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会儿,阿夏、阿秋、宋氏兄弟四人被传唤进了房间。
一进屋,梁阑玉就发现宋家兄弟的脸色不太好看。像是没休息好似的,两人黑眼圈如出一辙地重,宋愈的一张俊脸更是阴沉沉的。
梁阑玉奇怪地问道:“宋大郎,宋二郎,你们昨天干什么去了?”
宋闻忙道:“回都督,我与弟弟昨日在府上并未出去过。”
梁阑玉问:“那你们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睡好吗?”
宋闻和宋愈对视了一眼。
宋闻小声道:“我与小愈听闻都督昨日在草市遭遇了刺客,十分忧心……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昨天梁阑玉出行,挑选的都是勇武善战的甲士做护卫,他们并不在此列。
梁阑玉奇怪地看着他。这两兄弟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的安危了,还关心到失眠?
不过转念一想,这俩兄弟这么在乎自己的身份,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没人为他们脱籍了。他们为此忧心,倒也合理。
于是梁阑玉未再纠结这个话题,随口问了两句就揭过了。
她切入正题:“我叫你们来,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帮我查清楚。刚才我看了军营送来的账簿,军队的收支竟然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但据我所知,朝廷在郁州划拨了五万亩良田作屯田之用,按说本不该如此。你们去帮我查查我这其中是否有何隐情。”
阿夏阿秋二人应声道:“是,都督。”
宋闻和宋愈却又交换了下眼神,似乎他们知道些什么。
梁阑玉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立刻问道:“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宋闻抿了抿唇,道:“并非刻意隐瞒。先前我们在外打探消息时,曾听闻过一些流言蜚语。但因尚未查实,是以未向都督禀报。”
梁阑玉问:“什么流言蜚语?说来听听。”
宋闻道:“先帝昔年曾在郁州开垦、征用了五万亩良田作为军田,并在郁州安置两军抵御北寇。但就在军田划拨不久后,当地豪族便买通官吏,以自家旱地、无人要的盐卤地强行置换、侵占了军队的大半良田。因此军队仅靠军田入不敷出,每年都会劫掠百姓以补充给养。”
梁阑玉眯眼。这就跟账簿的不合理处对上了。既然民间有这种传言,大概率不会是空穴来风!
而且在她印象中,她看南北朝历史的时候也曾看到过一段描述,说这个年代因为南方引进了中原的先进农业技术,土地价值陡增。所以豪强权贵们“封略山湖”,抢占官田,化公为私的土地兼并之风大为盛行!
她又问道:“据你们听到的传言,是哪些豪族强占了军田?”
宋闻道:“在郁州有三家势力最大的豪族,瓜分军田的正是这三家。第一家是崔家,家主名为崔起。他们本是江南的次等士族,但因崔起娶了一位徐姓女子为妻,崔家从此飞黄腾达。”
“徐姓女子?”梁阑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马上有所联想,“可是中书监徐善的亲眷?”
宋闻点头:“是徐中书的亲妹妹。”
梁阑玉瞬间了然。
中书监徐善,和自己的父亲梁羡、潘晟的父亲潘亮一样,同为先帝任命的四大辅臣之一。他不光在朝中有权势,徐家本身就是在江南耕耘多年的世家大族。有这么个后台,也难怪崔家敢在郁州横着走了。
梁阑玉又问:“还有另外两家呢?”
宋闻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沉吟后,忽然换了个话题:“听说都督昨日在草市,和两位纨绔起了冲突?”
话点到为止,梁阑玉立刻领悟了他的潜台词:“另外两家,是张家,以及——梁家?”
宋闻并未作答,相当于默认了。
梁阑玉舔了舔嘴唇。这区区一个郁州还搞出三大家族来了,怎么跟演红楼梦似的?这次不用宋闻解释,她来之前看过县志,所以对张、梁两家的背景都很清楚。
张家本是个普通人家,生了个普通的女儿,又嫁了个姓云的普通男人。倘若只是到此为止,那张家到现在也搬不上台面。可偏偏,两人生了个不普通的儿子,名叫云尚——也就是云秦的亲爹,大齐国的开国皇帝!
这下可了不得,张家摇身一变从普通人家便成了外戚,简直是鸡犬升天啊!
想来这张家在郁州必定嚣张过几年,但可惜的是,先帝和他那位亲娘张氏女命都很短,开国没几年就前后脚离世了。
外戚这东西,向来是人死灯灭。张家在朝廷又没出什么当官的人才,势力大为衰减。也难怪昨天张康和梁有在草市里会有一番“风水轮流转”的对话了。
至于郁州的梁家……他们的后台,当然就是建康的梁家了。甚至梁阑玉昨天还亲耳听见,梁有把她这新来的都督当成了他欺男霸女的倚仗。
想到这些,梁阑玉揉了揉眉心。郁州的水还真是够浑的的。看来想把局面肃清,她必须费些心思了。
就在她整理思绪之际,她余光瞥见下方宋二郎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抹冷笑。待她仔细看时,宋愈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让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我心里有数了。”梁阑玉再度开口,“有两件事交给你们去办。第一件,我要你们调查清楚,这三户人家到底是不是真的侵占了军田。如果有,哪年哪月哪位官员经手操办的,每家到底侵占了多少亩,田在什么位置,全部给我查清楚。”
一直没出过声宋愈忽然开口:“梁家也要查吗?”
虽然他插话的时候努力克制了语气,但梁阑玉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嘲讽——原来刚才的冷笑她没有看错。在他眼里,她和那些强占军田的蛀虫本就是一丘之貉?
她才不惯这人的臭毛病,毫不客气地呛回去:“我说的是‘三’户人家。宋二郎,你哪个字听不懂?还是不识数?”
宋愈被怼得语塞,白皙的脸瞬间胀红了。
宋闻忙对弟弟使眼色,示意弟弟别乱说话,宋愈把脸别开,不再言语。
阿秋见气氛尴尬,忙打起了圆场:“都督,第二件事是什么?”
梁阑玉收回落在宋愈脸上的目光:“第二件,你们多去买通几个眼线。我需要知道东西两营中所有队主以上军官的详细情况。他们的家眷、所属派系、性情喜好等等。这其中派系争斗最为要紧。两营中分成多少派系,谁与谁有矛盾,务必调查详尽!”
四人道:“是。”
她之所以布置这样的任务,是因为她打算对郁州军动手了。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分而治之。
如今郁州两军勾结在一块,就像一只铁桶,哪怕她是名义上的长官,却被隔离在铁桶之外。如果她和军主同时对小兵下令,小兵无疑会更愿意听军主的命令办事。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她手头掌握了郁州军的多少罪证,她也没法动手。万一郁州军被逼急了来个哗变叛乱,她大概率就交代在这儿了。
但这个铁桶并不是真的密不透风,相反,里面可能早已锈迹斑斑。她要找出一些能够为她所用的力量,撬动这支铁桶自行开裂,这时候再动手就轻松多了。
宋家兄弟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听梁阑玉的任务就知道梁阑玉打算干什么,不由悄悄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惊讶。
在他们被拨给梁阑玉差使之前,和所有人一样,他们也以为梁阑玉只是个靠出身荫蔽的豪门贵女,并无真才实学。然而短短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梁阑玉思路之清晰,行事之缜密,手腕之高明,都令他们大为改观,甚至有所钦佩。
梁阑玉道:“此事若能办好,重重有赏。过年前我会给有司修书一封,为你们脱去奴籍。”
四人一惊,脸上全都露出欣喜之色。
宋闻尤是激动:这回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有具体时限了!他和小愈真有希望重获自由身了!
差事吩咐完,四人正要退下,梁阑玉却道:“其他人先出去吧,宋二郎且留下。”
她的神情是严肃的,宋愈微怔。宋闻原本还沉浸在狂喜中,此刻却像被兜头泼了盆冰水,瞬间笑不出来了:他明白,恐怕是方才弟弟插嘴的那句话触怒了梁阑玉,梁阑玉要找弟弟算账了。
他忙求情道:“都督,舍弟性情驽钝,不通世故,是小人教导无方之过。还望都督海涵,若要责罚,小人愿代为承担!”
“出去。”梁阑玉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却充满了不怒自威之感。
宋闻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宋愈本人也有一丝局促。但他不愿哥哥代自己受过,因此推了宋闻一把,示意宋闻照梁阑玉的话做。
僵持片刻,在阿夏、阿秋的拉扯下,宋闻硬着头皮和两名婢女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梁阑玉和宋愈两个人。
梁阑玉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先打量了宋愈一会儿。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她和宋愈已经有过一些接触,但只要宋闻在场,宋愈就像有了官方发言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她印象中从宋愈嘴里听到的话甚至不超过五句——包括刚才讽刺她的那句。
这导致她对宋愈的印象只有两点:傲气,以及……聪明。
傲气是写在脸上的,聪明则是因为在上一次侦查的过程中他立下过大功。
梁阑玉忽然开口:“你看不起女子么?”
“什么?”宋愈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梁阑玉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她能感觉到宋愈不喜欢她,或者应该说,是在抵触她,但她不清楚原因。如果是因为这家伙性别歧视,不愿意屈居于女子之下,那就算他有天大的才干,她也会让他滚得远远的。但他刚才那瞬间的反应,应该没有说谎。
既然不是歧视女子,梁阑玉问:“那是为什么?”
宋愈嘴唇动了动,视线落在斜角的桌子上:“……我不明白都督的意思。”
梁阑玉耸了耸肩。她知道宋愈明白她在问什么。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是有些话,他不说,她必须得说清楚。
“你对知晓我多少?”梁阑玉突然问。
宋愈又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戒备地看着她。
“你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知晓我来郁州的目的吗?”梁阑玉语气是平和的,说的话却格外刺人,“你应该全都不知晓。那你为何这么自以为是呢?”
宋愈被她问得愈发局促,皱着眉反问道:“都督缘何说我自以为是?”
梁阑玉呵呵一笑:“那你又缘何认为我会包庇梁家?”
宋愈哑口无言。他固然可以狡辩他方才那句问话没有别的意思,但他自己心里明白,梁阑玉没有冤枉他。
“难道都督不会吗?”他忍不住反问,语气被逼得有些冲了。纵使梁阑玉确实有才干,但她能有今日,离不开家族的荫蔽。这些豪族出身的权贵又怎么可能侵害自己族人的利益?
“我不会!”梁阑玉毫不犹豫地说。
既然她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她的志向就远不止当个豪门贵女那么简单。
宋愈满脸的不敢置信,却终究没再开口质疑。
梁阑玉看着宋愈,目光很犀利:“宋二郎,这话我先前说过,今日我再说一遍。我有爱才之心,因此招揽你们兄弟为我做事,我亦不会亏待你们。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何事,使你憎恶权贵?或使你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官员都贪赃枉法?嗯?”
宋愈并未作答。
梁阑玉接着道:“总之,无论你因何对我有偏见,你都必须明白,我从未加害于你。恰恰相反,是我有心提拔你们兄弟,还愿为你们脱籍。倘若你不屑于此,不妨尽早说明白,我绝不为难,现在就放你们兄弟离开!”
她一向是个有包容力的领导,尤其对于有才干的属下,一些小脾气小性格她都能容忍。但前提是,属下也是诚心在她手下做事。
一个成天质疑领导、跟领导找茬的部下,是个人都不会喜欢的,她也不例外。
宋愈仍旧沉默,眼神的闪烁暴露了他并非对这番话无动于衷。
梁阑玉并不催促,给他时间慢慢想。
有一瞬间,宋愈有冲动把憋了满肚子的话都吼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倘若他是孤身一人,他真想率性而为,即便死了也不可惜。可他还有兄长,他不能因一时义愤把兄长拖累了。
片刻后,梁阑玉察觉到宋愈身上的锋芒莫名收敛了,仿佛连脊背都弯了些。
“宋某明白了。”宋愈低声道,“多谢都督。”
“谢我什么?”
“谢都督愿解救我等于苦难中。”
梁阑玉怔了怔,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所以,你是自愿留下为我做事吗?”这话是梁阑玉最后一遍问,所谓事不过三,如果以后宋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态度,她就准备把宋愈打发回去了,就当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是。”宋愈垂着眼道。回答得虽然慢了些,但语气至少是肯定的。
“那就好。”梁阑玉点头,“既然你说是,我就信你。”
她不喜欢纠缠不清,而且她更在乎行动,而不是言语。既然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她就准备放宋愈回去休息,没想到这时宋愈却自己忽然开口了,
“都督……豪族侵占军田一事可否交由我调查?我会尽快查清禀明都督的。”问完之后,宋愈自己也有些忐忑。
他想调查这件事是有些私心在里面,但他刚和梁阑玉起过冲突,梁阑玉会愿意给他机会吗?
梁阑玉只是惊讶了一下,立刻道:“可以啊。那两营的事我就让你哥哥和阿夏、阿秋去查。军田案你一人查能行吗?需要再给你拨几个人手吗?”
宋愈抬眼看向梁阑玉,眼神中难掩诧异。
他抿了抿唇:“待我有了头绪,若需要人手,再上报都督。”
“也好。你有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在梁阑玉看来,军田这事先是让宋愈出言讽刺了自己,又是主动请缨调查,说明他对这件事很上心。上心就是好事,主观能动性往往是一件事成功的先决条件,她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更何况她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再好好考察一下宋二郎的能力。
一切安排妥当后,梁阑玉便让宋愈出去了。
……
宋愈刚走出书房的门,就看见宋闻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满脸焦急地等着他。
见他出来,宋闻立刻迎上来,紧张地上下打量他:“阿愈,你没事吧?”
宋愈看到兄长,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好笑:“没事。”
方才屋里就他和梁阑玉两个人,难道哥哥还担心梁阑玉会亲自动手对他用刑吗?
宋闻松了口气,急忙拉着宋愈往回走,似乎生怕走慢了梁阑玉会反悔把人放出来似的。他小声问:“都督都和你说什么了?责骂你了吗?”
宋愈将他和梁阑玉的对话简单重复了一遍。
宋闻听完,颇感意外:“她没有罚你,还同意让你去查案?”
“是。”
宋闻惊讶一会儿,始终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被充入奴籍这么多年,他早就见惯了贵族们把他们这些奴隶视为蝼蚁。刚才梁阑玉要把宋愈留下的一瞬间,他甚至想象到了弟弟被活活打死后尸首被抬出来的画面——并非他异想天开,而是在过去那些年里,类似的画面他见过不止一次!
良久,他感叹道:“都督是个有容人之量的。”
宋愈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宋闻似乎听见他很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宋闻道:“即便都督有容人之量,你以后也得小心些,万不可再这样胡乱说话了……哥哥不是怪你,我知道从前那件事让你心气郁结,一直不肯放下……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哥哥又如何在这世上苟活?”
这番话说的宋愈眼眶也有些红了。他叹气道:“我错了,我不会再这样了。何况……”
“何况什么?”
宋愈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他想说何况他感觉梁阑玉和那些人是不同的。但到底只是个粗浅的感觉,他心里亦不敢确定。
宋闻也没再追问,用力搂了搂弟弟的肩膀,带他回去休息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