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氏庄园回程的路上,赵九忍不住问梁阑玉:“都督为何不让他们把侵占的官田全吐出来?只让他们还一部分?”
他今天看着张氏父子在那儿百般狡赖的样子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梁阑玉把他们的财产全充公了才好。
梁阑玉道:“也不能逼得太狠了。一步步来吧。”
张召以为梁阑玉只让他归还部分土地是他发现了契书上的漏洞,讨价还价才得来的便宜。其实梁阑玉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知道郁州是个新兴的地方,往前数两朝此地人迹罕至。是因为南北政权的分裂才使得此地变得重要。南方政权着力开发郁州,至今也不过百年。因此,郁州最肥沃的土地就是官田。
即使那三家豪强非常富裕,但官田在他们的财产里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了。正常情况下他们当然是不会轻易造反的,但如果逼得太狠,就不好说了。而且那些土地上养了很多的佃户和部曲,如果梁阑玉要把土地全没收,即便那些豪族自己不反,也会暗中煽动佃户部曲闹事。佃户部曲们又不懂事,只会以为是梁阑玉要把他们全饿死。
而她把目标改成先收一部分土地,遇到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
当然,即便如此,回去之后的当务之急也是命工匠多修几台水车,挑好地方,再开发出一些新的能耕种的土地来。只要她有土地安置被豪族赶出来的佃户部曲,事情就不会太失控。
赵九似懂非懂。他已经见识了梁阑玉与两家的商谈过程,她手腕之灵活,临机反应之快,看得他都目瞪口呆。
他相信一切都在梁阑玉的掌控中。
“都督真厉害。”赵九钦佩地夸了一句。
梁阑玉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撩起车帘,看着沿途的风景,想着心事,回府去了。
……
……
大清早,刘平带着几个随从出了府,赶着骡车,又去西营送了一批新打制的的农具。这回送的是用脚踏就能给稻谷脱粒的机械。
自打第一回送农具去东营被拒绝后,梁阑玉就再没派人去过东营,有什么新玩意只管往西营送。西营当然来者不拒,收下了不少好东西。
军主何田每次对着刘平嘴上千恩万谢,也让人写信给梁阑玉表达感激之情,但他就是一步不出军营,坚决不去当面道谢。
对此梁阑玉也不计较,有了新的东西还是照样送。
送完农具,离开军营后,刘平对众随从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打算一个人去草市逛逛。”
随从们吃了一惊。一名随从道:“刘公,草市鱼龙混杂,不如还是我们陪你去吧。若买了什么东西,我们也好替你扛回去。”
刘平道:“不必了。我就想一个人逛逛,你们先走。”
刚才说话的那名随从是梁阑玉派给刘平的人,名义上是帮刘平做事,但就像梁羡把刘平塞给梁阑玉一样,实际上他对刘平也有监视的作用。
然而刘平毕竟是主簿,随从们也不好强行违逆他的意思。在他再三催促下,众人只好被他赶走了。
这些人一走,刘平立刻转了向,朝着某地一路小跑而去。
……
……
被刘平赶走的随从回到都督府后,立刻求见梁阑玉,将刘平独自离开的事汇报给了梁阑玉。
梁阑玉听完汇报,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因为她身边聪明人实在太少,绝大部分不要说读书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所以她还是希望能刘平能改换立场,为她所用的。她多次拿话敲打刘平,也是在给刘平机会。只可惜,看来刘平是不肯领她的情了。
其实如果刘平有意向她投诚,非常简单,主动找她剖白心迹,并且坦然接受她派去的眼线,事事向她汇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提高对刘平的信任度,并且尝试着逐渐交给他一些权力。
可实际上刘平的做法却是一次又一次支开她的眼线,背着她行动——很明显,他觉得自己跟着她,屈才了。
刘平毕竟是正经属官,梁阑玉也没道理完全禁锢他的人身自由。她估摸着刘平大概又是去给梁羡写信了,但他目前知道的信息里似乎没什么不能告诉梁羡的,梁阑玉也就暂时不管了。
她让报信的随从下去休息后,独自思索了片刻,吩咐下人:“去把宋愈找来见我。”
没多久,接到传唤的宋愈就走进了书房:“都督找我?”
自打先前把吕沉抓回来后,梁阑玉就让他在府上休息,没再给过他新的任务。
梁阑玉问他:“你最近休息得好吗?”
宋愈浅浅笑了一下。他现在在梁阑玉面前逐渐放开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绷着,已经变成一个会说话也会笑的活人了。虽然还是话很少,笑得也少。
他道:“都督若有差事,吩咐便是。”
梁阑玉“嗯”了一声:“有件事想要你办。我想让你去郁州下辖各郡县走走,打听一下民间有没有学问出众之人。或者不一定是学问,有特殊才能技艺也可以。把名单记下来给我。”
宋愈一听这任务就明白了,梁阑玉这是让他去民间网罗人才。他问:“都督要我什么时候出发?”
梁阑玉道:“也没那么急,看你自己吧。如果你觉得休息够了,那就出发。”
宋愈道:“好。那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梁阑玉对他的干劲很满意,想了想,低头取了张纸,写下几个人名和钱数。她把纸条交给宋愈,宋愈拿着这个就能去领人领钱了。
宋愈行礼后就退下了。
他离开后,梁阑玉用手揉了揉额头。
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不光读书人少,而且也没有考试选拔的机制。在唐朝的科举制出现之前,朝廷选官靠的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说白了就是推荐制。而这两种制度最糟糕之处在于把推荐人才的权力完全交给了地方大族。也就是说,白身的上升通道完全被大族垄断了,这才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出现。
梁阑玉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创造一种遴选人才的机制,她只能用广撒网的笨办法,先捞到碗里都是菜,一边磨合一边培养,总能慢慢建立起可用的班底。
选人的差事其实是个操作空间非常大的差事,但凡她委派的人心思活泛点,很容易利用这份差事结党营私,谋取私利。而她之所以选中宋愈,是因为宋愈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
别看宋愈这人情商不太高,还会怼领导,但这其实也说明了他内心是清高的,他不愿沾染一些龌龊的事。梁阑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今天的事算是让她彻底对刘平死心了。但愿能尽快网罗到更多人才,扩充她的班底才好……
……
……
刘平一路赶到梁家庄园,拿着主簿牌顺利进入园内,来到梁有住的院子外。
他向看门的奴仆道:“我乃刘安和,求见三郎,烦请替我通报一声。”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那奴仆认得他,忙道:“刘公在此稍候。”
刘平点了点头,那奴仆便进去了。
其实自打梁阑玉到了郁州后,刘平已经私下来郁州梁氏拜访过几次了。他作为梁羡的心腹,觉得自己如果能和梁家的亲戚打好关系,对自己的仕途有利无害。
何况想要在郁州立足,离不开当地豪族的支持。是以他十分热衷于攀附梁家子弟、尤其是梁有。
不过他今日来此,除却笼络关系外还有个特殊的目的——他想知道前几日梁阑玉来这里到底做了什么。他总觉得那天梁阑玉不肯带他来是有原因的,他需得弄清楚,才有内容向梁羡汇报。
看院的奴仆进去通报后没有立刻出来,刘平百无聊赖地等着,注意力逐渐被院子里一名正在洒扫的年轻女子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面容娟秀,身材……虽然瘦的皮包骨头了,仍有种柔弱的美感。刘平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起来——反正只是个奴婢,他并不在乎冒犯到对方。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向这处望了过来。当对上刘平赤|裸|裸的目光,她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连忙低头避开了视线。
刘平不以为意,继续打量对方。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过了片刻,那女子竟然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刘平挑了挑眉——区区一个奴婢,该不会有胆量来找他麻烦吧?
那女子到了跟前,先朝着刘平行了个礼:“刘公。”刘平来过许多次了,连她也知道刘平的身份。
刘平疑惑:“嗯?”
女子低着头,不愿与刘平对视。她小声问道:“刘公是从建康来的么?”
刘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愣:“是。怎么了?”
女子垂着眼,声细若蚊:“建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人……过得都好吗?”
刘平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怎么,这乡野女子很向往齐国的都城么?
这时后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是通报的人回来了。那女子慌忙抱着笤帚退到一边,又扫起附近的落叶来。
“刘公,请随我进来吧。”看院的奴仆道。
刘平又看了那年轻女子一眼,耸耸肩,抬脚往院子内部走去。
出了前院,刘平问给他带路的人:“方才前院那个婢女长得还挺标志。怎么只当个粗使丫鬟?”
他知道梁有性情好色,凡长得漂亮的婢女都会被他收用。然而这样一个女子竟没入了梁有的眼,也是奇怪了。
那奴仆笑答:“刘公有所不知。三郎君原是中意那女子的,还想纳她为妾。可那女子性烈,闹了几次投井寻短见,三郎君心烦,狠狠把她打了一顿,如今就让她做些粗使活计。”
刘平了然:怪不得他先前见那女子走路有些跛,本以为是天生残疾,却原来是这缘故。
他不由感叹:这等贱命的奴婢能被贵人看上,本该烧高香都来不及。可那女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实在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不多时,奴仆把刘平领到梁有的屋前就离开了。刘平自己推门进去,看到梁有正在屋内和一群婢女玩摴蒱。
摴蒱是一种赌|博的游戏,不过梁有并不和婢女们赌钱,而是谁输了谁就脱一件衣裳。当刘平进屋的时候,梁有已经脱得袒|胸露腹,几名女子也已衣衫不整。
这样香艳的画面撞进刘平眼里,激得他面红耳赤,瞬间就把前院那女奴婢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兄来啦?”梁有笑眯眯地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坐,见他手里还提着一坛酒,不由问道,“这是?”
刘平忙将那坛酒递过去,这是他带来的上门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梁兄笑纳。”
梁有接过,戏谑地勾了勾嘴角:“哦?刘兄送我一坛酒,必定有什么讲究吧?”
刘平道:“确实有些讲究。我前日路过城里的一条小巷,被巷子里的浓郁酒香吸引,便进去敲门询问。出来的是个六旬老妇人。她说年轻时在胡夏的宫里做过宫娥,这是她从宫里学到的酿酒方子,名‘香千里’。据说昔年胡夏的单于最爱喝的便是这种酒。我从前从未品尝过如此美酒,当下便想与梁兄分享。”
梁有凑近封盖闻了闻,香气的确浓郁。但他心里却颇感不屑。
其实他方才那句话多少带点嘲讽的意思,只是刘平没听出来罢了。
刘平是个穷酸的幕僚,穷酸也就罢了,偏偏还好面子。他每次来不好意思空着手上门,又舍不得买名贵的好礼,于是总带些貌似新奇的东西来,再编个有模有样的故事唬人,仿佛这礼就变重了。
然而这郁州交通、商业发达,以梁家的财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梁有一闻就知道这不过是种常见的胡酒,对于刘平这种刚从建康出来的人或许是第一次喝,但对住在南北交界处的梁有来说,实在没什么稀奇。也就是刘平会吹牛,居然把胡夏的单于都扯出来了,他也是佩服。
不过梁有看破却不说破。他笑着道了声谢,就让婢女把这坛酒送去酒窖收起来了。
刘平想要攀附梁家子弟,对梁家子弟而言,刘平既是梁阑玉帐下的主簿,又是梁羡的旧部。他愿意成为郁州梁氏和建康梁氏之间的桥梁,梁有等人当然欢迎。
“刘兄怎么今日有空过来?”梁有问。
刘平不方便直接开口说明自己的目的,便道:“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我在郁州又无其他熟人,便想来找梁兄聊聊天。梁兄不会嫌我叨扰吧?”
梁有道:“怎么会呢?刘兄能到我这儿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往后只要你有空,随时过来便是,不必提前拜帖。”
刘平忙道:“多谢梁兄。”
梁有摆手:“你是阿玉的心腹,又与我如此投缘,也算自家人了。客气什么?”
刘平听他对梁阑玉的称呼又亲近了几分,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后,梁有随口问道:“话说前两日阿玉上我这来时,你怎么没跟着一起?”
刘平不敢说自己遭到了梁阑玉的排挤。他心里很清楚,梁有对他的热情并不是真的与他有多投缘,而是看在梁阑玉和梁羡的面子上。倘若知道他在梁阑玉这边遭遇冷待,那他在梁有心里的分量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因此他只好找了个借口:“那几日恰巧都督派我去巡查了,是以我才未能陪同。”
梁有“唔”了一声,也没太当回事。
刘平感觉这是个机会,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日都督来,都和梁兄聊了什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可没想到这问题问出去后,梁有着实愣了一下,忽然把身边的身边的婢女推开,严肃地坐直了身体。
梁有狐疑地打量刘平:“她来做什么,你不知道?”
刘平也懵了。他又不在现场,他为什么会知道?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梁有见刘平满脸茫然,神色不由变了。
“她来找我谈军田的事。怎么,她都没和你商量过?”梁有问。
“军田?均……田?”刘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他说的是哪两个字都不清楚。
“…………”梁有震惊了!
他知道刘平是梁羡派给梁阑玉的,他也一直以为刘平是梁阑玉的心腹。按说梁阑玉身边似乎并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人物,任何大小事都该主簿商量过再做决定。可是收缴军田这么大的事,刘平居然不知情?!而且是丝毫不知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梁有语气有点急了:“她说是皇帝派给她的密旨,让她收回郁州被侵占的军田,还说北燕正伺机对我们开战。这事儿你不知道?她难道没跟你商量过??”
刘平心头一惊。梁阑玉别说和他商量了,根本连提都没跟他提过!幸亏他到了郁州后,也自己听说过一些关于豪族和军田的传闻,联系梁有的话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然他真就两眼一抹黑了。
他心里很慌乱,对面的梁有又迫切地等待他的回答。他来不及梳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本能地掩饰自己的无知,以免暴露自己不受重用的事实。
他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是这事……都督自是找我商议过的,但因此事牵扯到梁氏族人,都督亦知我与梁兄关系亲厚,生怕我为难……她便让我全力负责新办冶铁场一事,而未让我参与此事。”
梁有盯着刘平的双眼,似在判断他所言真伪。刘平尽量镇定地回应他的目光。
少顷,梁有的态度缓和下来,又坐了回去:“原来如此。我本还想听刘兄替我分析分析,既然刘兄并未掺合……也只能算了。”
刘平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喝酒作为掩饰。
两人心不在焉地闲聊了一阵,都有些坐不住了。
梁有以自己在族中约了人谈事为由,婉转地下了逐客令。而刘平心里也很乱,生怕在梁有面前多说多错,顺势告辞离开了。
刘平一走,梁有再没玩摴蒱的兴致,着急把婢女们都轰了出去,让人叫来自己的心腹。
“你写个拜帖,给都督府送去。”梁有吩咐道,“就说我有事要找都督商谈,问她何时有空!”
心腹问道:“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这可是涉及数千亩良田的大事,如果不尽快弄清楚,梁有连觉都睡不踏实。
那心腹得了令,连忙准备拜帖去了。
……
……
翌日上午,梁阑玉正在院子里练功,外面守门的奴仆进来通报:“都督,郁州梁氏派人送了张拜帖来,说梁三公子想上门拜访都督,问都督何时有空。”
梁阑玉惊讶地收起正耍的刀:“可有说明缘由?”
难不成梁有和族人们已经商议出结果了?这可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奴仆摇头:“没有。”
梁阑玉想了想,收下拜帖道:“你去回话吧,明天就行,让他明天来。”
不管为的什么,总是速战速决得好。
奴仆应了一声,立刻出去回话了。
那人走后,梁阑玉本欲继续练习刀法,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有些不安。她索性把刀放回兵器架上,坐在回廊边仔细梳理这几日发生过的事。
片刻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朝着外面追了过去。
看门的还没回到大门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回头一看,竟是梁阑玉追了出来,连忙惊讶地行礼:“都督还有吩咐?”
梁阑玉问他:“昨日是你当值吗?”
那人道:“是小人。”
梁阑玉道:“我问你,昨天刘平刘主簿几时回来的?”
她规定过看门的必须每天记录所有出入府邸的人员姓名、出入时间。这样方便府上的管理,如果再出现类似钱十三的事件也更容易顺藤摸瓜。
那人被忽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点慌:“小人马上去查简上的记录……”
然而他刚起身就想起了,忙道:“不用查了,小人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刘主簿是将近戌时六刻才回府的。”
“这么晚?”梁阑玉皱眉,“你确定?”
“确定。那时天都黑了,马上要宵禁了,小人数着漏准备关府门了,刘主簿才行色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当时小人还想呢,他要再晚一刻,今天可就回不来了。”
梁阑玉眉头锁得更紧。草市下午三点就结束了,刘平晚上八点半才回来,肯定不是逛草市去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难道,梁家庄园?
“明天晚上之前,绝不能让刘平出府!”梁阑玉吩咐道,“他要是想出去,就说我下的命令,随时要召见他,务必把他拦下来。你去跟偏、侧门的人也都说一声。”
看门的忙道:“是,小人明白。”
梁阑玉摆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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