灵气却冷得仿佛能冻住他的血液,竟比他曾经借助冰灵髓压制紫火时还要冰寒几分,几乎要让他失去知觉。

    “你……你怎么回事……”

    君寻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打哆嗦,手腕一扭,直接挣开容华手掌,眉心紧拧:“怎么……这么……冷……”

    掌心一空,容华几乎是无意识地收紧了五指。

    眸底暗色攒聚,似乎酝酿着一场庞大萧杀的风暴,可他却还是闭了闭眼,压下心头异状,温声道:“许是师尊昏迷太久,身上冷了。弟子先去为您找一件裘氅——?”

    他说着,便要起身离开,却蓦地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消瘦手掌握住手腕,拉了回去。

    “是力量暴走了?”

    君寻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容华情绪有异,一手拽着他,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抚上青年额头,又沿着柔和轮廓向下,摸了摸他的脸颊:“还真是冰……怎会如此?”

    容华浑身僵硬,几乎不敢动弹。

    他身处寒雾中心太久,皮肤早就被浸凉,此刻被师尊碰触竟好似火焰灼烧,只被君寻摸了两下,便有些受不了了。

    眼看那只手还要沿着下颌轮廓逡巡,容华终于忍无可忍,捉住了那只消瘦滚烫的手,艰难道:“……师尊,我没事。”

    然而君寻闻言,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冷成这样,还说没事?”

    观世镜中,容华可是消耗了大量灵识之力为众人疗伤,又将上万人都好生送了出去,甚至还救下了魂魄将散的老宗主和却亭舟,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如今灵力形态骤然变化,也不知是否有此原因。

    他还是不放心,甩开容华冰冷的手,转而直起身来,蓦地伸出双手,抱住青年的头向自己按了过来。

    狼崽子长大了,总有事情憋在心里,不想告诉师尊,这君寻都理解。

    可无论如何,他要先确认容华灵识是否有恙。

    容华猝不及防,根本未曾想到师尊会忽然出手。

    眼看那张明靡面容越来越近,对方一向攻击力十足的惊人美貌再次发挥作用,容华屏住呼吸,几乎是无意识地向后缩,想要避开师尊的碰触。

    “……别动。”

    君寻皱眉:“我先探一下你的识海,看看是否有暗伤。”

    容华一怔,忽然想到被师尊排斥前,在他识海看到的那只雪白巨鸟。

    羽白胜雪,目紫如晶,其翼若垂天之云——

    一切特征,几乎都与圣宫藏书阁那本《异兽图鉴》尾页所描述的凤凰相同。

    可这凤凰,又为何会出现在师尊的识海之中?

    更重要的是,它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了,几乎无法动弹,这又是出于何故?

    ……碧霄界除了莲神那一只凤凰,还有其他的凤凰吗?

    眼看就要与师尊眉心相触,容华心中一慌,猛然仰头,终究还是躲开了君寻的碰触。

    君寻:“……?”

    他神情疑惑,终于察觉到容华的古怪:“……到底怎么了?”

    青年有些支吾,正要说话,却被外间一声沙哑呻-吟打断。

    君寻皱着眉,第三次伸手想要拨开帘幔一看究竟,容华见状又要出声,却被前者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里三层外三层的纱帐终于被一只白皙手掌拨开。

    奄奄一息的唤灵渊主闻声抬头,模糊视野之中,骤然闯入一袅灿若云霞的红。

    君寻忍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第一反应便是挥出几道剑气,击开门窗,又被汹涌闯入的寒流冻得打了个寒噤。

    尚未来得及拉拢有些散乱的衣襟,他肩头便是一沉。

    蕴着莲香的雪白貂裘包裹而来,直接隔绝寒风,将瘦削青年牢牢护住。

    君寻视线终于从凌乱狼藉的下方移回,不咸不淡地瞥了容华一眼:“你干的?”

    青年一怔,低头承认:“……是。”

    君寻双臂环胸,点头评价:“下手虽狠,却也太墨迹了。”

    他说着,视线却穿过大开的门窗,掠过了外界大雪纷飞的海域。

    世外岛地处瀚海之间,向来气候温暖如春夏,根本不可能下雪。

    是以此地天气巨变的唯一原因,大约是此间的神明心绪变化,一时无法控制力量所致。

    或者说,他生气了,根本没想控制罢了。

    容华一噎:“……是。”

    君寻哼笑一声,却是转向青年,伸出了手。

    香木气息迎面而来,容华不敢抬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纤长玉指闯入视野,紧接着探入自己颈间,不轻不重地向上一勾——

    白衣青年被迫抬头,直接与师尊那双瑰丽潋滟的紫眸相对。

    他心中忐忑,但见那眸底星海流动间陡然漾起一丝笑意,旋即颊边便被对方温软指腹随意一按一抹。

    独属于师尊的熏暖香气离去,容华有些恍惚地抬手,拂过与师尊肌肤相贴的位置,便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不紧不慢地拭去了指腹沾染的血污。

    窗外的雪肉眼可见地小了些。

    君寻随手将素帕往他手中一塞,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怎么每次动手,都要弄到自己身上?”

    上上次是袖角,上次是面具,这次倒好,直接弄到脸上了,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杀人、不好惹似的。

    “呵……狗男男……”

    下方被无形寒雾禁锢,根本动弹不得的男子忽然低啐一口,沙哑破碎地笑了起来:“待神主降临,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君寻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这谁啊?”

    容华也转向下方:“唤灵渊薮之主,魑隐。”

    君寻挑眉:“唤灵渊薮?你一上任便血洗的那个魔域三宗之一?”

    容华默了默:“……是。”

    他有些迟疑,又出言补充:“他们作恶多端,还暗算了外祖父,我……”

    “好了,”君寻蓦地伸手,捏了捏青年手臂,“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从长明宗容华被渊薮刺客伏击开始,君寻就知道这所谓的三宗之一并非省油的灯,后来也特别留意过,早就知道渊薮之中皆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个个都是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主。

    哪怕他们没有暗算华明风,容华出手整治也是理所当然。

    凡事只有因缘果报,他们作恶在先,即便没有容华,也会有别人,天道好轮回罢了。

    只是……

    君寻凤眸微眯:“他也和神殿一伙的?”

    容华点头:“是,弟子此来世外岛,便是追踪其行迹而来。”

    君寻摸了摸下巴,正欲开口,下方黑影却猛然一阵抽动,身体竟诡异地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令人厌恶的黑气由地下丝丝缕缕升腾而起,竟能与容华的灵力势均力敌,甚至有隐隐压过一头的趋势。

    君寻眸光一沉:“……来了。”

    他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可容华却瞬间明白了师尊的意思。

    能让对方露出这种嫌恶神情的,除了那团不知来源的莫名黑气,容华根本不做他想。

    与此同时,下方一滩烂泥似的唤灵渊主竟也挣扎出声,念叨了起来。

    “无神之天……永夜将至……”

    “以我魂灵……奉我血躯……”

    君寻皱眉,第一时间解开三重封神印,紫金火焰毫无保留释出,下方黑气登时与火焰相激,发出烧灼的呲呲声。

    可飞速攒聚的黑气却前赴后继,仿佛无穷无尽般奔涌而出,竟尽数向着唤灵渊主体内涌流而去!

    二人对视一眼,濯心与逢春同时长吟一声,凭空显现。

    就在此时,下方魑隐的沙哑声音也唱到了最后一句,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嘶吼出声。

    “恭迎吾主……”

    “降——临——吾——身——!!!”

    话音未落,下方属于唤灵渊主的生机已然瞬间消散。

    容华握紧濯心剑柄,便见那道本已被容华捏碎全身骨骼的人影骤然拱起胸腹,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缓缓起身。

    黑气终于攒聚完毕,尽数归于魑隐一身。

    君寻手腕一旋,濯心剑身登时腾起一层幽微紫焰。

    与此同时,下方的“魑隐”似乎也有所感应,缓缓抬起了满是血污的死人脸。

    “哎呀——”

    他慢悠悠开口,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嗓音已然破碎得不成调子,反倒肌肉抽搐,展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老朋友……真是好久不见。”

    君寻没有说话,他却仿佛忽然醒悟,又道:“啊,好像也没有很久……”

    “魑隐”缓缓抬眸,露出一双仿佛熔岩翻滚的空洞厉眼:“但吾喜欢这个词,就不改了。汝说呢——”

    他直勾勾盯着君寻双眼,缓慢咧嘴:“老、朋、友。”

    “……你可真是恶心。”

    君寻终于忍无可忍,唇角一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底深邃冷冽:“见一次就够恶心了,最好再也不见。”

    “魑隐”终于瞪大眼睛,抚掌大笑:“好!好!”

    他活动着僵硬的脸,似乎在努力学习人类的表情:“不过吾也说了——”

    他再次咧开嘴:“此时的汝,还奈何不得吾!”

    “……是么?”

    君寻闻言,却忽然一笑:“我怎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早了呢?”

    “魑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面部肌肉一阵乱颤,无骨肉条似的双臂却如在观世镜中一般挥舞起来。

    “吾就喜欢汝这脾气!!!”

    他微微一顿:“作为奖励,吾就告诉汝一个秘密——”

    君寻嗤笑:“不好意思,我不想知道。”

    “别急嘛——”

    魑隐摇头晃脑,嗓音拖得极长:“那老头被吾耍了这么久,现在可要气死了哦——”

    他蓦地抬手,在眼前比划了几下,又哈哈大笑:“妖瞳祸世,圣人黄昏……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什么来着?哦,”魑隐故意一字一字复述出来,“灾星临世,雪堕污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真会编!”

    君寻听他说着,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观世镜中,老宗主便已然奄奄一息灵识将散,不知现实之中又是何等境况?

    他下意识用手肘顶了顶容华,后者立时会意,低声道:“听闻老宗主痼疾缠身,已卧床不醒许多年了。”

    君寻皱眉:“卧床不醒?”

    容华点头,正欲开口,下方魑隐却又笑嘻嘻地接了话:“明明是自己放出的谶言,却又良心不安,说什么要赎罪,将自己折腾成植物人,可当真是个傻子!”

    “吾不过就吓唬他一下,这人竟又被骗了,还要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杀了汝等!老朋友,汝来说,他蠢不蠢?”

    君寻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再接话,反倒转向了容华。

    后者当即意会,皱了眉,不赞同道:“不行,我绝不能留师尊一人再次。”

    君寻深深望入那双碧眸默了默,却仍旧态度强硬:“你去,只有你能救他。”

    容华还是不愿,想再出言相劝,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睨了一眼。

    君寻蓦然一笑:“你若去了,我便不再计较你所有瞒着我的事,如何?”

    容华一怔,知道师尊已然决定,无论如何也无法转圜,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

    青年广袖一荡,颀长身形转瞬化作云气四散,消失无踪。

    确认容华是真的离去了,君寻却转了转手腕,再次转向下方:“……说吧。”

    魑隐原本死死盯着他的视线一动,再次咧开了嘴:“老朋友,想听什么?”

    “你支开他,不就是有话要跟我说?”

    君寻抱着剑,随意朝着内间门框一靠,打了个呵欠:“希望你嘴里吐出来的不是垃圾。”

    作者有话要说:

    QAQ来了

    第80章 晋江独家的八十天

    “圣人……?”

    怀惑微怔, 看着缈缈云气逐渐于面前汇聚成长身玉立的曳地白衣,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此地是世外岛最为安静隐秘的所在,专供老宗主休息调养的别院, 连玄极宗本宗弟子都鲜少有人知晓此地存在。

    方才一下雪, 怀惑便意识到不对, 一路赶来,可才到门口, 就撞见了同样前来的圣人雪尘。

    容华只看了他一眼, 并未回应,分明是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

    怀惑心头一沉, 下意识横移脚步, 拦在小院门口:“圣人,仙君呢?没有和您一起吗?”

    容雪尘横空出世后的所为,他远在世外岛也有所耳闻。

    一夜之间血洗唤灵渊薮, 还有那些骇人听闻的铁血手段, 将魔域明面上的势力治理得服服帖帖, 几乎半点没有当年那名温润少年的影子。

    若非后来对方主动联系自己, 又谈及当年圣宫之事,怀惑根本不会将圣人雪尘与容华联系到一起。

    来人气势汹汹, 他本以为报出君寻能让对方冷静些, 可谁知却只收获了容华冷冷一瞥, 本就冰寒的眸光愈加沉郁疏冷。

    玉质面具下, 青年惜字如金:“让开。”

    怀惑皱眉, 唇瓣翕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被一声大喊打断:“宗主!”

    负责照料老宗主起居的仆从“扑通”一声从院门之内撞了出来, 连滚带爬, 满脸喜色:“老宗主醒了!!!”

    怀惑一怔,当即惊喜交加,回首试图逐客,白衣圣人却已然再度化作云气四散。

    与此同时,院内响起弟子的惊呼:“你是何人?!竟敢——唔!”

    怀惑心道不妙,立时推开院门,只见大雪纷飞中,圣人广袖飘落,而那些留守于此的侍从们却早已齐齐倒地,人事不省。

    “圣人!”他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再次拦在容华前路,“不知观世镜中究竟发生何事?师尊他患疾日久,恐怕不便相见——”

    容华有些不耐。

    他气自己分明立誓不会再留师尊一人面对危险,又气师尊偏偏早就拿定了他的弱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总是让他无法反驳。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将他推开?

    他已然登临圣人境,再也不是只能跟在师尊身后的弱小少年,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护身后之人周全……可为何师尊还是要瞒着他,支开他?

    容华胸口钝痛,打定主意速战速决继而回护师尊,正欲开口,却被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打断。

    “怀惑……请圣人进来吧。”

    青年蒙着灰翳的眼眸一动,只好无奈侧身,为容华让开前路。后者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香烟缭绕的昏暗室内霎时被流淌而入的寒雾雪花充斥,一袭白衣踏着天光而来,清圣无瑕,仿佛一柄破开黑暗的利剑,一道照亮浊夜的华辉。

    原本正在勉力起身耄耋老者当场一怔,浑浊双眼霎时泛了红:“大人……”

    容华步伐微顿,却见老者直勾勾“望”着自己,似乎想要抓到什么,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干枯嶙峋的手。

    “大人……”

    他双眼浑浊,应已无法看清事物环境,却还是殷殷望着那一袭白,眼圈泛红,嗓音哽咽:“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您……”

    观世镜中的场景似乎再现,容华眸光冷沉,猜到他许是病入膏肓,头脑不清楚才认错人了,是以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反观老宗主,却似乎被什么回忆魇住了,面色惨白,蓦地一口鲜血吐出!

    “师尊!!!”怀惑一惊,快步上前将人扶住。

    容华并未忘记自己所来为何,也立即动作,手中光华流转,清冽灵力当即将老人包裹护下。

    面具之下,青年隽秀眉梢一动。

    老宗主的灵识本就濒临消散,是被他以己身魂力保下,方能坚持到离开观世镜又回归本体。

    师尊目力特殊,是早就看出这点,才会说只有他才能救老宗主。

    容华本以为是观世镜中那怪物动了手脚,可如今回到现实,却发现老人即便灵识无恙,这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暗伤也早该要了他的命了。

    只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这才吊住了一口气,得以存活至今。

    “咳……不,不用费力了……”

    老人终于恢复清醒,虚弱地靠着怀惑肩头:“人族生而有数,便是圣人……也不能例外……我苦苦煎熬数千年,若非借助外物强留,早已阳寿耗尽——”

    他边说,边示意怀惑从床头取出一枚锦盒,又捧在手中,操作好几次,这才将锁扣打开。

    苍蓝绒布之上,静静躺着一株通体流银的灵草,绒叶卷曲,犹如九条摇曳婉转的狐尾。

    绒叶簇拥下,九瓣冰花本该盛放,如今却不知何故,已然凋落了七瓣,剩下两枚花瓣也摇摇欲坠。

    除此之外,正是典籍所载,复魂草的模样。

    容华手中灵流未断,视线掠过锦盒,却没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老宗主喘了一会,这才又续上一口气来,继续道:“我知道……与您同行的红衣人魂魄有恙。”

    听到师尊,容华悬在半空的指尖微颤,终于眸光一转,落在老人身上。

    “与常人灵识受损不同……他的魂魄乃是受外力分裂,若要恢复,需先集齐残魂,再以复魂草稳固……确保冰花常开不败九日,再摘下服用,方能彻底无恙……”

    话音未落,锦盒之中的冰花却轻轻一颤,再次凋落一瓣。

    冰晶花瓣在苍蓝绒布之上蜷曲枯缩,片刻消解羽化,再无痕迹。

    与此同时,老宗主本就虚弱的气息愈加萎靡苍白,见白衣人仍旧没有回应的意思,老人终于叹了口气。

    “寻找失落之魂,有一法最为有效……”

    “魂契牵系施加于主魂之上,亦可对失落残魂产生感应——”

    听到这里,容华动作一顿,终于皱眉,出声将他打断:“……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

    老人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缓缓抬起昏濛无光的浑浊双眼,却好似在虚空中看到了什么,扯了扯干裂唇角:“我空有卜测窥天之能,却执迷于此,从不他顾……”

    “我将所得谶言视若珍宝,从不怀疑分毫,自认为有通天本领,超脱世外俯视众生……却不知道,比天意更难测的,竟是……竟是人心……”

    老宗主越说越艰难,容华眉头紧皱,视线下意识掠过锦盒冰花,却见最后一枚花瓣终于微微一震,枯萎脱落。

    就在同时,老人双目骤然大睁,竟是向着视野白影,直接一口鲜血喷出!

    “师尊!!!”

    怀惑一急,下意识望向容华,可后者却在侧身躲避扑面而来的血迹时,不知怎的,面具脱落,露出了清俊隽雅的真容。

    “圣人!”怀惑顾不得许多,当即出声恳求,“求您出手施救,玄极宗上下必不忘大恩,日后——”

    容华没有说话,垂眸扫了一眼地面碎成几瓣的白玉面具,终于上前两步,伸手欲搭老人腕脉,却被后者蓦地反手一抓,死死攥住了广袖一角!

    苍老嶙峋的手指染血,无可避免地濡湿了雪白无瑕的衣料,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绸缎抓破。

    容华也被他的动作惊住,下意识回望那双浑浊无光的苍老双瞳,但见后者剧烈喘息起来,头颅高高扬起,哀声高呼:“大……人!”

    “千载生死茫茫,使君魂飞命销!”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老人声嘶力竭,喉咙中却开始发出嗬气之声,眉心灵光飞散,却仍旧死死攥着掌心冰凉柔软的衣料,仿佛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容华看着他,却想到了观世镜中,那名阴暗角落奄奄一息、无意识抓住自己衣角的少年。

    “请您……原谅……我……”

    “原谅……我……”

    *

    君寻抱臂,看着窗外又有些势大的飞雪,心头没来由一阵烦躁。

    魑隐也不着急,观他模样,边摇头晃脑地适应人形,边裂开死人嘴,衬着一脸杂乱鲜血,愈加阴森诡异。

    “老朋友,不知吾送的礼物,还合不合汝的口味?”

    君寻注意力终于被拉回,紫眸居高临下一睨,无视前者废话径直发问:“所以老宗主的通天之能,都是你造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魑隐笑得前俯后仰,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面上却仍旧僵硬死板,怎么看怎么违和。

    “当然不是!”

    他抬起软绵绵的手指扭了扭,反倒格外坦诚,拖长语调:“他看到的东西都是真的,吾只是稍微给了他一点点误导。”

    “说来也是奇怪啊,”魑隐说着,忽然歪头,“守界之神身陨,世间秩序理应随之崩毁……可此界天道却仍旧运行如常,没有丝毫缝隙,连吾都无法影响左右……”

    君寻眸光微动,握剑的指尖却几不可见一紧,略略泛了白。

    看来,这东西并不知道莲神尚存于世。

    可这浊息藉由神殿之力爪牙遍布,几乎在碧霄无孔不入。容华如今逐渐觉醒,恐怕身份暴露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况且听他所言,似乎对莲神过世之事颇为了解……

    也不知当年之事,这东西又掺和了多少。

    君寻指腹用力,感受着温凉气息由濯心源源不断递入仙脉,胸中四起的烦躁戾气终于被缓缓安抚,疏散。

    可魑隐却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只自顾自大笑:“只可惜啊,几万年心血耗费而成,吾不过稍作误导,他就被他所钟爱的苍生害死了!”

    “吾真是不懂,”他张开双手,异瞳之中熔岩涌动,浊息缭绕,“争权夺利,自相残杀,蝇营狗苟……如此肮脏污秽的人世,究竟有什么值得守护的?”

    君寻冷嗤一声,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你这种没有脑子的东西,自然想不明白。”

    他言语刺人,魑隐却一点都没听懂似的,一歪头:“吾确实想不明白,也没必要去想这种东西。老朋友,吾只是出于对宿敌的尊重,专程过来提醒汝的——”

    魑隐边说,本就血污交杂不成样子的死人脸也开始抽搐扭曲:“永夜将至……混沌遮天!”

    一块烂肉“啪嗒”一声落上本就血污虬结的地毯,君寻看得一阵恶心,立时后退两步,神情难言地看着下方魑隐尸身开始散架一般,逐渐解体。

    “此界即将落入吾之掌控,早晚有一日,鸿蒙也逃不过!”

    魑隐身上血肉已然掉落大半,白骨嶙峋,却还是在黑气包裹中手舞足蹈:“汝等垂死挣扎,于吾而言,不过万万年无聊岁月间一粒渺小沙尘罢了!”

    “老朋友——”

    骷髅颌骨开合,喉咙仅余气音:“区区一片残魂,哪够吾塞牙缝啊?吾等着……汝心甘情愿,彻底沉沦黑暗的那一日……”

    “……是我错了。”

    君寻连笑都懒得笑了,长剑一展:“居然会觉得你嘴里会吐出垃圾之外的东西。”

    青年面沉如水,眼看支撑骨架的浓墨浊息逐渐垮散,紫眸之下倏地亮起一缕金芒。

    无尽金焰随着红衣美人剑尖席卷而出,刹那汇作洪流,将下方整座大厅包裹!

    火舌涌动间,一切肮脏腌臜之物皆被焚毁净化,消失殆尽。

    可就在空气清明的前一瞬,本该灼烧干净的浊息却蓦地尖啸一声,直向君寻扑去!

    后者本就灵识受损,被那一声动荡魂魄的厉嚎震得霎时头晕目眩,半晌缓不过劲来。

    眼看黑雾迎面,君寻咬牙,正欲强行解开六道封神印抵御,整个人却被一股凉意骤然笼罩。

    冰凉雾气裹挟清幽莲香包裹而来,隔绝浊息的同时,又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云气聚拢,君寻肩头微微一沉。

    “师尊——”

    温润如泉的清澈嗓音近在咫尺,似乎含着特有的力量,终于将君寻魂识动荡间,心底故态复萌的暴戾波澜压下。

    世外岛风雪骤停。

    察觉怀中身躯逐渐由紧绷到放松,容华眯着眼,下巴尖轻置怀中人瘦削肩头,又唤了一声。

    “师尊,我回来了。”

    君寻心头一松,终于有些支撑不住。

    他借势向后一靠,容华则从善如流,就地将人扶起,安置于软榻边缘。

    “……动作挺快。”

    君寻头疼不已,捏着眉心,视线却掠过青年过分俊美温雅的面容,皱了皱眉:“面具呢?”

    白衣青年动作稍顿,又控制灵力在师尊体内运转一周天,这才握着对方细腕抬头一笑:“出了些意外,碎了。”

    君寻瞥了一眼容华染血褶皱、几乎被人抓破的袖角,继而扬眉看他,似乎并不意外:“没救回来?”

    容华缓缓点头,应了一声:“……是。”

    “老宗主寿数已尽,一直在用复魂草强留人世,如今已至极限了。”

    他说完,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好似下定决心般,握着师尊的手指也不自觉收紧了些:“但有一事……弟子有些在意。”

    君寻察觉的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终于微微歪头,目露疑问。

    而前者则定定望着那双深邃潋滟的晶紫凤眸,又犹豫半晌,这才薄唇轻启,缓慢开口。

    “我是不是……和什么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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