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喜丧
“本王仅是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当真了呢?”
回王府后, 顾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如果唐易深情作伪,那柳云苓的死是不是也另有隐情?凶手把吴响杀死后为何扔进柳云苓的衣冠冢?若是没有其他深意,又为何单独放走刘三?他是想借刘三这个人向外界传达什么?
还有张氏的死, 凶手逃走后是离开了唐府,还是仍在府内?那个帮手又是谁?两人和柳云苓又是否有关系?
顾九深呼一口气, 仰面望向黑沉沉的床顶。
“柳云苓。”
这三个字从唇齿间慢慢吐出, 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画像。
顾九想,她生前应该是个很爱笑的女子
翌日晨起, 夏蝉说王爷早早地去了府衙,顾九猜到他应该是去询问那采花贼一事,顾不及坐下吃早膳,匆匆离府,路过潘楼街时,随手买了两张油亮爆汁的香酥鲜肉饼, 边吃边赶往衙门。等到了议事厅,果然看到沈时砚正与王判官谈话, 楚安也在。
顾九塞完最后一口饼,轻步绕到沈时砚身后侧,楚安偏头看她一眼, 俯身小声道:“潘楼街西角的孙婆婆肉饼铺?”
顾九颇为讶异地睁大眼,竖起拇指,无声道:鼻子挺灵。
“去年负责抓捕那贼人的确实是下官,”王判官慢声道,“他作恶多端,本就是死罪, 所以当时从狱中传来他突然身亡的消息, 下官便并未深究。”
王判官用余光偷瞄沈时砚的神情, 见他眉眼平静,心里有些没底,便又补充道:“但这人入狱当晚,下官冒雨赶回衙门,当即审问,他签字画押,对条条罪行供认不讳。”
说罢,将证词呈上。
沈时砚细细看完后,淡声问道:“案卷记录两年前这贼人将柳氏掳走后便未再现身,直至去年,因偷潜入的人家是朝中将领,府中护卫众多,这才失手落捕。”
王判官小心翼翼道:“是。”
“他共犯八次,加上失手那回,便是九次,而柳氏是第八位受害者,”沈时砚展开供词,伸到王判官眼前,眸色微沉,“其他八人皆是按照时间次序来陈述贼人的罪行,可为何本应该放置供词尾端的柳氏,却穿插在中间?”
王判官审讯犯人多年,怎会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有人故意为之,想让贼人糊里糊涂地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王判官一个寒颤,慌忙跪倒在地:“王爷,这供词乃前任吏曹所整理,下官那会儿并不在府衙,所以对此并不甚知情。”
沈时砚眼皮略掀,神情淡漠:“你适才不是还说贼人落捕后,你趁夜冒雨前来审讯,怎么这会儿就又变成了不在府衙?”
王判官在心中连连哀声长叹,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致仕了,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遇上这么一尊难缠的大佛。
偏偏上面还有官家护着,糊弄不得。
无奈之下,王判官只得说了实话:“应是下官年老智衰,刚才记混了那晚贼人入狱后,正值秋末后半夜,又下着暴雨,下官怕自己这副半截入土的身子骨受不起折腾,便等到第二日时才去审讯。那会儿前任吏曹已经把供词写好了,下官看了几眼,没察觉出有什么问题,再加上这个案件拖了一年之久,受害人家中和上头催得紧,需要尽快结案,下官便直接让贼人画押了。没成想,第二天人就咬舌身亡了。”
楚安轻轻“啧”了声,万分感慨。
真没想到这老泥鳅还有被揪住尾巴的一天。
沈时砚不为所动:“可胥吏说是有人买通官差用酷刑折磨那贼人,他忍受不住疼痛才自尽了,是与不是?”
王判官在心里慌得求爷爷告奶奶,那事他当真是不清楚,只知道狱卒收了钱,转而又去孝顺他。他想着反正左右贼人难逃一死,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插手这事。
“是、是。”王判官道。
“那人呢?”
“现已不在汴京。”
空气停滞,周围静可闻针。
沈时砚垂眸,面无表情。
这无声的折磨吊得王判官一颗心七上八下,好似人横在铡刀下凄凉等死。
“二十臀杖。”
铡刀终于落下,而王判官面上却是大失颜色。
别说二十杖,就算是十杖,对他这副身子骨也是要了命的!
顾九和楚安也想到了这点,后者上前一步,凑到沈时砚耳边,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王爷,他要是真被打死了,高太后那帮人省不得趁机做文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纵然不去管自个会不会因此受罚,但你想想官家。高太后会为难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官家难看。”
沈时砚眸色冷然,静了片刻,忽地俯下身扶起吓得浑身瘫软的王判官:“本王仅是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当真了呢?”
眉眼从容,语气温和。
一旁的顾九对此叹为观止。
王判官逃过一死,情绪大起大伏,手脚登时脱力,哪还敢再在这个笑里藏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阎王爷面前呆下去,赶忙趁机匆匆离开议事厅,临了,还被门槛绊住一脚,差点摔倒。
楚安岔开话题,笑眯眯道:“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咱们现在去哪?”
沈时砚默了默,才道:“怀瑾,我与顾娘子再去趟唐府,你去唐府街坊四邻打听一下柳云苓和唐易的事情。”
打听八卦是楚安的强项,给他一捧瓜子,他能绕着汴京城扯上一圈。
分工完成,两拨人同乘一辆马车到了唐府,各司其事。
唐家现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府中除了沈时砚昨夜留下的几个官差,还多了几十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粗棍,分散于各个角落。
周遭死气沉沉,再配以满院惨白的缟素灵幡,凄凉冷清,恍若一个大型坟中府。
两人穿过走廊,绕到后院,刚行至通往孙氏院子的小径处,忽听几声低低的猫叫,循声望去,便看到几个婆子丫鬟正在附近四处找什么。
顾九想到了昨夜在张氏房间发现的猫毛,恰好他们迎面遇上,便问道:“可是在找张大娘子的猫?”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隐瞒,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婆子回道:“平日里那孩子也不怎么爱跑,昨个却忽然不见了,但府中慌乱,便没顾得上寻它。”
孩子?
顾九问道:“张大娘子很喜欢它?”
“宝贝得紧,”婆子道“大娘子怕耗子,便养了这么个捕鼠好手。”
顾九和沈时砚要去孙氏那问话,便没多问,与她们擦肩而过后没几步,隐隐听见几人低声抱怨。
“以前即便偷溜出来,也只爱往这片跑,这会儿怎么哪都找不到了。”
“会不会是昨个就跑出府了?或是被那凶手”
“呸呸呸,提这事做什么!准是那畜牲提前感知到有危险,跑了呗。”
……
声音越来越远,顾九感到好笑,心道,你当猫成精了?
然而仅隔了两秒,她与沈时砚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四目相视,皆是沉默。
孙氏正在佛堂,院里的丫鬟看到他们来,便要去禀告,沈时砚却出声拦下。
房门虚掩,顾九推门而入,声响惊动了正跪在金身佛像前念经的孙氏,她回过头,微微一愣后,连忙起身。
“王爷可是有什么事?”孙氏欠身。
“只是问一些话罢了,”沈时砚温声道,“杜鹃说张氏出事后,除了她们院子里的人,你是第一个赶到的。”
孙氏说是。
“那会儿民妇恰好跟玲珑在花园消食,听到兄嫂院中传来丫鬟们的尖叫声,便着急赶了过去,”说到此处,孙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没曾想,进屋一看,会是那般情况。”
顾九边听边重新细瞧着佛堂的角角落落,闻此,故作感慨道:“我见娘子如此伤心,想必和张大娘子关系不错。这年头,像府上这种兄弟不分家,妯娌关系和睦,实在少见。”
孙氏擦泪的动作顿了顿,低眉道:“我们二房这些年全靠易哥儿养活,这番恩义,民妇心中对兄嫂自是感激不尽。”
顾九不禁挑眉,这话回得极其漂亮。
我只知道我心怀感恩,记挂这份情,与她和善相处,至于对方心底究竟是如何想我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沈时砚问:“你申时末从张氏院中离开后,去了哪?做了什么?”
“回去之后,民妇便一直呆在佛堂诵经,”孙氏道,“直至晚膳时才出去。”
“你进屋后,对后窗的开关可还有印象?”
“这……”孙氏道,“民妇记得应该是关着的。”
沈时砚没再问什么,抬眸与顾九对视一眼,两人离开佛堂。
迈步跨出门槛之际,顾九忽地回头,恰好和孙氏目光相撞。她笑笑,语气随意:“孙娘子,这熏香还是淡些好闻,今日就挺好,不似昨日呛鼻。”
孙氏温婉地笑着,转动佛珠的手指慢慢收紧:“是吗?民妇常年呆在佛堂,对熏香的浓淡都已习惯了,倒是未曾察觉。”
第42章 喜丧
“那便是唐易在撒谎。”
房外天色阴沉, 厚重的乌云近在咫尺,逼压着潮湿空气,凉风习习。
顾九扶住后颈, 懒懒地转了一圈脑袋。
要下雨了啊。
两人并未折返回前院,沈时砚命人唤来唐易, 问起柳云苓生前的住处可还在。
“在的, ”唐易顿了顿,“只是不知这和有什么关系?”
“与唐娘子和张大娘子的死无关, ”沈时砚道:“只是本王昨日翻阅近些年卷宗时,发现两年前掳走柳氏的贼人入狱后,却单单咬死不认柳氏的失踪和他有关,便疑心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是以今日顺道来府上问问当年之事。”
顾九不动声色地瞥沈时砚一眼,见他扯谎扯得如此气定神闲, 唇角微微翘起。
唐易走在前面为他们引路,不见神情, 只听他语气愤懑:“这千刀万剐的恶徒,害我表妹至今尸骨不明,他纵然不认, 来日我下了黄泉,也要再去阎王爷那状告!”
沈时砚和顾九无声对视一眼。
这个回答
要么唐易当真不知道供词古怪一事,当初是被府衙官差糊弄了过去,要么他深知其中隐情,在这与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时砚只一笑。
没有再问。
柳云苓的院子坐落于唐府西北角,红木雕梁, 黛瓦竹幕, 入目一处四方清湖, 莲碧浮动,游鱼嬉闹。木桥横跨,相接碎石曲径。抄手游廊抱湖而立,四通亭台阁楼。一眼望去,清雅静谧,景致怡人。
三人行至一间房前,唐易推门侧身:“王爷,这便是了。”
房内干净整洁,灯台有烛无斑,盆景绿葱,花卉娇艳。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很难看出这里已许久未有人居住。
顾九用指腹抚过六方茶桌,不见灰尘。
倒是比那画待遇要好。
她边闲逛边问道:“唐掌柜经常派人打扫这里?”
“是,”唐易眉梢舒展,眼底尽是忆起故人时的温柔,“这里角角落落都有云苓生活的痕迹,小人舍不得让她曾经居住的地方成了荒处,便命仆人隔两日来清扫。闲暇时,小人也都会来此稍作休憩。”
顾九笑道:“看来传言倒半分夸张都不曾有,唐掌柜对柳娘子当真情深似海。”
“我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飞来横祸——”唐易抿了抿唇,眼眶泛红,“故人已去,情谊难灭。”
沈时砚停在梳妆台前,看着妆奁里琳琅珠宝,随手拿起一根玉簪:“这些都是柳娘子生前之物?”
唐易称是,他解释道:“云苓所留下的东西都在此处,它们都是小人平日里的念想,故而保留得很好。陪葬的那些金银细软,是小人另外购置。”
沈时砚把玉簪放回原处,负手但笑:“唐掌柜既是如此重情义之人,为何没给杜鹃一个名分呢?”
此言一出,唐易神色微僵,不自然道:“王、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时砚走近两步,停在唐易面前,淡笑道,“昨夜本王审问杜鹃时,她不小心将你们之间的事说了出来。”
唐易瞳仁轻颤,半响,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看戏的顾九不由地愣住。
这是闹哪样?
只见唐易摇头苦笑:“我对不起云苓。”
“杜鹃是母亲特地从外面买来为小人做妾的,”唐易垂下头,哑声道,“母亲深知小人对云苓的情谊,晓得小人定不会同意,于是便趁小人醉酒之际,将杜鹃塞入小人房中。那会儿小人识不请人,误将她错认成了云苓,方才——”
唐易哽咽不已,掩面痛哭:“我对不起云苓,我对不起她啊!”
空荡荡的院落,为唐易宣泄而出的悲痛蒙上层层凄凉悲怆。本该是催人泪下的场景,顾九却是眉心蹙起,满眼漠然。
太刻意了。
唐易句句回话离不开柳云苓,离不开他对柳云苓的情深义重,就连和杜鹃一事,也说成是醉酒误认成柳云苓才导致的。
反复强调,过犹不及。
张氏已死,无从查证唐易这番话的真伪,而杜鹃又是一个无名无份的丫鬟,纵然她敢告知真相如何,没有确凿证据,人们也多会认为是贱奴不知廉耻,勾引主家,妄想享拥荣华富贵。
眼瞧着从唐易嘴里问不出什么,两人便不再浪费时间,过多与他纠缠。出了唐府,沈时砚没着急回府衙和楚安碰头,反倒是让流衡将马车驶向潘楼街南侧的界身巷。
顾九迟疑一瞬,问道:“王爷去那处做什么?”
沈时砚笑而不语,露出藏在腕处的玉簪。
顾九诧异地看着他,难以置信:“柳云苓妆奁里的?”
沈时砚颔首,将玉簪递到她面前:“你仔细瞧瞧,是不是有些眼熟?”
顾九拿到手中细看一会儿,忽然想到了刘三从墓中带回来的那根玉簪,她抿了抿唇,不解道:“两个样式不一样啊。”
一个是金镶云纹玉兰簪,一个是如意簪。
“是不同,”沈时砚道,“可却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匠人所制。”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我之前让人去查过那些陪葬品来处,其中刘三偷走的那根玉簪就是界身巷的王记银铺所卖。而柳云苓妆奁里的这根,上面的祥云图纹走势与其一般无二。”
顾九眨了眨眼,讷讷道:“王爷,您还能看出来这些?”
沈时砚笑了笑:“我也不确定,所以才要去问问店家。”
不多时,马车停下。两人进了王记银铺,将如意簪交给掌柜识辨。
掌柜眯着眼睛看了几秒,点点头:“是我们家的东西,还是去年夏季我们铺子里的新样式。”
顾九有些不放心:“掌柜您不再看看?有无可能是别家的?”
“不可能,”掌柜捋了捋胡须,笃定笑道,“这东西出自我手,我又岂能认不出?”
重新坐回马车,顾九看着手里的玉簪,回想起今日唐易说的话。
“云苓所留下的东西都在此处,它们都是小人平日里的念想,故而保留得很好。陪葬的那些金银细软,都是小人另外购置。”
她理清思绪,缓缓道:“那便是唐易在撒谎。”
柳云苓是在两年前出事的,若是如唐易所说的那般,她妆奁里便不可能会出现去年夏季才售卖的簪子。
顾九不太理解:“可王爷,为什么呢?为何唐易要撒这么一个谎?只是为了向我们表现自己如何思念已故的心上人?”
若是这般,直接说为柳云苓买的又有何妨。
沈时砚敛目,半响,缓缓道:“或是,他想掩盖什么?”
保留得很好,另外购置。
唐易格外强调了这两者的不同,但它们之间能存在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呢
当天傍晚,前去打听消息的楚安才姗姗而归。
他接连灌了半壶茶水,才缓去和别人唠了大半天的口干舌燥。
“的确有古怪,”楚安瘫坐在圈椅上,“我先是询问了与唐府相邻的几户人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嘿,全都是两年前刚搬来不久的,也就是柳云苓出事后,才陆陆续续地搬来。”
“我又一细查才知道,两年前有人高价购买了唐府四邻的房屋,原先住的百姓全都迁走了,且现都已不在汴京。”
顾九隐隐察觉其中蹊跷:“谁买的?”
楚安打了一个响指:“重点就在这,房契交易上面所写的名字是吴响。可不可笑?吴响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银钱购置房屋,其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
沈时砚道:“查到是谁了吗?”
楚安叹息摇头:“出面商讨和交钱的人都是吴响,躲在背后之人自始而终未曾露面。”
“不过,”楚安又一转折,坐直身子,“有关柳云苓和唐易的事情,我打探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看着顾九和沈时砚纷纷定神倾听的模样,楚安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从未如此高大过,他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柳云苓出事前两天深夜,曾有一个男子跪在唐府大门前,恳求迎娶柳云苓。”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楚安费劲打听了半天,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后来还是他一个朋友无意抱怨一句,质问他为何一定要找当年住在唐府附近的百姓。
这句话让楚安醍醐灌顶。
对啊,要了解唐府情况,不一定非得找唐府的邻居。既然柳云苓失踪一事存疑,那便先从她失踪当晚查起好了。
而正常情况下,在深夜时还多在街巷走动的,除了巡兵,不就只剩下更夫了吗?
当即楚安找来在柳云苓失踪那天巡夜的更夫,询问他有无在唐府附近察觉什么异常。
更夫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也没听见什么声响。”
“你再好好想想。”楚安耐心道。
更夫有些无奈:“贵人,这个时间实在有些久远,除非一些格外奇怪的事,否则——”
更夫忽然收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唐府那位表姑娘出事的前两天夜间,倒是有个事,小人还挺印象深刻的。”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小人注意到一个郎君跪在唐府大门前,一边磕头一边喊着求娶柳娘子之类的话。哎呀,那额头全是血啊。小人当时只觉得这人脑子不清醒,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别人家门前求娶人家的未婚妻,这不是闹笑话吗!小人怕他再那样磕下去,会昏死在雨中,于是就过去苦口婆心劝他离开,告诉他柳娘子和唐掌柜已经定亲,让他莫要再白费力气。”
“可那人就是不听啊,还非说柳娘子和他是两情相悦,只要他磕够一千次,唐掌柜就让柳娘子与他走。小人见实在劝不动他,便走了。”
楚安忙问:“后来呢?”
“后来小人就没再见过那郎君了,”更夫道,“许是知难而退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卡文,来晚了
ps,明天进入实践课周了,实在脱不了身,明天大概几率更不了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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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喜丧
“叔母,您在做什么?”
楚安话落, 一声轰雷在沉沉夜色中炸开,霎那间,天光忽闪, 像一道劈开苍穹的锋利剑光。
白日积攒于乌云间的阴雨,终于落下, 大如瓢泼。
“我后又差人去打听这件事, 可惜没着落,”楚安猜道, “你们说,唐府四邻迁走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顾九道:“难说,不过按你这么推测,躲在吴响背后之人最可能是唐家人。”
“我们先来做个假设,”顾九敛眸,边思忖边道, “撇开那男子所言真伪不谈,若柳云苓心悦之人并非唐易, 且其失踪与唐易有关,这般,唐易总是过分强调他和柳云苓两情相悦便有了一个解释得通的理由:为了消减众人对他的疑心。”
“就像现在, 唐易已然在汴京百姓口中成了重情重义的痴情郎君。哪怕是来日旧案翻出,疑点重重,人们大多也不会相信唐易会和柳云苓的死有关。”
雷声依旧轰鸣,沈时砚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书案,低声喃喃:“两年前……”
似乎对唐家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时间段。
……
又一道白光闪过,照亮朦胧雨幕。阵阵寒风刮过, 唐家阖府的丧幡凌乱飘飞, 灵堂里排排烛光明明灭灭, 将周围一切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影影绰绰。
孙氏看了眼肃穆沉寂的棺材,让婆子撑着伞,慢步离开灵堂,回了院子。
绵绵不绝的夜风把廊檐的白灯笼吹得东倒西歪,寒意顺着袖口领口钻入衣内,潮湿又凉人。
看着前方弯弯绕绕的游廊末入黑暗,婆子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低声嘟囔着:“见了鬼的天气呦。”
孙氏看她一眼,淡淡道:“掌嘴。”
幽昏烛光在夜间摇曳跳跃,忽明忽暗,隐隐映亮孙氏那张慈祥和善的脸。
面无表情。
婆子不敢多嘴问半句,抬手便往嘴上重重扇去,清脆的巴掌声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格外突兀。
孙氏似乎是笑了下,没再言语,主仆两人穿过红廊回到院子。
收了伞,孙氏摆了摆手,没让人伺候着,自个卸了妆饰,便往床榻走去。
房内窗棂紧闭,炭炉燃得正旺,展开的被褥软软地铺在床榻上。赶在孙氏回来之前,一切都已收拾妥当。
孙氏俯身掀开被褥一角,刚欲躺下,然而下一秒,面上瞬间失了颜色。她捂住嘴,硬生生将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一只没了呼吸的死猫正静静地躺在被褥下,浑身湿透,血肉模糊。
轰隆一声,惊雷劈闪,孙氏肩膀陡然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怎么在这?!
怎么可能在这!
它不是已经——
震耳发聩的雷声还在继续,孙氏失神地看向床榻,意识随着电闪雷鸣不断发散,最终定格在一个雨夜。
如当下一般的雨夜。
阵阵凄厉悲惨的叫声飘荡于雷雨中,转瞬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痛不欲生,无助绝望。
孙氏死死地扼制住满心的惊慌失措,仓惶从地上爬起,四处翻找,可毫无异常。
她看向床榻的死猫,肩膀发颤,深深缓了一口气,咬着牙走过去,随手抓了一件衣衫将猫包裹住,吹灭灯烛,顾不得撑伞,疾步迈入雨中,来到后院花园一处偏隅。
大雨倾盆,雨滴毫无阻拦地拍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孙氏浑身湿透,双手拼命地挖开泥土,锥心痛意从十指蔓延至全身。
待泥坑挖好,孙氏便将死猫埋了进去,做好这一切,她重重地喘着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意料之外的事故,将她弄得狼狈不堪。孙氏惊魂未定地盯着平坦如初的地面,转身便走。
却又倏地钉在原地。
几步之远的位置,唐易正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不知在她背后看了多久。
沉沉夜色和瓢泼大雨,模糊了唐易的身形。两人四目相撞,唐易慢步走了过来。
眼神阴森,宛如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孙氏背脊冷汗涔涔,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却一不小心被藤蔓绊住脚,狼狈地摔在地上。
泥水飞溅。
唐易停在孙氏面前,死死地盯着她,语气阴沉。
“叔母,您在做什么?”
……
黑夜在逐渐消停的雨势中落下帷幕,天刚破晓,泛起淡青。街巷里的百姓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忙碌,唐府里的仆从们也不例外。
两个丫鬟并肩走在花园曲径,一粉一蓝,相互抱怨着这多变的天气,其中粉衣丫鬟余光瞥到了什么,忽然驻足。
她戳了戳身边人,喉咙有一瞬发紧:“欸你、你瞧瞧,那儿是不是……是不是躺了一个人?”
蓝衣丫鬟顺着她指的方向考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郁郁葱葱的草丛中,一双绣花鞋格外显眼。
两人紧紧地攥住对方的胳膊,慢腾腾地往那儿移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两人被落进眼帘的场景吓得头皮炸开,魂不附体。
“啊——”
惊恐的尖叫声穿破清明凉晨,回荡在整座唐府中。
驻守在唐府的官差听到动静,迅速赶了过来,将此处团团围住。很快,沈时砚、顾九和楚安三人收到了消息,不多时,身影便出现在唐府。
孙氏满身泥泞地躺在草丛间,一根粗壮的荆棘条紧紧地缠绕住脖颈,尖刺嵌入皮肉里,鲜血淋漓。
而张氏那只失了踪迹的小猫,就爬在孙氏怀里,没了呼吸。
周遭满地泥泞,顾九蹲下,看了看孙氏脏兮兮的绣花鞋,以及脚边挣扎时所留下的划痕,复又起身,抬眸看向沈时砚:“地上的鞋印被刻意清理过,再加上昨夜雨势凶猛,很难看出什么。不过尸体应该没有被移动过,这儿就是凶手杀人的地方。”
说罢,转身将视线投向一旁面色煞白的唐易,道:“唐掌柜,让孙氏院子里的人来回话吧。”
七八个女使婆子聚集在庭院中,瑟瑟发抖,沈时砚询问当晚送孙氏回来的婆子,她只道,孙大娘子昨晚从灵堂回来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没让人伺候着,屋里也很快熄了光亮,并无异常。
而顾九和楚安进了屋,很快便注意到床榻处的异常。
本该洁净干燥的被褥,此刻却又潮又脏,暗红色血迹斑驳,还有大片泥污。
楚安皱眉:“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九捻起落在被褥上的几根毛发,静了片刻,大致猜到了经过。
“这不是孙氏留下的,”顾九将猫毛伸到楚安面前,“昨晚凶手把原被孙氏杀死的猫放进她的被褥里。孙氏看见本应该埋在土里的死猫却横空出现在自己房内,惊慌失措之余,必定要重新把它埋起来。毕竟,我和王爷昨日才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她。”
楚安听得云里雾绕:“这猫不是凶手杀的吗?”
“不是,”顾九摇头,“早在张氏死的那天,这猫就被孙氏杀了。这点,从小猫尸体的腐烂程度也能看出来。”
她抿了抿唇,解释道:“那天孙氏刻意错开张氏回院的时间,借着送吃食进入张氏房间,又利用耗子拖住杜鹃她们的注意力,趁机将猫从后窗扔出去,出来后之所以提醒杜鹃关窗,是因为担心小猫会自己从窗户又跳回来。”
“等从张氏院子离开后,她按照往日一般折返回自个院子,途径小竹林时,顺手把那猫带入佛堂,并在那将其杀死。后再燃上大量檀香,借以掩盖血腥。”
楚安一脸讶然:“好好的,她和一只猫过不去做什么?”
“应是为了唐文远,”顾九推测道,“唐文远身子虚弱,又患有哮症,不宜和猫狗之类接触过多。而昨日我听张氏院中下人说,这猫性子懒惰,平日不爱跑动,唯一喜欢去的地方,恰好就在孙氏院子附近。”
说到此处,她顿了下,继续道:“要么这猫是真爱往这儿跑,要么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借此让唐文远”
这里的“有人”,则极有可能就是张氏。
“我和王爷首次来此搜查时,去过唐文远屋子,那会儿他刚哮症发作不久,想必罪魁祸首便是那猫,如若不然,孙氏也没必要冒着和大房撕破脸的风险,去杀张氏那宝贝疙瘩。”
楚安听得心底唏嘘,不知是该同情哪一方,末了,叹道:“佛家信奉因果轮回,孙氏这般做,不是犯了忌讳吗。”
“你之前不还说她是墙头草,”顾九笑了笑,“若孙氏真虔诚信佛,便断然不会留着那骨瓷。”
“那真是奇怪了,”楚安道,“她既不诚心信佛,又缘何整日呆在佛堂诵经?”
顾九默了默,没说话。
谁说诵经便一定是信佛,或许是为了赎罪呢。
也说不定。
房外,沈时砚还在依次审问,顾九和楚安出去时,恰好轮到唐文远的妾室玲珑。
小姑娘眼眶红肿,泪如雨下,回话时还抑不住几声轻咳。
“奴昨晚一直呆在自个房里,用完晚膳不久,便收拾收拾准备睡了,”玲珑道,“奴睡前有点安神香的习惯,昨晚雷雨交加的,奴担心自己睡不好,便让丫鬟比往日多燃了些香,故而睡得踏实,未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
顾九却有些好奇:“小娘睡得这般早,不用在唐二郎房中照顾着?”
“夫君一直是婆母在照料,”玲珑微微低头,“奴无需费心。”
这倒是挺罕见。
若说孙氏不喜欢玲珑,倒不像。
顾九观察过,玲珑虽为妾室,但在唐府却不曾遭受过怠慢,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和富家贵人没什么两样。
可若说孙氏喜欢玲珑,却也不像。
孙氏再怎么心疼和宝贝她那孱弱儿子,唐文远既然有了妾室,她便不该昼夜不分,总亲力亲为地照顾。如此这般,让玲珑这个房里人如何自处?
实在矛盾。
查问一圈,不光孙氏院中人不知其昨夜何时离开的,阖府上下,皆是一问三不知。
沈时砚站在檐下,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昨日府门紧闭,各个出口皆有官差看守。本王又命人去查看墙角四处,皆无翻攀之痕。”
“所以,凶手现在应该还在府中,”沈时砚声音缓而慢,每一个字都在尝试敲打人心,“或是说,就在你们其中。”
话音落下,众人惊慌失措,皆是不约而同地张望身侧,然后默默地拉开距离。
简短的一句话,将阖府紧紧地笼罩在恐慌之中。
“本王再问一遍,”沈时砚语气淡漠,“昨晚有谁半夜而出?”
四周静可闻针。
直到。
“王爷。”
顾兰萱忽然上前半步,双手置于身前,死死地绞着丝帕,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她缓了一口气,想到不久前腹部之痛,心一横,将犹豫半天的话说了出来。
“王爷,昨夜唐易出去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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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喜丧
“人命尚且不顾,你又何必去在意一条猫呢?”
唐易顿时恼怒:“你这疯妇, 又在胡扯什么!来人呐,把她带下去,莫要碍了贵人们的眼。”
顾兰萱连连冷笑:“我是疯妇, 那你是什么!杀人犯?!唐易,你不仁, 就休怪我不义!”
她用力推开涌上来的婆子女使, 往前踉跄两步:“王爷,昨晚民妇被雷声吵得睡不着, 就想点些安神香助眠。可恰好民妇房里那东西用完了,便只能出去唤人拿些,不曾想却撞见唐易深夜撑伞从书房离开。民妇觉得奇怪,便一路跟随至花园,看到他与叔母在那里争吵。”
唐易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
顾兰萱心底涌上来一丝报复的快感, 将昨晚看到的一幕尽数说了出来。
是夜,瓢泼大雨, 朦胧了视野。顾兰萱躲在游廊的梁柱后,小心翼翼地偷看不远处争执不下的两人,凝神侧耳。
唐易沉下脸质问:“叔母, 您在做什么?”
雨滴冰凉刺骨,孙氏很快镇定下来,她自知无法辩解,索性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我的好侄儿,你看不出来吗?”
唐易额头青筋显现, 低声怒吼:“一个畜生, 你和它过不去做什么。”
“是你母亲和我儿过不去!”孙氏挣扎着站起身, 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她明明知道我儿碰不得猫,却屡次放猫溜进我儿房中,致使他哮症突发,好几次都差点没缓过来。她想要我儿的命,我杀她一只猫怎么了!”
说到此处,孙氏忽然笑了起来,肩膀颤抖:“你自己不也说了,不过是一个畜生而已,既是如此,死了便死了。”
她讥讽道:“人命尚且不顾,你又何必去在意一条猫呢?”
话落,天光忽闪,四周明亮一瞬,躲在暗处的顾兰萱害怕被两人瞧见,匆忙离去
“就是这般,”顾兰萱道,“后面的事,民妇便不知了。”
众人目光尽数聚焦在唐易身上,神情各异。
沈时砚笑了笑:“唐掌柜,说说吧。”
唐易扑通跪下:“小人昨晚的确和叔母起了争执,但叔母为什么会突然身亡,小人实在不清楚啊,望王爷明察!”
沈时砚问:“你那会儿为何去寻她?”
唐易抿紧唇角,半响,方道:“母亲去世那天,只有小人和叔母进过她房间,是以小人怀疑叔母杀了我母亲。”
他红了眼眶:“小人本想趁夜去质问叔母,不想恰好在花园碰到她正处理小猫的尸体,然后才发生了贱内所见那幕。争执之后,弄清叔母那日所去为何,小人便也走了,未此处久留。”
沈时砚似乎是信了,没继续纠结此言真假,转而问道:“那孙氏口中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父亲尚在世时,曾看中了母亲院里的一个丫鬟,本欲纳入房内,却被母亲极力阻拦。那丫鬟受不了羞辱,便投井自尽了。”唐易垂下眼,“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小人也没想到叔母会忽然提及此事。”
顾九听了冷笑:“唐掌柜不愧为汴京巨贾,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竟在唐掌柜口中成了芝麻大小的事。”
唐易自知失言,不敢申辩。
沈时砚道:“井呢?”
唐易指了指花圃丛最里侧的墙角:“在那儿。”
他继续道:“丫鬟自尽后,那井便不再使用,久而久之,成了一口无人问津的枯井。”
顾九和楚安两人顺着唐易所指的方向走去,果然在墙角最偏隅处找到一口井,井口被一块石头遮堵住。四周杂草丛生,从远处看很难发觉它的存在。
顾九看着井口周遭的荒草,微微皱眉。
楚安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九摇摇头,没说话。
多年前有个丫鬟投井这事,府中老人都知道,唐易没有撒谎。
沈时砚挥手散退众人,一旁的顾九诧异地看过去,没想到沈时砚如此轻易地揭过此事。
但她也没来得及多问,开口叫住了玲珑。
闻声,唐易脚步顿住。
沈时砚笑了笑:“唐掌柜可还有事?”
唐易看了眼玲珑,连忙躬身离开。
顾九道:“小娘可否带我去趟你的卧房?”
玲珑欠身:“贵人请来。”
楚安刚要跟过去,却被沈时砚伸手拦住。
“怀瑾,”沈时砚眉眼平静,“你速去大理寺一趟,将唐府一事告知高方清。”
楚安挠了挠鬓角,不解道:“咱们府衙的案子,找他做什么?”
沈时砚不答反问:“你不觉得这四人的死法蹊跷?”
吴响深埋于地,唐婉溺死水中,张氏吞金于腹,孙氏荆条勒脖。
楚安错愕了两秒,不太确定:“这是道家五行?”
沈时砚点头:“若我猜得正确,应该还剩一个火。只不过,这些东西我了解甚微,高方清应许知道,凶手为何选择如此方式。”
最开始调查唐婉和张氏的死,沈时砚便疑心过此点,起初只当凶手想借此伪装成自杀,故而并未深想。如今孙氏的死,明显是有人为之,也就是说,凶手不再刻意隐藏。
但若是换个思路,凶手自始至终的本意都并非借自杀作为障眼法,而是别有他意呢?
楚安了然,正欲离开,忽地又停下:“长赢,你适才为何不问唐易昨日更夫所言之事?顾娘子不是都说了,唐易必然心怀鬼胎吗?”
沈时砚只一笑:“若按那番推测,吴响背后之人必然是唐易,他让人买下四邻屋舍,想必是为隐瞒此事。既是如此,你觉得即便是我问了,他又会说实话吗?”
“不是还有些府中老人吗?问他们便是。”
沈时砚却摇摇头,淡淡道:“对待四邻皆如此小心谨慎,更遑论府中人了。左右都问不出,倒不如先佯装不知,省得打草惊蛇,让他人提前做了准备。”
而且。
沈时砚看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眉眼温和。
不是已经抓到一个了吗?
顾九跟着玲珑进了屋,却没着急搜查,反而随意坐在茶案旁,托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玲珑。
“我观小娘似乎着了凉。”
玲珑用丝帕掩住粉唇,低低地咳嗽:“应是昨夜风大雨凉,没盖好被褥,冻着了吧。”
“是吗?”
顾九却是忽然站起身,伸手触碰玲珑的额头,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意。
玲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退了半步。
“寻常受些凉气倒不至于此,”顾九负手,“我瞧着倒像是夜里淋雨所致。”
“奴不明白贵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玲珑轻缓着气,面露困惑,“奴昨日晚膳后便燃了些安神香,早早地休憩了。贵人若是不信,可传奴房里的丫头问话,她一整晚都内室外守着,奴有无外出,她定清楚。”
“我知道,若她不留于房内,又怎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呢?”
顾九兀自走至摆放香炉的案台旁,掀起镂空铜盖,那青釉冰裂纹香炉里几乎堆满了香料余烬。
她侧过身,下巴轻抬,平静道:“这安神香怕不是为你自己点的,而是为了让那小丫头睡得香些吧。”
玲珑身子陡然一僵。
“昨夜雨下得那般急,小娘的衣鞋该是难以避免地弄上脏污,”顾九将铜盖放回原位,“眼下那些衣物是在某个角落藏着呢,还是已经吩咐下人去洗了呢?”
玲珑站在远处,紧紧地抿着唇角,没说话。
顾九自顾道:“张氏死时,我们下意识地将所有重心汇聚到孙氏身上,一是因为两房恩怨,二是因为孙氏的确有动机。这点,那日我去唐文远卧房时,小娘便已经小心提醒过我。”
玲珑说,昨日远郎还突然犯了哮症,吓得奴差点失了魂。
“然后我们就将你忽略了。”
顾九笑了笑,继续道:“那日大房院子里的人发现张氏身死,慌乱一片。孙氏又恰好刚杀了那可怜的小猫,自然也是心慌意乱,定会去瞧瞧,那会儿你就在孙氏身边。你们二人同进张氏房内后,孙氏忙着确定张氏生死,而你,便可趁此机会关上被凶手逃离时所打开的后窗。对了,你那时应是刻意擦过窗台,不然也不会如此干净,半分灰尘都不曾有。”
“除了张氏,还有唐婉姑娘的死怕是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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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喜丧
“查明了又如何,人死焉能复生?”
房门大开, 浸满潮意的寒风不断涌进,吹得玲珑低嗽不断。
顾九看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将门掩上, 但转念一想,还有个凶手未曾露面, 眼下若关上门独处一室, 实在有些冒险。
她叹了口气,道:“你要不要先去披件厚衣?”
玲珑不由地一愣, 垂下眼,并未接话,只是咳嗽声愈发轻缓。
顾九便又回归正题:“唐婉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人是你,与她相识之人皆道她性情娇纵跋扈,可这样一个人,能拉下脸去找肖六郎, 也是出人意料。当然,或许如你所说, 仅仅是因为唐婉确对肖六郎心有情意。”
“但,在这其中是否有人劝说,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顾九将唐婉的荷包拿出, 放置于桌面:“这是唐婉失踪那日,有人在一处巷口捡到的。”
“那人亲眼看着唐婉上了一辆马车,并朝着西北向驶去,”顾九淡淡道,“你应该还记得,唐婉的尸体便是在西北向的金水河被发现的。”
“我在上游附近的木栈桥边缘看到一抹划痕, 起初, 因为不确定唐婉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所以无法判断那东西是不是她留下的。后来唐府接二连三又死了两条人命,我才敢确定她是属于后者。”
玲珑柳眉蹙起,显然是动了气:“贵人,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若是天下断案皆如你这般,地府早已被数不清的冤魂挤满。”
“你说得对,”顾九十分认同这个观点,颔首道,“那我问你,唐婉失踪那天下午,你有没有出府?又是去的哪儿?可有人证?”
玲珑抿了抿唇,嗓音虚弱:“有。”
她又轻咳一声,忍住晕眩:“奴是去梨山祭奠我家姑娘,随行丫鬟知道此事。”
梨山。
便是柳云苓坟墓所在的那座山。
对于玲珑和柳云苓的关系,顾九倒谈不上多惊讶,当她对玲珑起疑时便隐隐有了猜测。
闻言,她便出去唤来那丫鬟,与玲珑当面对质。
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家主子神情不对,又怯怯地看着问话的顾九,老实回话:“是,那天午休过后,奴婢先是跟随小娘去了一家凶肆,买些金银纸锭,然后便乘着马车去了梨山,看望表姑娘。”
顾九问:“去梨山祭奠时,你全程跟着?”
“没,”小丫头轻轻摇头,“马车只停在山脚下,奴婢本要陪小娘一起,可没留神,被藤条绊了一下,扭伤了脚,便只能留在马车里等着。”
玲珑看着顾九,语气有些恼意:“贵人,您听见了,马车和车夫皆在山脚下,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将他们凭空带到樊楼。”
顾九却笑了笑:“我只说了钱袋是有人在一处巷口捡的,可并未提过樊楼二字,小娘是如何得知这东西是被唐婉遗落在樊楼附近的巷口呢?”
玲珑唇色泛白,手心中的丝帕愈发紧皱。
顾九嘱咐小丫头不要乱说话,便摆手让人退下了。
“我去过梨山的后面,那儿虽是人迹罕至,但荒草间也有条坎坷小径。若是有人提前在那里备上马车等着,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待你赶去樊楼,恰好也至傍晚了。你只需按照和唐婉约定好的地点,将人接走,然后再原路折返。”
顿了顿,顾九道:“不过,唐婉究竟是被人从背后推入河中,还是有人藏在水中将她拉下去的,我难以判断。”
“你知道吗?”顾九轻声问。
“是我推的,”玲珑肩膀倏地一松,释然地扯了扯唇角,眼神讥讽,“你既然早就疑心于我,何以不早加防范?偏偏等又死了两人,才说出来。”
“我没那么大得能耐,”顾九并不在意这话里的恶意揣测,好脾气地解释,“唐婉的死,仅仅让我将目光锁定唐府中人,我疑心你,是因为你今日说话时出了纰漏。”
“你既说你晚膳不久便歇下了,又睡得安稳。可你只需瞧瞧唐易和顾兰萱,两人昨夜皆外出,没能休息好,他们眼底泛青,神色倦怠也便罢了,为何你亦是如此?”
当所有可疑的星星点点涌上,原本在众人心中最无存在感的玲珑却成了一条线,恰好能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如果适才所言仅是她的推测,当玲珑慌乱说出“樊楼”二字后,一切就成了落了根的树。
玲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眼下:“你猜得不差,但有一点不对。”
玲珑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张氏也是我亲手杀的。两院离得近,后窗那儿又有竹林可作掩护,我很轻易便能翻进去。迷晕她后,我再将提前备好的金块借以细木条强行塞进她肚子里。”
“做完这一切,我从后窗悄悄离开,回到二房院子,劝孙氏与我去花园消食。等大房的人发现张氏身死,我便可趁机再进入房间,将后窗关上。”
“孙氏亦是如此,”玲珑抿尽凉茶,满眼倦怠,“我算准了她从灵堂回来的时间,将被她杀死的猫儿重新挖出,放进她被褥间,引其深夜独自出来,好方便我下手。”
“至于那个被拦腰砍成两半的盗墓贼,也是我做的。”
她站起身:“我认罪。”
顾九却摇头,语气平静:“你撒谎。”
“唐婉和吴响之死暂且不说,张氏和孙氏的死绝不可能是你一人能为之,”顾九直直地看着她,“张氏是被藏在柜中人而杀,你不过是做了善后工作。而昨夜,正如你适才所说,你将那猫儿偷偷塞进孙氏被褥间,促使她深夜外出。可杀死孙氏的人却不是你。”
顾九上下打量着玲珑瘦弱的身板,认真道:“孙氏虽说年纪大些,可到底是个成年人,她不可能傻傻地等着你去杀她。所以必定需要一个较为强壮的人,能迅速将孙氏控制住,用荆棘条勒死。”
她的视线慢慢转移至玲珑的双手:“再者,你手上并无伤痕。”
荆棘条上满是尖刺,勒死孙氏的同时,凶手必定也会受伤。
而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以此方法杀人,还不怕被发现,那凶手势必不可能是唐府的人,而是——
藏在唐府里的人。
顾九问道:“是那位曾在唐府门外求娶柳娘子的郎君吗?”
玲珑不说话。
“那我们换个问题,你为何要杀他们?”顾九也不急,微微一笑,“因为柳云苓失踪并非采花贼所为,而是另有隐情?”
玲珑眼神微闪,却是低下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该死。”
气氛僵持不下,玲珑始终不肯松口。
直到顾九问:“你知道我为何猜到是你,却还是将你单独叫来这里,而不是当众指认吗?”
玲珑缓缓抬眸。
“我想查明柳云苓失踪的真相,”顾九放缓声音,“府衙那里我们已经查明,有人买通官差对那采花贼的供词做了手脚。此案有疑,你只需将当年事情详细告知,证据我们自会去找,以还柳娘子一个公道。”
玲珑却是蔑笑,平静地对上顾九的眼睛,轻声质问:“查明了又如何,人死焉能复生?”
顾九眸光微黯。
“我既然杀他们,便从来不是为了那无足轻重的公道,”玲珑咬牙切齿,苍白无色的小脸上满是恨意,“他们那群畜生,最应该去的地方,是地狱,而不是牢狱。”
顾九无奈轻叹。
眼见暂时是从玲珑嘴里撬不出只字片语,便也只能作罢,等带回衙门再审。
顾九侧身,示意玲珑先走。
然而还未等玲珑抬步,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两人同时停步,看了过去。
细细缕缕的灰尘颗粒从房顶处掉落,玲珑刚一抬眸,却被沙土迷了眼。
然而便在这时,房顶陡然间破了个大窟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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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喜丧
“王爷,你怎么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
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从天而降, 房瓦碎片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灰尘飞扬。顾九被迫偏过头去,往后退了两步, 然而等她再看去时,玲珑已然被那黑衣人逼得摔倒在地, 惊慌失措地退到墙角。
锋利的匕首泛着寒光, 划破空气,毫不犹豫地刺向玲珑, 要取她的性命。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瞬间慌了神,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一边抄起旁边的木凳狠狠地砸向黑衣人的后背。
黑衣人动作明显一顿,猛地转过身,狰狞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阴森可怖,杀意难抑。
顾九怔愣半秒, 隐隐觉得这眼睛有些熟悉。
可还没等她细想,那黑衣人握紧匕首,猛扑过来。
顾九心脏一下在悬在嗓子眼, 暗道完蛋,当即撒腿就往外跑。带着凛然杀意的利刃堪堪从她身后落下,划破一片衣角。
她吓得三魂出窍,没注意到那门槛,只觉得脚趾倏地一痛,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顾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却不想意料之内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只觉得腰间一紧, 下一秒,视线眩晕,脑袋措不及防地撞入一个温暖的怀中,鼻子疼得发酸,眼眶被逼得涌上来一层水雾。
几乎没有犹豫,顾九立刻认出来人,她颤抖着声音,伸手指向房内,着急道:“王爷,王爷有人要灭口!”
话音未落,随后而来的几个官差一拥而上,然而还未往里走两步,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
顾九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其中一人张了张唇,小心翼翼道:“王爷,人好像……死了。”
顾九从沈时砚怀中挣出,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扶住门栏,怔在原地。
房内一片狼藉,后窗大开,冷风呼呼钻入,吹得两扇木窗“吱嘎”轻晃。而坐躺于墙角处的玲珑,胸口处的衣襟被鲜血浸染,双目紧闭,没了动静。
前几秒还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就突然没了。
顾九缓了一口气,想要上前查看人的生死,胳膊却被背后之人攥住,她蹙眉回头,对上沈时砚那双清润平和的眼睛。
沈时砚轻声道:“罢了。”
顾九眉心蹙得更深,不太理解这简短的两个字是何意思,正欲询问,但见唐易急匆匆地赶来,待看到房里的场景后,惊愕地瞪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顾九冷冷地盯着他:“唐掌柜不知?”
唐易满脸茫然,似是好不无辜:“贵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实在糊涂。”
沈时砚挥手,命几人将玲珑的尸体抬走。
他道:“虽说这凶手被人刺杀,但不管如何,唐府这案子也算了结。”
顾九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王爷?”
真正的凶手明明另有其人,为何沈时砚却说结案了?
看着玲珑的尸体被盖上白布,唐易彻底松了一口气,他佯装愤懑道:“没想到她竟是这等凶恶之徒!当初云苓失踪后,我念在她多年照顾云苓的份上,不仅没怪罪她,还将她许配给文远做妾,这些年都未曾亏待过她,可这恶妇——”
唐易哽咽不已:“不曾想,我竟是引狼入室啊!”
沈时砚淡淡道:“节哀。”
待唐易一走,顾九反手攥住沈时砚的衣袖,想问个明白:“结案是何意思?王爷难道忘了我们之前的推测,在暗处一定还有一个凶手,就这般结案,唐府岂不有可能还要死人!”
沈时砚没说话,低头看了眼顾九虚虚放在地面的右脚,温声道:“我先带你回去。”
“王爷,这事——”
“冒犯了。”
话还未说完,顾九只觉得视线内一晃,整个人被沈时砚横抱于怀中。这突如其来的悬空,让她熄了声,愕然抬眸,看着那清逸分明的轮廓。
周遭官差皆是目瞪如铜铃,纷纷低下脑袋,不敢乱看。
脚处的疼痛仍在,适才那逃命似的一绊,顾九不仅撞到脚趾,还扭伤了脚踝,若是自个走路回去,怕是要呆在床榻上养个七八日。
故而,她倒也没不知好歹。
只是回想起适才唐易那装模做样的嘴脸,心底非常不痛快。
还有沈时砚。
顾九抿紧唇角。
若不是与他相处了些日子,这会儿她已经怀疑这人是不是收了唐府什么好处。
“王爷,现在想要玲珑开不了口的人,一是躲在暗处未曾露面的凶手,二便是那心怀鬼胎的唐易,”顾九虚虚地搂着沈时砚的脖子,与他认真分析那黑衣人的来历,“但我注意到那人双手并无伤痕,所以,只能是后者。”
顾九语速极快,声音也压得低,但好在口齿清晰,能让人听个明白。
“我询问玲珑有关柳云苓失踪一事,但她始终不愿多言,也不肯承认躲在暗处人的存在,”顾九道,“但结合玲珑说的那番话,应是可以猜出事情的大致原由。”
“两年前,柳云苓并非被采花贼所掳走,而是被唐家人合谋所害,而玲珑作为柳云苓的贴身丫鬟,唐易担心她会察觉此事蹊跷,于是便把她塞到二房,既是惺惺作态,也是监督。至于为何现在才报仇,我猜她和另一人当年应是也不清楚真相,故而为查明柳云苓失踪隐情,蛰伏两年。”
先前不了解玲珑身份时,她觉得孙氏对待玲珑的态度有些奇怪,说亲近也不亲近,说疏远也不疏远,尤其是不让玲珑照顾唐文远这点,最是费解。
可眼下这些疑窦全都清晰了然。
孙氏是在提防玲珑。
“我知道。”沈时砚轻声道。
顾九瞪他。
知道你还——
不对。
顾九看着沈时砚那张温良无害的脸,略一迟疑,低声道:“王爷,你是不是”
憋着什么坏呢?
说话间,两人依然行至唐府门外。楚安从车辕上跳下,看到这一幕,如遭雷击,落地时差点没站稳。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我就去了趟大理寺,还抱抱抱上了呢?!
而后眼珠子微微一转,盯着沈时砚放在顾九腰间的手看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抿起嘴角,然后殷勤地将轿凳摆好,撩起车帘,满脸写着“吾家有儿初长成”。
分外慈祥。
顾九瞥楚安一眼,喉咙哽住。
他怎么一副贱兮兮的表情?
沈时砚将顾九抱上马车,俯身将她放下,不想,两人同时偏过脸,鼻尖难以避免地轻轻擦过,热息相撞。
顾九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愣愣地撞入沈时砚漆黑如夜的深眸中,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一触即离。
两人规矩各坐一处,顾九尴尬地轻咳一声,偷偷用余光瞟了过去。
沈时砚冷白耳尖上,染上一层淡薄的绯色。
不知怎的,顾九那点难为情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甚至,她看着这人明明羞赧却仍是一副温和淡然的神情,心情似乎兴奋些许。
顾九想笑。
然而还未等她咧开嘴角,却见沈时砚掀起眼皮,轻飘飘地看她一眼,又轻飘飘道:“玲珑没有死。”
笑容僵住。
顾九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一瞬:“什么?”
沈时砚似是舒心了,薄唇微微弯起,耐心解释道:“你叫走玲珑时,唐易明显慌了。我猜他可能会对玲珑下手,便让流衡提前在暗处躲好,等他的人一来,流衡将其擒住,再取而代之,在唐易面前演了这出戏。既是为了消减唐易的警惕心,方便后续去调查柳云苓失踪一事,也是为了激怒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好让他再次有所动作,露出马脚。”
且若他猜的没错,凶手应该还要再杀一人。唐易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诱饵,岂有不用之理?
顾九不禁磨了磨后槽牙。
她就说那面具之下的眼睛怎么有些熟悉!
顾九顿时感觉被耍了,指着自己不知道已经肿了多高的脚踝,愤然控诉道:“王爷,你坑旁人也就罢了,怎么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坑?”
谈及此,沈时砚眉眼低垂,面有愧色:“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以为,顾九会保命先走。
顾九撇撇嘴,嘟囔道:“还有流衡那孩子,吓吓我就行了,他那挥刀杀过来的模样,我差点以为要见阎王了。”
沈时砚轻声解释:“他若不将你吓走,如何有机会迷昏玲珑,制成被刺死的假象。”
怪不得那会儿她想去查看玲珑生死时,却被沈时砚拦住。
厢外赶车的楚安将两人对话听个明白,“啧啧”两声。
“我就说我回来后,怎么不见流衡在马车旁候着。长赢啊,你这一声不吭算计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瞧把顾娘子吓的。”
这话深得顾九心,她附和道:“就是。”
查个案,不仅要琢磨着凶手想做什么,还要琢磨顶头上司想干什么。
顾九叹息,挣口饭吃好难。
作者有话说:
跟沈时砚办案:起落,起起落落,起起起落落落。
阿九:微笑脸.jpg
快结束了
第47章 喜丧
“他亦有求于我,互利互惠罢了。”
议事厅内, 三人围坐茶案前。楚安将高方清所写的纸条展开,摆在案上:“与长赢想得不差,凶手以如此方式杀人, 并非为了掩饰他杀真相,而是另有所图。”
“秦朝时有位方士为了博得始皇欢心, 自称可利用五行之术, 饲养阳魂阴魄,生者可长生不老, 死者可起死回生。”
楚安解释道:“那孤本原是记载,需得先设祭坛,再将金木水火土五种命格的人同时扔进丹炉炼化,烧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子时,丹炉炸,烈火灭, 神丹出。生者食之,死者含之, 即可。”
顿了顿,他摸着下巴道:“我虽不清楚吴响他们的生辰八字,但绝无可能有这般巧, 恰好这四人命格皆对应于五行。高方清说,要么凶手所知有误,要么仅是单纯泄恨。”
顾九一边隔着锦袜冰敷,一边思索:“应是前者。”
楚安似是明白了什么:“既是孤本,寻常人应是难以得知其内容,凶手怎么了解这些的?如果真是他机缘巧合之下亲自瞧了, 又为何所行之事与书中记载大相径庭?”
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 后者敛目不语。
那便有极大可能性, 凶手是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至于那人是故意篡改孤本记载,还是自身也不清楚,随意信口胡诌,暂时难以判定。
沈时砚忽然问:“高方清提过这孤本眼下在何处吧?”
楚安略感诧异,点点头:“他说那东西原是在玉清宫,后来白云观修成,有一批道士被调去白云观,同时也运出去几车藏书,其中便有这孤本。”
顾九听得却有些好奇:“高方清如何对这些东西如此清楚?”
虽说高家与那群道士关系匪浅,可连藏书在哪这种事情都十分清楚,实在有些夸张。况且之前在邵宅,高方清提及骨瓷一事,神情明显讥讽无比,对这些鬼神怪力的事情应是不屑一顾,怎得还门清儿呢?
沈时砚只一笑:“他去查了。”
顾九愣住:“提前?”
真是邪乎。
高方清预料到王爷会让人去找他?
楚安却是恍然:“难怪,我去时仅是提了句道家五行,他便将这些详细告知,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末了,楚安有些吃味,颇为幽怨地瞥向沈时砚:“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心有灵犀了?”
沈时砚只笑着摇摇头,道了句“乱言”,并未解释。
沈时砚命人将暂时关押在牢狱中的杜鹃带来问话。
“唐府那位表姑娘你了解多少?”沈时砚坐在书案后。
“奴婢进府时间晚,所知不多,”杜鹃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话,“只晓得她是泉州人士,及笄那年,其父母与藩国做乳香生意时惨遭强盗杀害。丧葬结束不久,便来汴京城投奔唐家。”
这些都是她和唐易好上之后,见唐易仍是对柳云苓念念不忘,不由地拈酸吃醋起来,便刻意向府中老人旁敲侧击打听过的,想看看那位表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死后却还能将人勾了这么久。
沈时砚却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乳香生意?”
杜鹃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没有半字隐藏欺瞒。”
顾九忍不住咂舌,小声嘀咕道:“这乳香可是好东西啊。”
乳香用作治病,便是活血行气止痛的好药材;当作熏香,便是令大宋达官贵人们爱不释手的香料。
而且中原不产乳香,这东西乃是舶来品,每年占朝贡香料比重极高,尤其是去年朝廷为了扩充财政,对其买卖实行禁榷,这乳香的价格更是水涨船高,寻常人家莫说用了,只怕连见都不曾见过。
柳家做香料生意时禁榷政策还未推行,买卖这等暴利商品,家底估计富得吱吱冒油。
沈时砚也想到了这一点,沉默一霎,忽地挥手让人把杜鹃又带了下去。
顾九注意到沈时砚的异常,正欲问怎么了,却见他从书案一侧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两个样式不同的玉簪。
一个是从柳云苓妆奁里的如意簪,一个是柳云苓衣冠冢里的金镶云纹玉兰簪。
楚安见此,好奇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顾九却是晃了晃神,隐隐明白过来沈时砚心中所想。
只听沈时砚唤来王判官,淡声吩咐:“你安排人前往汴京城各家长生库,去查两年前柳云苓失踪后的交易账目里,有无出典人叫吴响的,或是唐家人士亦可。将其所典当财物的交易详尽记录下来,切记,此事莫要声张。”
王判官前段时间刚刚逃过一死,这会儿听到沈时砚派遣任务,半分不敢犹豫,领了命令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
“等会儿。”
沈时砚又出声叫住他。
王判官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下,连忙刹住脚步,回身作辑:“王爷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沈时砚补充道:“若是发现两年前有同一出典人在相差不大的时间段内,于不同长生库里典当大量财物,亦记录下来。”
待王判官的身影离开议事厅,楚安这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两根玉簪,惊诧道:“长赢,你觉得唐易谋财害命?”
“无不可能。”沈时砚道。
“不能吧,”楚安感到好笑,“唐家在汴京城那群富贾里可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差钱呢?”
他戳了戳顾九的胳膊:“顾娘子,你觉得呢?”
顾九抿抿唇,眸色严肃:“我觉得王爷怀疑得有道理。”
楚安哑然。
她认真道:“你还记得之前你与我说起唐家出资修建白云观一事吗?”
楚安正欲点头,动作间忽然僵住,他张了张嘴,有些愣神:“对啊,唐家真正发迹的时间是在白云观建成后。那么大的工程量,花销极大,以唐家那会儿的生意,怎么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如此多钱财?”
“柳云苓双亲虽亡,但那积累多年的家底不会随之一夜蒸发,”顾九道,“柳云苓既然选择北上汴京投亲,那些房契田契等财物应会一同带着。而柳云苓一死,这些东西最终归属呢?”
思绪流转间,顾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柳云苓和唐易定了亲,唐易只待挑个良辰吉日,柳云苓携带那些丰厚嫁妆嫁入唐家即可,何故还要对她痛下杀手?
是这场婚事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还是……
这段在众人眼中琴瑟和鸣、两情相悦的爱情,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经历了先前一遭,王判官的办事效率明显突飞猛进,日落黄昏之际,匆匆赶了回来。
“王爷,汴京城大大小小的长生库,共计六十七家,”王判官将记录好的册子双手奉上,“两年前柳氏失踪后的那段时间内,每家都有一个名唤‘吴响’的人前去典当,都是些金银珠玉,这些财物累计在一起是笔不菲的数目。”
顾九扫了眼册子上的数字,咂舌。
岂止是不菲。
若是全换成金条,能活活把她轮回砸死个十几遍。
不等沈时砚开口,王判官殷勤道:“其中还有唐易所典当的房契田契,原主皆为柳氏。柳氏失踪前,曾将名下所有房契田产尽数转至唐易名下。”
沈时砚问:“可有保人和红契?”
“一应俱全。”王判官道。
沈时砚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眉梢微挑,淡淡道:“寻来保人确定过了?”
王判官踌躇几秒,为难道:“这保人是高家高世恒,下官未去拜见确认。”
顾九听得太阳穴一跳。
怎么哪哪都避不开这狗玩意儿。
楚安烦躁地啧了声,环臂于胸:“别想了,这孙子不胡言乱语地捣乱就不错了,甭想从他那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沈时砚却是淡然道:“眼下这个时辰高少卿应是还未从官署离开,你速去大理寺,将此事告知于他,剩下的他自会帮你,不必忧心。”
王判官心怀惴惴,不确定地抬头看向前方,见沈时砚眉眼平静,半分不像糊弄人的模样,咬咬牙,应声退下。
顾九忍不住感慨道:“王爷,高少卿不会是你安插在高家的细作罢。”
闻言,沈时砚失笑,翻看手中的册子,眼神淡淡的,温和又疏离:“他亦有求于我,互利互惠罢了。”
顾九看了眼外面昏昏沉沉的夜色,问道:“王爷,那玲珑如何处置?”
“玲珑既是犯人也是证人,她铁了心不愿透露另一人,便暂且关押于狱中,”沈时砚合上册子,放置一旁,“反正现在无论如何,那凶手都要还杀一人。唐易自己激怒凶手,愿意当这个诱饵,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现已对外宣称结案,撤下布署在唐府的官差,改为暗中监视,只等请君入瓮。
顿了顿,他又道:“吴响已死,唐易自是不会承认他指使吴响做的那些事,如今需得拿到唐家的账本,方能作为唐易私自侵占他人财产,且存在谋财害命动机的证据。”
顾九皱眉:“唐易那人能惺惺作态两年之久,纵然我们寻到理由去搜,他怕是早已做好了假账来应对。”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楚安轻松道,“咱们不是有流衡吗?”
顾九没听太明白。
楚安咧嘴笑开,挤眉弄眼道:“明着来不行,就来暗着来呗。”
夜色越来越深,估摸着王判官一时半会儿应是回不来,楚安打算前去州桥买些吃食来。而顾九一想起大街小巷香气喷喷的美味,肚子里的馋虫开始隐隐作祟,按耐不住也想去。
楚安忍不住打趣她:“身残志坚啊。”
顾九:“”
她扭头便向沈时砚控诉:“王爷,你看他。”
沈时砚眼睫眨了眨,松散一笑:“你尽可将想吃的东西告诉怀瑾,让他去便是了。”
顾九当即听懂这话外之意,报了一连串菜名,语速飞起。末了,她冲楚安和善微笑:“辛苦了,楚将军。”
楚安一噎,学着刚才顾九的样子道:“王爷,你看她。”
沈时砚抿了口茶水:“辛苦了,楚将军。”
楚安:“”重色亲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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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喜丧
“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王判官从开封府衙赶去大理寺的途中, 一路心神不宁,惴惴不安。
高少卿虽说平日散漫了些,看着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纨绔子弟, 但人家实打实是个有本事的人。少年登科,榜眼及第, 却无狂妄。
高太师原是向官家力荐其进学士院任职, 他却自凭本事去了大理寺,职责内的事情件件办得稳妥, 让旁人挑不出毛病。且他文武双全,既是汴京城高门才子里的佼佼者,也是高家这辈子孙里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子弟。
而高家二房那位郎君恰与高少卿相反,整日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总仗着太后和高太师,没少干些欺男霸女的混帐事, 实乃汴京城五陵年少中臭名昭著的恶霸之首。
王判官一想到待会儿要与他打交道,愁得头疾都要犯了。
好在事情真如沈时砚所说, 待他去了大理寺与高少卿说明来意后,高少卿便唤人去寻来高世恒,并当着他的面, 亲自问话。
高世恒一听是开封府衙的人,脸色顿时奇差无比,但碍于问话的人是他堂兄,便也没敢为难王判官,只是紧皱眉,费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个事。”
高方清倚坐在圈椅中, 两条腿搭在书案上, 一派“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气派。闻言, 他睨了高世恒一眼,不咸不淡道:“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高世恒垂下头,不情不愿道:“有。”
高方清拿起今日还未看完的卷宗,漫不经心地翻阅:“继续说。”
“当初白云观筹建是咱们的人负责,号召信徒募捐那会儿,唐易突然找到我,说要承包下所有花销,只求我两件事,一是为他做个保人,二是将他引荐到祖父面前,”高世恒道,“左右我都不亏,便应了下来。”
高方清问:“那位柳氏可是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转让给唐易的?”
“当然是自愿的,”高世恒立马道,“那小娘子亲手签字画押,没有半分被胁迫的样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道:“唐易送人离开时,那小娘子还说了些什么珍重之类的话,具体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回到衙门后,王判官详尽转述。
楚安道:“募捐那事我记的,大致在柳云苓失踪前半月。”
顾九却注意到另一件事,长眉敛起:“柳娘子要走?”
“自愿将那些房契田产白给唐家,还打算离开”楚安觉得柳娘子这人实在冤大头了些,“如果真是这样,唐易不应该做梦都要乐醒吗?”
夜风阵阵袭卷,将书案上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沈时砚眼皮垂下,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默然不语。
有时候人的贪心,欲壑难填。
他们这一等,便等到两日后,唐家三人出殡时。
旭阳高挂,接连几日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寒意不在,甚至比入春以来任何一天都要炎热。
顾九三人提前在唐家人必经之路上寻了家食肆,坐在二楼凭栏处,望着从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人群。
几十个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哀哭声凄凄惨惨。唐易走在最前面,脸色苍白,眼底青灰一片,身后紧跟着抬着三具漆黑棺椁的杠夫。
楚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把纸扇,手腕不停晃动,企图挥散周身的燥热:“那凶手真会露面吗?咱们都守株待兔两天了。”
顾九视线紧紧地跟随那群人,闻言,平静道:“也许吧。”
不多时,送葬队伍行至食肆楼下,顾九掌心不由紧攥,楚安也安静下来。
人群仍在继续往前走,唐易很快从三人眼前移过,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即将远离视线。
过了拐角,再往前不远便是城门,那处巡兵重重,凶手应该不会选择在那儿动手。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出城门。
顾九正欲转身,却听沈时砚淡声道:“你们看唐易的衣袍。”
闻言,顾九和楚安同时看过去,凝神片刻,两人皆是一惊。
几道炽亮光圈紧紧黏在唐易后背处,而这时,一个瞎眼老汉拄着拐杖,恰好从拐角处出现,人群被迫停下。
而聚集在唐易衣后的光圈竟然更甚!
顾九当即抬头查看四周,视线飞速掠过,心里咯噔一下。
檐下、房瓦、凭栏大小不一的铜镜搁置在不同房屋处的不同位置。而唯一相同的是,汇聚于镜面的阳光,最终全都出叠加出现在唐易背后。
而几乎是顾九想明白的同时,唐易的衣袍霎那间烧了起来!
烈焰熊熊,眨眼间便将整个人吞噬其中,只听惨叫声连连,唐易痛苦地倒在地上胡乱打滚。
“着火了!”
“救人啊,救人!”
人群慌乱一片。
楚安当即从二楼跃下,藏在街巷中的官差也纷纷现身,冲过去救人。
顾九的视线还在不停地掠过附近的角角落落,忽地,她伸手指向人群外的一个巷口,大喊道:“流衡,在那!”
话音刚落,那个躲在巷口处的人猛地抬头看过来,顾九呼吸微微一滞,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
瘦如骷髅的一张脸,几近惨白至毫无血色,像是一具深埋于地下多年不曾见过阳光的干尸。
目光相撞,那人转身便逃。躲在人群中的流衡飞身跃去,两道身影前后消失在视野中。
顾九着急下楼察看唐易的情况,但被沈时砚出声叫住。
沈时砚垂眸,看了眼顾九刚好不久的右脚,无奈道:“你慢点。”
吃点苦头罢了,死不了。
两人过去时,唐易身上的火已被扑灭,衣袍尽毁,头发也被烧了大半,满脸血泡红斑,倒在地上抽搐痛叫,浑身冒着黑烟。
顾九脑海闪过不久前的一幕,长眉蹙起,偏过头去。
楚安起身,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衣服被人动过手脚,涂了些易燃的东西。”
沈时砚没说话,看着已经声嘶力竭的唐易,眉眼淡淡:“带回衙门吧。”
得了命令,几个官兵将唐易架起,唐家人见此,慌忙拦下。
“官爷,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你们不去抓凶手,抓我们大郎做什么?他现在需要去找郎中救命!”
“就是啊,饶你们是衙门,无凭无据怎能胡乱抓人,这要是出了人命,谁负责!”
沈时砚负手而立,闻言笑了笑,眸色却冷了下来:“两年前唐家表姑娘柳云苓失踪并非采花贼之过,而是死于他杀。经府衙查明,唐易涉嫌谋财害命,暂押牢狱待审。”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遭围观的百姓听到,一时间,这番话宛如平地惊雷,将人群炸开,议论声纷纷扬扬。
“怎么可能?!我的天爷呐,唐掌柜和柳娘子不是两情相悦吗!”
“就是啊,官府查错了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可是听说这位柳娘子原乃是泉州富贾之女,唐家那会儿和她家相比,简直连提鞋都不配!保不齐这人就起了贪念呗。”
安排下去后,三人便离开了人群。
“王爷,那咱们现在回府衙?”楚安问。
话音刚落,一声烟竹爆裂的炸响从唐府所在方向传来。
正是流衡所放。
沈时砚道:“走吧。”
唐府已被赶来的官兵层层包围,前后脚的功夫,三人也到了,流衡正守着离孙氏身死之地不远的那口枯井。
而原先堵住井口的巨石已滚落至一旁。
流衡奉上来一封书信:“王爷,这是从井底找到的。”
“枯井深约六丈,井壁一侧共嵌了五十三根铁杵,应是方便进出井底,”流衡道,“属下追到唐府后,那人便不见了,之后寻到此处时,便见井口巨石已被人挪开。属下进去之后,并未找到那人,只发现了这个。”
顾九却皱起眉:“里面没有尸骨?”
流衡道:“除了此信之外,别无其他。”
“你是想问三年前那个被张氏逼死的丫鬟?”楚安道,“既然唐家知道人是投井而死,那尸首肯定已经被打捞上来,归还于家属,如今自是寻不到尸骨。”
顾九摇头,眉心皱得更紧:“我说的是柳云苓的尸骨。”
楚安怔愣片刻,喃喃道:“她的尸骨也在此处?”
沈时砚把信件看完后,递给顾九,神色冰冷:“尸骨已被凶手提前带走,他是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为的便是拖住我们。”
信封里的纸张上干干净净,并无一字。
楚安心底咯噔一下,有个不好的猜测:“难不成那人又折返回去,想截杀唐易?”
“不会,他纵然有这番胆子,也断不可能从衙门手里抢走人。”沈时砚敛眸。
“那他能还能去哪?”
空气凝滞一瞬,沈时砚和顾九几乎同时出声。
“梨山。”
山林里唢呐齐响,藏于其间的鸟儿受了惊吓,四处飞窜。
柳云苓的衣冠冢已被人重新凿开,放进一具崭新漆黑棺木。而距离其十几米的位置,八个身穿红衣,眼蒙黑布的汉子整齐地分列两侧,齐吹唢呐。
在他们中间,一个花舆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悄悄探出,车帘掀起,一位身穿喜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在他怀中,是安安静静的新娘。有风抚过,无意撩动红盖头的边角,露出藏在其中的森森白骨。
那鲜红嫁衣下,竟是一具皮肉全无的骷髅!
可偏偏那新郎官却像是毫无察觉,深凹于眼窝的瞳仁亮如幕夜星辰,目光温柔又炽热,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具棺木。
男子停在墓碑前,抱着自己的骷髅新娘行跪拜叩首。
一拜。
“夫妻恩爱,风雨同舟。”
二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拜。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礼成,入洞房。
男子起身,隔着喜帕温柔地落一吻于新娘额前。
迎亲的唢呐声还在继续,绵长悠扬的声响久久飘荡在山林间,似宾客祝贺,喜笑颜开,又似故人离别,哀痛欲绝。
便在这声声裂石流云的喜乐中,男子抱着新娘躺进棺木。
他轻轻掀开喜帕,静静地与那空洞无物的眼眶对视,惨白的面上终于泛起淡淡薄红,眸底尽是难以克制的深情。
“苓娘,”他嘴唇张了张,低声喃喃,“我没有负你。”
建元二年宵夜,你我于都门道初见,锦绣灯辉前,嫣然含笑,惊鸿一瞥,相思难忘。
建元三年初夏,再遇宝相寺菩提前,拾得佳人簪花,佳人赠某一伞
建元六年秋末,三生有幸,得姑娘垂青,愿某如星卿如月,长相厮守,生世永不绝。
记忆中有关她的一切,走马观花。
唢呐声停,他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轰——”。
烈焰汹汹,瞬间将整个棺木吞噬,炽热的火舌在微风中不断摇曳高升。
刚赶到山脚下的众人,只见不远处火光滔天,顾九脚步猛地顿住,心如坠冰渊。
“快!”
楚安大喊道。
众人抓紧往山上奔去。
然而,却是迟了。
他们赶到时,只见几个身穿红衣,手拿唢呐的汉子惊慌失措地往这边奔来,嘴里破口大骂着神经病。
而在那些人身后,瑰艳又惨烈的大火与柳云苓的坟墓紧紧地融为一体。
楚安慌忙让人去救火,沈时砚却拦住他。
“晚了。”沈时砚道。
楚安急道:“我知道,但这是山上。”
四周皆是草木,这要是烧起来,整座山都废了!
沈时砚静静地注视着那浓烟不断的烈焰,轻声道:“你看。”
坟墓四周的土地被人挖成一个圆形水槽,大火劈里啪啦地跳动,却始终跃不出那水圈。
就像是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墙外是这糟心又捉弄人的世间。
墙内是终得长相厮守的他们。
而那墙,是他们留存于这世间最后的善念,也是唯一的心愿。
待火焰燃尽,徒留一片灰烬和两具骸骨。
那焦黑坟前的墓碑仍然屹立不倒,顾九慢慢蹲下身,用丝帕拂去上面的熏灰,露出镌刻于其的字体。
柳云苓裴书之墓。
建元八年巳月九日立。
娶已所念之人,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说:
计划中是要结案的,结果没写到,呜呜我是小辣鸡QAQ
第49章 喜丧.
“可惜君子诚以为贵,小人行无常贞。”
从梨山回来, 几人马不停蹄地折返回府衙西狱提审玲珑。事已至此,玲珑也不再隐瞒,将过往种种悉数剖开。
如顾九之前所想, 柳云苓与唐易未曾有过婚约,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唐家杜撰出来的谎言。
柳云苓是独女, 丧失双亲后便被唐老爷子接来汴京生活。不久之后, 唐老爷子去世,所留家底并不丰厚, 再加上唐文远那个药罐子和分不开家的遗训,唐家日渐萧条。
而柳云苓从泉州带来的那些钱财,就成了这一切的“救命稻草”。
起初,柳云苓得知唐家生意有难,慷慨解囊。但凡张氏和唐易开口,她都会伸出援手。
可便是这次次璞玉浑金的善意, 将她推进无尽深渊。
大房张氏垂涎柳云苓那丰厚的嫁妆,总是明里暗里地撮合她和唐易的婚事, 奈何柳云苓性情虽然敦厚温良,但在感情一事却是半分也不肯退让。
对唐易,她仅仅只有兄妹之情。
张氏心里的算盘打得响, 原本想着哪怕是现在不喜欢,只要将人牢牢拴在唐府,日子久了,两人也能生出些情分来。
不料这中途出了变故,柳云苓遇到了琴师裴书,两人一见钟情。
待唐家人发现此事时, 他们二人已经私定终身。两房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块肥肉便宜了他人, 于是他们就暗暗散播流言, 称唐易与柳云苓自幼便订了婚事,只待迎亲入门。
柳云苓不傻,很快意识到此事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她不愿与朝夕相伴的亲人撕破脸,便提出离京南下,重回泉州。
早已被利欲冲昏头脑的唐家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放人,恰好那会儿有采花贼作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张氏和唐易便趁此以不安全为理由将柳云苓软禁在院中。
无奈之下,柳云苓只能将父母留给她的那些房契田产尽数赠与唐易,既是全了这几年的恩义,也是为了能妥善脱身。
然而却不想这一举动直接要了她的命。
那会儿唐易正四处筹集钱财修建白云观,以此收揽人心,攀上高家这棵大树。柳云苓的退让,不仅解了唐易的燃眉之急,更让他红了眼。
按照事先约定,柳云苓将名下的房契田产转让给唐易之后,便动身与裴书离开汴京城。可唐易突然反悔,待柳云苓回院收拾行李时,支开院中仆役,将人锁在房中。
而裴书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柳云苓出现,心急如焚,担心柳云苓出了什么意外,便前去唐府寻人。
夜色弥漫,万家灯熄,唯有瓢泼大雨,冷意沁入骨髓。
唐易一脚将裴书踹倒在雨中,大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书忍着落在身上的拳脚,只重复一句话:“我要见苓娘。”
“好,好啊,”一想到柳云苓那厌恶至极的眼神,唐易气得浑身发抖,他神色狰狞,冷笑连连,“你不是想见柳云苓吗?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府中,正被我锁在房里苦苦哀求着。只要你跪在这雨中磕上一千次响头,我就放你们这对狗男女离开,如何?”
裴书满身狼狈,挣扎起身:“唐兄可说话算话?”
唐易怒吼:“你现在没资格与我谈条件!”
裴书静默不语,撩袍跪在石阶前。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可惜君子诚以为贵,小人行无常贞。
唐易被妒火冲昏了头,甩袖直奔柳云苓的闺房。
说到此处,玲珑恨意难抑,她激动地站起身:“那畜生!那畜生竟然敢”
玲珑浑身颤抖,捂面痛哭。
秋末寒意刺骨,冷风裹着急雨,宛如数不清的脱弦利箭。阵阵闷雷在黑沉沉的乌云层中翻滚,一声声震耳发聩的巨响,掩盖了黑暗中那令人作呕的污秽。
“裴郎,救我!裴郎救我啊!”
府中,柳云苓疯狂挣扎,歇斯底里地叫喊。
“某汴京裴书,求娶泉州柳娘子。”
府外,裴书背脊弯曲,额头重重地砸在冷硬的石板上。
张氏和孙氏站在柳云苓房外焦急地踱步,听着那声声凄厉哀哭,冷汗涔涔。
“啊——”
忽听唐易痛叫一声,张氏连忙冲了进去,却见唐易捂住脖颈,鲜血从指缝流出。而柳云苓衣衫不整地躺在床榻上,双手紧紧握着一只金簪刺进心口,血液将衣襟染得鲜红。
以死守节。
三人皆是没能想到平日里看着温顺柔弱的柳云苓,竟能如此刚烈!
孙氏失声尖叫,吓得要去喊郎中。
张氏甩手便是一巴掌,面色阴沉:“想想你那要死不死的儿子!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若让旁人知道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氏颤巍巍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雷声轰鸣,一道白光闪过,映亮了张氏眼底的狠绝。
“把她扔进花园那口枯井里去,”张氏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封住井口,待后日待后日我们去衙门报官,就说这贱人被采花贼掳走了。”
从玲珑牢房离开没几步,顾九忽然停下,她抿了抿唇:“王爷,我还有几句话想问她。”
沈时砚看她一会儿,只道了句“好”。
玲珑背倚墙角,再次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抬了抬头,神情麻木。
“该说的我都说了,姑娘还想要知道什么?”
顾九走到玲珑面前,蹲下身,不答反问:“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杀死唐易?”
语气淡淡,却是笃定至极。
“从孙氏死后,你与裴书便没打算再继续躲下去,”顾九道,“因为你清楚,唐易已然在怀疑你了。而你若想将柳娘子的死因公之于众,就必须赶在唐易暗中下手之前寻到法子活下去,来日待衙门缉拿唐易,你便是唯一的人证。”
玲珑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显现一丝波澜。
看清玲珑眼底那转瞬即逝的惊愕,顾九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所以你故意露出马脚,引我们怀疑,逼得唐易不得不冒着风险派人去刺杀你,你好借以离开唐府。”
“今日裴书当街行凶失败也是你们故意为之,从一开始,那计划死于火中的人就是裴书自己,”顾九想到那墓碑上镌刻的字迹,“他从来没想独活。”
她不明白:“为什么?”
既然杀了唐府其他三人,为何单单放过唐易?
玲珑缓缓笑开,低声喃喃:“自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待唐家恶行公之于众,刑场之上,他跪地伏诛,世人皆知曾经修道观、做善事的唐掌柜不过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那时的场面,必定有趣极了!”玲珑仰头大笑,神情半是癫狂,半是狠绝,“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处心积虑获得的一切,却最终烟消云散来得更让人大快人心!”
顾九静静地与玲珑平视:“杀人偿命,你不后悔?”
“从不。”
顾九不再言语,起身离开。
而沈时砚和楚安那边,唐易起初还在狡辩,直到流衡送来从唐府搜来的账簿,唐易这才被迫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张被大火烧得狰狞可怖的脸,又哭又笑,恍若神志不清的痴傻儿。
他垂着头,双目呆滞,只是不断重复:“完了全完了。”
从西狱出来后,王判官派人传话,说刘三清醒了过来。
楚安环臂抱于胸前,冷笑道:“他倒挺会挑时间醒。”
不过无论如何,刘三盗墓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左右逃不过责罚。
“对了,”楚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看向顾九,“你是如何猜到柳云苓的尸骨在枯井里?”
顾九解释道:“那日我们去调查孙氏身死一事,我注意到枯井旁边的杂草根须尽折,不像是受了一夜风雨,倒像被人踩踏所致。可那位置偏僻,夜间又下了大雨,按理说应该没人会去那里。不过那会儿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未往这方面想,直到今日我在凭栏处看到了裴书。”
暴露在空气中的肤色阴森惨白,像是终日呆在不见天日的阴暗处生活。
“最后再根据流衡所述,”顾九慢声道,“猜到裴书他……怕是这两年都藏身于其中。”
而至于为何选择枯井,可能仅仅是为了隐蔽,但顾九觉得,柳云苓才是正确答案。
翌日一早,王判官带着官差根据账簿,前往唐府将唐家侵占柳云苓的财务尽数查封。
顾九本以为此案到这便也结束了,不想当天下午,楚安急匆匆地跑到州桥来寻她,说王爷带兵去了白云观。
顾九愕然:“带兵去……白云观?他要做什么?”
楚安扶额,一阵头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封观了。”
顾九心底猛地咯噔沉下,倒吸一口凉气。
沈时砚疯了不成?!若没有正当理由,那道观岂是说封就能封的!且不说高太后会不会为难他,就单论那些信奉道教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能将他淹死。
作者有话说:
宝们,容我明天请个假,比心
第50章 喜丧
“顾娘子医者仁心,便劳烦了。”
顾九和楚安赶到白云观时, 那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官兵,便是百姓。
人群中, 沈时砚眉如远山,长身玉立, 绯色圆领官袍将冷白肤色衬得如寒山巅峰雪, 胜沧海月明珠。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顾九这个垂涎美色的肤浅之人, 简直想原地鼓掌。
沈时砚便站在道观三清殿前的青铜香炉鼎旁,步调平缓,下了阶梯。一群官兵押着另一群灰袍道士紧随其后,走在队列最前面的老道,被流衡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消瘦凹陷的脸颊发青发白。
顾九识得那人, 白云观的观主,玄诚道长。
围观的信徒见此, 纷纷怒发冲冠,有的骂府衙胡乱抓人,有的骂不敬仙人, 必遭天谴,更有甚者,直呼沈时砚名讳,将人贬得体无完肤。
民愤滔天,群起而攻之。
顾九气得嘴唇发颤,正想要和楚安一起冲进去, 有人从背后拽住她的胳膊, 硬生生逼停顾九的脚步。
她回头, 看到一张昳丽俊美的脸,眉头紧皱:“松开。”
高方清一别于往日的散漫随性,神色难得肃然。他没有理会顾九,反而看向楚安,淡声道:“楚将军,你与宁王相识多年,便该清楚他的脾性。这种时候你即使冲进去,也无非是多添一个活靶子,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楚安压下心头怒火:“难不成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百姓误解,受万人唾骂?”
高方清反问:“你以为宁王自己不清楚这般做的结果?”
楚安偏过脸去,面色难看。
说话间,沈时砚已然走到人群最中心,不知是谁砸了一个鸡蛋过去,沈时砚微微侧身,鸡蛋落到地上,瞬间炸开,浓稠粘腻的蛋液四处飞溅。
沈时砚垂眸,不过须臾间,便掀起眼皮瞥向某个方向,围拦百姓的官差们得令,纷纷拔刀出鞘,阳光下,冰冷的刀刃泛着寒光,杀意凌冽。
这个举动虽是将人群的躁动暂时压下,但也无异于彻底把沈时砚推向风口浪尖。
看着沈时砚眉眼间不复往日的冷漠,顾九心底忽然涌上一阵陌生的凉意。
她好像,从未看懂过他。
顾九张了张唇,平静地问:“王爷是以什么理由带兵围的白云观?”
高方清松了手,言简意赅:“唐府的骨瓷是白云观所赠。”
顾九却皱眉,有些不解。
上次彻查各个窑口,骨瓷一事引起轩然大波,民间对此更是义愤填膺,若是以此为理由,再合适不过了。
高方清顿了顿,继续道:“可问题是,官差未在观中搜到骨瓷。而且,昨日白云观藏经阁走水,烧了不少经卷书籍。”
顾九隐隐明白过来:“那孤本也不在了?”
高方清默然不语。
顾九冷笑一声,掌心紧攥。
隔着人群,她望向沈时砚,步调平缓,一贯的清雅矜贵。
半响,她才慢慢开口:“为何?”
此行寻不到证据,沈时砚应是了然于胸。而想要惩治白云观,也多的是办法。他为何却选择如此下下策的方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要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这次高方清并未回答,反倒是楚安出了声,声音干涩:“王爷……他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人群熙攘,楚安静静地看着那些维护秩序的官差,各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握刀姿势严整规范,就像是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将士。
月明星稀,西狱刑房内,一男子被铁链牢牢束缚在刑架上,无力地垂着下巴,额头冷汗密布,身上皮开肉绽的鞭痕令人触目惊心。
沈时砚坐在男子面前,神情淡然,见他昏死过去,手轻抬,一旁的狱卒立马将一桶盐水泼到男子身上,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颤抖。
“本王再问最后一次,白云观里藏的那些骨瓷被运往了何处?”沈时砚微眯了眼,语气冷冽,“又是谁在暗中掺和唐家一事?”
男子胸膛剧烈起伏,闻言,吃力地仰起头。
昏暗的烛光映亮了男子藏在凌乱头发间的五官,正是白云观的玄诚道长。
“贫道贫道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诚咧了咧嘴角,一双倒三角眼阴森可怖,“宁王若是看贫道不顺眼,大可,杀之。”
沈时砚与玄诚对视几秒,片刻,起身:“好。”
沈时砚看向一旁的狱卒,平静道:“将他头颅砍下后装于木盒中,今夜送至玉清宫。”
沈时砚冷笑:“你既如此虔诚,本王便全了你这番信仰。”
玄诚猛地剧烈挣扎起来,他死死地瞪着沈时砚,虽是怒气攻心,却仍不忘嘲讽:“宁王啊宁王,先皇杀你沈家,负你母妃,还不肯放过你。如今先皇已死多年,你又何必再继续做赵家的狗!这江山……这江山本应是你的!是你——”
声音嘎然而止。
狱卒只感觉腰间佩刀被人抽出,眼前寒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头颅砸在地上,声音沉闷,慢慢滚落至脚边。他视线颤颤巍巍地下垂,正对上玄诚那怒睁欲裂的眼睛。
狱卒呆滞地张了张嘴,再抬眼,又落入一双漆黑如夜的深眸,阴沉死寂,宛若荒野枯草间不知深浅的沼泽。
几滴鲜血从沈时砚眼底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沉沉地看着狱卒,不言一词。
狱卒登时浑身一软,仓皇跪地求饶:“小人什么都没听到了!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沈时砚忽地笑了笑,不过须臾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他扔掉手中的佩刀,将人扶起:“去吧。”
狱卒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当即起身,准备将玄诚的头颅带走,半分也不敢耽搁。
然而,他前脚刚从沈时砚身前走过,下一秒,胸口猛然剧烈一痛,那把熟悉的刀刃从背后穿透身体,直抵眼前。
刀刃抽出,狱卒晃了晃身子。
“碰——”
重物落地。
沈时砚看向持刀的流衡,面无表情。
流衡单膝跪下:“王爷,他留不得。”
沈时砚没说话,从袖中掏出丝帕,轻轻擦净脸上的鲜血,而后走到狱卒尸体前,半蹲下身,伸手将那双满含错愕的眼睛慢慢阖上。
“他死了,事便由你去办。”
沈时砚带兵强封白云观的事情愈闹愈凶,汴京城道家信徒们齐跪在宫门前,恳求官家降罪于宁王。
而朝野上下,因此事也是议论不停。
高太后一党怒不可遏,弹劾沈时砚的奏折一摞接着一摞,而站在官家身后的臣子们,一部分力挺宁王,称骨瓷一事事关重大,理应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一部分虽是忌惮宁王,但这事办得的确让他们心中畅快,便选择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直至第三日,官家口谕从徽猷阁内传来,宣宁王进宫,受责三十廷杖。
等顾九知道这事后,沈时砚已经受完了刑罚。
暮色沉沉,顾九从府衙一路奔回王府,气喘吁吁地停在沈时砚房门前,却突然不敢进去。
恰好楚安从房间走出,顾九连忙上前将人拉到一旁,喉咙发紧:“不都说王爷是官家的眼珠子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谁这么对自己的眼珠子,这不是自戳双目吗!”
楚安眼眶泛红,听到顾九这话,鼻腔中的酸意再也绷不住了,他偏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堂堂七尺男儿流泪的场面。
“顾九,你……你去看看王爷吧,”一想到那被鲜血浸透的里衣,楚安便忍不住皱眉,哑着嗓子道,“王爷他不愿让旁人包扎伤口,流衡那舞刀弄枪的糙手,肯定……肯定没个轻重,你快去看看,让王爷少受点罪。”
顾九抿抿唇,拍了下楚安的肩膀,疾步进了房间。
四季山水曲屏后,隐隐能看到趴在床榻上的身影。
顾九顿住脚步,正犹豫着,忽见流衡从内室走出,双手端的铜盆里,白布飘荡于水面,血迹斑斑,染红了清水。
顾九喉咙一瞬间发紧,她看向屏风,轻声道:“王爷,我帮你清理……伤口吧。”
内室静了片刻,才听到沈时砚开口。
“好。”
隔着一扇屏风,顾九还不觉得血腥味多重,等她看到沈时砚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时,只觉得这味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断侵占其他感官。
顾九感到眼睛有些酸。
沈时砚看她,唇角弯了弯,半是玩笑,半是无奈道:“顾娘子行医多年,这点伤该是见惯了,怎么还跟怀瑾一般。”
顾九在心底白了沈时砚一眼。
这伤又不是次次长在别人身上,能一样?
她也不说话,坐到床榻边,便开始给沈时砚清理伤口。
四周静悄悄的,流衡端进来的清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等他出去换水,顾九慢慢开口:“王爷。”
沈时砚视线受阻,看不见她,只轻声应了句“嗯”。
顾九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道:“想折腾白云观的方式有很多,王爷,你为何偏偏选择最笨的一种?”
她不信,沈时砚那山路十八弯的满腹算计,会平白让自己陷于此等情景。
沈时砚没有回答,却忽然闷哼一声。
顾九下意识地抬起手,忙问道:“我……我下手重了?是不是很疼?”
沈时砚无声地笑了笑:“不疼。”
“真不疼?”
“不疼。”
那你刚才哼什么?
顾九意识到沈时砚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不满地撇撇嘴,手上的动作却仍是更轻了。
暖橙烛光摇曳,映亮了沈时砚额间渗出的汗珠。
顾九不放心地又问道:“我下手真不重吗?要不然还是让流衡来吧。”
说罢,顾九便要起身,手腕蓦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顾九回头。
沈时砚看她:“习武之人才是不知轻重。”
顿了顿,他垂下眼皮:“顾娘子医者仁心,便劳烦了。”
屏风外,正端着一盆清水的流衡停住脚步,木着一张脸,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掐指一算,下章该进入第四个副本了
以及感谢喜欢!(社恐版郑重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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