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义正言辞道:“这张度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郁州梁氏侵占少多片军田?梁氏又是都督的族亲,倘或都督不先让他们交还土地,必落下个徇私舞弊的名声,怕也难以服众吧!”
他怎么也不相信梁阑玉会让梁氏交还土地。就算梁阑玉想,梁氏不会同意,她的父亲梁羡也不会同意。而这样一来,他就有理由拒绝执行那道密旨了——他违抗的不是朝廷,只是不能秉公处置的官员!
梁阑玉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契书拍在案上:“那张公不妨再看看这是什么?”
张召警惕地看着她。梁阑玉朝赵九使了个眼色,赵九便起身捧起那张契书送到张召面前。
张召不得不低头看了起来。少顷,他再度愕然:“不……这、这绝不可能!”
这张契书乃是梁有亲手所写,答应于两个月内将某县某地几处共四千亩地上交,供戍卒屯田之用。右下角有梁有的签字及手印。
——如果要等梁有和族人商议出结论,再把三千亩地腾出来,那梁阑玉今年都来不及收缴军田了。所以她要求梁有先写张契书给她,她好拿着契书去找张、崔两家谈,以节省时间。
她的这个要求梁有答应得非常爽快。毕竟契书这东西在乡霸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要真乐意,没有契书的事一样能办。他要实在不乐意,按了手印也一样反悔。而且他乐见梁阑玉早点去找另两家的麻烦,当场就写下此书交与梁阑玉。
梁阑玉冷冷道:“什么不可能!不信你就自己去梁家问问有没有这回事!我身负皇命,不管是我家的亲戚,还是皇家的亲戚,我都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张召的大脑一片混乱,身体微微发抖。
他实在无法相信,梁家竟然真的答应交还土地了?不、不对!梁家和梁阑玉是本家,写一张契书有何难,写一百张又何难!一定是他们联合起来诓骗自己!到时候他们才不会真的交地!
……就算他们两个月后真的交地,那也仍是一场戏罢了,过个两三年,梁阑玉把梁家上交的地再还给梁家,他们张家的损失又怎能讨得回?!
还有崔家,梁阑玉找过崔家了吗?崔家也不可能答应吧?!这可恨的梁阑玉,就与那梁有一样,惧怕崔氏是硬茬,只敢盯着他们张家欺辱!
……最最可恨的,还是皇帝!!如此忘本负义,连他身体里流着谁的血都忘了,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位命不够长的胞姐呀!!
梁阑玉看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由默默冷笑。她特意给了张家父子一些时间来消化。
她不怕张召不答应。在这三大豪族里,最好拿捏的就是张氏。他们的背景看似最厉害,是当今天子,可除了跟天子的血缘外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官职,没有军权,也没有能力出众的子弟。家里占了这么多的地,发展得却一般般。一旦没了天子的恩宠,他们就是块谁都能咬两口的肥肉!这个道理就连梁有都看得明白。
而且张家也是最没立场反抗的一个,他们是依附于皇室的蛀虫。梁阑玉打出皇帝的旗号行事,最克的就是他们。
张召左思右想,死活想不出应对之策。他只好又开始盯着梁有的那张契书上,试图从上面挑出毛病来。结果还真被他看出些来。
“敢问都督,被梁氏侵占的军田足有七八千亩,而这张契书上写的缘何只有四千亩?都督还敢说这是一视同仁吗?!”
梁阑玉挑眉:“这是我与梁家商议的结果。梁家有诸多佃户需要时间遣散安置,两个月内,他们会先交还四千亩地,其余的从长计议。如果你们也要安置佃户,我也可以同样给你们宽限……”
“我们当然需要!”张召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抢着回答。
他起先是暗自欣喜,终于抓到了梁阑玉的把柄,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然而抢答完之后,他又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这样一来,不就等于他答应分批归还军田了吗?
梁阑玉嘴角微微一勾,道:“好,为了让张公心服,那就一视同仁。两个月之内,张家必须归还五千亩被你们侵占的军田!现在先写下契书给我,之后每隔七天,我会派人来监督你们遣散佃户的进展。我相信张公是聪明人,不会给我耍花招的!”
一面说,一面转向自己身边的另一位甲士:“上笔墨。”
那甲士立刻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纸、笔、砚台摆到张召面前的几案上。案上有茶水,他直接用茶水调起墨来。
张氏父子都看傻了:什么玩意儿,笔墨都自带?这是怕他们谎称庄里没笔么??
梁阑玉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公,写吧。照着梁家的这张契书的样式写就行。”
张召捏紧拳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好!倘若真是圣意,张某自然配合!张某也相信都督是公正之人,只要其他那几户侵占了军田的,都能如期交还土地,张某也一定照办!”
他还是想把矛盾转移到另外两家上去,这样就能借故拖延抵赖。毕竟他不相信梁阑玉能把三家全搞定。
梁阑玉自然明白他的算盘,冷眼看着他。张召虽然有点心虚,却强撑着不怵,回应她的目光。
两人僵持片刻,梁阑玉猛地起身,抽出腰间佩剑,动作干净利落,剑尖直指张召!
张召还没回过神来,锋利的剑尖离他的鼻梁就只有不足一尺的距离了。
“啊!”屋中伺候的婢女看见梁阑玉突然亮兵器,吓得尖叫连连。胆小的奴仆甚至撒腿就往房间外跑。
而张康的眼睛被剑光一晃,心理阴影再度被刺激。他叫得比婢女还响,猛地蹿到父亲身后,死死拽住父亲的衣服,像只硕大的老鼠一般。
张召毕竟老成,他是屋中唯一没动的人——他被儿子抓住了,想动也动不了。
“都、都督这是何意?”张召盯着剑尖僵硬地开口。他竭力保持镇定,但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心底的恐惧。他身上的衣服也被突然渗出的冷汗浸湿了。
梁阑玉横剑,让他能看清剑身:“张公看见这上面的字了吗?这把剑,乃是我出京前,陛下和度田图一起赐予我的。我想张公应该明白陛下的意思,对、吗?”
最后两个字她语调戏谑地上扬,令张氏父子更觉毛骨悚然。
如果说只看到度田图的时候,张召还心存侥幸,觉得皇帝有可能并不知道张家也有份霸占军田,所谓的密旨也并不针对他们张家,那在看到这把刻了“御赐”二字的剑后,他就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彻底透心凉了。
——这郁州的三大豪族里,除了他们张家,有哪家还需要皇帝给臣子御赐宝剑才能对付的?只有他们这个皇亲国戚吧?这把剑,分明就是专门用来砍他们的呀!
云秦、云秦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啊……!!!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他们啊!!!
张召神色扭曲,心头恨极,眼中的光芒却迅速黯淡下去了。
他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了。
“没有谁先谁后,我再重复一遍,所有侵占了军田的人,都一视同仁!两个月内,谁若不按期如数交还土地,我手里的这把剑就砍谁!”
梁阑玉用剑抵着磨好的砚台又向他推进了几分:“张公,快写吧。我还赶着回去处置公事,别再浪费时间了。”
僵持一阵后,张召终于颓然地提起笔,开始照着梁家的契书写。话到这个份上,他实在无力抵抗了。好在今日只是先写份契书,写完了,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他写到还地四千亩的“四”字时,梁阑玉在一旁冷眼提醒:“张公,你们该还五千亩。”
张召顿笔,抬眼看她。凭什么梁家还四千,他们还五千?
梁阑玉理直气壮:“因为你们占的地比梁家占得更多。”
张召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摆烂般地改了改比划,写作五字。
契书写成,张召签字、按手印。梁阑玉提起纸张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将两张契书一起叠起收好。
目的达成后,梁阑玉的神情又重新变得温和,和方才拔剑的凶狠模样判若两人。她甚至还安抚了张召几句:“我知道张公心里不好受。别怪陛下狠心,陛下也不容易。开战在即,当以大局为重。若不然,侵占军田,少不得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却只命我收回土地,已是法外开恩了。”
这不安慰还好,安慰完张召更想吐血。
要真是顾念亲情、法外开恩,那你饶我一家就行了,倒是把姓梁的和姓崔的都给砍了啊!凭啥三家一起饶?凭啥还派个姓梁的来?这恩到底是给谁的啊!
梁阑玉才不管他有多憋屈,目的达成,她起身道:“今天时日不早,我就不打扰张公了。先走一步,告辞。”
她在这里的短短半个时辰里,张召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强撑着爬起,维持最后的体面:“草民送都督出去。”
“不必了,我认得路。张公早点休息吧。”
张召也真的不很想再多看她一眼,闻言迅速把体面抛诸脑后,坐回原位。有气无力地朝奴仆摆了摆手,就让奴仆去送客了。
走到门口,梁阑玉又回头:“张公别忘了,每过七天,我会派人来督促进展。可别延误了期限。”
张召的手摆得更快了,让奴仆赶紧把瘟神送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