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阑玉回府之后,就在屋里等着她派出去的人的消息。
陆春来敲门:“大姑娘,您从草市带回来那孩子怎么安排?”她也不确定梁阑玉买这么一奴隶回来有什么想法,因此不敢擅作主张。
梁阑玉差点把这茬都忘了,忙道:“先把人带过来我瞧瞧吧。”
不一会儿,女孩就被人送进了梁阑玉的房间。
那女孩见了梁阑玉,纳头便拜:“奴婢多谢都督救命之恩!”在草市那会儿她都被吓傻了,而且混乱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一直都没机会和梁阑玉道声谢。
梁阑玉打量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女孩道:“奴婢名叫秦八,今年十四了。”
“就叫秦八?没别的名字?”
女孩摇头:“没了。”
这年头普遍受教育水平低,小孩的夭折率也高,因此穷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大都不给正式起名,就按照排行叫,而且还是同族一起排。族中人丁兴旺的,排到好几十的都有。梁家的奴仆里就有一堆数字人,重复的都有好几个,根本记不住。因此凡有眼缘的,梁阑玉都给赐个名字,记起来方便。
梁阑玉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吧。叫你秦冬,行么?”她身边春夏秋都有了,就差个冬了。
秦冬磕头道谢:“奴婢谢都督赐名!”
梁阑玉又问:“家里还有人么?今日在草市卖你的是你什么人?”
秦冬黯然道:“是我舅舅。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已没人管我了。”
梁阑玉叹气。其实秦冬的身世在这个年代只是寻常事罢了,也许出去大街上逛一圈,还能碰上十七八个比她更惨的。
她继续问:“那你识字么?可会什么手艺?”
秦冬摇头:“不识字……但我什么都会!洗衣做饭劈柴织布,只要都督吩咐,奴婢什么都肯做。”她说着说着又给梁阑玉磕起头来,“求都督收下奴婢吧!”
秦冬心里也白,今日草市里两大纨绔肯花重金买她,不是因为她有甚好,而是双方借她斗气罢了。不管买的是她,还是一条狗,或是一只花瓶都一样。而她也知道自己压根不值这个钱,万一买卖真成了,那些纨绔回头还不知要怎么从她身上讨回这多花的冤枉钱。
只有跟着梁阑玉她还有一线生机。而且跟个女主人,怎么都比跟个男主人好。
梁阑玉道:“行了,别老磕了。既然我买你回来,自然会留用你。”
秦冬闻言松了口气,又迭声梁阑玉道谢。
梁阑玉买她的时候其实只想着救人一命,并没有别的想法。不过这秦冬背景干净,以后也许有用得上的地方。而且她现在用的奴仆都是从建康带来的,对郁州都不熟悉。留个本地人在身边,有什么想打听的找她问也方便。
于是梁阑玉又叫来陆春,吩咐陆春在院子里给秦冬安排些差事,方便自己想找人的时候随时传唤。陆春答应下来,就领着秦冬出去了。
打发走秦冬后没多久,梁阑玉派出去的两拨人都回来了。三名甲士顺利带回了被她怀疑的那名北寇,而另外八名甲士因为不熟系郁州地势的缘故,并没有抓到其他逃走的北窛。
梁阑玉问抓到人的那三个:“你们动手的时候被别人看到了吗?”
那三人忙道:“没有!按都督吩咐,我们跟到无人的地方才动手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梁阑玉满意点头:“那就好。把他带到院子里来,我要亲自审。”
她给那三个甲士赏了些铜钱,那些人领了钱后,脸上全都堆满笑容。
以前他们在梁家或陆家做部曲的时候,替主家做事是理所应当的,并没有额外的好处。除非打了胜仗才有机会分战利品。但梁阑玉待下人很宽厚,出手也非常大方,只要他们办好差事就给打赏。他们都巴不得梁阑玉能多派些任务给他们,做起事儿来也干劲十足。
至于没抓到人的那八个甲士,梁阑玉没赏也没罚,就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不一会儿,从草市抓回来的男人被三名甲士提到院子里,用绳子绑在树上。梁阑玉不再动用其他人手,就让这三个人留下来帮她一起审,也免得知情的人太多走漏消息。
当甲士提起鞭子的时候,被抓来的男人就变了脸色,哀嚎道:“求求你们,别打我!”
甲士停下动作,看向梁阑玉。
梁阑玉走上前,一改往日的和煦,而是板起了脸:“不想挨打?那我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但凡有一字欺瞒,你今日别想走出这间院子!”既然是审犯人,当然没必要再给好脸了。
那男人忙不迭地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娘子您问就是!”
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很配合,但梁阑玉也并没有松懈。这种泼皮无赖脸皮都厚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来糊弄人。
梁阑玉问他:“你跟今日草市行刺我的那些人是一伙的吧。”她用的是肯定句,一边问,一边盯着男人脸上的神色变化。
男人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考虑是否还有狡赖的可能。
梁阑玉脸色一沉,毫不犹豫道:“给我打!”
“别别别……我说,我说……啊!!!”
甲士听到梁阑玉一声令下,举起鞭子就抽。啪啪几鞭子下去,那男人立刻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五六鞭后,梁阑玉抬手制止了甲士的动作,讥讽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草市里那么多人,我为何偏抓你回来,你心里没数么?”
其实在草市的时候她心里也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本着可疑之人不能放过的原则她先把人抓回来再说。但看这人方才的反应,眼下她心里已能确定九成了。
果不其然,那男人见无可抵赖,只能哭丧着脸招认:“是,是……小人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梁阑玉问道:“你是北燕人吗?北燕士卒?”
“不是……我们是出身庆州的汉人。”
“然后呢?青州人为什么到郁州来?!”梁阑玉呵斥,“你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一口气说清楚?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受刑!”
说完便吩咐一名甲士:“你去把府上的刑具全拿过来,今日不叫他开眼,他是不把我这都督放在眼里了!”
那男人吓得头皮都麻了,心里暗自冤枉又没法说。他确实存了几分侥幸的心思,梁阑玉问一句他就招一句,以免不小心招多了,使自己落得更重的罪名。可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一副仙人模样,心肠却比罗刹更歹毒。
他急得吹了个鼻涕泡:“别,别!都督饶命,小人真的什么都招!我们是青州汉人,自从青州被胡人占领后,我们便四处游荡,前些年才流落到郁州来的。”
其实梁阑玉府上压根没有什么刑具,只是她知道这种无赖不狠狠敲打是不会老实的。
她又问:“你们一共多少人?今天去草市的有几个?”
那人道:“我们只是一群流民,并没有固定人数,常有新人来,也常有人离开或者死了。少的时候也就一三十个,多的时候四五十人……今日我们一共去了一十来人。”
“你们平日以什么为生?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你们有固定居所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男人支支吾吾地默认了。他们这些没有土地也没有正经营生的流民,除了打家劫舍外并没有别的活路。至于后一个问题,他老老实实道:“我们平日里分散成小股,五七人一起,并无固定住所……”
“胡说!”梁阑玉又怒,“今日不扒你一层皮,你嘴里就没句实话了!给我继续打!”
甲士举起鞭子,又是狠狠几鞭,抽的那男人涕泪横流,不住叫屈。
过了一会儿,被梁阑玉派去取其他刑具的甲士回来了。他知道梁阑玉的目的是吓唬人,所以从府上找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兵刃来,连膳房里的剁骨刀都拿来了,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用,但看起来足够震慑住人了。
果不其然,那流寇看到这些兵器,眼都吓直了,两腿哆哆嗦嗦,差点尿裤子。
梁阑玉再次让抽鞭子的人住手,质问道:“你说你们平日分散行动,有事又能聚在一起。如果没有固定居住,你们如何联络?!”
那男人疼得已说不出囫囵话,断断续续道:“我们确实没有固定住所,而且我们也不止待在郁州……我们常往来于燕、齐之间……每月初一我们会派几人在清水县城门口最大的一棵榕树下聚首,看有什么营生能大家一起做。”
梁阑玉忍不住叹气:原来审讯犯人这么累。
她摆摆手:“接着打吧,打到他肯招了再停手。”
持鞭的甲士愣了一愣。其实他听这流寇说的挺像那么回事的,还以为这人已经被打老实了。但梁阑玉这么说,即便他心里有些嘀咕,也乖乖照做,提起鞭子又要抽人。
“有有有,是有几处!我说,我都说!”那男人只恨自己手脚都被绑起来了,要不然他必定赶紧下跪磕头,求对方别再打他了。“有几处破庙旧祠,还有窑坑,都是我们常住的地方!”
其实他并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实话。他刚才说的接头方式也是真的。
他之所以说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指的是他们不会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如果他们去了清水县,有在清水县的住处,去了白河县,也有白河县的住处。他不想说清楚,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同伴被梁阑玉一锅端了。这样如果他还有幸被放出去,至少能有几个同伴一起继续以前的营生。
可惜梁阑玉火眼金睛,他实在没法有任何隐瞒。
梁阑玉听他终于开口,回头示意边上的阿秋拿笔记下。阿秋以前给她做过伴读,是会写字的。
她之所以如此笃信这人一定没说实话,因为她到郁州拢共就没几天。这些流寇能这么快就筹划出这起行动,除了所谓的月初一聚首外,肯定还有更方便的能找到人的方式。
记下住所后,梁阑玉又问:“你们今天行刺我,是受谁指使的?苗猛,还是何田?亦或者他们一起?”
她很确定今天的事幕后主使一定是郁州军。之所以直接点出来,也是省得这不老实的流寇又跟她说一半瞒一半的浪费时间。
那人道:“借我们几个狗胆我们也不敢行刺都督啊!”
梁阑玉一愣,正欲让人挥鞭——都做到这样了,还说不是行刺?把谁当傻子唬呢?
却听那人接着道:“苗军主只是命我们扮成北燕军,吓唬都督。我们从未有伤害都督的打算,我们真不敢呐!”
梁阑玉还没发出的火被按了下去,顿觉诧异。扮成北燕军?吓唬她?
她第一反应是这流寇为了减轻罪责故意这么说,但今日草市发生的事迅速在她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她确实想起不少疑点来:那些人在草市埋伏得非常分散,方便制造混乱,但并不利于行刺;当她抽出刀反攻的时候,那些人根本没交手就开始逃窜;从头到尾也没有谁真的潜到她附近的,尽在那儿演猴戏似的瞎蹦跶了……
她有点相信了: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虽然这些乌合之众本来就没什么真本事,但如果目的只是恐吓,倒也能解释这些人怎会无用至此了。
“为什么要吓唬我?”她又问。
那流寇惨兮兮道:“小人不知啊!苗军主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只是照做罢了。他还叮嘱我们不要伤害都督本人,但可以杀几个都督的甲士令都督害怕。”不过苗猛太高估他们了,其实他们连甲士也杀不了。
梁阑玉审视他的表情,感觉他这一句倒不像在撒谎。她思绪转了转,心中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看来她前几日的伪装很成功,让那些郁州军相信她只是个心无城府的权贵之女。他们只要制造出“郁州很混乱、很危险”的情形,就能吓得她逃回建康继续享福?
想到这里,梁阑玉不禁失笑。
她接着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和郁州军勾搭上的?”
流寇已被梁阑玉敏锐的洞察力和鞭子吓怕了,老老实实道:“三、三年前……”
他生怕再次挨打,主动交代起细节来:“我们在打劫时正巧撞上东营的韩幢主在那附近带兵巡逻,韩幢主就把我们都抓回去了。原本我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苗军主听说了这件事,就把我们讨了过去……后来苗军主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替他做事,我们也就听他的差遣了……”
梁阑玉没想到这群流寇和郁州军已经已经勾搭了整整三年,不禁皱了下眉。
她问道:“苗军主都给你们派过什么差事?”
那流寇道:“就是一些老营生……有的商队从郁州过路,他们垂涎却不便下手,就会通知我们……他们还会派兵混进我们的队伍里……事成之后,一起分赃……不过抢来的东西大多是他们拿的!我们只领些零碎糊口罢了……”
梁阑玉这下真的吃惊了。她知道郁州军荒唐,但没想到竟然荒唐到这个程度!郁州军竟然把这些流寇当成自己的黑手套,抢劫商队,抢劫普通老百姓!
她可以容忍军队的军纪散漫,或者是军官不听指挥,这些都可以□□。但自家的军队把黑手伸向老百姓,这真的是无法原谅!
然而她更多感到的是无奈:或许是她穿越前的时代太安稳了,让她有了世界本该如此美好的错觉。其实别说在封建社会了,哪怕在21世纪,像大毛、三哥那样的国度,警察打劫普通游客不也是常有的新闻吗?
说到底,只要纲纪败坏了,人性的恶就会毫无顾忌地被释放出来,多离谱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她叹气道:“这些年郁州军指示你们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把你记得的都说出来!”同时用眼神向一旁的阿秋示意,让阿秋把内容都记录下来。这些都是郁州军的罪状。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流寇也知道自己罪恶滔天,逃出去是没指望了。他哀求道:“都督,小人什么都招,都督可否放小人一条生路?”
梁阑玉道:“只要你招供的内容让本督满意,可以留你一命。如果你再试图欺瞒本督,你就算死,都别想痛痛快快地死!明白么?”
那流寇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为了给自己挣条活路,他连忙努力回忆过去三年发生的事,一桩一件地供出来。郁州军的罪恶罄竹难书,梁阑玉从白天开始审她,一直审到天都黑了。期间她站累了,索性让人搬了个小马扎来坐着审。
那流寇挨了一天的审讯,身上又皮开肉绽流了许多血,到了晚上已快支撑不住了,两眼发花,头脑发昏。他哑声道:“都督,应该就这么多了,我再想不起别的了。”
梁阑玉却不肯放过他:“你最好仔细想想。我看还有不少事你都没招供吧?”
那人暗自叫苦不迭。据他所知,梁阑玉到这郁州还不过半个月光景,怎么就能知道这么多事儿?难不成她开了天眼么?
可他脑袋昏昏胀胀的,实在想不出更多了,只能哀求道:“都督,我真记不起了。”
梁阑玉道:“记不起?那我提醒你一下。三个月前,郁州军的粮仓被偷袭,死了五百士卒。这也是你们干的吧?”
那流寇顿时吓了一跳,脑子瞬间清醒了。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也是……但不是那么回事!”
边上的甲士听他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否认听都糊涂了:到底是不是呢?
梁阑玉却很有耐心地没打断,等着他理清逻辑继续说。
那人急道:“那也是苗军主吩咐我们干的!他让我们伪装成北燕军,到粮仓附近闹了一场,然后就撤了。我们真没杀人呀!……哪儿来的五百人?我们向来受郁州军差遣,怎么可能杀他们呢?”
尽管他说得很乱,但梁阑玉听懂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果然,那件事也是这些人做的!所谓的粮仓偷袭,根本就是郁州军自导自演的好戏!
听了一下午的供词,桩桩件件都是值得杀头的大罪,以至于她听得都麻木了,确认了这件事的主谋后,她也不觉得生气:横竖苗猛何田那些人渣也长不出十颗脑袋让她砍,就这样吧。
梁阑玉站起身,走到那流寇面前,故作失望:“你口口声声想不出别的了,这么大一件事我提醒你又想起来了。你这人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老实?”
那人欲哭无泪:“梁都督,大都督,我真是漏了这一桩,我不是故意的!”这回不是他狡辩,他尽往那些打家劫舍的事情上想,反而把这桩给忘了。
梁阑玉也看出他快坚持不住了,别说他了,她都累了。于是她吩咐那几名帮审的甲士:“把人抬下去,关到柴房里。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他要是再想起什么来,你们就先记下,回头一起报给我。”
她又拿了一些铜板赏给三人:“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让我知道谁漏了口风,我绝不轻饶!听明白了么?”
三人今天领了第一笔赏钱,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们异常珍惜能帮梁阑玉做事的机会,自然满口答应。解开树上的绳索,把那只剩半条命的倒霉蛋带下去了。
梁阑玉拿着阿秋记录的口供,回到书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整理思绪。根据这流寇的招供,和他接触的基本都是东营苗猛一系的人,但梁阑玉并不相信西营的何田没有参与其中,像那些伪造粮仓偷袭的事件之类,明显是两营的人一起谋划的。
而且她也不确定这流寇招供的内容到底有几分真,她得派个人去帮她查证一下,又很头疼什么人能帮她做这件事。必须得是个有脑子的才行。
想了半天,她叫来院里伺候的仆人,吩咐道:“去把刘平叫来。”
没多久,接到传唤的刘平就来了。
刘平今天没有陪梁阑玉去草市,他听说了梁阑玉在草市遇袭的事儿后一直很着急,但梁阑玉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一下午都待在院子里不出来,还不让别人进。他担心梁阑玉受了伤,整个下午忐忑得坐立不安。
这会儿看到梁阑玉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他悬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下来了。
“都督可有受伤?”刘平关切地问。梁阑玉要有什么好歹,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梁羡交代。
“没有,我很好。”梁阑玉把口供递给他,“我抓回来一个参与行刺的犯人,这是刚才审完的记录,你先看看吧。”
刘平瞬间震惊了:梁阑玉居然还抓回来一个犯人?!他怎么完全没听说这事儿?!
他一话不说,立刻拿起口供快速浏览,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害怕。
这郁州军,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全看完后,他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都督,那犯人是今日在草市当众抓回的么?”
梁阑玉摇头:“没有。我派人暗中盯着他,到没人的地方才动手抓捕的。郁州军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我抓了个人回来。”
刘平不理解。那犯人行刺完了还不跑?而且郁州军做事这么不小心?自己安排的人被抓了还能不知道?
为了让他安心,梁阑玉只好大致地把自己是怎么识破那人身份以及暗中安排人抓捕的事情解释了一番。
刘平听完更震惊了:梁阑玉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她能在混乱中一眼看出谁是流寇同伙,这种洞察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她竟然还能想到先调走王华,出了草市再动手……这般心智和应变能力,纵使自己当时在场,怕也未必能做得比她周全啊!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都督招我来,有何打算?”
梁阑玉道:“那流寇供出了他们的落脚点,但我不确定他的供词是否准确,也担心剩下的流寇会否因为今天的事逃走。我想让你选几个身手好且机灵的人,扮作普通的百姓,去那些落脚点处打探一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那里。”
虽然她不怎么信任刘平,但那只是因为刘平是梁羡的人。其实刘平的能力是有的,要不然梁羡也不会派他来。既然一时半会儿不能赶这人走,也不能白养着,那就把人用起来吧。
刘平听完她给的任务,却再度紧张起来:“都督要把那些流寇都抓回来么?”
他在军中混过许多年,深知那些兵匪有多无法无天。那些人今天敢假行刺梁阑玉,明天就敢真行刺!所以就算梁阑玉拿到了郁州军违法乱纪的证据,也绝不能跟他们撕破脸。否则那些人一旦发现自己的罪行暴露,非得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以梁阑玉身边的这些人手,根本不可能和郁州军硬碰硬!
梁阑玉却道:“现在先不抓。我就想确定一下这份供词是否属实。倘或发现人确实在那里,不要惊动,留一两个人暗中盯梢就是。其余事等时机成熟再说。”
今天梁阑玉的每一句话都大大出乎刘平的意料。刘平一时不免有些傻眼。
也是,既然梁阑玉在草市时都能想到避开郁州军的耳目抓人,她又怎么会想不到把流寇全抓回来的后果?少了一两个流寇,可能是逃走了,可能是淹死了,郁州军尚不会起疑。但要是那群人被一锅端了,绝不可能瞒过郁州军。
梁阑玉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分明清楚得很,思虑也务必周全。这哪里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刘平心里既庆幸,又懊恼。庆幸的是梁阑玉做了明智的决定,使他们不至深陷危险;懊恼的却是他从前走眼得厉害,没看出这小娘子的能力和手腕。他的“典签”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刘安和?你怎么走神了?”梁阑玉拿手在刘平眼前晃了晃。
刘平这才回过神,连忙涩声道,“是,属下明白了。”
梁阑玉道:“你亦知晓此事事关我等性命,我就不多叮嘱了。切记行事谨慎,万勿走漏了消息。”
“是。”
梁阑玉摆了摆手,就让刘平退下了。
给刘平布置完任务,屋外的天色已完全黑了。外面响了两声敲门声,梁阑玉道:“进来。”
陆春走进屋先给灯盏添了些油,又关心地问道:“大姑娘,你今日晚膳还没吃,要叫膳房热些食物吗?”
梁阑玉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几乎没吃东西,被陆春这一提醒,还真有些饿了。她点头道:“麻烦春娘了。”
不多会儿,陆春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黄鱼羹和米饭进来了。这条黄鱼正是梁阑玉今日在草市买回来的,下午就做好了,可惜她一直在审犯人,直到这会儿才有口福。
菜甫一放到桌上,梁阑玉闻到香气,瞬间食指大动。
其实这年头各种调味料、香辛料都少,连食材的种类都不多,因此食物的口味与后世远不能比。但鱼是最好烹饪的食材,也不需要过多的调味。
膳房的厨娘把鱼鳞刮干净,去除内脏,用了些花雕酒去腥,又切了几片腌制的火腿铺在鱼身上一起入锅蒸。火腿的咸味给鱼提供了更多风味,而大黄鱼本身的鲜味也被蒸出来了。梁阑玉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口感又嫩又弹,鲜味无与伦比,果然是顶级食材!
也不知是她饿了还是什么,她感觉这是她穿越后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了,当下胃口大开,鱼肉就着米饭,吃得香极了。
她吃东西的时候,陆春就坐在对面,看她的目光满是心疼。
她也听说了梁阑玉白天在草市遇刺的事。她早知道这郁州比建康危险,可也没想到危险成这样,他们才到这儿几天啊?今天虽是有惊无险了,可再待下去,又会碰到什么事儿呢?
梁阑玉也只是个半大姑娘罢了,那些人怎么狠得下心这样待她!
可陆春也知道,梁阑玉只是外表柔弱,她的性子比谁都要强。越是这样的处境,她只会越想留在这儿,不把麻烦解决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即便陆春很想劝她弃官回建康,却也只能生生忍住了。
片刻后,陆春难过地叹了口气。
梁阑玉听到对面的太息声,不由抬头看向陆春。她知道陆春拿她当亲女儿,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便伸出手拍了拍陆春的胳膊。
主仆俩无声地对视片刻,似乎都懂了对方的心意。陆春眼眶发热,勉强挤出个笑来:“大姑娘,趁热吃吧。”
梁阑玉呼哧哧将饭菜都吃完,整个人的疲劳感都消除了。陆春问道:“还要再盛些么?”
梁阑玉摆手:“够了,再多吃晚上睡不着了。”
陆春端起空碗就要出去,梁阑玉却叫住了她:“春娘,等一等。”
陆春停下脚步看着她。
梁阑玉把嘴擦干净,道:“春娘,我有件事想让你去办。我今日在草市遇袭,那些刺客早就知道我今日会去,提前埋伏在那里,而且他们还能认出我的身份……”
陆春愣了一愣,瞬间明白了:“姑娘怀疑,府上有内鬼?!”
“对。我的行踪一定是从府上漏出去的。春娘,你想法子替我揪出这人来。不过尽量低调行事,别闹到府外去。”
梁阑玉本意是想体察民情,所以连草市的官员都没通知。只因需要带甲士出门,她才提前几天跟府里的人说了自己出行的计划。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府里有人被郁州军收买了,泄露了她的行迹,郁州军才安排了这一出。
陆春目光一凛,咬牙切齿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查实的!”
如果府上真有内鬼,这还了得?!那人今日敢出卖梁阑玉的消息,明日未必不敢直接行刺梁阑玉!只可惜眼下天色已黑,大多人都已歇下了,否则她恨不能现下便带人冲去通铺查个明白!
梁阑玉对陆春的办事能力很放心,点头道:“就交给你了。”
陆春端上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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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白天王华带人在草市斩杀了几名被梁阑玉挑断脚筋的流寇后,回到东营向苗猛复命。
“什么,那小娘子竟亲自带人擒贼?!”苗猛听完王华的汇报,不可思议地跳了起来,“她胆子这么大?!”
下首的王华满头是汗,唯有苦笑。
苗猛焦急地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被她抓到活口没有?”
王华忙道:“军主放心,属下以在郁州向来对北寇杀无赦为由,当场将那几名北人全斩杀了。其余人都跑了,没被她逮到任何活口。”
苗猛这才重新坐回去。
“你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没对你起疑吧?”苗猛皱着眉问。
王华心虚地目光闪烁。梁阑玉对他起疑了吗?怎么可能没有!
但他又绝不能在苗猛面前承认。否则苗猛才不管前因后果,只会责怪他办事不利,甚至把那帮无能流寇惹下的大祸也怪到他头上——想在官场混得久,学会甩锅是必备的技艺。
“没有。北寇逃走后,她还让属下赶紧带兵去追击。倘若疑心,她又怎会把这差事交给属下呢?”王华睁着眼睛说瞎话。
苗猛并不是个心细的人,听他这么说也未起疑,反而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还有说什么别的吗?”
“没有了。”
借王华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梁阑玉在他耳边的那句“我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告诉苗猛。虽然他一整个下午都因为这句话而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她当真亲自擒贼?”苗猛还是想不通这一点,“一个小女儿家,哪儿来的胆色?她的手下也不拦着?”
“属下也想不明白……”
“你确定没弄错?”
“这……草市里所有人都瞧见了,错不得啊……”
“啧!”
苗猛怎么也没法把那日见的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和王华描述的形象结合在一起。他心乱如麻,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派人去知会那些流寇,让他们最近小心点,千万别被姓梁的抓了。”
王华刚要告退,苗猛又道:“还有!你派几个人到都督府外盯着。她最近若有什么动向,立刻向我汇报。”
“是。”
=====
翌日,东西一营的度支官大清早便候在了梁阑玉的府外。先前梁阑玉给了他们三日期限,今天就是第三天,他们是来交账本的。
直到辰时,都督府的大门才洞开,几名侍卫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侍卫问度支官。
两人忙递上帖子:“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是东/西营的度支,奉都督之命前来上交账簿。”
侍卫检查了一下,确认帖子无误,点头道:“稍等片刻。”
不多时,通报完的侍卫出来了,将大门打开:“你们随我进来。”
两名度支官随着侍卫进入府邸内部,一路上都在悄悄地东张西望。
今天早上出营前,苗猛、何田特意把他们叫过去再三叮嘱,让他们观察梁阑玉的府邸是否有异常。毕竟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道梁阑玉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他们一路看下来,实在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院子里的奴仆都在正常地进行着洒扫工作。
走到正堂后,刘平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把账本留下,你们回去吧。我会转交给梁都督的。”刘平向两人伸手。
两名度支官对视了一眼。一人小心翼翼道:“我们可否亲自交给梁都督?”倒不是这账本要交到梁阑玉手里才安心,还是因为军主的吩咐,希望他们能观察今天梁阑玉的状态。
刘平把眼一瞪:“都督昨天受了惊,这会儿还没起呢。你们想打扰都督的休息吗?!”
度支官吓得连忙赔罪:“不敢,不敢。我们可以等到都督起床。”
刘平发火道:“你一人是什么身份,还想要都督亲自接见你们?好大的脸面!怎么,把帐交给我你们还信不过了?!”
那一人见他当真动了怒,也就不敢再坚持了。
他们将账本交到刘平手中,又问道:“刘公,不知都督眼下可还安好?我们军主听说了昨天都督在草市遇袭一事,甚是忧心,昨晚一夜没睡。”
刘平冷哼道:“幸亏都督的身体并无大碍,要不然你们军主逃不了玩忽职守的罪名!”
度支官忙低下头去:“是、是……我们军主已下令让军队在全州境加强巡防,搜捕北寇,保证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军主还打算在城中酒楼设宴,向都督请罪,不知都督何日有空?麻烦刘公帮忙传个话。”
刘平心中冷笑:这何田、苗猛一人真是心中有鬼得厉害,竟然不敢亲自登门来赔罪慰问,只敢托手下带话。是怕来了就回不去么?
他也懒得和这两人多废话,敷衍道:“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都督的。若无他事,你们回去吧。”
打发走两名度支官,刘平就把账本送进了梁阑玉的屋内。
梁阑玉其实早就起了,她不见那两个度支官,只是因为自己身份尊贵,没必要什么阿猫阿狗都亲自见而已。何况她也知道那两个人肯定是来打探消息的。大清早她懒得演戏,反倒是不见,更能给别人造成她受惊了或生气了的错觉。
拿到账本后,她就把刘平、陆春、以及手下有管账经验的奴仆都叫来了。账本的数量有很多,她带着众人一同看了起来。
梁阑玉虽然没有学过会计,但古代没有那么深奥的金融知识,账本的格式也不复杂。陆春告诉她一些看账的要点和技巧后,她马上就上手了。
几人看了一上午,把账本验看了个七七八八,看出非常多的问题来。
首先不用说,这本账肯定是假账,里面许多数字和项目明摆着是编的,还编得不用心,验算一遍就能发现根本抹不平。毕竟在军队里识字的都没几个,度支官的水平也很不高明。
而看完之后最让梁阑玉感到意外的是,她没想到郁州军竟然会那么穷,穷到军队里剩余的存粮甚至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怎么会这样?”梁阑玉不解道,“是不是有人贪墨了军粮?”
刘平先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然后道:“都督,从账面来看,不太像。倒是账面上有许多没说明白的进项,估计就是他们和那些流寇一起烧杀抢掠取得的财富,用来填补军队开支了。”
梁阑玉道:“可是朝廷划了五万亩良田作为郁州军的屯田之所。五万亩可不是小数目。怎么会养不活这点人,还得靠打劫来给养军队?”
按照朝廷的规划,这些军田不光是能养活士卒和他们的家人,还能存下来不少,以备战时的消耗。但现在别说打仗了,连正常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其他人的神情都和梁阑玉一样迷茫,唯有刘平沉吟不语,似是知道些什么。
梁阑玉知道刘平有多年从军的经历,对这方面的事情见识得多。她道:“刘安和,你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刘平这才开口:“禀都督,我比对了每年军田收成的记录,符合荒年与灾年的变动,但确实不符合五万亩的收成。我以为,未必是他们记账时扣减了收成,也有可能,是军田本身有什么问题。譬如——朝廷那儿记了五万亩,但军队能耕种的,未必真有这个数。”
梁阑玉怔了怔,陷入沉思。
南北朝的制度和后世的制度非常不同。由于生产力低下,这年代当兵是没有军饷的,朝廷只划拨一块田地作为军田使用,士卒和家属的生活完全依靠军田。而且一旦打仗,粮食和武器都需要士卒自备。
之所以这么艰苦的条件还有人当兵,因为军籍是强制性的,而且是继承制的,老百姓根本没得选。而且就算不当兵,普通百姓也要承担非常多的力役,很可能连田地都没有,当兵至少还有口饭吃,也算个正当职业。
不过生活条件的艰苦和社会地位的低下,还是导致会有很多士卒逃籍。
梁阑玉忽然意识到一点:她之前以为郁州军谎报人数是为了吃空饷。但既然没有军饷,也就不存在吃空饷这一说。有可能五百多人是这些年陆陆续续逃籍的人数,只是郁州一直隐瞒不报。毕竟按照这年代的律法,朝廷为了保障自己为数不多的兵源,对逃籍罚得非常重。逃跑五百多个,够何田苗猛这些军官全家砍头了!
直到她上任前瞒不下去了,何田苗猛他们才编了个鬼故事把窟窿补上。
总之,无论是逃跑的人数,还是账本上的数字,包括梁阑玉那天在军营里亲眼看到的画面,都可以证明郁州军的生活是极其艰辛的。
五万亩良田,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看来这里面,大有猫腻啊……
看完帐,梁阑玉把厚厚几摞账本交给刘平,让他带人送去库房存好。随后又吩咐陆春道:“春娘,你把阿夏、阿秋和宋闻、宋愈找来,我有事找他们。”
有些事情又得出动她的斥候小分队去调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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