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侍卫贴身太监呼啦啦奔上去, 将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搀扶起来。大阿哥尚好,只是左手上的皮被磨得要破不破,沁出点点血渍。

    太子被人高马大的大阿哥扑上来压在身下,周身都像被碾了一遍痛。右脚踝扭到了, 站起来一用力, 顿时惨呼出声。

    大阿哥连忙赔了不是, 恨恨将身上歪斜的大氅一把扯开, 扬手砸在地上,淬了口骂:“都是这破东西, 晦气!”

    太子的脸色立刻变了, 阴森森盯着大阿哥道:“你发的哪门子火,莫非你还怨上我了?”

    大阿哥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摔了一跤,带着太子一同摔倒,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都已经赔不是了, 太子还咄咄逼人, 真是欺人太甚!

    齐佑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赶紧上前吩咐侍卫:“太子爷的腿受了伤, 还不快回去请大夫医治。大哥,外面这么冷, 您的大氅还是披上吧,仔细着一热一冷,着凉生病。”

    景利细心机灵些, 闻言忙将手上抱着的大氅披在大阿哥身上,低声劝道:“爷, 太子爷脚伤到了, 七爷说得对, 得赶紧回去请大夫。”

    大阿哥被景利一劝,也听出了齐佑的弦外之音。

    太子终归是太子,不管他如何受的伤,都是天大的事情。

    尽管心中汪着一团火,憋屈得脸都白了,大阿哥硬生生忍住,闷声不响回了庄子。

    一通扰攘之后,终于回到庄子,请了大夫来给太子诊治。所幸太子脚踝没有伤到筋骨,只要好生养着,抹药之后待消肿就没事。

    大阿哥再不情不愿,亦得跟着齐佑一起,守在太子的身边,等着大夫给他诊断,以示关心重视。

    太子看着裹成一团的脚踝,来了顺义一趟,哪里都去不了,郁闷不已。再看大阿哥黑着脸站在一边,心中的那股子莫名怒火直乱窜。

    两人之间那些没浮上台面,私下底的暗中较劲与争斗,此时差点儿就要彻底爆发出来。

    齐佑站在旁边,将两人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兄弟友恭就是个笑话,他是管不了。

    但他们不能在他这里干架,否则不管与他相不相干,怀璧其罪,肯定会被牵扯进去。

    这不是兄弟之间的普通吵嘴打架,身后涉及到派系朝堂,江山社稷。

    他们彼此伤到一根头发,身后却是血流成河。

    眼见两人跟斗鸡一样,又要撕扯起来,齐佑叹息再叹息,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他脸上堆满了笑,说道:“大哥,您手上受了伤,早些回去歇着吧。冬至快到了,宫里举办筵席,到时候您手不方便,其他人看到了,又得赶着上前来关心。”

    再转头看向太子,笑着劝道:“太子哥哥也是,您的脚得好生养着,若是筵席赶不上,只怕有人又有话说。乌库玛嬷身子不好,汗阿玛成日烦着呢。听到那些碎碎叨叨的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添乱?”

    太子与大阿哥皆一愣,互相冷冷对视了眼,不情不愿别开了头。

    齐佑的话算是说得很明白。

    不能给康熙添烦心事。

    不能在外人面前,兄弟反目。

    大阿哥不情不愿见礼告退,齐佑叮嘱道:“大哥,回去之后您用药好生泡泡,尤其是腿肚子,让人给您松一松。您与太子哥哥都没爬过山,今日还好,若是不放松一下,明儿个腿会更难受,起不了床。”

    “知道了,就你爱瞎操心。”大阿哥脸色好了些,不过还是斜了齐佑眼,腹诽抱怨了他一句,“跟那嘴碎的妇人一样,叨叨说个没完。”

    齐佑只当没听见,只要两人都好好的,他是什么都成。

    太子掀起眼皮看了眼大阿哥大步离开的背影,冷着脸说道:“就你好心,可人家不领你的情,将你的一片好心当驴肝肺呢。”

    齐佑仍旧装聋装傻,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您也一样,左脚不方便,就用滚烫的热巾敷一敷腿肚子。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先歇一歇,我去让人给您送饭菜进来。”

    太子沉吟了下,见齐佑要走,出声叫住了他,“新县衙修好了,我还没去瞧过呢。我的脚也不那么严重,你去帮我弄个如你一样的拐杖,我到时候拄着拐杖去瞧瞧。”

    齐佑一听,头皮又开始发麻,忙劝道:“太子哥哥,您还是不要走动。您想去看县衙还不简单,到时候坐轿子去吧。县衙就那样,照着规制修建,到时候抬着轿子,让您进去转一圈。一路上,您还能顺便看他们修路修水渠的热闹。”

    太子笑了起来,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齐佑笑笑,见礼告退,这才得空回到屋换衣衫洗漱,吩咐了得高桂和亲自去给两位爷送饭,再去准备三顶轿子。

    为了隔开两人,齐佑干脆与他们一起坐轿子。有轿子拦着隔开,轿帘挡着,哪怕黑脸冷眼,总能隐藏一二。

    翌日,齐佑领着两人,坐上轿子去新县衙转了一圈,一路上看了顺义的热闹变化,便回了庄子。

    太子养脚,在屋子里出不了门,想到齐佑流利的拉丁语,便起了学习的心思。

    徐日升与张诚要忙着测绘,齐佑上不了山,更不会带着大阿哥独自上山。怕两人在庄子里吵起来,自己也只能留下来陪伴他们。

    大阿哥只能在庄子四周瞎溜达,到处光秃秃的,又冷。他溜达着没劲,就找上齐佑,兴致勃勃要上山去打猎。

    这边,太子又叫住齐佑,向他请教学习拉丁文。

    饶是齐佑脾气耐心再好,自己的事情全部耽搁了,在两人中疲于来回,也着实烦了。

    烦了,齐佑琢磨着在两人身上找补一些回来,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劳心劳力。

    于是,齐佑再次安排了轿子,晚上的时候,举着大火把,将两人抬出门,去看夜校的学生们读书。

    太子被搀扶着下了轿子,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茅草屋,听到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整个人都震惊了。

    大阿哥也一样,跟看稀奇一样好奇不已,惊讶问道:“他们晚上竟然也上学?咦,里面还有小丫头的声音,老七,小丫头也能跟着男子一样上学?”

    齐佑笑着说道:“大哥,上次去山上测绘的时候,您难道没发现,小丫头可不比男子差。都是大清的百姓子民,不管男女,都当为大清出一份力。当年,满人可不分男女,都要骑马上阵打天下。”

    大阿哥讪笑起来,下意识瞄了太子一眼,见他似笑非笑看向自己,愣了楞,隐忍着那股气没发作。

    齐佑端看着两人又得开始了,也不着急,笑着介绍了夜校的情形。

    太子思索了下,问道:“老七,你让小丫头跟着一起读书,莫非还打着她们以后要参加科考出仕的算盘?”

    齐佑答道:“读书不一定要科考,识字使人明理,哪怕是种地也能用得上。”

    太子一想也是,吩咐人搀扶着他进屋。里面的先生早就知道太子与大阿哥来了顺义,看到齐佑就猜出了他们是谁,忙放下书,领着学生上前请安。

    “起吧,无需多礼。”太子抬了抬手,转眼四下打量,越看越啧啧称奇。

    宽大的屋子烧了炕,加上人多,巨大的牛油蜡烛将屋子照得透亮,倒还算暖和。

    在屋中央,摆着一张光滑的大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一个个大字。

    屋子里的男童女童,围着木板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张小些的木板,上面写着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太子看向齐佑,诧异地问道:“他们没有笔墨纸砚,岂能写好字?”

    齐佑双手一摊,苦笑道:“笔墨纸砚太贵了,能省则省。也不要求他们成为书法大家,主要是为了学会认字,会写。等到以后有了银子,他们学得扎实了些,再添加笔墨纸砚。”

    太子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神在一张张些许紧张,稚气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山上见过的那张圆圆脸的小丫头,此刻睁大圆滚滚的大眼睛望着他。见他看过去,忙垂下了脑袋,露出个圆溜溜的头顶,以及头顶的两个圆包包头。

    太子不禁失笑,再看过去,又看到了两个熟人张松张柏姐弟,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原来这群包衣奴才,白日要干活做事,晚上还要上夜校。比起他们阿哥们读书的辛苦,也不遑多让。

    大阿哥也认出了荷叶,指着她笑道:“这个小丫头我见过,跟个圆球一样。圆球也在上学堂啊?我听过她说了好几句拉丁文,这小圆球还真是厉害。”

    荷叶绞着手指垂头不吱声,齐佑笑着道:“大哥,可不能乱给小姑娘取诨名。她叫荷叶,聪明伶俐得很,功课也学得好,经常得先生夸赞呢。”

    大阿哥哈哈笑道:“荷叶也是圆的,可好不到哪里去。”

    齐佑见看得差不多了,忙说道:“太子哥哥,大哥,我们再去另一间吧。”

    太子唔了声,转身离开。几人一起连续在夜里看了几间夜校,回程的路上,难得沉默。

    夜晚寒凉,天际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模样,像极了简陋屋子里,那一张张瘦弱的脸庞上,饱含渴求,清澈明亮的双眼。

    第二天,齐佑把他们再带去了离县衙一里处,规划用来建造学校的荒地边。

    轿子停下,大阿哥从轿子里下来,见到眼前大片的空地,顿时怪叫起来:“老七,这么一大片地,你怎么舍得荒在这里?”

    太子同样转过头来,狐疑地打量着齐佑。

    齐佑用脚蹭开到小腿高的枯草,说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看,下面是什么?”

    两人凑上前看了一眼,见到些露出土面的石头。太子迟疑了下,问道:“这是地基?”

    齐佑点头,淡淡说道:“这里以前是大宅院,做杂工的,收夜香的这些人,都住在这一片。在十八年时,屋子都倒塌了。断垣残桓都没有留,只剩下了些地基。大家都嫌弃晦气,没人愿意耕种这块地,更没人愿意在这里修宅子。”

    太子与大阿哥年纪大一些,还记得那年地动时的恐慌,两人一时都没做声。

    齐佑笑了起来,抬手指过去,说道:“我打算在这里修一座学堂。”

    两人顿了下,一同看向了齐佑。他拄着拐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朗朗读书声,能驱走魑魅魉魍,黑夜都不怕。”

    想到昨晚冬夜里的读书人,太子神色微微动容,哪怕是大阿哥,也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

    齐佑觑着两人的神色,继续缓缓说道:“除了科举考学,还教他们学手艺。各种手艺都学,行医治病,织布绣花,种地育种。到时候,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太子想到那场景,心驰神往起来。大阿哥跟着笑道:“学堂一建好,小商小贩,货郎都会跟着来做买卖,可不得热闹起来。”

    齐佑笑眯眯说道:“可不是,这里的学堂,说不定会为大清培养出各式的人才呢。唉,可惜,就是没银子啊!”

    太子看向齐佑,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瞄了眼太子,再眼巴巴看向了齐佑。

    齐佑再次叹息,说道:“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不只是请先生,建屋子,主要是要给钱让他们去钻研,琢磨。像是如何弄出更好的肥出来,更优良的种子。所以啊,这银子压根无法估算。我还在想,这所学堂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名字好呢?”

    他顿了一下,惹得太子与大阿哥两人,皆一脸期盼看着他。

    大阿哥心急一些,催促道:“老七你赶紧说啊,这般神神秘秘的作甚,真是!”

    齐佑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银子呢,我开始打算让乡贤们出。谁出得多,就叫谁的名字。比如赵家学堂,沈家学堂。或者把他们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供所有的学子后人们记住。”

    大阿哥呆了下,脸色变了,刚要说话,齐佑又幽幽道:“后来,我想到了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还有汗阿玛等人。这学堂呢,怎么能拉下我们兄弟。太子哥哥,大哥,你们说,是这个道理不?”

    大阿哥点头不跌,太子思索了下,如此大的事情,当然还是该他们出头出面,跟着说是,“老七你得考虑周全些。”

    齐佑微笑起来,说道:“宋时有义门陈氏,顺义也能有觉罗氏。我打算,将这所学堂命名为觉罗兄弟学堂。”

    太子与大阿哥飞快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欣喜激动。怔楞了下,神色都颇为不自在,别扭地别开了头。

    大阿哥咳了咳,上前一步,圈住齐佑的脖子,哈哈大笑道:“觉罗兄弟学堂,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当好!”

    太子同样兴奋不已,觉罗氏起源于关外,一直被汉人暗中鄙夷没读过书,是一群蛮子。

    以后若是有了觉罗兄弟学堂,培养出的人才遍天下,看那些读书人还有什么话说。

    两人都不怀疑齐佑的本事,能不能把学堂办起来。毕竟,顺义县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还有那一间间热闹的夜校,任谁看了都得服气。

    学堂叫什么名字,齐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银子。首先得把学校办起来,拉更多的挡箭牌来挡着,让学校步入正轨。

    齐佑带他们两人去看夜校,本意并不在让他们看到包衣奴才有多么出类拔萃。奴隶改革现在只要求稳,水到渠成就好。

    齐佑想让他们看的,是在黑暗中的希望。

    没人不向往光明。

    齐佑更想让他们知道,丫头小姑娘也能读书习字,与男儿们并无不同。

    这也为以后学堂收取女学生做打算,若有人参揍时,他们就算不出面拦着,也不至于火上浇油。

    齐佑拉开大阿哥的铁臂,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大哥,这第一笔银子,不如就由你们来出吧。”

    太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试探着问道:“要多少银子?”

    大阿哥脸上的笑容也没那么欢畅了,斜睨着齐佑,聪明地闭上了嘴。

    齐佑笑容灿烂,挥挥手,云淡风轻说道:“不多,不多,随你们的心意罢了。十两百两不算少,千两万两也不多。”

    十两百两对两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至于千两万两,两人一齐忽略了。

    齐佑慢吞吞说道:“这个学堂呢,只汗阿玛除外,其余之人一概不讲究尊卑。读书育人的地方,当以学识为重。谁银子出得多,谁的名字就在前面,第一行。也不是要一次马上拿出来,学堂需要长期的投入,可以先出个数,以后每年逐步添补进去就行。”

    一次性拿出大笔银子来,就算他们拿得出,定也不会拿出来,康熙还看着呢。

    齐佑早就替他们想好了,先出一个金额,拔得头筹,占取第一行第一个名字,以后再分期付款。

    至于以后追缴欠银,齐佑也不怕他们拖欠不给。

    有康熙在,讨债这个任务,齐佑当仁不让安排给了康熙,他这个名誉山长,肯定要做些实际工作。

    太子与大阿哥听到不用马上拿出大笔银子,心里立刻松了口气,都在打着小九九,算着要出多少钱。

    既不能当冤大头,又不能被对方比了下去。

    齐佑见基本上搞定了两人,那点儿他们来造成麻烦的烦恼顿时没了踪影,满意地微笑起来,热情招呼他们道:“太子哥哥,大哥,你们吃过杀猪汤没有?”

    两人都摇头,齐佑笑嘻嘻说道:“那你们出一点点银子,每人买头猪,给你们做杀猪汤吃。做血肠,酸菜白肉,保管你们吃上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阿哥怪叫起来,“老七,为什么要我们出银子去买猪?你个小气鬼!”

    齐佑一脸的理所当然,笑道:“你们是哥哥啊!当然是哥哥出钱。”

    大阿哥道:“好吧,我且不与你计较,只是,若是不好吃,不好玩,看我不修理你。”

    兄弟三人笑闹着回到庄子,太子与大阿哥分别拿出银子来,去买了两头肥猪回来宰杀。

    齐佑所言不虚,他们吃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美味无比的杀猪汤。

    而紫禁城乾清宫,康熙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拿起黄历一看,顿时脸色一黑。

    这几个小混账,赖在顺义都不回宫,感情全都变得成日不着家了!

    这时梁九功走进屋,神色颇为复杂,躬身禀报道:“皇上,太子与大阿哥,七阿哥回宫了。”

    康熙心头的气稍微顺了些,说道:“倒知道回来,叫他们进来吧!”

    梁九功没动,挤出一丝笑,说道:“太子与大阿哥,还有七阿哥三人,抬了半扇猪肉,如今在门外候着,可要奴才将他们叫进屋?”

    康熙瞬时张大了眼睛,失声问道:“什么?他们抬着半扇猪来了?!”

    第四十二章

    猪肉用牛皮纸包裹了起来, 太子与大阿哥分别在前后抬,齐佑在中间托着,三人吭哧吭哧走进御书房,康熙整个人呆住了。

    御书房里进了猪!

    康熙看眼笑得一脸傻的三个儿子, 看一眼猪肉。再看眼笑得一连傻的三个儿子, 再看一眼猪肉。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 康熙抬手抹了把脸, 实在是不知道什么用什么心情来面对。

    最后,康熙哭笑不得瞪了眼齐佑, 肯定是他的主意!

    齐佑迎着康熙的视线, 冲着他笑得一脸灿烂。

    他送了两个儿子来顺义,自己送回了兄弟友恭。回到紫禁城,他们再打来打去,就怪不得自己了。

    康熙面对着齐佑的笑脸,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对梁九功说道:“快去给他们搭把手, 放到旁边去。就那边的空条案上,别弄得到处都是油, 血!”

    梁九功忙上前,帮着放好猪肉, 三人上前请安。

    康熙没好气说道:“起吧,谁来说说看,怎么扛着这么个东西回京?”

    太子忙答道:“回汗阿玛, 我们三人在顺义吃了杀猪菜,实在是太过美味可口, 便念着了宫里的汗阿玛, 其他长辈兄弟们。眼见冬至到了, 用这些猪肉做成杀猪菜,一起坐着热热闹闹吃一顿,那该多好啊!”

    大阿哥跟着说道:“猪是我们几人一起出的银子所买,我们吃了一半,这一半舍不得吃,便抬了回来。老七说,宫里不缺猪肉,可这是顺义的猪肉,一定要带回来孝顺汗阿玛。”

    齐佑绝不与他们抢功劳,只管着低调说道:“太子哥哥与大哥说得是。”

    康熙又生气又窝心,起身走到案几边,小心解开牛皮纸一角,看着新鲜的猪肉,想到屋子里暖和,忙吩咐梁九功道:“赶紧抬到御膳房去,晚上做了出来你们在顺义如何吃的杀猪菜?”

    大阿哥抢先说道:“就血肠血肠没了,就肝腰合炒卤肥肠,猪头”这些都没有,他一时说不下去了,瞠目结舌站在了那里。

    太子悄然斜了大阿哥眼,嘴角不经意下撇,说道:“汗阿玛,做酸菜白肉锅子吧,再往里面加把青蒜叶就香得很。”

    “冬日吃锅子倒暖和。”康熙笑着说了句,对大阿哥哼了声,嫌弃地道:“那么臭的肠子,亏你也吃得下去。”

    大阿哥急了,抢白道:“汗阿玛,卤肥肠真是太好吃了。太子爷也吃得赞不绝口,不信汗阿玛问他。”

    太子神色微微尴尬,卤肥肠开始他也嫌脏,等到尝了一口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

    只恨一头猪的肥肠,实在是太少了!

    康熙听得直发笑,骂道:“到了顺义走一趟,这么多日才回京,感情都惦记着这口吃食去了。”

    太子讪笑,大阿哥一脸无所谓,齐佑笑眯眯说道:“民以食为天,吃当然非常重要。杀猪菜就是吃个热闹,团圆。想着过节了,太子爷与大哥难得来一次,乡下地方吃杀猪菜,是庄稼人辛苦了一年到头,最大的盼头与喜乐,就想让两个哥哥也体会一下。”

    康熙笑着打量着齐佑,见他好似又长高了些,成日在外面跑,肌肤照样黝黑,显得那双眼睛尤为深幽明亮。

    他心里一暖,温和问道:“你平时在顺义,就跟着那些奴才吃这些东西?”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齐佑暗自叹息一声,在关外时,满人还没有这么讲究。如今在紫禁城多年,猪头只在萨满的祭祀上出现,像是大肠等发臭的东西,根本上不了桌。

    在顺义,奴才们可吃不到这些,齐佑倒吃得起。他平时不太注重口腹之欲,只要荤素搭配适宜,以方便为主,不会特意想要吃什么。

    齐佑老实答道:“奴才们哪吃得起,肥肠上有油,可是好东西。一头猪的大肠,他们清洗干净之后,要腌渍起来,偶尔切一小丁点来熬油,加一大堆菜进去煮,就有油有肉了。一般的时候吃不到,过年过节,或者有亲戚来时,才舍得拿一点出来。”

    康熙神色若有所思,感到颇不是滋味。大清海晏河清,依然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

    片刻后,康熙接过梁九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手,吩咐道:“就拿下去煮成酸菜白肉锅子吧。每个宫里赐一份,去慈宁宫走一遭,就说太子他们回来了,带回了顺义的猪肉。看看太皇太后精神可好,我们等下去请安,在慈宁宫用膳。”

    梁九功领命退了下去,康熙打量着三兄弟,见他们身上油腻腻的,着实看不下眼。

    将他们像是赶鸭子一样,赶到东暖阁去,吩咐太监打了水来,让几人洗漱。

    康熙端看着三个儿子站在一起洗手脸,大阿哥手欠,偷偷往齐佑脸上弹水。

    齐佑灵活地偏头躲开,抹了胰子的手,往大阿哥已经洗干净的手上一按。

    大阿哥朝齐佑呲牙威胁,笑嘻嘻再去清洗一遍。

    另一边的太子,转过头压低声音对齐佑说着什么,说着说着,齐佑笑起来,太子也笑。

    康熙看着他们打闹,眼神不由自主变得温和起来,待看到夹在中间站着的齐佑,那份温和逐渐消散。

    洗漱完,康熙招呼着他们坐下,问道:“前去顺义如何?”

    太子率先说了在顺义的修渠修路,以及新县衙。大阿哥接下来跟着说了,大致与太子差不多。

    齐佑附和着两人说道:“两个哥哥说得是,冬天冷,外面看不到什么东西。等到开春之后,庄稼长出来,景象又不相同。”

    康熙未置可否,直接问道:“步兵巡抚衙门派来的乞丐,他们如今如何了?”

    太子心里一咯噔,他知道修路的那些人是步兵巡抚衙门送去的乞丐,齐佑带他去看时,也提及过。

    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只看到他们在修路便没过问。大阿哥也一样,谁是乞丐,谁是包衣奴才,他完全没有在意。

    齐佑不紧不慢答道:“步兵巡抚衙门将他们送来时,林县令先做了户帖登记,便于后续管理。赶在他们来之前,就修了工棚,里面砌了炕,他们来了之后就有地方住。每天上工干活的,一天有十个大钱可以拿,有本事有手艺的,提拔为管事之后,一天则有十五个大钱。饭食是杂面馒头,加上些萝卜白菜。修路修渠需要体力,偶尔加点肥肉,补充些油腥。当初来时走了几人,其余的就全部留下来了。他们偶尔有拌嘴,小打小闹。林县令管得严,按律惩罚,后来就太平了,请汗阿玛罚放心。”

    太子与大阿哥怔怔听着,太子懊悔不已,他竟然就没想过多问一句。

    大阿哥听着齐佑说得头头是道,佩服不已,由衷感慨道:“老七,你知晓得还真是多啊!”

    康熙皱眉,说道:“这些都是老七安排的,他岂能不知道。让你们去看顺义,就要你们多问,多去观察,可不是让你们去玩闹的!”

    太子怏怏耷拉下头,大阿哥缩起了脖子,不敢吱声了。

    康熙看向齐佑,神色缓和下来,问道:“修了工棚,里面还烧炕,又是杂面馒头,隔三差五吃肉,还得发工钱。工部拨下来的银子可够用?”

    齐佑笑着答道:“够用啊、没有层层盘剥克扣,按照申请的款项,每一个大钱都用在了实处。他们每天的饭食,是他们自己领了面,柴火等,自己轮着做。谁做得好,谁做得不好,馒头小了一丁点,都会被罢免掉。大家为了自己的好处,一起积极监督。到如今都挺顺利的,明年春上,基本上所有水渠都能修好了,请汗阿玛放心。”

    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想到顺义就算风调雨顺,庄子里的粮食,也与他无关,朝廷一颗都收不到赋税,那点满意马上落了下去。

    尤其是齐佑那句“没有层层盘剥克扣”,他暗骂了句小兔崽子,就知道戳他的肺管子。

    若是大清朝堂上下的官员,都能如齐佑这般有多好。

    又或者是,其他儿子们,太子,都能如齐佑这般,那该有多好!

    康熙嘴里泛起了淡淡的苦涩,垂下眼皮,似乎不经意问道:“太子的脚可好了?”

    大阿哥立刻抬起了头,左手下意识动了动。他察觉到不对劲,忙低下了头,眼里不甘一闪而过。

    太子斜了眼大阿哥,将前后经过说了,“汗阿玛,我的脚已经没事,都是我不好,让汗阿玛操心了。”

    康熙神色平静,看不出来什么情绪,转头看向大阿哥,说道:“老大,你的年纪最大,怎地能如此莽撞。还有太子也是,下山的时候自当万般小心,不但要注意自己,还要防着其他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们可知晓危险,又为何要跟着上山去?”

    齐佑心里叹息再叹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紫禁城好似有种魔力,回到这里来后,夹道红墙,重重宫闱,将在顺义里那点温情,全部一扫而空。

    太子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齐佑,答道:“汗阿玛,听到七弟他们在山上测绘,我从来没有见过,便想去见识学习一下。到了下山时,我在前面走得好好的。眼见就要到山底,大哥从身后摔下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扑倒了。”

    大阿哥脸色难看了几分,说道:“汗阿玛,七弟每天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心想如何能扰乱了他的安排,便跟着上了山,想看看七弟每日在做什么。谁知道下山路滑,我不是诚心的,摔下去时,我的手掌也擦破了,万万没有要伤害太子爷的意思。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请汗阿玛明鉴。”

    康熙眼神微沉,在几人身上扫过,厉声道:“你们难道在顺义时,也这样在众人面前争吵,让人看了笑话去?”

    太子脸色一白,想到当时幸亏是齐佑拦住了,忙答道:“汗阿玛,我们没有在外人面前争吵。我也知道大哥乃是不小心,只当时脚踝肿了起来,着实有些痛,只抱怨了句,就很快就回了庄子,找了大夫来医治脚踝。”

    大阿哥低垂着头,掩饰住眼里的寒意,说道:“多谢太子爷的大度,没有怪罪我。我再给太子爷赔个不是。”说完,跪下来就磕了个头。

    太子眼睁睁看着大阿哥跪下,连拦都来不及拦,愣了愣,方冷声说道:“大哥这又是何苦,我根本就没责怪你的意思。”

    大阿哥站起身,立在一旁不说话。

    康熙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有发作,淡淡问道:“那你们且说说看,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

    太子仔细说了夜校的事情,以及觉罗兄弟学堂,说到激动处,站起身说道:“汗阿玛,觉罗兄弟学堂的想法,实在是大大的妙。如果办好了,乃是觉罗氏一族的荣光。汗阿玛,我打算将私房银子拿出来,全力支持觉罗兄弟学堂。”

    康熙听完,目光扫过旁边一脸平静,只微笑聆听的齐佑,看着大阿哥问道:“你觉着呢?”

    大阿哥垂眸听着太子的话,原本心里就不大舒服,见他句句不离自己,好似学堂是他的点子一样,不满就更藏不住了。

    想要说得更难听些,到底克制住了,说道:“汗阿玛,我觉着七弟的主意非常好,太子爷说得对,学堂办好之后,乃是觉罗氏的脸面。”

    齐佑依旧面色如常,认真聆听。

    太子瞄了眼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稳了稳神,说道:“汗阿玛,我想请求汗阿玛一件事。”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且说吧。”

    太子朗声道:“我想求汗阿玛,准我去顺义,亲自督促建造觉罗兄弟学堂。”

    康熙愣了下,大阿哥脸色一下变了,浓浓的不屑鄙夷,簌簌直往下掉。

    齐佑长长太息一声。

    呵呵,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第四十三章

    太子本身就聪明过人, 又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照着储君养大。别说在紫禁城,就是放眼天下,他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由他出面建学堂, 管理学堂, 肯定能做得井井有条。

    但是, 他建出来的学堂, 管理下的学堂,不过与景山官学, 其他出名书院一样的罢了。

    与齐佑想要的, 南辕北辙。

    太子所思所想,是自己的政绩,是与康熙一样,为了维持江山社稷,万世其昌。

    齐佑想要的, 是广开民智, 各种科学技术,农业, 医学全面发展,提高女性地位。

    任何一个社会, 如果只有男人的声音,只男人出现在世人面前,所谓的盛世, 都是扯淡。

    连最基本的人都不做,谈何进步。

    这就是两人思维方式的巨大差异与不同, 两人之间何止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对于太子的想法, 齐佑姑且按兵不动, 静观其变。

    康熙还在沉思,大阿哥首先忍不住跳了出来。他斜了眼太子,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下,上前一步说道:“汗阿玛,我打算将所有的银子拿出来去修学堂,我也想要去修建管理学堂。”

    太子早就预料到大阿哥会搞小动作,只没曾想倒他这般直接,急赤白脸就跳出来唱对台戏了,脸跟着垮了下来,冷冷说道:“难为大哥的一翻好心。只学堂与其他不同,大哥若是想在里面寻个先生的差使,去教人骑射拉弓,倒也勉强能胜任。”

    大阿哥愣了下,明白过来太子拐着弯骂他功课不好,只是会骑马拉弓的莽夫。他气得手紧握成拳,上前一步逼近太子,怒道:“太子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面带着不屑,淡淡问道:“大哥莫非是要动手揍我?”

    大阿哥见太子咄咄逼□□头握得更紧了,涨红着脸怒道:“你!”

    一直面无表情看着几人的康熙,用力一拍御案,厉声道:“混账东西,都给我住嘴!”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回过神,赶紧分开,忙跪了下来告罪:“汗阿玛息怒,汗阿玛息怒!”

    齐佑不紧不慢跟着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康熙胸口闷闷的,无力闭了闭眼睛,半晌后,沉声道:“你们两人都给我滚下去,呆在屋里好生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慈宁宫等下不用你们去请安,过年过节也不用出来,省得气坏了长辈,在世人面前丢脸!”

    他抬眼看向齐佑,微愣了下,语气缓和了几分道:“老七,你且回去换身衣衫,收拾得利索一点。瞧你那灰扑扑的破落户样,让长辈操心,也是不孝!”

    太子与大阿哥耷拉着脑袋,怏怏应是。齐佑被连累着骂了一通,自嘲笑了笑,若无其事跟着告退。

    出了东暖阁,大阿哥一甩衣袖,黑着脸扬长而去。太子眼神沉沉,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不轻不重哼了声,转头看向默默走在最后的齐佑。

    上下打量了齐佑一会,太子挤出一丝笑脸,说道:“七弟,对不住,先前我没有先与你通个气,就急着在汗阿玛面前说了想去顺义建学堂的事情。主要呐,是你的想法着实太好,我只一听见,就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实在是情难自禁,太过激动了。”

    齐佑微笑着说道:“太子哥哥的心情,我能理解,都是为了学堂嘛。”

    太子微微松了口气,随着齐佑一起往前走,过了片刻,犹豫着问道:“你真不生气?”

    齐佑笑道:“我生什么气呀?”

    太子见齐佑与没事人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迟疑着道:“建学堂之事,乃是你的主意,我却自告奋勇跟汗阿玛说了,再加上被大哥那般一搅和,好似我真抢了你的功劳一样。七弟,我记得你的好,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我最不想见到我们兄弟生份了,哪怕你真不在意,我也得跟你解释清楚。”

    齐佑依旧笑眯眯,说道:“太子哥哥,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真没事。”

    齐佑没有说谎,他太能理解了。

    好一个朝堂平衡,帝王心机。

    只太子外家索额图起起伏伏,就足够令太子如坐针毡,惊惶多疑。

    康熙要稳定朝堂,抬举索额图与明珠打对台,不会令任何一家独大。

    哪怕太子懂这些道理,看得明明白白,照样需要强大的意志力,以及沉稳的心态来面对此事。

    太子不过是十多岁出头的少年,上有长兄,下有一群兄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个个如狼似虎,康熙还正当盛年。

    如今太子与其他兄弟们一样尚在读书,朝政上的事情,他沾不上边。

    太子心急了,太想表现自己。

    理解归理解,齐佑却不会认可他的做法。

    太子长长舒了口气,不断看向齐佑,神□□言又止。

    这时,冲到前面的大阿哥,站在了乾清门外,神色阴沉看着他们,叫道:“老七,你走快些,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齐佑心道还真是热闹,他哦了声,答道:“我走不快,大哥你且等等。”

    太子那股子气又窜了出来,眼看四周,到底没有发作,与齐佑一起走了出去。

    大阿哥斜了眼太子,拉着齐佑往前走去,“走,太子爷要回毓庆宫,他跟咱们不是一条道。”

    齐佑回过头,只当没看到太子脸上的青红不定,笑着道别:“太子哥哥,我先回去啦。”

    太子朝他勉强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大阿哥哼了声,恨铁不成钢道:“老七你可别被人骗了去,到最后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学堂是你的主意,先前说得好好的,拿出银子一起建兄弟学堂。可转眼呢,你瞧你把别人当兄弟,别人未必拿你当兄弟。”

    齐佑笑了笑,好奇问道:“大哥,您也想去建学堂啊?”

    大阿哥呆了下,梗着脖子说道:“我当然想去,这么好的差使,你去问谁不想?就跟那打仗捞军功一样,谁不去谁傻。”

    齐佑笑道:“大哥还真是坦诚。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啊,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教书育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情。”

    “你少唬我。”大阿哥瞥了眼齐佑,不屑说道:“这能难到何处去?瞧汗阿玛的心思,明显也同意建学堂的想法。只要汗阿玛出头,底下的人还不得一呼百应,银子,先生,一个都不会少。再说了,做事哪用自己亲力亲为,吩咐底下的人去做就是。只要大致不差,就坏不到哪里去。”

    齐佑呵呵笑,大阿哥还挺粗中有细,只太过沉不住气。大致不差,细节差了,那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大阿哥见齐佑笑,斜睨着他,凑上前嘿嘿笑道:“再说还有你呢,你这么个好军师,不用的那岂不是大傻子。老七,先前太子爷是不是拉拢你了?你可得跟哥哥好好说清楚,我们哥俩向来就好,你可别被他诓了过去。”

    齐佑始终笑呵呵,与大阿哥寒暄敷衍,绝不接话。到了他的院子前,他还拉着齐佑,不断叮嘱道:“老七,你都得记住了啊,哥哥都是一心为你好,绝不会害了你。”

    “大哥,外面冷,快进去吧,您还在禁足呢。”齐佑听多了,有点儿烦,微笑着捅刀。

    大阿哥恼羞成怒,扬手欲揍齐佑,威胁他道:“嘿,瞧你这小坏蛋,看我到时候不收拾你!”

    齐佑朝大阿哥挥挥手,转身慢悠悠离去。

    大阿哥与太子比起来,没有他那么多包袱与思想压力。看似鲁莽了些,做起事来却更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不会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齐佑当然不会同意大阿哥的想法,他肯定做不好这件事,更不想牵扯进两人的争斗中去。

    无论大阿哥与太子谁去顺义,不管他本意如何,都会被有心人划到两人的阵营中。

    不过大阿哥这么一跳出来,倒帮了齐佑的忙。

    结果如何,只得看康熙如何决定了。

    齐佑做事只有一个原则,认准目标,哪怕中间出了岔子,他也会越过荆棘曲折,然后朝目标坚定不移奔去。

    到了晚上,齐佑去慈宁宫请安,在这之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等真见到她形容枯槁,几乎油尽灯枯的模样,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康熙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进了慈宁宫,仿佛更沉重了几分。

    他勉力露出笑容,上前侧身坐在塌边,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对齐佑说道:“你去了这么些时日,忙得只怕蒙语都忘了吧?没事就多来陪陪你乌库玛嬷说话,好把蒙语捡回来。”

    太皇太后慈祥地看着齐佑,说道:“老七是好孩子,他的蒙语可没忘。对了,太子与老大也去了顺义,他们可回来了?”

    康熙笑道:“他们也回来了,几兄弟还带了半扇猪回来,说是要给玛嬷添菜。虽说他们淘气,倒是一片孝心,晚上我高低得在玛嬷这儿用饭。听他们几人说,酸菜白肉锅子好吃得很,又暖和。等下就让厨房做了来,不要那些又吵又能吃的小子来添乱,就咱们三人热热乎乎吃一顿。”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说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有孝心,等下我可得好好尝尝。”

    齐佑在一旁坐着,见康熙三言两语将太子与大阿哥被罚的事情带了过去。瞧着他眉眼间的郁色,强撑起来的笑颜,还是挺感慨。

    有时候康熙先是爹,再是皇帝。有时候先是皇帝,再是爹。

    眼前,他只是一个承欢膝下的孙儿。

    来来回回切换,估计他都自己都晕了。

    晚上的时候,太皇太后比平时多吃了几口。康熙见状高兴得很,离开时走在巷道里,脸上还带着笑,反复叮嘱齐佑:“平时你在顺义,来请安得少。既然回了宫,以后得多来。快过年了,你的那些事情,想法,都先放一放,尽尽晚辈的孝心。”

    齐佑规矩应是,康熙斜了他几眼,问道:“先前你让你二伯买来的牛,我没让他给你,还在裕亲王府的庄子里养着呢。说吧,你想要拿牛来做什么?”

    “就是耕地。庄子里种地缺乏耕牛,地翻不透,庄稼收成就不好。”齐佑老实答道。

    “没别的想法?”康熙似笑非笑哼了声,问道。

    齐佑坦白答道:“我跟着二伯去了马场,见到马场那么大,心想顺便养几头牛也不在话下。”

    “你小子!”康熙见到齐佑一脸的理直气壮,瞪了他一眼,“我就说,你肯定不只是惦记着牛。亏你二伯傻乎乎,看不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倒好,居然惦记起马场来了。”

    齐佑退了一步,说道:“我没有要马场,就寻思着反正养马也是养,养牛也是养,就干脆捎带多养几头牛呗,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汗阿玛,您说对吧?”

    康熙无语片刻,不耐烦说道:“依你依你,就那么几头牛,也费不了几口草料与功夫。”

    齐佑这时进了一步,笑着说道:“汗阿玛,这牛,可与上泗院无关啊。”

    康熙愣了下,骂道:“就那么几头牛,稀得你!”

    齐佑从来不拿人性去试探,先定好规矩再做事,以后省得扯皮。

    他仰望着康熙,脸上堆满了笑,说道:“汗阿玛当然不稀得,我可是当做宝贝呢,主要是二伯的牛,要是出了岔子,我还得赔偿给他。我跟二伯会签赁牛的合同,也会跟上泗院签订寄养合同。汗阿玛,您放心,我不占用上泗院的便宜,草料自己种,牛有人伺候,就是借个地儿。”

    康熙眉头皱了起来,上下打量着齐佑,道:“照着你话里的意思,你还得从马场划块地走?”

    齐佑笑着答道:“借用,是借用。反正都是汗阿玛的地,借给上泗院养马,与借给我养牛,是一样的道理,对吧?”

    康熙蓦地笑了起来,骂道:“你少来糊弄我,什么我的地,借给你借给上泗院,你就是想鸠占鹊巢。罢了,你那几头牛成什么气候,既然要养,就多去寻摸些来。到时候放在一起养,也不用你费心费力了,还是由着上泗院去管着吧。百姓想要用牛耕地,皆可以去上泗院赁,只要惜着些用就行,也不多收他们的银子。”

    齐佑暗自长长叹息,他能想到以后会发生的种种情形。

    康熙的想法很好,他也是一心为了百姓打算。

    但是他对自己的朝廷以及官员,哪怕认识再深,还是抱有幻想。

    其实,康熙比齐佑更像是理想主义者。他希望朝臣,能靠着德行约束来做事,而不是健全的制度与律法来约束。

    不然,大清官员的俸禄就不会低得离谱了。

    康熙往前走了几步,沉吟了下,转头问齐佑:“太子先前提出想去顺义督办学堂,你觉着他的想法可好?”

    齐佑垂下眼眸,片刻后抬头,清亮的双眸直视着康熙,问道:“汗阿玛觉着呢?”

    第四十四章

    康熙神色复杂起来, 他其实也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这件事是齐佑起的头,太子的心思他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齐佑与太子的本事与心性,康熙哪怕蒙住了心与眼,也得承认太子比不过齐佑。

    只对康熙来说, 太子毕竟是太子。于私, 对于他一手抚育大的儿子, 自然多了几分偏爱。

    于公, 太子是储君。打压索额图,难免有人蠢蠢欲动。太子看似应对得当, 其实早就按耐不住了, 频频出错。

    索额图的野心太大,史书上外戚干政的事情屡见不鲜,康熙绝对不允许此种情形出现。

    可若是铲除了索额图,哪怕再安抚太子,依着他本来就多疑不定的性格, 父子之间, 帝王与储君之间的嫌隙,再也无法弥补。

    康熙想找到个很好的平衡点, 让齐佑像是福全辅佐他那样,辅佐太子。

    齐佑能让太子与大阿哥在顺义和睦相处, 一起把酒言欢,还忽悠着他们一起傻乎乎抬了半扇猪进御膳房。

    其他的且不说,就凭着他这份本事, 只要他站在了太子身边,就是没了索额图, 太子也不至于那般急躁不安。

    康熙犯愁的是, 对于齐佑这个儿子, 他自己好似都看不透。

    让齐佑辅佐太子,首先得他愿意。

    若干强按着他,指不定将辅佐变成了架空,太子成为他身后指哪打哪的小跟班。

    “唉!”康熙重重叹了口气。

    原本想好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下去。面对着这个儿子,比面对整个朝堂还要难。

    当时与齐佑比试着学习算学几何,包括拉丁文,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郁闷又兼骄傲的感觉又回来了。

    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

    他怎么就不像福全那样,脑子稍微笨一点呢?

    康熙迟疑了半晌,最终温和地说道:“太晚了,这件事不急,你赶了一天路,早些回去歇着吧。南先生身子也很不好,你到时候出宫去看看他。缺了礼品的话,去问梁九功领。”

    齐佑不知道康熙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知道他的重重顾虑,无非是朝堂社稷罢了。见他闭口不提此事,亦只当这场谈话不存在,笑着应了是。

    到了乾清门前,齐佑恭敬见礼送别,康熙摆了摆手,转身进门。

    齐佑恭送着康熙,等他进去不见了,方回去阿哥所。康熙站在门边,脚步微顿,一个旋身,朝齐佑离开的方向看去。

    两盏小小的宫灯,照着齐佑前面的路。兴许是太过劳累,他比白日见到时,走路时慢了些,左腿颠簸得更明显了几分。

    消瘦小小的身躯,左摇右晃,却始终没让人搀扶,一步步走得很坚定。

    康熙心蓦地没来由一阵酸楚,微闭上眼,呼出口气,片刻后转头离开。

    翌日,齐佑一大早起身之后,照着以前那样学习完,便去了成妃戴佳氏宫中请安。

    戴佳氏一如既往在门口翘首以盼,远远见到齐佑就激动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前。

    齐佑心里一暖,连忙加快了脚步,手伸出去,放在了戴佳氏伸向他的掌心中,笑着叫了声额涅。

    戴佳氏握着齐佑布满薄茧的手,心疼得眼眶一下红了,翻开他的手仔细打量,哽咽着说道:“瞧你,比起以前上骑射课还要辛苦,这手心满是茧。长高是长高了,却比上次回来时还要瘦,脸怎地这般干燥,早起没有抹脂膏润一润?”

    只怕越看下去,戴佳氏会越难过,齐佑连忙笑着说道:“额涅,我饿啦,等会吃完饭,您来帮我抹吧。”

    康熙给齐佑派了陪伴伺候太皇太后的活,白日还有很多事情做。齐佑抽不出功夫,便在早起的时候让得高前来传话,他早上要来陪着戴佳氏用饭。

    戴佳氏一听,赶紧携着齐佑往屋内走去,连声吩咐橘实去准备饭菜点心。

    齐佑见到戴佳氏将宫内伺候的人指挥得团团转,她比起在西二所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不同。眉眼间那股若隐若现的忧愁早已不见踪影,脊背挺直,整个人都散发出自信的光彩。

    景仁宫的位置稍微偏僻一些,比不上如永寿宫等宫殿离乾清宫近。戴佳氏被升为妃,有资格成为一宫主位,住进了正殿,东西偏殿则住进了几个低份位的答应贵人。

    戴佳氏封妃时齐佑已经去了顺义,他还是第一次来景仁宫,转头四下打量。

    正殿高大轩敞,里面陈设简洁,但照着份例,案桌塌几都是上好的黄花梨。

    冬天冷,屋里除了烧炕,红罗炭盆烧得旺旺的,一进去就暖意盎然。

    戴佳氏张罗了一大堆的粥饭点心,齐佑看得直咋舌,笑道:“看来要敞开肚皮,大吃一场了。”

    “如今我的份例不比以前,这些都是份例之内的饭菜。”戴佳氏笑容怎么都止不住,说道:“平时我也用不了几样,今儿个不同,我升了妃位,可都是托你的福,得让他们全部拿上来。好让你瞧瞧,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在外不用替我操心。”

    齐佑笑道:“我在外面也很好,额涅也无需替我操心。”

    戴佳氏没让人伺候,亲自盛了小半碗鸡丝粥放在齐佑面前,说道:“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知道归知道,可哪少得了惦记牵挂。你成日田间山头到处跑,实打实的辛劳。你在顺义的那些事情,我见了你郭罗玛法,他说了好些给我听。劳力尚好,还劳心。”

    升为妃位之后,还有个好处,能经常见到娘家人。如果嫔妃生孩子,娘家父母双亲还能进宫来伺候一个月。

    齐佑听到卓奇见了戴佳氏,笑着问道:“郭罗玛法可还好?”

    戴佳氏说道:“你放心,他好着呢。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齐佑笑着应了,认真吃着饭,他平时只吃八分饱。能陪戴佳氏吃一次饭,吃得香,比起所有的安慰,都要来得真实。齐佑直吃得实在吃不下了,方放下了筷子。

    戴佳氏一直笑眯眯望着齐佑吃饭,见他不紧不慢吃着,吃相斯文,也不挑食,米面粥饭都吃。吃了小半碗鸡丝粥,还喝了小碗牛乳,一个奶饽饽,一只白煮蛋,两只羊肉包子。

    想起宫里的那些小阿哥们,平时吃饭要奶嬷嬷求着追着喂,就算是三阿哥他们,也比不过他的饭量。

    能吃是福,能吃才能长得好,有气力去做事。戴佳氏看着齐佑,脸上的笑容愈发浓。

    吃完饭,齐佑陪着戴佳氏坐着吃茶,说道:“额涅,等下我要出宫去看南先生,汗阿玛说他的身子不好,加上乌库玛嬷也不大行了,平时我得去陪着,估计不能经常来请安。若有事的话,您就让橘实来找我。”

    戴佳氏说道:“我知道你忙,再说我好着呢,哪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在外面的时候要注意些。”

    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先前你郭罗玛法跟我说,你在顺义时,赃罚库的尼满被拿下了。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当时伯祖父还挨了好一通训斥。”

    戴佳氏口中的伯祖父就是内务府大总管嘎鲁,算得上是康熙的亲近之臣。

    齐佑愣了下,问道:“郭罗玛法可有受气?”

    戴佳氏神色嘲讽,说道:“两家早就分家了,当年分家就闹得不大愉快,这些年来,也没沾到他这个大总管什么好处。自己差使上出了差错,总不能怪到你郭罗玛法头上来。再说,他在里面好处可没少捞。你郭罗玛法说,尼满一人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想起这些年在宫里受到的白眼与辛苦,要是嘎鲁能出手相帮一二,她哪至于如此。她倒无所谓,只是苦了齐佑。

    所幸如今好了,求人不如求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戴佳氏淡淡笑了起来,说道:“如今他生病在家,是真病了,听你郭罗玛法说、估计活不了多久。他一去,他的那些儿孙们,可继承不了他的情分,他们这一支,就算没落了。以后能不能起伏,谁知道,咱也不去管了。”

    新上来的大总管与司库,不过是走以前嘎鲁他们的老路。环境与习惯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

    内务府算是康熙的私库,齐佑没有多问。与戴佳氏说了一会话后,便出宫去看望了南怀仁。

    南怀仁与太皇太后身体情形差不多,没能熬过过年,两人隔着一日,前后相继去世。

    康熙接连失去了亦师亦友的先生,至亲祖母,整个人深受打击,悲痛异常。

    凛冬时节,天气阴沉沉的,呼呼刮着寒风。搭在慈宁宫前守灵的棚子里,哪怕摆放着炭盆,依然冻得人瑟瑟发抖。

    隔一个时辰要前去哭灵,灵堂里与外面一样冷,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息。

    跪在蒲团上,凉意从膝盖直透全身,所有人都面色麻木,不知道是悲痛,还是因为太冷。

    因着康熙的哀恸,哪怕有人生病咳嗽,都死死忍住,捂住嘴闷声咳,生怕惹来康熙的怒火。

    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消停了下来,连眉眼官司都不敢打。老老实实跪在康熙身后,磕头哀哀哭泣。

    哭完一场,大家撑着膝盖,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去。夜幕渐渐降临,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粒,直往脸上扑。

    脸已经冻得发青,也感受不到寒冷,齐佑拖着快没了知觉的双腿,往灵棚里挪去。这时,梁九功走了过来,低声道:“七阿哥,皇上唤您过去。”

    齐佑颔首道谢,转身跟着梁九功进了灵堂,来到康熙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前面摆着的火盆里烧着纸钱,靠近了总算有些热意。

    康熙穿着粗麻孝服,嘴唇脱皮,看上去憔悴不堪。他抬眼看向齐佑,说道:“南先生的碑文,用满汉拉丁三种文字,你看着些,可别出了差错。”

    齐佑躬身应是,“汗阿玛放心,南先生也是我的先生,我会放在心上的。”

    康熙慢慢往火盆里扔着纸钱,一时没有说话。

    齐佑想了想,说道:“汗阿玛,外面下雪了。”

    康熙手微顿,转头往外看去,半晌后恍然说道:“下雪了啊。”

    齐佑说道:“是啊,下雪了。草原早就下雪了,他们应当是来接乌库玛嬷归家了吧。”

    康熙愣愣看着外面,长长呼出口气。

    齐佑恳切地说道:“汗阿玛,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听到好多人都着了凉,仔细将病气过给了您。”

    康熙收回视线,看向了齐佑,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神情。片刻后,唤来梁九功吩咐道:“灵棚里多摆些炭盆,熬些热药汤送去,哭灵后,让他们喝几碗。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的老人不用进宫了,真生病了的,也在家好生养着。还有,哭灵改为两个时辰一次。”

    梁九功应是,不由得看了眼齐佑,眼神中佩服一闪而过,转身退了出去。

    康熙再拿起纸钱,一点点往火盆里放。齐佑也拿了些元宝,放进火盆里,

    “你的身子可还好?”康熙不紧不慢问道。

    “多谢汗阿玛关心,我的身子还勉强能扛得住,汗阿玛也得好好保重。”齐佑答道。

    他没有撒谎,在顺义时锻炼了出来。不然照着这种守孝哭灵的方式,他肯定得大病一场。

    康熙唔了声,抬眼看向齐佑,温声说道:“我自己会保重的,倒是你们年纪小,身子弱,则要多加小心。千好万好,都不如一家人齐齐整整好。你们兄弟之间,更要和睦相处。”

    齐佑认真聆听,心暗暗发紧。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你聪明好学,不管是学习,做事,都又快又好。我能有你这个儿子,太子能有你这个兄弟,乃是大清之福。老七,你毕竟年纪还小,比你大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尚在学堂上学。太子终归比你年长,不若以后,你们兄弟齐心和睦,将办学堂的事情做好,你可愿意?”

    终于来了啊。

    还是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齐佑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但是他不能大哭大闹,更不能不懂事。

    齐佑抬起头,迎着康熙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汗阿玛,我没有没有当过小孩子,也实在不会当小孩子。”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佑真没当过小孩子。

    能做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是上苍保佑。比如前世时,其他身体健全的小伙伴。今生其他身体健康,得到宠爱关心的阿哥兄弟们。

    而齐佑,曾经差点被过继出去。纯亲王要过继香火,宗族里可不缺男丁。只因他身子残疾,也因为他身子残疾,最后没有过继成功。

    康熙看着齐佑沉静如水,清亮的双眸,手里的纸钱掉在火盆里,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滚烫发热,干涩的眼睛直发疼,仓皇别开了头。

    他对不起这个曾经被忽略,差点不要的儿子。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哽在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第四十五章

    守完孝, 去顺义的事情就会最终决定下来。

    齐佑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康熙的慈父之情上。

    论慈父之情,这份情也落不到他头上,他甚至还不如实际的长子大阿哥。

    做事周全,不打没准备的仗, 是齐佑一贯的做事原则。

    “汗阿玛, 我明白您的心情, 您想我以后兄弟友恭, 辅佐太子哥哥。”齐佑平静说道。

    康熙转过头盯着齐佑,脸色微变。

    火盆里的纸钱快熄灭了, 齐佑又放了个几个元宝进去。火苗一下卷起来, 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红光。

    齐佑神色沉静,点了下头以示郑重,不疾不徐说道:“每个兄弟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远近。我忠于的是大清这片疆土,大清这片地上的百姓。他们奉养了我, 奉养了我们觉罗氏一族, 让我们衣食无忧,吃着天底下最好的饭菜, 穿着最华贵的绫罗绸缎。”

    话语微顿,齐佑抬起头, 清亮的双眸凝望着康熙,问道:“汗阿玛,您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很傻, 很不合时宜?”

    康熙从未听过这般的说法,在他看来, 养育齐佑的, 是他这个老子。

    没曾想, 齐佑把这些功劳,都推给了天下百姓。说实话,康熙心中的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齐佑接着说道:“其实我说得不全对,奉养我们的,是天底下辛苦操劳,上缴赋税的百姓。既然享用了他们的供奉,就该为他们做些事情。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我提出创办觉罗兄弟学堂,是让百姓们能看见,觉罗氏家族,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家族。给予他们五分,他们则会还回来十分。”

    康熙仔细一琢磨,神色逐渐严肃起来,齐佑的话虽没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康熙岂能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权贵们不用交税,他们同样享受着百姓的供奉。真正撑起大清天下的,还是底层如蝼蚁般,辛劳的百姓。

    权贵们可以不用讲良心,觉罗氏却不可以。因为大清天下,姓觉罗氏。

    想到满汉关系一直不能得到缓和,江南那边,康熙始终放心不下。

    放了心腹李家曹家在江南,李家曹家又成了他心底深处,不可言说的另一道压力。

    李家曹家在江南,权势太大了。

    百姓富裕了,对大清,对朝廷,对觉罗氏来说,总体利大于弊。

    利自不用提,最大的弊端,广开民智,就不利于统治了。

    从唐宋到元,再到明,朝堂更迭短则十几几十年,长则上百年。

    康熙尽管再想大清江山万年长,也深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以前民智未开,身下的那把龙椅照样会坐不稳,会有被推翻的一天。

    说不定放手一搏,还能有另一种可能,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后世修史书,也不好意思修改得那么难看。

    齐佑点到即止,接下来就该拿出干货来了。他从身前掏出放在布袋里的计划书,递到康熙面前,说道:“汗阿玛,这是我想到学堂时,就开始着手做的计划。写完一遍之后,再从头到尾认真琢磨,修改,尽量完善。到现在也还没能完全写好,不过大致已经差不离。”

    康熙愣了下,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翻看。如齐佑所言那样,计划有许多修改增补之处,字迹工整中透着平和,如他人一样。

    只端看字,便能想象出齐佑写下这些时的模样。专注,认真,温润清秀的眉眼,神情一如既往的坚定。

    至于计划的内容,康熙看得入了迷。

    与齐佑本人做事的风格相似,从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起初,先简单概括了兴办学堂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只写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细则,从学堂的占地亩数,到房舍样式。

    饭堂到舍监,校场,地下排水,粪池等,都画了详尽的图。各科根据不同的特点,建造各不相同。

    比如医学科,齐佑留有试验屋,冰窖冰窟用于保存遗体。与其他像是纺织等科分开,医学科设置在最角落处,排污排水单独于外。

    康熙一时没能看明白,挪着身子靠近齐佑,将纸拿到他面前,问道:“你为何要这般设置?”

    齐佑看了眼,解释道:“学医得制药,各种病症研究,遇到传染的病症,或者有毒的药。如果下大雨,排水来不及,污水倒灌的话,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单独的排污管,排出去的脏污,能就地先处置,做好防护。”

    康熙一下明白了过来,看了眼齐佑,赞许地说道:“你想得很齐全。咦,织布纺织的屋子,为何要建得这般高?”

    齐佑说道:“为了放置大型的纺架。有些织布浣纱的纺机,得人站在很高的地方,足足有近十四五尺,比我们住的房屋还要高。屋子必须修得高,房顶多用琉璃瓦,里面的光线足,采光好,方便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为了冬天取暖保温,墙壁比寻常的墙要厚一倍,中空,用来夹壁取暖,免得屋里摆放炭盆,明火不安全。”

    康熙不懂纺织,好奇问道:“纺机有那般高?”

    齐佑前世曾看过纺织机的资料,当时他看到了高大五米的大型纺机。

    按照现在的尺寸换算,差不多十几尺左右高。设计之复杂,简直惊为天人。纺机织出的云锦等布料,一匹布价值千金。

    齐佑答道:“我在书上看到过,最大的纺机有好几层,绣娘得站在很高的地方操作,很是复杂。”

    康熙马上想到了龙袍,乃是江南的花楼机织造,花楼机同样高达十多尺。

    可织造龙袍的纺机,若是所有的人都学会

    齐佑见康熙神色迟疑起来,暗自叹了口气,解释道:“纺机不同,织出来的布料皆不同。我在《天工开物》上看到,这种织机主要织云锦等布料,与江南织造处进贡的面料有所不同。如汗阿玛穿的衣衫,除了布料之外,更重要的是颜色,以及所绣的龙纹。”

    康熙神色讪讪,干咳一声,说道:“我是考虑到如果会的人多,织出来的布料就多了,以后卖不出好价钱。”

    齐佑也没拆穿康熙,说道:“汗阿玛放心,一来,要织这种布料,肯定需要上好的线,纱线供应是一道坎。织这样的一匹布,需要花费大量的财力,人力,而且费工夫。会的人多,世面上的布料是会多一些。但不会造成供过于求,只能让这种布料价钱稍微趋于合理的价钱。商人心里有谱,如果不赚钱,他们肯定就不做了。寻常百姓买不起这么贵的布料,就算积压在商人手上也不怕,可由朝廷出面全部包销。”

    布料不好保存,放久了会生虫,花纹放了一年就不时兴了。

    康熙眉头微皱,沉吟半晌、都没想出来朝廷包销这种布料的理由,问道:“朝廷存那么多布料作甚?”

    齐佑答道:“与西洋人做生意。如这等昂贵稀有的布料,他们只要一看,便会争相抢购。当然朝廷不能只顾着赚钱,还要他们拿本国稀奇的东西,比如种子,他们的纺机,新奇的农具,航海的罗盘,船舶,甚至最新的火.统,大炮来搭配着换。”

    齐佑没有解释贸易逆差与顺差的问题,他记得到了乾隆时期,大量白银涌入,造成通货膨胀得很厉害。于民生与百姓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康熙眼睛一亮,禁不住心潮澎湃。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西洋人的枪.炮。

    商人逐利,只要有银子赚,他们倒腾来的东西,可比两国邦交互相赠送的贺仪,甚至进贡的贡品好多了。

    照着齐佑的打算,海关收来的赋税,应当每年固定拨付一部分用于军费,比如用来兴建水师。

    现在提这些还为时过早,眼前的计划,只是十年二十年的起步阶段。

    何况,他跨出的第一步,都举步维艰。

    康熙深吸了口气,忍住激动继续看了下去。对于齐佑开办语言课程,吃过了语言不通的亏,他尤其赞同。

    齐佑的计划中,先生与学生配置,课室的课桌,书本笔墨纸砚的开支等,前期所需的投入,按照单项金额逐一列举,全部算得一清二楚。

    计划中的时间完成截点,也清楚标示。随便一个人都能看懂,这所学堂在什么时候,能取得何种成绩。

    看完之后,康熙胸口臌胀,酸楚,兴奋,万千滋味交织,就那么一瞬不瞬盯着齐佑。

    齐佑神色坦然,迎着康熙的目光,心中一片平静。

    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做了,对于结果的好坏,他都能接受。

    如果好,当然万事大吉。如果不好,接下来再努力寻求突破点。

    决不放弃。

    良久后,康熙仔细小心理着手上的纸张,紧紧握在了手中,没有还给齐佑。他问道:“你早就做好了打算,故而将这份文书带在了身上?”

    齐佑答道:“最近南先生与乌库玛嬷相继离开,我想得便多了些。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实在舍不得浪费活着的每一天,就将这些带在了身上,想起时就补充一二。我们活得好,平平安安,不枉此生。他们在天之灵,见了才会安心。”

    康熙怔了怔,望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火盆,示意齐佑再放些纸钱进去,说道:“你所言极是。活着的人,要更好的地活着,珍惜眼下的每一天。”

    火盆里的火苗又窜起来,烤在人脸上暖暖的。不过灵堂里实在是太冷,脸是热乎了,后背还是冰冷。

    康熙唤来梁九功,吩咐道:“外面下雪了,让大家守到子时就回去歇着吧。灵堂里安排人轮流值守。”撑着膝盖站起身,看向齐佑,“你跟着我来。”

    齐佑松了口气,起身跟在了康熙的身后走出屋。外面的雪花已经纷纷扬扬,在灯光下晃悠着飘荡。

    往年这个时辰,宫里早就喜气洋洋,在忙着过年。今年却到处都是白皤,弥漫着冷清与悲伤。下过雪之后,只怕紫禁城的黄瓦红墙,都会变成一片纯白。

    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康熙去稍加洗漱。太监端来热水,齐佑刚起拿布巾放在水里,太子跟着来了。

    齐佑放下布巾,上前向太子请安。太子明显愣了下,转头四看,说道:“七弟也来了啊。汗阿玛呢?”

    “汗阿玛去洗漱了。太子哥哥,您先洗吧,水是干净的,我还没有用过。”齐佑让开身,说道。

    太子早已冷得不行,没有客气,上前将手放进了热水中,舒服得直叹气。

    齐佑站在一旁,等着太监去重新打水进屋。康熙洗漱了出来,看到两人,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微顿了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等到齐佑洗完,梁九功领着太监提了食盒进屋,端了几碗热乎乎的姜汤放在几人手边。

    康熙端起碗,说道:“先喝碗驱驱寒。”

    姜汤热辣,一碗下肚,齐佑总算勉强恢复了些暖意。他放下碗,见太子与康熙还没喝完,便喝着热茶等。

    康熙看向齐佑,关心问道:“老七你可还要来一碗?”

    齐佑答道:“多谢汗阿玛,我身上已经暖和了过来,不用再喝了。”

    康熙唔了声,没有多劝,低头几口喝完了姜汤。

    太子恰好放下碗,眼神在齐佑与康熙身上扫过。他见无人说话,垂下眼眸,端起清茶漱口。

    康熙吃完了半碗热茶,呼出口气,放下茶碗说道:“太子先前说想去顺义督办学堂,这些时日,你可有什么想法与打算?”

    太子被问得愣了楞,下意识看了眼齐佑,见他面色寻常坐在那里,心中不免紧张了起来。

    先前康熙将齐佑叫去了灵堂,太子自然见到了,此时心里满是不安。

    虽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太子此时能肯定是与学堂有关。不然康熙不会把他叫来,开口就问了顺义学堂之事。

    至于顺义的学堂如何督办,太子还真仔细琢磨过,参考着齐佑的学堂设置,有了些许的想法与眉目。

    略微整理了下思绪,太子答道:“回汗阿玛,我已有了些粗略的打算。学堂要开办哪些课程,各门课程得有主次,当以读书考学为主。我打算聘请名家大儒前来当先生,有了他们的名气在,说不定直隶的富人家,都会将家中子弟送到学堂读书。学堂招收的富人子弟越多,以后学堂的开支就不愁了,可以适当贴补给穷苦学生。”

    齐佑听得认真,太子的想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富人子弟越多,从他们身上赚到的银子就越多。

    以富养贫,未尝不是一种平衡学堂开支的手段。

    但是这样的学堂,与其他书院并无什么不同。书院对于家贫成绩优异的学生,向来都有贴补与帮扶,无甚新意。

    而且照着太子的想法,学堂就没有必要建在顺义了,直接建在京城就好。

    京城里富人更多,无需直隶京畿周边的富人来凑钱。

    最最关键的是,齐佑的学堂,根本不重在科举。

    康熙未置可否,见太子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他,问道:“没了?”

    太子一下更紧张了,身子动了动,藏在衣袖里面的手,紧紧抓住了圈椅扶手,说道:“汗阿玛,我暂且只想到了这些。最近在守灵,等到乌库玛嬷的丧礼之后,我再仔细理一理。”

    康熙沉吟了下,问道:“照着规矩,你得守一年的孝,至少一年不能离开宫。你可曾考虑到了这点?”

    太子答道:“汗阿玛,我已经想到了。一年也不算长,正好用一年的功夫,做好周全的准备。”

    康熙神色淡淡,将齐佑的计划拿出来,对太子说道:“你拿去看看吧。”

    太子忙起身走上前,拿到手里翻看起来。

    康熙瞧着太子变幻不停的脸色,轻叹口气,终是做出了决定。

    第四十六章

    春暖乍寒的时候, 齐佑启程回了顺义。

    太阳从天际悠悠升起,洒在身上暖意融融。路边草木绽放新芽,桃花杏花枝头,粉色花骨朵含苞欲放。李花已经迫不及待盛开, 雪白满枝头, 生机勃勃。

    出了紫禁城, 齐佑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如以前那样, 他弃马坐在了车前,眯缝着双眸欣赏着眼前的春色。

    官道边的田埂上, 三三两两的孩童聚在一起, 打量着他们庞大的队伍,好奇朝他看来。

    齐佑朝他们挥手,他们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裂开嘴朝他欢快地笑,学着他那般挥舞着手。

    马车驶过, 齐佑听着身后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 面上亦浮起了久违的笑容。

    好似从回了宫,齐佑就很少笑过了。在那里笑哭不大能由人, 守孝更不能笑。

    他出了孝,太子要守满一年, 估计这近一年都不能笑了。

    相比较起来,齐佑望着眼前广阔的天地,花草葳蕤, 摊开手掌打量,布满薄茧。扯着身上青色细布衣衫, 觉着自己这样就很好。

    至于康熙怎么与太子商议, 让他拿出了银子来, 齐佑没去关心,不外乎康熙又采取了另一种平衡手腕。

    大阿哥见太子没能去成顺义,很有眼见力不吵着要去了,跟着许了一笔银子。

    其他兄弟们或多或少都拿了些出来,康熙这个名誉山长,自掏腰包凑足了五千两现银,交给了齐佑。

    至于后续部分,除了大阿哥与太子,其他兄弟们还没长大,齐佑没有要求他们许诺要出多少钱,总不能让他们欠一屁股债。

    大阿哥要出宫开府了,得赐府邸,田庄,银子。其他儿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后宫的嫔妃们还在不断生。

    齐佑不知道康熙的想法,愁不愁。多子多孙可不是什么好事。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比如努尔哈赤那群儿子们,自相残杀得没剩下几个了。

    大阿哥与太子之间的不对付,康熙也应该看到了端倪,想要兄弟友恭,他在做梦。

    小到皇家,大到天下,人口增加带来的后果,齐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清楚康熙有没有考虑过。

    只是,五千两啊!

    齐佑难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抄达春家,前前后后加起来都不止这个数。

    算了,先凑合着用吧。

    学堂周围齐佑留了些地,打算建商铺,只租不卖。

    卖掉铺子之后,乍一下钱是多了,钱多了就是王八蛋,不能拿钱去挑战人性。

    等学堂发展到一定规模时,就招做生意的商户入驻。以后学堂会有源源不断的房租收益,用于教学研究等开支。

    课桌桌椅这块,齐佑打算前去采买木材,不拘新旧,找木工师傅打造,没有中间回扣倒腾,能省不少银子。

    建屋子这块则不能省,不说一劳永逸,至少要撑过十几二十年。不然以后拆这里,补那里,闹腾不说,还浪费。

    先生这块更不能省,好的先生值得尊重,有本事的人应当赚到更多的钱。再穷,齐佑也不能画饼,减少他们的薪俸。

    他觉着,银子多少,或许不能衡量他们的价值,但不能辱没他们的尊严。

    先生得慢慢来,齐佑已经将此事交给了康熙,从大清各地广寻能人。

    语言方面的先生,齐佑不能完全依赖西洋人。主要是传教士就那么几个,一旦上面决策有变动,就被动了,得预防完全受制于人。

    齐佑将眼光投向了泉州港,广州港与扬州港,加上广西,云南,福州等地。

    三个港口之地,经常有西洋人前来做生意,精通各种文,有本事的人不少。

    至于广西与云南,福州等地,琉球,暹罗与安南等附属藩国的进贡,都在当地移交。使节来往,懂当地语言的不少。

    有了这些打算,齐佑不大担心先生。只山长这个人选,让他几乎快愁成了少年白。

    康熙只是名誉山长,学堂必须得有实际的管理人。前期齐佑可以兼着,但他不能永远留在顺义,他还有下一步的打算。

    朝堂上那群官员,就算是大儒名家,比如张英,守完孝回京的李光地,被罢官窝在江宁的熊赐履,齐佑都不大满意。

    八股文,或者其他文章写得好,官做得好,并不一定能管好学堂。

    有人局限于酸腐,有人则太过圆滑,有失风骨。

    当然,他们这些当大官的,来学堂当山长,就是贬黜了。

    学堂的山长,要有真才实学,心胸开阔,眼界必须宽,兼容并包。

    还得要外圆内方,但不能让做官做事,高出对学术的追求。

    其他如医科,齐佑打算中西并进。西方解剖学已经发展起来了,法兰西在路易十三时期都有了科学院,各种期刊能发表论文,学术共享。

    大清还在将各种先进的经验与学术,藏在紫禁城。

    齐佑难得发了狠,这次不把这个臭风气扭转过来,他干脆躺在棺材里回京城算了!

    一路思考着,到了顺义太阳已经西斜。林义诚与夏师爷照样等在官道边,远远就迎了上前,热情无比叫着七爷。

    齐佑打量着林义诚,见他身上官袍换了新,不过照样皱皱巴巴的,下摆还沾着泥,不禁笑问道:“去视察春耕了?”

    林义诚跟在齐佑身后,想要看着他说话,便侧着身子往前走,迫不及待说道:“是,下官刚从地里回来。照说吧,贵人们的地,下官管不着,可不去看一看,心里头就不踏实。七爷,水渠基本已经修得通畅了,去年冬天下了几场雪,小麦长势良好。水稻田里已经蓄了水,开始在育秧苗。七爷,下官还有件喜事,一定要告诉七爷。”

    齐佑看着林义诚脸上摒不住的喜意,浓得直往地上掉,笑着问道:“你喜得贵子了?”

    林义诚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他一直暗暗盼着要个儿子。妻子身子不好不能再生,倒贤惠得很,张罗着要给他纳一房小妾。

    齐佑从不会去管别人的家事,只林义诚大小事,都喜欢与他絮叨。

    后来听得多了,齐佑也会说上一两句。比如让他看顺义的庄子,那些姑娘们也不差。

    齐佑还多加了句话:“吃烂桃一筐,真不如吃好杏一个。”

    林义诚后来没再提儿子,纳妾的事情。

    “七爷,您瞧您真是嘿嘿。”林义诚干笑几声,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下官想通了,姑娘就姑娘吧。大姑娘放了脚,不让她娘给他裹小脚了,幸亏大姑娘才六岁,脚还没被裹坏掉。下官打算着,让大姑娘也去徐先生他们身边学习,这件事还得劳烦七爷打声招呼了。二姑娘三岁,等她大一些,也让她跟着姐姐学。以后长大之后,招赘,上门女婿也是儿!”

    夏师爷则是连家都没成,老光棍一个。家中父母双亲早逝,也没了什么亲人,每个月赚的银子,到手之后就拿去吃大酒,花光了就安生了,活得潇洒得很。

    听到林义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琐碎事情,还没讲到重点,不由得暗自瞥了他一眼,在旁边说风凉话:“东家,您还有林家族人呢。在老家的几十亩田地,没了儿子,以后可要被你兄嫂侄儿占去喽。”

    林义诚笑呵呵道:“老夏你别在那阴阳怪气,那点地算什么,没了就没了。以后姑娘有了出息,难道还赚不到那几个银子。”

    夏师爷颇为意外地看着林义诚,齐佑笑眯眯听着,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做的事,在一点点影响着人,改变着他们的观念。

    聚沙成石,要是大清都变成顺义,改变一半,也是一种成功。

    林义诚懊恼了声,“瞧我,都是老夏打岔,我还得说正事呢。七爷,林大牛无意中发现了一种更厉害的粪肥。”

    齐佑转头看向林义诚,高兴地说道:“当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林义诚笑得牙不见眼,点头说道:“是真的,我带七爷去瞧瞧。”

    夏师爷插嘴道:“哎哟,七爷刚从京城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歇脚呢,就去瞧那些屎尿粪,臭死个人。七爷,不若您歇息之后,再去看也不迟,反正现在还看不出个所以然。”

    齐佑笑道:“无妨,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要嫌弃臭,就甭吃饭了。”

    林义诚赶紧在前面领路,夏师爷一脸佩服,感慨不已。他亦不再多说,忙跑在前面,唤了个玩耍的小童,让他去喊在地里忙的林大牛。

    几人到了林大牛家门前的道上,他一腿泥,打着赤脚从田里跑了回来,上前请安打招呼。

    齐佑打量着林大牛,他如以前那样寡言少语,只脸上多了几分人气,比以前壮实了些。

    见林大牛转头就要领着他们去地里头察看,齐佑忙道:“不急,傍晚凉,你先去将腿上的泥洗一洗,穿上鞋再说。”

    林大牛顿了下,他知晓齐佑的个性,照着吩咐去洗干净了腿,穿上了双半旧的布鞋,挑了个担子出来。

    林义诚凑上前一闻,立刻屏住了呼吸,退到一旁深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说道:“还真是臭。不过,这可是好东西啊。”

    齐佑也闻道了刺鼻的臭味,蒙住口鼻凑上前一看,桶里是腐烂掉的树枝树叶,好似还有粪尿等东西。

    林大牛忙闪开了些,一如既往言简意赅,说道:“桶里是尿,马粪,糠,紫穗槐沤在了一起。”

    齐佑不懂这些,听得有点儿懵,林义诚赶紧补充解释道:“紫穗槐这东西生得到处都是,林义诚采了些来编藤框。说起来也巧,编好藤框之后,他就随手收到了桶里。桶里原本装了糠,他一时给忘了,加上忙碌,屋子里温暖,等到几日之后去看,里面已经烂了。他多节省的人啊,舍不得扔,就填补了些粪尿,准备拿去浇小麦。当时他多了个心眼,只浇了一小块。哪曾想,那一块小麦,硬是茂盛了些许。”

    齐佑立刻来了兴趣,说道:“走,去看看。”

    到了小麦地,近看没多大区别,离得远了些看,明显看到角落的一块,比其他地方的要翠绿茁壮一些。两边一比较,泾渭分明。

    齐佑不懂其中的原理,猜测是几种东西混在一起后,发酵产生了反应,变成了上好的肥料。

    紫穗槐这种东西到处都是,糠却不可多得。吃糠咽菜可不是句形容,糠别说拿来养猪,遇到荒年没饭吃时,糠已经是上好的粮食,总比观音土强。

    一旦此法被证实,糠的价钱会大涨不说,紫穗槐估计得被采绝种。

    齐佑见林大牛拿着粪勺要去浇旁边的小麦,忙拦住了,说道:“林师傅,这样吧,你桶里的东西先留着。这些肥料珍贵得很,你拿来用到水稻田里,划一小块出来做对比。”

    林大牛对齐佑言听计从,二话不说放下了粪勺。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今年你的地,拿来试验结果收成不好,租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都免了。增收的部分,我也不要,都是奖励你的。”

    林大牛不善言辞,一听就急了,结结巴巴说道:“七爷,奴才都是托七爷的福”

    齐佑摆了摆手,说道:“这都是你应得的,我也不是在施恩,你别觉着问心有愧。”

    林大牛垂头应了声,心里颇不是滋味,沸腾翻滚着。

    想起以前过的日子,再比照着如今,虽说照样得节衣缩食,可心里踏实,胸脯能挺直了。

    他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总觉着自己活得堂堂正正,有人把他当做人看了。

    齐佑思索了下,说道:“糠不易得,你再寻一下其他的东西混在一起沤。也不能只顾着紫穗槐这种东西用,再看看别的荆条,草木什么的。我也不懂,反正你去找易得的,多寻几种吧。沤的时候密封上,沤得会快一点。”

    他简单解释了下发酵的原理,“就好比做馒头一样,盖上布放在温暖的地方保温,面醒得快。”

    林大牛听懂了,忙一一点头。林义诚瞧着桶里臭气熏天的粪肥,再想到松软的馒头,眼角抽搐着,心里暗自嘀咕:“晚上还是改成吃米饭吧。”

    齐佑说道:“用什么沤出来的,浇灌了哪块地,你都记好,到时候那种最肥,最简便易得,就用哪种。一旦证实真取得了成效,弄出了名堂,我去帮你报给工部,给你请赏!”

    林大牛彻底怔住。

    齐佑早先就说了,说是种地种出了名堂,得了奖赏的话,就可以脱籍。

    林大牛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他记不清多年没有流过泪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就那么傻呆呆站着,激动得泪流满面,却毫无所觉。

    林义诚是一路看着他们这群包衣奴才如何有了今天的日子,看到林大牛流泪,跟着酸涩不已。

    走上前,林义诚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大牛,你还傻着作甚,赶紧把你的臭宝贝收起来。你可得好好干,干他个名堂出来。说不定啊,以后你就是大清鼎鼎大名的粪大王!”

    第四十七章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齐佑重新投入到繁忙的生活中。学习,翻译,开始动工兴建学堂。

    春天时,步兵巡抚衙门送了一批流民过来。齐佑没有接手, 放手让林义诚与夏师爷去安排, 他只在旁边看着。

    所幸林义诚不负众望, 这次安排得还算妥当。他将流民与第一批送来的乞丐混在一起, 让老人带着旧人。

    同时,林义诚还多了个心眼, 选的老人都偏向老实忠厚, 保证旧人不会太过欺负新人。哪怕有些小摩擦纠纷,也很快得到了解决。

    一批人继续在修路,一批人则去修建学堂。田地间的庄稼长势良好,小麦麦穗已经逐渐饱满,秧苗绿油油, 热闹又生机勃勃。

    林义诚将大女儿林绣绣送去了与张松他们一起学习。小姑娘生得秀气文弱, 平时关在家里不出门,刚来时怕生, 一天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上山的时候就更麻烦了,林绣绣脚刚放开不久, 爬不到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没法子,等徐日升他们在山下测绘的时候, 林绣绣才继续跟了来。

    开始时,他们见到来了新伙伴, 还挺好奇。知道林绣绣是县令千金, 都下意识客气了许多。

    这一客气, 彼此之间就疏远了起来。林绣绣见到他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又内向,加上他们的拉丁文学得比她好,她根本加不进去,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这一天,他们在准备架桥的地方测绘,暮春的太阳照在身上,不大一会,大家都出了一身汗。

    齐佑正在与张诚说话,听到后面一阵争吵声,接着林绣绣就哭了起来。

    齐佑回过头看去,见到荷叶涨红着脸,看了他一眼,赶紧垂下了脑袋,手指绞着衣襟一言不发。

    张松跟在齐佑身边,也不知后面发生了何事,满脸茫然。

    只有张柏离得近,此时他站在一旁,绷着脸,看上去颇为生气。

    齐佑愣了下,问道:“发生何事了?”

    张柏嘴动了动,看了林绣绣一眼,闭上没有作声。

    荷叶头埋得更低,不啃声。林绣绣抽噎了下,声若蚊呐说了句:“荷叶推我。”

    荷叶立刻急了,抢白着说道:“我没推你,是让你让开些,我要去前面。我说了一遍,你不听,我就拉了你一下。”

    林绣绣这下声音也大了些,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为何要让你,我也想站在前面学习。”

    荷叶愤愤不平,小声嘀咕道:“你站在前面就站在前面,又没人拦着你。可你前面还有好大一个位置呢,你故意离得那么远,就是嫌弃前面张柏身上脏臭。你既然是千金小姐,又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林绣绣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荷叶,脸色变了变,气得不行,只说了声:“我没有。”接着一扭身,背对着他们,呜呜伤心哭了起来。

    张松年纪大一些,看了眼齐佑,忙走过去,拉着林绣绣到一边去安慰了。

    齐佑则回过了头,没再管他们。

    不是他不管,是他实在没有与小姑娘们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管。

    到了中午歇息的时候,齐佑发现,林绣绣重新笑了起来,还与荷叶分食了一块点心。

    张柏不知跑哪里去摘了几串槐花过来,分给了林绣绣一串。荷叶摘了朵槐花,笑着教她如何品尝花里面那点甜。

    齐佑看在眼里,好奇将张松叫过来,问道:“她们又和好了?”

    张松抿嘴笑道:“七爷放心,他们早和好了。其实也没事,两人只是有些误会,说开后就没事了。”

    齐佑笑着道:“辛苦你在中间调停了。”

    张松忙客气了句,仔细解释道:“林姑娘说,她在家里学了《女戒》,里面写着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是嫌弃我弟弟脏,而是不好意思走得太近。荷叶也赔了不是,说是以为林姑娘是千金小姐,与我们不一样,看不起我们。荷叶说,既然错怪了林姑娘,以后有不会的拉丁文,都可以跟着她学。要是林姑娘父母允许,等到回去之后,还可以去她家中一起学习。”

    齐佑笑了起来,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说开就好。”

    这件事,却让齐佑深思了起来。

    他想到了在宫里学习的时候,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来说,先生会先双方各打十大板,然后再问事情缘由。

    这十大板看似公平,其实双方都满腹委屈,一罚,没解决问题不说,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怨气。

    照着他们之间发生的小摩擦,先不管两人身份的差异,肯定是年纪大些的错,大的该让着小的。

    小孩子们的世界,除了颚鲁那种人之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对错。

    如果大人强行介入,就是把大人的那套观念,强加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培养成另一种八股文下,毫无创造力,毫无自我,如一窑烧出来基本无差别的泥人。

    齐佑暗自思索,除了大是大非的对错,先生不能扼杀他们的本性。

    这样一来,对先生的选拔,又得多加一条,先生必须要心胸旷达,给予学生充分的自主性。

    教书育人,不是园丁修建枝丫,修成一模一样的景致,而是让他们长出自己的模样。

    齐佑一想,不由得更加犯愁。山长还没有人选呢,又多了条选先生的困难。

    随着学堂逐渐有了模样,各地闻风而来的先生们,陆陆续续到达了顺义。

    这天齐佑没有出门,在屋子里设计招聘先生的笔试题,林义诚顶着大太阳跑了来。

    齐佑见他满脸的汗,脸上却是绷不住的喜悦,不由得笑问道:“又有什么喜事了?”

    林义诚随意抹了把汗,喝了口凉茶,说道:“七爷,您瞧着没有,如今的顺义县城,人头攒动,实在是热闹极了!”

    想到巴掌大的顺义县城,齐佑忍俊不禁,说道:“我没瞧着县城的热闹,倒是瞧着你的脸很是热闹。怎么,热闹还不好啊?”

    林义诚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喜滋滋说道:“下官来了顺义这几年,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啊。老夏也一样,他今儿个在忙着安排没地儿可住的外来客人。唉,顺义就一间破客栈,几间客房,通铺都住满了人,连大堂的桌子都拼了起来,晚上让客人有个地方躺一躺,还是有人无处落脚。没法子,老夏亲自招呼,前去借了百姓的家,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腾出几间来安置客人。”

    齐佑眉毛微挑,微笑着没有说话。

    林义诚尴尬了下,讪讪说道:“都是下官的不是,先前七爷已经提醒下官,顺义会越发热闹,县城就这么点地儿,该早些做打算。下官原先想着,怎么得也要个一两年吧,谁知道,热闹得竟然这般快。”

    他偷瞄了齐佑一眼,老实说道:“客人不仅没有地方可住,吃饭的地儿就那么两间,饭都吃不上。还是那些百姓机灵,在街头摆起了摊,勉强能解决了吃饭问题。”

    齐佑沉吟了下,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林义诚忙说道:“七爷,下官打算在县城里,新修客栈,酒楼食肆。如今顺义周边的路,修得比以前不知好多少倍,宽敞平顺,嘿,不愁没人来做买卖。”

    齐佑想了下,说道:“你的想法很好,只是,你还要考虑到县城百姓的实际购买力,要做好规划与打算。”

    见林义诚一脸不解,齐佑耐心解释道:“比如客栈来说,如今是先生前来顺义,必须找个地儿落脚。等到先生的舍监落成之后,他们就会住进去。如果没有外来的客人,客栈的生意就没了。还有酒楼食肆,前去吃饭的人,身家几何,能吃得起多少钱的饭菜,酒楼食肆要建成什么样的规模,你都得想好。虽说买卖是生意人的事,他们自负盈亏,但是他们生意做不下去,对于衙门的税收来说,同样是一大损失。”

    林义诚先前的喜悦散了些,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他忙放下茶碗,颔首听得极为认真,不肯错过齐佑的任何一句话,附和道:“是,下官想得浅了些。”

    齐佑说道:“任何产业都是相辅相成,并不是客栈与酒楼食铺没了生意,其他的就能好。打个比方,酒楼食铺没了生意,供给他们柴米油盐的铺子,生意跟着没了。养猪卖肉的,种菜卖给他们的,一损俱损。客栈里没了客人,酒楼食铺,其他的铺子也会遭受损失。本地的客人就那么些,得靠着外来客人撑起一部分买卖。你要考虑的是,如何吸引人到顺义来,比如赏景,比如拜佛等等,什么样都行。绝不能一潭死水,得有活水流动。”

    林义诚陷入了沉思,半晌后一拍手掌,说道:“七爷,下官有眉目了,等到考虑周全之后,再来与您细细商议。”

    齐佑笑着点头头,说了声好,“不过,你得先解决眼下的实际问题,客栈得建,酒楼铺子也得建,先抓紧功夫建一两间,等到以后再慢慢增加。还有,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得做好规划,要看得长远。不能见着个空地方,就任由他们修建酒楼铺子。”

    林义诚连连应下,“七爷放心,下官会照着您的老规矩,写好规划细则。“

    齐佑看他兴冲冲来,又兴冲冲跑了,无语摇摇头,继续埋头苦想要先生招聘的试题。

    没一会,得高如一阵风直冲进屋,紧张地说道:“七爷,皇上来了,已经下了官道!”

    齐佑惊讶不已,康熙突然来顺义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康熙是从巩华城祭奠太皇太后回京, 临时起意转道顺义。马行至到顺义附近,他的惊讶就越浓。

    以前从顺义出关,道路常有塌荒不说,下雨天泥泞难行, 天晴时坑坑洼洼, 极为难走。

    康熙已准备放弃这条路线, 从别处绕道过古北口。

    眼前所见之处, 是平坦宽敞的官道,路基两边用碎石稳固, 地动塌荒处也做了修葺平整。

    或种上果树, 或种上了玉米,菜蔬。甚至还有一处,他看到了一畦花圃,里面盛放着蔷薇。

    康熙鼻子没来由一阵酸涩,这畦蔷薇, 他似乎看到了真正的生机。

    庄稼地里, 逐渐金黄的小麦,风吹过, 麦浪滚滚。田里的秧苗碧绿如翠玉,有人在里面走动拔着杂草。

    稚童在田埂边蹲着, 小胖手小心翼翼伸出去,试图捉停在秧苗上的蜻蜓。

    庄稼地里的人见到他们来,只好奇打量了几眼, 恭敬避开见礼。等他们一过去,便继续去忙碌了。

    康熙看到三五个稚童, 晃动着小短腿, 呼啦啦如同小鸭子般摇摇晃晃奔向某处, 围住一个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康熙顺眼看去,禁不住失笑。这群小儿,看来是去报信了。

    果然,康熙没几步,就看到齐佑奔了出来。他骑在马上仔细打量,见齐佑身着细布青衫,比在京城时黝黑了些。那双清亮的双眸依旧,一抬眼看来,就好似有光在闪动。

    齐佑一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康熙是皇帝,守孝以天代年,已过了孝期。

    他突然来到顺义,肯定是搞突然袭击,想看看顺义究竟如何了。

    至于看顺义的原因,齐佑不知就里,但总归来说,不外乎还是为了朝堂江山。

    齐佑坦坦荡荡上前请安,叫了声汗阿玛,没有问康熙为何来了,而是关心说道:“汗阿玛一路辛苦,快请进屋歇一阵。”

    康熙心里一暖,下了马,说道:“我不累。趁着天色尚早,先去看看你的庄子,还有学堂建得如何了。”

    齐佑心想也许康熙还要赶回京城,既然是突袭视察,就要讲究一个快字。

    反正顺义随便由着康熙检查,齐佑当即就领着他到了地里。

    一路走过去,康熙听到水渠里汩汩流动的水流,里面偶尔有小鱼虾在蹦跶,暗自赞叹不已,笑说道:“你这水渠修得倒通畅。”

    齐佑也没居功,说道:“就沿着以前的路线修了下,有些地方原本塌了,被占了去用来种庄稼,后来修的时候,重新将占的地退了出来。今年插秧时好些天没下雨,水渠就派上了用场。”

    康熙欣慰点头,举目四眺,察觉出了不对劲。他细心一看,发现了稻田里埋着绳子,秧苗被分割成一块块。

    有些秧苗明显茂盛些,有些秧苗则长得要稀疏瘦弱不少。他看了一阵,实在猜不出缘由,抬手指了指,问道:“这地里的秧苗为何长势差别这般大?”

    齐佑顺眼看去,笑着说道:“汗阿玛,这是庄子里的林大牛师傅无意中琢磨出了种肥,我便让他将肥用在了这里。长势好的秧苗是用过了肥,差一些的则是没用。”

    康熙先是大喜,旋即愣了下,问道:“既然用了肥秧苗会长得好,为何不将全部的田都用上?”

    齐佑解释道:“因为肥不易得,肥里面要用到糠,紫穗槐,骡马粪,人的尿等混在一起沤,其中糠太贵了。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用,但必须计算本钱。比如用了这种肥,到时候多收到的粮食,能不能抵过糠的价钱。”

    康熙一想也是,那点因为找到了好肥的喜悦,散了个七七八八,遗憾地说道:“若是能找到别的东西替代,那就好了。”

    “汗阿玛放心,您跟我来。”齐佑宽慰了康熙一句,领着他穿过田埂,来到如猪腰般的一小溜地边。

    康熙见地里种着大片绿叶之物,仔细端详半晌,问道:“这可是烟叶?”

    齐佑点头,“汗阿玛真是见多识广,这就是烟叶。种烟叶主要是为了拿来防治病虫害,这里的人家多少都会种上一些。这块地是林大牛开出来的自留地,他全部拿来种上了烟叶。汗阿玛,您瞧这烟叶有什么不同?”

    康熙再次抬眼看去,烟叶也与秧苗一样,长势各不相同。他看得越来越惊讶,兴奋地说道:“这地里可是用上了不同的肥?”

    齐佑说了声是,“这块烟叶地用上了不同的肥料,都是林大牛用其他常见,便宜的草木等所沤。等到时候收获时,计算出收成差异,选一种最便宜,且简单易得的沤肥方式,免费教给所有的百姓。”

    康熙听得龙颜大悦,连声说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定得盯紧了。”

    齐佑答道:“汗阿玛放心。不过,我估计还没有那么快,还要继续改正。比如调整各种配比,需要用在不同的庄稼上,等到收成以后,再来测算数据,得保证不出错。”

    康熙听到数据,脸上笑容不由得越来越浓。他习惯了这个儿子的严谨务实,做事都要反复琢磨研究,什么都讲实际数据,绝对不好大喜功。

    “汗阿玛。”齐佑笑眯眯看着康熙,说道:“如果以后成功了,可不要忘了给林大牛师傅的功劳啊。”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佯怒道:“知道了,你就记得你那些包衣奴才。他们要功劳,你这个帮着他们的主子,想要什么功劳啊?”

    “为了林大牛师傅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我还是盼着其他人看到了,能被带动起来,去动脑子,钻研琢磨如何种好庄稼。不怕他们一门心思抢着立功,只怕他们不立功。”

    齐佑叹息了声,严肃着说道:“至于我,我不要什么功劳。汗阿玛,还是那句话,他们奉养了我,这都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汗阿玛,方子,一定要广布天下,绝对,绝对,绝对不允许任何贵人独揽在手,拿去为自己谋利。”

    康熙看着齐佑向来温和的眉眼,难得凌厉了几分,心里滋味实在是复杂莫名,半晌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少瞎操些心吧。瞧你都瘦了这么多,怎地,顺义没饭吃了?”

    齐佑神色一缓,举起手臂比了比,说道:“汗阿玛,我身子好着呢。”

    康熙听得发笑,看过了庄稼长势,估计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他心情大好,说道:“走,去你的学堂那边瞧瞧。”

    齐佑应了,让得高去牵了马来,陪着康熙去了县城。

    一进到县城,康熙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小街道,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勒马停在一旁,皱眉说道:“这县城实在太小太破,就丁点大的地方,百姓一出来,就挤得水榭不通了。”

    齐佑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来学堂寻差使的先生,县城里没几个百姓,那年地动后,活下来有门路的,都搬去了别处、只剩下些无处可去的留了下来。不过,原先的顺义县城里,也没住多少人。”

    康熙愣了下,马上明白了齐佑话里的意思。他是指顺义的百姓没有自己的地,更没有什么地主有钱人,县城能繁华到何处去。

    地主有钱人都在京城,包括他自己。

    康熙横了齐佑一眼,暗骂了句小兔崽子。他见人太多,见到他们前来,都赶紧回避,有那聪明的,不住往这边偷偷打量。

    康熙眉头微皱,没打算过去,只远远打量着县衙。

    新修的县衙,看上去质朴而厚重。林义诚得了消息,紧张兮兮奔了出来,离得几步远就要下跪。

    康熙不欲声张,手上马鞭朝林义诚抬了抬示意,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就是林义诚?”

    林义诚见到康熙,腿都簌簌发抖,瞄了眼旁边马上的齐佑。见他给了个安慰的眼神,那股害怕顿时消散了大半,垂头答道:“回皇上,下官正是顺义县县令林义诚。”

    康熙从吏部看过林义诚的履历,普通寻常无过人之处。只齐佑来了这两年,他的四格考评就年年为卓异。(注)

    “这蠢人也有蠢福。”康熙暗嘲了句,同时骄傲不已。

    他的儿子,哪怕将蠢材,也能教导成国之栋梁。

    不过,蠢倒不怕,肯听话,肯学就不算无药可救。

    只怕那种自以为聪明,眼高手低之人。唉,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他其他的儿子们,未免大多都浮于表面了。

    康熙酸了林义诚几眼,说道:“好生干。你回去忙你自己的吧,不用跟来。”

    林义诚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明白康熙的意思,躬身告退。等到康熙他们一离开,忙飞奔进衙门,去找夏师爷商议了。

    齐佑带着康熙到了建学堂的地方,给他仔细介绍了这片地的来历,以及各种规划。

    康熙望着被草编矮墙围起来的工地里,里面的人有人抬着筐子走过,有人在喊着号子筑地基,有人则在旁边大声吆喝:“小心些,七爷说了,安全第一!”

    靠东边一圈是茅草泥墙屋子,供修房屋的人住。屋顶冒出袅袅炊烟,一股蒸馒头的香气飘散出来,忙碌而热闹。

    康熙看着井然有序的模样,神色中说不出的欣慰,闻到馒头的气味,肚子竟然饿了。

    自从身边的人接连去世,康熙深受打击,心情一直不大好。

    除了今日,他来到顺义,所见所到之处,他真正感受到了海晏河清,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康熙笑了起来,说道:“走,回庄子去。今日我就不回京城了,在顺义歇上一晚。”

    齐佑沉吟了下,问道:“汗阿玛,您是歇在行宫,还是歇在庄子里?”

    康熙板起了脸,说道:“怎地,太子与老大来,都能住在你庄子里,你老子来,还不能住了不成?”

    齐佑暗暗直叫苦,面上不显,笑着说道:“汗阿玛不同于旁人,能住进庄子,我当然求之不得。”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梁九功,忙去到得高,客气地说道:“得高,劳烦你领着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得高朝齐佑看来,得了他的点头,方跟着梁九功去了。

    齐佑其实很头疼,康熙哪怕再简便出行,他身边都跟着一大堆护卫,还有狼覃军。

    且不说规矩防卫有多麻烦,要招待这群人,还得现舂现磨米面,否则不够吃。

    康熙骑在马上,转头打量着齐佑,笑呵呵说道:“以前你们总说杀猪菜如何好吃,不如晚上宰头猪,让我也见识一下。”

    齐佑头皮顿时一麻,他穷得很,就那么点月例,大多都贴补了出去。

    这么多人来,要吃他好多粮食,他咬牙忍忍,也就不计较了。

    康熙居然还要宰他的猪!

    作者有话说:

    四格考评:清代以“四格”作为京官定等标准,一曰守,即操守,分清、谨、平三类;二曰才,即能力,分长、平两类;三曰政,即工作作风,分勤、平两类;四曰年,即年龄和身体条件,分青、壮、健三类。

    凡操守清、才具长、作风勤和年纪轻或身体宜称壮健的,就列为一等,叫“称职”;四格缺一项一类的,列为二等,叫“勤职”,缺两项二类的,列为三等,叫“供职”。四格中大多缺乏或一项不备的,就是等外了,要议处乃至参劾。

    地方官的考第只有卓异和供职两个等次,也是以四格为标准。

    第四十九章

    齐佑不是小气之人, 他每个月那点月例,对于在宫里的阿哥们来说,够不够花他不清楚。对于外出在顺义的他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

    想要赚钱, 说不易, 倒也容易。

    不容易的地方在于, 朝廷明令禁止旗人做买卖。

    当然这些规定, 肯定有人违反。上至权贵,下至普通旗人, 做买卖的比比皆是。

    齐佑却不会那么做。

    一个社会的崩塌, 就是从制度败坏开始。

    并不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就是正确之事。如果某项制度不合理,不健全,齐佑会选择推进改革这项制度,而不是去违反。

    假设允许旗人做买卖了, 齐佑可以合理合法做生意, 那他本金从哪里来,靠借贷还是空手套白狼?

    做什么生意能赚大钱?

    有什么发明创造, 拥有核心竞争力的东西能赚大钱?

    这个时代的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样, 吃穿住用行。

    剩下的就是矿产资源,这些早就被权贵们垄断了。

    而吃穿住用行,除了一些刺绣, 织布,染织等, 技术好的可以赚到钱。

    技术好做出来的东西, 都供给了内务府, 以及几大织造。

    能流出来的,也被有关系的人瓜分殆尽,拿去赚大钱了。

    而靠着倒买倒卖赚取差价,先不说路途上的本身风险。光是税收,一路上给官员的层层打点下来,没有门道,绝对赚不到钱。

    海贸这一部分,更是甭想了。因为大清没有自己的海船出海去贸易,西洋人拿来贸易的东西,又是倒买倒卖赚差价罢了。

    普通百姓买不起西洋货的原因,不是西洋人卖得贵,而是中间商倒腾,将价钱炒得太高。

    齐佑可以暂时凭着新奇的点子去赚钱,但这个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他只能赚到新奇的第一桶金。

    生意人的脑子灵活得很,不出十天半个月,新奇的点子都会被学个七七八八,或者甚至超过他。

    商机商机,机在前,商在后。

    能赚大钱的,除了资源垄断,就是享有特权的权贵们,拥有第一手内幕消息的人。

    齐佑身为阿哥,他要赚钱,简直易如反掌。

    特权加资源垄断,齐活了。

    庄子里原来有猪圈,他们这群人每天剩下的泔水,齐佑舍不得白白浪费掉。

    加之猪粪还是上好的肥料,齐佑就买了两头小猪养在里面,如今每头差不多在一百斤出头左右。

    割猪草喂猪的事情。齐佑分包给了林大牛他们等人。报酬是每天打扫猪圈,以及庄子里所有人每天积下的夜香。谁轮到喂养猪,这些都归他们所有。

    夜香行也是一门营生,没有点背景的人做不了这个买卖。别看腌臜,夜香行老大可赚得盆满钵满。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对底下这些民生百态,齐佑估计康熙也不会了解。

    康熙是皇帝,还是亲爹,齐佑只能捏紧鼻子,吩咐桂和去安排捉一头猪来杀。

    考虑到安危的问题,齐佑没去庄子外,就在后院的花园里,挖了灶,杀猪褪毛煮菜。

    齐佑请了两个擅长做血肠的妇人来帮忙,加上得高护卫他们,忙得热火朝天。

    康熙洗漱好,歇息了一会起来,听到外面隐隐的热闹,顿时来了兴致。他对守在屋里等候的齐佑说道:“走,领我去瞧瞧。”

    齐佑领着康熙来到花园,侍卫已经将杀好的猪开膛破肚,收拾出来猪头,放在大锅里卤煮。猪大肠洗好放在一边,妇人在往猪小肠里面灌猪血。

    康熙被吸引着走上前,背着手来回走动,对要见礼请安的人摆手,难得平易近人,笑着说道:“你们忙,不用多礼。”

    天色已暗,周围扎着松蜡火把,发出阵阵松油的气息,将花园照得亮如白昼。

    康熙看着眼前喧嚣的人间烟火,说不出的欣慰,转头对安静跟在旁边的齐佑笑着说道:“这头猪怎地这般小,我好似没看到几块肉。一整头猪,比你们上次抬回宫里的半扇猪肉还少。”

    齐佑默然片刻,脑子一动,垂眸装作羞涩,说道:“上次是太子哥哥还有大哥,我们三人一起出的银子,买了一头肥猪。这头猪是庄子里我养的,只有一百斤出头。除掉猪头内脏,就所剩无几了。”

    康熙愣了下,惊讶地问道:“你还养了猪?”

    齐佑点头说是,“养了两头,再多养的话,泔水这些都不够了。只泔水还不行,得去割猪草,加些粮食进去喂养,不然长不肥。养两头猪,准备过年的时候杀了,请徐先生张先生他们,还有村子里的老人与孩子们吃一餐,其余的拿来腌成腊肉,可以吃到明年收小麦时。其余的一头,照样送回宫里,孝敬玛嬷,汗阿玛你们。”

    康熙神色一滞,伸手抚摸着齐佑的头,慈爱地说道:“你来顺义,实在是辛苦了。”

    齐佑仰起头望着康熙,笑着说道:“多谢汗阿玛关心,其实也不算太过辛苦。好在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晚上也睡得香。”

    康熙怔住,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片刻后笑着说道:“我这个当老子的,哪能吃儿子的猪。徐日升与张诚都在,正好我找他们有事,等下传他们一起来用饭吧。你养的这头猪啊,银子我出了。”

    “多谢汗阿玛。”齐佑谢了恩,他可不能拿康熙的这点银子。

    首先,猪没花钱,收了银子就等于卖给了康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再者,事关这头猪,齐佑还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暂且搁置着,说不定以后还有大用。

    齐佑很快拿定了主意,笑着说道:“汗阿玛来顺义,哪能让汗阿玛出银子,这头猪是我养的,不要钱。”

    康熙哈哈笑起来,说道:“那感情好,我提前享了儿子的福。”

    齐佑跟着笑,叫来得高吩咐道:“你去看徐先生与张先生他们回来没有,就说汗阿玛来了,叫他们一起来花园里吃杀猪菜。”

    得高忙应下去忙碌,梁九功也上去帮忙,摆着桌椅碗筷。

    康熙看到梁九功分开摆放着炕桌,忙拦住了,说道:“就摆八仙桌,既然出门在外,就照着乡下的规矩来。”

    梁九功忙应是,叫上侍卫换了张八仙桌来。不大一会,徐日升与张诚跟着得高也到了,上前跟康熙请安。

    康熙笑着招呼两人一同在八仙桌上坐下,徐日升懂得的礼仪多些,要让齐佑坐在康熙坐下首。

    齐佑谦让道:“徐先生张先生你们别客气了,快请坐吧。”

    康熙看了眼齐佑,笑着对两人说道:“坐吧,你们是先生,老七是学生,咱们大清向来尊师重道。”

    徐日升与张诚这才坐了,齐佑前去帮着将煮好的血肠端上桌,说道:“血肠得趁热吃,不过血肠不好夹,得快准狠,再蘸些香油蒜汁吃,又香又滑。”

    康熙自小练习骑射,力道把握没有问题,用筷子试了试,就拿捏好力道,稳稳夹起了一块血肠。

    他蘸了些香油蒜汁尝了口,双眼顿时一亮,赞道:“真不错,爽滑嫩,一点腥气都没有。”

    去年过年的时候,徐日升与张诚两人已经吃过了血肠,对这道美味念念不忘。

    徐日升筷子用得熟练些,张诚依旧很笨拙,血肠嫩得很,他一夹就散开了。

    康熙看得直笑,张诚跟着讪笑,将筷子换成了调羹,舀了一块放在蒜汁碗里,胡乱一蘸,便迫不及待吃了下去。

    除了血肠,还有酸菜白肉锅子,爆炒肥肠,肝腰合炒,卤猪头肉,肉丸子汤等。

    满满当当的一大桌菜,比不上宫里的精致,却胜在新鲜,烟火气十足。

    康熙看到肥肠,挣扎了下,试着夹了一小块嚼着吃了,对斯斯文文喝着丸子汤的齐佑笑道:“还真是,吃起来挺香,没想象中的那股子臭气。”

    齐佑抿嘴笑,康熙平时不大吃酒,徐日升与张诚平时会喝几杯。今晚难得高兴,他倒了杯两人吃的烧刀子,慢慢抿着。

    几杯烧刀子喝下去,康熙有点儿上头。头顶繁星满天,园子里鲜花盛放,桌上是大碗的肉。

    他胸中涌着说不出的情绪,放下酒杯,站起身说道:“你们两人慢慢用,老七,你陪着我出去走一圈。”

    徐日升与张诚忙起身恭送康熙,齐佑跟在他身后往外面走去。

    康熙背着手,侧头看着齐佑,说道:“听说你这里的夜校尤其热闹,且带我去瞧瞧看。”

    齐佑忙应了,康熙也没让惊扰人,就站在夜校门外,微微闭上眼,听着屋里郎朗的读书声。

    不知哪里早出来的蟋蟀,在叽叽喳喳鸣叫,微煦的风吹拂,世间安宁而美好。

    康熙神色说不出的激动,胸口酸涩发涨,眼眶渐渐发热。

    若是白日他看到的一切,是海晏河清。

    晚上所见所感,体会到的一切,他想起了齐佑那份计划开头,上面所写的几个字:“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而这些,都是因着齐佑来了顺义。

    康熙暗自呼出口气,原本的打算一变,问道:“你可知道大清与罗刹国的边境纠纷问题?”

    齐佑愣了下,脑子飞快转动着,问道:“汗阿玛所说,可是与罗刹国约定好,签订边境条约的事情?”

    康熙意外地看了齐佑一眼,不过想着他的聪慧,知道也不奇怪,“走,我们边走边说。”

    齐佑忙紧跟在康熙身边,听到他说了些与罗刹国的冲突,以及顾虑。

    康熙迟疑了下,低声说道:“先前我叫徐日升与张诚前来,是打算带他们回京城,跟着索额图还有佟国纲,一起前去色楞格斯克做随行译官,与罗刹国和谈商议划分边境的事情。你懂拉丁语,学堂这边的事情,我让福全前来帮你看着,你一起跟着前去吧。”

    齐佑顿时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问道:“汗阿玛,我可否知道,您想以何处为边界,退一万步说,罗刹国若是不答应,您最终能接受以何处为界?”

    第五十章

    点点星辉下, 隐约读书声传来,伴着啾啾虫鸣,和谐而安宁。

    康熙却沉默往前慢慢踱步,没有回答齐佑的问题。

    齐佑亦安静跟在旁边, 一言不发。

    当年他被困的漫长孤寂时光中, 长年陪伴他的, 是地球仪与世界地图。

    他总是一点点摩挲着地球仪的每个地方, 世界地图的每一个国家,城市, 幻想着他去到了那里。

    每看到一处, 就播放着这个地方的声音。后来,他能听懂百分之□□十的俄语。因为语言发音吃力,也没机会开口说过,估计会不大标准。

    如今他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些山脉河流。兴许斗转星移, 河流改了道, 山脉变了模样。

    但苦寒的西伯利亚与贝加尔湖流域,那片土地始终没有多少变化。当年的尼布楚, 经过百年的沧桑,依然破旧荒凉。

    他当然知道这份条约, 只不大记得具体的时间了。

    当时他只是站在上帝视角,看到的都是些冰冷的文字记载与数据,比如双方议和时的背景。

    罗刹国与大清刚雅萨克会战刚打完, 罗煞国与喀尔喀打得正激烈,准噶尔与喀尔喀的土谢图汗也打得正激烈。

    大清与噶尔丹的战事一触即发, 噶尔丹与罗刹国眉来眼去, 私底下早已达成同盟关系。

    当年两人在争权夺利中, 大清默许让土谢图汗占了不少好处,札萨克图汗早已对大清心怀不满。

    准噶尔,罗刹国,札萨克图汗也不是铁板一块。可是一旦三方联手,一同瓜分了喀尔喀部,威逼京城,大清江山就危险了。

    回到庄子,康熙将齐佑叫进屋,坐下来吃了口茶,让梁九功在门口守着。

    康熙仔细说了眼前的局势,与齐佑后世看到的大致差不离。

    罗刹国提出的条件还未知,康熙说了他的底线。

    当然谈判前都是漫天开价,比如以勒拿河为界,双方一些贸易来往,不得收留双方的逃民,罗刹国必须归还叛逃清朝官员根特木尔。

    至于最后的底线,以双方的实际占领与控制区来划分边界。以尽快签订条约为主,康熙要腾出手来对付噶尔丹。

    其实齐佑能理解康熙的想法与困难。

    对于库页岛,贝加尔湖这片地区,他是心有力而余不足。当地气候实在是太过恶劣,大清根本控制不了。

    雅萨克战打赢了,等大清一撤出,罗刹兵又重回了雅萨克。

    两权相害取其轻,康熙只能赶紧平息一方,好着手对付另一方。

    康熙神色肃然,说道:“当今局势复杂至极,大战一触即发。札萨克图汗倒不足为惧,只噶尔丹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断绝他与罗刹国的联手,不然大清危矣。”

    齐佑垂眸沉思,康熙打量着他温和的眉眼,神色复杂,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他也不知道,为何就对这么个小儿能商议此等大事,还能改变想法,冒险让他加入谈判队伍中去。

    康熙微叹了口气,温声说道:“罗刹国要求双方谈判使节人数相等,我打算这次以索额图为首,加上佟国纲,译官徐日升与张诚,与兵丁护卫前去色楞格斯克。你的年纪太小,考虑到你的安危,实在不宜出面,就当做索额图的随从同去。这样也好,罗刹国那边不会防着你。我会下令索额图,遇到难以抉择的时候,会暂停议和,与你私底下商议过再做决定。”

    齐佑听到康熙给他委以这般大的重任,着实惊讶了下。

    也是,想到自己的年纪,如果上了谈判桌,以罗刹国人的脾性,估计他们会以为大清在轻视他们,直接掀了谈判桌。

    不过,如果照着前世所见,这次只怕签订不了条约。因为《尼布楚条约》,是在尼布楚签订,而不是在色楞格斯克。

    齐佑略微沉吟后,问道:“汗阿玛,如今罗刹国境内的情形,您可知晓?他们既然与准噶尔暗中有了往来,为何又要与大清谈判?”

    康熙愣了下,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我只知晓罗刹国女王野心勃勃,着实不好对付。”

    齐佑心中有了底,说道:“汗阿玛,您看,每次罗刹国派来的兵,不过区区上百人,就是与喀尔喀打仗,也就两千兵左右。他们要从罗刹国远道而来,要经过哪些地方,粮草补给从何而来?汗玛法当年可是曾打败了他们的来犯,将一千多人全部被歼灭殆尽。”

    康熙想到先帝顺治当年态度非常强硬,第一次与罗刹国开战时,指挥海色好大喜功,打了败仗。

    顺治大怒,就地正法了海色。下了死令,与罗刹国战到底,最后,大败罗刹国。

    只是罗刹国不死心,没几年就再次卷土重来。

    康熙胸口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相比较顺治的严酷手腕,他似乎过于优柔寡断了。

    他不禁暗暗思索,如果顺治还活着,会如何处理当今的局面。

    齐佑说道:“他们应当从当年的战败中吸取了教训,在叶尼塞斯克,布拉茨克,雅库茨克筑城,这几个地方,应当就是他们的重要交通要道。虽说他们每到一处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只这片地区实在是太穷,他们难以抢到足够的粮食。后方必须有粮草兵器补给,这条道不能断。”

    康熙看着齐佑拿着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着三个地方,将此处连成了一条线。他先是一愣,随即一喜:“如果切断任何一地,就等于切断了他们的后方补给。”

    齐佑点头,他也不好说罗刹国自己内部都一团乱,互相在争权夺利。

    摄政的索菲娅女王与即将亲政的彼得一世互相夺权,闹得不可开交。前来的罗刹国使节,究竟是谁的人也说不清楚。

    在欧洲罗刹国与与多国打仗,争夺波罗的海出海口,连续多年大战,前几年刚输给了瑞典,波兰等。

    一旦别的国家知道罗刹国与大清打仗,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压根没有多线作战的能力,在大清与穷光蛋准噶尔之间选,肯定会选择与大清和谈,换取贸易好处。

    罗刹国如今是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只是如今交通信息闭塞,让他们占得了一些便宜罢了。

    齐佑认真分析道:“我们可以判断,罗刹国其实没那么大的能力,派遣更多的兵力来。至于噶尔丹,他的确是打仗的天才。不过汗阿玛,您可知道他总共有多少兵力?噶尔丹控制区域内的实力如何,西藏的青稞酥油,能供他的兵丁吃多久?打仗之前,粮草先行,还是那句话,他们就算抢,也得要抢得到,打仗可不能亏本。”

    康熙紧紧盯着残留着水渍的案桌,半晌后,眼神狠戾下来,说道:“台湾三藩我都能灭了他们,就不信弄不死他个噶尔丹!”

    齐佑其实也是靠着后世的知识,知道西藏地区向来人烟稀少,与如今的贝加尔,库页岛一地的条件差不多。

    哪怕是噶尔丹得了罗刹国的支持,他们扛着火统前来,举他们全部的兵力,也不能与如今的大清实力相抗衡。

    只是,齐佑思索了下,又蘸了蘸茶水,重新在案桌上画了起来:“汗阿玛,您看这里,西疆。”

    康熙神色一怔,噶尔丹这些年来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西疆去。

    青海西藏等地地大物博,上万兵力投进去,人都找不到。如果他们退守到此处,过几年又会卷土重来。

    齐佑斟酌了又斟酌,说道:“大清的兵力可以往这边前进,屯兵。与噶尔丹的仗,肯定要打,却不能给他们有退步的可能。他们生性坚韧,又穷得很,过上十年,二十年,肯定会再出来抢夺。要打,就彻底消灭掉他们,永远杜绝后患。”

    康熙想到西疆,青海,西藏等地,胸口就闷闷的。这是他天下大一统的心病,没一天不想着将这些地方收归麾下。

    只是,康熙犹豫着说道:“西疆等地,准噶尔他们早就控制了天山南北一带,如今大清前去,又得与他们打起来。”

    齐佑说道:“西疆疆域辽阔,准噶尔部没那么大的能力将所有地区都控制住。再说,当地的首领,肯定对他们前来很不乐意。我们前去,只是帮助他们,教他们学习,无论从耕种技术,还是其他。噶尔丹见大清去了,肯定不会罢休。我们必须派兵帮助,借此机会在西疆驻军。”

    康熙眼前一亮,比起他们贸然前去,得面对两波敌人来说,帮着西疆本地的部落对付噶尔丹,趁机驻兵当地,这是减少损伤,博取利益最大化的最好手段。

    虽说如此,康熙依旧迟疑不决,说道:“这个人选,不但要灵活聪明,还得忠诚。究竟派谁去好呢?”

    齐佑当然不会说他去,主要是他太忙,实在是走不开。

    要说忠诚,肯定莫过于这群阿哥。他们绝对不会反了大清,自己反自己。

    而阿哥们中,总不能派太子前去。

    齐佑见这次索额图重新被重用,前去在色楞格斯克签订条约,就知道了太子为何没能来顺义,却没有太过生气。

    前去色楞格斯克,并非只有索额图能当此重任。比如明珠,重新回到朝堂的李光地,才干可不会输给索额图。

    启用索额图,又是康熙平衡朝堂势力,安抚太子的手段。

    齐佑提出入驻西疆,不过是顺势要将这个平衡打破罢了。

    康熙不会想不到派谁去最合适,有叛变的根特木尔与札萨克图汗在前,聪明才干为次要,最重要的是,必须绝对忠于大清。

    此人,最后非大阿哥莫属。

    齐佑只埋下了一个导火索,没去管康熙如何安排。等到福全来接管学堂,与他仔细交待了一些事情,便收拾回了京城,出发前去了色楞格斯克。

    一路上的辛苦自不用提,到了喀尔喀附近,他们的队伍,被挡住了无法再前行。

    噶尔丹得知大清与罗刹国谈判,领兵翻过杭爱山,大肆进攻喀尔喀。

    这是齐佑第一次正面,真实面对战争。

    眼前的景象,满目疮痍不足以形容,几乎是生灵涂炭。

    索额图看着眼前勉强逃出来的喀尔喀的老幼妇孺,如同惊弓之鸟四处逃窜,他叹息一声,对齐佑说道:“七阿哥,我们折返回京吧,此路行不通了。”

    齐佑静默了片刻,说道:“不,派人回去给汗阿玛报信,我们留在这里,帮着安抚喀尔喀民众。”

    索额图大惊,忙劝道:“七阿哥,万万不可啊!出行时,皇上叮嘱了又叮嘱,以您的安危为重。此处不安全,若是被噶尔丹得知…”

    齐佑知道索额图的担忧,不只是他,他们这群王公贵族,若是落入了噶尔丹之手,康熙的脸面被丢尽不说,就算开战,也会陷入被动。

    齐佑说道:“这些喀尔喀百姓,他们也是大清的子民,我们不能看到了他们的惨状,却不管他们的死活。”

    索额图忙看了佟国纲一眼,想让他一起跟着劝,佟国纲却垂下眼眸,只当没看见。

    噶尔丹的兵也是人,长途奔袭,翻过杭爱山,三万兵力不知道损失了多少。

    再加上与喀尔喀打仗,几乎已经是疲惫之师。后续兵器粮草来不及补给,这时候不揍他,要待何时?

    齐佑神色平静,说道:“噶尔丹既然能领着三万大兵翻过杭爱山,可不能让他再领着战利品,再大摇大摆翻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我写得比较细,尽最大努力有理有据,而不是脱离现实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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