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索额图听过齐佑的聪慧, 这次康熙让他跟着使节团随行,出发前也交代过,遇事不决时,要先与他商量。

    康熙的言外之意, 索额图自动理解成他们的使节团, 是以齐佑为主。

    索额图当时听后, 心中挺不是滋味, 国与国之间的往来,应当派太子出面才对。

    后来转念一想, 也就释然了。

    若是差使当得好, 令康熙满意了,他也能捞一份功劳。差使办砸了,说出去是不好听,康熙却怪罪不到他头上来。

    一路行来,齐佑都很安静, 身边没人伺候, 从不叫苦叫累。

    赶路急时,齐佑都与他们一起骑马。行得慢时, 便坐在马车前面,欣赏沿途风景。

    歇息时, 便与徐日升,张诚看周边的地形,与他们嘀哩咕噜用拉丁文对话, 绘制一些舆图地形。

    索额图本来还挺佩服齐佑的沉着冷静,待他的话一落音, 便暗自叫苦不迭。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岂能如此儿戏!

    索额图急着劝道:“七阿哥, 你万万不可冲动啊!噶尔丹的大军,还在到处追杀喀尔喀百姓,就凭着我们这两百人,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佟国纲向来直率,得了康熙的吩咐,就以齐佑为重,从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虽听了齐佑的话有点犹豫,仍旧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索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两百人,肯定无法与噶尔丹的兵对上,你可是有什么打算?”

    京城离喀尔喀路途遥远,出了张家口,到喀尔喀还有三四千里。

    这一路上,朝廷建有许多军台,分属察哈尔,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参赞等管辖。

    如今齐佑他们在克鲁伦河被阻,退回了察哈尔军台的管辖范围内,南边与喀尔喀土谢图汗部接壤。

    齐佑面无表情,沉声说道:“罗刹国一边与大清谈判,一边却与噶尔丹勾结,大摇大摆来烧杀抢掠。他们的谈判代表戈洛文,你们可曾了解?”

    索额图叹了口气,佟国纲则一脸愤愤不平。

    齐佑眼神冰冷,猛地一拍炕桌,厉声说道:“戈洛文多次来大清烧杀抢掠,手上沾染了多少大清百姓的鲜血。如今,他一边支持噶尔丹,一边亲自领兵进攻布里亚特等蒙古部落,这是谈判的态度吗?!”

    索额图与佟国纲被齐佑身上散发的寒意震住,两人皆楞在了那里。

    他们都清楚知道,如果大清对喀尔喀的战乱没有反应,罗刹国就更有恃无恐。在谈判桌上,大清讨不了好。

    齐佑冷笑,朝堂上下这群混账东西,成天正事不做,只知道扯皮朝议。顾虑这顾虑那,才被戈洛文这种强盗流氓吓住!

    几百个罗煞兵,就能困扰朝廷这么多年,亏他们还有脸索要在侵犯大清战争中的损失!

    齐佑深吸一口气,压住了翻滚的情绪,

    怒其不争,自己软弱无能,也不能怪罗刹国有恃无恐。

    彭春那个蠢货混蛋,雅克萨战都打赢了,还能允许几百罗刹强盗带着武器回国!

    齐佑记得戈洛文向他们的女王保证,大清就是些软蛋,只要一打就怕了。

    他这次前来,只招募了一千五百个哥萨克,就敢耀武扬威到处烧杀抢掠。

    齐佑眼神一沉,这次誓要戈洛文断手断脚,爬过西伯利亚,回去告诉他的女王。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赶来犯,杀无赦!

    齐佑思索了下,一连声下令:“等下我写封信给汗阿玛,舅公,劳烦您选几个腿脚好的兵丁,星夜疾驰回京城送信。索大人,劳烦您跟我去找李荣保。”

    李荣保如今任察哈尔总管,出自富察氏,前户部尚书米思翰的长子,左都御史马齐的大哥。与罗刹国的议和,马齐也有参与。

    前几年察哈尔部造反,叛乱平定后,察哈尔部的百姓被迁往了张家口等地。

    朝廷吸取了教训,与别处不同,察哈尔设置总管,为当地的最高长官,拥有军政自主权,管着察哈尔各旗。

    也就是说,事急从权,察哈尔部可以没得到康熙朝廷允许之前,对外直接出兵。

    索额图见齐佑态度坚决,又要写信给康熙,既然如此,他便袖着手,在一边没说话了。

    佟国纲听到齐佑有了安排,二话不说应了,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选人,让他们即刻进京。”

    齐佑忙说道:“舅公别急,还有件事情要劳烦您。”

    佟国纲站住了,豪迈地道:“你且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齐佑微笑着说道:“舅公好样的!我要劳烦舅公,带上其他官员,前去安排收留逃难的老幼妇孺。舅公则将能战的男人,全部组织起来,把噶尔丹与罗煞兵牵制住。不能让他们抢了一气,就跑了,这个大仇,必须当场得报!”

    噶尔丹率兵带着辎重,翻过冰天雪地的杭爱山,兵马辎重折损肯定不小。

    罗刹国也不是免费资助他们,战后要与他分战利品。

    噶尔丹非常聪明,烧杀抢掠一通之后,就要考虑着撤退。不然等到大清反应过来,他就得不偿失了。

    如今交通不便利,所以有句话叫兵贵神速。哪怕康熙从张家口调兵前来都来不及,而且长途奔袭的兵,直接上战场,损伤太大。

    齐佑不能让噶尔丹与罗刹兵跑掉,一定要拖住他们。

    他打算直接从周围调察哈尔等军台的兵,后面康熙得到消息,再派援军前来,与军台的兵汇合。

    齐佑不愿意牺牲兵丁的性命,他要以数倍的兵力,碾压过去。

    能干掉噶尔丹最好,不过,齐佑还是更想让所有罗刹兵,此次绝无生还可能!

    佟国纲想起见到喀尔喀百姓的惨状,立即恨恨淬了口,摩拳擦掌说道:“喀尔喀可没孬种,除了那札萨克图汗!呸,狗东西,都是自己的族人,亏他能里外勾结,与噶尔丹与罗刹国混在了一起!”

    齐佑冷笑,说道:“我倒要见见札萨克图汗。噶尔丹打着找土谢图汗报仇的名义前来进犯,带上了外夷罗煞兵不说,连着车臣汗也倒了大霉。他的札萨克图汗,同样没讨到好。噶尔丹的野心,可不在某一部,若是他们不团结起来,下次就要轮到他们。”

    前去牵制噶尔丹的兵非常危险,齐佑神色一凛,起身朝佟国纲深深见礼:“舅公,这次前去危险重重。您记住了,只去扰乱他们,不要与他们正面打起来,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佟国纲赶紧上前托起了齐佑,一拍胸脯,说道:“打起仗来,虽不敢保证能一定胜,只偷袭一下就跑,这点子事情,你就别担心了!”

    齐佑松了口气,等到佟国纲出去选人送信了,开始磨墨写信。

    索额图还留在帐篷里,迟疑了半晌,说道:“七阿哥,若是李荣保不听您调令的话,佟大人他们可就危险了。”

    齐佑手下疾书,头也不抬说道:“至于李荣保,由不得他不答应,不答应就把噶尔丹引到察哈尔军台来!”

    索额图一愣,听到齐佑这般大胆,额头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苦口婆心劝道:“七阿哥,哪怕是李荣保答应了,整个察哈尔,不过万把出头的兵力。就是李荣保答应了,整个察哈尔,不过万把出头的兵力,不是噶尔丹与罗刹兵的对手啊!”

    “喀尔喀其他部落都得给我一起加进来,他们休想在旁边看热闹。”

    齐佑蘸了蘸墨汁,继续写着自己的信,说道:“噶尔丹难道真是天神,能撒豆成兵不成?他是血肉之躯,他的马,他的兵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的弹药,武器,还剩下多少?他为何只打了外喀尔喀这几个部落,不敢再继续推进?

    索额图顿了下,忧心忡忡说道:“您这般直接行动,若是皇上不同意呢?我多劝您一句,还得是得三思再三思。不如我们这边先拖着他们,等朝廷派兵来了,到时候再打也不迟啊!”

    其他官员说不上话,齐佑打算派他们去安置前来逃难的喀尔喀百姓。

    如今他们不能起内部分歧,主要就这么几个人,他还要用索额图,齐佑就愿意多解释几句。

    “你放心,你受了汗阿玛的旨意,一切以我的主意为先。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做主,要是被汗阿玛罚了,我全部会担着,不会连累到你。”

    齐佑掀起眼皮,看了眼脸色青红不定的索额图,淡淡说道:“等到朝廷那边有了旨意,噶尔丹已经领着他的战利品,翻过杭爱山,大摇大摆回去了。戈洛文一样,领着他的战利品,沾沾自喜地等在色楞格斯克,看我们怎么要如何渡过克鲁伦河。”

    索额图怔住,左思右想之后,干脆闭嘴不再说话了。

    齐佑能理解索额图的心思,他几起几落,从大学士变成了领侍卫内大臣。这次康熙重新启用他,难免会谨慎小心些。

    就是因为这份谨慎小心,所以会处处陷入被动。

    噶尔丹与罗刹国这次打喀尔喀,察哈尔这些地方,都干看着,没一人站出来。

    朝廷上下的官员都一个德行,就跟那牵线木偶一样,从没有主观能动性。

    比如齐佑以前看到对于阿哥皇子们的评价,全部是差使当得好,得到了皇上的夸赞。

    差使当得好,就是吩咐了他们一件事情,他们照令行事,跟齐佑让得高贵和去做事没什么区别。

    他们会不会做事是一回事,却没人主动去做事,因为做多错多。

    齐佑不知别人会如何做,他既然来到了这里,看到了眼前的局面,就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写完信,佟国纲已经安排好送信之人。齐佑亲自将蜡封的急信送到几个兵丁手上,叮嘱之后,再送走佟国纲与一众兵丁。

    他则与索额图骑马,疾驰前去找李荣保。

    李荣保听到齐佑与索额图来到,惊疑不定迎出来,上前请安见礼。

    他下意识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汗流浃背,风尘仆仆,赶紧说道:“七阿哥,索大人请进屋,坐着吃杯茶歇息一阵。”

    进屋后,齐佑呼噜噜洗了一下,一碗温茶下肚后,直接不客气说道:“李总管,我要你即刻调兵,前去迎战噶尔丹与罗煞兵。”

    李荣保脸色大变,蹭地一下站起身,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七阿哥,索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恕难从命!”

    索额图苦着脸,不禁看向了齐佑。

    他早就说了,别说他一个小儿,就是太子来,也调不动李荣保的兵。

    这大热天的,他们一路赶来,累死累活的,唉!

    齐佑神色不变,慢悠悠从行囊里拿出了把手.枪出来,眯缝起眼睛,对准了李荣保。

    第五十二章

    李荣保吓得脸色一白, 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他难以置信盯着齐佑,哆嗦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索额图也惊呆了,回过神, 苦着脸赶紧劝道:“七阿哥, 您可别冲动啊!李总管是朝廷命官, 岂能说杀就杀!”

    齐佑笑了笑, 没理会索额图,不疾不徐说道:“李总管, 这是佛朗机进贡给汗阿玛最厉害的枪。出行前, 汗阿玛把它赐给了我。我还没用熟练,不知道会不会擦枪走火。“

    李荣保撑住椅子扶手,勉强稳住神,刚要说话,齐佑的手抬了抬, 枪口对准了他的头。

    见他瞳孔猛然扩散收缩, 齐佑眉毛抬了抬,放下枪, 淡淡笑了:“你是被我用枪顶着脑门儿,出兵去攻打噶尔丹与来犯罗煞兵。若是你不去, 我就亲自领着那两百兵前去。大清阿哥与朝廷重臣亲自前来求援,你却视而不见。你可以算一算,把你整个富察氏家族加起来, 够不够得上我,索大人, 佟大人, 还有一众朝廷命官, 译官的性命。”

    索额图头疼欲裂,抬手抹了把脸。他以为齐佑带上他一起前来,是要借他的面子劝李荣保。

    没曾想,齐佑只是要拿他做添头罢了。

    擅自出兵,乃是天大的事情。于武将来说,被弹劾倒不算什么,被皇上猜忌才是大事。

    眼前的局面,李荣保不得不出出兵。

    齐佑有勇有谋有担当,枪一出,这件事就是李荣保被迫。

    如果他还要继续冥顽不灵,照着齐佑的架势,估计真会拿整个富察氏一族开刀。

    以前索额图认为齐佑是小儿的冲动,这一路看到他的安排举动,索额图只感到胆颤心惊,毫不怀疑他能不费吹飞之力灭掉富察氏。

    索额图却猜错了,齐佑此举,反而是在保护李荣保,同时也是保护自己。

    他完全可以客客气气,劝说李荣保出兵,彼此你好我好。

    只他与李荣保的关系,绝不能和谐。

    带上索额图,就是要他看到,是自己逼迫了李荣保。

    与武官来往相交,会犯康熙的大忌。以索额图谨慎又多疑的性格,在太子面前去说的话,估计没那么好听。

    齐佑倒不怕这些,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愿意深陷在九龙的那滩泥沼里。

    他也完全可以无视眼前的动荡,返回京城,等到与罗刹国再重新拟定议和的地点,比如尼布楚。

    如果为了自保,无视漠北陷入苦难,让噶尔丹耀武扬威而去,与大清征战几十上百年,西藏青海等地长久割据在外。

    让罗刹国手上沾满了大清百姓的鲜血,在大清土地上趾高气扬。

    齐佑做不到,哪怕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索额图不由得看向李荣保,他跌坐在椅子里,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似乎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李荣保再次站起身,愤愤不平说道:“七阿哥实在是欺人太甚,不管这次后果如何,我一定要与你在皇上面前好生理论。”

    他转头对着索额图:“索大人,今日的情形您都看到了,劳烦您以后在皇上面前,一定要替我作证,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索额图下意识先看向齐佑,见他慢条斯理摆弄着枪,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一时没有接话。

    齐佑心想李荣保还真是聪明,他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李总管认清了形势,那就赶紧下令,集合所有的将士,即刻开拔!”

    李荣保一甩袖子,说道:“七阿哥不用催,下官自会去做。只还有些兵与卫所散布在外,粮草这些也要费些功夫,二位还得等一等。”

    齐佑思索了下,沉声说道:“先开精锐去做前锋,新兵弱队殿后。”

    李荣保大骇,念着齐佑估计不懂打仗,好心好意解释道:“七阿哥估计有所不知,精锐的兵丁极为难得。新兵去战场上后能活下来的,就成了老兵,老兵才能真正打仗。”

    齐佑神色平静,说道:“我知道,换句话说,就是把新兵扔到战场上,先去试刀填炮火,用人命换精锐队伍。这次要改一改,田忌赛马,我要你们拿上等马,直接去对噶尔丹罗煞兵的中等马,下等马。”

    李荣保愣住,梗着脖子说道:“七阿哥,噶尔丹的兵向来骁勇,罗煞兵亦如此。他们岂会是中等马,下等马,打仗切忌轻敌。”

    齐佑说道:“他们已经长途奔袭,又与喀尔喀打过了仗,无论是武器还是体力,都已经损耗大半,早已是疲惫之师。你这次要全力以赴,不要考虑粮草炮火,先给我轰,轰完弹.药之后,再上骑兵绞杀。”

    李荣保不由得眼神一亮,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索额图同样呆了呆。

    这般的打法,听起来实在是太爽了!

    如听齐佑那般安排,先拿炮火狂轰,哪怕噶尔丹不吓破胆,也会惊疑不定,怀疑大清是不是来了大批援军。

    对方的兵可没有噶尔丹那般的胆识,一旦被吓到,四处没命奔逃。

    这仗,就赢了大半。

    后续精锐骑兵跟上,对上对方的溃逃之兵,结局可想而知。

    李荣保毕竟与兵部户部打交道多了,知道他们这群人的德行。他对察哈尔那点粮草,弹.药装备,向来都宝贝得很。

    迟疑了下,李荣保委婉说道:“七阿哥,察哈尔也不富裕,可没那么多东西去打。”

    齐佑岂能不明白李荣保的心思,说道:“察哈尔富不富裕我不清楚,不过查帐我在行,以后我查一查就知道了。”

    李荣保脸色一白,只感到后背冷汗直冒。

    军政税收等大权在握,任谁也经不起细查啊!

    齐佑只点到为止,恩威并用:“后续朝廷还会开来援军,打得迟了,这功劳说不定就到了援军手上去。”

    索额图看着齐佑,心里翻江倒海,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齐佑将朝堂上下这点子事情,看得太过透彻,可敬又可怕。

    太子若是与他对上

    索额图心思一转,变得积极了起来,劝说道:“李总管,七阿哥已经给皇上送了急信去,既然能来找你,你后面缺的粮草这些,皇上也会知晓,一根草都不会少你的,该是你的功劳,也得是你的。”

    李荣保还在犹豫不决,索额图哎哟一声,催促道:“你可得快一些,佟大人还在领着不到两百人,牵制住噶尔丹与罗煞兵。若是佟大人出了事,你可脱不了干系!”

    李荣保气得不行,本来袖手旁观的索额图,也开始威胁起他来了。

    一个是领侍卫大臣,太子的舅家。一个是在皇上看中的阿哥。再加上一个皇上的亲舅舅。

    这几人中随便谁,他李荣保都得罪不起,何况还是几人加在一起。

    李荣保咬咬牙,忍痛将家底全部掏出来,急令所有将士即刻启程开拔。

    *

    烈日下,佟国纲嘴唇干燥开裂,全身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如今湿淋淋,仿佛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却全顾不上,打马领着同伴与喀尔喀的青壮男子,疾奔逃跑。

    身后,是噶尔丹亲自领着亲兵朝他们追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怒吼咆哮声,如同压顶的乌云,似乎要把他们这群人碾碎。

    前几天,佟国纲领着人偷袭了噶尔丹好几次。他无法近到噶尔丹身,只能在队伍后面乱放把火,射几箭就跑。

    开始噶尔丹没搭理他们,追了一段路就收了兵。很快,噶尔丹调整了下布置,将抓来的喀尔喀百姓放在了最后面,继续朝杭爱山而去。

    佟国纲见噶尔丹这般狡猾,又恨又急。

    继续偷袭吧,身后是喀尔喀的无辜百姓,他们得遭殃。

    不牵住噶尔丹吧,如同齐佑先前预料那般,他们已经打算回程。

    而且噶尔丹对他们的不理不睬,佟国纲前后一想,断定他们是急着要回去。

    佟国纲多了个心眼,找喀尔喀熟悉周围道路的百姓,领着他抄近路赶在了前面去潜伏着,亲眼见着噶尔丹的大军过去。

    这一看,佟国纲总算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大喜。

    噶尔丹自称三万大军,佟国纲从头到尾仔细数了数。

    哪怕他没数对,有几百上千的偏差,他能基本断定,噶尔丹的三万大军,实则顶多只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最重要的是,噶尔丹压根一门大炮都没有!

    想想也是,噶尔丹要翻过四千多海拔,陡峭险峻的杭爱山,根本无法带大炮前来。

    看来,噶尔丹打喀尔喀的大炮,只能是从罗刹国那里借来,打完之后就还给了他们。

    至于噶尔丹有多少罗煞兵提供的枪,加上他自己的装备,佟国纲没能看清楚。

    不过,打过喀尔喀三个部落后,估计也没剩下多少。

    噶尔丹实在是狡猾至极,谨慎小心。怪不得要尽快回去,不敢深入喀尔喀部落,更担心大清大兵前来,要尽快回老巢。

    这一战,噶尔丹纯粹是带着兵来虚晃一枪打草谷,表达自己的不满,向大清挑衅。

    佟国纲忍不住恨恨淬了口。

    狗东西罗刹兵打完抢完就跑了,没能遇到他们,可惜了齐佑的一番嘱托。

    眼见噶尔丹的大军离杭爱山越来越近,前锋已经开始上山了,大清的兵还不见踪影。

    佟国纲急了,心一横,不要命绕到粮草辎重处,刷刷刷射了几只火箭过去。

    眼见独轮车燃烧起来,敌营一通扰攘,赶紧招呼伙伴快跑。

    这次追上来的,却是噶尔丹与他的亲兵。

    噶尔丹没见到大清的兵前来,眼见要离开喀尔喀,他就不再客气了。

    见佟国纲一众不过百人,噶尔丹轻蔑一笑,大声下令:“领头的给本王带来,其余人,都给本王活捉了。谁抓住了,就归为谁的奴隶!”

    噶尔丹的亲兵立刻怪叫起来,如同嗜血的猛兽,呼啸着朝佟国纲他们追来。

    佟国纲焦急万分,暗叫一声不好。这怕这次,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佟国纲热血上涌,心一横勒住了马,振臂疾呼:“噶尔丹就在前面,杀了他,取得他的狗头,回京加官进爵!”

    跟着使团前来的兵,全部是康熙挑选的精锐,勇猛无敌。听到佟国纲的话,立刻掉马转头,就要迎着噶尔丹的兵冲去。

    这时,尖锐的哨声响起,佟国纲浑身一震,狂喜着吼道:“撤退!撤退!”

    这群兵也听到了哨声,毫不犹豫勒马再次掉头,跟着佟国纲向前狂奔。

    噶尔丹骑在马上,看到这群人停下,又紧急掉头跑了。他愣了愣,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噶尔丹神色大变,手一挥,下令所有人回营。

    身后,马蹄阵阵,地动山摇。

    “轰!”

    炮火飞来,在亲兵中炸开,血肉四溅。

    第五十三章

    紫禁城乾清宫。

    齐佑的急信走了“八百里驿递”, 很快送到了康熙手上。几乎是前后脚,喀尔喀的近况随之飞抵京城。

    喀尔喀的紧急信,禀报了噶尔丹前来攻打,喀尔喀的惨况。当地百姓流民来奔投, 官员不敢擅自做主, 请朝廷下旨意。

    而齐佑的信, 因为情况紧急, 未能如以前那样分析详尽,而更像是一篇征讨噶尔丹与罗煞兵檄文。

    康熙看着齐佑的信, 好似喀尔喀的情形跃然于纸面, 铁马金戈,气壮山河。

    信里,除了痛陈罗刹国的两面三刀,噶尔丹的狼子野心,齐佑还提出了他的观点。

    那就是打, 建议康熙迅速抽调周围的兵力, 不客气回击。

    打仗除了一腔热血之外,还得要看如何打, 以及胜算的分析,否则就是纸上谈兵。

    齐佑分析得很简单, 但对噶尔丹与罗煞兵的描述,每一条,都让康熙无法拒绝。

    噶尔丹是康熙的心腹大患, 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将他抓住,凌迟处死。

    若是这次能活捉住他, 哪怕捉不住, 直接让他死在喀尔喀也行。

    打仗不能说打就打, 康熙迅速让梁九功传重臣前来御书房商议,太子大阿哥也一并叫了来。

    与以前一样,听到了喀尔喀的情况,彼此各抒己见,主要分为了三派。

    一是主战派,以重回朝堂的李光地与对康熙知之甚深的明珠为主。

    李光地说道:“皇上,如今索大人与佟大人他们前去与罗刹国和谈,噶尔丹却心怀不满,誓要破坏两国的邦交。如果大清不管,罗刹国会如何看大清,恐令他们更有恃无恐。”

    大阿哥年轻气盛,听到噶尔丹居然敢直接前来进犯喀尔喀,跟在李光地后面激动地说道:“汗阿玛,噶尔丹实在可恶至极,这次一定要狠狠打他们,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惹大清!”

    另一派是中立谨慎派,以两朝老臣,保和殿大学士王熙,左都御史马齐等人为主。

    几人坚持以稳妥为上,需要弄清楚当地的局势再做打算。

    第一次与噶尔丹正面开战,粮草调度,以及派谁领兵,也得慎重考虑。

    另一派则是反战派,以伊桑阿为主。他认为喀尔喀局势不甚明朗,贸然出兵,会激怒好不容易同意和谈的罗刹国。

    若是着急忙慌开战,战败后,还会惹来他们的耻笑。令谈判陷入被动不说,兴许罗刹国一怒,还会终止谈判。

    大阿哥气尤未平,大声质问道:“难道就允许噶尔丹大摇大摆前来,再耀武扬威离开?我虽然不清楚,可这里面没有罗刹国在背后使坏,说什么我都不信。”

    伊桑阿看了眼年轻冲动的大阿哥,眼神再从安静坐在那里的明珠身上扫过,不紧不慢说道:“大阿哥,漠北蒙古地广人稀,如今噶尔丹的兵在何处,估摸着都无人知晓。等到朝廷兵马开至,说不定噶尔丹早就回西北了。”

    大阿哥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康熙以及太子,还有明珠等人。他犹豫了一下,愤愤不平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太子则从头到尾未作声,只大阿哥退下之后,嘴角微不可查撇了撇。

    御书房里都是康熙的肱股之臣,他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听着大家的意见。

    每个人的话听起来都有道理,只不知为何,康熙心中却掩饰不住的失望。

    无论哪一方,都只顾着坚持己见,慷慨陈词,却无人提出该如何打,如果只观望或者干脆不打,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说到底,他们除了欠缺担当之外,最欠缺的,还是实际的行动措施。

    康熙愣住,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齐佑的做事方式。

    齐佑从不会只提出反对或者赞成,无论哪一种建议,他都会附上自己的行动计划。

    虽说最后都是康熙拿主意,他深刻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

    齐佑的行事方式,令他这个皇帝做得很轻松。详尽的数据,详尽的做事方案,清楚分析优劣,令他一目了然,能放心下决定。

    康熙的想法,可谓是一波三折。

    最开始,他看完齐佑的信时,仿佛回到了当年打三藩时的激情。与大阿哥那样,一腔热血翻涌涌动。

    等到逐渐冷静下来,康熙其实还是偏向于王熙他们的意见,待谨慎观望之后再做决定。

    毕竟大清多年征战,噶尔丹肯定要打,他更倾向于等到罗刹国那边稳定之后,再腾出手好好收拾噶尔丹。

    等到看完大家的表现,康熙毫不犹豫选择了齐佑的意见。

    因为,他这个儿子做事,从没让他失望过。

    何况,齐佑还在战事的前方,他比京城这群人,肯定看得清楚百倍。

    大阿哥本来悻悻坐在了那里,这时想起了什么,神色顿时一喜,问道:“汗阿玛,七弟也在那边,他可有写信回来?”

    这次齐佑随使团前去,就几个心腹大臣知晓。众人一愣,一起看向了康熙。

    康熙眼神在屋内扫视了一圈,说道:“老七的信,比喀尔喀的还先到。”

    大阿哥立刻笑起来,一拍手掌,高兴地说道:“我就说嘛,以七弟的本事,他怎么会没有反应。汗阿玛,七弟如何说?”

    康熙默然片刻,声音平缓,一字一顿念了齐佑信中的最后几句话:“国土当寸土必争,胆敢来犯者,定当迎头痛击。誓让其有去无回,扬吾大清国威。”

    大阿哥一听,热血再次上涌,豪情万丈说道:“七弟说得对,噶尔丹胆敢来,就迎头痛击,让他有去无回!汗阿玛,打,一定要打!”

    太子忍不住了,说道:“大哥,打仗岂是儿戏,你说打就打,拿什么打,谁去打?”

    大阿哥斜了太子一眼,难掩轻蔑,就差振臂高呼了,说道:“大清难道还缺能打仗的将领。汗阿玛,不如让我自请领兵前去,我定要杀他噶尔丹个片甲不!”

    眼见太子与大阿哥就要争执起来,康熙的脸色不大好,将手里把玩着的茶碗盖,朝御案上一扔。

    茶碗盖滚了几滚,发出叮当碰撞声。

    众人忙低眉敛目,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赶紧坐直了。勉强忍住愤岔,别开头,互不理睬。

    李光地刚回京城不久,只听过齐佑一些传闻,对他还不甚了解。

    当时康熙提出要齐佑随行,李光地以为齐佑只是通拉丁文,康熙不放心西洋人,派他在一旁随行监督。

    其他人亦如李光地这般想,齐佑再厉害,年纪始终太小。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听他的建议,实在太过儿戏。

    李光地斟酌又斟酌,先开口夸赞了齐佑一番:“七阿哥真是胆识过人,见到打仗不但不害怕,还能迅速给皇上报信。”

    见康熙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李光地放下了心,继续道:“大阿哥先前所言极是,七阿哥在喀尔喀,他比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喀尔喀情形。只不知七阿哥的来信中,可有说清楚喀尔喀的具体情况?”

    康熙说道:“事出紧急,老七来不及说得太详细。他直言这次是上好的时机,给噶尔丹一个教训,抢占与罗刹国议和的先机。先前我也曾想过,与罗刹国议和,乃是经过好些年争取来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等到边关定下来之后,再打噶尔丹。”

    他眼神一沉,想到齐佑在信中提及的杭爱山,厉声说道:“你们可知杭爱山,山上终年积雪,要翻过来谈何容易。就是人马,翻山越岭都不容易,何况辎重兵器。噶尔丹绝不敢空手前来,他的兵器从何而来?你们又可知罗刹国如今在作甚,对方的和谈使节戈洛文又在何处作甚?”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各异,呐呐不能言。

    朝廷在各处都有驿站,虽有八百里加急,信倒是送得快。可朝廷对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控制力能用烂得一塌糊涂来形容。

    当地的官员为了政绩,除了实在隐藏不住,都是报喜不报忧。来往公函里,废话溜须拍马的多,干货少。

    朝廷上下对喀尔喀这些地方的真实情况,估计还没有来往做买卖的商贩了解得多。

    蒙古虽说臣服大清,其实各部落还是自治。他们每年的上贡,就象征性的一把刀,或者一匹马。

    稍微远一点的,如蒙古漠北势力,大清就鞭长莫及,前几年察哈尔还造反了。

    康熙基本年年北上围场秋狝,就是为了联络安抚威压蒙古各部落王公。不但频繁联姻,还给了他们无数的赏赐与好处。

    除了这些,朝廷还暗中扶持一方听话的势力,但这招好似不大管用。

    比如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两个部落之间,一碗水没有端平,札萨克图汗就倒向了噶尔丹与罗刹国那边。

    虽说噶尔丹没放过他,顺手把他的大帐不客气一并抢了。但这件事情说明,只暗中扶持一方,去稳住另一方,此种方式很不稳妥。

    其实康熙也愁,蒙古各部落,对他来说,就是烫手山芋,扔不得,吃不下。

    康熙神色凝重,沉声说道:“这次必须打,不能再处处受制于人。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养肥了噶尔丹,助长了他的气焰,下次就算正面迎击,让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打起来就困难了。漠北连着天山一代,别说打,如若让他退回了老巢,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而且,噶尔丹这次来,只是探路,他们自己内部起了内讧,策妄阿拉布坦与他打了一仗,翻脸割裂了。噶尔丹必须寻找东扩的地盘。这次让他得逞,漠北蒙古一代,只怕是会危矣。”

    齐佑信中写得清楚明白,噶尔丹主要势力所在的青海西藏一带,地势险要,空气稀薄。大清的兵到了那里,别说打仗,就是呼吸都困难。

    噶尔丹来到平缓地带,乃是大清最好的机会。如果他一辈子都不出高原,大清差不多永远拿他没办法了。

    康熙看过西藏等地的描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记载,走了两年多才到,足以说明这条路途有多艰险。

    康熙强行坚持要打,与朝臣们来来回回拉锯商议,该从何处调兵,调动粮草,任命谁为主帅,好些天都没能真正定下来。

    朝廷这边在扯皮,齐佑则坐在马上,面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战场。

    夕阳西沉,天际像是被血染红,又像是着了火。哪怕才八月,傍晚的风吹来,已凉意浸人。

    空气中,硝.烟味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人喧马嘶,响彻云霄。

    佟国纲原本黑红的脸,此刻满是愤怒。他太阳穴绷紧,青筋突突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断开来。

    索额图神色复杂至极,片刻后垂下了眼眸,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李荣保神色焦急,不由自己将缰绳勒得紧了些,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他忙驭住马,再次催促着道:“七阿哥,您得赶紧拿主意啊,现在要如何办才好?”

    炮火飞进噶尔丹的亲兵队伍中,炸得他们血肉横飞,四下逃散。

    噶尔丹却很幸运,他反应迅速跑得快,没有被炸到。

    他策马朝前疾奔,不愧是一代枭雄,哪怕耳朵被震得还嗡嗡响着,却已经扯着嗓子下令:“撤,速撤!将奴隶赶来殿后!”

    几炮轰过之后,被绳索捆成串的喀尔喀百姓,被噶尔丹的兵,用鞭子抽打驱赶着,如同蝼蚁一样蠕动了过来。

    哭喊撕心裂肺,大清的炮口,此时对着的是,一张张惊恐绝望的喀尔喀百姓的脸。

    第五十四章

    乾清宫御书房。

    袖着手守在廊檐下的梁九功, 见李光地走来,忙迎上前,颔首见礼,笑道:“李大人来了?”

    李光地脸上带着笑, 颔首客气回礼:“来啦, 皇上可得空?”

    梁九功笑着上前, 亲自打起了帘子:“得空, 李大人里面请,皇上早已在等着您呢。”

    李光地笑呵呵谢了声, 走进屋, 看到康熙定定坐在御案后,手撑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他忙放轻脚步,上前请了安。

    康熙抬起头,手摆了摆, “坐吧。”

    李光地谢恩后坐了, 梁九功上了茶,悄然退到了门边守着。

    康熙拿起手边的信扬了扬, 说道:“你拿去看看。”

    李光地忙应是,上前双手接过了信, 从头扫过,神色惊讶中带着难以置信,愣愣地道:“这”

    康熙暗自苦笑一声, 说道:“我起初看到时,也如你这般。唉, 我这个小儿啊, 实在是胆大包天。李荣保被他拿枪顶着脑门儿, 唉,你看,这枪啊,我就不该给他。”

    急信是李荣保写来状告齐佑,说他被拿枪威胁,让他召集察哈尔的所有兵,即刻攻打噶尔丹。

    李光地想到李荣保祸从天上来,禁不住稍微同情了他一会。

    待转念一想,李光地又暗自心惊。

    齐佑年纪轻轻,将索额图指挥得团团转不说,还能拎着他骑马疾奔到察哈尔总管府。就凭着这份坚韧与对人的控制力,李光地都得说声佩服。

    李光地忍住震惊,觑着康熙的神色,斟酌了下,说道:“皇上,臣这些年在守孝,不知京城之事。不敢瞒皇上,臣听过一些七阿哥的传闻,只臣太过浅薄,以为七阿哥不过如此,如今一瞧,七阿哥实在是难得的少年英才。他所做的一切,臣以为有勇有谋,断不是小儿胡闹。端看七阿哥反应之迅速,若换作臣的话,万万不敢与之相比。”

    康熙想绷着,却没绷住,一下笑了起来。他将另一封信递给了李光地,啧啧几声,装作烦恼无比说道:“你看你看,这个成日给我找麻烦的小子,他还好意思一边赔罪,一边找我要粮草。”

    李光地见到康熙的反应,顿时放下了心。他赔着笑,上前接过了齐佑的信,这一看,先是由衷赞道:“好字!”

    康熙嘴角上翘,咳了咳,勉强克制住笑意,佯装不在意说道:“也就一般般吧。”

    李光地笑道:“别说臣如七阿哥这般大小的时候,写不出来这笔好字,就算是如今,臣亦自愧不如也!”

    康熙脸上的笑容浓得直往下掉,烦恼地说道:“这小子啊,我最愁的就是,他成日太刻苦了。我总是劝他放松些,与其他人一起多去玩耍。他听话倒是听话,可哪怕玩了,也会将功课补齐,今日的事情,绝对不会拖到明日。我这一瞧,他不是在玩耍,而是给他添麻烦了,就没再管他。反正他每日有严格的什么日程表,无论再忙,都会将上面的计划,全部做完。”

    李光地不想说话了。

    康熙哪是在抱怨,纯粹是在炫耀呢。

    不过,李光地看完封信,除了对齐佑字的赞叹,更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把握,尤其是朝堂官员行事方式的了解之深。

    给康熙送来的第一封信,他肯定早就做了打算,却没有提要从察哈尔调兵之事。

    李光地敢断定,那时候齐佑就已经去调兵了。但他没提,打的就是先斩后奏的主意。

    如果第一封信提了,而不是出不出兵的问题。现在朝堂上下,估计全是对齐佑的弹劾,指控他擅自用兵。

    现今朝堂山下与康熙都基本同意了用兵,如果再弹劾,齐佑可以回击这群人没担当,没应对反应能力,尸位素餐,错过了出兵的最好时机。

    既做了事,又让自己能完美脱身。

    李光地想到自己回京晚了些,就有人弹劾他故意错过太皇太后的丧事,指责他对太皇太后不敬。亏得康熙没有计较,他才没事。

    齐佑干了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都能安然无恙。

    李光地彻底服了。

    康熙来了兴致,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小匣子。取钥匙打开了锁,拿出装订成册,已经翻旧的册子递给李光地:“你瞧瞧这个。”

    李光地见康熙郑重其事,心神一凛,忙放下信接过册子打开。他见上面是齐佑如惠风和畅般的字迹,下意识神色肃然,认真看起来。

    越看,李光地越激动。他从没见过如此完善,细致的计划。

    康熙笑呵呵看着李光地,眉毛直抬,说道:“如何?”

    李光地长长叹息一声,再次心悦诚服说道:“臣,实在是自愧不如也!”

    康熙笑容淡了几分,说道:“不是你不如,是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如。朝堂上下,聪明人不知几何,都光顾着聪明去了,滑不溜秋,万事不肯沾边。”

    李光地羞愧地道:“皇上教训得是,臣自当反思。”

    康熙说道:“能知晓反思,已经算是很好。你不用自责,我给你看这些,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如何令其他人,也能如老七这般办差?”

    这句话李光地就不敢接了。

    兴许刚出仕的官员还有些锐气,几年官做下来,就再没了以前的想法。

    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为官为宰能善终的,掐指可数。

    再说,李光地就算能有一二想法,也不敢随意提出来。

    许多守孝完的官员还在苦苦候官,朝堂只缺官职,不缺官员。

    为万人敌需要勇气与决心,他重回朝堂,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恨,得以小心为上。

    康熙见李光地在拧眉苦思,也没为难他,说道:“你且慢慢去想吧。如今眼前最重要之事,得赶紧调兵掉粮草给那小子送去。不然李荣保就得真哭了,也万万不能错过这般好的时机。”

    只要一想到这次说不定能将噶尔丹击毙,康熙就说不出的兴奋:“谁敢再拦着,就休怪我不客气。这次不是必须打,还得尽快打!”

    李光地暗暗松了口气,肃然道:“如今李荣保的兵,只怕已经抵达了喀尔喀。对上了噶尔丹的兵,恕臣直言,输赢还难说。朝廷必须赶紧出兵驰援,不然七阿哥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康熙沉声说道:“这次由你前去调度,直接从张家口调兵调粮草。此一战之后,喀尔喀那些人认清了局势,哼,定当知道厉害了,定会前来投奔大清,你去看着安置一下。至于议和,罗刹国既然两面三刀,就不必一退再退。这些事情,你多与老七商议,听听他的想法。”

    李光地应是,说道:“臣一定会与七阿哥好生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一切以七阿哥的想法为主。”

    康熙笑道:“倒也不必如此,他年纪小,做事难免有不周全之处,你替我看着他些。尤其是他的腿脚不好,这一番辛苦忙碌,估计身子吃不消,你带几个太医,多带点补品药材,就说是我的旨意,让他不要忘记了服用。顺便将我赐给李荣保的清心方子,也一并带去。”

    赐给李荣保清心方子,就是要他消消火,算是将齐佑威胁他的这件事囫囵抹过去了。

    李光地心里已经有了数,一一应下,说道:“臣遵旨,这就马上去准备。”

    康熙说道:“且不忙,老大年纪不小了,先前还在那里跳得老高,想要去上战场打仗。不如这次就将他一并带去,让他长长见识也好。”

    李光地愣了下,想到大阿哥的脾气,他与太子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他暗自叹了口气,只得应是恭敬告退。

    康熙又坐了一会,让梁九功将大阿哥传了来。他也没隐瞒,简略说了喀尔喀的情形之后,叮嘱道:“你既然想要去打仗,这次就随着李光地一同前去吧。只你听好了,这一路上,你不许擅自做主,李光地乃是统管,你要全部听从他的安排。到了喀尔喀,遇事不决,或有不懂之处,多去问问老七,你听他的。”

    大阿哥听到能去打仗,乐得差点没跳起来,等康熙说让他听齐佑的话时,就不那么乐意了,说道:“汗阿玛,我是大哥,还得听弟弟的话,说出去忒没脸。”

    康熙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说道:“只怕弟弟的话,说给你听也听不懂。”

    大阿哥想到齐佑说的拉丁语鸟文,肩膀立刻一塌,怏怏道:“好吧。不过汗阿玛,我只在私底下听七弟的,在外人面前,我必须是七弟的大哥。”

    康熙快被气笑了,骂道:“人家老七可没你这般没脸没皮,再说他平时哪有没尊重过你这个大哥了?倒是你,不许成日去麻烦老七,他可忙得很,没空搭理你。你更不许仗着人高马大,就知道圈住他的脖子用强,要是被我得知,看我不收拾你。”

    大阿哥嘿嘿笑,说道:“我那是与七弟玩呢,平时我们兄弟关系好得很。老三才是真欺负他,不信的话,汗阿玛到时候问老七去。”

    康熙看到大阿哥的傻样,简直没眼看,嫌弃地挥手,“去去去,回去收拾一下,赶紧出发,可不能耽误了行程。”

    大阿哥响亮应了是,麻利地行礼告退。

    康熙盯着大阿哥几乎是雀跃奔出去的身影,不禁失笑。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他这个长子,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就是太过外露了些,有失沉稳。

    还实在算不上坦荡,老三都许久没有与老七相处过。以前在上书房那点子事情,亏得他能还记着,还总挖空心思告一状与他不对付的老三。

    大阿哥出了乾清门,恰遇到太子走来,他马上停下了脚步,笑着上前请安:“太子爷去给汗阿玛请安了?”

    太子说是,神色狐疑打量着大阿哥。他脸上的喜悦太浓,浓得太子心里很不舒服,勉强问道:“瞧大哥这一身的喜意,可是得汗阿玛夸赞了?”

    大阿哥笑得一脸灿烂,下巴抬了抬,明明满心想要炫耀,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说道:“刚才汗阿玛给了我一份差使,让我跟着李光地李大人一起前去喀尔喀打仗。”

    太子神色不由自主一僵,旋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那辛苦大哥了,既然汗阿玛将此等重要的差使交给你,你可得好生当好差才是。”

    大阿哥本来的一腔得意,听到太子跟康熙那样叮嘱他,马上就消失了大半。他不咸不淡说了声知道,抱了抱拳,转头大步离开。

    太子眼神冷下来,恨恨盯着大阿哥的身影,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只感到胸口的愤怒在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

    太阳已西斜,在红墙黄瓦上渡上一层红光,使得天气更加闷热不堪,太子全身都被汗水濡湿。

    梁九功站在远处默默看了会,脸上堆满笑,上前说道:“太子爷来了正好,皇上正让奴才来找您呢。”

    太子回过神,敷衍着唔了声,悄然平缓了下心情,转身往乾清宫里走去。

    *

    齐佑前世看过一道关于人性的选择题。

    假如一列前行的列车,前面是左右两条轨道。左边轨道上有一人,右边轨道上有五人。

    列车长会选择将火车驶向哪一条轨道,是牺牲一人,还是牺牲另外的五人。

    最后绝大部份人,都选了看似正确的答案,将列车驶向只有一人的那条轨道。

    有人提出了质疑,凭什么要牺牲那一人,来成全另外的五个人。

    是谁给的权利,来定这个人的生死。

    齐佑如今就跟列车长一样,要做出对他来说,兴许是两辈子最难的抉择。

    不顾喀尔喀百姓的性命,继续开炮,绞杀噶尔丹的军队。

    还是停止开炮,让噶尔丹逃走,大清面临后面漫长的战争威胁。

    无论哪一种,齐佑将会得到的,可能都是灭顶之灾。

    成百上千的喀尔喀百姓性命不能白白牺牲,哪怕杀了噶尔丹,主使者也逃不脱。

    放走噶尔丹,则会被弹劾。就算康熙当时为了显示仁慈不会追究,对他以及所有上位者来说,这其实是不可饶恕,最愚蠢的决定。

    康熙需要一个能做主,承担这些骂名的人站出来。他会一边暗喜,一边流泪。

    然后毫不手软,将做决定的人推出去平息众怒。

    李荣保,索额图,包括佟国纲,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不会,也不敢做这个主。

    衣衫褴褛,受尽鞭打折磨,如牲畜那样被捆押在一起的百姓,在绝望哭喊,声声凄厉如泣血。

    天际红云流转,冷眼看着人世间这出惨剧。

    齐佑神色一如既往沉静,缓缓抬起了右手,下令。

    第五十五章

    不敢称无愧于天地, 但求无愧于心。

    齐佑声音平静,有条不紊下令:“停炮,□□营与骑兵营跟上,抓俘虏, 有多少抓多少。”

    佟国纲怔了怔, 神色如释重负, 紧拽着缰绳的手不禁松了松。

    索额图愕然望着齐佑, 旋即又垂下了眼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荣保也愣了下, 旋即着急道:“七阿哥, 岂能这样做……”

    齐佑目光如炬朝他看去,不冷不热说道:“你是要拿主意,还是要直接听令?”

    李荣保嘴张了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再说话, 奔上前连声下了军令。

    齐佑无心再留, 留下句让索额图与佟国纲帮着安置百姓,便骑着马, 踏着夕阳朝前漫无目的走去。

    这一战结束得很快。

    李荣保忙着清点完伤兵,对方俘虏, 来不及清算战损,急匆匆来到了齐佑的营帐。

    齐佑坐在毡垫上,伏在炕桌上写字。烛火轻晃,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 深幽的眼神, 令李荣保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变得更恭敬了几分,上前请安:“七阿哥可是在忙?不若我过一阵再来。”

    “无妨,我在写功课,你坐吧。”齐佑指了指炕桌对面的矮凳,埋头继续写字:“你说吧,我听着。”

    李荣保哎了声,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看了齐佑一眼,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七阿哥,这次我们死亡七人,伤三十八人。俘虏敌兵一千余人,粮草辎重若干。喀尔喀的百姓小有伤亡,索大人与佟大人在操持,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形。”

    “嗯,辛苦了。”齐佑手下毛笔微顿,再继续奋笔疾书,说道:“安抚好伤亡将士,所有的抚恤金,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说到这里,齐佑抬眼看向李荣保,眼神如海子上的湖泊般深不可测,李荣保禁不住心神一凛,急忙应下。

    “如果有伤兵养好伤之后,无法继续留在兵营,你给我送信,把他们送来,我来安置。”齐佑收回视线,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说道:“俘虏一定要看好了,不许折磨他们。”

    李荣保应了,挠了挠头,觑着齐佑的神色,壮起胆子说道:“七阿哥,这次的仗吧,说赢了,也不算赢。可惜啊,可惜!错过了那么好的时机,没有将噶尔丹捉住,唉!”

    “是吗?”齐佑反问了句,放下毛笔,不紧不慢开始收拾炕桌,“朝廷大兵到哪里了?”

    李荣保干笑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到朝廷的兵到来,噶尔丹早就已经翻过了杭爱山。这次他们多靠火统营,而噶尔丹缺乏火器,才抓到那么多俘虏。

    经过一战,李荣保不得不承认,噶尔丹是不可多得的一代枭雄,手下的兵丁骁勇无敌。翻山越岭不敢说如履平地,至少他是不敢再追了。

    若是强行追上山的话,哪怕噶尔丹没了弹药,他们缺乏在山上丛林打仗的经验,这战果就翻过来了。

    当然,李荣保暗地里最佩服的还是齐佑。

    不是他当机立断要打,如果让噶尔丹准备得更充分,或者在喀尔喀一代经营日久,大清想赢,则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想到朝廷以及康熙的反应,李荣保还是有些担心,不由自主要动手帮忙,被齐佑拦住了。

    李荣保双手留在空中,尴尬地缩了回去。

    齐佑笑了笑,说道:“多谢你,我向来都自己动手。”

    李荣保讪讪一笑,说道:“七阿哥,下官要写信回京,向皇上如实禀报,您可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齐佑淡淡道:“没有,你尽管照实写就好。”

    李荣保顿住,无奈叹息一声,起身告退:“下官就不打扰七阿哥了。”

    齐佑点头,收拾好书本功课,索额图与佟国纲也回来了,一起来到了他的帐篷。

    索额图满脸烦恼,坐下来一口气吃了整杯热茶,抱怨道:“这个鬼天气,到了晚上还真是冷。”

    佟国纲吃着茶,斜了他眼,没搭理他,说道:“七阿哥,喀尔喀的百姓都暂时安置了下来。唉,可怜呐,他们好些人的牛羊帐篷都没了,如今无家可归不说,连过冬御寒之物都没有。”

    索额图烦躁无比说道:“能活下命来就不错了。他们被噶尔丹抢走,到西北苦寒之地,还不是只能做牛做马做奴隶。”

    齐佑静静听完,说道:“把他们安置好,以后我有安排。”

    索额图不禁看向齐佑,到底没有多问,拿出信递给齐佑,说道:“朝廷那边递了急信来,李光地大人从张家口调了兵马粮草过来,还有大阿哥随行,大军应当很快就会到。”

    齐佑接过信看完,信是康熙的御笔亲信,下令他们誓要抓住噶尔丹,让他有去无回。

    索额图犹豫了下,说道:“皇上很看重这次的出兵,至如今噶尔丹逃走,只怕会惹得皇上不快。”

    佟国纲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冷冷说道:“我记得当时索大人可不这般说,你还说不要管呢。何况,当时索大人怎地不站出来做主,下令继续开炮?那噶尔丹就在前面大军中,索大人那般厉害,不若直接冲上前将他活捉住,将他头砍下来,拿回京城领赏!”

    索额图被佟国纲这般不客气一抢白,面子挂不住了,讥讽反击道:“我可万万不敢与佟大人比!佟大人说起来轻巧,噶尔丹这一逃走,你可知晓有什么后果?只怕到时候,朝廷上官员的弹劾折子,能将佟大人给埋了!”

    佟国纲只性子暴躁,但他不蠢。将索额图的话稍加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一白,望着齐佑忧心忡忡道:“七阿哥,接下来该如何办?”

    齐佑一直安安静静,没有理会索额图与佟国维的争吵。他闻言抬头,说道:“不怎么办,继续收拾善后,等李大人前来吧。不过,今年与罗刹国的谈判,估计得改期了。”

    李荣保前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齐佑很明白。

    索额图与佟国纲两人的意思,齐佑照样明白。

    不出所料,李光地与大阿哥来,还会将这些话重新说一遍。

    他们所有人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齐佑因为喀尔喀百姓的命,放走了噶尔丹。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他可有办法去对付,能承担起这些后果。

    李荣保与索额图,甚至包括佟国纲,他们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这次的事情牵扯太大,他们怕被连累进去。

    他们全部都指望着齐佑,他好,他们能安然无恙。

    他不好,他们肯定会跟着吃挂落,康熙会迁怒于他们。

    齐佑从不是做了事后悔之人,后悔无用,这件事他也不会后悔。

    所谓的大局观,远见,格局,他懂。

    但他只想做个人。

    过了没几天,李光地与大阿哥,领着五千兵丁与粮草来到了喀尔喀。

    喀尔喀的情形,李光地在路上就接到了消息。只行程走了大多半,他考虑了下,还是继续赶往了喀尔喀。

    大军扎营,李光地没管迎上来的李荣保与索额图等人,与大阿哥一起前去见了齐佑。

    李光地是第一次见到齐佑,打量着他稚嫩却温和的面庞,淡然的神色,举手投足之间沉稳的气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么年轻,多智近妖,最难得的还是真正慈悲。

    只这次,实在是可惜了,不仅仅是齐佑自己,还有这场本来可以大胜的仗。

    与李荣保他们一样,李光地同样认为,这次对大清来说,是击毙噶尔丹最好的时机。

    喀尔喀百姓被索额图他们安置在营帐周围,因为天气凉下来,他们行走之间,总是不自觉佝偻着身子。

    简陋帐篷外搭起的灶上,火光腾腾,粗陶锅里咕噜噜煮着饭菜。

    妇人们在忙碌着做粗粮饼,孩子们有些在玩耍,有些在帮着父母搬动柴禾,热闹又生机勃勃。

    李光地叹息一声,如果换作是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此事两难全。

    大阿哥这次争取到了随军前行,他兴奋不已,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

    等到了噶尔喀之后,大战已经结束。大阿哥连敌军影都没见到,难掩失望,坐下来后,就迫不及待质问道:“老七,你真是,我们大军都没赶到呢,怎能让噶尔丹跑掉?”

    李光地顿了下,眉头微微皱了皱。索额图与李荣保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倒是佟国纲听不下去,沉声说道:“大阿哥这句话就不对了,打起仗来如何能等人。那噶尔丹腿长在自己身上,他要跑,我们已经追了,杭爱山那般高,如何能追得上?”

    大阿哥哼了声,说道:“就算是不等人,也不该就这么便宜了他!还有那些俘虏,老七你真是妇人之仁,居然下令不许折磨他们,还白白给他们吃饭养着。加上那些喀尔喀百姓,这么多张嘴,需要填补多少粮食进去。”

    李光地听不下去了,说道:“大阿哥,您少说几句,且先听听七阿哥如何说吧。”

    大阿哥想到临行前康熙的叮嘱,勉强忍了忍,说道:“对,老七,你说说看,这么好的时机,如何被你错过了,你又为何做出这些安排?”

    齐佑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在大阿哥身上停留,哦了声,说道:“那大哥说说看,换作是你,你会如何做?”

    大阿哥当即想都不想,大声道:“当然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噶尔丹捉住!”

    他的话音一落,屋内几人都仿佛没听见一样,吃茶的吃茶,数茶叶的数茶叶。

    大阿哥很快觉着不对劲,嘴张了张,悻悻重复着说道:“可也不能这样便宜了他吧?”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汗阿玛只怕已经接到信,要召我们回京了,等到回京之后再说吧。李大人,您与李总管交接一下粮草军需。”

    大阿哥瞪了齐佑一眼,不满地小声嘀咕道:“回去后,汗阿玛肯定饶不了你。”

    李荣保暗喜,齐佑真是说话算话,居然当场就将他这次的损失当场填补上了。

    李光地斟酌了下,当即爽快应了。

    反正康熙让他前来给齐佑驰援送粮草,如今康熙还没有旨意下来,齐佑接手后如何安排,则不管他的事情。

    齐佑继续吩咐:“李总管,这些时日要辛苦你一些,驻军在此保护喀尔喀百姓,帮着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李荣保呆了下,不解问道:“七阿哥莫非还担心噶尔丹会杀个回马枪?我认为,七阿哥多虑了,眼下他们刚夹着尾巴逃走,短时日哪敢再杀回来。”

    索额图也说道:“既然噶尔丹已经逃走,喀尔喀其他部落,已经向朝廷投诚称臣,不如让他们回到原来的部落去。”

    佟国纲也说是,“这么多人,需要不少的口粮,眼下天气还不算太冷,他们可以去猎到一些猎物,只过冬的粮食还是不够。放他们自行离去,则不用大清管了。”

    齐佑明白他们想甩掉喀尔喀这群人的想法,坚持着说道:“将噶尔丹抢走的牲畜粮食,还一些给他们。他们本来就到处放牧,居无定所,住在哪里都一样。在李总管兵丁的保护下,比以前的部落里安全多了。”

    他没解释那么多,主要是他还前途未卜,只能尽力做好安排,说道:“李总管在此巡逻,顺带震慑罗煞兵。以后两国使臣再议和,估计随行人数就要调整了,需要人护送,你们早早驻扎在此也方便。”

    李荣保想了下,也想不出个头绪,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果然,过了两日,康熙的旨意就飞抵喀尔喀,急召齐佑回京。

    第五十六章

    康熙接到喀尔喀前线最新军情时, 先是一喜,待看到最后,顿时陷入了狂怒中。

    这般好的机会,这般好的机会!

    如果齐佑此时在他面前, 说不定就一怒之下, 将他碎尸万段了。

    康熙这股火, 还不能明着发出来。

    因为康熙知晓, 有些事情能做,但不能公开, 明目张胆地做。

    就像是以前起兵造反, 都必须师出有名一样。

    他不能直白说,牺牲喀尔喀那些百姓的命算什么,解决噶尔丹这个心腹大患才最重要。

    康熙简直是又怒又憋屈,哪怕到了晚上,睡醒之后, 都被气得醒了过来。

    好不容易平缓心情再睡过去, 梦里是漫天的血,汩汩向他涌来。

    血浪中, 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七窍流血在朝他哭喊:“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康熙被吓得倏地惊醒,待回过神,明白不过是场梦而已。

    虽说康熙表面会信佛拜菩萨, 但他从不信鬼神之说。

    因着他自小就被人暗中说命硬,克父克母克妻, 对这些自然嗤之以鼻。

    不过这场梦之后, 康熙渐渐冷静了些。

    齐佑年纪轻轻, 向来心善,对顺义的那些包衣奴才们,尚且能为了他们呕心沥血,鞠躬尽瘁。面对着成百上千百姓的性命,自然下不了手。

    心善是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终归是妇人之仁了。

    康熙等着齐佑进京,心情每天都起伏不定,一会儿焦灼,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惋惜。

    *

    一路上,索额图他们对齐佑下意识的回避,他心若明镜,全部看在眼里,一点都不觉着难过与紧张。

    倒是大阿哥,起初生了好几天齐佑的气。路途无聊,没多久就跑去找他说话,一遍遍问与噶尔丹打仗时的情形,好似怎么都听不够。

    齐佑见到大阿哥不时惊叹,不时惋惜的模样,深深叹息一声,诚恳地说道:“大哥,打仗真不好玩。”

    大阿哥斜睨着齐佑,嫌弃地说道:“老七你不懂,男儿自当纵横沙场,哪怕是马革裹尸,流血流汗也不惧。”

    齐佑无奈,坚持说道:“大哥,战乱之中的人不如狗,太平难得,你别成天想着打仗了。”

    大阿哥不服气,振振有词反驳道:“那外敌打进来,难道不抵抗了,任由他们欺负,占了大清的疆土去?”

    齐佑闲闲说道:“这当然会还击啊。如果一个国家真正强大了,外敌想要入侵,也得先掂量掂量。”

    大阿哥皱眉,说道:“你这句话就不对了啊,难道大清还不够强大,所以噶尔丹才敢来犯?”

    “对,大清不够强大。”齐佑点点头,直言不讳说道:“大清不但不强大,还很弱。”

    大阿哥愣住,当即生气叫嚷了起来:“老七,你怎能这般说,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齐佑叹息一声,不再理会大阿哥了。

    大阿哥却不依,拉着齐佑要他说个清楚,“不行,你得跟我说明白,大清哪里弱了。如果真弱的话,为何有那么多藩国番邦前来进贡,向大清称臣。你不说清楚,我就回去告诉汗阿玛,让汗阿玛收拾你!”

    齐佑被大阿哥缠住不放,只得耐心说道:“大哥,那你说说看,噶尔丹为什么敢来进犯大清?就区区几十个罗煞兵,就能困扰大清边关这么多年?”

    大阿哥神色一滞,让他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梗着脖子抢白道:“那是他们自不量力,不怕死!”

    齐佑说道:“噶尔丹可是自不量力之人?除了噶尔丹,还有罗煞国,以前占据台湾的红毛番呢。天下之大,强国不知几何。我们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自傲自满。大哥先前说到藩国番邦称臣进贡,那大哥可知晓,他们进贡的贡品,与大清赏赐给他们的相比,孰多孰少?”

    大阿哥哪清楚这些,一时间没了话说,哼了声,气呼呼说道:“老七你向来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说完,从齐佑的身边跳下去,跑去骑马了。

    李光地骑马与齐佑他们随行,听到他们兄弟间的话,没有插嘴,神色却若有所思。

    大多数时候,齐佑还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坐在马车前面,望着一路的风景。

    从喀尔喀的深秋,走到京城的深秋,难得享受安静闲暇的时光,觉得还挺有趣。

    有时候,齐佑也会苦中作乐想,以前的革命先烈,他们是怀着何种的心情,为了心中的理想英勇就义。

    应当就是他这样的吧。

    就算死,能救那么多百姓的命,他觉着也不枉此生了。

    一行人回到京城,梁九功早就等在神武门前,将齐佑单独叫进了乾清宫。

    大阿哥本来想要跟着前去,被梁九功不软不硬拦住了:“大阿哥,皇上只叫了七阿哥一人,大阿哥请回去洗漱歇息之后,再去给皇上请安也不迟。”

    看到梁九功这样的态度,大阿哥不蠢,当即担忧地看向齐佑。想要说什么,却又深感无力,最终怏怏耷拉下了头。

    齐佑朝大阿哥笑笑,跟着梁九功去了乾清宫御书房。

    康熙手上捧着茶碗,一动不动站在窗棂边。

    齐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上前规规矩矩请了安。

    康熙转过身,一瞬不瞬盯着齐佑,眼神冰冷,许久都没有叫起。

    齐佑早就预想到了康熙的愤怒,所以也没有感到意外,就那么不急不躁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终于开了口,大声呵斥道:“呵,真是好大的胆子!”

    齐佑没有辩解,不卑不亢说道:“请汗阿玛责罚。”

    “砰!”康熙手上的茶碗,狠狠砸在齐佑身边,碎瓷片与茶水飞溅,溅到齐佑的身上,右手背被碎瓷片割开了一道口子,血珠很快往外冒。

    齐佑疼得手不受控制颤抖了下,依然稳稳伏在地上,忍住一声不吭。

    康熙看到齐佑手上的血,眼神沉了沉,微闭上眼,复又睁开,厉声道:“责罚,你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你有几条命可以拿来被罚!你私自逼着李荣保出兵,最后却乱下命令,功亏一篑,让噶尔丹逃脱,就这一条,你就死不足惜!”

    齐佑垂首不语,面对着康熙的责骂,心情异样的平静。

    他甚至还有闲心去想,兴许如康熙这般的冷酷无情,只看大局,才是真正做大事之人吧。

    他不行,他本是蝼蚁,大局压下来的一粒尘埃,就能将他碾成齑粉。

    康熙见齐佑毫无反应,不由得更来气了,几乎是咆哮着喊道:“亏得我处处替你着想,替你担着!”

    他疾步走到御案前,捧起一堆奏折,砸在齐佑的身边,“这些只是参揍你的一小部分折子,那边还有一大堆,我可替你兜不住!”

    齐佑不由得哂笑,随便捡起手边的几本折子扫了一眼,淡淡说道:“这些人啊,真是没甚新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辞。而且我觉着吧,他们写参奏的折子,比起他们做该有的差使,做得称职多了。朝堂上下的官员,都适合去做御史,反正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挑刺还挺得心应手的。”

    康熙见齐佑不但不知悔改,还前所未有的尖锐,把朝臣讽刺了个遍。他气得眼前一黑,怒骂道:“你个兔崽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出言不逊!”

    齐佑缓缓抬眼看向康熙,真诚说道:“汗阿玛,我真没有说错。且不提噶尔丹,还有他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呢,让他们去把他捉回来,或者拿出参揍我气吞山河的架势,写信去把他骂得俯首称臣吧。”

    康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深吸一口气,叉腰在屋子里直转圈,怒骂道:“竖子!竖子!你平时的聪慧,感情都是我看走了眼,我就不该给你这般大的权利,让你在阵前胡来!”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汗阿玛,不是我在阵前胡来,就没今天这些事情了。朝廷应该还在商议,如何对付噶尔丹。反正上下嘴皮一张一合而已,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点责任都不用负,轻松简单得很。”

    “你个混蛋!”康熙被气得跳到齐佑身边,抓起折子就要朝他揍去。

    齐佑微微仰起头,不闪不躲,面色平静迎着康熙的怒火。

    康熙对上齐佑清澈却又深幽,好似看透一切的眼神,扬在半空的手,不由自主顿在了那里。

    半晌后,康熙的手颓然垂落,脸上的怒意渐消,转而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绪。

    康熙知晓,他没看错眼,齐佑一如既往的聪慧。

    从他进了屋的反应,应当早就猜到了将会面临什么。

    康熙估计,以齐佑做事的谨慎细致,只怕在阵前下令时,就想到了各方的反应,包括他这个亲生父亲的反应。

    他性情向来温和,这次却针锋相对。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早就无所畏惧了。

    康熙心不受控制揪紧。

    齐佑能料到自己的结局,就表示在他的心里,早就知晓他这个儿子,无法与自己的江山社稷相比,甚至无法与噶尔丹的命相比。

    而且,他的针锋相对,并没有任何的夸大其词,冤枉任何一人。

    朝堂上下这群官员的德性,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在面对他们时,经常深感无力,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拉去砍头。

    不是齐佑,根本没有这一场仗,何来胜负之说。是他给了这些官员参揍他的机会,因着他真正在做事。

    齐佑有句话,直接戳到了康熙的心上。

    哪怕是没了噶尔丹,还有策妄阿拉布坦,他也是个难缠的人物,势力与噶尔丹不相上下。

    噶尔丹一旦失势,策妄阿拉布坦会顺势强大起来。

    究竟是让他们互相制衡,内斗,大清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还是直接灭掉一方,再收拾另一方,康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康熙斜睨着齐佑,想要说几句软话,一时又拉不下脸面。

    若是继续强硬下去,他们父子之间,只怕是永远生份了。

    天底下英才不知几何,可眼前这一个,是最聪明最厉害的一个,还是他亲生,引以为傲的儿子。

    齐佑并没有康熙想得那么深,他就坚持一个观点。

    他没有做错,就无需认错。

    因为认错,就表示他也不将人当人,与康熙,与朝臣并无任何区别。

    齐佑希望,康熙能真正尊重生命。哪怕是上位者,也应当有所畏惧,有所约束。

    许久之后,康熙终于软下来,叹息一声,神色怔忪打量着齐佑,不解问道:“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何你还要做出停炮的决定?”

    齐佑微笑着答道:“汗阿玛,因为我是人啊。”他掏出帕子,抹去手背上不断溢出来的血珠,说道:“喀尔喀无辜百姓的血,与我的血一样,都是温热的。”

    康熙脸微不可查红了红,狼狈地别开了头,暗自咬了咬牙,又想揍齐佑了。

    小兔崽子,这个时候还不忘拐弯抹角讽刺他这个老子。

    “哼!”康熙重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既然这般嘴硬,这些参揍你的折子,你去与他们辩吧。若是辩不过,该如何罚,就如何罚。”

    齐佑扫了眼折子,干脆直接拒绝道:“汗阿玛,我不与他们辩,夏虫不可语冰,真没有什么好辩的。”

    康熙又来气了,瞪着齐佑骂道:“嘿,你这个小混蛋,还敢挑三拣四了。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老子反正不管,你自己去收场!”

    齐佑极有耐心,缓缓说道:“汗阿玛,参奏我的朝臣官员,看上去厉害得很呢。不如汗阿玛问问他们,要如何对付噶尔丹,对付策妄阿拉布坦。别光嘴上说得好听啊,得拿点实际的举动出来。若是他们能有更好的办法,拿下了噶尔丹或者策妄阿拉布坦,我心甘情愿任由他们处置。”

    康熙愣住,待待回过神,登时又怒了:“你就撒手不管了?”

    齐佑说道:“汗阿玛,我不管了,太累。我让贤,让他们来吧。”他扬了扬右手,“您看,我都受伤了,管不了啊!”

    康熙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他的亲儿子,他清楚。

    齐佑这个混蛋,虽然爱闯祸,每次闯了祸,他都会妥善善后。

    康熙肯定齐佑留有后手,他在喀尔喀,可做了不少事。

    可他,就这么干脆利落撩挑子不干了。

    难道要他这个老子,亲自向他赔罪不成?

    第五十七章

    康熙当然拉不下脸来赔罪, 齐佑不需要,也不敢接受他的赔罪。

    这一路走过来,实在太过辛苦,齐佑必须暂时歇一歇, 缓一口气, 不然就倒下了。

    更重要的是, 齐佑想让康熙看得更清楚些。

    看清楚他的盛世, 有多么不堪一击,多么可笑, 他是多么坐井观天。

    见惯了地广天阔, 紫禁城的夹道宫墙,将天空切成一块块碎片,乍一看实在有些不适。

    暌别许久的阿哥所,哪怕打扫过后,那股子淡淡的霉味终是隐约萦绕。

    齐佑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这些年没打算呆在京城, 也不大抬头看天,只喜欢举目远眺。

    虽然被宫闱挡住了视线, 他始终能看到墙外广阔的世界。

    洗漱之后,齐佑照着规矩先给太后请安, 再去了景仁宫。

    戴佳氏知晓齐佑要来,早早就等在宫门口眺望。这次她比以前要焦急,除了盼望欣喜之外, 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齐佑一走近,戴佳氏就疾步奔来, 携着他的手, 含泪上下打量, 哽咽着说道:“又瘦了。好好好,没事就好。”

    要说无悔无愧,其实也不是绝对。齐佑此时对着戴佳氏,就深感愧疚。

    如今戴佳氏是妃子,对外面的事情,齐佑虽没有讲得太过透彻,却向来没有瞒着她。

    他出了事,照着康熙的脾气,还不至于会拿戴佳氏如何。但她作为母亲,肯定不会好过。

    戴佳氏侧过头,悄悄抹了把眼泪,强颜欢笑道:“走,快进屋去,外面冷。”

    齐佑也不那么好受,微笑着说好,跟着戴佳氏进了屋。

    屋里摆了炭盆,齐佑没有闻到刺鼻的气味,猜到是上好的红罗炭。

    见内务府没有因着他的事情,克扣戴佳氏的月例,齐佑总算勉强放下了些心。

    戴佳氏携着齐佑在榻上坐下,上下打量着他,想要问什么,似乎又开不了口。

    齐佑主动说道:“额涅,我没事。”

    戴佳氏眼神在齐佑右手背上停住,心一下揪到了喉咙,飞快抓过他的手,眼眶霎时又红了。

    齐佑叹了口气,笑着说道:“额涅,我真没事,就不小心被碎瓷片溅到了。您看,早就没有流血了,连药膏都不用抹。”

    戴佳氏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抽噎着道:“你郭罗玛法告诉我,你在外面做的,都是些真正为国为民,天大的事。可我书读得少,懂不得那么多大不大,小不小的事情。当时听到喀尔喀打起了仗,我晚上就总睡不好,生怕你出了事。后来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拖你的后腿,保重好自己,就是对你最大的帮助。”

    她嘴唇颤抖着,泪眼朦胧望着齐佑的右手,看到尚还红肿着的伤处,“以前我觉着没什么,可如今我倒以为,这些不值得,真不值得。”

    齐佑明白戴佳氏话里的意思。

    他这般辛苦拼命做什么呢?

    只要按部就班上学,读书,不功不过就好。因为他的腿,一个郡王亲王总跑不了。

    齐佑有时也会刹那脆弱,深夜在陌生的营地醒来时,总是会阵阵迷茫。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前面是悬崖峭壁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底下看不到的暗流。说不定哪天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后不后悔呢?

    齐佑面对着戴佳氏的眼泪,怅然若失。

    他也辨别不清楚此时的心情,本能地照着自己内心所想,认真说道:“额涅,不是那样的,我无法只顾着自己,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呢。”

    戴佳氏哭过了一场,淤堵着的胸口松散了些。她擦拭干净眼泪,平缓了下心情,说道:“我都知道,就只一时无法想通罢了。你郭罗玛法劝我,不要想那么多,你做事稳重,比朝堂上所有的大臣都稳重。如果你真出了事,那真是了不得天大的事情。我还怕什么啊,真有天大的事情,只能是我儿实在是太厉害,我就只有自豪了。”

    他们母子都在努力自洽,齐佑鼻子不由得一酸,用尽全力笑了起来,说道:“还是额涅厉害,比我看得透彻。”

    戴佳氏跟着笑起来,嗔怪地道:“你少打趣我,我哪懂得那么多。还不是你每次写信回来,将一些事情嚼碎了,讲给我听,我才能看明白。”

    犹豫了下,戴佳氏的眉头又微皱起来,问道:“你郭罗玛法说,朝堂上有很多官员弹劾你,你可想到了应对之策?”

    齐佑宽慰她道:“额涅放心,我没打算理会他们,弹劾这件事,端看汗阿玛的态度。汗阿玛要理会就理会,不理会的话,那些折子就束之高阁了。那些人最会的,就是审时度势,见机不对,就不敢再说话了。”

    “也是。”戴佳氏放下心来,转而问道:“那你汗阿玛那边呢?”

    齐佑老神在在说道:“汗阿玛冲着我发了好大一通火,如今气出了大半,应当不会再要我的小命,该在召见李光地他们了吧。”

    戴佳氏彻底长长舒了口气,拍拍胸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咱不管那么多了,先用饭再说,吃饱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瞧你又瘦了,既然回了宫,就得好好补补。”

    齐佑说好,想到太医给他的那些补品,说是康熙亲自下旨送来,不禁自嘲一笑。

    *

    乾清宫。

    齐佑猜得没错,康熙在见过他之后,马上召见了李光地与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大阿哥也被叫了去。

    索额图先说了到喀尔喀的情况,估计是因着佟国纲在,他倒没有添油加醋。

    从齐佑如何反对返回京城,如何安排他们安置逃命的百姓,下令佟国纲带着兵去拖住噶尔丹。他又是如何被齐佑带去让李荣保出兵,一五一十细细说了。

    急信简单,康熙还是初次仔细全面了解当时面临的情况。李光地与大阿哥,虽然对齐佑在喀尔喀的作为了解得最多,索额图所言的许多细节,他们也是初次听到。

    索额图记性好,口齿伶俐,将所发生的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

    尤其是大阿哥,听到齐佑如何不紧不慢,拿出枪对准李荣保时,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下案桌,大叫了声好。

    康熙正听得出神,被大阿哥这一声喊惊住,脸一沉瞪着他,骂道:“混蛋,你当你在听书呢!”

    大阿哥讪笑着告罪,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忙坐好了,紧紧盯着索额图,催促道:“你快继续说啊!”

    索额图没理会大阿哥,而是望向了康熙,等着他的旨意。见康熙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了下去。

    说完李荣保如何被逼着出兵时,索额图总算夹杂了些私货:“奴才实在是没曾想到,七阿哥要拿我们使团所有人的安危去威胁李荣保。奴才死不足惜,只被噶尔丹捉住,大清的脸面何处搁,让罗刹国在旁边看笑话不说,还耽误了和谈。”

    李光地掀起眼皮看了眼索额图,复又垂下了眼。

    佟国纲却坐不住了,生气地说道:“如果置之不理,罗刹国难道就不看笑话了?索大人,缴来的那些枪还在呢,大家都看过了,噶尔丹所带的鸟枪,都来自罗刹国。这边说着与我们和谈,那边罗刹国的使节戈洛文在作甚,他在到处抢劫!他根本早就知晓噶尔丹前来攻打喀尔喀,大清和谈的使团无法继续前行,他这可是和谈的态度?”

    索额图听到佟国纲捡着齐佑的话来嘲笑他,脸难看起来,想反驳,下意识先看向康熙。

    康熙脸色难看,索额图忙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脸一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大阿哥在旁边看着,此时哪肯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当即嘲讽说道:“舅公说得对,罗煞国就是不安好心。索大人,这般简单的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来,倒怪罪起七弟来了!”

    索额图也深知说错了话,忙不迭往回找补:“大阿哥,我万万没有怪罪七阿哥的意思,只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何况这些话,都是七阿哥亲口所讲。大阿哥若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前去问李总管,看我可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康熙头疼起来,沉声道:“老大你别打岔,索额图你继续说。”

    佟国纲见机不对,斜了眼索额图,抢着说道:“皇上,接下来的事情,奴才最清楚不过。索大人一路跟着七阿哥赶去找李总管,实属辛苦,让索大人歇息一阵,还是由奴才来说吧。”

    佟国纲这句话说得就促狭了,齐佑与索额图一同出发,骑马疾奔到察哈尔总管府去找李荣保。

    要说辛苦,也该是齐佑辛苦。

    大阿哥毫不客气,咧嘴笑了起来。李光地从头到尾都面色寻常坐在那里,端详着面前的茶碗,好似能看出朵花来。

    索额图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不过,他到底死忍住了,垂下眼眸没吭声。

    康熙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淡淡唔了声。

    佟国纲这才继续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的口才不如索额图,只他说起如何按照齐佑的指挥,他如何想方设法拖住噶尔丹的大军,当时的情形只有他知晓。

    如今一说出来,听到佟国纲面临的艰险与困难,众人神色各异,感慨不已。

    康熙听得怔怔出神。

    佟国纲有勇,齐佑有谋。一个军师一个冲锋上阵,他们之间配合得当,缺一不可。

    换作其他人,就不知能否做到了。

    说到最后,佟国纲心情沉了下去,口齿黏连起来。他清楚明白,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不敢做决断。

    除了齐佑,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决断。

    佟国纲吃力地说道:“当时,太阳下山了。喀尔喀比京城冷,奴才记得清清楚楚,天是红色的。他们连双鞋都没有,衣衫褴褛,被牛羊牲畜一样赶过来。他们挡在了炮火面前,好给噶尔丹断后,让他的军队先撤退。所有人都在哭,那哭声啊,惨得很。奴才都有点恍惚,好似在做噩梦一样。”

    索额图低着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李光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暗自怅然叹息。

    大阿哥虽没那么深的感触,却聪明地一言不发。

    有些事情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佟国纲没有点明,康熙更不能在此时追究。

    过了一阵,康熙想到那些参揍齐佑的折子,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若是换了诸位,你们面对当时的情形,当会如何做?”

    众人心神一凛,忙垂下头,没人敢作答。

    康熙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齐佑说,他不管了,让那些参揍他的大臣们去接手。

    眼前几人,都是他的肱股之臣。

    康熙知晓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擅自拿主意,依旧失望不已。

    过了半晌,康熙没再追问下去,只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有想法?”

    佟国纲先开了口,朗声道:“噶尔丹实属可恶,大清一定要与他痛快打一仗,给他点教训。奴才恳请皇上,允许奴才到时随军出战!”

    大阿哥忙大声道:“汗阿玛,若是打仗的话,我也要去,定要打噶尔丹个落花流水!”

    索额图倒没说要去打仗,说道:“奴才以为,与罗刹国的和谈一定要继续。接下来得给罗刹国去信,重新商定和谈地点与日子。”

    李光地总算开了口,恳切说道:“皇上,不如请七阿哥来吧。臣深知不如七阿哥也,臣想听听七阿哥的想法。”

    康熙顿时恼怒不已,暗自剜了李光地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齐佑那个混账,他不干了啊!

    不过,康熙脑子灵机一动,装作若无其事唔了声,说道:“也是,老七在喀尔喀,对罗刹国与噶尔丹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今日已晚,不若明日你去找他吧,先与他商议一下,一起拿个章程出来。”

    李光地不知究竟,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第二天李光地兴冲冲去找齐佑,却连人影都没见着。

    齐佑在养手背上的伤呢,不见人。

    第五十八章

    齐佑知道李光地找他的打算, 他也不是为了与康熙赌气,他是真不想见。

    一来,朝堂上参揍他的折子继续如雪片般飞来,说明康熙没有表态, 任由他们跳。

    既然康熙态度模棱两可, 齐佑就更不会主动了。

    齐佑得让康熙看得更清楚些, 看看他朝臣们的荒谬, 看看他自己的荒谬。

    上行下效,这些人精明得很, 全部都是看康熙眼色行事。

    正因为康熙如此, 所以底下人做事才那个德性。

    说得更深远些,就是因为清朝前期皇帝的各种手段,才造成了后来晚清朝廷的无能。

    晚清朝廷还算在积极寻求改变,不管是不太成熟想当然的戊戌变法,还是积极开展洋务运动。

    比如慈禧虽说一身的臭毛病, 但她送学生出去西洋留学, 创办女学,西式学堂。清华北大的前身就是她一手督办创立。

    列强来侵略, 晚清朝廷最开始奋勇还击,被揍得无还手之力之后, 只能割地赔款。

    晚清烂,是因为前面根子都开始腐烂掉了。造成大清与世界脱节,科学技术落后, 武器落后,能打得过才怪。

    康熙接受西洋学说, 聘请西洋先生教他读书, 还与莱布尼茨成为了笔友。他却将这些知识, 全部藏在紫禁城与权贵阶层手上。

    固步自封,盲目自大不是一天造成。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只想万世其昌,江山永固,沉浸于□□上国洋洋自得。

    所谓的康乾盛世,其实整个官场上下,早就烂得臭不可闻。

    康熙算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个实权皇帝,执政多年,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比如他为了筹备打三藩的银子,开始卖虚官职,只要给钱,就能给祖宗买个大官当当。

    虽然没有实权,其实就是官场卖官鬻爵的开端。到了他的好孙子乾隆,议罪银制度更是彻底将吏治践踏得一干二净。

    二来,历史上的变法改革,比如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等,他们的结局且不提。

    从后来站在上帝视角的眼光去看,肯定有很多不足,后世到处能看到洋洋洒洒的一堆批评意见。

    只有身在其中,才深知其滋味。

    齐佑有上帝视角,但他如今身在其中,同样也很迷茫。

    他怕自己太过急躁,走错了路。他死不足惜,他怕连累了天下苍生。

    所以,他想趁着这个时候歇一歇,好好审视自己。

    冷静下来一想,齐佑深感他太缺人手了。他勉强只有一个林义诚可以用,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不免会有很多事顾不上。

    现在这种交通状况下,他只有变成孙悟空,才能分身处理各种事情。

    顺义那边的学堂,如今交在福全手上,还不知道他建得如何了。

    关于近亲结婚的数据,只靠着林义诚去找流民与以前的乞丐收集,样本量少之又少。

    上泗场的牛,不知道养得如何了。

    琉球的留学生来到大清,他们可有带来倭国的稻种?

    林大牛的粪肥改革,收成究竟如何了?

    他与徐日升与张诚一走,顺义的那群孩子们,学业就被迫中断,他们平时可有拉下功课?

    齐佑想到这些,就感到头疼不已。

    说到底,政权与经济息息相关。

    如果经济发展不上去,也就是粮食产量上不去,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想要发展商业,科学技术,根本就是悬浮在半空的纸上谈兵。

    这几天齐佑不出门,除了思考之外,还见了久违的兄弟们。

    大阿哥知道齐佑的事情,最先来找他。见到他居然呆在阿哥所没有出门,大阿哥吃了一惊,毫不讳言问道:“老七,你可是被汗阿玛禁足了?”

    齐佑笑着招呼大阿哥坐,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道:“我没有被禁足,大哥怎么来了?”

    大阿哥大喇喇坐下来,端起茶吃了口,扬眉说道:“我都当阿玛领差使的人了,哪用天天去学堂上学,与他们一群小屁孩混在一起,忒丢脸。”

    齐佑听大阿哥光明正大逃学,不禁失笑,说道:“是是是,大哥说得对。”

    大阿哥斜睨着齐佑,说道:“我还不清楚你,你少打趣我。对了老七,汗阿玛真没罚你?你可不能骗哥哥,不然我揍你啊!”

    齐佑见大阿哥一脸八卦凑上前,无语至极,说道:“真没罚我。大哥不信的话,去问汗阿玛好了。”

    “嘿,瞧你这小子!”大阿哥气得朝齐佑扬了扬拳头,呲牙咧嘴威胁他:“瞧你这小身板,我一只手就能放平你。不过老七,汗阿玛让李光地来找你,听说你没见他?”

    齐佑无奈说道:“大哥,李大人是朝堂重臣,我是阿哥,我没事跟朝臣结交做什么?”

    大阿哥神色一滞,深吸一口气,白了齐佑眼,骂道:“哥哥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快老实交待,你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齐佑笑起来,双手一摊,说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憋什么坏水。大哥,是谁让你来问的啊?”

    大阿哥话语一窒,干咳了声,跟齐佑打着马虎眼,说道:“没有谁让我来问,是我自己好奇。”

    齐佑哦了声,笑了笑没再追问,除了明珠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大阿哥坐了一会,吃了几口茶,觉着没趣便离开了。

    接下来很快,太子也来了。齐佑忙上前请安,太子叫了起,上下打量着他,关切地道:“七弟瘦了。”

    齐佑说道:“多谢太子哥哥关心,太子哥哥请坐。”

    太子在上首坐了下来,齐佑亲自奉了茶,他端起来吃了几口后方放下茶杯,喟叹了声,笑道:“其他弟弟们还在学堂里苦读,七弟已经是做大事之人了。听闻七弟在喀尔喀的英勇与果决,就是我都自愧不如啊!”

    齐佑依然面不改色,说道:“承太子哥哥谬赞了。”

    太子笑了笑,问道:“七弟怎地没出去忙碌?”

    齐佑答道:“回了京城,不上学,又不上朝,自然没甚可忙碌之事。”

    太子笑道:“七弟真是谦虚,朝堂上下忙得很,战后还有好多事呢,与罗刹国的议和要继续。七弟,下次你还会跟着使团一起去吗?”

    齐佑摇摇头,说道:“我真不清楚,得看汗阿玛的安排吧。”

    “也是。”太子干巴巴答了句,望着齐佑平静温和的眉眼,心里滋味复杂难辨。

    索额图回来之后,跟他详细说了喀尔喀之行发生的事。太子曾想过,如果换作他,当会如何处置安排。

    扪心自问,太子根本不会去碰这摊子事。遇到打仗无法前行,他绝不会去冒险,会选择留下来等康熙指令,回京再择期而行,

    朝臣对齐佑的参揍,太子自然一清二楚。当时他还挺得意自己的选择,认为齐佑太过冲动了,纯粹是惹火烧身。

    可康熙召见了索额图他们,听他说康熙好似没有责怪齐佑之意。李光地甚至提出要找齐佑帮忙处置后事,康熙毫不犹豫答应了。

    齐佑一回京,康熙就召见了他。

    太子不知康熙与齐佑密谈了什么,那么大的事情,康熙都没有处理齐佑。他与索额图分析了许久,也没弄清楚个所以然。

    太子挠心挠肺想窥知一二,便干脆直接前来找齐佑了。

    直接问吧,太子问不出口。问,哪怕他是储君,窥探御书房之事,照样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绕着圈子问吧,齐佑说起话来密不透风,他压根问不出个所以然。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各自吃茶。

    齐佑知道太子的来意,他与大阿哥一样,都想来打探原因。

    大阿哥是不忌讳直接开口,太子顾虑重重,当然会绕着圈子委婉打听。

    与大阿哥一样,太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学习上的话,便离开了。

    等到下学之后,三阿哥四阿哥与五阿哥,三兄弟一起来了。

    三阿哥还与以前一样,说话喜欢带刺,一张嘴就道:“哎哟,瞧瞧这是谁,原来是我们最最厉害的老七啊!”

    齐佑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并未放在心上,笑着招呼着他们坐下吃茶。

    四阿哥比较沉默寡言,问了句齐佑的身体,便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了。

    五阿哥一如既往憨厚,笑呵呵说道:“七弟,我的汉文已经学得很好,功课也经常得汗阿玛与先生夸赞。可惜你不在学堂读书,不然我们就可以比一比了。”

    齐佑真诚地道:“五哥真是很厉害,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真比不过你。”

    五阿哥高兴极了,咧嘴笑着说道:“汗阿玛经常说,七弟读书好,都要我们向你学习。七弟,如今你的书读到哪里啦?”

    三阿哥抢着喊道:“老五你真是,老七平时哪有功夫读书,你这不是故意拿功课上的事情,来欺负老七嘛!”

    四阿哥这时难得开口说了句:“七弟平时在外面做事,同样也在读书,没有拉下功课。”

    三阿哥脸一下垮了下来,瞥了眼齐佑,悻悻说道:“也是,老七就是个怪物,反正我们不能比。老七,你可不许说读到哪里了,否则我听了又要生气,饭都吃不下。”

    齐佑被三阿哥难得的率直逗得笑起来,说道:“好好好,我不说,免得三哥少吃一碗饭。”

    五阿哥跟着嘿嘿笑,四阿哥也忍俊不禁。三阿哥本来要生气,见到他们笑,觉着也没什么可生气之处,与他们一起傻笑起来。

    齐佑看到几人的笑,暗自感慨不已。

    还是小一些好啊,比较单纯,心无旁骛。

    说笑了会,四阿哥认真问道:“七弟,听说你在喀尔喀遇到了噶尔丹的大军,情形那般危险,当时你不害怕吗?”

    三阿哥立刻瞪大了双眼,好奇看向齐佑。五阿哥也一样,满脸期待望着他,“七弟,你真不怕吗?还有,外面好玩吗?我最远就去了畅春园,都没出过京城。”

    齐佑坦白道:“当时顾不上,后来才感到后怕。”接下来,他说了一路见闻与风景,简单提了几句打仗的情形,与喀尔喀百姓的凄惨。

    三人听得津津有味,随着齐佑的述说,一会惊奇,一会哀叹。连向来冷清的四阿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眉眼表情难得丰富多彩起来。

    等到齐佑说完,几人还意犹未尽,追问了许多他们想知晓的问题,齐佑都一一耐心解答了。

    眼见时辰不早,几人干脆就留在齐佑这里用了晚饭。吃完饭,四阿哥想了想,说道:“七弟,我可否留在你这里写功课,遇到有不懂之处,正好向你请教。”

    齐佑一口答应了,“好啊,四哥别客气,我也要写功课呢,我们一起吧。”

    四阿哥忙叫来贴身太监,吩咐他回去拿功课。三阿哥与五阿哥见状,跟着也要留下来,齐佑全都笑着应了。

    于是,几兄弟难得凑在一起,各自磨墨摊开书本,写起了功课。

    几人都是几何算学不行,他们虽然不用必须学,因为康熙喜欢,他们都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

    向齐佑请教的功课,不出所料全部都是几何算学。他讲得很认真仔细,看着几人从头到尾苦着的脸,忍不住想要笑,又忙忍住了。

    四阿哥弄懂了解法,揉了揉额头,不解问道:“七弟,你会为何喜欢这门功课,实在是太麻烦了。”

    三阿哥与五阿哥心有戚戚焉,跟着一同点头。

    齐佑想了想,肃然说道:“因为这门功课很很重要,非常重要。”

    见他们还是一脸懵,齐佑耐心解释道:“不说远了,就说西洋来的徐先生与张先生吧,他们在顺义做测绘。测绘要用到很多几何与算学上的学问。还有打仗用的大炮,更缺不了这些知识,炮筒多长,弹药射出去时,速度与力量,都与几何算学息息相关。”

    三人一脸若有所思,不断频频点头。

    五阿哥挠了挠头,笑着说道:“我知道几何算学重要,可我不喜欢学这些,还是让那些厉害的人去学吧。”

    三阿哥跟着说是啊,“反正有人会就行了,他们学会了,照样得为大清当差做事。”

    四阿哥倒没那般想,说道:“哪怕不会造大炮,像是巡河工,钱粮赋税的差使,也用得上。我们多少得学一些,方不会被底下的人糊弄了去。”

    齐佑说道:“四哥说得太对了,学不学得精是一回事,但一定得学。如果什么都不懂,就等于两眼一黑。”

    三阿哥脖子一梗,怒道:“他们敢,反了天了!”

    五阿哥老实,却不客气问道:“他们为何不敢?哪怕官员贪污会被砍头,还是有官员会贪呢。”

    四阿哥说道:“那是因为钱财动人心,多杀几个就会好一些了。”

    三阿哥大声道:“对,就得如老四说的这般,多杀几个!”

    五阿哥犹豫起来,说道:“不管贪多少都杀掉吗?这样岂不是草菅人命?”

    几人又各持己见,争吵成一团。

    齐佑听着他们之间的争论,笑眯眯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得高匆匆走了进屋,低声禀报道:“七爷,皇上领着太医正来了。”

    齐佑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心塞不已。

    他借口养伤不见李光地,康熙居然领着太医正来,还真是小心眼!

    第五十九章

    康熙见到李光地在齐佑那里铩羽而归, 顿有种狗咬刺猬的无力感,加上隐隐的无名怒火,搅得他一天都不得安宁。

    齐佑在阿哥所闭门不出,其他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前去找他, 康熙自是一清二楚。

    看到他们兄弟友恭, 康熙高兴归高兴, 同时也心冷齿寒。

    几个小的前去, 肯定是凑热闹。至于大的如太子大阿哥,前去找齐佑所为何事, 康熙更心知肚明。

    内忧外困, 这些话,康熙对着满朝文武,无法诉诸于口。

    唯一能说几句的齐佑,康熙还气着呢,拉不下老脸去见他。

    到了晚上快歇息时, 康熙吩咐梁九功去打探了下, 听到三个儿子还在齐佑处。

    有事情横在那里,睡是肯定睡不好。康熙略微思索之后, 便让梁九功叫上了太医正,一起到了阿哥所。

    康熙背着手, 大步走了进屋,看了上前请安的几兄弟一眼,问道:“都这么晚了, 都在说什么呢?”

    三阿哥最积极,眼珠子转了下, 抢着答道:“回汗阿玛, 我们在与七弟一起讨论功课。”

    康熙斜了眼三阿哥, 唔了声,“还记得功课,倒是值得夸赞。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

    几人忙应下,收拾好功课告退。

    康熙打量着齐佑,一时没有说话,转而传了太医正进屋,说道:“给他诊诊脉,尤其是他右手受了伤,可得好生仔细包扎。”

    太医正恭敬应是,走到齐佑面前,恭敬地说道:“七阿哥,下官先瞧瞧您的手伤。”

    齐佑坦然伸出了右手,太医正一看已经结痂的伤处,着实有点傻眼。

    若是明儿个来,伤口就应该愈合了。

    太医正对朝堂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此时暗自琢磨,康熙大张旗鼓将他从值房里传来,可见其对齐佑的看重。

    估摸着,明日朝堂上下就能传遍了。

    太医正谨慎了几分,煞有介事给齐佑诊了脉,手上又是涂药膏,又是包扎。

    忙碌了一通之后,他还开了道进补的方子:“七阿哥年纪小,本不应该大补。这道方子主要是食补,马上入冬了,天气干燥寒冷,多吃些对身子有益,润燥强身。”

    齐佑收下方子,客气道谢。太医正忙称不敢,恭敬告退。

    康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此时哼了声,说道:“方子交给梁九功,让他交给御膳房,每天做好了给你送来,养伤!”

    梁九功闻言赶紧上前,齐佑只当没听到康熙几乎咬牙切齿的“养伤”二字。他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了眼方子,方递给了梁九功,说了声劳烦。

    康熙不悦说道:“你看什么看,难道还少得了你的?”

    齐佑笑着答道:“我是将方子记下来,回到顺义之后,方便的话也能吃吃。”

    康熙眼神闪了闪,心里滋味复杂万分。

    齐佑就这么随便看了一遍,居然就能记住方子!

    想到他平时的聪慧,康熙又觉着这实在不算什么。不过,他眉头一下皱起来,这个小混蛋,自己这个老子都亲自领着太医正上门了,他还要回顺义,真是太不令人省心!

    齐佑看完所谓的手伤之后,他的假期就结束了。

    康熙表明了态度,他也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顺义是他的大本营,是他所有想法,是否能落到实处的关键。

    见到康熙的脸色不大好,齐佑不紧不慢解释道:“汗阿玛,二伯父在顺义忙了这么久,虽说他做事我放心,但还是得去亲眼看看。”

    康熙脸色勉强缓和了些,斜睨着他道:“说到底,你还是不放心!罢了,你去看看也好,学堂的事情重要,省得到时候出了差错,再费钱费力去改。”

    “不过,在喀尔喀那边的事情,你就打算抛下了?”康熙终于追问道。

    齐佑没有推脱,问道:“汗阿玛,朝臣们可有什么主意?”

    康熙愣了下,板着脸说道:“我在问你呢,你少推三阻四!”

    齐佑解释道:“汗阿玛,我真没有推三阻四。虽说他们平时就知道动嘴皮子,说不定偶然能拿出些有见地的意见来呢。还有李大人索大人等,他们都是大清的能臣,意见中肯,有许多可取之处。我毕竟年纪小,一人的想法难免偏于片面,集思广益,我也想听听他们的建议。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汗阿玛。汗阿玛,您打算如何做?”

    康熙见齐佑将问题抛了回来,既恼怒,又不能发火。

    齐佑说得对,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肯定需要朝议后决定。

    只是,康熙很怀疑齐佑是故意的,他知道朝臣们议事的拖拖拉拉,经久不决,所以干脆先让他们先议个没完没了之后再说。

    康熙心中一动,说道:“明日你来御书房,一并商议吧。”

    虽说康熙是亲爹,齐佑也得叫他声老狐狸。

    他这是要拿自己去对付朝臣,顺便让自己体会一二他的艰辛了。

    齐佑也想速战速决,爽快地应了下来。

    第二天,齐佑去到乾清宫,看到李光地索额图佟国纲等,南书房行走之人都来了。太子赫然在列,坐在康熙的下首。

    齐佑一进屋,所有人都朝他看来,神色各异。他坦然自得上前,向康熙与太子分别请安。

    康熙神色温和叫起,太子看了齐佑一眼,神色很是微妙,很快笑着说道:“七弟来了,快来我身边坐。”

    齐佑笑着道了谢,说了声不敢,“我年纪轻轻,是来向诸位学习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诸位都算得上是我的先生,我在旁边站着看就好。”

    康熙未置可否,让梁九功在角落处摆了张椅子让齐佑坐了,朗声道:“噶尔丹来犯喀尔喀之事,你们都早已知晓。与罗刹国的和谈,还得继续进行,此事交由理藩院去与罗刹国联络。”

    理藩院的尚书阿喇尼忙出列应下,问道:“皇上,这次的使臣团,可还是由索大人主使,领着人前去商议和谈?”

    康熙说道:“先与罗刹国确定好地点,得到他们的回应之后再定。”

    阿喇尼领旨,眼神在齐佑身上扫过,说道:“皇上,喀尔喀的部落前来投诚,同时请求将从噶尔丹手上救回的百姓,让他们回到原部落去。奴才以为他们的请求甚为合理,既然救了下来,再留下他们,不但要贴补粮食,还得了埋怨,实属得不偿失。只李总管一直拦着他们,已经引得他们颇为不满。眼见就要过年,奴才以为,不若放他们回去,对大清,对喀尔喀,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是齐佑让李荣保留下来巡视,说是保护喀尔喀的百姓,同样也是看守。

    此时众人的目光,一齐朝齐佑看了来。

    齐佑面色寻常,好奇问阿喇尼:“他们回哪儿去呢?车臣汗,土谢图汗,还是札萨克图汗?”

    札萨克图汗狼子野心,土谢图汗与车臣汗两个部落都几乎灭亡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阿喇尼一时语吃,被噎在了那里。

    齐佑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温和说道:“不若还是让他们留着吧,也没什么故土不故土的。既然是大清的百姓,大清天下,都是他们的家。在哪里活下来,安居乐业,就是故土。我见识浅薄,诸位觉着我说得可对?”

    诸位可没人敢接话,毕竟人是齐佑留下来的。而且最致命的一点,把他们还回去,不过是壮大其他部落而已。

    康熙一心想要平衡蒙古各部落的势力,这就犯了他的大忌。

    康熙见众人被堵得哑口无言,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暗爽不已。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七阿哥,当地气候严寒,不适合放牧。他们留下来,朝廷不能一直供着他们,只恐他们以后生计会有麻烦。”

    齐佑点头,说道:“李大人担心得是。大清地广物博,当地不适合放牧,可以换个地方耕地种田过日子啊。”

    阿喇尼负责理藩院事务,与蒙古诸部落打交道不少,当即反驳道:“他们向来只会放牧,哪会耕地。何况,大清何处可安置这般多的百姓,有如此多土地供他们耕种为生?”

    齐佑笑眯眯答道:“黑龙江府。”

    众人皆愣住,接着七嘴八舌说道:“黑龙江府一地,气候严寒人烟稀少。加之,罗刹国不时前来侵扰,岂是能居住之地。”

    “是啊,只怕这些人一迁过去,就马上跑了。”

    “哪怕黑龙江将军所有的兵去守着,恐亦看守不住。”

    “到头来,落得两头不讨好,得罪了喀尔喀不说,还白费了功夫。”

    李光地没有做声,神色若有所思。太子本来想说话,看了眼老神在在坐着不动的索额图,又眼观鼻鼻观心坐好了。

    康熙听齐佑一说,就明白了他的打算。还没来得及高兴,见大家都反对,顿感扫兴不已,深深皱起了眉头。

    齐佑听到大家说完,笑容不变,淡淡说道:“大家说得似乎都很有道理。我早就说了,我见识浅薄嘛,只能拿出这个主意而已。但你们可不能只光顾着反驳,既然有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众人齐齐住了嘴。

    让他们挑刺,他们肯定行。至于拿主意,那就得慎重了。

    阿喇尼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七阿哥,恕我直言,您还是得三思。他们真不会种地,何况还有罗煞兵,着实是太过冒险。”

    齐佑笑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满人祖上同样不善耕种,后来不是也照样学会了。蒙古许多靠近汉人的地方,都早已经半牧半耕。只要有人教他们,慢慢学就是。至于罗煞兵,马上要和谈,划定边境线。以后他们再敢来侵犯,就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了。黑龙江河流一带虽说气候严寒,与朝鲜也差不离。朝鲜能种粮食,黑龙江河流域一带,同样可以耕种。”

    阿喇尼没了话说,只能怏怏闭了嘴。

    康熙想到能将黑龙江流域一带发展起来,就止不住激动不已。

    见其他人都没了话说,康熙这时发话了,一锤定音说道:“当地人烟稀少,又不是没人。他们去了,当地就热闹了起来,此事就照着老七所说的办。”

    他看向齐佑,吩咐道:“这事既然是你提出来,到时就由你去牵头。”

    齐佑干脆利索答应了下来。

    本来他早就打算着手在那边垦荒,正愁没人呢,喀尔喀这群人拖家带口的正合适。他当时留下他们,就是做了如此的打算。

    到时候,再从顺义的庄子里带一些擅长种地的人前去,扎根在那边,教这群放牧的人种地,顺便研究摸索种稻子的方法。

    前几年朝廷肯定要补贴一些进去,让喀尔喀这群人居有屋,缸有粮,太平安宁。

    没人会愿意漂泊不定,朝不保夕,齐佑不担心他们会跑。

    等过十年,二十年,这片荒无人烟之地,就渐渐热闹起来了。

    只这些人肯定不够,齐佑惦记上了流放宁古塔那群犯人。

    流放之人成分复杂,其中还有很多读书人。让他们去做苦力挖参,实在是太浪费了。

    只这些,齐佑现在还不能提出来,省得这群人会朝他喷口水。

    李光地觑着康熙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心下一动,紧跟着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你打算如何处置那群俘虏?”

    齐佑笑眯眯说道:“给策妄阿拉布坦去信,问他要不要来赎回去。呵呵,他与噶尔丹本是亲叔侄,俘虏都是他们的族人,分彼此就太生分了,对吧?”

    包括康熙在内,所有人都楞在了那里。

    妙,这招实在是太妙了!

    这哪是什么叔侄俩生份不生份的问题,这是要噶尔丹吐血,让他与策妄阿拉布坦互相厮杀啊!

    第六十章

    按照习惯, 对于任何一种决策或者意见,朝臣们都会怀疑,或提出反对意见,

    齐佑从来不是搞一言堂的人, 他坚持集思广益, 充分听取各方面的建议。

    即便是废话也好, 但不代表他要听蠢话。

    比如有朝臣认为, 这些俘虏回去之后,下次会再上战场, 成为砍向大清百姓的刀。

    朝廷应如以前那样, 将他们全部处置掉。

    就算不全部杀头,也应当流放宁古塔去做苦力,遇赦不赦。

    齐佑听后,一点都不生气,惟有怅然叹息。

    人类在不断进步, 但其实也没怎么进步。

    比如还有人拿以前战神白起坑杀几万战俘来说事, 先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代表着他们不管从观念还是人性, 至少从战国时到如今,就没长进多少。

    至于流放宁古塔的说法, 齐佑笑了笑,认真反问道:“你知道宁古塔有多少驻军吗?”

    那人脸色涨红,不说话了。

    这批战俘, 可不是拖家带口流放到宁古塔的罪臣,读书人或者文人。

    他们是身强力壮的兵, 就凭着宁古塔那点兵力与战斗力, 只怕是要反天了。

    知道的, 只当他是蠢,或者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不会考虑太多。

    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噶尔丹的细作。

    康熙心头的滋味,从没有今日这般复杂过。

    以前齐佑从没参加过朝议,尽管康熙知道他做事方式,还是不如这次真切对比来的震撼大。

    齐佑接受他人的质疑与反对,从头到尾都态度温和,诚挚问道:“请问你有什么好的,可行性的办法吗?”

    “你能说得更明确详细点吗?比如具体要如何做,将会面临什么困难与阻力,你打算如何解决?”

    “如果失败了,会造成何种后果,你可有应对的措施吗?”

    “你可有具体的时间计划,比如,到什么时候完成几成?预计多久能全部完成?”

    “需要多少银子,以及人手?”

    康熙自以为看明白了,齐佑却觉得他没看明白。

    比如只看朝廷各部的官员,他们的履历出身,就很搞笑。

    任人唯亲,人都有私心,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大清的上升通道有两种。

    一种本身是旗人权贵,现在旗人也读书考科举,但他们与汉人权贵又有所不同。

    旗人权贵子弟有个很好的去处,就是入宫当侍卫。作为皇帝的近身之人,一般都会得到重用。

    且不说其他部门,像是刑部这种需要专业性的部门,到现在为止,几乎全部由旗人担任尚书。

    尚书肯定是康熙认可的亲信,也不是齐佑看不起他们,像是如今的刑部尚书傅腊塔,说起来算是朝堂数一数二的重臣。

    看傅腊塔的履历就尤其典型。

    他是笔试帖出身,再是康熙的侍读。最后由御史到陕西布政使,地方调回中枢,出任工部侍郎,再任刑部尚书。

    这种擢升如同坐云霄飞车,专业背景且不提,主要得益于他侍读的这段经历。

    当然,傅腊塔姓伊尔根觉罗氏,是明珠外甥,这也是他能飞升的另一大重点。

    另一种就是考科举。

    科举难考,主要难在要在八股文限制的范围内,把文章做出花来。

    这种花样,就是狗屎雕花,说到底还是一堆狗屎。

    结果就是刑部大理寺,以及工部这些专业性比较强的部门,缺乏专门的人才。

    民间真正有本事的高人,各种理科人才,考不中科举,就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

    这也是齐佑要在顺义创办学校的原因,他要培养一批具有专业性的人才,以后想方设法改善科举制度。

    或者开辟一条通道,让他们加入各个部门,专业的事情由专业人士来做。

    除了这些,朝廷用人,皆在康熙的喜好。

    明珠与索额图一样,被弹劾结党营私等等,康熙贬了他,又提了出来。几起几落,全都是因着康熙的朝堂平衡手腕。

    要说结党营私,全天下康熙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比如在江南的曹家与李家等织造之家,皆是康熙亲信中的亲信。

    康熙这个人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他为了天下,几乎是六亲不认,有时又会过于柔软。

    明珠的结局不算太好,却比索额图好多了。这与他在康熙年轻时,不顾其他人反对,坚定支持康熙撤藩的决策功不可没。

    康熙念旧情,像是他下江南,看到曹家的阵仗,他不蠢,肯定知道曹家贪。但他装作不知,暗自默许曹家贪。

    有奶嬷嬷孙氏的情分在,也有曹家是他放在江南的一颗棋子在,他不相信别人。

    这就是帝王,多疑又温情,实在是难解。

    不管是贪污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会不会倒霉,端看与帝王有几分情分,自己去掂量着做多大的坏事。

    人治大于法治,康熙的所谓手腕,对于吏治与朝纲来说,无异于是毁灭性的打击。

    康熙是不肯承认的,齐佑也不会点明。

    点明了就不止是打康熙的脸,而是撕掉他的脸皮,会让他彻底恼羞成怒,真正翻脸无情。

    康熙斥退了其他官员,就留李光地与索额图,太子等几人下来,一起商议具体细则。

    这时太子迫不及待开了口,说道:“汗阿玛,如果要让策妄阿拉布坦前来赎俘虏,我觉着倒不如直接把俘虏送还,彰显大清的胸襟气度。”

    康熙唔了声,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李光地,你看呢?”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臣以为,太子说得是。只大清的气度,无需对策妄阿拉布坦彰显,对他们底下的百姓,也无需彰显,还是要他付出些代价。”

    索额图眼神微暗,说道:“李大人以为,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为好?”

    李光地本想回答,下意识看向了安静坐着的齐佑,坦白说道:“七阿哥,在下打算每个俘虏收取十两银子的金额。策妄阿拉布坦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给他,你看这样可妥当?”

    太子见状,脸色微沉,先一口先否定了,说道:“这次我们俘虏了噶尔丹的人,如果收银子还给了策妄阿拉布坦,他们岂能看不出我们的离间之计。噶尔丹下次有样学样,偷偷摸摸前来打草谷,掳走大清百姓,让我们给钱赎人,我们赎不赎?”

    李光地不急不缓答道:“噶尔丹刚打了败仗,绝不敢那么快来,接下来,我们得要加紧防范。哪怕是他们抓住了大清的百姓,我们也赎,大清不缺这几个银子。”

    索额图冷冷说道:“李大人口气还真大,大清哪怕不缺银子,也不能将银子不当数。双方之间来来回回给钱赎人,成日都耗在这些上面,大家都不用做事了。”

    康熙眼见几人争吵起来,拧眉道:“够了!”

    几人忙垂头告罪,康熙没理会他们,直接看向齐佑,问道:“老七,你来说说。”

    齐佑笑笑,说道:“你们的想法,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是这么想的,你们姑且听听啊。他们叔侄俩,肯定能看得出来大清是故意在挑拨离间,但我们是阳谋,正大光明,也不怕他们知道。”

    康熙唔了声,不置可否。几人见他没出声反对,都没有说话。

    齐佑继续道:“首先,既然能让策妄阿拉布坦来赎人,当然也可以让噶尔丹来赎人。策妄阿拉布坦前来赎人,不要钱,我们要西疆的地。而且,得明白告诉策妄阿拉布坦,我们要去伊犁河谷一带,驻军,种植棉花水稻,创办学校,他们的人可以来免费学习。”

    康熙愣住,当年齐佑早就说过,要往西疆驻军,挡住准噶尔的发展。

    这次见他再次重提,康熙思索了下,说道:“他能答应吗?这样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几人连忙应和,太子说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让他们学了我们大清的本事去,到时候又转头过来对付我们。”

    齐佑平静道:“大清的本事,没那么厉害。百里不同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才是去学习的。我们要的是地,其实主要的是建学校,建城。让他们学习我们的文字,文明。医,药,都去,免费教给他们。让他们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之后,就会惦记太平日子,没人有心再打打杀杀。”

    西疆疆域辽阔,如今几乎全被准噶尔各部占了去。

    润物细无声,只要十年,二十年,那边人心所向,百姓归化,康熙只一想就兴奋不已,不由得笑着道:“好!这个法子好!策妄阿拉布坦既然与噶尔丹不合,肯定要寻求与大清的携手合作,由不得他不答应。”

    太子神色复杂,看了眼齐佑,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七弟脑子真是聪明。”

    齐佑冲着太子回笑,说道:“太子哥哥也聪明,只有时候想得太多,就会被困住。我胆子大,什么都敢说罢了。”

    太子愣住,陷入了沉思。

    齐佑没搭理他,说道:“噶尔丹要来赎人也可以,既然是他造成了他的兵被俘虏,罪魁祸首是他。他来亲自赎罪,或者把他妻子阿努,阿海,儿子塞布腾巴尔珠尔,女儿钟其海任何一人,送到大清来交换皆可。

    这一招就更绝了。

    噶尔丹与阿努,可不是寻常的夫妻。

    阿努出自卫拉特蒙古部,本是策妄阿拉布坦亲爹僧格的妻子之一,他的继母。

    僧格死后,噶尔丹照着蒙古落后收继婚的习俗,继承了阿努。

    当年噶尔丹举兵,得到了阿努娘家的支持。

    噶尔丹壮大之后,与岳父家反目成仇,夫妻之间关系产生了裂痕。

    卫拉特蒙古转而去与策妄阿拉布坦联盟,将阿努的妹妹阿海与策妄阿拉布坦订亲。

    噶尔丹肯定不能容忍,将阿海抢了过来,破坏了双方的联姻。

    叔侄俩除了权势利益的冲突,还多了夺妻之恨。

    阿努阿海姐妹俩都成了噶尔丹的妻子,一个还是抢来的。姐妹俩兴许为了所谓的大局,不会正面起冲突。

    齐佑相信,只要是人,不管父子姐妹兄弟,表面看上去一片和睦,个中滋味与真实情况,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反正从康熙的后宫,以及他们兄弟来看,这个和睦,就水得不能再水。

    阿努手上有兵权,能征善战,在噶尔丹军中威信极高,一对儿女皆为她所出。

    噶尔丹选谁,不选谁,这件事可有意思得很。

    噶尔丹手下的兵,平时种地放牧,打仗时就是兵。不管他们是何种身份,他们都是人,唇亡齿寒,噶尔丹要想安抚人心,就看他舍不得了。

    齐佑料想他会置之不理,只这一出,他们夫妻俩本来就有的矛盾,肯定会被激化得更深,内部先得乱了。

    齐佑道:“李大人说得对,必须马上在漠北蒙古增兵布防,估计噶尔丹一怒之下,会再次前来攻打。这次可不能让他如无人之境,到处横行了。”

    康熙看向李光地,说道:“从张家口增派兵力过去,汇合李荣保的兵力,就在喀尔喀蒙古驻防。正好,漠北这群人,也该紧一紧他们的皮了。”

    李光地一一应下,“臣马上去部署。”

    接下来的事情,齐佑就没再多管。如果朝臣们只照章办事还做不好,朝廷真可以解散了。

    齐佑牵挂着顺义那边,急匆匆赶了回去。

    福全做事还算牢靠,学堂大体上已建好,先生也陆陆续续到位、可以赶在年后开始招生开学。

    齐佑当时所出的先生考题,主要是考先生的包容性。

    这点福全就没那么仔细了,振振有词说道:“你小子,真是要求得多。先生难找,还定下来再说吧。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试用,到时候不好,你不要就是。”

    齐佑人手实在不足,只能先如此安排了。

    林义诚想修的客栈食铺陆陆续续建了起来,各处闻到商机的买卖人闻风而至,到处都是热闹盈天的景象。

    福全在顺义的日子过得太过畅快,压根不想回京,趁机对齐佑说道:“我瞧着你这学堂还缺山长,你平时可忙得很,哪有空管,你看我如何?”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二伯父,您可是亲王,难道你想做这些?”

    福全笑呵呵说道:“做这个就很好啊。你放心,我只是代你出面做事,背后还是你拿主意。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齐佑现在找不到人,既然福全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他想了下,说道:“二伯父,咱们虽是亲叔侄,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为好。”

    福全频频点头,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想,什么事情先约法三章,到时候好办事。你且说吧。”

    齐佑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您得先让汗阿玛同意。”

    福全说道:“你放心,我会去跟皇上说。皇上不答应,我也不能来啊。”

    齐佑说好,“学堂有个股东会,就是出了钱的人,就是里面的股东,按照出钱多少,有多少表决权。管学堂不能有私心,更不能以权谋私。无论谁,都是五年雇佣制。如果做得不好,像是山长,会被股东会商议,投票决定留用还是解雇。”

    福全顿时瞪大了眼,说道:“我怎么不知有这个股东会,你什么时候弄的?”

    齐佑笑道:“早就准备了,只没空与您说。不过您放心,只要您做得好,股东会也会继续留用您,五年聘期再延长。”

    福全放下了心,老神在在说道:“我做不做得好,端看你的主意拿不拿得好了。”

    齐佑哈哈笑起来,说道:“二伯父真是,您可不能怪我,自己也要动脑子啊。”

    福全一口回绝:“不动,反正我都听您的。我这脑子不如你好使,就别乱动了,对了,与罗刹国的谈判,你可会再去?”

    齐佑说道:“应当再去吧,我也必须去。”

    福全神色严肃下来,说道:“大清疆土来之不易,你得去看好喽!”

    齐佑也郑重许诺道:“二伯父放心,国土寸土必争!”

    朝廷那边,与罗刹国谈判重新启动,定在了尼布楚。

    双方增加了兵力,人数还是一样。大清这边,还是以索额图为首,佟国纲等原班人马作为使团代表。

    年后春天,齐佑与上次一样,扮做索额图的随从,于七月底八月初,到达尼布楚对面扎营。

    大清兵丁还在忙碌,齐佑就先领教了戈洛文的嚣张。

    原本说好双方使团人数一致,兵力也一样。大清这边照着罗刹国的要求,出动一千五百人随行护卫。

    戈洛文却带了两千护卫兵力,这还不算,他压根没隐瞒,而是派人直接前来趾高气扬传话:“我们总督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你们这边谁主事,让他赶紧去拜见我们总督大人!”

    索额图气得脸都青了,到底压了下来,不动声色看了眼齐佑。

    齐佑笑了笑,转身走了。

    索额图得到了旨意,脸色瞬间一变,抬起下巴傲然道:“你去告诉你们的总督大人,我也忙得很,后面还有成千上万火器营的兵要安置,现在没空,让他等着吧!”

    等译官一翻译,那人脸色大变,不敢再留,灰溜溜先跑回去回话了。

    戈洛文接到消息,顿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上次他们打了噶尔丹,这次戈洛文故意要多招募了兵来给大清一个下马威。

    大清向来软弱,又好骗得很,莫非打了一次胜仗,还真就此厉害起来了?

    戈洛文将信将疑,骑在马上赶来,看到对面营地一望无际的帐篷兵马,后续还有兵陆续到来,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

    到底怵大清的兵力,戈洛文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赶紧回了城,招人紧急商议对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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