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问梁、张两家讨要军田的时候,梁阑玉分别采取了哄骗和吓唬的手段。眼下轮到崔家,她与崔家既没有交情可攀,又不能过于强硬——崔氏并非张氏那样的软柿子,逼急了是真会咬人的。于是她采取的是一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的姿态。
她照例将云秦给的度田图交给崔氏夫妇,示意他们自己看。夫妻两人看完后都露出惊愕的神情。
崔起仔仔细细检查了半天,最终确定这份度田图正是当年留存的版本。
他放下图纸,不悦地质问:“都督,这是何意?”这语气,倒似他才是苦主一般。
梁阑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从他脸上丝毫瞧不出畏惧、心虚之类的情绪,反倒有审视、威胁。
她淡淡道:“这份度田图是我离京前陛下交给我的。听闻北燕正筹谋对我大齐发起战事,陛下有令,命我戍边屯兵,做好迎战的准备。然而我到了郁州才发现,当年先帝划定的五万亩军田,军队真正能耕种的竟不到三万亩……我是何意,相信崔公应该明白。”
她这张虎皮扯得极其漂亮,每个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会吃上一惊,崔氏夫妇也不例外。崔起和徐莲儿不由对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
“我已命人比对过,你们崔氏约侵占了六千五百亩地,这些地本该作为屯田之用。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你们都明白。为了我大齐的安危,也为了你们崔氏自身的安危,请你们你们尽快交还军田。”
崔起的眉头愈沉,冷冷地盯着梁阑玉看。梁阑玉大方迎视。
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在空气中激烈交锋。
良久,崔起终于开口:“崔某不懂都督在说什么。”
梁阑玉身后的赵九鄙夷地瞪着崔起:装什么傻!
梁阑玉不由挑眉:在这三家里,崔起是第一个看到了度田图还敢不承认的人。
她又从怀中摸出两张契书,示意赵九拿给崔家夫妇:“崔公和九娘请放心,我身负皇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并非只针对阁下。”
崔起接过契书,神情本是不屑的。他以为又是什么军田的相关证明,然而当看清是张、梁两家写的限期交还土地的保证,他不由再度惊愕,下意识向徐莲儿的方向看去。
其实梁阑玉的来意他事先多多少少是猜到了的。他听说过前几天梁阑玉接连去了梁家与张家的庄园,又接到梁阑玉要来自家的拜帖,自然会有所联想。
郁州前任都督也都做过类似的事。缺钱了就到各个庄子上转一圈,有事没事提几嘴军田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掏出点钱粮打发,换个清静太平。而对方也不敢真的为难他们。
可梁阑玉是第一个拿出了度田图的人,她甚至还让张、梁两家签下了契书!她这架势,分明是真想收回土地,不只是打打秋风那么简单了!
徐莲儿也凑上来,看完契书后惊讶地捂嘴:“这……张氏与梁氏竟都占了官田么?那是官家的地,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梁阑玉只是冷眼看着。如果崔氏夫妇的应对方法就是这样装傻充愣,未免太低级了。
梁阑玉不接她的茬,目光只往度田图上指示。徐莲儿只好又看了会儿图纸,随后愈发震惊:“怎么会这样?梁都督,这张图莫不是画错了吧?”
梁阑玉都懒得浪费口舌,伸出手指敲了敲度田图上盖的章——这份虽是誊抄的,但毕竟是宫里送出来的东西,云秦让司农在上面加了个戳,证明了这份图纸的法律效应,不可能出错。
徐莲儿道:“可我们家的土地分明是我们正经买来的呀,从未有人与我们说过那是官田。崔氏所有的地契都存在崔家祠堂里,每一张都是正经过了堂的,买家、卖家、经办的官吏都按过手印,官府亦有留档。都督若不信,我这便命人去把地契取来。”
她说的极是诚恳,倘若梁阑玉没有拿到过吕沉的口供,或许真信了这其中有何误会。可惜她来之前,就已对崔氏的底牌了若指掌。
——据吕沉招供,当年张家、梁家抢官田的时候,都是抢了也就抢了。反正他们家亲戚入关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子孙八辈子的活儿都干完了!抢点地又怎么了!
唯有崔家,还特意伪造了几张地契,半逼半收买了一些官员在上头签字盖章。这样一来,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亦是官员私卖军田,与崔氏族人无关。
梁阑玉道:“不用让人拿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断案的,亦不是来治罪的。我是带着圣旨来办事的。我便把话摊开说——南北开战在即,朝廷不愿在边疆掀起太大波澜。何况你们又是功臣家眷,纵使你们犯了过错,若能及时悔改,陛下亦不忍苛责。”
她顿了顿,“只要你们及时归还军田,不耽误屯兵大计,此事便可一笔勾销,绝不再提!”
崔起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眼神却不由自主闪烁了两下。
他原本并不担心梁阑玉敢对他们发难,这强占军田的事三家都有份,除非梁阑玉嫌自己命太长,同时对三家发难。到时候她能不能讨回军田不好说,只怕她没命活着走出郁州。
而只要有任何一家不配合交田,他就不可能配合。俗话说法不责众,他倒要看看梁阑玉有多大本事敢以一敌众。何况,他庄园里养的数百部曲也不是吃素的!
然而张、梁的那两张契书,让他心态动摇了。那意味着如果他要反抗,他就是唯一的刺头,梁阑玉完全可以集中所有精力来对付他一家。
她背后有朝廷做背书,而已经妥协的张、梁两家也会趁机落井下石。到时间腹背受敌的人反倒成了他们崔氏……
就在崔起犹疑之际,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
片刻后,崔起将度田图与两张契书还给梁阑玉,冷冷道:“梁都督,并非崔某不配合。只是那些地当年我们族人亦是花了大价钱买下的,有些甚至是向官府贷的钱粮。即便真如都督所言,那些地是官田,那也是贪官恶吏之过,与我崔氏族人无关!都督一句话就要收走,怕族人不会同意。且地里的那些佃户若因此失了生计,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梁阑玉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崔公是家主,我相信以崔公的淑质英才,定能安抚好族人。至于佃户,既然崔公担心,不妨把佃户的名册交于我。我可以让他们继续耕种军田,只要租税充作军粮即可。”
崔起顿时被噎住,喉头滚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徐莲儿忽道:“郎君,倘若那些真是官家的田产,纵使我们受了许多委屈,也当以大局为重。连梁都督的同族都愿意交地了,我们又如何能推脱呢?”
这番话令赵九忍不住赞赏地看了徐莲儿一眼。这崔起身为堂堂崔家的家主,还不如他的娘子明事理。
崔起眉头一锁,冷冷道:“是啊,这梁家乃是梁都督的同族。并非崔某信不过梁都督的为人,只是这些年见的事多了,就连惹上这田产的官司亦是因贪官而起,实在容不得崔某不多心——都督请恕崔某无状!纵有契书在此,倘若梁家不能先将所有军田如数交还,恕崔某心存疑虑,无法配合!”
他和张家用的招数相同,既然不能明着说自己不愿还,那就只好拖延推诿。反正涉事的有三家,只要人人都争做最后一家,不愁事情拖不黄。
而且这话里亦隐藏了一个险恶的陷阱:本是梁阑玉要求他们做事,他却把责任抛回给梁阑玉,变成了他提条件,梁阑玉需得先完成他的条件才有资格对他提要求。但凡梁阑玉上了这套,那即便能完成他第一个条件,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条件等着。到最后事情办不成,反成了梁阑玉的过错。
谈判,争夺的核心就是话语权和主动权。
梁阑玉当然不会钻他的圈套,坚守自己的阵地:“我只是传达皇命的人,崔公不必在我身上做文章。你们照办,是领陛下的皇恩!你们不办,就是抗陛下的圣旨!”
她说完这话的同时,解下腰间佩剑,抽剑出鞘。
站在亭子外的崔家部曲见状,纷纷拔刀,做出备战的姿态。梁阑玉身后的赵九等人也立刻抽出兵刃与亭外的人对峙。
小小一间亭子里瞬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赵九双手死死捏着刀柄,额上已渗出冷汗:三家都走完了,这还是第一家敢明目张胆拿刀指着梁阑玉的人,这崔家,简直狂妄至极!
梁阑玉对亭外的那些人视若无睹,举起手中宝剑,使崔氏夫妇能够看清宝剑上的刻字。
她不疾不徐,语气没有太大起伏:“此剑乃我出京前天子所赐,代表天子授命我全权经办此案。崔公,我不想与你为敌,这六千五百亩地里,只要你们交还下鹿、四辖口的两片土地,此事便就此作罢。可若你们执意违抗,陛下必然震怒,届时另派强人接手此案,就未必还有通融的余地了。崔公、九娘,三思!”
下鹿、四辖口两地共约三千亩地,占崔氏抢来的地不到一半,且距离经营军营最近,是最方便交割的。
崔起盯着她手中那把泛寒光烁烁的宝剑,薄唇紧抿,并不作声。
徐莲儿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转身向亭外斥责道:“你们这些家奴,何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快收起兵器,向都督请罪?”
那些部曲闻言纷纷收起兵刃,跪了一地:“请都督恕罪。”
徐莲儿又回到梁阑玉身边跪坐下来,低着头轻声道:“都督息怒。我夫君向来爱护族人,此事牵扯到族产,他难免一时糊涂。都督放心,我会好生规劝他的。”
梁阑玉看了这位贵妇人一眼,终是卖她一个薄面,将宝剑收回鞘中:“那就辛苦娘子好生劝说。”
徐莲儿道:“一定。”
梁阑玉今天来此,也不曾妄想能三言两语就能搞定崔家。她也不提写契书的事了,反正该说的都说完了,利弊得失她走后他们自会衡量。
于是梁阑玉留下一句“静候崔公与娘子消息”,便起身带着自己的甲士离开了。
直到马车驶离崔氏庄园,赵九总算松了口气,怒骂道:“那崔氏好生无状、可恶!”
他还在对方才崔家部曲对梁阑玉拔刀的事耿耿于怀,只恨自己武艺不够强悍,不然方才把那些人全揍趴下才解气。
梁阑玉倒是不怎么生气。在她看来,今日崔家这一幕,和她刚到郁州时何田在军中给她摆的龙门阵很相似,本质上都是在向她炫耀自己的武力,提醒她他们不是好惹的。这更像一种自卫,并不代表他们真敢对她动手。
更何况她扯虎皮拉大旗,已经成功给自己上了道护身符:是皇帝让她干的,没有她,还有张都督刘都督,他们杀了她也没用。
过了会儿,赵九又叹气道:“幸好徐娘子明事理。若她真能劝服崔氏就好了。”
梁阑玉忍不住瞧了赵九一眼。赵九是她亲自从甲士里挑出来的人,年轻、机灵、办事也踏实。就是太年轻,城府尚浅了些。
“你觉着她好?”她问。
“啊?”赵九被这冷不丁问得有点懵,磕磕巴巴道,“呃……她、她肯向着都督说话,应当、还不坏吧?”
梁阑玉笑笑:“当初何田、苗猛见我的时候,嘴亦挺甜的,不比徐娘子差。”
其实何田苗猛也好,刘平也罢,还有那些个豪族大户,哪个嘴上对她不客气?唯一要在嘴上讨她便宜的人只有蔡琵琶。因为除了嘴上的便宜,蔡琵琶讨不到别的了。
赵九惊呆了!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梁阑玉将徐莲儿与何田、苗猛相提并论,足见徐莲儿在梁阑玉心里印象有多坏!
他相信梁阑玉的眼光,连忙虚心请教:“都督,为、为什么?”
梁阑玉也没法给他分析子丑寅卯。看人这种事,多看看自然也就悟了。她就给了四个字:“多看,少听。”人做的事儿,永远比说的话诚实。
赵九默默将此奉为真理,自己乖乖领悟去了。
……
……
梁阑玉走后,崔起与徐莲儿回到屋内,屏退了所有奴仆。
关起门,崔起不再是方才面对那副冷硬的模样,反倒流露出几分不安来。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娘子,倘若另外两家都归还了田地,我们该如何自处?”
他确实被梁阑玉的威胁震住了。如果只有他们一家不交田,他担心他们会遭到郁州军甚至是朝廷的严厉打击。
徐莲儿拉着他坐下,仍是那副温柔似水却透露着坚定的语气:“郎君不必担心。依我看,那位梁都督大抵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崔起一怔,忙问:“娘子怎么说?”
徐莲儿笑道:“虽说张氏与梁氏都签了契书,可签了就一定会做吗?郁州梁氏与梁都督是尚未出五服的同族,我可不信梁都督真会收他们的地。不过是让他写几行字,想拿来骗我们与张氏交出几千亩良田呢。”
崔起也认为梁阑玉会包庇梁家。不过他觉得就算是做戏,也不会只是签个契书就结束了。梁阑玉要骗人总得把戏做全点,梁家很可能还是会装模作样交出土地,过个几年再还回去。
徐莲儿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将一壶酒放到炭盆上加热:“即便他们当真交了田地又如何呢?郎君可曾想过,如此大事,那位梁都督缘何不是发张檄文召我们去受审,而是低声下气跑到庄园来找我们洽谈?”
崔起想了想:“她说北燕正在谋划发起战事,她不想把事情闹大?”
徐莲儿哂笑,取了根长勺缓缓搅动酒水:“北燕是否要发起战事,谁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无论有没有都不打紧……要紧的是,梁都督也好,云家那位小皇帝也罢,并非他们不想把军田全部收回去,而是他们不敢,他们做不到——不是么?”
酒壶开始冒热气。她将壶从炭盆上取下,斟了一碗温酒递给崔起。
崔起忙用双手接过。
徐莲儿又为自己也倒了一碗,捧起碗慢慢啜饮:“郎君应该知道罢?郁州两军的主将,苗军主与何军主,那二人昔年皆是永修县公潘亮的旧部。梁都督上任之初,我曾写信去建康问过,得知在先前那位单都督暴毙后,潘家在朝中争取过新任都督的任命,只可惜皇帝最后还是给了梁姑娘。我想潘家不会善罢甘休,必会继续笼络自己的旧部。”
崔起认真听着,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徐莲儿出身于最厉害的世家大族,她对事物的眼界、判断都高于常人。若非她择了崔起,崔起未必能当上家主。且自从她嫁到崔家后,帮着把崔氏的家业扩大了不少。崔起因此非常服她,几乎对她言听计从。
徐莲儿接着道:“而且梁姑娘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又是个女儿家——虽说我今日见了她,她确有几分风采,或许是个人物。可如今这世道,女子出身再好,再有本事,难免还是被人看轻——据我所知,苗、何两位军主依然心向旧主,并不服她。就连前不久闹得风风雨雨的草市行刺案,亦可能是郁州军自己所为。他们想杀了梁姑娘,好让潘家有机会再染指郁州。”
崔起惊讶地瞪大眼睛。照这么说来,梁阑玉的处境其实很糟糕?她身为都督,根本没兵可用啊!
徐莲儿喝完热酒,感觉身子暖了,将空碗搁回几案上:“如果她调遣不动郁州兵,那她手里的人马不过是从建康带出来的百来人罢了。你瞧她说什么,只要我们还了两处地,此事便可作罢。倒像她心慈似的。其实不过是她心里没底气,知道这点人办不了大事,就想着先诓一点是一点。”
崔起附和道:“我听她说时就觉得不妥。她说只要我们交出下鹿、四辖口的两处田地就能息事宁人,我根本不信。只怕她今年讨走三千亩地,明年又来讨两千亩,最后还不都要让她收走?说不治罪,怕也是权宜之计,若我们真没了土地,遣散了部曲,她能饶了我们么!”
徐莲儿称赞道:“郎君果真敏锐。我也料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崔起听完她的分析,心里底气又足了,挺起腰板道:“既然她只是虚张声势,手中并无实权,那便好办多了。往后若她再来要地,随便找个族人去打发了她就是!”
徐莲儿却摇头道:“那也不妥。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做了没什么了不起,说了却太得罪人。她毕竟是天子选的都督,又是尚书令之女,我想还是要给她几分薄面才好。”
崔起从善如流道:“那娘子的意思是?”
徐莲儿道:“先等着看吧。倘若张、梁两家只是一纸空文,最后都没有照办,那我们自然也不必理会;但若那两家最后妥协了,虽然下鹿、四辖口两处肥田不能给她,但我们可以找几亩杂田旱地打发她一下,至少让她面子上过得去。到时候我再去与她说些好话,给她送些金银锦缎,想必她也就不再为难我们。”
想了想,又道:“不过她说的话里有桩事我倒有些挂心。她说北朝正伺机挑起战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云家小皇帝在谋划什么……明日我写封信去建康,向兄长详细打听一下,亦将此事告知兄长,听听他的主意。”
崔起早已对她的手段钦佩得五体投地,而且若能请动徐善为他们做靠山,他就再没甚可担心的了。他当下全无异议,只道:“那就麻烦娘子了。”
徐莲儿笑了笑,眉目似水:“只要能为郎君分忧,九娘便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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