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潘府内。
潘亮下朝回来,满肚子火气,一回府就把院里做事不伶俐的奴仆臭骂了一顿,然后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了。
今天在朝堂上,云家那小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说一句那小子就顶一句。
他近来因为和梁家结亲失败的事,行事一直比较低调,不想树敌太多。因此云秦找茬的时候,他想着要给皇帝留面子,也就忍声吞气了。没想到云秦不依不饶,他不说话,云秦就三番两次主动把话茬递给他,然后追着他挑错。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奚落得颜面扫地,即使愤怒,也只能咬牙强忍了。
回府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生了好一阵闷气。终于,他心情稍稍缓解,就听见外面有些许吵闹。似乎是院里的奴仆在和谁说话。
“……家翁正在气头上,你若无急事……先避避吧。”
“……什么事?”
“这就不知了,下朝回来便这样了……”
潘亮起身走到窗口,只见是他的小儿子潘晟正在和掌院说话。
父子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潘亮问道:“十郎,你来干什么?”
潘晟看着他不说话。
潘亮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拧得更厉害了。片刻后,他没好气道:“进来说!”
于是潘晟从外面进来,在父亲对面坐下。
“说吧,你有何事?”
潘晟垂眼盯着面前的桌子,竭力使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他低声道:“阿玉在郁州被人行刺了。”
潘亮心里一沉:还真是为这事儿来的!
他看到小儿子出现在院子里就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不免感慨他对那女娘的上心程度:就连自己都是昨日才收到此事的奏报,这小子今天就来找自己了。看来他专门送了人去郁州做眼线!
“你想说什么?”潘亮冷冷地问。
潘晟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抬起眼来:“爹,是你指使的么?”
潘亮在心里骂了声不孝子,瞪起眼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要为了个小娘子找我讨公道吗?!”
其实郁州军行刺梁阑玉之前并没有问过他。他只是让他们给梁阑玉使绊子,至于具体怎么做,他不清楚郁州形势,他也管不到。但无论怎么说,何、苗二人是他的旧部,此事他无意推脱。
潘晟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变化,只是长长的睫毛和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
看到他这幅样子,潘亮的火气突然消下去了:他对这小儿子还是很喜欢的。儿子的这副模样难免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屋里安静了好一阵,父子俩对坐着,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潘晟再次开口:“爹,过段时间,我打算去郁州。”
潘亮前几天已经听说了这小子在出售名下土地田庄的事,当时便猜到他有这打算。
他冷冷道:“随你。走之前把门下省的差事交接干净,别给我留个烂摊子。”
潘晟不语,算是默认了。
潘亮又道:“我不管你去哪里,给我永远记得自己姓什么!”
潘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仰头望了会儿房梁,又无声地向潘亮行了个礼,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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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市遇刺的事过了三天后,梁阑玉又准备出门了。她打算去城外逛逛,弄清楚这附近老百姓的生活水平。
陆春听说她要出去很是担心,让她带上十七八个甲士贴身保护,以免再遭袭击。梁阑玉却道:“带两个就够了。我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不会有人埋伏。何况外面也没几个人认得我,要是阵仗太大,反而惹人盯上。”
陆春死活不依:“纵使没有埋伏,这郁州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城里还好些,城外听说常有贼寇活动。大姑娘万不可冒险啊!”
两人争论了一阵,最后决定各退一步,梁阑玉总共带六名甲士保护,两名跟在她身边,四名则在稍远的地方跟着。这样既不会太打眼,真遇上事也方便策应。
除了甲士外,梁阑玉还叫上了前几天刚从草市买来的奴隶秦冬。秦冬是本地人,对附近更熟悉,也方便给她指路介绍。
让所有人都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装扮后,梁阑玉就出门了。
“这附近有铁匠铺么?打铁的地方?”梁阑玉问秦冬。她知道郁州没有铁矿,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看看铁匠了。
秦冬想了想,道:“城北有一家。”她从前是住在下辖县里的,不过她从小到大进过几次城,因此对城里的情况也算熟悉。
梁阑玉道:“带我去瞧瞧。”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北城郊的一间房屋门口,只见屋里烟气缭绕,乒乒乓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正是铁匠在里面在劳作。
梁阑玉率先走了进去。
这间铺子小得很,拢共十平方不到。屋里黑漆漆的,除了一名铁匠外连个帮徒也没有。那铁匠见有人进来,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头问:“有事儿?”
梁阑玉问:“你这儿都能打什么?”
“农具器具……看你想要什么呗。”那铁匠走到门口,光线亮堂了许多,他终于看清梁阑玉的模样。
梁阑玉又问:“附近的人都到你这儿打铁么?”
铁匠点了点头:“除了豪强富户,小老百姓都上我这儿来。”
梁阑玉奇道:“那豪强富户去哪儿打铁?”
铁匠看她的眼神也很古怪:“自家的作坊啊。”
他自嘲:“他们那儿东西好,手艺也好,自然瞧不上我这里。”
梁阑玉明白了。
这朝代跟南北朝极其相似,是个私营经济最活跃的年代。
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豪强贵族都田连阡陌,拥有自家庄园。庄园指的可不是一个大点的园子那么简单,小型庄园起码是一个村的规模,大型庄园甚至能抵上一个县。如果地势足够好,还能依靠山川河流这些天然屏障,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
而且庄园内部不仅有耕地,还有各种产业,有种粮食的,有种蔬果的,以及各种手工业作坊,临海的庄园还会经营打渔业。有些庄园甚至能把矿山也侵吞为自家产业,贵族就在家里开矿。
可以说,一个庄园俨然就是一处自给自足的小社会。
铁匠说他们东西好,手艺好,指的是成色最好的金属都流进豪强的庄园了。他这小地方只能弄到一些成色下等的铜铁,或者帮人把旧器物熔了改改样式。
梁阑玉拿起他这儿的几样铁器看了看,光看颜色,就知道这些东西杂质极多,恐怕不太经用。
她问:“你知道冶铁的流程么?能给我仔细讲讲么?”
那铁匠看她的目光愈发奇怪:这小娘子到底来这儿干嘛来了?
梁阑玉亦知道耽误了人家做事,掏了几个铜板递过去。铁匠见她给钱,不禁一愣:“哎,这……”
其实他也看出梁阑玉虽然穿着朴素,但绝不是普通百姓。她身上的贵气和普通人就不一样,而且她出行还带仆从,一看就是哪个富家姑娘出来玩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收了:“这跟你从哪儿说起呢?从开矿么?”
梁阑玉道:“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那铁匠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再加上收了钱,也就详详细细地把开矿制铁的流程给描述了一遍。梁阑玉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问他,他也都耐心解答。
听完之后,梁阑玉对这年代的冶铁水平大概有数了。
其实如果横向对比,南北朝已经有高炉冶铁了,会使用耐火材料,也有鼓风技术,对比同时期全世界其他国家,可谓遥遥领先。但如果纵向对比,跟后世的技术比起来,那这会儿就还差得远。
梁阑玉当然没炼过铁,但她学过历史和化学。冶铁的原理就是要用还原剂把铁单质从氧化铁里还原出来。另外她在历史书上看过,最好的还原剂是焦炭,由煤在高温密闭的环境下干馏而成。这项技术得到明朝才普及,这会儿还没有。
打听完自己需要的信息,梁阑玉就离开了铁匠铺。她对秦冬说:“你带我去附近的老百姓种地的地方看看吧。”
于是秦冬带着梁阑玉和甲士,又往附近的村庄走。
没多久,众人路过了一条小河。梁阑玉看到许多农民打扮的人挑着担子来河里装水,装完了又挑着走。
她问秦冬:“那么多人挑水去做什么?”
秦冬道:“挑水回去灌田啊。”
梁阑玉问:“这里有水车吗?”
秦冬愣了一下,疑惑道:“都督,水车是什么?”
梁阑玉不作声了。
后世常见的水车也是唐宋以后才有的技术。在南北朝,基本是修灌溉渠对农田进行大水猛灌,或者靠人力和一些简陋的装置挑水浇灌。没有既精细又省力的法子。
众人又往前走,去看地里干活的农民。梁阑玉观察他们使用的农具,并且询问他们种田的步骤、每亩地的收成以及对农具的使用方法。
前世梁阑玉虽然是城里人,但从小她父母工作忙碌,每年的寒暑假都会把她送回老家和爷爷奶奶过,开学了再接回来。她好奇心很重,经常喜欢跑到田里看农民干活,询问各种农具的使用方法。那段时间她还迷上了看种田小说,因此对基础的农业知识有一定的了解。
她在田里待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快黄昏,她基本弄清楚这时代的农业技术在什么水平了。
看下来,这年代的衣食住行,她基本都有改良的方法。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先得到足够大的权力。
她倒是想用焦炭冶铁,但她手底下没有冶铁作坊,更没有矿山;她也想兴修水利,提高亩产,先不提武官能不能管这个,她起码得有足够的人手供她差遣吧?可现在郁州军压根不听她的!
饭得一口一口吃,她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夺权!或者用夺字不合适,她必须真正掌握朝廷赋予她的权力。然后,她才能放开手做事。
“都督,时候不早了。”甲士赵九走上来道,“咱们得回城了,不然等天黑了,路不好走。”
“嗯……”梁阑玉道,“回去吧。”
众人掉头往回走,没走多远,河对岸一个骑着骡子的身影吸引了梁阑玉的注意。她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然而感觉有点眼熟,目光又挪回去。待看清楚,她眉头紧了。
“那是不是西营的王军副?”她小声问身边人。
秦冬和甲士们都顺着她的目光去看那骑骡子的人。
赵九道:“好像是。”
连秦冬也跟着点头——那天王华在草市灭口那些流寇的时候,她也在场,她也见过王华。
梁阑玉心思一转,转身回到田里,花几个铜板跟农夫买了顶斗笠。
她身边人都惊了:“都督,这是?”
梁阑玉道:“我要跟着看他去哪里。你们远远跟在我后面,绝对不要出现在他视野里。”
明天就是军队的休沐日。王华身上没有穿兵服,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兵随从,显然是去做私事的。而且这个点儿了他还在往外走,今天晚上肯定来不及回军队——他要在外面过夜!
王华是有父母妻儿的,他的父母妻儿作为军属都在军队里,他却撇下家人独自出去过夜。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他要么是去拜访哪个至亲好友,要么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梁阑玉正在命阿夏阿秋他们调查军官们的人际关系,寻找自己能下手的突破口。今天运气这么好,竟然在外面偶遇王华,她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赵九担心地拦住梁阑玉:“大姑娘,还是我去跟吧。”
梁阑玉道:“不,你们听我命令行事就好。别说了,他要走远了。”她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更放心一点,而且她怕手下的甲士不够机灵,惊动了王华。
话说完,她就加快脚步朝王华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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