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康熙很生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暂时忍住了,板着脸说道:“什么事?丑话得说在前面,你休想再胡来!”

    齐佑暗自叹息一声, 他真没胡来, 他是在一步步来, 循序渐进。

    听到顺义包衣奴才乱起来的事情, 齐佑并不意外。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齐佑反而很欣喜与激动, 包衣奴才们总算有点血性, 没有真正麻木到无动于衷。

    从康熙的三言两语中,就将所有的错误全部推到了包衣奴才身上。

    齐佑清楚得很,这件事肯定是达春趁着他离开顺义时挑事,是其他的八旗权贵们,也就是奴隶主们急了。

    齐佑组织了一下语言, 说道:“汗阿玛, 顺义的混乱因何而起,只要一查便知。此时暂且不提, 其实汗阿玛不说,我也想与汗阿玛商议, 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康熙没好气说道:“你当然要提了,林义诚一提出你的名号,比那阎王都有用, 那些包衣奴才们马上住了手,都说你才是顺义真正的王!”

    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大, 齐佑微微垂眸, 羞涩一笑, 说道:“因为我是汗阿玛的儿子,狐假虎威罢了。”

    康熙见到齐佑的神情,勉强得到了些安慰。

    离开顺义前,那个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的儿子,总算回来了些。

    康熙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指着椅子说道:“坐着说吧。”

    齐佑谢恩后,在椅子上坐了,小脸严肃着说道:“汗阿玛,我在顺义那边呆了近一年,说句不谦虚的话,我看得远比京城里有庄子的人透彻。我觉着,他们真是蠢啊,蠢透了!”

    康熙刚好了些的脸色,立刻黑了,怒道:“小混蛋,你哪是不谦虚,你是不谦虚得很。让你解决问题,没让你再惹事!”

    “真的,蠢透了。”齐佑不但没有认错,还点着头强调了一遍。

    在康熙彻底翻脸前,他不紧不慢说道:“罪名都由庄主们担了,好处却被庄头捞了去。皇庄不一样,汗阿玛朝政繁忙,日理万机,压根儿没去管皇庄的事情。”

    不着痕迹将康熙从蠢货中剔除,齐佑沉声说道:“除了家财万贯,能在别的地方发财的,完全不将庄子放在眼里,其余的人,总得看一眼吧。庄子每年那丁点儿收成,都不够家中嚼用的。他们拿在手中有何用,平白多了个压榨包衣奴才的残暴名声罢了。”

    康熙楞住,脑子一转,便想通了齐佑话里的意思。

    给包衣奴才修屋子,疏通水渠,提高他们吃穿用度的银子,都是齐佑逼着达春自掏腰包。

    达春哪来这么多银子,还不是他这个庄主的银子。

    康熙心道好险,他差点儿也被齐佑骂了进去。

    齐佑话里透出的意思,却很值得仔细琢磨。

    旗人不允许做买卖,除了俸禄之外,庄子的收成是他们的主要进项。

    先前齐佑所言镇国公庄子的粮食收成,的确不够镇国公那一大家子吃饱饭。

    他们的银子从何而来,康熙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饭要一口口吃,步子大了要扯着蛋。齐佑只随便点了下现在的朝廷现状,没有深提,只着重解决眼前的问题。

    “庄主们不满意了,不管是祖上有功的,还是现在有功的,奴役惯了人,想要做人上人,世卿世禄,可总不能杀鸡取卵呀!再这般下去,他们的儿孙们,别说是蛋了,鸡毛都见不到一根。”

    “苛政猛于虎。他们这般做,无异于是自寻死路。”齐佑抬头看着康熙,神情恳切,带着些许的急迫。

    “汗阿玛,变动一下吧,大千世界都在不断改变。大如地动山摇,小如朝政更迭,万事万物都在变,没有永远的平衡,太难了!”

    康熙迎着齐佑清亮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身体,掩饰住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太难了!

    从八岁登基为帝起,康熙每天最深的体会,就是太难了!

    康熙怅然叹息一声,片刻后,哑声问道:“你想如何改变?”

    齐佑答道:“就如地主那样,将地赁给佃户们耕种,庄主同样将土地赁给包衣奴才们耕种。八旗旗人不用交赋税,租子则相应要少收些。虽是如此,保管他们每年地里的收成,都比现在好。”

    康熙皱眉沉思,唔了声,说道:“这个法子,倒也不是不可取,还有呢?”

    承包到户这一步,算是勉强达成。

    齐佑暗自松了口气,继续说道:“种地靠天吃饭,还得精耕细作。细水长流,得看长远的收益。赁出去的地,起码十年起。有了动力,说不定还真能出几个种地能手,改变一下粮食产量。对庄主,对大清,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康熙听得频频点头,“马无夜草不肥,倒是这样的道理。”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趁热打铁:“汗阿玛,包衣奴才们,也该给些适当的盼头。比如允许他们主动当兵,为大清征战。他们是大清的子民,守卫大清,开拓疆土,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康熙猛地抬眼看向齐佑,似笑非笑说道:“你还有什么想法,就直接一并说了吧。”

    “我这点小心思,都被汗阿玛看穿啦,就不藏着掖着了吧。”齐佑抿嘴一笑,小小拍了康熙一记马屁。

    “若是有战事,包衣奴才们能报名参军上场打仗;有本事的,琢磨出个什么有利于朝廷的东西献上来;有闲钱的,可以去读书考科举,考中之后出仕为官。这几种有功之人,都可以全家脱籍。”

    急着废除奴隶制的路行不通,八旗权贵王公们会彻底翻脸。康熙的态度亦很鲜明,不然就没有《逃奴法》了。

    齐佑只能试着为包衣奴才开辟几条挣脱出身的路,瞧见康熙看不出什表情的脸,着实捏了把冷汗。

    暗中稳住神,齐佑笑着说道:“汗阿玛,大清求贤若渴,总不能拦着人上进,为大清做出贡献,您说对吧?”

    康熙横了齐佑一眼,他的要求,实在忒多了些。

    不过再仔细琢磨,也不算太出格。

    包衣奴才真出了靠打仗脱籍的,那是拿命在搏功名。能有人替他们冲锋陷阵去送死,他们还巴不得呢,也不在意那一两家子的奴才。

    至于能人异士,庄主们敢有话说,康熙第一个不答应。

    关于读书方面,康熙还是有些疑虑。

    奴隶一跃成为了士族,与原本的主子平起平坐,变动有点大。哪怕换做他自己,一时都不能接受。

    再反过来一想,全天下那么多读书人,三年一次科举,考中的不过区区几百人。

    包衣奴才得先吃饱饭,再说读书的事情,五年十年,很难看到他们出头。

    让他们读书为官,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康熙没有反对,细想之后,反而颇为得意。

    齐佑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慧,能惹大祸,能妥当善后处理,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

    亲儿子齐佑笑眯眯说道:“具体的细则,我会整理出来让汗阿玛过目。汗阿玛,我再拜托您一件事。还是得由您出面,将朝臣与顺义的庄主们叫来,您来跟他们商议。”

    这人,怎么就这般不禁夸呢!康熙脸上的笑容一收,佯怒道:“你还使唤起你老子来了!”

    在顺义能将达春压着,乃是因为齐佑的阿哥身份。在京城对付朝臣与权贵们,康熙的帝王威严,不用白不用。

    齐佑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理所当然说道:“我是您儿子啊,我还小呢,儿子闯了祸,当然要当父亲的出面去解决。再说了,我能想到这些,还不是因为汗阿玛教得好,我都是跟着汗阿玛学的。汗阿玛这个先生出马,再合适不过了呀。”

    马屁虽直接,照样拍得康熙龙心大悦。加上齐佑软软叫他父亲,令他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是啊,他都快忘记了,齐佑还是个小孩子。其他与齐佑差不多年纪的兄弟们,还在上书房,与功课苦斗。

    “罢了罢了,这些就我来吧。”康熙含笑打量着齐佑,嫌弃地说道:“瞧你晒得,黑黢黢的,你的腿不好,都不知道悠着点。你在外面惹事闯祸,你乌库玛嬷,玛嬷,你额涅,兄弟们,都替你捏着把冷汗。你做事之前,总得替他们多想一二。”

    齐佑听着康熙念了一长串人,眼巴巴问道:“那汗阿玛呢,汗阿玛不关心我吗?”

    康熙瞪着齐佑,佯怒道:“我只关心你惹了滔天大祸,还得我来给你堵窟窿。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

    “汗阿玛,您让梁谙达给我茶水吃食了呀,哪能饿着我。”齐佑冲着康熙展颜一笑,滑下椅子走到御书桌前。

    他探身趴在桌上,笑得眼睛都弯了:“汗阿玛,我倒想要一样东西,您把顺义的庄子赏赐给我吧,里面的包衣奴才也归我,我再回去种几年地,好不好?”

    康熙难以置信盯着齐佑,手虚指着他:“你脸皮恁地厚,惹了祸,还敢开口要赏赐!你起初吹嘘说种出的粮食,要拿来孝顺长辈。真是不嫌寒碜,就送了一小袋白米白面回来,吃上两顿就没了。”

    齐佑笑个不停,干脆利落承认道:“那是因为你们都宠我呀。不过汗阿玛,您就答应我吧。我还小呢,汗阿玛给了我月例,我不缺吃穿用度。庄子的收成我都不要,会全部拿出来分给哥哥弟弟们。”

    不过一个庄子而已,康熙听到齐佑能友爱兄弟们,看到他灿烂的笑脸,止不住跟着笑道:“拿去拿去,我就看你能再种出什么花样。你这次回京,好意思空着手去见你乌库玛嬷?当初离开时,可是带走了大车小车的东西。”

    齐佑达成所愿,心情一松,对于礼物方面,他从来不是没准备之人,笑着说道:“我给乌库玛嬷准备了呀,给汗阿玛也有呢。”

    康熙眉毛一挑,当即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齐佑笑嘻嘻说道:“给汗阿玛的礼物,还没准备完呢。汗阿玛,我这里呢,还有件事情,得跟您商议。”

    康熙再听到齐佑的商议,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头皮阵阵发麻。

    第三十二章

    齐佑见康熙脸色变了, 忙笑着说道:“汗阿玛,您别担心呀。嘿嘿,我说的是礼物,给您的礼物。”

    康熙笑骂:“你也知道我担心, 就少给我惹点事。究竟是什么礼物, 这般神神秘秘?”

    齐佑没再绕弯子, 直接说道:“顺义地动之后, 许多路都断掉了,地形也有所改变。加上以前的地图不那么完整, 恰好徐先生在顺义, 我打算与他重新堪舆测绘新地图。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汗阿玛首肯。等到测绘完之后,我送您全新的顺义江山图。”

    康熙越听脸上的笑容越浓,连声说了三个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前出古北口的路, 地动后需要绕道, 官道修葺得也不好,道路坑坑洼洼, 泥泞不堪。”

    齐佑趁热打铁,附和说道:“是呀, 路得修,堪舆的时候顺便修路。汗阿玛也知道,顺义全县没几个服徭役的百姓, 要修路总得有人力,还要银子。按着规矩, 得上折子给工部, 得让朝廷出钱呀。”

    挠了挠头, 齐佑不客气说道:“工部的官员,我不清楚有几人懂得修路铺桥,有没有人去过顺义。可有人知道那里的土质如何,需不需要架桥,架什么样的桥合适。”

    康熙神色一滞,瞪了齐佑一眼,他就是故意的!

    齐佑冲着康熙笑,直把康熙笑得没了脾气,哼了声:“休说废话!”

    齐佑继续道:“折子一递上去,他们只管看需要多少银子,修多长的路。然后你来我往,拖上个几个月上半年。至于中间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就不懂了。”

    康熙笑骂道:“你不懂,你不懂还说得出来这些?”

    齐佑厚着脸皮,只回了康熙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路若是塌荒,还要修路的人去担责。官员本来就不负责这些事情,做了事吃力不讨好。与其头疼应付上面的朝臣,还不如去乡绅面前卖个脸面,让他们出点银子行善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康熙郁闷不已,齐佑这个礼,收得有点烫手,很想还给他。

    齐佑的话,将事情扯回了林义诚的折子上面,明确指出了现今大清面临的几个问题。

    一是朝廷官员尸位素餐,只按照上面的旨意办事。说得难听点,就是指一下动一下,还不一定能动得好,动得对。

    二是地方官员的权利与所担负的差使太少。

    康熙当然不敢放任地方上的官员权利过大,百姓服徭役,都是修城墙这些。

    如让官员修桥铺路,朝廷出了银子,放给他们去做,只怕他们中饱私囊,最后修出一堆破烂来。

    上面的两点,引出了第三点:官员俸禄过低。

    这点还隐含着一个矛盾。

    齐佑点明了官员没真本事,工部的官员不懂如何修路铺桥。连土方需要多少都不会算的人,去当河道总督,听起来就像是儿戏。

    没有真本事,当然不能拿到高俸禄。

    康熙看着齐佑呈上来条目清楚的表单,以及顺义县衙门图,这就是很好的表率。

    如何改善,康熙心中也再明白不过。

    那就是改科举制度。

    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康熙陷入了深思。

    愚民并不完全是坏处,底层的愚民越多,越有利于统治。广开民智,人心就得乱。

    齐佑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就早已预料到康熙的反应。他只是提醒一下,并不指望马上能一下改变。大的变革,都会面临自上而下大的震荡。

    “汗阿玛,每年春天的时候,京城周边都有很多流民,还有京城无家可归的乞丐们,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去顺义修路,以工代赈。”齐佑微笑着说道。

    康熙缓了口气,斟酌了下,说道:“此种方式倒行得通,你可是帮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大忙。没了这些人,京城打架斗殴,偷东摸西的事情,可会少上不少。”

    齐佑笑眯眯地说道:“就在顺义先做试点吧。汗阿玛,您在背后做军师,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上阵父子兵,让朝廷上下的官员看着,兴许能学到点东西,再用到别处去。”

    这记无形的马屁,着实拍到了康熙的心坎上。既不用面临大变革带来的后果,还能看到变革带来的究竟是好是坏。

    尤其是齐佑那句他是军师,上阵父子兵,康熙听起来尤为悦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我就在背后做你的军师,看你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齐佑再不痛不痒戳了下康熙:“汗阿玛,那您要督促工部,让他们赶紧准了林义诚修县衙的折子,关于修路修墙的,会尽快补上来。工部不要再抠搜了,户部给银子也痛快点。唉,就是顺义没乡绅,不然能从他们身上找点银子出来,就不用户部头疼了。唉唉唉!”

    连叹了三口气,齐佑小声嘀咕道:“世卿世禄,想得倒美。不事生产,孩子生一大堆,三世而衰罢了。估计过不了几年,他们得去亲自去修路修桥赚口饭吃。”

    康熙脸黑了。

    这个小混蛋,就不能让他能多高兴一阵。

    齐佑小心觑着康熙的脸色,伸出手指,笑嘻嘻说道:“汗阿玛,最后一个商议,最后一个。”

    康熙瞪着齐佑,没好气道:“你说!”

    齐佑收起笑,正色说道:“汗阿玛,达春父子,您交给我处置吧。”

    康熙愣在了那里。

    齐佑怪叫,“汗阿玛,达春贪了您这么多银子,您不会还护着他吧?他是谁呀?来头这么大的吗?”

    康熙被气笑了,“你少作怪!你得先说说看,想要如何处置他?”

    齐佑淡淡说道:“让他去做苦力修城修路吧,以前他给包衣奴穿什么,吃什么,他如何对待包衣奴才,就如何对待他。流放或者砍头,都太便宜他了。他所犯的罪行,无论哪一种刑罚,都不足以处置他,无以告慰无数条命丧他手的人命。”

    其实,齐佑很反对用私刑。

    按律行事,这是大清吏治清明的基础。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大清的两套司法系统。

    旗人犯罪,与民人犯罪,各有一套律法。旗人是八旗在旗的民众,民人则是汉人与其他部落不在旗的民众。

    简单点来说,旗人与民人犯了同等的杀人罪,旗人顶多只需流放,而民人则要被砍头。

    地方官员对于犯罪的旗人只有协助审理权利,而没有判决权利。对于旗人犯罪,有专门的理事厅负责,不归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三司任何一司。

    旗人享有各种特权,并不只是不交税而已。

    与元朝时期,将所有的百姓分为几等,其实没多大区别。

    齐佑身为一等特权阶级,他并没有感到半点得意。

    前世他是脑瘫患者,因为着无数人的牺牲与奉献,社会得以发展进步,他才能活下来,能读书,学习,活得像个正常人。

    这也是他无法心安理得佛系,躺平,躺在所有民人的血汗上,安心享受着锦衣华服,珍馐佳肴,做人上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康熙当即就答应了,“都由着你。时辰不早了,你先去见见你额涅,等下我忙完后,你一同跟我前去慈宁宫,给你乌库玛嬷请个安。她身子不好,一直惦记着你,可别让她老人家白疼你一场。”

    齐佑恭敬应是,见礼后离开御书房。外面太阳已西斜,夕阳将天空染成了通红一片,映在黄瓦红墙上,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齐佑还是怀念顺义的景致,紫禁城重重宫墙遮挡,只能看到逼仄的天。

    站着深呼吸了口气,齐佑赶去了承乾宫,照着规矩先去给佟贵妃请安。

    佟贵妃不咸不淡与齐佑说了几句,不过她这次的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还多问了几句他在顺义的情形,夸赞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戴佳氏早早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得望眼欲穿,一看到齐佑走近,未语泪先流。

    齐佑笑容满面,急走几步上前,刚准备请安,戴佳氏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哽咽着道:“快起来,快起来。”

    齐佑顺势站起身,扑进戴佳氏的怀里,紧紧抱了抱她。

    戴佳氏整个人都僵住了,待反应过来,猛地回抱住了齐佑。怀里的温暖,令她眼泪汩汩而下。

    所有的委屈,思念,心酸,苦楚,不安,都消失在齐佑的这一拥抱里。

    齐佑依偎在戴佳氏身前,听到她压抑不住的哭泣,眼睛跟着湿润了,鼻子酸涩难忍。

    片刻后,齐佑轻轻推开她,退后两步,笑着说道:“额涅,您仔细看看我,我没有骗您,真的长高了好多,对吧?”

    戴佳氏忙擦拭了下眼泪,拉过齐佑仔细打量,伸手在他头上比了比,笑着说道:“还真长高了不少,比你上次的信里面所说,好似还高了半分。就是太瘦了点,晒黑了。”

    说着说着,戴佳氏又想流泪。

    齐佑经常给她写信回来,戴佳氏认字不多,齐佑便用最浅显的字写信。

    每天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身高多少,体重多少。顺义的景色如何,天是什么颜色,地里种了什么庄稼。

    事无巨细,全部写在了信中。有时还附上一幅自己的小像,画他住的宅子,顺义田间地头的景色。

    齐佑不能带戴佳氏走出紫禁城的宫墙,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便用笔,抚慰她思念他这个儿子的苦,带着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戴佳氏携着齐佑的手在塌上坐下,宫女上了一堆茶点,退下后,母子俩亲亲密密说着话。

    虽说齐佑先谴得高前来跟戴佳氏打过招呼,他要过后才来给她请安,让她不要担心。

    戴佳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说道:“得高前来说,你回宫了,我当时听着还吓了一跳,怎么无缘无故就回了宫,先前也没个音信。你可是去见了你汗阿玛,事情可解决了?”

    齐佑向来不会瞒着戴佳氏,宫里复杂,他若是瞒着,戴佳氏说不定听了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反倒会吓着她。

    将在顺义发生的事情大致提了下,“前面的事情额涅都知道了,我被叫回宫,事出紧急,来不及跟额涅递消息。不过额涅放心,这点不算什么事,都解决了。”

    戴佳氏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说道:“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我就说我儿,比别的人都有出息,都要强。”

    齐佑笑个不停,“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生的。不过额涅。”他笑容淡了几分,歉疚地道:“我在外面做事,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额涅,是我不孝,让额涅操心了。”

    戴佳氏轻抚着他的肩膀,慈爱地说道:“我不怕这些,我只怕会成为了你的累赘。你还这么小,我一个大人,还要反过来让你操心,我这个当额涅的,真是白活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情,额涅没事。大不了如以前那样,搬到偏院的宫殿去住着,那种日子,又不是没过过。”

    见戴佳氏能体谅理解,齐佑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额涅放心,我肯定不会让您再住回去。以后,额涅的住处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敞。”

    戴佳氏乐得合不拢嘴,“我信你,以后我可要好好享你的福呢。对了,有件事情,不知与你在顺义发生的可有关系。”

    朝门外望了一眼,戴佳氏小声说道:“就前儿个吧,听说宜妃好似在皇上面前吃了挂落,被训斥了一顿。在请安时,宜妃对我使脸子,阴阳怪气说了好些话。我就寻摸着,平时我也没得罪她,能有关系的,只能是你在顺义那边的事情了。”

    齐佑前后一联系,眉头皱了皱,说道:“达春应当是给宜妃娘家好处了。他们这些人,势力互相牵扯,弯弯绕绕的,手着实伸得太长。”

    戴佳氏恍然大悟,冷笑一声,“我就说,这事儿透着奇怪。不过我没搭理她,她也不敢拿我如何。”

    齐佑默然了下,说道:“额涅,若是您以后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替你讨回来。”

    戴佳氏笑道:“我真没受什么委屈,她越那样,我越高兴,反正是她倒了霉,我只当看戏呢。”

    齐佑见戴佳氏能想得开,跟着她一起笑了。

    同时,齐佑庆幸戴佳氏娘家不显,外祖父卓奇只是内务府小小的七品司库,想伸手都没门。

    不过,他既然入了康熙的眼,保不齐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外祖父家里去。

    齐佑说道:“舅舅家那边,我会提点他们一声。让他们惊醒些,不要乱伸手,否则,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他们。”

    戴佳氏一想,说道:“我去给你郭罗玛法说,他向来谨慎得很,守着库房,连根线头都不会少。”

    齐佑则打算抽空见见卓奇,跟他讲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后院绝不能乱。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得高进来禀报道:“七阿哥,皇上差人来传话,让您去慈宁宫。”

    戴佳氏虽然依依不舍,还是忙起身,理着齐佑的衣襟,说道:“快去吧,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只怕等你有空再来额涅这里。”

    齐佑与戴佳氏道别后,走出很远回头,还看到她站在门边,痴痴望着他的身影。

    回转身,硬着心肠向前走去。

    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为了与戴佳氏这般,被各种情形困囿住的人,与灵魂。

    到了慈宁宫,康熙与太子已经在了,陪着太皇太后在说话。

    太皇太后半躺在塌上,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灰,眼皮耷拉着。听到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浑浊的视线看向齐佑这边。

    齐佑吃了一惊,上次离开时,太皇太后虽说身子不好,精神勉强还过得去。瞧她这模样,只怕真如戴佳氏所言那样,估计撑不了多久。

    上前请了安,太皇太后朝齐佑伸出手,缓缓说道:“你回来啦,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齐佑膝行着挪到太皇太后跟前,仰起头,喊了声乌库玛嬷:“您身子怎么这样了?”

    “我老啦,老得都动弹不得了。乖,我没事,还想看着你们娶妻生子呢。”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抬手虚抚了下齐佑的脸,“精神倒精神,就是黑了,瘦了些。蒙语还没忘,说得很好,真乖。回宫来好,回来后啊,好生养一养,还是白白胖胖的好看。”

    说着,抬眼看向对康熙:“皇帝,你就别给老七布置那么多功课了,让他好生歇歇。”

    康熙忙握住太皇太后的手,斜了齐佑一样,嗔怪地说道:“玛嬷,您也知道,他这小子向来闲不住。哪怕下地去干活,到了晚上还要把功课给补上,不让他学都不成。”

    太子笑了起来,跟着说道:“七弟,你可苦了我们,你学习好,汗阿玛经常拿我们来与你比较,让我们都跟你学习。你可要悠着点,等一等我们,让我们好追得上啊。”

    齐佑装作羞涩地低头笑,说道:“太子爷说得真是,我走路向来慢,你们要超过我,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腿不行,只有脑子跑得快一点了。”

    笑完,齐佑诚恳地说道:“太子爷,我的功课是比你们学得快一些,你们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问我就是。我需要哥哥们帮忙的时候,我可不会客气哦。”

    太子愣了下,见康熙在笑,他便跟着笑着说好。太皇太后说道:“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康熙佯怒盯着齐佑,说道:“你从顺义给你乌库玛嬷带回来的礼物呢,还不赶紧拿上来,还藏着掖着做甚?”

    太皇太后动了动身子,笑着说道:“先前送了白米白面回来就足够了,还有别的礼物啊?”

    齐佑伸手接过得高奉上的布袋,康熙与太子,连着太皇太后在内,一并好奇地朝他看了过来。

    第三十三章

    齐佑打开布袋, 拿出了一个卷轴,卷轴是一幅西洋画,双手恭敬奉到太皇太后面前。

    画上,蓝天白云下, 绿草茵茵, 野花点缀, 一个神采飞扬的圆脸少女, 骑在马上飞驰,侧面看去, 能看到少女笑弯了的眼。

    少女的身后, 跟着个骑马追逐的奴婢,前面的头顶,飞着一只海东青。

    画的另一边,矗立着一群蒙古包。有人在弯腰煮奶茶,有人抱着小羊羔走过, 有人在打黄油, 炊烟袅袅,热闹喜庆。

    一个妇人站在门口, 看着少女奔来的方向,笑容满面, 手微微抬起。似乎在叫她慢些,又似乎在让她快些归家。

    齐佑羞涩地说道:“乌库玛嬷,我在顺义时, 见到徐先生偶尔会画画,就跟着学了几笔, 还画得不好。看到顺义的蓝天白云, 天边飞过的鸟儿, 晚霞中归家的农人,那时候我总是想家。想乌库玛嬷玛嬷汗阿玛额涅太子大哥三哥四哥五哥八弟…”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亲人们,齐佑见太皇太后的手有些颤抖,身子拼命后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齐佑知道上了年纪的都老花,忙帮着将卷轴拉直了,将画拿得远了些。

    齐佑以前行动不便,很少画过画,笔划稍嫌稚嫩。西洋画比较写实,他画得不太像,不过胜在神韵。

    尤其是少女胸前挂着的一大串松绿石,扬起鞭子的手臂,露出的手串,与太皇太后手上戴了大半辈子的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直直盯着画,浑浊的泪水迷蒙了双眼,伸出颤巍巍的手,像是要抚摸画。

    齐佑忙将画拿近了些,太皇太后伸出手指,一点点抚摸着画上的少女,最后移到门口站着的妇人身上,泪流满面。

    康熙神色动容,瞬间红了眼,同时又酸溜溜的。

    这个小混蛋,给他的礼物,影没见着不说,还给他找了一堆事做。

    太子端看着太皇太后与康熙,再看了眼齐佑,跟着低头拭泪,低声劝道:“乌库玛嬷,您仔细着些身子。七弟真是,你的礼物,竟惹得乌库玛嬷这般伤心难过。”

    太皇太后突然拔高了些声音,说道:“我没伤心,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看到了额涅。老七,把画给我,给我。”

    太子呆愣住,下意识看向康熙。康熙神色不变,目不转睛看着齐佑将画放在了太皇太后手上。

    太皇太后对肃立在旁边的苏麻喇说道:“你看,这上面还有你呢。你把这幅画好好收起来,我已经看到心里啦。等我去了之后,把它放在我的身边。”

    苏麻喇忙拿出帕子擦拭干净手,方上前接过画。太皇太后盯着苏麻喇手上的动作,不时提醒一下小心些。

    康熙瞥了齐佑一眼,对太皇太后说道:“玛嬷总算没白心疼他,难得他肯用心思。”

    太皇太后不错眼打量着齐佑,慈爱地说道:“用心思最为难得,老七你平时要种地,学功课,可不要太累着了。你这份心,我全看到了,你是个好孩子,有心的好孩子。你可去给你额涅请安了?”

    齐佑答道:“汗阿玛说要与我一起来乌库玛嬷这里,我先前已经抽空去见了额涅。”

    太皇太后点头,“你额涅生了你不容易,以后你得要好好孝顺她。皇帝,我看着戴佳氏也不错,恭谨柔顺。瞧我这记性,她是哪一年进宫的,可是与乌雅氏她们一起?”

    康熙拧眉想了下,说道:“比乌雅氏晚一些,与宜妃郭络罗氏差不多时候。”

    太皇太后唔了声,点头道:“那算得上宫里的老人。她生养了老七,算得上有功,这份位,你看着也该提一提了。”

    康熙愣了下,不由自主看向乖巧坐在旁边的齐佑,他正静静望着自己,眼神清澈透亮。

    原本戴佳氏领着贵人的份例,康熙斟酌了下,说道:“就升为成嫔吧,着礼部,钦天监择选即日行册封礼,礼毕后搬入景仁宫。”

    齐佑心道康熙虽然小气,只封了戴佳氏嫔。

    不过能搬入一宫主殿,行册封礼。比起其他只口头享受分例,实际上没有册封诏书的妃子来说,尚且还算不错。

    从西二所搬到承乾宫偏殿,再从偏殿入主一宫主位。齐佑心想,前面还有漫长的路。

    他渴望有一天,戴佳氏能走出高高的宫墙,走得很远很远。

    齐佑曾偶然看到过女书这种文字。当时他好奇,便去多看了些资料。

    女书主要发源于湖南永州,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已不可考。

    女书是不甘于困囿后宅的女人们,自己发明出来的一种文字。由会的人再教给其他的姐妹朋友们。

    用自己的文字书写,利用拜佛的形势传达,互相交流自己的故事,心声。

    齐佑记得当时自己看过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们都是一群不甘的灵魂,想冲破自身的禁锢,走出去,与男人们一样,能上学读书,做事。

    齐佑前世的灵魂困在身体里,挣脱不得,与她们何其相似。

    这辈子,他挣脱出来了。他希望帮着还没能挣脱出来的,带着她们往前走一步。哪怕一小步,都行。

    就算是太皇太后,她与戴佳氏并无任何不同,都是困在后宫的女人。

    归家吧。

    草原上有海东青,有飞驰的骏马,有等着她的额涅,有微不足道的自由自在。

    太皇太后望着齐佑笑眯了的双眼,禁不住跟着心生温暖,吩咐苏麻喇道:“老七难得回来,去煮些奶茶,再拿些他最喜欢吃的奶饽饽,等下晚上,老七就留在我这里用饭。皇帝,你晚上若有空,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太子,去把其他几个上学的都叫来吧。今晚难得,老七回来了,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饭,我就当提前过年了。”

    康熙高兴不已,忙说道:“玛嬷难得有兴致,我今晚就在您这里蹭一餐饭吃了。太子,你快去拧张帕子来,伺候你乌库玛嬷净面。”

    今年太皇太后身体愈发不好,平时康熙来请安,她有时候都不见。见了,说几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更遑说留在慈宁宫用饭了。

    思及此,康熙不由得看了眼齐佑,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苏麻喇带着宫女嬷嬷提着食盒,端着热水帕子进屋,见太子走上前挽起了袖子,便转到一旁,倒了碗奶茶,先奉给了康熙。再从另外一壶里面倒了一碗出来奉给齐佑,低声笑道:“七阿哥,这里面多加了些炒米。”

    齐佑最喜欢奶茶里面的炒米,以前来慈宁宫吃的时候,总喜欢央求苏麻喇多加一些。他双手接过碗,冲着苏麻喇展颜一笑,说道:“多谢嬷嬷。”

    苏麻喇抿嘴回笑,退到一旁,等到太子奉上帕子,太皇太后净过面之后,她忙上前接过脏帕子。太子退到一旁坐着,宫女捧上了奶茶。

    齐佑捧着碗,一口奶茶一口奶饽饽,吃得香甜无比,很快就将碗里的奶茶吃得干干净净。

    太皇太后不错眼看着齐佑,见他意犹未尽,转头看向奶壶,似乎还要喝,忙笑着拦住了:“很快就要吃晚饭了,老七你留着些肚子。”

    齐佑说了声好,依依不舍放下了碗,遗憾地说道:“乌库玛嬷这里的奶茶特别香,我每次吃的时候,怎么都吃不够。”

    太皇太后呵呵笑个不停,太子见状,赶紧几口喝完了碗里的奶茶,一时不免有点儿撑。

    康熙不动声色看着,瞪着齐佑说道:“再好吃的东西也要节制,方是养生之道,你莫只顾着贪嘴,吃坏了身子。”

    齐佑笑眯眯说好,太皇太后目光在康熙与太子身上扫过,淡笑不语。

    没一会,大阿哥他们下了学,陆陆续续来到了慈宁宫,纷纷上前请安。屋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显得拥挤不堪。

    齐佑照着自己的年纪,让到一旁坐着。

    五阿哥恰好与齐佑挨着坐,好似凳子上有针似的,坐着不时动一下,再斜看一眼齐佑,显得很是别扭。

    齐佑心如明镜,知道是因着宜妃与他说了什么。他笑着与其他兄弟们说话,没有主动与他搭话,也没有明显疏远。

    五阿哥憨厚,藏不住心事,因着他这份憨厚,齐佑不想令他为难。主动与他走得近了,估计他会被宜妃责备。疏远了,他又会难过。

    唉,成人的世界不易,他们这群阿哥年纪虽小,照样不易。

    齐佑很快就释然了,一切随缘。

    三阿哥还是与以前那般,冲动又活泼,上下打量着齐佑,好奇问道:“七弟,你在顺义的时候,真的下地了吗?我的意思是,真的脱了鞋袜,到满是稀泥地里插秧拔草。你的腿不方便,在里面可走得动,会不会摔跤啊?”

    “真的下地了。”齐佑在自己腿上比划了下,指着膝盖以上一点,笑着说道:“稀泥能漫到这里。最初的时候,我一到地里,双腿就陷了进去。一拔,双腿纹丝不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下跌坐在地里,摔了个大屁墩儿。”

    太子笑得很是斯文克制,三阿哥听得哈哈大笑,四阿哥抿嘴笑,五阿哥咧嘴嘿嘿憨笑,八阿哥张大了嘴,惊呼连连。

    老大笑得直前仰后俯,追问道:“后来呢?”

    齐佑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笑着说道:“后来啊,多摔几次,多吃几嘴泥,就能走得稳了。不过,我腿到底不便,始终比不不上下惯了地的人。有个叫张柏的,他比我还小一岁,矮上大半个头,很小就跟着家中大人下地了。哪怕人矮小,照样在地里能走得稳稳当当,如在平地上一样,插秧也比我快。”

    三阿哥不以为意说道:“包衣奴才本来就要自小下地干活,比你快又不是什么奇事。”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偷瞄了眼康熙,说道:“七弟,如今你的功课学到哪儿了,汗阿玛经常说你学得如何好,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

    其他几个阿哥跟着一起朝齐佑看了过来。

    齐佑在学堂的时候,他们被比下去也就罢了。齐佑去了顺义,就一个徐日升先生在。

    康熙还经常拿齐佑出来说事,把他们批评得狗血淋头,让他们向齐佑看齐。可怜他们每天学得几乎快吐血。

    眼见为实,他们亲耳听说了齐佑在顺义如何种地,就不信他还有功夫学习。估计是康熙为了鞭策他们,说出来框他们的呢。

    齐佑见一群哥哥弟弟们摩拳擦掌,转头看向康熙,迟疑着说道:“汗阿玛,我要与他们比吗?”

    三阿哥立刻不依了,叫嚣道:“七弟,你可不能向汗阿玛去求助,这可不公平。”

    齐佑心里啊哦一声,他还没有来得及主动卷,他们就自动送上了们。

    先礼后兵,齐佑面带着浅淡的笑容,恳切地说道:“三哥,我这就是为了公平。”

    三阿哥张圆了嘴,“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齐佑且笑不语,只望着康熙。

    前世的时候,齐佑因为自己的身体,拼命刻苦到了变态的地步。他有超强的自控力,制定的计划一定会照着完成,奉行今日事今日毕。

    比他聪明的,没有他刻苦。比他刻苦的,估计全天下没有几个。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般的身体条件。

    卷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康熙面上不显,其实心中快乐翻了,他很想看到三阿哥,还有其他几个儿子们在齐佑面前吃瘪的样子。沉吟了下,故作勉为其难说道:“行吧,你们别太闹腾就是。”

    太皇太后说道:“无妨,看你们兄弟们之间比试学习,我正好开开眼界。”

    三阿哥欢呼了声,迫不及待跳出来定规矩:“老七,屋子里不能骑马拉弓,我们就比背书,还有写大字,如何?”

    齐佑知道三阿哥,包括太子他们,平时学习的书基本就四书五经,加些儒家经典。他故意逗三阿哥,问道:“拉丁文就算了,要不要加上蒙文,算学?”

    听到算学,康熙喉咙一阵发痒,不由自主咳了声。

    三阿哥愣住,脸上的得意渐渐消失,青红交加一阵,看向其他几个兄弟求助。

    大阿哥别开了头,装作看不见。四阿哥尚好,只他也不喜欢算学,实在是帮不了三阿哥。五阿哥与八阿哥还是蒙童班的学生,两人根本加不进战局。

    康熙看不下去了,主动帮可怜的三阿哥解围:“就比背书与写大字吧,时辰不早,等下要用晚饭了。”

    三阿哥复又高兴起来,说道:“既然汗阿玛发令,我们就比背书与写大字。我先背上一句,七弟你接下一句,接不上来的为输。接住了,你开始上一句,我接下一句。”

    齐佑笑着说了声好。

    三阿哥清了清嗓子,绷住了心里的得意。

    平时在上书房,先生还在教《大学》,他在康熙的督促下,已经读到了《中庸》,便挑了一句背起来:“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注”

    齐佑很快接着流利背了下去:“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意思是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蠢人不能理解,我深知中庸之道行不通的原因。有本事的人不能做得太过分,没本事的人又做不到。就好比我们每天吃吃喝喝,真正能品尝出饭菜滋味的,又有几人。释义你们就不用加了,只背就行。”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起初的气势消了不少,屏声静气,等着齐佑出题。

    齐佑笑眯眯开了口:“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

    康熙听后不禁愣了下,当初他给齐佑讲“克己复礼”,曾提到过这句话出自两本书。一是出自《东都赋》,一是出自《论语.颜渊问仁》。

    齐佑连《东都赋》都读完了?

    三阿哥呆了下,喜上眉梢,朝着齐佑哈哈笑起来:“七弟,你输啦,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才对,出自《论语》,你连《论语》都背岔了。”

    大阿哥读书没三阿哥好,听到三阿哥说齐佑错了,他跟着开心不已。四阿哥谨慎些,绞尽脑汁想着齐佑这句话究竟是对还是错。

    齐佑看向了康熙,康熙抬头望向藻井,只想重重叹一口气。

    唉!

    真应了那句“不肖者不及也”。

    康熙郁闷半晌,见到三阿哥与大阿哥笑得实在是太碍眼,终于板着脸说道:“‘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乃是班固所著的《东都赋》。”

    三阿哥与大阿哥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

    康熙看过齐佑的字,原本还锋芒毕露,如今已经圆润温和,已颇有大道至简的况味。

    “你们输了。比不过。”康熙简单下了结论。

    大阿哥还好,反正他平时就不喜欢读书。四阿哥则恍然大悟,原来“克己复礼”还有两个出处,他也要去找来《东都赋》一读。

    三阿哥则脸一白,差点儿没哭出来。齐佑见状,笑着朝他拱手:“三哥,承让承让,幸好是在屋子里。如果是在外面比试射箭拉弓的话”

    三阿哥呃了声,追问道:“那会如何?”

    齐佑笑嘻嘻说道:“我也不一定会输给你啊。”

    三阿哥眼泪一收,被齐佑给气笑了。他跑过去,如以前那样,搂着齐佑的脖子,吵嚷着道:“老七你真是,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齐佑与三阿哥笑闹着滚做一团。

    康熙见太皇太后看得直发笑,就没拦着他们,在旁边跟着笑。只不时提醒一声,不能玩闹得太过。

    康熙下意识看向齐佑的左腿,余光瞄过身旁跟着兄弟们笑的太子,神色复杂,有遗憾,有释然。

    陪着太皇太后热热闹闹吃了饭,康熙见她神色疲惫,坐着吃了几口茶,便领着儿子们告退。

    夜里已有了些凉意,天空星星点点,与慈宁宫的灯盏交相辉映。

    康熙走在最前面,太子落后一步,大阿哥紧随其后,接下来就是三阿哥四阿哥。

    五阿哥住在太后处,眼看着齐佑就要随着八阿哥离开。他挠了挠头,终于喊了声七弟,“明儿个下学后,我来找你玩可好?”

    齐佑心里微叹,同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好啊。”

    五阿哥长长舒了口气,笑着蹦蹦跳跳离开。

    跟在后面的八阿哥放慢了脚步,不时回头狐疑打量。齐佑微笑着问他:“八弟,先生留下来的功课,可写完啦?”

    八阿哥顿时小脸一垮,苦哈哈说道:“七哥真是,我不同你说了。”

    齐佑看着八阿哥气呼呼离开的模样,慢悠悠跟在了身后,深藏功与名。

    小样,还敢看热闹。看他不祭出作业这个大法宝,镇住他这个蒙童班的小学生。

    康熙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到齐佑落在后面一段,还在不紧不慢走着,脚步慢了下来。

    他一慢,其他人跟着慢下来。康熙沉吟下,说道:“太子留下,你们都快回去,写完功课早些歇息。”

    几个阿哥齐齐应是,恭敬见礼后,大阿哥带着弟弟们离开。

    走了一段路,大阿哥回转头,看到太子陪在康熙身边,一起等着快步走上来的齐佑。

    齐佑走得快了些,身子颠簸就愈发明显。大阿哥目光很快掠过了他,在太子身上停留。

    灯笼光影影绰绰,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色。过了一会,大阿哥见其他弟弟们走得远了,忙跟了上去。

    康熙等到齐佑走上来,问道:“老七,你怎地落在了最后面,等下你回去不写功课了?”

    顺义的事情,太子与大阿哥肯定知晓,其他几个小些的阿哥,齐佑就不清楚了。

    康熙既然一直带着太子,齐佑略微沉吟后,说道:“功课一定要写完,然后还要理一理先前与汗阿玛商议的细则。”

    康熙诧异不已,没想到齐佑做事这般快,他思索了下,说道:“你去乾清宫写吧。太子也去,你们之间正好可以互相讨论。”

    齐佑心下了然,尤其是看到太子整个人,似乎刹那松弛下来,他笑着爽快答道:“好呀。”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部分,来自《论语》&《东都赋》&《中庸》。

    第三十四章

    到了乾清宫御书房, 康熙让梁九功去搬了一高一矮两张条案,挨在一起放在窗户边,让太子与齐佑对坐着去写功课。

    桂和按照齐佑的吩咐送来了包裹,里面装着齐佑的书本。康熙看着两个儿子笑着小声说话, 摆放着笔墨纸砚, 难得的温馨画面, 令他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太子看到齐佑左手边摆着的一摞书本, 他惊讶地说道:“七弟,你晚上要写这么多功课吗?”

    齐佑手从上面指下去, 逐一解释道:“这几本是我要写的功课, 这几本是我要读的书,这里是我等会要用到的参考依据。蒙语对话今天已经够了,还有拉丁文对话。”

    太子随着齐佑的介绍,眼睛越瞪越大,转头四下看了一眼, 不解问道:“拉丁文你与谁对话?”

    齐佑从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愿意将所有的经验悉数传授,大家共同进步。

    最好, 他们全都能被他影响,跟着他一起学习才好, 无论是学习,还是思维方式。

    齐佑手指着自己,笑眯眯答道:“我自己呀。我自己问, 自己答。主要是练习发音,学一门语言, 最重要的是要能张开口说。太子哥哥, 您的蒙文基础很好, 说得结结巴巴,我估摸着,是因为您平时说得少。在您的脑子中,您清楚知晓用蒙文这句话该如何说,如何发音。等你一张嘴的时候,您发现您说不出来,说出来还怪怪的,对不对?”

    太子眼睛一亮,猛地点头,“七弟你说得太对了,我听到乌库玛嬷他们说话,我在心里想着时,总觉着说得跟他们一样。可一张嘴,就听起来不一样了。”

    齐佑说道:“这就是原因所在。您要自己大声说出来,不要怕丢脸,更不要怕说得不好。说与想不一样,待说多以后,舌头嘴皮子灵活利索之后,自然会说得流利。太子哥哥,您以后可以试试看。现在我们先写功课吧,等空了的时候,我们再仔细谈。”

    太子笑着说好,齐佑便低头认真写起了自己的功课。听到太子在对面小声念着蒙语词,忍不住微笑。

    康熙无心批折子,不错眼看着齐佑与太子。

    太子写功课时,不时眉头微皱,下笔如飞,不时朝他这边偷瞄一眼。发现他在看,很快就垂下头,紧绷着脸,看上去颇为不安。

    齐佑下笔同样如飞,专心致志,眉眼沉静。写了一会,他放下笔,放轻手脚站起来。

    手叉在腰上扭动,仰头眨眼,活动一下手腕。待小动作做完之后,再继续坐回去,提笔疾书。

    从头到尾心无旁骛,好似屋子里就独自一人,连对面的太子都没管过,更遑说朝他这边看一眼。

    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齐佑开始收拾笔墨纸砚,收拾整齐之后,终于抬眼朝四周张望。

    对上他的视线,无声冲着他笑,手指了指门外,无声说了句什么。

    康熙看懂了,齐佑要出去外面。看了眼还在低头苦战的太子,康熙微笑着点了点头。

    齐佑便放轻脚步出了门,康熙紧紧盯着门片刻,实在是好奇,跟着走了出去。

    太子早就发觉齐佑已经写完了功课,见康熙与他都离开了,下意识看向齐佑随意堆放在条案右手边整齐的一摞纸。

    最上面的一叠,是齐佑写的大字。

    在慈宁宫的比试,齐佑背书赢了大阿哥三阿哥他们,没有比试过大字,康熙直接宣布了齐佑赢。

    太子当时心中挺不以为然,齐佑背书快,他们都知道。可大字不一样,每天需要苦练才行。

    齐佑年纪毕竟小,三阿哥且先不提,大阿哥怎么都比齐佑多写几年的字,难道也比不上他?

    太子偷偷打量了眼窗外,凝神细听了会,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听见。他屏着气站起来,探身朝齐佑放在最上面的大字看去。

    这一看,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纸上大字的内容太子看过,是《史记.匈奴列传》。并非他们练习大字时,一个字写上一整篇。

    太子凝眉思索,猜测齐佑平时写大字时,顺便默写读过的书。眼神不由得瞄向齐佑摆在条案上的那堆书,仔细从上到下找了一遍。

    齐佑的书都包裹过,在书侧面用小楷工整写着书名。

    这堆书中,并没有《史记》。

    太子震惊不已,以此看来,齐佑不但读完了《史记》,随便捡一篇,就能流利背诵。

    索额图被人戏称为“索三眼”,因着他记性极佳,过目不忘,好似有第三只眼般。可他也不能轻轻松松就能随便背出《史记》。

    再一看字,太子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呆愣在那里。

    齐佑的字,如涓涓细流,又似无风时,北海湖面的轻波。

    康熙曾教过太子,字如其人,刚极易折。字写得如凌厉如刀,这也是种本事,只太过外露,未免咄咄逼人。

    齐佑这般小,就能写出一手不显山露水的大字,别说大阿哥输了,他都自认为差得远矣。

    太子知道人有天赋之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书法大家。转而再想到先前齐佑对他毫无保留的指点,旋即失笑。

    说不定,齐佑因着年纪小,心思纯粹简单,写出来的字就当如赤子般真诚。

    太子神色变幻不停,转头朝门外看去,那里依然没有动静。迟疑了一下,他干脆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康熙与齐佑站在一起,两人好似在低声交谈。齐佑面色寻常,康熙涨红着脸,神情为难,眉头紧皱在思索着什么。

    太子见状,暗叫了声不好,正欲不动声色转身回屋。康熙已看到太子,神色顿时一松,笑着开口叫住了他:“你功课写完了?”

    “还差一点点,我想去方便一下。”太子吭哧着,急中生智,想了个借口出来。

    康熙笑着说道:“那快去吧,方便完回来继续写。”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忙应下后朝恭房走去。听到身后的齐佑在用拉丁文说着什么,康熙干干笑了几声,用汉文在答:“今晚就先练到这里吧,外面凉,咱回屋去。”

    太子顿了下,前后一想,顿时想明白了,止不住偷笑。

    齐佑说过要自己练习说拉丁文,康熙定是自己跑去与他用拉丁文对话,最后被难住了。

    想到康熙也在齐佑面前吃瘪,太子彻底松弛了下来,方便完后,愉快回了屋。

    康熙吩咐梁九功送来了点心,齐佑小口小口啃着栗子糕,喝着牛奶,翻看着他带来的册子。

    太子那点愉快很快消失无踪,顾不上吃茶水点心,赶紧埋头苦写。等写完之后,齐佑已经吃喝完毕,磨好了墨汁,写起了先前他所说的细则。

    不止太子好奇,康熙更加好奇,两人走过去,站在了齐佑身后。

    太子见到齐佑提笔,在纸上写下“顺义皇庄现状”几个大字后,用极为简单,且通俗易懂的几句话做了总结描述。

    接下来,齐佑用尺与西洋画的炭笔,在纸上画了纵横相间的表格。

    从十年前起,将包衣奴才的人数,土地亩数,稻谷小麦玉米等三种主要庄稼的产量,亩产量,人均产量,婴儿出生数量。照着条目,一一对应着将数字填写在了表格中。

    太子瞄了眼康熙,见他看得目不转睛。他同样难掩惊讶与激动,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七弟,你做这个出来,想要用在何处?”

    齐佑答道:“汗阿玛明后天召见朝臣与庄主们用,到时候汗阿玛就不用辛苦与朝臣们打嘴仗了,直接让他们人手一份,先看了再说。用数据事实说话,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朝廷办事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做一件事情,你来我往扯皮,废话轮番说,没个几个月出不了结果。

    哪怕是敌人来犯,都快打到京城了,他们还能连派谁迎战都要来来回回商议许久。

    眼见就要入冬,包衣奴才承包地种冬小麦是赶不上了。但春耕的时候,一定要将土地承包制推行下去。哪怕不能全部推行,至少要推行一大半。

    再者,齐佑先前见到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他难过归难过,现实的问题却横在了眼前。

    冬天老人向来难熬,若是太皇太后没撑过去,齐佑就要面临着守孝的问题。旗人对守孝没那么严苛,齐佑作为曾孙,不是嫡长,只需要守过五七就行。

    太皇太后身份尊贵,加上康熙的敬重,停灵哭灵移棺,一套庄重繁琐的礼仪下来,齐佑估计两个月都够呛。

    庄稼粮食这些,还不是重点。重点在每拖延一天,顺义的包衣奴才们就得多受一天的罪。

    寒冷冬天的乱葬岗,不知又会增加多少枯骨。

    京城的权贵们冬天赏雪,春天踏春,酒席宴请歌舞升平。

    雪对穷人来说,就是掩埋他们尸身的遮羞布。春天对他们,从来就不是希望的开始,而是面临着青黄不接,食不果腹的困窘。

    齐佑其实没打算修顺义的城墙,他只打算修路,修水利,修县城里的宅子。

    春天的流民多,他能早点将这堆朝臣们搞定,就能把他们送去顺义以工代赈。

    到时候他就算走不开,顺义还有林义诚在,夏师爷在旁边帮衬,能对付到他回顺义,

    太子再仔细查看齐佑填写的数字,从中看出了端倪。田亩不变,包衣奴才的人口年年减少,粮食产量亦逐年降低,丰年尚好点,荒年就低得离奇了。

    除了今年,小麦的产量提高得不多,但稻谷产量,陡然增加。包衣奴才的人口,也有所减少,却没往年那么厉害。

    尤其是婴儿出生人数这一栏,好多年都是一两人,今年居然增加到了二十五人。

    太子不明白这些数字从何而来,顾不得康熙的看法,不解问道:“七弟,你的数字会不会有错,粮食产量,好似比庄头报上来的多一些。”

    齐佑答道:“这些数字,都是我从皇庄得来的一手详尽数据,至少九成九准确。”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康熙,很快垂下了头。

    康熙神情一滞,气得瞪了齐佑一眼。这个小混蛋,他在这个时候,还不忘看自己的笑话。

    齐佑与达春报上来的产量肯定不一样,多的都被达春捞了去。加上包衣奴才的人口,达春报上来的,比实际的要多三成半。

    这三成半,康熙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消失的人命。康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入夜后着实有些凉,凉意似乎从脚底升起,后背阵阵发寒,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太子狐疑地四下打量,问道:“七弟,你的数字放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从何处抄写来的?”

    齐佑笑着说道:“太子哥哥,我在顺义的时候,给所有的包衣奴才都修过屋子,他们每家每户我都去过,全部都认识。人口多少,我都记着呢。还有,土地多少,粮食产量也一样。”

    太子愣住,神色复杂。若索额图是“索三眼”,那齐佑则是四眼,五眼,十眼。

    齐佑不怕太子问,学会他做事的方式,甚至还愿意耐心多解释一些:“我在顺义修屋子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所用到的数字,一定得准确。就好比修建房屋,数字就是房屋的地基。数字不准,地基打得不牢靠,哪管你花里胡哨吹上了天,就只是表面光而已,屋子过不了多久,轰地一下就倒塌了。”

    太子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想通了,他心下激动,干脆跑去搬了两把椅子过来,一把给康熙,一把自己坐了。守在一边,伸长脖子兴致勃勃看着,不时发问。

    齐佑对于太子的提问,耐心解释,想了下,说道:“太子哥哥,您来帮我一起吧。我要满汉两种文,我现在写的汉文,您来写一份满文的好不好?”

    太子高兴不已,一口应承了下来,提起笔,他顿住了,问道:“为何要写满汉两种文?朝臣们应当都看得懂汉文啊。”

    齐佑抿嘴笑,说道:“庄头们不一定看得懂,其实满文都够呛。太子哥哥,数字不要变,您不照着汉文,还要写得更浅显些。”

    太子听得跟着一起偷笑,那些权贵庄主们,的确不学无术。学习汉文吃力,满文说得流利,读写就上不得台面了。

    康熙心有戚戚焉,有些满人大臣用满文写上来的折子,错字连篇,简直不忍猝视。

    “世卿世禄,只怕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就得去靠做苦力赚口饭吃了。”齐佑曾说过的话,在康熙耳边清晰回荡。

    一群不事生产的混账,混账!

    康熙气得在心中暗骂了几句,认真听着两个儿子,在那里一问一答。

    太子问:“七弟,你为何想做这些呢?”

    齐佑答道:“以前我去顺义时,在路上骑了一会马,马儿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歇一阵。那时候我就在想,得了一匹好马,要好草料好豆子伺候着,马儿才跑得快。哪怕再好的马,总不能没日没夜的跑,骑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喂食喂水,让马儿歇息,不然马就累死了。哪怕本就是良马,自小伺候不好的话,照样跑不起来。任你拿马鞭抽死都没用。包衣奴才与庄主,像不像马与养马的人?”

    太子想了想,笑道:“还真是这般,用得太狠,累死了老黄牛,得不偿失。”

    齐佑道:“可惜有些人不会那么想啊,只会看到眼前这点地,老黄牛累死了也要耕完,至于明日,到时候再说吧。或者他会以为,这块地能长出金子来,供他世世代代享用不尽。”

    太子听得直发笑,低声骂了句蠢货,又问道:“若是他们不同意呢?”

    齐佑答道:“可以不同意,但不能只跳脚反对,除非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对现在的状况,提出有可行性的改善措施。说风凉话谁不会啊,谁有本事谁上,别只顾着挑刺。“

    太子一想也是,不过到底有点儿犹豫。齐佑转头对着康熙笑,“还有汗阿玛呢。他们在汗阿玛面前,总不能敷衍了事吧。”

    康熙失笑,这个小混蛋,总是不忘给他指派差使。

    等到最后完成,夜色已晚,早就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

    康熙看着手里满汉两份册子,心情激荡,翻滚着万千滋味。

    轻抚着册子,康熙几乎爱不释手。

    齐佑将顺义皇庄的发展现状,存在的问题,将来会发生的情形,以及如何改善,改善后带来的好处,阐述得清清楚楚。

    没有假大空的话,全部都有数据支撑。只要不蠢,或者故意挑衅。任谁看了这份东西,都会心悦诚服,接受改变。

    再一看官员们花费大钱送来的废话请安折子,康熙想将他们全部给砍头。

    康熙先前叫上太子,无非是想要太子与齐佑亲近些,以后能成为他的助力。

    同时,康熙却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差异,私心想让太子能跟着齐佑学习,看他如何处理事情。

    齐佑不负所望,耐心细致,毫不藏私,几乎手把手教着太子。

    如果不是太子在,照着他对顺义的了解,以及各种数字的熟悉程度,早早就完成了,不会耽误他睡觉歇息。

    康熙暗自叹息一声,万事古难全。

    见到齐佑眼皮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康熙温和地说道:“回去歇着吧。明儿个起得晚一些,歇好了在起来。”

    齐佑强撑着说了声好,“汗阿玛,就拜托您了,您得快些啊。”说完,手掩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康熙哭笑不得,对着兄弟俩挥手,“快回去,我也该歇着了。”

    齐佑与太子一同告退,分别回去歇息。太子兴奋不已,压根没半点睡意,还想与齐佑讨论。

    转过头去,看到齐佑半睁半闭着眼睛,在往前拖着步子走,看得发笑,忙招呼跟在身后的桂河得高上前:“还不把你们的爷背回去,仔细着他摔了。”

    得高与桂和早就看习惯了齐佑这般,忙起来的时候,他睡得就晚了些。过了平时的歇息时辰,哪怕他再困,都会自己走,从不会让人背。

    齐佑困是困,对太子的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说道:“太子哥哥,我没事,马上就到了,我自己走回去。太子哥哥,您别管我,先回宫去歇息吧。”

    眼前就是乾清门,出了乾清门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太子只得作罢,互相道别。

    太子站在夜色中,看着齐佑离开的身影,在灯笼昏黄的光中,摇摇晃晃□□右倒,却始终稳稳地,没有倒下去。

    收回视线,太子定了定神,大步朝毓庆宫走去。

    乾清宫御书房的灯,几乎彻夜长明。

    康熙盯着眼前的册子,还有与罗刹国在尼布楚和谈的往来国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三十五章

    早在顺治时期, 罗刹国就跑来大清,达斡尔部落烧杀抢虐,残暴到抢不到东西,缺少粮食就吃人。

    当时顺治态度强硬, 帮助达斡尔部落将他们赶了出去, 开始在宁古塔驻军, 设立章京。

    罗刹国却没死心, 频频来犯,占据了雅克萨城与尼布楚城。大清打赢了雅克萨之战, 虽是赢, 却以几倍的兵力,勉强赢了罗煞兵。

    康熙想到战果,很是沮丧,这一战,算得上是惨胜。

    乌江流域一线, 自古是苦寒之地, 大清在当地的兵力不足。

    康熙同样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没那么多粮草与银子增添兵力。

    更令康熙头疼的, 不是罗刹国,而是噶尔丹。

    噶尔丹的野心, 康熙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前面撤藩与郑经打仗,还要防着江南地区的南明旧势力,康熙腾不出手来收拾他。

    康熙不了解罗刹国的近况, 摸不清他们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更不敢多线作战。

    兴安岭一代乃是大清发家的龙脉之地。他绝不愿意拱手相让。若丢了这块地方, 以后如何能面对列祖列宗。

    何况噶尔丹与罗刹国眉来眼去, 只对付一个噶尔丹就头疼。若是双方联手,漠北一带就彻底脱离了大清的控制。

    若察哈尔蒙古再被他们吞并掉,山海关关口就等同虚设,可以长驱直入京城。

    康熙修了好几封国书给罗刹国,如今打赢了雅克萨之战,罗刹国总算有了回应,答应和谈。

    和谈双方划定边界,互相通商。至于边界问题,康熙当然想要护住大清的龙脉,以勒拿河为边界,东边归大清,西边归罗刹国。

    最起码也要守住乌江,以及兴安岭,库页岛一带,这是康熙的底线。

    无论派谁去谈,只要遵守康熙的旨意,守住这条底线就行。

    可双方语言不通,必须派译官,也就是笔试帖随行。

    康熙曾经用满文,以及满蒙两种文字修书给罗刹国,让他们交还当初叛逃的大清官员。谁知信写过去,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直到前几年有罗刹国使者来到京城,带回了三封信,其中还有一封是前朝大明的国书。经过传教士翻译成拉丁文之后,对方才弄懂信的内容。

    现今双方的国书来往语言,乃是通用的拉丁文。衙门中的笔试帖,不通拉丁文,康熙只能选西洋传教士当做驿官参与和谈。

    此等重要的大事,让西洋人在场,康熙着实不大情愿。一是脸面问题,二是机密问题。

    如今,多了一个人选,那就是齐佑。

    齐佑通满蒙汉拉丁文,照理说是最好的人选。

    康熙同样顾虑重重。

    一来齐佑太年轻,前去尼布楚路途遥远,要穿过喀尔喀蒙古,噶尔丹的势力在旁边虎视眈眈。

    若是齐佑有个闪失,康熙只一想就受不住。

    二来只有齐佑一人也不行,照样得选西洋人前去。康熙知晓齐佑聪慧,就是因着太过聪慧,才在顺义闹出了大事。

    前去尼布楚的大臣,康熙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他准备派索额图与佟国纲等人前去。

    索额图被他打压下去,朝中明珠的势力,着实太大了些。太子也好似如惊弓之鸟,康熙很不想见到这种局面。

    若是齐佑与索额图对上,康熙想要他与太子兄弟友恭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康熙几乎考虑了一整晚,总算勉强下了决定,到了丑时末方歇下,寅时中就起了床。

    今日没有大朝会,康熙洗漱之后,用过饭,招来梁九功,吩咐他去传朝臣与顺义庄主们前来觐见,顺带多问了句:“去看看老七在做什么。”

    梁九功领命去了,过了没多时进屋,上前禀报道:“回皇上,七阿哥寅时初起,与以前那样读书,去慈宁宫请安时用的早饭。后再去了承乾宫戴主子处,没多时就离开,去了上书房,给先生们见了礼,现今正在来乾清宫的路上。”

    康熙听后不由得直笑:“他一天倒忙得很。来找我,只怕又没好事。罢了,等下让他直接进来吧。”

    梁九功赔笑应是,躬身退下。过了一会,齐佑进了屋。

    康熙打量着齐佑,见他精神奕奕,禁不住感叹,还是小孩子精力旺盛。指着椅子让他坐了,问道:“你来又有何事?”

    齐佑笑嘻嘻说道:“汗阿玛,您给我些礼品呗。”

    康熙愣了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纳闷地问道:“什么礼品?你要礼品作甚?”

    齐佑说道:“我要去探望郭罗玛法,还有南先生。上门总要带些礼啊,空着手去多不好意思。您是我汗阿玛啊,当然要大人出。”

    帝王多疑,哪怕是亲儿子,齐佑如今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该避避开的地方,一定得避开。

    来找康熙要礼品,算是报备,既避了嫌,还得了好处。齐佑哪怕被康熙取笑骂一通,怎么都是赚了。

    康熙被齐佑的一脸理所当然逗笑了,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齐佑月例就那么点,顺义的皇庄,如今他还没见到,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卓奇与南怀仁,算得上他的至亲与尊长。他回来还记得前去拜访,礼数周全不说,重情重义这点,康熙深感欣慰。

    康熙抬了抬眉,好奇问道:“你想要带什么礼上门?”

    齐佑答道:“南先生身子不好,就拿些补品吧,他喜欢喝茶,再多加一份茶叶。郭罗玛法那里,就得多一点了。主要是还有舅舅舅母,表弟表妹们。我人小,不用太过贵重,酒与茶叶给郭罗玛法与舅舅,布料给舅母们,精巧的小玩意,再加些书本给表弟表妹。”

    康熙见齐佑安排得妥妥当当,既不失礼,又没太过,当即笑了起来:“好好好,都依你,自己跟着梁九功去领。去吧,我忙得很,还得干你指派的差使。”

    齐佑当即站起身,跪下来磕了个头,响亮无比说道:“多谢汗阿玛仗义疏财,辛苦汗阿玛了,我这就麻溜地滚蛋。”

    康熙被逗得笑个不停,没睡好的疲惫消失了大半。

    齐佑从梁九功那里拿到了礼品,想到卓奇还要当差,先去了南怀仁府上。

    南怀仁上了年纪,体弱多病,好几年前便写信给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请求派几个传教士来大清。

    路途实在遥远,在今年年初时,路易十四派来的传教士使团才由澳门抵达宁波。

    近些时日南怀仁生了病,没去钦天监,告假在家歇息。

    齐佑去探病是真,另外,他还想南怀仁推荐一两个人,跟着他前去顺义做测绘。

    治水,修桥铺路,行军打仗,各种工程建设,都离不开测绘。

    至于工部那群大官们,齐佑是从没指望过。

    齐佑不懂测绘堪舆,南怀仁在这方面算得上是专家。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齐佑要的是渔。

    他在顺义皇庄里那群包衣奴才小伙伴们,吃苦耐劳自是不用提。

    齐佑打算让他们跟在西洋人身边,学习测绘的本事,希望把他们培养成大清第一批测绘人才。

    去见卓奇,齐佑一是不想后院起火,二是因着卓奇所当的差使。

    司库只是内务府的七品小官,管着库房物品的入库登记,相当于后世的财务出纳。老板或许不一定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但财务出纳一定清楚。

    卓奇做的这个差使,在京城,甚至内务府都很不起眼,齐佑却觉着妙得很。

    齐佑带着从康熙那里要来的礼品,车马,先见了南怀仁。陪着南怀仁吃茶说了半天话。

    从南怀仁口中,齐佑得知了新来的几个传教士,张诚与白晋学问都不错,被康熙留下了,其他几人都已经离开京城。

    张诚与白晋他们一路担负着测绘的任务,只白晋已经接替了南怀仁,当了康熙的西洋先生。

    齐佑便把主意打到了张诚身上。

    第二天,齐佑去卓奇府上就热闹了。得知他要来,卓奇提前跟上峰告了假,领着两个儿子德佑与德旺,早早在大门口等着。

    齐佑第一次见卓奇,远远就看到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矮小老头,穿着笔挺没有一丝皱褶的青色常袍,满脸严肃恭谨,眯缝着眼睛肃立在门口朝他打量。

    齐佑不禁笑了起来,卓奇还真是如戴佳氏所言,谨小慎微。他一下马,卓奇便急步上前,一撩袍子下摆,就要下跪请安。

    “郭罗玛法,使不得!舅舅们都快起来。”齐佑赶紧奔上前,托住了卓奇的手臂,对两个舅舅喊道。

    卓奇还要试图跪下去,齐佑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卓奇赶紧起身,反手扶住了他:“七阿哥,都是奴才不是,您站稳喽。”

    齐佑不依道:“郭罗玛法,您可不是我的奴才,您是我的长辈。我今儿个来,就是代替额涅来看望您老人家,您这般,岂不是折煞了我。”

    卓奇这才作罢,介绍了两个儿子。齐佑笑着叫了舅舅,彼此团团见礼,说笑着进屋。

    舅母们领着表弟妹们上前,彼此再相认,互相见礼。齐佑送上了礼品,一翻扰攘之后,方坐下来吃茶。

    卓奇上下打量着齐佑,笑着感慨地道:“七阿哥竟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了。听说您还去了顺义,那边可辛苦?”

    齐佑捡了些有趣的说了,德佑与德旺陪坐在旁边,不时跟着笑几声,也不插话。

    两人都比戴佳氏小上几岁,如今德佑在内务府御药房看管库房,当着不起眼的闲差,德旺在家管着家里的田产。

    齐佑见到这一家子,心中的疑虑放下了大半。他说了顺义的趣事后,顺便将达春的事情简单提了几句。

    卓奇眼中精光闪过,叹道:“这人呐,就得守着本分,讲良心。良心坏了就不成了。德旺,咱们家中那点田产,你一定得看好喽。”

    德旺忙道:“阿玛您放心,咱们家就几十亩地,也没包衣奴才,地赁给了汉人耕种。按时收租,少交了粮食不行,多了咱也不去占。”

    戴佳氏算是满人大姓,族人众多。哪怕内务府大总管嘎鲁,乃是卓奇没出五服的堂叔。

    进关之后开枝散叶,自家都顾不过来。分得的那点地与屋子,到了卓奇手上,也所剩无几。

    更别提嘎鲁对他们有任何照拂与助力了,否则,戴佳氏不会连东西六宫偏殿都没得住。

    齐佑见两个舅舅都憨厚,卓奇细致精明,一点即通,便没再多言。

    至于其他的事情,齐佑更不会提。大家坐在一起只聊家常,热热闹闹用过饭之后,便告辞回宫。

    翌日,齐佑便去找康熙,甫一进屋,康熙就瞥了他一眼:“你跑来做什么,可是来监督我给你差使办得如何了?”

    齐佑笑着道不敢,“汗阿玛,您真是错怪我了,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见了南先生与郭罗玛法的事情。”

    康熙眉头一松,笑着哦了声,招呼齐佑坐下来,问道:“那你说说看,见得如何了?”

    齐佑绘声绘色说了见到南怀仁与卓奇的情形,脸上写着淡淡的哀伤,“我离开的时候,南先生身体尚还好,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苍老得不敢相认了。”

    南怀仁与汤若望一样,在康熙心中是真正的良师益友。对于汤若望,康熙深感遗憾,将这份遗憾就弥补到了南怀仁身上。

    听完齐佑的话,康熙脸上的笑容跟着淡了下来,说道:“你若是在京城,就多去看看他,陪着他说说故乡的话,也算是你的一番孝心。”

    齐佑乖巧说好,“汗阿玛,我听南先生说,宫里来了新的西洋先生。汗阿玛,他们的本事如何啊?”

    康熙说道:“能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大清的,肯定有几分本事。只他们初到大清,尚不会满语汉文,还须得学习。”

    齐佑笑眯眯说道:“汗阿玛,让他们跟我学呗。”

    康熙顿了下,抬眼看向齐佑,警惕问道:“你又想作甚?”

    齐佑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汗阿玛,我想着测绘的事情,徐先生一人实在是太累了,您再给他派一个帮手呗。想要学习一门语言,一定得多说,多与当地人沟通。若是他们跟着我前去顺义的话,既能够做事,又能够学习,两不耽误。汗阿玛,我想让人跟着他们学习如何测绘,他们既然有本事,可不能浪费了。”

    康熙琢磨了起来,白晋与张诚两人,包括在顺义的徐日升,他其实心中都有安排。白晋是他的西洋先生,自然留在京城。

    徐日升来大清的时日已久,康熙对他颇为信任,打算由他领着张诚,前去尼布楚做大清的拉丁文译官。

    康熙思前想后,无论公私,还是打算将齐佑留一留,不让他去尼布楚。

    不过齐佑想要张诚,这也是一件好事,正好让齐佑看看他的本事与忠心。

    若是用得不顺手,或者有问题,以齐佑的脑子,肯定得想方设法将他送回来。

    康熙一口答应了,紧紧盯着他,说道:“到时候就让张诚随你去吧,你多看着他些。”

    齐佑微楞,答了声好。他知晓康熙多疑,对这些西洋人还是不大放心。

    测绘就是一件体力活,齐佑想趁着他们还走得动,将所有的本事都留下来,师夷长技以制夷,拿来强大发展自己。

    康熙沉吟了下,问道:“你打算选哪些人跟着他们学习?”

    齐佑没打算瞒着,说道:“就皇庄里的包衣奴才们,他们对当地地形熟悉,有他们跟在西洋先生身边,还能能伺候一二。”

    康熙皱起了眉头,当即就不同意了,说道:“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包衣奴才,这等学问,怎么能让他们学了去?”

    齐佑没有反驳,他就知道康熙会有这么一出,微笑着说道:“汗阿玛,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必须每天在外面,上山下地,风吹日晒,我只怕没几人吃得了这份苦头。”

    康熙神色一滞,不由得瞪了齐佑一眼,暗骂了句小兔崽子,感情他在这里等着呢。

    也是,测绘得勤奋,吃得了苦。哪怕是学会了,照样一辈子得在外面辛苦奔波。

    一年两年还好,一辈子做这个事情,权贵们只怕是舍不得家中的孩子吃这份苦头。

    放眼望去,康熙实在找不出人,他同样心动齐佑的提议,能将西洋人的本事学到手,拿来大清所用。

    想来想去,康熙只得随了齐佑,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是你的包衣奴才,你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我就端看,他们有没有本事能学好。”

    齐佑心落回肚子里,笑着谢了恩。

    其实,康熙永远也无法理解。

    如张柏他们,曾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们是如何盼着光明,以及希望。

    给他们开了一扇门,他们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会闯过去。

    就为了子子孙孙不再如他们一样,永远是最卑贱的奴隶。

    这次康熙的动作很快,只三五日便搞定了那群朝臣与庄主们。连着步兵巡抚衙门都安排好了,着手组织城里的乞丐,前去顺义以工代赈。

    齐佑收拾好行囊,拜别亲人兄弟,带着张诚,踏上了回顺义的路。

    出了城之后,齐佑就没有骑马,改坐在车前,欣赏着沿途的秋色。

    秋阳高照,天高云淡,草木渐黄。

    他微微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悠,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顺便思考前去顺义的一系列安排。

    想到那群包衣奴才,齐佑脑子里,浮现出给太皇太后道别时的情形。

    苏麻喇亲自将直齐佑送进了甬道里,趁着四下无人,掏出一个钱袋,不由分说塞到了他的怀里,然后跪了下来。

    齐佑惊了一跳,忙去拉苏麻喇,她却坚持着磕了一个头才起身。

    苏麻喇眼里含着泪,却面带笑容说道:“七阿哥,这些银子是我的积蓄,随着您做主,拿去用在那群包衣奴才身上。”

    齐佑摸着沉甸甸的钱袋,楞在了那里。

    苏麻喇脸上闪过怅然,淡淡说道:“奴婢,也曾与他们一样,都是最最低贱的奴隶。”说完,福了福身离去。

    齐佑紧紧捏着钱袋,望着苏麻喇的背影,缓缓笑了。

    太阳照在脸上暖暖的,空气中有瓜果草木的清香,齐佑深吸了口气,一脸满足。

    他不是一人在孤身奋战,顺义,还有一群盼着他归来的同伴们。

    齐佑掏出荷包里的竹哨,经过摩挲之后,扬丹送给他的竹哨,已经光滑发亮。

    他将竹哨放在嘴边一吹,清脆的哨声,悠扬着传到很远,直飞入天际。

    第三十六章

    齐佑一行在临近黄昏时到了顺义, 在离庄子约莫一里地左右,正准备拐下官道时,马车停住了。

    驾车的得高奔到车门边,紧张地说道:“爷, 路被挡住了。”

    “知道, 都是熟人, 你别担心。”齐佑从车窗边转过头, 笑着起身来到车门边。得高赶紧让开,护着他跳下了马车。

    林义诚嚎嗓了声, 提着补袍下摆, 朝着齐佑飞奔过来,跑得太快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

    落后一步的夏师爷,跟着提着长衫下摆奔,来不及管林义诚的鞋, 如同乳燕投林般, 踩着他的鞋,一并朝齐佑奔来。

    齐佑脸上带着笑, 看着胡子拉碴,嘴唇干燥起皮, 身上的补袍皱巴巴,一块块污渍,手肘磨得油光锃亮的林义诚。

    再看一眼平时稳重多了的夏师爷, 此时眼底两团青色,眼袋快拉到了下巴, 左眼还通红带着血丝, 嘴角起了一个大包。

    唉, 齐佑叹了声气,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他就这么两个不顶事的帮手。

    林义诚双手揖地,嚎了声:“七爷,您终于回来了啊!”

    夏师爷紧随其后作揖,激动得颤声道:“七爷,您终于回来了啊,在下等得好生辛苦!”

    得高机灵,捡了林义诚的鞋子送回来。他一把抓过,单脚跳着便往脚上套。跳着跳着没站稳,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哎哟!”林义诚叫了声,双手撑着地,撅起屁股手忙脚乱爬起来,手上沾了泥土,他随便往身上一抹了事。

    唉!齐佑看得眼酸,又叹息了声。

    他早就给他们递了消息回来,就是怕他们担心,谁知他们依旧这般沉不住气。

    林义诚吸了下鼻子,猛地直转过身,带起的风直扑齐佑,乍然一股酸爽得销魂的滋味,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七爷,您瞧,他们都来了,他们都在等着您啊。”林义诚指着前面那群衣衫褴褛的包衣奴才,扯着嗓子大吼:“七爷回来了,我说了不骗你们。七爷一口唾沫砸个大坑,说话算话,说回来就回来!救你们,就要救到底!”

    齐佑看着林大牛张柏他们,流着泪朝他奔了来,隔着几步远,纷纷跪在地上。

    如同送他离开那般,无声哭泣。

    齐佑眼睛涩涩的,他掏出竹哨,用力吹响,哨声清脆。

    跪趴在地的包衣奴才抬头朝他看来,齐佑深吸了口气,眼神一一扫过一张张熟悉,夹杂着陌生的面孔,微笑起来,大声道:“你们快起来吧,我回来了。”

    不知谁先欢呼了声,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怒吼嘶豪声响彻云霄。与先前的哨音互相呼应,惊得旁边林子里的鸟儿们扑腾着乱飞。

    林义诚被吓了一大跳,“哎!”他急得扎着手要阻止,被齐佑拉住了。

    “让他们发泄一下吧。”齐佑笑容满面,看着林义诚,真诚地说道:“你要不要跟着他们吼一下,我瞧你快憋坏了,这段时日,真是辛苦了你。”

    林义诚嘿嘿笑,笑了两声,想到这段时日为了稳住这群包衣奴才们别暴动,腿都跑细了圈。霎时,他嘴角耷拉下来,没出息呜呜哭了。

    夏师爷比林义诚好些,抹了把眼泪,笑着想说句什么。

    听到周围喊哑了嗓子,如泣血般的怒吼,话哽咽在了喉咙边,泣不成声。

    齐佑微笑着,泪盈于睫。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无论处于什么时候,永远坚韧果敢。哪怕暂时会被压弯了腰,却从不曾真正折断了脊梁骨。

    齐佑转过头,眼神扫过站在那里,满脸呆怔的张诚;跟着来抄达春家,清点财产的内务府赃罚库司库,神色大骇的尼满。

    过了一会,齐佑抬起手,再拿着竹哨用力吹响。急促的哨音之后,包衣奴才们的声音很快停下,脸上激动未消,朝他看了过来。

    齐佑手往下压,让他们稍安勿躁,指着缩在一旁,鬼鬼祟祟想溜的达春,冷冷说道:“先把他给我抓住,绑起来扔到一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搭理他,不值当。”

    林大牛眼里淬满了恨意,反应极快,第一个朝达春扑了过去。如他的名字那样,跟凶猛发狂的牛犊,一下将达春扑到在地,扯下他身上华丽的腰带。

    达春好似蛆虫般扭动挣扎,林大牛扬拳砸在了他脸上,砸得他鬼哭狼嚎一声,鼻子一热,血流了出来。

    跟着他来的护卫们见机不对,拔腿就想要溜走,被一涌而上的包衣奴才们扑上去,撕咬扑打。

    没一会,达春众人鼻青脸肿,被捆起来堆成了一团。

    达春跪在那里,吐出嘴里的血沫,看到站在齐佑身后穿着七品补子的尼满,不甘心哭嚎道:“七爷,小的究竟犯了什么罪,您就是要让小的死,也得让小的死得明明白白啊。小的是皇上的奴才,当着皇差,七爷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七爷这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啊!”

    齐佑淡淡笑了,只说道:“皇庄是我的了。”

    达春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皮球,面若死灰,一下瘫倒在那里。

    皇庄给了齐佑,连带着庄子上的庄头包衣奴才,都到了齐佑名下。

    齐佑曾教过他一句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听不懂,后来去问了读书人,深觉不屑。

    如今齐佑成了他的主子,收拾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齐佑不知道达春心中所想,更没空去理会他如何想。

    私刑不可取,但那么多包衣奴才的血债,他必须偿还。

    依律办事这条路,还很漫长。前提得是律法合理,法治健全以及完善。

    齐佑对尼满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先修息一晚,从明日开始吧。林县令,劳烦你派个通钱粮的书吏去搭把手,得高,你也去帮忙。”

    尼满从没见过眼前这般的大阵仗,好一阵方回过神。待听明白齐佑的安排,明显怔了怔,忙应了是。

    齐佑只点头笑了笑,没再多说。

    抄家打仗,向来都是发财的好时机。尤其是抄家,乃是人人争抢大好的肥差。

    一般来说,齐佑哪怕再大公无私,都该给尼满留些好处。俗称小鬼难缠,留下些买路钱,以后好办事。

    齐佑却不愿意这般做,他不喜欢这种约定俗成的收受好处。

    收受好处这件事,谁都不敢拿到台面上来正大光明说。但好似人人都这样做,成为心照不宣的规矩之后,就变成了合理合法,收得心安理得。

    现在齐佑管不了别人,在他这里,一定要将这种陋习灭掉。

    所以,齐佑派了三方监督,得高是自己人,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放水。

    至于书吏,齐佑眼里寒光闪动。

    官吏官吏,这个词连在了一起,官与吏之间却有很大的区别。官员一般都是读书考学出仕,能升迁调动。

    而吏则是如差役,做着衙门里文书之类差使的人。他们俸禄极低,一般都由当地有头有脸,读过书,略通文字的人担任。

    这种差使大多都是子承父业,亲亲相传。别看只是吏,久而久之,他们结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若是官员在任期贪腐,干的是一锤子买卖的事情。他们却能长长久久营私舞弊下去,一点点出蛀穿国家的基石。

    齐佑还暂时腾不开手收拾他们,要彻底消灭这群蛀虫,必须得彻底改革吏治。他现在还做不到,但他想借机细看一下书吏这群人。

    跟着齐佑前来的侍卫,与尼满他们一起,押着达春他们离去。

    皇庄的包衣奴才们难掩兴奋,其他庄子里的包衣奴才,则忐忑又隐含期待,朝齐佑看了过来。

    齐佑朝着他们笑起来,扬声道:“从明天开始,我会与林县令与夏师爷,一起帮着庄主们,前来与你们签订赁地合同。”

    包衣奴才们都愣在了那里,齐佑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以后土地赁给你们耕种,你们跟佃户那样交租。以后,粮食收得多,你们就落下得多,只要勤快,有手有脚的,都不会被饿死。”

    包衣奴才们听懂之后,霎时高兴得又是哭,又要大喊。

    齐佑忙抬手阻止了,大声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你们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为国征战,读书考学,有本事种出了高产的粮食,献出来得了奖赏等,则可以脱籍。”

    话一说完,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高呼声,吼叫声四起,比先前的还要高昂。

    齐佑笑着摇头,深深吐出了口气,替自己小小高兴了下。

    这些时日的辛苦没有白费,虽然有点累,只取得了些些微的成就。

    但总算有了起色,他们的喜悦,能撑着他走好长一段路。

    见天色不早,齐佑对呆在那里的林义诚与夏师爷说道:“走,别在这里发傻了,随我回去,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夜幕渐渐降临,齐佑坐在马车前面,听着身后的欢笑声,欣赏着眼前的夕阳。

    黑夜之后,太阳又会升起。

    回到庄子之后,齐佑依旧住在了原来的院子,先去洗漱。

    实在看不下去林县令与夏师爷两人的模样,让他们也去洗了把脸,收拾了下,坐下来一起吃茶商议细节。

    齐佑拿出一份事先理好的章程,分给林县令与夏师爷两人,说道:“过两日,等到那些庄主,管事们来了顺义,我会办个酒席,请他们一起来吃酒。你们先看一下,熟悉需要注意的重点,比如租子几成,租赁年限,农具,耕牛,种子谁出,租子如何调整。涉及到任何数据的问题,一定要解释到位。”

    两人看着纸上写着流程表三个大字,一条条看下去,从头读到尾,马上弄明白了齐佑要他们做的事情。不用他们灯下黑,靠着自己去摸索。

    林义诚兴奋不已,挥舞着手臂,说道:“若是以后做事之前,都理好步骤计划,找出重点。照着这个来,做完一项再检查,看有没有遗漏之处,差使就不会出差错了。”

    夏师爷跟着附和,齐佑笑了笑,说道:“这一次是我先帮着做了个范本,以后得你们自己来,可以作为参考,但不能生搬硬套,得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改变。而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要做出个预判。”

    他眉头微拧,说道:“好比,这次庄子变动的事情,你们不能只看到旗人的庄子,还要关注着其他汉人地主们的反应。因为旗人不收税,所以包衣奴才的地租,比起汉人的租子要交得少。患寡不患均,仔细其他地主们,怂恿着佃户闹事。”

    林义诚不解,说道:“地主收的租子高,他们得了好处,若闹事的话,岂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夏师爷陷入了沉思,齐佑看了他眼,干脆利落点明道:“一,他们也想享有不交赋税的权利,二,借佃农们来闹事,闹成了,他们得好处,闹不成,死的也不是他们。”

    齐佑现在还没能力帮到他们,不过只要他在,会竭尽全力,改善他们的境况。

    土地兼并带来的问题很严重,严重还在于兼并后的粮食,全部把控在富人权贵手上。一旦遇到饥荒或者灾年,就是富人发财的好时机。

    朝廷赈灾不到位,只要有灾情,上面肯定会有赈济,比如免赋税,开仓放粮。

    康熙曾经减免过好几次百姓的赋税,可百姓手上的地没多少,免到他们头上的微乎其微。

    至于开仓放粮,层层克扣盘剥下来,到灾民手上的有几斤几两,自不用提了。

    说到底,又要回到最基本的问题,粮食产量过低,百姓靠天吃饭,无法抵御任何的风险。

    真正要全面增产,解决饥荒,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普及教育,靠着科学发展生产力。

    齐佑苦笑,这一切,好似陷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循环。

    吃都吃不饱,还读什么书。哪怕读书,也想着的是考科举,成天研究如何写八股文。

    读书为了出仕当官,当人当人,当他们曾经最恨,其实最羡慕做的那群人。

    看到林义诚与夏师爷两人紧张的神色,齐佑笑了下,安慰他们道:“这只是一个提醒,让你们想得多些。在顺义还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毕竟这里主要都是八旗的庄子。你们要想到的是,那是那句患寡不患均。马上要入冬了,皇庄包衣奴才他们新修了宅子,有衣穿,到了冬天不会挨饿受冻。其他庄子就不一定了,要是他们闹起来,你们觉着该如何做?”

    林义诚刚松了口气,一听齐佑的话,眉头又紧皱了起来,郁闷地说道:“这人呐,就是永远不知道满足。七爷您都给他们争取到了这么好的前程,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奴役盘剥,肯干就有饭吃。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真是不懂感恩。”

    夏师爷也长长叹息,说道:“人呐,永远不知道知足,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齐佑神色淡了几分,沉声说道:“哪儿都有好人,哪儿也有坏人。你们不能只看着施恩受恩,而是要从另一方面去看。他们就算现在马上把冬小麦种下去,得要熬到明年端午左右才有收成。这段时日,他们仍然面临缺衣少食的困境。”

    林义诚与夏师爷见齐佑脸色明显不好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齐佑很不喜欢这种看似遇到了委屈,就情绪化的做事方式。普通寻常人可以,但林义诚不行。

    因为他是官,官应当看到背后的问题,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想到的,是要如何改善,别只管着不满抱怨,我倒有个想法,但不能每次都我想办法。林县令,你作为一县的父母官,别管旗人民人,就当做顺义县都是你的子民,你要如何帮助他们解决眼前的难题。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去好生想想。”

    看到愁眉苦脸的两人,齐佑耐心说道:“我给你们点方向,要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一切力量,缺什么,就去找什么。别只在脑子里想,一点点列出来,兴许会找到方法。我们明晚商议的时候,你们再说来听听,我们一起分析。”

    林义诚与夏师爷神色松了些,陷入了沉思。

    齐佑打断了他们,“可别现在想,还有事情呢。林县令,你的县衙工部准了,户部的银子马上拿下来,你可以着手修建了。不但修县衙,还得修路,同样是工部出银子。前来修路的人,步兵巡抚衙门会组织城里的乞丐,还有春上的流民送过来。你要做的事情,则是照着先前的折子,整理出要修多少里路,修多宽,可要挖山,可要架桥,架什么样的桥,路基怎么筑,每里造价多少银子。”

    林义诚听到能修衙门了,自己至少可以在县志上留下一笔,乐得牙不见眼。

    他如今聪明了些,马上说道:“七爷您放心,下官会比照着您先前的折子,将所有用的银子,列得清楚明白。下官不会修路架桥,会去寻懂行的师傅,虚心请教。”

    齐佑点头,“你学得很快,这样很好。我给你推荐个人,筑路架桥,前期需要测绘。跟着我来的两个西洋先生,他们可以帮忙。当然,你们也可以找老师傅来,大家一起努力,将大清与西洋的学问融会贯通,一起用到实处。”

    林义诚与夏师爷对视一眼,同时欣喜地说道:“这感情好!”毕竟林义诚是东家,夏师爷赶紧住了嘴,让他先说。

    林义诚起身一揖:“顺义的很多路都改变了,下官先前琢磨过,要如何测绘,重新绘制堪舆图。七爷真是帮了下官的大忙。”

    齐佑摆摆手,笑眯眯说道:“你别先顾着谢我,这些乞丐与流民过来,你要想着他们的吃住问题,还有治安。步兵巡抚衙门做事你们也清楚,只怕是见到乞丐就捉了送来。他们长期在街头行乞,脑子可灵活得很。做了那小头目的,可不屑来吃你这点粗面馒头。”

    林义诚沉吟了下,脸一沉,说道:“既然来了,岂能由得着他们!”

    齐佑见状,无语叹了口气,耐心说道:“你不能硬着来,唉,你得多想一些,要防着的是他们打架闹事,切莫因小失大。不愿意的,让他走了就是。小头目才有几人?只要你们不打不骂,让他们有地方住,赚得一口安稳的饭吃,绝大部分还是会安心干活。”

    林义诚神色尴尬,嘿嘿笑道:“都是下官想左了,七爷说得是。”

    齐佑喝了口茶,呼出口气,说道:“林县令,你先前立的帮助顺义县百姓读书,教化之责,也可以开始了。修衙门的银子,我们照着实际多报了三成,工部最后一个大钱都没减,户部会如数拨付。这多出来的银子,你拿去修建学堂,还有聘请先生吧。”

    林义诚一喜,喜到一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

    修衙门不过两百多两银子,哪怕三成也就是五六十两,实在是捉襟见肘。他哭丧着脸说道:“七爷,三成的银子,也修不了什么学堂,请不了先生啊。”

    齐佑拿出了苏麻喇给他的钱袋,里面有好些金锞子,加起来约莫值一百两左右。

    拿在手上垫了垫,说道:“这里还有一些,学堂要好生规划,慢慢修。学堂是为了以后蒙童启蒙,学习各种手艺知识的地方,是长长久久的事情,这点银子可不够。不过,先生可以请起来了。”

    林义诚愣了下,问道:“没有学堂,他们在何处读书?”

    不但没有学堂,白天还要下地干活,晚上家中连灯油都点不起,谈何读书。

    革命先烈们,他们同样面临着重重困难,摸索出了无数的成功经验。

    齐佑笑道:“夜校啊,夜间扫盲。”

    第三十七章

    夜间扫盲同样需要准备, 齐佑一一做了安排。再确认了一遍重点,林义诚与夏师爷便告退,回去忙碌准备。

    翌日一大早,宅子前的空地上, 中间案桌上堆放着笔墨纸砚, 印泥, 一大摞合同。两旁则摆着小麦种子, 堆放着农具。

    得到通知的包衣奴才,早已纷纷前来, 将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看到眼前的阵仗, 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齐佑一走出来,所有人都马上停止说话,鸦雀无声。

    落后齐佑一步,林义诚与夏师爷也赶到了, 带着县衙里管钱粮的书吏赵修上前见礼。

    赵修年约四十上下出头, 身形中等不胖不瘦,看上去憨厚老实。见到齐佑脸上堆满了笑, 恭敬无比地见了礼:“七爷,小的得了县令大人的宪令, 七爷放心,小的会尽心尽力,记录好每一笔赃物。”

    齐佑颔首, 笑着说道:“有劳了,得高, 你领着赵修去找尼满。”

    赵修说了句不敢, 脸上重新堆满了笑, 躬身退下,朝着得高拱手作揖:“得高爷,有劳您多指点着些。”

    得高寒暄了句,与赵修一并离开冷。齐佑不经意看了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没再理会。

    齐佑看向期盼中带着忐忑不安的人群,朝林义诚点了点头,补充了几句。

    林义诚听完,立刻走出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七爷昨日的话,想必你们已经听过,现在把诸位叫来,就是为了与诸位签订土地租赁合同。七爷考虑到诸位家中没有余粮积蓄,秋收的种子,农具,耕牛等,先由七爷出借。在庄稼有了收成之后,逐步偿还,不收诸位的利息。”

    他话音微顿,举起食指,“但有一条,诸位必须护好农具耕牛,若是故意损毁者,需要按照两倍价钱赔偿。至于耕牛,五十亩地一头头,由几户人家共同轮换着伺候,按照地多少,每日供给草料。谁家主要负责照看的这些时日,牛拉下的粪便,则归属谁家。”

    林义诚补充了些细节,见到齐佑打了个手势,忙停止了说话,问道:“诸位可有什么问题?”

    耕牛,农具,牛粪牲畜人的粪便,种庄稼都离不开。庄稼人自不用强调,都会当做宝贝一样看着,精心伺候。

    他们的担忧,还是地的划分。地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地与下等地收成相差甚大,租子总不能都按照上等地的收取。

    人群中低声议论起来,有那胆子大些的,被推举站出来问了。

    林义诚见齐佑点头,大声答道:“地肯定按照不同等级,收取不等的租子。且是按照比例收取,不是等额等量。诸位放心,地都已经分好,上中下都有,搭配着来。诸位得量力而行,按照自己家有几口劳力,赁相应的地。别贪多,多而不精,忙不过来囫囵了事,受累受苦不说,粮食还收不了几颗。若有那剩余的力气,可以拿出来去做些零工赚口嚼用,修屋修路,恳些荒地种菜种果树,甚至是种花,养些家畜。只要不破坏山,乱恳乱伐,七爷不会拦着,更不会抽成,这些都是你们自己所得。顺义离京城近,若是你们种得像样了,本县令自会亲自出马,帮着大家一起运到京城去卖。等种植得多了,打出了名气,买卖人自会上门来收,只要肯干,以后的日子,定会过得越来越红火!”

    等林义诚解释完不同等级地的租子,人群中议论声更大了。过了一会,先前发问的人笑着大声道:“奴才相信七爷,七爷乃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奴才这就按手印!”

    他一开口,其他人生怕迟了抢不到好的地,争先恐后喊道:“奴才也愿意,马上就按手印。”

    侍卫见他们一涌而上,赶紧上前维持秩序,大声吆喝道:“都有都有,不会让你们无地可耕种。别挤,排好队一户一户来。都要想好了啊,别贪多,也别躲懒,七爷救得了你们一时,以后可得靠自己了!”

    在侍卫的帮助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排好了队。齐佑见状,对林义诚说道:“若有那不懂的,细心解释。”

    林义诚与夏师爷忙应是,分别坐到了不同的案桌后,按照衙门的户帖式样,先是登记了人口。根据一家几口,签订租地合同,出借农具,耕牛,种子。

    有那拿不定主意的,林义诚便好心相劝,许诺他不会赁不到地,到一边去商议好再来。

    这样一来,效率就高多了。皇庄共有三千亩地有余,到了夜幕降临时,就基本全部分租完毕。“注”

    今天这般顺利,得益于齐佑来皇庄已久,颇有威信,包衣奴才们基本上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

    还有一点,主要是皇庄的地不用重新丈量。京城周围的皇庄,当年跑马圈地的时候,丈量比较标准。

    如果是关外,庄子丈量不标准,庄头在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林义诚与夏师爷跟着齐佑去歇息吃茶时,两人虽然累,嗓子都说得冒烟儿,却掩饰不住的兴奋。

    夏师爷说道:“明儿个他们就可以开始陆续翻地,耕种冬小麦。来一两个风调雨顺之年,这些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义诚附和了句,感慨地说道:“下官毕生从未见到过这般的景象。下官一直在想,七爷先前临时多加了几句,允许他们种果树,种菜,七爷可是又有新的想法?”

    发展经济是硬道理,对眼下的情形却不适用。如今他们有地耕种,待稳定之后,下一步得考虑人口增加的问题。在土地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就只有提高粮食产量一条路。

    顺义乃是千年的粮仓,相当于北方的小江南,能产水稻小麦,齐佑希望在这里做成一个粮食基地。

    像是倭国的北海道一样,他们的农民在研究北海道稻种,大清的农民也能在顺义研究。

    琉球的留学生,双方修书往来,一来一回路上就得花上大半年近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大清。

    毕竟他们被倭国逼着上贡称臣,希望他们能弄到倭国的种子带到大清时,齐佑在顺义也有些经验了。到时,带上些顺义的种地能手,再去到东北那片黑土地慢慢研究。

    齐佑吃了两口茶,放下茶碗,坦白地说道:“只是一个设想。早在很久以前,就有果树嫁接术,他们脑子中有灵活的,种几颗果树,能琢磨出嫁接之术,结出优良的果子,拿出去才能卖个好价钱。京城贵人家有果园,菜园,普通寻常的果子,他们看不上,寻常人家又吃不起,卖不了几个价钱。始终还是粮食重要,拿上好的庄稼地去栽种果树,种蔬菜种花,能不能赚到银子还两说。果树这些不能马上见到收成,拿地去种了果树,吃穿生计又得陷入困境。在能吃饱饭的情形下,再去赚几个零花嚼用,才是正理,不能本末倒置。

    林义诚前后一想,想到吃草根树皮的荒年,心有戚戚然,说道:“七爷所言极是,庄稼人,就得安心种粮食。今儿个真是顺当,只盼着接下来之后,也能这般顺当才好,早些将冬小麦种下去。”

    “不可能。”齐佑干脆直接打消了他的幻想,说道:“今天有好些别的庄子包衣奴才前来看热闹,你们在忙,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我却听了一些。其他庄子的农具,不像是皇庄这边。他们有些庄子的犁早就卷了口,都快成片破铁片了,还缺耕牛。再加上昨天我说的过冬问题,你们可曾想到了法子?”

    林义诚与夏师爷对视一眼,苦着脸说道:“七爷,下官勉强想到了两个法子。一是下官的干爹,手上还有几个银子,下官打算厚着脸皮,去求他一二,让他拿出几个银子出来,就当是做善事了。下官不敢隐瞒,干爹见到七爷在顺义的动作,他成日睡不大安稳,只怕有一天马场也有变动。”

    马场属于上泗院,齐佑还没空去管,在他以后的打算里,准备将马场改成养牛场。

    耕牛紧缺,连皇室都严令吃牛肉。康熙出行的仪仗用马,不需要这么大的马场。

    若是不够,他就减低些仪仗规格。反正康熙是亲爹,坑起来齐佑同样不手软。

    对于林义诚干爹能出点血,他当然乐见其成,只抬了抬眉毛,未置可否,“你继续。”

    林义诚干干一笑,偷瞄了眼齐佑,“嘿嘿,七爷,这第二嘛,还是得请七爷帮忙。”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你且尽管说。”

    林义诚鼓起了勇气,说道:“七爷,下官想请您前去镇着场子,贵人们跟着家中的管事亲自来,也是见着了七爷在顺义,想来一探究竟。下官入不了贵人们的眼,说不上话。”

    齐佑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倒是认真动过脑子。不要怕丢脸欠人情,能拿脸面去换到人情,说明你这个人还有可取之处,能欠到就很厉害。不过,你以后还是得想更细些,比如你要求我帮忙,总得要想好我要如何帮。我总不可能随便下令,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银子出来做善事。”

    林义诚汗颜,夏师爷不知不觉跟着站起了身,一起恭敬虚心聆听,不断应是。

    不止是林义诚,包括夏师爷在内,齐佑来了顺义后的一系列动作,早已令他们忘记了他的年纪,不知不觉中对他依赖,信服,仰视。

    跟在齐佑身边这些时日,他们无论从品性,心胸,眼界,做事方式,学到的东西,足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齐佑开始早有打算,贵人们来到顺义,舟车劳顿,他这个康熙口中的“顺义王”,怎能不出面招待一二。

    在这里拥有庄园的,大多都是觉罗氏,说起来都是自己的族人长辈。

    齐佑微笑,说道:“我准备置办酒席,请他们来吃顿酒。家宴而已,到时候你们也一起前来作陪。”

    林义诚松了口气,说不出的佩服。

    在他起初的想法中,齐佑前来顺义时,态度极为强硬。再加上他是阿哥,得了康熙在背后帮助,只需要在中间周旋几句,那些贵人们哪怕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拿出些银子来。

    听到齐佑的安排,林义诚顿时心悦诚服。齐佑软中有硬,家宴不同于其他宴请,多了几分亲近随和。作为长辈,总不好为难他这个皇子晚辈。

    从第二天起,林义诚与夏师爷去了别的庄子,帮着与包衣奴才签订合同,齐佑前去官道等着。

    京城每来一队车马,他马上迎上前请安寒暄,周到有礼,令来人都倍感有面子。前面对他的那点儿不满与抵触,不知不觉就少了几分。

    从京城陆陆续续前来有镇国公,简亲王等人,甚至连裕亲王福全都来了。

    福全骑马快,一大早出发,骑到顺义是还不到用午饭的时辰。

    齐佑接到这个亲伯父快到的消息时,着实惊讶了下。福全的田产虽有上万亩,不过在顺义却没有庄子。

    齐佑来不及细想,赶紧前去官道处迎接,一见到福全骑马奔来,上前请了安,扬声叫道:“二伯父!”

    福全从马上跳下来,仔细打量着齐佑,哈哈大笑道:“七阿哥比过年时,高了黑了。皇上赏了我几匹马,让我来挑亲自挑选,我便顺道来看看你。听说你忙得很,没有打扰到你吧?”

    齐佑忙笑着道:“二伯父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打扰。”

    康熙赏福全马,哪用得他亲自来挑选。只怕是得了康熙的旨意,来看齐佑是真。而福全田产多,也正好来探探顺义庄子的变动。

    齐佑心怀坦荡,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想到福全有银子得很,齐佑不由得笑弯了眼。

    当即就不由分说,热情洋溢地将他往庄子里迎:“二伯,庄子的主院恰好空着,您既然来了,正好留给您住,不然汗阿玛该责备我不懂事了。”

    福全爽朗笑道:“好,我正好歇上一歇。咦,你是坐马车而来?”他瞄了眼齐佑的左腿,改口道:“这般好的天气,不如随我一同骑马回去。来,你随我共骑一乘。”

    齐佑笑着道:“二伯父,您给我一匹马就好,我自己能骑。”

    福全只听说齐佑读书上极有天分,聪慧至极,也知道他会骑马,只没亲眼见过。犹豫了下,还是让护卫给了他一匹马。

    齐佑走到马的右边,拉住缰绳,灵活地踩着马镫上了马,冲着福全展颜一笑:“二伯父,走吧,我在前面给您领路。”

    福全神色复杂,看到他上马的姿势,以及坐在马上自在潇洒的模样,眼里闪过赞赏,笑着跟了上前。

    回到庄子,安排好福全住下,用过午饭歇息之后,齐佑回了院子。

    得高忙了两天,总算与尼满与赵修一起,将达春所有的赃物清点完毕,已经贴好封条,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运回内务府入库。

    齐佑听着得高仔细回禀,“尼满与他带来的人一起盘点,赵修做惯了文书工作,记得很是快。尼满这边报上一件物品,赵修跟着唱一声,核对无误后,再记了下来。奴才在旁边看着,并无任何遗漏差错。”

    思索了会,齐佑问道:“平时呢,他们两人可有来往?”

    得高仔细回想,说道:“倒没有什么来往,见面时互相打了招呼,歇息用饭的时候,两人在一起吃茶说说闲话。奴才听了一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骂几句达春。爷,他们说想要来给爷回禀,请爷看具体的账目。”

    齐佑沉吟着,点头说道:“去把他们叫进来吧。”

    得高出去,领着尼满与赵修进了书房。尼满递上账目,恭敬地说道:“这几日有劳得高帮忙,七爷处处关照,我们才能这般快。七爷,这是账目,请您查看。若有不妥当之处,我们马上去核实,修正。”

    齐佑笑着说了声辛苦,扫了眼账册,赞道:“赵书吏的账目做得真好。”

    赵修忙谦虚地道:“七爷才是厉害,小的这点本事,不敢在七爷面前班门弄斧。”

    齐佑随意翻动着账册,惊叹道:“还真是贪得无厌啊,居然贪了如此多的银子。走吧,带我去瞧瞧。”

    尼满愣了下,脸色微变,下意识看了赵修一眼,问道:“七爷要如何瞧?”

    齐佑微笑着说道:“当然是揭开封条,金银用戥子重新称过,其他的珠宝花瓶,一件件核对。恰好二伯父裕亲王也在,正好请他一起,看看这些刁奴,胆子究竟有多大!”

    作者有话说:

    注:看了下资料,当年十四在宁远州的田产,就有三万九千多亩。康熙给齐佑三千亩的皇庄,这个数字是我编的,看起来很多,实际上对于康熙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第三十八章

    尼满与赵修两人神色变幻不停, 齐佑态度温和,微笑着安慰他们道:“对不住了,你们辛苦一下,都怪我实在是没想到, 达春竟然这般贪婪。我第一次看到抄家, 定要见识一下达春的宝贝。”

    得高一脸懵, 照着齐佑的吩咐, 跑去将福全请了来。桂和则骑着快马,去把在别的庄子忙碌的林义诚, 揪上马飞奔回了皇庄, 留下夏师爷暂时顶着。

    林义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路喘着粗气飞奔回来,进了偏院院子,看到庭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码着贴上封条的箱笼。

    院子前面, 摆着桌椅案几, 裕亲王福全坐在上首,与齐佑笑着在说话。尼满与赵修两人面无表情坐在下首。

    林义诚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愣了下,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笑着说道:“二伯, 林县令回来了,我们开始吧。唉,这达春实在是可恶, 您来了,正好替汗阿玛看一下。”

    福全呵呵笑着说好, 他其实也一头雾水。听到齐佑夸赞赵修账目做得不错, 与尼满辛苦了几天清点出了赃物, 得高在旁边看着归置装箱,贴上了封条。

    照理说不会出岔子,哪怕是趁着有人晃了眼,一下没看住,少了那么点东西,也是常事。水至清则无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福全知道齐佑不会没事找事,再看尼满与赵修两人的神色,岂能看不出他们的紧张。

    这一来,福全就更纳闷儿了,同时颇为期待,想看看齐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齐佑吩咐道:“得高,尼满,赵修,既然是你们三人一起清点的,还是由你们三人去一同打开吧。林县令,你在旁边拿着账目核对,桂和,你去搭把手,帮着称一下金银。”

    林义诚从齐佑手上接过账目看到达春的家产,对比着自己的俸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尼满与赵修见得高在等着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强自稳住阵脚,三人一起打开了箱笼的封条。

    桂和递上戥子,看着三人一起称金银。福全好奇不已,伸长脖子看得目不转睛。

    得高看着戥子,吆喝着数字,桂和在旁边帮着相加。

    林义诚则看着手上的账目,再狐疑打量着尼满与赵修,见两人面若死灰,愣愣说道:“不对啊,账目上记着银子两千一百两,桂和加起来的数却是两千七百两。金子共一百七十九两,而不是一百一十六两。桂和,你再算一遍。”

    桂和跟在齐佑身边,这点算学自是不在话下,再次拨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加了一遍,肯定地说道:“林大人,我没有算错。”

    听到实际与登记金额有出入,林义诚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福全同样看出了猫腻,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达春贪腐的这点金银,他还不放在眼里。他生气的是,这群狗奴才,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伸手,胆子忒大了点!

    赵修吞了口口水,双腿簌簌发抖,强撑着辩解道:“王爷,七爷,都是小的没写清楚,数额出了差错,小的这就改。”

    尼满躬腰低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面前的青石地面上,汗水滴下来,湿开一片。

    齐佑神色淡淡,哦了声,不置可否,对得高吩咐道:“继续。”

    福全看了眼齐佑,黑着脸唤来随从,说道:“你们也上去帮忙,看看究竟还有哪些数额出了差错。”

    尼满想到来时路上,见到包衣奴才们在齐佑面前的表现,心里万念俱灰。都怪他一时财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知道这次死定了,跪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赵修也撑不住了,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求饶:“王爷,七爷饶命,尼满大人告诉小的,分一成给小的。都怪小的鬼迷心窍,起了贪恋,王爷七爷饶命啊!”

    福全看着两人,冷哼一声,刚想开口,下意识先看了眼齐佑。

    齐佑面色寻常,似乎见怪不怪,福全赶紧打住了,一言不发。心里却猫抓猫挠一样,想要知道齐佑从何处看出了不对劲。

    清点赃物,在得高的眼皮子底下,当场拿走一些,或者藏起来,风险太大。

    能动手脚的,就是账目文书,即原始数据。

    齐佑以前看过书吏这个行当的一些资料,他们常与与差役同流合污,坑壑一气,在文书上动手脚,捞银子。

    越底下的人,对上面那一套看得越清楚。赃罚库那点德性,他们更是门清。抄家这么好的肥差,岂能不沾手。

    齐佑开始时也不能确定,就故意随口提了句想要瞧瞧。尼满与赵修毕竟心虚,当时就不自然了。齐佑再一想得高的话,很快就知道何处有问题。

    一个唱数额,一个应和一声,两个数字得高见对得上,就不会多加注意。

    若是得高当场发现了两千一百两与两千七百两之间的错误,赵修还可以胡乱推脱,说是听岔了,或者一时手误写错了。

    等到银子运回赃罚库,当然是按照账目上记录的入库,尼满轻巧就能将多出来的六百两拿走。

    赵修担着大风险,只能拿到一成的银子。剩下的九成,肯定不会全部落入尼满的口袋。

    贪腐从来就是自上而下,一起贪。大官大贪,小官小捞,互相包庇掩饰。

    所以每次查贪腐,都阻力重重。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查就是一堆。

    毫不意外,查到最后,又查出了几处差错,比如金簪银钗的数目,账目与实际对不上。

    齐佑看向福全,迟疑着说道:“二伯,您看”

    福全脸色难看起来,叹了口气,挥挥手,说道:“把他们带下去吧,尼满带回京城送审,至于赵修,则交给林县令了。”

    尼满与赵修被拖了下去,林义诚又气又怕。

    虽然知道衙门的这些人手脚向来不大干净,可他万万想不到,赵修居然胆子大到如此地步,这么快就与尼满勾结上了。

    赵修到底是他推荐来的人,若是福全对他起了疑心,以为他也参与了其中,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林义诚不由自主看向了齐佑,见他神色寻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更加忐忑,嘴里苦不堪言。

    齐佑见状,暗自叹息一声,说道:“林县令,你去忙吧,赵修按律处置。还是庄稼要紧,别耽搁了正事。”

    林义诚一颗官心旺盛得很,眼下肯定清得不得了。只是要做彻头彻尾的清官,就要有做孤臣的打算,还得会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不然,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

    齐佑将此事推给福全,没打算插手如何处理尼满,以及清理内务府赃罚库的那群人。

    自上而下都烂,官员那么点俸禄,他们都住着大宅子,穿着绫罗绸缎,奴仆成群。

    银子从哪里来?

    彼此都心照不宣。

    齐佑叫林义诚回来,是想让他见识一下这些小吏的门道。无法彻底杜绝,以后能多长个心眼,提防着他们一些也好。

    林义诚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退了下去,福全前来看了一出大戏,也亲眼见到了齐佑的本事,不由得对他心悦诚服。

    福全眼神在齐佑左腿上停留,惆怅万分,滋味莫名。

    齐佑与他一样,他是眼疾,齐佑是腿疾,真真是可惜了。

    不过,福全最终没能忍住,凑过去,神神秘秘问道:“七阿哥,你是如何看出赵修与尼满两人有问题?”

    听福全这么一问,齐佑便想到了内务府这个皇室服务机构。

    当年皇太极成立内务府,顺治为了与八旗权贵夺权,改成了仿照明制的十三衙门,由太监宦官来管理。

    八旗当然不干,等到顺治驾崩之后,十三衙门不过月余时间就改了回去,内务府重新被八旗掌控在手中,

    内务府当差的人,都出自八旗旗人,仅有几个康熙的太监亲信。说白了,康熙的身家财产,钱袋里有多少银子,吃穿用度,甚至到一举一动,都在八旗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康熙靠着八旗驻军守护江山,需要拉拢旗人,又得防备着八旗的权势过大,小心翼翼在维持着平衡。

    齐佑只想揭开冰山一角给康熙看,他愿不愿意看,还是只看到眼前这块,永远将稳定大计放在首要,就不是齐佑能干涉的了。

    看着福全写满探究八卦的脸,齐佑装傻,笑着道:“二伯,我就那么随便一问一查,谁知道他们恰好就撞了上来。”

    福全一愣,旋即干笑。

    只随便一问一查,就能抓到两人贪腐,就差点明着说,到处都是贪腐的官吏,一抓一个准了。

    这句话福全可不敢接,反正等到回京之后,照实转告康熙就是。福全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名下的庄子。

    两千两三千两不在意,那两万三万两呢?福全坐不住了,再次凑了过去,认真问道:“七阿哥,你就给我透个底,这庄子赁给那群包衣奴才,真比现今这般能好?”

    像福全这般的亲王,比如安亲王他们,田产都在万亩以上。

    若是他们也能跟着一起改变,不只停留在顺义,这群奴隶的境遇,很快就能慢慢得到全面改善了。

    齐佑认真了起来,仔仔细细跟福全分析了庄子里存在的问题,“二伯,我带您出去走一圈吧,眼下天色已晚,他们应当还没有从地里归家。”

    福全当即站起了身,与齐佑一起走出院子,来到田间地头。

    包衣奴才们正在翻地准备种冬小麦,如今是种多得多,一家子人,不管男女老少,全部到了地里忙碌。哪怕是刚会走路的小孩子,都在歪歪倒倒跑动,忙着捡拾草根。

    见到齐佑与福全前来,纷纷见礼请安,齐佑朝他们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且忙去,我们就随意走走。”

    福全去过自己的庄子,见到过包衣奴才们的模样,与眼前所见的,人人皆干劲十足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他没有将这些放在眼里,如今仔细一想,种地与打仗,道理倒相似。

    上战场时,将士的士气非常重要。种地时,端看庄稼人尽不尽心,能不能尽心,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士气。

    福全看了一圈回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与齐佑用过晚饭后吃茶,说道:“七阿哥,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考虑也将地赁给包衣奴才们耕种。平时我不大管这些事,都交给了府里的管家。你给我出点主意,我要小心注意之处,可别被刁奴骗了去。”

    齐佑笑道:“二伯,您的庄子,与顺义又不一样。我建议您找些懂行的人去,或者您亲自在旁边看着,将地全部重新丈量一遍,造册。”

    福全不解,齐佑解释道:“您的庄子离得远些,尤其是关外的庄子,亩数这方面,向来就不清不楚。”

    “混账东西!”福全想明白过来,恨恨骂了句,“说是我名下的地,却被被狗奴才们占了,恶名我担,好处却被他们得了去。”

    齐佑见福全一点即通,就没在这方面多说,转而耐心劝道:“二伯,您的地多,旗下的包衣奴才也多,您得多过过眼,他们是如何管着包衣奴才们。都是您的奴才,还是真正替您挣银子,赚得粮食吃食的奴才。总得待他们好一些,他们才能更替您尽心尽力,二伯,您说对吧?”

    福全笑了起来,虚点着齐佑,说道:“你个小滑头,我知道了。你倒是一片好心,替他们出头,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定会记着你的好。”

    齐佑正色道:“非也非也,我就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情罢了。都是爹娘生养的唉,这些不提也罢。二伯,您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我这边的土地租赁合同,以及如何做,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等下我给您一份。您拿去看看,觉着好就用,觉着不好,您扔了就是。”

    福全自是喜不自胜全部笑纳了,齐佑又道:“二伯,您得赶紧些啊,天气冷了,若是遇到寒冬,关外牛羊都得冻死,何况是人。我好似记得看过一个数,一年报上来的包衣奴才死亡人口在两千左右,这没报的,不知有多少。这些人,可都是替你做事赚钱的人啊!”

    福全哈哈笑起来,说道:“我知道了,明儿个我去马场走一圈,就不来你这里了,直接回京城去。我进宫跟皇上禀报一声,告个假,去关外庄子走一圈。”

    齐佑脑子一动,说道:“二伯,关外的牛,您多不多呀,带回来方不方便?”

    福全挑眉,笑着问道:“你又想作甚?想要我的牛?”

    齐佑干脆承认了,说道:“顺义缺耕牛,缺得极了。关外的牛马多一些,您到时候赶上一些回来。我也不白要您的,向您赁来用,每年半钱银子,保管给您养得膘肥体壮。不过,二伯,牛产的小牛犊,您就甭收回去了啊。”

    福全斜睨着齐佑,啧啧两声,“你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牛到了你手上,还不得可劲着使,还膘肥体壮呢。牛犊还归你,到时候牛被您使坏了,真真是血本无归。”

    齐佑笑眯眯地说道:“二伯,帐不能这么算。母牛能不能有牛犊还难说,若有了小牛犊,就不能耕地了,得闲养着。牛犊长大,要好几年,这中间更需要人费精力照料。说句难听的话,哪怕牛累死了,这牛照常归您。”

    余下来的话齐佑就没说明白了,福全呵呵笑。

    大清严禁宰杀耕牛,自家老死等意外死亡的牛肉拿出来卖,还得经过官府严查,准许之后才能卖,否则得按律处以杖刑。

    说是卖,只要听到有死牛的风声,牛肉早就被私下一抢而空了。各种意外离奇死亡。普通百姓吃不起牛肉,全部进了权贵的嘴。

    也就是管得严,关内的耕牛数量都不够,就算有人图那点银子宰杀,牛肉也极为罕见。

    牛的体积太过庞大,不好隐藏,不然早就有那不要命的,会从关外贩牛到关内来宰杀。一头牛宰杀后能买的价钱,是活牛的数十上百倍还不止。

    一头牛不过卖五两银左右,福全从关外买,还会便宜一些。普通寻常的生意人要贩牛,需要交重重的税。

    税当然收不到福全的身上,他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福全当然吃过牛肉,齐佑一提,他马上回忆起了牛肉的美味。

    想到康熙从没有尝过牛肉的滋味,忍不住暗中小小得意了下,当即笑着应了,“你都是一心为了种地,我也不图你那点银子了。就当是我这个做二伯的,给你点过年过节的红封。”

    齐佑想到了马场,笑着说道:“二伯,您明儿个去马场,也带我去瞧瞧呗,我还没有去过马场呢。”

    这么点小事,福全自是一口应了:“行,我明儿个教你如何挑选马,以后你汗阿玛要赏给你马,你就可以自己挑,保管你能挑到好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

    齐佑听得笑弯了眼,说道:“那感情好,二伯对我真是没话说。二伯,您可是我的亲二伯,明晚您高低得再留一晚,出面帮我招待客人。”

    福全愣了下,斜了眼齐佑,似笑非笑问道:“你请了哪些人?”

    齐佑念了一堆,笑道:“都是自家人,我想求他们一些事情,呵呵,是小事。眼瞧着转眼就要这入冬了,想请他们将烧香拜佛的香火银子,拿些出来,给那些还穿着破布单衣的包衣奴才们,买点厚粗布。或者家里不要的衣衫,拿出来赏给他们,能让他们能有蔽体的衣衫过冬。”

    他停顿了下,脸上笑容更甚了,“二伯,喝什么酒,吃哪些菜,我真的不懂,又没几个银子,就从达春这里捡了些酒与鸡鸭,不知会不会怠慢了客人。到时候,您可是主人,得带好头,我跟在您身后供您使唤,您得把场子给我撑起来。

    福全听到最后,无语凝噎。感情齐佑请客,自己一个大钱不出,都是捡现成的,来客还得捐衣又出钱。

    他作势要打齐佑,笑骂道:“你个小滑头,我就不该来,竟然被你给缠上了,又要卖这张老脸,又要出银子!”

    齐佑笑得一脸灿烂,只管着二伯二伯叫个不停。福全哭笑不得,只得应承了下来:“行行行,哎哟,这二伯可不好当。你回去早些歇着吧,明儿个早些起来,还得去马场呢。”

    齐佑乖巧应了是,心想有了耕牛,马场是该看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强烈推荐大佬潇湘碧影的欢颜年代文,真的写得超好,超级爽!!!

    文名《苦情女配支愣起来了》,作品ID:6396750,文案如下:

    老王家的儿媳林秀芬搬去鸡窝住了。

    因为她结婚三年无所出,婆婆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于是她收拾收拾,住去了鸡窝,理由是——母鸡,只用下蛋和吃饭,不用养家糊口做家务!从今天起,她打算做一只兢兢业业只生不养的母鸡!

    老王家:“……”

    ——

    王建业一个铁骨铮铮的退伍转业工人,突然就“不行”了。

    理由是他老婆逢人便宣扬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阉鸡公。

    王建业:“……”

    虽然他确实因为经常不在家,导致林秀芬怀不上而饱受非议,是很对不起她的。但是这谣言也太……

    “妈!我想离婚!”王建业说。

    林秀芬一秒闪现,由衷惊喜道:“还有这种好事!?那麻烦把婚内共同财产结算一下吧!根据《婚姻法》第17条……”

    王建业!!!!

    王建业:打住打住对不起我错了我承认我是阉鸡公咱们千万别离婚!

    ————

    林秀芬:呵呵,真当老娘穿成了苦情女配就得接着往下演呢?

    老娘不怕崩人设,从今以后,王家再无林秀芬,只有——我!林.钮祜禄.斗战胜佛.极品终结者.乡村鬼见愁.秀芬!

    ————

    第三十九章

    跟着福全去马场跑了一圈, 齐佑除了认真跟着福全学如何看马之外,还看了马场的地。

    原本顺义有四个马场,后来重新划分了区域,两个马场就不在顺义县境内了, 如今只剩下两个。

    每个马场都占地近五百亩, 宽广辽阔。草料场的地上牧草已经开始泛黄, 远远望去, 在太阳下荡漾着金色波涛。

    齐佑骑在马上悠转了几圈,微拧着眉头, 感慨万分。

    福全察觉到齐佑神色的不对劲, 笑着问道:“怎么了,这里的马儿可都是顶顶好,没你能看得上眼的?”

    齐佑摇摇头,笑道:“这里的马,终是少了些血性。”

    福全一愣, 转念一想, 马场在前明时,是用作训练战马。后来康熙登上皇位之后, 改革了内务府,原本管理马场的太监权利被收回, 马场的马都供给皇家出行,出行仪仗所用。

    与骑兵队伍的马相比较,哪怕是再烈的马, 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跟戏台上的武生一样, 不过是耍花腔罢了。

    齐佑说道:“蒙古那边的牛羊马, 与这里又不一样。这么大片肥沃的土地, 圈起来养马,若是用于骑兵又另当别论,只这样可惜了。”

    福全见齐佑连说了两声可惜,哈哈笑起来,说道:“大清天下哪缺这点土地,你小小年纪,怎地跟那庄稼汉一样,见到地就恨不得全部拿来种粮食。走吧,天色不早,我们得回去了,我还得给你招待客人呢。”

    其他地方的马场他管不了,这两个地方的的马场,肯定不能这样浪费下去。

    齐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主意,选好马之后,跟着福全一起回了庄子。

    到了傍晚时分,齐佑请的客人,一个不拉全部陆续到来。

    福全出面招待,加上齐佑跟在后面,逢人便笑,见礼请安。嘴比蜜还要甜,一口一个伯父,叔叔,把他们哄得舒舒服服。

    这些人心里对齐佑的那点抱怨不满,在他的热情周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足饭饱之后,见福全拿出了银子,不过百两而已。加上齐佑索要的旧衣衫旧物,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值一提,纷纷慷慨解囊。

    送他们离开顺义之后,齐佑盘算了下,一共收到了近千两银子,再加上送来的旧衣物,总算能让包衣奴才们过一个比往年暖和的寒冬。

    林义诚一见,几乎没哭出声:“还是七爷有先见之明,下官在其他庄子时,遇到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要求有衣衫穿,房屋住。有了这些银子,去买粗布旧棉花来,让他们自己缝制,这个冬天就好过多了。到了明年,等他们有了收成,把屋子稍加修葺,熬上一两年,这日子啊,定能越过越红火。”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等冬小麦种完之后,就该慢慢修水渠了。还有,先前我说的夜校,也要安排起来。每个村落边,搭一间大的泥墙草屋,里面砌上炕。这个简单得很,花不了几个银子,请来的先生也有了住处。晚上的时候,多费点火烛灯油钱,晚上就可以跟着先生认字了。无论男女,每家每户的蒙童必须去,学会了之后,再回去教家里的大人认字。唉,没法子,地方不足,人手银子终归不够,先一步步慢慢来吧。”

    接下来,齐佑吩咐了林义诚与夏师爷一堆事情。得高与桂和,连着侍卫都被派了出去,忙得不可开交。

    秋意转浓,冬季来临之时,整个顺义从一潭死水,变成了鲜活的溪流。

    田间地头,修葺水渠的汉子脸上带着笑,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

    顺义县衙的旧址处,新的衙门立起了新框架,择了吉日等着上梁。

    管事与人抬着大桶的饭菜走出来,大声吆喝:“放下手上的活儿,分批前来用饭。老规矩,不许挤不许抢,都有。今天的大白菜里,每人都有一片大肥肉片!”

    有人顿时大声欢呼起来:“今天有肉吃了!”听到他一喊,其他人都跟着纷纷笑着吆喝:“吃肉喽!”

    平时他们这群乞丐,虽然不用干活,沿街行乞的日子着实不那么好过。遇到心善的,给他们那么点残汤剩饭。

    遇到那凶神恶煞的,骂一顿是驱赶是轻,说不定还会动手,放恶狗前来撕咬。

    他们被步兵巡抚衙门的番役用牛车,强行拉到顺义一扔,每人都忐忑不安,如惊弓之鸟。

    到了顺义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林义诚林县令,态度温和,和颜悦色让他们不要担心,给他们先是登记造册。

    接下来,他们发现不但有能容身的屋子,虽是草屋泥墙,里面的大炕结结实实。到了冬天烧起炕,挤在一起睡更是暖和得很。

    一天十个大钱,干上半个月就发放一次。林义诚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绝无层层克扣。

    一日三餐,黑面馒头白菜豆腐管饱,隔三差五还会加些肉开荤。

    不用挨打挨饿,居无定所,有钱拿,生活安稳下来。前来的乞丐只走了几个,其他人都安心留在了顺义。

    听林县令说,修完县衙,还有很多活计做。只要他们肯干,肯学,以后说不定学到了手艺,还能当师傅带徒弟,再去别的地方修城修屋修路。

    原本就有些懂得手艺的,被每天都要来巡视的林义诚发现,很快就被提拔成了管事。管事一天的工钱足足有十五个大钱,这群人干劲就更足了。

    暗戳戳期待着搬进新县衙的林义诚,每天哪怕再忙,就算跑细了腿,也要来县衙前看一眼。就跟从没见过石头木材一样,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停过。

    夏师爷也笑,但看到林义诚笑得实在有点儿傻,总是感到眼睛疼。

    “七爷在做什么?我得去庄子里回禀一下今日的进度。”林义诚背着手,在县衙前走了一圈,自言自语说道。

    又来了,又来了!他这句话,夏师爷已经听得耳朵起茧,连着瞥了林义诚好几眼:“东家,七爷每日都有自己的安排,您就甭去添乱了。”

    林义诚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这每天不得七爷的吩咐,听他说说话,心里总不踏实。”

    夏师爷袖着手,望着前面的热闹一阵,说道:“走吧,去庄子一趟。”

    这下轮到林义诚撇嘴了,“瞧你那德性,明明与我一样,还搁我面前装呢。这提拔有本事的管事,是不是与七爷聊天得的主意?”

    夏师爷被噎得没话说了,当时跟齐佑说起县衙建房子的事情,就随口提了一嘴。

    齐佑提点了他们几句,他们选了有本事的管事出来,得了好几句夸赞呢。

    齐佑从不乱夸赞人,真正做好了才夸。做不好也不骂,让他们自己先去想哪里没做好,然后去他面前分析。

    分析完之后,接下来就让他们再想如何改善。如果觉着不好,齐佑会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也可以反驳,说明自己的观点。

    如果他们的想法更好,齐佑会完全照着他们的想法去做。

    只是迄今为止,他们想法,还没能盖过齐佑去。

    夏师爷心悦诚服说道:“跟在七爷身边,做事好似有了方向。一件事吧,按照七爷教的方式去做,哪怕中间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只要方向没错,最后总能做成。”

    林义诚笑道:“那是做事之前,从头到尾都先理了一遍,就跟那眼前的雾被拨开了,该走的变得清晰可见。走路还摔倒的话,纯属愚蠢,倒霉到了家。”

    夏师爷呵呵笑,沉吟了下,小声问道:“东家,那您说说看,七爷让我们跟周边的人,还有他们这些乞儿打听。家乡有哪些人是表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可好,子孙后代可好。这事,又是为做何用?”

    林义诚琢磨起来,片刻后,转头四望,压低声音说道:“莫非,是因着七爷的腿”

    “东家您想什么呢,七爷的腿,哪怕有些人长了四条五条腿,照常比不过七爷!”夏师爷无语望天,手一下下点着自己的脑袋:“得看这里,看这里!”

    林义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干笑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一时想岔了。”

    夏师爷再次袖起手,不紧不慢说道:“皇家祖上结亲结的,离得远了去。皇上的后宫虽有表亲,七爷的生母却与此无关。七爷肯定不是在想自己,再说,七爷做的那些大事,什么时候是为自己做打算了?”

    林义诚嘿嘿讪笑,招呼车夫赶来了马车,奔去了庄子。

    齐佑在忙着做顺义县的规划总结。

    一、顺义的首要目标就是奴隶改革。

    虽然他们在名义上还是包衣奴才,实际境遇已经大为不同,算是取得了初步成效。

    想要如林义诚所言那般,真正过上红火日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到十年后再说也不迟。

    二、夜校扫盲,开办真正的学堂,免费教育。

    夜校扫盲已经开始,真正的学堂还没能办起来。办学堂与夜校不同,找到识字的先生就行。

    齐佑打算办真正新式学堂,不仅仅只为科举考学,侧重教授各种技术知识。比如数学,语言,织布,育种,医学等各种技术班。

    学校招收的学生,不限男女。

    旗人男女大防这点比汉人做得好,而且旗人女性不裹小脚,可以骑马出行。百姓都见怪不怪,看到她们出来,马上就能区分出旗汉。

    哪怕是朝廷严令禁止女性裹小脚,汉人还是偷偷裹,朝廷屡禁不止,最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旗人还有人跟着学,到了晚清的时候,裹小脚的陋习风气就更甚了。

    齐佑希望从旗人开始,包括在顺义的平民汉人在内,女儿家也能上学。

    不管读书认字,还是学一门本事,能带动汉人女性从阁楼里走出来,觉醒抗争。

    这个学校背后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支持,以及各种真正有本事的先生。

    齐佑毫不客气算上了紫禁城,他有个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爹,这个爹他是坑定了。

    学校的名誉山长,肯定非康熙莫属。既然当了山长,出力出钱,挡住各方的非议,康熙自当义不容辞。

    三、满汉关系。

    理事厅这种存在,旗汉不同律法,想要强硬改革,八旗旗人估计得反。

    如今大清还是靠着八旗兵守江山。汉军有绿营,不过绿营的兵力少,配制差,待遇也差,军费基本都给了八旗营。

    齐佑敢提满汉同律,影响到了康熙身下的那把龙椅,他的另一条腿估计得被康熙打断。

    满汉平等,这是齐佑让林义诚收集近亲结婚,对后代造成影响的缘由。

    齐佑现在无法用科学解释,为何近亲无法结婚,他只能收集庞大的数据,来佐证此种观点。

    旗汉不婚,结果就造成了旗人只能内部通婚。虽说同宗不婚,但表亲之间并没有包括在内。

    旗人就那么些人,几大姓氏,拐着弯都连着亲。

    说句笑话,康熙想诛人九族,诛谁都会诛到自己头上。

    旗人男子可以纳汉人小妾,但旗人女性绝无可能嫁给汉人男子。

    顺治曾经允许旗汉通婚,亲自做出表率,后宫立了汉人大福晋。可惜他去世得早,他所设想的东西,全部被推翻了。

    齐佑认为顺治的政治才干,完全被埋没了,世人都只看到了他那点男女之事。

    当初他旗汉通婚的出发点非常好,只是没有找到切入点,就是旗人权贵们的痛点。

    只有关系到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才愿意做出改变,比如像是齐佑在顺义的改革。

    齐佑并不认为自己比顺治厉害,顺治哪能知道,近亲结婚造成的危害。

    权贵们想要世卿世禄,他们绝对不会愿意,也不敢冒险,生出一堆傻子,或者有病的子孙后代。

    等到全面通婚之后,旗汉成为了一家人,关系才会真正融洽缓和。

    旗人这边的阻力没了,修改律法,提高汉人地位的想法,才能得以实施。

    这些打算,齐佑不会在现今告诉林义诚,随便敷衍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忙了。

    等到林义诚与夏师爷离开后,齐佑看着面前的纸,不禁苦笑。

    康秀后宫,还有个亲亲表妹呢。佟贵妃与佟家知道了,估计得想生吃了他。

    不知道康熙得知之后,还会不会翻佟贵妃的绿头牌。

    晚上用过饭之后,齐佑正在写功课,桂和进来禀报道:“爷,张柏他们都到了。”

    齐佑嗯了声,头也不抬吩咐道:“你去把我所有的糖,蜜饯都全部都装上。”

    桂和应下退了下去,齐佑赶完功课,收起纸笔便走了出门。

    天际月光淡淡,夜里寒冷,眼前好似蒙上了层薄薄的纱,朦胧中带着静谧的美。

    庄子东边有颗大香樟树,小孩老人平时都喜欢坐在下面聊天玩耍。

    齐佑一走近,张柏他们忙迎上来,争先恐后请安见礼。

    齐佑接过桂和手上的袋子,笑着道:“老规矩,都有。”

    张柏最机灵,跟猴儿一样窜在了最前面,摊开手掌,说道:“奴才出门之前洗过手了。”

    齐佑在张柏手掌心放了颗松子糖与两颗蜜饯,问道:“先生教的大字可学会了?”

    张柏迫不及待先将糖放进嘴里含着,抿了抿,笑着答道:“学会啦,奴才还照着七爷的吩咐,回去教了姐姐,爹娘。爹娘只会认,不会写,姐姐都学会了。”

    齐佑表扬了他一句,转头四看,问道:“你姐姐呢?”

    排在张柏后面的大山伸出脑袋,盯着齐佑手上的装糖与零嘴的袋子,抢着答道:“他姐姐被他娘关在了家里,说他姐姐是大姑娘了,不能出来跟我们一群小子,成日混在一起玩耍。”

    齐佑愣了下,笑笑没说话。张柏含着糖退到了一边,大山走了上前,乖乖伸出了手掌:“我也学会了认字,回去教了爹娘。”

    “好。”齐佑照样笑着夸了句,在他掌心放了糖与蜜饯。

    一共二十个左右熟悉的小伙伴,里面只有两个小姑娘,小花四岁,荷叶五岁。张松最大,已经十岁出头,今晚她缺席,没有再来。

    齐佑每人都先分了些让他们吃,剩下的,则让桂和用油纸包好,给他们带回去。

    夜里冷,张柏勤快机灵,蹭蹭蹭跑回去,抱了一些柴禾过来。在石条凳前升起了火堆,围成一圈烤火说话。

    齐佑扫了一圈在火光下,一张张依旧瘦弱,却因为有糖吃,笑逐颜开的脸,说道:“你们可知道跟着我来顺义的西洋先生?”

    “知道。”大山最先举起手,大声答道。

    其他人跟着答了,齐佑笑着说道:“两个先生最近在忙着测绘堪舆图,你们应当见到过。他们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到处跑,很是辛苦。不过,我想问一问,你们可愿意跟在他们身边去学习?”

    这次连着张柏都愣住了,最先举起手的是荷叶,齐佑鼓励地看向她,小姑娘怯生生说道:“奴才想学,可奴才听不懂他们说话。”

    齐佑眼含赞许,说道:“荷叶敢想学就很厉害了。听不懂他们说话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我最初也听不懂,也是后来学会的。他们来大清,也不懂大清的话,如今同样在学。你们年纪小,肯定比两个先生学得还要快。”

    荷叶高兴地笑了起来,说道:“奴才要回去跟爹娘说,得要他们点头同意。”

    齐佑笑着说好,“这是大事,是要回去与家中大人商量,更不能学几天就放弃了。以后你们一辈子都得这般,上山下山,日晒雨淋,不能随便下决定。”

    有了荷叶带头,其他人争先恐后跟着表了态,想要去去徐日升他们身边学习。

    齐佑全部都笑着答好,“你们先别急,这不是好玩的事情,说不定比种地还要辛苦。你们不仅要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还要懂得算学,学习语言。到了最后,还不一定能学出个名堂来。”

    他的话音一落,放眼望去,好几个都缩起了脖子,明显打起了退堂鼓。

    吃苦不怕,最怕的就是读书认字,算学,学这些比种地干活难多了。

    齐佑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形,有的小孩总想着当大英雄,骑马打仗,压根不爱读书。

    比如大山,吃饱饭之后,精力过人,见到猫狗都要撵着跑一圈。

    “没关系,你们可以先跟着去试一试。实在是不行,学不会,或不想学了,跟我说一声就是,我不会怪罪你们。”齐佑温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张柏沉思了一会,说道:“奴才愿意去学,林大叔说了,七爷让我们做的事情,肯定是为我们好。学会了一样本事,以后走到哪里都能赚到口饭吃。我能吃苦,不怕吃苦,总不会比以前还要苦,我都有夹衫穿了。”他低下头,撩起粗布外衫,露出里面的夹棉里衣。

    齐佑抬眼看去,不禁笑了笑,认真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只是,不仅仅能吃苦就行,还要真正热爱。”

    张柏放下衣衫,呆呆地望着齐佑,满脸不解。

    齐佑解释道:“就好比你最喜欢吃糖,比吃白面馒头还要喜欢。赚口饭吃,是吃饱白面馒头。而热爱,就是赚到糖吃,要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你学的东西。”

    话虽然有点儿绕,喜欢吃糖的张柏却听懂了,眼睛亮晶晶地,重重点头嗯了声。

    齐佑望着张柏,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跟着他,只要有他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再饿肚子。

    可不能仅仅满足于此,齐佑要的是测绘事业的开拓者,只凭着生存的本能还不够,得真正热爱。

    为了生存,可能做好一件事。有了热爱,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同时在其中也能得到满足与享受。

    齐佑看到过一句话,他衷心盼着这群有缘遇到的小伙伴们,看到地上的六便士,也能抬头欣赏月亮。

    这时,身后一道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七爷,奴才能跟着去学吗?”

    齐佑转身看去,见张松站在树影里,火光映在她清瘦黝黑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满含着不安,忐忑,期盼。

    “当然能啊。”齐佑愉快答道,朝火堆指了指,“那边冷,快过来烤火。桂和,她的那份糖与蜜饯呢?”

    桂和忙拿了份糖与蜜饯,张松小跑着上前,道了谢,接过来捧到手中。

    小脸脸紧绷着,像是下定了决心,站在齐佑面前,一口气说道:“七阿哥,奴才想要认字读书,不喜欢做衣衫,绣花,嫁人。娘说奴才年纪大了,过两年就要婚配,要奴才呆在家里等着嫁人。七阿哥,求您不要给奴才指婚,奴才不想嫁人,想要与弟弟他们一起出来做事。”

    张松身上浓烈的期盼,与那份急迫,不甘,冲得齐佑鼻子难得发酸。

    他朝着她郑重无比点头,沉声许诺道:“好!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一定支持你到底,护着你去做想做的事情!”

    张松脸在火光下,渐渐通红,眼眶湿润了,泪一下涌出来,猛然转着圈,又哭又笑。

    荷叶他们几个小的,不懂张松在做什么,只是见到她转圈,凑热闹跟在她身后一起转。

    其他人见状,纷纷加入,彼此笑闹成一团,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齐佑手臂撑在石条凳上,面带微笑,望向天边的弯月。

    总有人问他累不累,苦不苦。康熙听福全回去禀报了他在顺义的情形,一道道旨意雪片般飞来,还给他送来了无数的补品,皆在让他好好歇息,悠着点,别累坏了身体。

    谁都不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仰望着月亮。

    第四十章

    测绘是一门非常专业的学科, 哪怕是现在测绘技术落后,依然必须懂几何算学天文。

    对于皇庄这群孩子来说,就算克服了语言的难关,这些知识对于他们来说也等于听天书。

    张诚的满汉文, 平时说话交流都还困难。徐日升能说汉文, 满语, 只不大标准。有时候遇到专业词汇, 表达就更不精准了,得用拉丁文。

    齐佑便跟在身边做译官, 哪怕他用再浅显的话翻译出来, 他们还是听得一脸懵。

    齐佑极有耐心,不断鼓励他们道:“没事,其实我也不大懂,与你们一样,要从头学起。”

    尽管齐佑再鼓励, 队伍还是逐渐减少, 从最初的二十多人,变成了十人左右。

    齐佑重新招募了其他人进来, 让这个队伍保持在二十人左右。

    再多的话,队伍太庞大, 会影响到徐日升与张诚的工作。现在两人不可能开班授课,遇到不懂之处,他们最多解释几句。

    考虑到淘汰率, 人太少的话,人才储备就不够用。

    这件事做起来比想象的难, 齐佑心里早就有所准备, 并不感到气馁。

    让他欣慰的是, 张松一直在。不知她回去怎么说通了爹娘,最后她与张柏一起来了。

    张松年纪大一些,比起其他小孩子更加沉稳细心。除了自己专心学习之外,还总是照顾着比她小些的孩子。

    张柏勤奋刻苦,脑子不如姐姐张松灵活,学起来有些吃力。

    有时候张松早已弄懂的问题,张柏还在那里琢磨。齐佑见状也不急,不厌其烦再给他讲解一遍。

    更令齐佑刮目相看的,是五岁的小姑娘荷叶。

    荷叶长得圆乎乎的,圆脸圆眼,看上去可爱又憨厚。越到冬天,山上越冷,下雪的时候就上不了山。

    他们一行人趁着还没下雪的时候,先去了山里测绘。

    齐佑为了安全起见,将护卫们都叫上了,帮着搬动象限仪等仪器,护着他们的安全。

    上山的路难,荷叶人小,绷着圆脸蛋,吭哧吭哧走在中间,从来不喊苦喊累,让人操心。

    她学起语言来也最快,记性好,没几天,她就弄懂了各种仪器的拉丁语叫法,还能说几句日常的拉丁语问候。

    齐佑见这群人不至于颗粒无收,哪怕再辛苦,觉着也值了。

    其实,最所有人中,最累的还是齐佑。除了上山下山,他还要担任翻译之责,一天下来,磨得嘴皮都薄了一层。

    尤其是他的腿脚终归不便,上山下山都很吃力,为了不影响队伍,他终于柱了拐杖。

    一天下来,齐佑几乎腿都抬不起来。泡了滚热的药汤,得高与桂和给他捏松腿脚,再好好睡一晚,第二天才勉强能动弹。

    不过一段时日坚持下来,齐佑也习惯了。

    在一切进入正轨的时候,太子与大阿哥来了顺义。

    齐佑正在山上,听到太子的侍卫上山来禀报时,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侍卫再重复了一变,齐佑心道康熙派来的钦差大臣来了,看着天边的太阳,说道:“今儿个风有些大,我们早点收工下山去。”

    下到山脚,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带着侍卫,正在往山上爬。

    大阿哥看到一行人,再一看齐佑,顿时瞪大了眼睛,“老七,你这是”

    齐佑裹着一身灰扑扑,脏兮兮的皮袄衫裤,拄着拐杖,身上帽子上挂着干草碎屑,大阿哥好不容易才把“从哪里乞讨来”咽了回去。

    太子也惊讶不已,直盯着齐佑,好半天都没能认出他来。

    成日在山里钻,也可以如太子与大阿哥那样,锦缎华服,一天穿下来就不像样了,不合时宜不说,实在是浪费。

    齐佑知道自己的形象,他也不在意,神色坦然,上前笑着见了礼,“太子哥哥,大哥。”

    其他人见到太子与大阿哥,徐日升与张诚还好,孩子们则一脸紧张茫然。

    张松最先回过神,连忙拉了下身边的荷叶,再看了眼张柏,在山道上跪了下来。

    其他孩子见到他们几人跪,慌乱地跟着跪着磕头请安。

    齐佑回转头,看到狭窄山道上跪着的一群人,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他赶紧上前几步,笑着说道:“太子哥哥,大哥,外面冷,我们快些回去吧。”

    太子抬手叫了起,打量着齐佑手上的拐杖,眼神在他腿上掠过:“你的腿脚不便,怎么不让侍卫背你,山道陡峭,仔细着摔下来。”

    齐佑笑道:“多谢太子哥哥关心,我没事。”

    太子神色复杂,没再多说,转身往前走去。大阿哥笑着上前,与齐佑并排走着,扯了扯他身上的羊皮袄子,笑道:“老七,若是不认识,我还以为你是哪家的放羊小子呢。”

    齐佑低头看着身上已经磨得放光的羊皮袄,笑道:“大哥,您别看我这袄子不好看,但挡风,树枝刮几下也没事。山上风大,冷得很,穿棉袄可遭不住。”

    大阿哥笑道:“还有你这脸,吹得脸颊上两团红,都快皲裂了。回去汗阿玛见到,仔细认不出你来。汗阿玛说,哎哟,以前那个自小就爱臭美,俊美的老七呢?”

    齐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其实还是挺俊美的,不一样的俊美。”

    大阿哥呆了下,噗呲哈哈大笑起来。太子同样忍俊不禁,笑道:“老七长高了不少,看上去精神奕奕,这不一样的俊美,倒说得没错。”

    “还真是。”大阿哥笑着比划了下齐佑的脑袋,“比老三都要高一点了。”

    齐佑得意地笑,逗得大阿哥又哈哈笑了。

    兄弟几人笑着回到庄子,齐佑洗漱之后换了身衣衫出来,见大阿哥与太子分坐在两端吃茶,屋子里一片安静。

    顿了下,齐佑走进屋,在大阿哥下首坐下,说道:“你们前来,怎么不给我递个消息,早知道我就不上山了,怠慢了哥哥们,实在是我的错。”

    太子说道:“汗阿玛听说你最近在测绘,连信都写得少了,着实担心,便让我与大哥一起来看看你。”

    齐佑知道康熙让太子与大阿哥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看测绘,还要看其他。

    果然,大阿哥说道:“汗阿玛说,都快过冬至了,你还不回京,想要在外面晃何时。还有,你让二伯弄来的牛,不想要啦?”

    福全回去顺义之后,将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禀告给了康熙。

    康熙得知齐佑要牛,倒没多说什么,只是福全带回来的牛,被他扣住了,还没给到齐佑手上。

    太子沉吟了下,笑着说道:“汗阿玛说,让你回去亲自说清楚,是只要牛,还是连着别的东西也要。”

    大阿哥倒不知道这一出,闻言不由得狐疑地打量着齐佑,问道:“老七,你要贩卖牛肉?”

    齐佑差点被茶水呛着,转过头去咳嗽了一阵,擦拭干净嘴,望着大阿哥无语说道:“大哥,您说什么呢。我让二伯弄来牛,当然是为了耕地。”

    看来,以康熙的聪明,听到他去了马场,肯定猜出了他的打算。

    齐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知道也不怕。康熙不给他马场,他就先占一小部分,借养在里面,到时候再逐步蚕食扩张就是。

    大阿哥嘿嘿笑,说道:“我就说嘛,你没那么大的胆子,宫里都吃不到牛肉,你还敢杀了耕牛来卖。”

    齐佑笑道:“我就是再缺银子,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啊。太子哥哥,大哥,你们住在哪里,是住在行宫,还是住在庄子里?”

    太子说道:“我就住在庄子里吧,这里也方便。大哥要住何处,得他自己拿主意。”

    大阿哥随着太子一样,要住在庄子里,“听说你这边可热闹了,到时候你可得带我去四下走动,好生瞧瞧。”

    大冬天到处光秃秃冷飕飕的,哪里有热闹可看。齐佑想了想,估计康熙给了他们旨意,让他们来看顺义的变化,尤其是修建水渠道路这些。

    “好,你们赶路累了,先休息一晚,明儿个我陪着你们去到处转转。”齐佑说完,叫来得高安排收拾院子,吩咐道:“你去打声招呼,明天我不上山了,让他们自己去若是听不懂的话,就多问徐先生,央求他多解释几次,说得慢一些就是。”

    太子略微沉吟,叫住了得高,对齐佑说道:“我们就是来走走,可不能耽误你的正事。恰好我没见过测绘,明儿个我跟你一起上山去吧。”

    大阿哥落后一步,紧跟着说道:“我也去,正好长长见识。”

    齐幽只能笑着应了,认真提醒了他们上山的主意事项:“山上冷一些,爬山时又会热,你们最好穿短打。短打利索,热的时候也好脱。不过这种天气,一会儿就冷了,又得再重新穿上,脱穿一定要方便为好。还有鞋子一定要合脚,打滑的不要穿,一定要注意安全。”

    大阿哥不以为意笑道:“老七你真是爱操心,瞧你这样都能上山下山,我难道还比不过你?”

    齐佑瞧着大阿哥壮实的身体,无奈说道:“好吧,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太子是储君,大阿哥稍嫌莽撞,若是滑到摔一跤,扭到了哪里,都是麻烦。其实齐佑不想冒这个风险,让他们上山。

    齐佑身边还有群孩子,若是不小心冲撞到了,他们两人可不是齐佑。

    最主要的是,两人身份尊贵,孩子们面对他们缩手缩脚,一堆的规矩礼仪

    可拦着太子吧,以他敏感多疑的性格,估计会以为会以为齐佑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愿意让他学。

    大阿哥是越拦着,他越来劲,齐佑肯定拦不住他。他见到太子去,绝对要跟着去。

    两人之间互相暗中较劲,齐佑在宫里都早见识过了。

    齐佑暗自腹诽康熙,真是没事给他找事。

    吃完饭各自去歇息,第二天早上,等太阳出来以后,开始出发。

    齐佑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大阿哥倒是听了齐佑的话,换了身行袍,里面穿着皮裘,外面再加了件长大氅。

    太子也如大阿哥一般的装扮,齐佑看着两人的锦缎华服,只能当作没看见。

    估计他们两人一时半会,也拿不出齐佑身上的这种衣衫。不过几身锦衣,康熙还是给得起。

    大阿哥打量着齐佑,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从外面回来?”

    齐佑指着身后修路的那群人,说道:“我去看他们修路了,修路架桥也要测绘。治理河道也一样,大禹治水就用了测绘,测量远近与高低。”

    太子立刻睁大了眼睛,好奇望去。徐日升与张诚,身后跟着一群昨日见过的包衣奴才,一起走了回来。

    路边,一群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在挑土挖沟,忙得热火朝天。

    “老七,那人”太子眼尖心细,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挑着一筐土,走起路来摇摇欲坠,没几步就摔倒了。

    跟在他身后背着土筐的男孩,跟着一头栽了上去。两人被盖在了土中,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后面的人都被挡住了,停下了一长串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趴在地上的两人挥舞着手臂,上前一人踢了一脚,破口大骂。

    齐佑顺着指点看去,哦了声,“那是达春与他的儿子颚鲁。他们在工地里做工,每天有工钱拿,有杂面馒头吃。比不过以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比起流放宁古塔,应当好多了。”

    太子知道达春的事情,看了几眼,心里滋味颇为复杂。他知道齐佑心慈,爱护这群包衣奴才。

    却又有自己的原则,不是一味的良善,对待达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达春的其他儿子,交由了内务府处置。小儿子颚鲁跟着达春作恶多端,则与他一同受罚。

    比起砍头,沦落到与一群曾是乞丐的人,一起修路吃苦,永无出头之日,倒说不清楚哪种更为悲惨。

    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大阿哥压根没放在心上,笑道:“老七,我们再不走,太阳都快下山了。”

    齐佑笑着请太子先行,解释道:“山上要冷一些,晚上时会结薄冰,不但冷还滑,等到太阳升起以后才好上去。”

    大阿哥讪笑几声,“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们,特意晚一些呢。”

    太子斜了大阿哥一眼,笑道:“大哥,你就甭自作多情了,老七岂会为了你耽误正事。”

    一路说说笑笑上了山,齐佑看着远远跟在最后面,沉默着的一群人,走在了太子与大阿哥身后作为缓冲。不时与张松他们说几句话,安抚着他们的情绪。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平时勤于练习骑射,体力还好,爬山没有问题。走了没多远,两人就热了起来,纷纷脱下身上的大氅。

    大阿哥动作幅度大了些,大氅刮在了斜伸出来的树枝上,喀嚓一声,青色锦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齐佑闻声看去,见大阿哥眼都没眨,将大氅扔给了贴身太监景利,用手闪着风,咕哝了句:“爬山还真是热。”

    太子也热得后背冒汗,回转头看着拄着拐杖,不紧不慢,稳稳走上来的齐佑,喘着气说道:“老七,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厉害,一点儿都不累。”

    齐佑朝着太子一笑,停下来,双手拄着拐杖借力:“开始也累,爬多之后就习惯了。太子哥哥,如果你们实在累的话,就停下来歇一歇,喝几口水,一定别逞强。上山容易下山难,得留着些力气下山用。”

    太子想想也是,看到前面有个宽敞之处可以歇息,便说道:“我们就在那里停一停吧。”

    齐佑应下,心想今天甭想做多少事,就当上山游玩了。他转头招呼道:“你们先上去,我们随后就来。”

    连着休息了两次,几人终于赶到了测绘点。见到他们来,围在徐日升与张诚身边的孩子们,马上让开到一旁,请安见礼。

    太子随意挥了挥手,走上前饶有兴致打量着徐日升与张诚手上的望远镜,以及象限仪,“准绳规矩”,侯时钟几种仪器。逐一询问着用法,用处。

    太子听着徐日升介绍,只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了齐佑,齐佑便在旁边做起了翻译。

    大阿哥听了几句,就头晕脑胀,完全不感兴趣。他听着齐佑一会用汉文同太子说话,一会跟徐日升与张诚嘀哩咕噜说拉丁文,眼神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

    听到最后,大阿哥走上前,如同三阿哥那样,一把圈住齐佑的脖子,笑道:“好你个老七,这种跟鸟语一样的话,就你能听得懂。还有那几何算学,我真是讨厌得很,偏生就你爱学。你尽管不在上书房上学,照样能把我们比了下去。怪不得汗阿玛说,要我们来多跟你学习呢。”

    不知是山上寒冷,还是其他,太子僵着一张脸,笑得很勉强。他看着大阿哥与齐佑两人打闹,说道:“大哥你快放开七弟,他还要做事呢。”

    大阿哥悻悻放开了齐佑,看着天色,说道:“要不先用些干粮吧,我都饿了。”

    齐佑见正事没做,爬上山来就得吃饭了,他暗自苦笑,招呼大家歇息。

    说是干粮,齐佑当然不能亏待这两个爷,吩咐厨房准备了羊肉包子,煮好的奶茶背上山。

    寻了块平整的地歇下来,张柏他们机灵,见侍卫去捡干柴搭灶,忙叫上同伴去帮忙。

    没多时,他们就帮着捡了一堆柴火过来,侍卫升火架锅热奶茶,烤羊肉包子。

    没过一会,奶茶飘香,羊肉包子表皮烤得金黄,羊肉香气四溢。

    大阿哥深深吸了口气,顾不得包子烫,一口咬了下去。烫得嘴里嘶嘶吸气,却舍不得吐掉,几口就将一只包子吃完了,再喝了口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

    大阿哥满意地吐出口气,赞道:“老七,这个烤包子,好吃!”

    太子也吃得赞不绝口,他以前跟着康熙出行,在路上歇息打尖的时候,也常常吃干粮。大多吃些干馍馍,烤肉,加上口热茶。

    齐佑虽说只准备了包子与奶茶,花样少,吃起来却又香又暖和。

    太子一连吃了三只包子,一碗奶茶喝下去,全身暖洋洋的。上山的那点累,此刻烟消云散。

    除了徐日升与张诚他们陪着一起吃包子喝奶茶,其他所有人,只能在旁边啃干馍馍,喝几口皮囊里的凉水。

    以前的时候,齐佑都与他们一起用饭。到了中午时,寻个地方生火,烤馒头,煮一锅热汤,暖暖和和吃一顿。

    今天不同往日,有了太子在,君臣有别。何况是这群包衣奴才们,他们连靠近太子都躬着身子,头都不能抬。

    到了下午,哪怕太阳仍然高高挂着,天气却愈发凉。齐佑见实在是做不了事,又担心下山的时候路滑,吃过饭歇息一会,干脆招呼大家下了山。

    太子看了看天色,迟疑了下问道:“老七,这么早下山,我们可是耽误了你的正事?”

    齐佑坦白答道:“平时我们是会晚一些。不过您与大哥是第一次来,还不习惯,下山的时候不好走,我们得早些下山去。”

    大阿哥不依了,瞪着齐佑说道:“老七,你看不起谁呢?”

    齐佑笑道:“大哥,我开始也是这么早。等到我磨蹭下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真不是看不起您。”

    大阿哥一听,那点儿怒意瞬间消了,笑道:“好吧,既然你有经验,我就听你的。”

    得高如往常那样,领着侍卫扑灭了火堆。齐佑亲自检查过,全都扑灭了之后,吩咐大家收拾着下山。

    太子在旁边默默看着,笑着说道:“老七,这点小事你还得过问,真是能操心。”

    齐佑郑重说道:“太子哥哥,这不是小事,如果火星没灭掉,说不定会引起山火,整座山都会遭殃。”

    太子干笑几声,“也是,我倒没想到这些,还是你想得周全。”

    “我就懂这些小事罢了。”齐佑没再多说,大家一起下山。

    依着规矩,太子走在最前面,大阿哥紧随其后,齐佑则走在大阿哥后面。

    下山路比上山还要难,大阿哥走了一段路,就知道齐佑所言无虚。他双腿不但开始发软,有时候脚下一滑,惊得冷汗直冒,全身都跟着软了。

    太子也好不了多少,走得极为小心缓慢。所幸一行人有惊无险,眼见来到了山脚,齐佑总算松了口气。

    只一口气没松完,齐佑眼见着走在他前面的大阿哥,身上大氅挂在了斜出来的尖石上。

    大阿哥身形微顿,在布帛撕裂声之后,整个人朝前一头栽倒,带着他前面的太子,一起往下滚去。

    齐佑憋着一口气,听着太子与大阿哥的大呼小叫,无语望天。

    最后一段路了,就最后这么一段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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