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索额图没吹牛, 齐佑早就料到罗刹国的德性,李荣保的察哈尔兵,一直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跟着。

    当时索额图还担忧会激怒罗刹国,苦口婆心劝道:“七阿哥, 临行前皇上下了旨意, 令我这次万万不可再不能耽误了和谈。如今这么多兵跟去, 只怕罗刹国那边会撕毁谈判, 如果此事一耽搁,您看”

    索额图的想法大家都明白, 他怕办不好差使惹来康熙厌恶。毕竟他几起几落, 还等着这次顺顺利利完成和谈,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呢。

    齐佑淡淡地道:“如果他敢,我们真好沿着罗刹国在远东的据点,一个个打过去,直打到莫斯科。他们手上沾染了这么多大清子民的鲜血, 早该血债血偿了。”

    索额图脸色变了变, 没再说话,只得依了齐佑的安排。

    齐佑不想说太多, 对于库页岛,贝加尔湖, 他势在必得。

    罗刹国向来不做人,一边与大清政府谈判,一边与噶尔丹眉来眼去, 双方多次会面。

    噶尔丹能一次次与大清叫板,让大清天下分崩离析这么多年, 罗刹国功不可没。

    当年罗刹国的强盗侵犯达斡尔族, 烧杀抢掠还不算什么, 他们居然残忍到吃人,光有记载的就吃了五十几人。

    对于妇人,他们自然不肯放过,奸.淫掳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齐佑收回望远镜,见对岸的戈洛文走了,吩咐了索额图几句。

    索额图神色若有所思,最后只得先答应了下来。

    果然,第二天,罗刹国又来人了,这次的气焰比上次低了些,请索额图过河去谈判。

    索额图坐在营帐里,悠闲吃着茶,半晌后让人拿了一支枪来,交给来使,说道:“这个拿回去交给你们的总督,如果他有疑问,就带着你们的使团人,渡河前来说话。”

    来者看着手上的枪,眼神闪烁不定。

    这把枪他熟悉得很,本是罗刹国所有。

    索额图呵呵笑起来,摆摆手说道:“我们从噶尔丹那里缴来了很多,拿回去让你们总督好生瞧瞧吧。”

    来者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收起枪,忙不迭跑回去找戈洛文了。

    待人走后,索额图看向立在旁边的齐佑,忙让开上首,请他落座,问道:“七阿哥,接下来,您看”

    齐佑也没坐,慢悠悠走到营帐门边,望着不远处流淌的涅尔查河,指着外面的空地说道:“就在那里搭一顶大营帐,准备等着戈洛文前来谈判。他们就是纸老虎,欺软怕硬。记住了,绝不,绝不退让!”

    在一旁的佟国纲跟着激动起来,几乎没振臂高呼,大声说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怕他个逑!”

    索额图烦躁无比,斜了一眼佟国纲,说道:“佟大人,你可要记得,我们这是来谈判,不是打仗!”

    佟国纲脸一沉,张嘴就要骂。齐佑对他摆了摆手,他马上闭了嘴,只冲着索额图哼了声。

    齐佑问道:“索大人,谈判的要点是什么?”

    索额图愣了下,答道:“当然是以和为贵。”

    齐佑笑了笑,说道:“和,不是卖国退让求和。你去问问被他们掠去的布里亚特蒙古人,愿不愿意与他们求和,再来谈和也不迟。”

    索额图不吭声了。

    去年戈洛文领着哥萨特兵,与噶尔丹前后呼应,进攻喀尔喀蒙古。尤其是布里亚特蒙古部惨遭侵略,损伤不计其数。

    当时他们溜得快,抢了就跑,齐佑只恨来不及去收拾他们。

    佟国纲不客气淬了声,扭头往外走去,说道:“我去让人搭营帐!”

    索额图见状,肩膀一塌,叹息了声,跟着也去了。

    齐佑走出营帐来到河边,眺望对岸的尼布楚。

    八月的涅尔查河风吹来,哪怕太阳高照,依然凉意阵阵。河边各种野花盛放,也有草木开始泛黄。

    又是一年的秋意浓。

    齐佑蹲下来,掬起一捧泛着波光的河水。水清澈冰凉,从他指缝间流走。

    像是岁月般,沧海桑田。

    齐佑所有记忆中的山川,有些还在,比如这条河。

    尼布楚城亦在,几百年后,与这时的景象自是不同,却依旧荒凉。

    齐佑抬起头,看着天际的太阳。

    没变的,兴许是太阳星辰月亮,与人性。

    落后就会挨打,这份双边条约,只是暂时的和平罢了。

    齐佑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久久一动未动,直到太阳渐渐西斜。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佑听到索额图喊了声七阿哥,他没有回头,只应了声。

    索额图走上前,站在齐佑身边,躬身道:“营帐搭起来了,只不知戈洛文会不会来。”

    齐佑平静,笃定地说道:“他会来。”

    索额图顿了下,干脆在齐佑身边坐下来,侧头望着他,坦白说道:“七阿哥,不瞒您说,这一趟出来,我一直忐忑不安。”

    齐佑笑了下,说道:“我知道。”

    其实不止是索额图,使团队伍中,其他人一样忐忑不安。

    去年的战役还历历在目,他们怕一言不合与罗刹国打起来。这些官员平时在朝廷上打嘴仗还行,真上战场的话,估计会尿裤子。

    他们还怕,完不成康熙交代的差使,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影响他们家族的兴旺发达。

    对于领土的观念,他们有,但不多。

    尤其对于这片苦寒之地,贝加尔湖与库页岛蕴藏的资源,在此时还根本无法开采,看不到任何的价值。

    说实在话,哪怕齐佑嘴皮子说翻了天去,包括康熙在内,都不会太当作一回事。

    索额图静默片刻,转头望着河水,说道:“我清楚皇上与您的想法,大清不愿意失去任何一寸土地,只实际上,朝廷压根顾不到这大片的土地。漠北喀尔喀蒙古一直不安稳,皇上为了蒙古部落操碎了心,每年秋狝到木兰围场,花费了无数的银子与精力,就怕蒙古部落这边出差错。毕竟满人当年与蒙古人打了多年,双方结怨颇深。蒙古部落养不熟,向来只看得利与否,有了银子,联姻只锦上添花罢了。”

    “这样并不奇怪啊,有什么好感慨的。”齐佑扯了根草,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着把玩,姿态闲适,随意说道:“人与人,部落与部落,国与国,向来如此。端看你站在什么角度,立场去看待。”

    索额图愣住,仔细一琢磨,倒也是那么回事。

    齐佑转头盯着索额图,微笑着说道:“人讲感情,也讲利益。至于最后选择什么,则要看情分与利益之间的轻重了。索大人,你觉着情分重要,还是利益重要?”

    索额图沉默下来,神色迷茫了刹那,自嘲一笑,说道:“七阿哥,您是明白人,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也没有什么好瞒着您的,您问题,我真无法回答。只很多时候,由不得我选,我没得选择。”

    齐佑轻叹了口气,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索额图是极为聪明之人,聪明人要得多,想得就多。

    赫舍里氏自从索尼成为四大辅政大臣之一,康熙的原配皇后出自他们家族,又出了个太子,他们就要万世其昌了。

    虽说其他另外三个辅政大臣没落的没落,倾覆的倾覆。他们挺到今日,照样野心勃勃,只想着他们是例外。

    人各有志,再说,一旦扎入荣华富贵的深渊里,几人能安稳脱身。

    太子不能退,索额图就不能退,康熙更不能退。

    他们其实都是局中人,齐佑不禁轻嗮,结局未定,谁也别说谁。

    齐佑转了话题,神色严肃起来,说道:“罗刹国也好,噶尔丹也罢,就好比是熬鹰与训马,最终谁厉害,谁就赢了。大清面对他们,真不算弱者。只大清把他们想得太厉害,没人肯多想多做罢了。索大人,既然我们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就抛却一切杂念,去他大爷的荣华富贵,利益得失,何妨做一次真正的血性男儿。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只求上无愧于苍生,下无愧于心!”

    索额图的心,顿时如奔流而过的河水般,沸腾不止。

    是啊,这次他们前来签订条约,会被记入史册。

    谁愿意懦弱无能?

    谁愿意永远背负着千古的骂名?

    齐佑看着索额图,眉毛微抬,低声与他仔仔细细交待了一翻。

    索额图听得不断点头,不懂之处,认真询问。

    齐佑耐心一一解答,直到天色全暗下来,两人才起身回营帐,做好安排部署。

    日次,果然不出齐佑所料,戈洛文亲自来了。

    索额图也没有摆架子,照着两国的使节交流来访礼义,站在营帐外客气相迎。

    齐佑扮做索额图的随从,跟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戈洛文。

    戈洛文态度照样倨傲,神色阴鸷,在译官的介绍下,对着索额图略微颔首,然后大摇大摆走进了营帐。

    索额图抢先一步,走到了戈洛文前面,摆出主人的架子,侧身请戈洛文入座。

    戈洛文脚步微顿,身上戾气顿现,深凹的双眼里寒意闪动,手不由自主按上了腰间的枪。

    太阳下,营帐大门敞开,里面明亮又宽敞。

    这时,营帐里面似乎暗了一瞬。戈洛文警觉转过头,营帐门口一列列身强体壮的大清兵丁走过,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戈洛文的眼神闪了闪,手从腰间放了下来,寒着脸,走到一侧坐下。他身边的随从官员,跟着逐渐落座。

    索额图在另一边落座,佟国纲等人分别坐下,译官等人坐在了最末。

    齐佑领着人上了茶水果子点心,便退到后面煮茶水。

    戈洛文没有碰茶水,大喇喇坐在那里,手搭在案桌上,神色激昂,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

    齐佑垂下眼眸,往小炉里加着炭,脸上不禁浮起了笑意。

    戈洛文的俄语,他能听懂八.九成。

    戈洛文在质问索额图:“罗刹国大慈大悲与大清谈判,你们却一点都不诚心,不但来这么多兵,还擅自更改谈判的地点。你,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若是惹怒了我们的女王,我们的罗刹国兵就不客气了!”

    译官翻译了戈洛文的话,齐佑听后又笑了笑。

    译官翻译后的话,语气没有戈洛文的嚣张,有些意思,比如大慈大悲就没翻译出来。

    比如罗刹国与大清谈判,本是雅萨克之战打输了,他们自己的国内一团糟,与周边国家摩擦不断,不得不与大清签订协议。在戈洛文口中,却说成了对大清的恩赐。

    索额图神色淡然,眼神却一沉,照着齐佑教他的话,连声质问。

    “敢问总督阁下,这次前来和谈,是你们索菲亚女王的旨意,还是彼得大帝?贵国究竟谁说了算?”

    “贵国与克里米亚的仗,下次什么时候再会打起来?与周边国家瑞丁,波兰,土国等争夺黑海出海口,可有争到?”

    “贵国穿过寒冷的西伯利亚前来大清,远东部署的兵力,是不是少了些?”

    “贵国与噶尔丹里应外合,可惜了去年那一仗,没能与贵国遇上。总督阁下招募哥萨特兵不容易,可要与大清试着一战?”

    戈洛文怎么都没想到,大清这边,居然对他们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神色登时大变。

    原本放在案桌上的手,下意识收了回去,一下坐直了,侧过身,与身边的人咬着耳朵,叽里咕噜说起了话。

    齐佑见状起身,提着茶壶上前续茶,将戈洛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戈洛文突然停止了嘀咕,抬眼看向了齐佑,眼神疑惑,在他身上来回打量。

    第六十二章

    索额图等人察觉到戈洛文的不对劲, 顿时紧张起来,想要去看齐佑,又不敢动。

    齐佑手稳稳提着茶壶,神色寻常, 加完茶水之后便退下, 坐在小杌子上加炭煮茶。

    戈洛文盯着齐佑的左腿, 嘴角突然浮现出讥讽之意, 指着他哈哈嘲笑道:“你们大清可是缺人了,居然让一个残废来伺候人!”

    听完译官的翻译, 索额图几人脸色难看了起来, 佟国纲甚至已经握紧了拳头。

    齐佑将茶壶放在小炉上,茶壶盖与壶身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几人心神一凛,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齐佑交代过,除了谈判,不用与对方口舌之争。

    与强盗不用讲道理, 只拼拳头。

    索额图反唇相讥道:“我们大清有没有人, 不劳总督阁下操心。但我们大清的兵马,炮火管够, 不用每次跑去抢劫,侵略别的国家部落, 还特地要先募兵。”

    戈洛文听完,气得满脸的大胡子,都挡不住涨红的脸。

    索额图瞧着戈洛文的脸色, 放在案桌下的手都紧拽成一团,手心满是汗。

    齐佑提起茶壶, 往小炉里加着木炭。火苗卷着炭, 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索额图稳了稳神, 朗声提出了大清的诉求,“总督阁下可以好生想想,这次议和不成,你们的女王或者彼得大帝,可以换人再来商谈。大清不怕,也不惧,更无所谓。噶尔丹亦只是强弩之末,如同吴三桂等藩王,台湾郑经等,收拾他只是迟早之事。”

    戈洛文听到大清要库页岛与贝加尔湖,差点儿就拍案而起了。待听完之后,拍案的手收了回去。

    索额图的话说得非常明白,他办不好这次的事情,自会有人来顶替他。

    而且罗刹国内部,摄政女王与新帝之间的权势斗争进入了白热化,戈洛文是女王派来,但他其实已经暗中倒向了新帝。

    女王上了年纪了,彼得大帝年轻力壮,他一旦上台,必要扶植自己的新势力,无数人觊觎着戈洛文的位置。

    雅萨克之战,哪怕输了,戈洛文对大清照样不太当回事。

    毕竟大清是以少胜多,罗刹国守在城内,缺乏弹.药粮食,后面的补给供不上。

    哪怕如此,大清指挥彭春最后允许他们连人带武器离开,罗刹国几乎没什么损失,他认准了大清的昏聩与可欺。

    只大清与噶尔丹这一场仗,让戈洛文着实感到了后怕。

    这次大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了兵,而且来势汹汹。虽然最后大清同样撤兵,戈洛文却高兴不起来,看不了笑话。

    罗刹国数次侵犯蒙古各部落,威逼他们臣服于罗刹国。除了极少数的几个部落,其他的都拼死反抗。

    这些部落,却毫不犹豫投向了大清,向其俯首称臣。大清与噶尔丹的一仗,虽没有拿下他,却拿下了绝大半的漠北喀尔喀蒙古部落。

    戈洛文羡慕得眼睛都快流血了,罗刹国打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大清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的一仗。

    继续强硬下去,与大清硬扛上,就凭这两千人,肯定打不过。

    如果颗粒无收回去,戈洛文肯定讨不了好。

    戈洛文陷入了两难,只能装作生气,离开大清的营帐,留待日后再议。

    使团其他人还好,反正做主的不是他们。索额图却怎么都坐不了,带着满肚皮的烦恼,来到了齐佑的营帐。

    齐佑正在观察小炉里的炭,他其实不会烧火,前面扮作随从去煮茶伺候,差点没将小炉的火弄熄。

    见到索额图一脸苦相进来,齐佑朝旁边的小杌子指了指,“坐吧。索大人,你可会烧火?”

    索额图一愣,没想到齐佑问起他这个,莫名其妙摇了摇头,“我不会。”

    齐佑哦了一声,拿火钳小心翼翼摆弄着炭,说道:“那我得自己琢磨了。”

    索额图不解,探头往小炉看去,说道:“七阿哥怎地想着要学烧火了?”

    齐佑笑,说道:“我是你的随从,当然得会烧火才行。这是细节,我先前忽略了,现在要补起来。”

    想到先前戈洛文打量齐佑的眼神,索额图顿时感到后背一凉,惴惴不安说道:“也对,七阿哥可不能被戈洛文看出来。只是您的名声在外,只怕戈洛文有所怀疑了。”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索大人,你这就是自己吓自己。既然发现了纰漏,就得补上,我不过想要学会烧火罢了。还有呐,我没在意戈洛文认不认得出我,认出来也没关系,我不怕他。”

    索额图急了起来,说道:“七阿哥,您的安危要紧啊!”

    齐佑撑着火钳,抬眼看向索额图,心平气和问道:“索大人,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索额图冲口而出道:“我怕戈洛文撕毁了这次谈判,我们的差使都完不成,两国之间还得打一仗。”

    齐佑笑咪咪说道:“打仗啊,打仗正好。我正愁没有借口,把他们远东据点都打掉呢。”

    索尔图愕然,嘴里苦不堪言,顿时觉着齐佑胆子也太大了。

    齐佑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你看,戈洛文这次只带了两千人来,索大人,你觉着他真有那么胆大,不想多带点人前来助阵?”

    索额图琢磨了下,说道:“尽管他们的人马向来少,却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正因为如此,戈洛文才不怕。”

    齐佑不由得笑了起来,“都是血肉之躯,以一敌十那是戏文上的事情。蒙古人的体格可不输给他们。”

    索额图辩驳道:“蒙古人可打不过他们。”

    齐佑也不生气,解释道:“他要招募兵,没钱就招募不了,所以只有这么些人。每次他掠夺蒙古人的部落,蒙古人被他们打败,一是气势,二是武器配备,蒙古人先被枪炮被打得措手不及,弓箭刀肯定不能与其相比。”

    索额图一想也是,蒙古骑兵再厉害,面对枪炮,只能是跑得快点而已。

    齐佑拿火钳在地上画起来:“你看这条路线,这就是他们的据点。弹.药总有用完的时候,后续补给跟不上,这也是他们就跟打草谷般,抢了就跑的原因。如果等到蒙古人回过神来,再折回去跟他们拼命,他们绝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当年成吉思汗与他的后人,可是横扫千军,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地。”

    索额图看着地上齐佑画的线条,迟疑着问道:“这片西比尔土地真那么贫寒广袤?”(注)

    齐佑答道:“《新唐书.东夷传》上记载:少海之北,三面阻海,南去莫设靺鞨船行十五日,无城郭。北宋的《契丹国志》亦有记载,在这片苦寒之地要生存有多不容易。如今已经八月份了,即将进入严寒漫长的冬季。虽说有雪橇马匹等,一路上基本上荒无人烟,只有冰天雪地。在这种酷寒的天气之下,枪.炮还不如大型弓箭。”

    索额图呆了呆,呐呐道:“所以,七阿哥您先前让李荣保多携带弓箭,真是想要与罗刹国打仗?”

    齐佑说道:“不打无准备的仗,必须得防患于未然。蒙古人会输,他们输在不团结,只管着自己的部落。要是他们真能齐心协力,找回当年祖上的霸气,罗刹国不是他们的对手。噶尔丹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噶尔丹不成气候,其他蒙古部落能联手,多几个噶尔丹,罗刹国就该害怕了。”

    索额图一想,不禁讪笑着说道:“他们不团结,有不团结的好处,如果再出几个噶尔丹,大清的威胁就更大了。”

    西伯利亚这片土地,在唐时就在向其称臣纳贡。齐佑不怕戈洛文动手,只怕他不动手。

    如果动手的话,齐佑就不客气了。戈洛文敢出动几千人就来耀武扬威,他的几万人,还不得一路西征过去。

    早在航海时代,西方列强就开始到处扩张。齐佑叹息不已,可惜啊,大清还只紧盯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甚至还看不住。

    索额图还是有些顾虑,说道:“先前七阿哥所说的哥萨克兵,若是戈洛文再多找些来,咱们就危险了。”

    齐佑笑了笑,细细说道:“至于哥萨克兵,就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他们本是一群逃避蒙古汗国统治的斯拉夫人,还有些是太过贫穷,不接受罗刹国压榨的贫民。他们一起逃出来,分成了很多部落,聚群而居,生性好战,不受任何人的统治。不管是戈洛文,还是谁要找他们,必须得给好处。他能找,大清也可以找他们,若是大清能给更多的好处,你说他们会给谁卖命?”

    “当然是谁给得多就给谁卖命。”索额图不假思索回答了,接着他下意识问道:“七阿哥怎地懂得如此多,实在是令人佩服。”

    齐佑淡淡说道:“多读书。”

    索额图感慨连连,面上浮起了几分愧色,说道:“自从当差做事之后,我就已经许久未曾看过书了。”

    齐佑手上的火钳,一下没一下拨着炉火,说道:“多读书总不会有错。索大人,你的担忧完全没必要,只需记得一个恒古不变的道理,若是落后,就会挨打挨欺负。哪怕现在签订了条约,把罗刹国的都城纳入大清的版图,如果大清不思进取,照样守不住。以后不但得还回去,还要割让更多的疆土。”

    大清如今国力强盛,索额图斟酌了下,迟疑着说道:“七阿哥先前让我无需想太多,我倒要说一句,是七阿哥忧虑过重,大清岂能走到那一天。”

    齐佑笑了笑,未与他争辩,静静说道:“前朝,前前朝的皇帝都如你这般想,他们能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索额图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说道:“七阿哥,我瞧着戈洛文的样子,估摸着他也有难处。在他的王面前,他肯定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若是让他退让,回去交不了差使,我们这次,恐怕又得白跑一趟。”

    齐佑哦了声,连眼皮都没抬,说道:“索大人,你可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何处吗?”

    索额图神色微囧,讪讪说道:“我实在不知,还请七阿哥指点。”

    齐佑没有客气,径直道:“你是想得太多,思虑太多,做得却少。想得细,倒也没有错,只方向错误。你替戈洛文考虑太多,却没有深想,戈洛文能爬到今日的地位,肯定不蠢。既然敢在他的王前面拍着胸脯做保证,难道他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吗?他给自己留的底线,就是我们必须拿下来的地方。”

    索额图听完齐佑的话,心中滋味着实复杂难辨。

    做事难,做人更难。行差踏错一步,太子会不会完蛋他说不清楚,但他估计讨不了好。

    再想到在康熙面前当差,从不会把话说满,索额图神色尴尬了下,说道:“是,七阿哥说得是。”

    齐佑没再多说,“去等着吧,反正不急。”拿着火钳,兴致勃勃仔细研究起了烧火的办法。

    索额图见到齐佑专心致志的模样,告退走出营帐之后,站在外面吹着凉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感触良多。

    哪怕是如此细小的事情,齐佑都要将其做好,绝不会敷衍。

    太子与其比起来,要学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的谈判,自然是百般艰难。大清这边,齐佑坚持着底线,寸步不让。

    别说库页岛以及贝加尔湖地区,罗刹国退出尼布楚,达斡尔地区,齐佑认为,他没有要回西伯利亚,已经足够客气了。

    索额图在齐佑的授意下,软硬兼施。戈洛文嚣张的时候,大清就在河边举行演习,偶尔轰上几炮。

    除了炮,还有比武射击。千箭齐发时,裹挟着风而过的尖锐呼啸声,比起大炮的轰鸣,也不遑多让,足够令戈洛文心烦意乱。

    软则跟在硬后面,戈洛文一行前来,大清照样好茶好点心招待,笑脸客气相迎。

    大清拖得起,戈洛文那边却拖不起了。

    一则他们的粮食不多,哥萨特兵来得越久,戈洛文要付的钱越多。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西伯利亚的寒冬已经到来。戈洛文担心莫斯科那边的状况,如果大雪积得太深,他回去就愈发麻烦,说不定会误了大事。

    最终,戈洛文同意了大清的要求。

    双方用三种文字签订了条约,齐佑不会给对方反口,在地界上找茬不承认的机会。他亲自审核,条约上的每条河流,山川,都做了详细的标注。

    条约签订之后,好似以前的剑拔弩张没发生过,双方坐下来开始把酒言欢,互相馈赠礼物。

    罗刹国寒冷,人人好烈酒。戈洛文也一样,冷起来的时候,几乎酒不离手。

    这次大清除了准备烤全羊等美食,还准备了黄酒。

    黄酒倒在银壶里,加梅子与糖煮热,喝起来不但温暖,还甜滋滋的。戈洛文尤其喜欢,眼都不眨一碗就下了肚。

    戈洛文吃了还不算,直接开口向索额图讨要:“这酒虽说淡了些,吃起来却美味得很。索大人,你可还有,我想带些回去献给我们的王。”

    索额图大方应下了,除酒之外,还送了几匹江南织造进贡的缂丝给戈洛文。

    罗刹国寒冷,平时穿皮草的时候多。戈洛文看到精美异常的缂丝布料,霎时看得挪不开眼,喜得满脸的胡子都快飞了出去。

    索额图绷了这么久,等到签字之后,一颗心落回了肚里,整个人一下放松下来。陪着戈洛文一起吃了许多酒,两个人都有些上头。

    戈洛文大着舌头,搂着索额图嘀嘀咕咕说了一堆。索额图听不懂,也鸡同鸭讲回了一堆。

    齐佑在旁边却听得很清楚。

    戈洛文在问索额图:“你们这次与以前相比,完全不同了,难道大清也换了皇帝吗?”

    译官在旁边及时翻译了,索额图听后,酒醒了些,赶紧说道:“ 总督阁下,我们的皇上还好好的呢,你可别胡说。”

    戈洛文听到译官的翻译,皱眉不解,喃喃说道:“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你们以前很懦弱,胆小怕事,这次却凶得很。对了,索大人,你老实告诉我,那个瘸腿的小孩,究竟是谁?我听说你们大清的皇子,有个是腿瘸的,可是他也来了?”

    索额图听到戈洛文诋毁大清,又提起了齐佑,着实有些不舒服。不过念着眼前的场合,含糊回了几句:“没呢,那是别人在骗你。”

    黄酒上头,戈洛文吃得太多,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索额图回答得虽敷衍,他压根都不记得自己的问题了,就这么混了过去。

    齐佑听了一会,就走到了帐篷外。外面太阳高悬,照在身上早没有了热意。

    草木已全部枯黄,涅尔查河的水,荡漾着点点金光,缓缓流淌。

    齐佑在岸边蹲下,掬起一捧水,任由其从指缝中溜走。

    眺望河对岸的尼布楚,齐佑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这条河,这片沃土,无论以后会如何,至少现在是大清的疆土。

    如今荒凉没有关系,等到十年,几十年,就该热闹起来。

    粮满仓,人兴旺。

    第六十三章

    齐佑一行赶回到京城已临近新年, 康熙早就得到了消息,龙颜大悦。又是举办宫宴,又是赏赐所有前去的使团成员。

    索额图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太子跟着心情也很好。

    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阿哥就不那么高兴了。不过大过年的, 他也不好太挂在脸上触康熙霉头。

    这天中午大阿哥在宫宴上多吃了几杯酒, 散席后没有回府, 跑到齐佑的阿哥所来,往塌上一躺, 睁眼瞪着藻井生闷气。

    齐佑见大阿哥生无可恋躺着不动, 只得吩咐得高与桂和去打热水,泡浓茶来伺候这位爷洗漱醒酒。

    大阿哥接过桂和递上来的热帕子,胡乱在脸上一抹。翻身坐起来,端起浓茶吹后吃了一口,立刻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不耐烦地往炕桌上一放:“烫!”

    齐佑笑,“大哥, 不烫的话,茶泡不开。放温了, 茶又失去了鲜,不好喝啦。”

    大阿哥瞥了齐佑眼,阴阳怪气道:“哟, 我是你哥哥,臭小子, 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

    齐佑知道太子一系得了脸面, 大阿哥心里不舒服了。

    对于他的不舒服, 齐佑爱莫能助,也不想掺和进去,只听着没有吭声。

    大阿哥眼珠一转,凑过来笑嘻嘻说道:“老七,七弟,你帮哥哥想一想,你觉着我吧,应当去向汗阿玛请个什么差使才好?一定要大的,能得夸赞的!”

    齐佑哭笑不得,说道:“大哥,你首先得想,你能做什么才行啊!”

    大阿哥脸上的笑,刷一下没了,黑着脸撸袖子,“嘿,居然敢这般看不起你哥哥,我文文不行,武能猎老虎,打仗自不在话下。就是上次吧,你让噶尔丹跑了,我没打成。”

    齐佑笑眯眯说道:“噶尔丹肯定还会再来,大哥那时候再去打也不迟啊。”

    大阿哥眼睛霎时一亮,激动地问道:“真的?”

    “真的!”齐佑无语至极,望着大阿哥一脸期待的模样,苦口婆心劝道:“大哥,打仗真不是好事。你这般盼着噶尔丹来,若是被汗阿玛知晓了,仔细挨罚。”

    大阿哥坐直身子,老神在在说道:“我这不是只在你这儿说说嘛。老七你是真正的君子,我信你,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更不会去告状。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齐佑啼笑皆非,说道:“真是多谢大哥的信任。只有些话,哪怕是对我,也别说得这般直白。”

    大阿哥不在意挥挥手,说道:“这憋不住,憋着太难受了。”他沉吟了下,眉头皱起来,“老七,先前你出的主意,朝廷那边给策妄阿拉布坦去了信,他答应来换俘虏,年后就要交接了,噶尔丹那边却没甚反应。我估摸着叔侄俩在互相斗气,要不噶尔丹憋着一肚子坏水,真要打来了。老七,你帮我好生想想,你说我等着去打仗好,还是去西疆那边好?”

    朝廷上的事情,齐佑回来之后听了一些,策妄阿拉布坦愿意将伊列河谷让出来,与大清交换俘虏。

    伊列就是伊犁,这片地区先前被瓦剌分裂成的各部落占领,最后被准噶尔一部逐渐取代。

    策妄阿拉布坦胆子非常大,西疆的地域辽阔,他却故意将有塞外江南之称的伊犁让出来。

    至于他此举的目的,双方彼此都清楚,他是要把大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结局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大清被他完全掌控,说不定军政皆失。

    另外一种则是大清有能人,在这片地区扎下根,抄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老底。

    齐佑沉吟了下,认真问道:“大哥,如果你去了伊列,你打算如何做?”

    大阿哥愣住了,说道:“我能怎么做,当然是见招拆招。策妄阿拉布坦敢有动作,我难道怕他不成,高低得与他干一仗。”

    齐佑倒吸了口冷气,只拣简单的问道:“大哥,你打算带多少兵去与他打仗,西疆离最近的大清驻军有多远?要是你打不赢,来驰援的兵可赶得到?”

    大阿哥嗤笑一声,说道:“你当我傻呢,不到万不得已,我肯定不会与他打。真要打起来,我肯定会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哥,你要做准备,策妄阿拉布坦就只干看着,不做应对措施?”齐佑叹息一声,好心好意劝道:“拿到这片地区,就是火中取粟,一定不能意气用事。大清主要目的,乃是办学堂,种庄稼,不是打仗。至少,在最近十年内都不能打,要打,也不能在伊列这个地方打。打得稀巴烂,要来何用啊!”

    大阿哥愣住,脑子难得灵机一动,手臂一伸揪住齐佑衣袖,嘿嘿笑道:“老七,你跟我讲清楚,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教教我该如何做呗。”

    齐佑手往回拽,大阿哥力大如牛,一下没拽动,只能由了他去。

    现在摆在齐佑面前的,有几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第一重要当属顺义,这是他培养人才的摇篮,绝对不能忽略掉。

    福全应当就在近两日会回京过年,齐佑还等着他汇报工作。年后学堂即将招生,这件事迫在眉睫,耽搁不得。

    第二是东北这片黑土地的开垦与发展。

    东北是大清发家的龙兴之地,自顺治起就禁关,即不许汉人到关外去谋生。一直在修柳墙等各种土城墙,隔绝关内外,到现在都没停止。

    像是以前的“北大仓”等地,除了气候地域罗刹国侵犯等种种不稳定的原因,也与禁关有关系,一直荒芜在那里。

    齐佑估计康熙绝对不允许迁移汉人去,“挖断”了觉罗氏的龙脉。关乎祖宗社稷的事情,他也没打算直接跟康熙杠上,得迂回。

    这也是齐佑留下喀尔喀百姓的原因之一,他们本来在关外,就不存在让汉人进关的阻力。

    加上当地的鄂伦春,达斡尔,鄂温克等部落,他们半农耕半牧,齐佑打算让他们也加进来,开垦种田。

    辛苦肯定是辛苦,闯关东以及开垦“北大荒”时,当时的条件,比如今好不到哪里去,全部都是靠人力。

    齐佑打算让康熙补贴一些,先筑土屋,有粗粮,食宿能保证,再开垦,减少人员伤亡。

    等到这片土地有起色时,康熙看到了成果,他为了江山天下,肯定会自动放汉人出关。

    还有一点,齐佑打算在黑龙江河造船,试着建水师。

    哪怕签了条约,罗刹国不能信,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向来不讲规矩道理。

    建立水师,一则提前预防罗刹国绕过西伯利亚,直接沿着黑龙江入海口这条线,在周围成立军事据点。

    二则水师至关重要,齐佑现在抽不开身去泉州广州等沿海地,只能开荒的同时,兼顾水师的事情。

    第三就是伊犁河谷。

    这里部落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在齐佑的想法中,当然是和平收复最好。

    和平的关键,就在于归化。哪怕是真硬打下来了,百姓心中不服气,不认同,天高皇帝远,总有一天会再反。

    所以,开办学堂,教育影响深远,一定要推行下去。

    这三个地方,路途遥远。仅仅在三个地方来回,一年的时间,就只够赶路来回,齐佑根本无暇同时顾及。

    大阿哥既然想去,齐佑认为可以让他试试。他做不好,康熙自然会换人。

    齐佑毫不藏私,耐心教着大阿哥:“大哥,这出去做事吧,首先得改改你这爆脾气。”

    大阿哥眼一横,横到一半便收了回去,翻眼看向屋顶,不情不愿说道:“好吧好吧,你继续说,我改。”

    齐佑见大阿哥压根不当回事,不禁笑了起来,细言细语与他分析道:“瞧你现在这模样,哪里是在改啊。大哥,你不是去跟人干架吵架的,咱换句话说吧,伸手不打笑脸人。你的底气在那里,不需要用脾气与气势来抬身份。哪怕你穿得跟乞儿一样破破烂烂,谁也不会真拿你当乞儿对待,你说对吧?”

    大阿哥气焰收了些,掸了掸衣衫,低声说道:“知道了,真是啰嗦。”

    齐佑也不想啰嗦,要做好一件事,心态与脾气很重要。

    尤其大阿哥要面对的是策妄阿拉布坦,不是齐佑不看好他,无论在经验还有脑子上,压根无法与其相比。

    伊犁不是京城,大家都是王,王对上王,成天光顾着斗气去了,哪还做得了事。

    齐佑继续道:“你做事之前,要事先在脑子里过几遍,想到你要的目标,中间可能发生的意外,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不然等意外发生时,你再慌慌张张肯定不行。如果你自己拿不定主意,多找你身边的谋士商量。至于最后听谁的,你要抽丝剥茧分析,或者让他们分析给你听。这样做的好处在哪里,是否能达到你的目的。”

    大阿哥开始还不以为意,听到后面,身子坐直了,难得严肃认真,不断频频点头。

    齐佑见大阿哥改变了态度,想了想,说道:“大哥,你出去之后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很大,别只盯着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

    大阿哥猛地抬眼,直直盯着齐佑。

    齐佑神色坦然,不躲不闪迎着他的视线,微微笑起来,“大哥,还有啊,不要只站在阿哥皇子的角度去看人,看事。有时候换个角度去思考,比如你是那些百姓,奴才,你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把身份抛却掉,只把自己当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做个有血有肉,心底怀着善念与怜悯的人,我觉着能做到这些,这辈子就不枉此生。”

    大阿哥怔楞在那里,在齐佑含笑眼眸的注视下,竟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别过头,嘀咕道:“老七你真是,成天瞎说八道。知道了,我改我改。”

    齐佑笑而不语。

    大阿哥斜了齐佑一眼,忍不住与他一起笑起来,说道:“你年纪轻轻,成天跟老古板一样,只知道读书做事,真是无趣得很。不过啊,这辈子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还掏心掏肺教我。我都懂,哥哥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起来,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大哥,首先你得说通汗阿玛,让他允许你去。”

    大阿哥呆住,赶紧急着说道:“老七,你得教教我,怎么才能让汗阿玛答应我出去当差呢?”

    连紫禁城都走不出去,还谈做什么事情。

    齐佑躺下去,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哥,这件事,肯定要你自己去想办法,总不能事事都要我教啊。困了,你早些回府歇息吧,我要睡一会。”

    大阿哥想想也是,反正到时候他就使劲去求康熙,不行的话就下跪不起。哪怕撒泼打滚儿,也得让康熙答应。

    想好之后,大阿哥没再烦齐佑。他扬扬眉毛,一脸疲赖,笑嘻嘻踢掉靴子,连外衫也不脱,直接往塌上蹭去,说道:“外面下雪冷死人,我不走,就在你这里睡一觉。下午起来后,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筵席。对了,”

    他撑起身,板着脸道:“这些话,你可不能再跟太子爷说啊!”

    齐佑只当没听见,拉起锦被盖住了头。

    大阿哥还想说什么,见齐佑没动静,悻悻哼了声,自己去卧房拿了床被褥来,往身上一裹,躺在一边睡了过去。

    午后两人起来洗漱之后,梁九功来了,康熙传齐佑去乾清宫。

    大阿哥凑上去,问道:“汗阿玛没叫我吗?”

    梁九功躬着身,脸上堆满了笑,温和地说道:“回大阿哥,皇上只让奴才传七阿哥过去。大阿哥,这个时辰,您怎地还没去学堂?”

    哪怕是过年,大阿哥如果没有领差使,照样得上学读书。他已经是明目张胆逃课,康熙兴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自己撞上去,就很蠢了。

    齐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懒得理会他,穿好厚衫,对他说道:“大哥走吧,你去学堂,我去见汗阿玛。”

    大阿哥只能不情不愿穿好大氅,与齐佑一起向乾清宫走去。两人到了乾清门,恰好遇到福全袖着手走过来。

    齐佑上前请安,大阿哥一起上前叫了二伯父,笑道:“二伯父难道是骑马回来的?”

    福全大氅上落了白白的一层雪,脸都冻青了,来回跺着脚,说道:“那可不是,马车赶得慢,还不如骑马跑快点。省得在路上折腾,又冷又烦。”

    大阿哥敬佩地道:“二伯父厉害!”

    福全呵呵笑,上下打量着大阿哥,问道:“你这个时辰,怎地在这里?”

    大阿哥听到福全也这么说,顿时气闷不已,朝他见礼告退,说道:“我正要去学堂呢。”

    福全见大阿哥气呼呼离开,马上换了张笑脸,对齐佑说道:“他不是应当在学堂读书吗,怎么跟你在一起?”

    齐佑答道:“大哥中午歇在了我那里。”

    福全见齐佑随口带了过去,识趣没再多问,转而跟他说起了顺义的事情:“学堂都建好了,我走的时候,照着你来信中的指示,安排好了人巡逻,让他们防火防水,主意安全。林义诚也帮忙看着,一切都安稳可靠,只等着过完年就招人进学堂。”

    齐佑听到福全安排得井井有条,稍微放了些心。

    其实能站上朝堂,科举考中的官员,没一个蠢货,都能做事情。

    关键是,做事情要看出发点。比如齐佑与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立场与角度不同。

    包括康熙在内,都有自己的私心。

    康熙想着的是如何江山永固,觉罗氏永远做皇帝。

    权贵官员想着的是荣华富贵,升官发财。

    认真计较起来,齐佑也有私心。他想要天下真正太平,国泰民安。

    以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会被列强欺凌,受尽屈辱,民不聊生。

    齐佑这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他不适合有同伴。

    因为他的功劳,众人都看在眼里。如果身边还有一堆人支持,康熙就该忌惮提防了。

    他只需把握住大方向,底下有人听话,按照他的想法去认真执行,就是最佳局面。

    比如林义诚,福全,哪怕是大阿哥也行。

    齐佑诚恳地道谢:“二伯父辛苦,有劳二伯父了。”

    福全摇摇头,“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干不好差使,还不得被你笑话了去。你这次出去,”

    他抽出手,朝齐佑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实在是厉害!当时听到消息后,我激动得喝了一大坛酒,大醉了一场。”

    齐佑打趣福全道:“二伯父自己喜欢喝酒,故意借机喝一场,我可不敢当。”

    福全哈哈笑起来,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肯喝酒,我还等着你开喝时,我们俩也醉一场呢。”

    齐佑没打算学会喝酒这件事,笑道:“那二伯父可得等着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御书房走去,康熙听到梁九功进屋禀报福全回来了,把他也叫了进屋。

    康熙看上去心情很好,手上端着茶碗,笑着朝请安的两人摆摆手,说道:“二哥赶路累了吧,快过来坐。老七,你也坐。梁九功,去御膳房传一壶姜茶来。”

    两人谢恩之后分别落座,康熙说道:“天气冷,喝一盏姜茶驱驱寒。老七,你的补汤可有拉下?”

    齐佑忙起身谢恩,说道:“汗阿玛,我每天都喝得一滴不剩。”

    补汤在齐佑回京之后,康熙高兴,每天都让梁九功亲自送来。

    这份天大的恩赐,齐佑只能笑纳。虽然黑乎乎的一碗,气味又难闻,毕竟是康熙变幻不停的慈父之心,他只能面不改色喝得一干二净。

    康熙哈哈笑起来,指着齐佑,对福全佯装烦恼道:“你瞧这小子,跑了尼布楚一趟,都瘦得只剩一身骨头了,再不补补怎么行。偏生他还闲不下来,都白补了。”

    福全笑道:“先前我还在与七阿哥说呢,他这次实在是立了天大之功劳。别的先不说,端说顺义的学堂,庄子,哪一件,不是值得赞扬之事。我的庄子,照着七阿哥的建议,全部承包了出去。不算先前免费给他们的种子,耕牛等,今年竟然多收了近两成的租子。这还只是第一年,以后啊,只怕是会越来越好。皇上,您下次再去木兰围猎时,再来顺义县城走一走,那边真是大变样。倒不是房屋建铺子得多了,路修好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那什么”

    他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晌,终于憋了出来:“人的气色,神情,完全不同以往。那份生机,看着就令人欣喜。”

    康熙听得大笑不止,“这条官道被修得宽敞平坦,我也乐意走这条道,明年我定会再去瞧瞧。”

    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各地报灾的地方少。尤其与罗刹国签订了边关合约,完全超出他的预期,大清得到了他都不敢想的疆土。

    换俘之事,让噶尔丹焦头烂额,还意外拿到了西疆的地。种种的喜事,简直让他做梦都能笑醒。

    福全仔细回禀了顺义学堂的事情,康熙不时唔一声,神色若有所思,问道:“李荣保那边送来军营里残废了的兵,被你安置在学堂,他们可能做好事?”

    福全答道:“皇上放心,我照着先前七阿哥的建议,根据受伤情况安排的差使。比如伤了腿的,尽量让他们干些少走动的活,守着各处的院门。手断了的,则做些洒扫,巡逻的活计。他们都干得很认真,完全不用人操心。等到以后开学了,他们闲暇时,可以跟着学生一起,学习各种本事,只要肯学,有决心能学会的,以后不愁没出路。”

    康熙不由得看向齐佑,眼神慈爱,说不出的欣慰。

    这群受伤的兵,无法继续在兵营里做下去,照着以前,全部只能回家吃闲饭。

    齐佑给了他们一条后路,妥善安置了他们。

    康熙记得当时福全写折子回来,说是齐佑的安排时,还提了齐佑的一句话:“不能让他们流了血,又失去生活的依靠。大清不会不管这群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尽最大的可能,给他们一份体面。”

    这比各种阵前打气,奖赏,更能鼓舞士气。康熙只扼腕叹息,顺义能安置的人太少了啊!

    福全又说起了招生的事情,康熙问道:“学堂生员可够?”

    福全愣住,下意识看向了齐佑,怔怔说道:“这倒是个问题,七阿哥,顺义的学生少,还有些人不愿意将家中儿女送来学堂读书。要是招不到学生,那学堂不就白修了?”

    齐佑笑眯眯说道:“不会啊,怎么会没人呢。”

    康熙与福全一起看向齐佑,听他不紧不慢说道:“京城的育婴堂里面那么多孤儿,生员足够了。”

    两人一脸不可思议,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育婴堂?!”

    福全见康熙开了口,忙闭上了嘴,让他先说。

    康熙皱眉说道:“育婴堂里的弃儿,来历不明,年龄不一。学堂费那么大的心思建起来,让包衣奴才们的孩子进去上学,已经是网开一面。如果他们也进去,旗汉混在一起,这可不行!”

    齐佑认真说道:“都是做善事,育婴堂也不只允许收养旗人的孩子啊。就像朝堂之上有旗人官员,也有汉人官员,学堂一样,何须讲旗汉之分。”

    福全早说了只听齐佑的,见他说得有道理,马上转了口风,说道:“皇上,七阿哥说得对。细究起来,这些弃婴是平民,旗人是包衣奴才,谁都甭嫌弃谁。最后端看谁聪明,能学好本事了。”

    康熙仔细一琢磨,倒也是那么回事。

    不过,康熙问道:“育婴堂的孤儿,得全部由学堂管着他们的吃穿用度,帐上的银子可够?”

    齐佑朝着康熙展颜笑弯了眼,说道:“先前汗阿玛问我要什么赏赐,我这时候想好了。汗阿玛,您就替我出了这份银子吧,把给我的赏赐,全部填补到学堂里面去。”

    福全一听,警觉地低下了头,坚决不去看齐佑,免得他再让自己掏腰包。

    在顺义学堂做事,自在管自在,可他一分薪俸都没拿到不说,还填补了好几百两进去。

    虽说门口的石碑上,福全的名号刻得稍微大了些,很显眼。他每次路过都要停留下来,满意看上许久。

    但真金白银往外掏,他还是有点心疼。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瞪着齐佑半晌,总算答应了下来,心中滋味着实复杂,又暖又酸又骄傲。

    酸的是,这个小兔崽子,大公无私得对他这个亲阿玛都毫不手软。

    暖的是,他从没有替自己考虑过,吃什么穿什么毫不在意。瞧他穿着的那身衣衫,都洗得泛白了。

    不骄气,不奢侈,不讲排场,很有他这个老子当年的风范。

    骄傲的是,他是真正大慈,自己与满朝堂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

    齐佑见康熙答应了,笑着谢了恩,说道:“汗阿玛,还有件大事,得请您再多赏点呗。”

    康熙倒抽了口凉气,防备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第六十四章

    福全见机不对, 当即起身告退。康熙看了他眼,见他满身风霜,便允了。

    等他离开之后,康熙这下就不客气了, 瞪着齐佑没好气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就直说吧。真是, 大过年的也不省心。”

    齐佑就是要趁着大过年的说这件事, 过年图个喜庆吉利,权贵有钱人买年货节礼, 正是赚钱好时机。

    这次垦荒, 当地的环境艰苦,前期肯定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

    怎么支持,当然是钱粮与犁,耕牛,种子等。

    首先, 国库真没多少钱, 国库的钱粮要用在其他的所谓大局上。

    再次,康熙作为皇帝, 包括在所有的权贵官员眼中,这些低贱百姓的命, 真算不上大事。

    对于底层百姓深刻真实的苦难,他们只是在折子上看过,三言两语的描述, 无法造成直观的冲击。

    百姓再苦,也苦不到他们。酒照喝, 肉照吃, 锦衣华服, 歌舞升平。

    当然,这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他们毕竟得爱民如子,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员,脸面肯定是要的。

    上次齐佑放走噶尔丹,就已经深刻领教过。如果不是有后续的动作,他估计就不在了。

    康熙能给顺义学堂出钱,除了是齐佑的赏赐之外,这所学堂,叫做觉罗兄弟学堂。

    就好比有些权贵,经常给寺庙供奉大笔的香火银,看上去慈悲为怀。

    他们或坐在华丽的马车里,或高头大马出行,却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眼路边无家可归的乞儿流民。

    再者,垦荒的那片地,是觉罗氏的龙脉。

    他们官做得越大,私底下越信这些,自古皆如此,从未变过。

    齐佑都已经想到了康熙会如何找借口拒绝。

    为了不让康熙拒绝,齐佑便体贴替他找钱粮,顺便再埋下捅破脓包的针。

    齐佑仔仔细细说了开垦的打算,康熙开始听得还挺高兴,到了后来,就开始犹豫了。

    尤其是康熙听到齐佑要在黑龙江河北边开垦不说,还需要钱粮支持,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说道:“这片地,乃是祖宗发家的龙兴之地。若是于祖宗基业有损,以后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齐佑差点听乐了,心道以后还有把江山社稷断送了的败家子孙,有他们在,康熙真不算什么。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垂头听得很是认真,当即给康熙了个台阶下,退到了原本看好的一块地方,说道:“汗阿玛,您说得很有道理,不如,就开垦五常这片地吧,您觉着如何?”

    如今的五常地区区域,与后世有很大的出入。东边接壤宁古塔,也基本属于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

    康熙听后,走到书架上,拿了当地简易的堪舆图一看,琢磨了会后,勉强答应了。

    只是对于钱粮,依旧不肯松口,冠冕堂皇说道:“如今国库空虚,还要准备着与噶尔丹的战事,河工河道,各地赈灾,朝廷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

    齐佑装模作样嗯了声,皱眉沉思一会,眼睛一亮,说道:“汗阿玛,我有个筹措钱粮的主意。”

    康熙抬眉,哦了声,“你且说来听听。”

    齐佑说道:“如今内务府有许多各国进贡上来的贡品,比如布料这些,摆在库房都快发霉了。不如把放得太久的贡品,拿出来变卖,得来的银子拿去筹措钱粮。汗阿玛,您觉着这样可行得通?”

    康熙快被气笑了,手虚虚往齐佑头上敲去,骂道:“你个兔崽子,成日尽想着,如何将你老子的银子往外掏。”

    国库是国家的,内务府算是康熙的私库。只这个私库实在是太过庞大,齐佑估计,康熙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

    齐佑诚恳地说道:“汗阿玛,那些贡品太久了,摆在库房里,除了发霉之外毫无用处。恰好过年,许多人家里总要买些去,送礼自用都好。而且是贡品,备有面子,卖出去的价钱与铺子里的差不多,我相信许多人都会赶着掏腰包的。”

    康熙一想也是,番邦藩国进贡上来的东西,大多都拿出去赏赐给了臣子们。他再转念一想,赏赐得太多,皇恩就不值钱了。

    主要还是,关内几乎已经无垦荒之地,到处都是灾荒,尤其是黄河年年决堤,每年都要赈灾,灾民年年流离失所。

    康熙经常下旨免了各地百姓的赋税。赋税收不上来,国库就空虚。久而久之,就成了恶性循坏,国库一直穷得很。

    如果能在关外开始耕种,不但能解决一部分粮食问题,还有利于加强对关外部落的统治与看管。

    齐佑趁热打铁,说了打算在黑龙江河造船建立水师之事:“汗阿玛,罗刹国不能信,他们经常出尔反尔。沿着黑龙江河过去,就是大海。”

    他蘸了茶水,在御案上画着黑龙江河到入海口这条线,“一旦他们从这条沿线建立军事据点,到时候直接打过来,我们没有海防,就毫无还手之力。”

    康熙神色一震,说道:“他们的野心,我也知晓,这次他们觉着吃了亏,肯定会贼心不死。”

    齐佑说了声是,“我觉着,当地必须加强驻军。兵分两种,一种是屯田军,闲暇时练兵,耕种忙碌时就下地种田。另外一部分是全力投入的兵,只管训练打仗。当地开荒得来的粮食,能填补一部分粮草军需,给朝廷减轻一部分负担。”

    强兵这件事,可说到康熙的心坎上去了。

    当年打郑经,大清从来没有海战的经验,不得不启用前明的水师将领。

    康熙可是提着一颗心,晚上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他们跟郑经勾结,或者反了。

    如何当后方开垦,军民一体,差不多就是屯军田,朝廷不用增加太多负担。

    康熙考虑了片刻,就干脆应了:“这件事要妥善安排,不管是造船,还是水师将领,选人定得慎重。既要有本事懂得水战,还得忠于大清。”

    忠于大清这点,对于康熙来说是首要,齐佑没有点明,补充说道:“汗阿玛,如今朝廷有的船只,调过去的话,实在是路途太过遥远,不如就在当地直接建造。”

    从康熙两年起,就有大型的“鸟船”面世下水。到了前几年,大清已经有五六十艘大“鸟船”,在大清周围的海上称王称霸,才能令琉球暹罗等称才臣纳贡。

    “鸟船”太大,要驶入鄂霍次克海,路途遥远不说,还不划算。

    康熙唔了声,“这倒也是个问题。”

    齐佑沉吟了下,道:“我知道造船不但要好手,还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朝廷实在是捉襟见肘,拿不出来。不如就从这次前来买货物的商户中找,让他们来建造。如果他们能给朝廷免费造好一艘战船,就允许他们得到十艘出海商贸的许可,您看这样如何?”

    康熙沉默了起来。

    与郑经打仗时,恐当地渔民与其勾结在一起,康熙发过迁海令,沿海五十里的百姓必须迁走,违者斩首。

    如今的海贸,只是允许西洋的船只前来大清贸易。

    对于民间的船只规格,有严格限制,只能打造单桅船。这种船不能抵抗大海的风浪,只能在河上行驶,无法出海。

    后来对于船只规格有所放宽,比如可以照双桅船,依然对尺寸与人数有限制,不允许私自造超过能容纳二十四人的私船。

    这项政令,对于南边渔业盐业的打击自不用提,令造船技术也迅速落后。

    官家造船腐败透了,齐佑看不上。当然,他还想绕着弯子重启海贸。

    重启海贸的好处自然不用提,除了盘活被权贵把控一潭死水般的商业。

    朝廷紧闭了大门,齐佑就要砸开一条缝,让世人能多看到外面的世界。

    过了一会,康熙衡量了下得失,很是勉强道:“若是有商户愿意出钱来造船,也未尝不可。”

    齐佑完全不担心,会当官的人,不一定会做买卖。真正买卖人脑子之灵活,眼光之长远,朝堂上那群权贵们,若不是因为特殊的权利,放在相同的起点与他们相比,只能被完虐。

    康熙神色缓和了不少,笑着问道:“既然你想要拿内务府库房的东西出去卖银子,你可想到了如何卖?丑话先说到前面啊,可不能强买强卖,丢了老子的脸!咦,你说过年卖,不会想在宫里摆开来卖吧?”

    齐佑笑眯眯说道:“汗阿玛放心吧,不会丢了您的脸面。我是这样打算的,汗阿玛您帮忙把关一下,觉着我的想法可妥当啊。”

    康熙警觉地道:“不妥当的想法,你就甭提了。”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汗阿玛都还没听呢,先听听再说嘛。汗阿玛,新的您留着,我打算让内务府清点出积年的货品,分门别类一起出卖。比如布匹算是一类,要买就一起买走。通知京城的商家来看货,他们私底下出一个总价,价高者得。他们拿出去如何卖,亏或者赚,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就不管了。”

    如果让内务府这群人参与进去,中间绝对会被他们刮走一层。至于库房里的东西对不对得上帐,会差多少,这就要康熙去头疼了。

    让京城的商户来承包出售,齐佑用了简易化的招投标,让他们自己去考虑亏盈问题。

    这些货物不是粮食等必须品,赚的都是权贵有钱人兜里的银子,不会扰乱市场,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康熙见这样也省事,便一口应了,“就依了你吧。卖出来的银子,你也别花得大手大脚,记住了,慈不养兵。”

    齐佑心道果然,康熙是真没把他们当回事。他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汗阿玛放心吧,我不会乱花一个大钱的。汗阿玛,直接从京城买粮食,买得太多,我怕会影响到粮价。买来粮食,再运到关外去,路途遥远,路费就要花不少银子,实在不划算。不如就从张家口的常平仓里买,朝廷的粮食价钱低,又是陈粮,肥水不留外人田,两全了。”

    常平仓起于汉朝,到如今已经很成熟。丰年朝廷买入粮食,免得谷贱伤农。

    荒年则往外出售,免得被粮商坐地抬价,平抑粮食价钱,让百姓有粮食吃。

    除此之外,常平仓还有存七粜三的规定。买进七成的新粮,则要出售三成的陈粮,保证库里的粮食不会存放太久腐烂掉。

    朝廷卖粮给谁都是卖,卖给齐佑,还免得被粮商与那些官员占去了便宜。

    康熙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我亲自下旨意,让张家口那边与你交接。”

    齐佑道:“汗阿玛别急,等我银子拿到手再说吧。到时候汗阿玛将圣旨交给我,银子我也不带走了,直接交给户部,我再去张家口拉粮就可以。”

    康熙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这个买卖人,爽快!”

    齐佑跟着笑,至于爽不爽快,就得看张家口管常平仓那群人如何做了。

    接下来,康熙将去内务府清理库房的事情交给了梁九功,让他领着人去库房规整贡品。

    齐佑则出宫去了各地在京城的会馆,召集当地商会行首,仔细说了贡品买卖,以及造船发放出海海船许可之事。

    给了他们两日的时间,由他们自行去商议。愿意参与的,则在第三日前来六部衙门的户部录名。

    等到商会那边有了消息,胆子大,有眼光的那些人很快下了决定,赶着找齐佑录了名。

    衙门已经封笔,齐佑借了他们的屋子,坐镇其中。见前来录名的,基本是从南边来的商户,北边的寥寥无几,就大致放下了心。

    南边商户靠河靠海,懂得造船,有出海海贸的路子与经验。

    至于北边的几家,齐佑一看,就大致知道背后的主子是谁。不外乎权贵的几大著姓,后宫妃子们的娘家人,他们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齐佑没多管,他们想参与也行。等出海之后,他们的权势鞭长莫及,海上风浪可认不出他们是谁。

    内务府这边,康熙几乎没气得吐血。

    帐上的记录与实际物品,差了好大一截,不知何时被人偷了出去。甚至还有库房,无缘无故走了水。

    所幸发现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这一把火,究竟是从何烧起来,无人知晓。

    过年讲究安宁祥和,加上深查,康熙怕自己脸上也无光,暂时摁下了,只罚了管事与当差的。

    齐佑只管卖东西拿钱,小小捅了一刀就没多参与。吩咐侍卫将所有清点出来的货物,全部拉到户部的衙门,整齐堆放在一起。

    所有录名的商户,一起进来看货。看完之后,允许他们考虑一个时辰,然后分别出价。

    除了侍卫值守,不许其他闲杂人等靠近。齐佑亲自到场镇守,其他如内务府新总管,福全,太子与大阿哥等人,则是康熙派来的督办。

    商户的出价由蜡封存,投放在匣子里。等所有出价结束之后,齐佑开匣子,由其他人一起看着揭开蜡封,唱商户的出价。

    从头到尾的步骤都很简单,没有规定底价,商户无需交保证金。

    齐佑将时间卡得很紧,避免了他们串标围标的可能性,总的来说,姑且算得上透明且公正合理。

    最后,所有的货物,共计卖了九千三百五十八两银子。

    这笔钱对康熙来说,他还真看不上眼,大手一挥全部交给了齐佑。

    如今市面上的一升米价,大致在七文左右。如果从朝廷的常平仓里出来,没有中间差价,陈粮约莫则在三文不到四文钱。

    这笔康熙看不上眼的银子,却足以让齐佑喜上眉梢。差不多能让开荒的人,能凑合着填饱肚皮。

    能让康熙碍眼上心的,则是他内务府的贪腐与亏空。

    只他想不到,更能让他吐血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佑过完年,就与福全带着育婴堂近百的孤儿,赶去了顺义。

    一边安置好他们,等招生开学,一边安排林大牛挑选种地的好手前去开荒垦田。

    约莫半月之后,顺义这边走上了正轨,春风渐暖时,齐佑启程去了张家口。

    张诚留在了顺义,领着一群孩子继续教学。徐日升与张松张柏,荷叶,林绣绣他们这几个小伙伴,跟着齐佑继续出关去勘绘。

    庄子里如林大牛等约莫十几户人家,都死心塌地跟着他离开。

    加上护卫,从上泗院弄来的耕牛,各种农具,种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北上之路。

    眼见快到张家口,齐佑仔细交代与叮嘱过桂和与得高,他们由护卫护送,拿着康熙的旨意,快马加鞭先赶去了常平仓。

    齐佑与大部队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继续前行。

    第三天早上,齐佑他们刚启程不久,得高与桂和,带着两个护卫,连夜疾奔了回来。

    得高上前,满脸的惊惶失措,急着说道:“七爷,常平仓,常平仓果然走水了!”

    桂和紧跟着补充道:“管着仓库的陈老二与李大,两人一并被烧得遍体鳞伤,连着账本,如今死活还不得知。”

    得高这时缓过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抹了把脸:“七爷,幸好您有先见之明,火暂时扑灭了,粮食没损失多少。不过,我们的护卫太少,只怕看不住啊!七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齐佑眼神闪过阵阵寒意,常平仓早就是大清的一大脓包。他埋的这根针,随便乱戳一个,就戳中了。

    怎么办!

    粮食肯定不能损失,这根针,齐佑同样要戳向高坐龙椅,使劲帝王心机手段的康熙!

    第六十五章

    张家口隶属宣化府万全县, 离京城不算远,与蒙古的贸易榷场也在此。因着地势原因,一直很繁荣热闹。

    齐佑先前将银子交给户部的时候,说得模棱两可, 并没有点明要从张家口接受粜粮。

    压根不用怀疑, 一旦与钱粮沾上边, 买进卖出的, 简直是滋生腐败最好的温床。

    按照张家口的大小与繁荣,被划为大的县, 朝廷规定必须有不低于三万石的粮食储备。

    这里面, 含着多笔算不清楚的账。比如粮食价钱不透明,丰年买粮,都靠当地官员的判断。

    什么时候买,以什么价钱买,这里面的文章就多了。

    粜粮出去, 粜给谁, 什么价钱,随随便便就能从中捞钱。

    荒年赈灾, 究竟有没有开仓放粮,放了多少, 放的是什么粮,全靠他们的折子上报。

    对于这些很难查清楚的烂账,当地的州府以及仓官不会那么害怕。

    得高与桂和第三天才回来, 齐佑只一想就知道,当地的仓官肯定拖住了他们, 急着在与上面的人在商议对策。

    到了烧库房这步, 就是常平仓里面的粮食有亏空。

    如果遇到查库, 他们根本不怕。除了上下勾结坑壑一气,还可以借已经粜出去,还没来得及补仓为借口。

    齐佑这次基本是闪电袭击,官员来不及动作,只能铤而走险。一把烧掉仓库,来个死无对证。

    一把火烧掉,从古到今,手段虽低下,却很管用。

    先前齐佑派得高与桂和过去,早就交待好,务必要看好仓库,早就防着他们这群丧心病狂之人干出这种事。

    齐佑略我沉吟,连声吩咐道:“得高,你回京去报信,亲自跟汗阿玛说清楚情况。记得不要怕,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就行。桂和,你跟着我赶去张家口。林大牛,你多看着大家,带着他们慢慢来。”

    这几人长期跟在齐佑身边做事,早就熟悉了他的风格。很快大家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行动起来。

    齐佑带着桂和与护卫疾驰向张家口,一路不停,到了午后,就到了张家口城门前。

    这里的官员也消息灵通,早就有人守在京城到张家口必经之路边。远远见到齐佑的影子,变急急忙忙赶回去报信了。

    齐佑一到了常平仓大门前,县令徐仲升赶紧迎了上前拱手见礼。他先介绍了自己,眼里精光闪动,面上却很憨厚,客气恭敬问道:“可是七爷?”

    “是我。”齐佑朝徐仲升颔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也没绕弯子,说道:“听说常平仓起了火,里面这么多粮食,要是烧掉就太可惜了。徐县令,你领我进去看看。”

    徐仲升为难起来,说道:“照理说七爷要去看常平仓,下官自当领您进去。只常平仓乃是衙门重地,如今又发生了起火的事情,这”

    迟疑了下,徐仲升叹息了声,一副不敢隐瞒,全盘托出的模样,烦恼无比地道:“不敢瞒七爷,先前这火就起得蹊跷,灭得也蹊跷。如今衙门还在查,这火究竟从何而起,里面的粮食究竟损失了多少。还有呐,看管仓库的两人,唉,烧得真是惨,没多久就断了气。一大家子老小都得靠他们养着,这主心骨一去,家里就跟抽了脊梁骨,唉,下官亲自前去探望过,实在是不忍猝视。”

    脑子转得还真够快!

    齐佑听徐仲升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将失火与粮食的亏空,顺势推到派来的护卫身上,也就是他身上了。

    齐佑抬眼,打量着高高常平仓外高高的院墙,微愣之后,不禁哂笑。

    只怕他们早就打好了主意,顺势放护卫进去,然后再放火,搁在这里等着齐佑呢。

    齐佑看着徐仲升脸上一片凄然,连眼眶都红了。

    是个人才,就是不做人。

    齐佑淡淡问道:“徐仲升,汗阿玛的圣旨,你都看到了?”

    徐仲升愣住,说道:“回七爷,下官已经看过了。”

    齐佑脸一沉,道:“买粮的银子,我早就交给了户部。你们的仓库如何起火,要如何查案,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有和干?这库房里的粮食,如今有九千两是属于我。莫非,你们里面压根没粮食?”说完,就要往里面走。

    徐仲升见齐佑态度强硬,咬咬牙,让守门的衙役让开了,亦步亦趋跟齐佑后面,说道:“七爷的粮食都在,只现在库房杂乱,还没清点清楚,实在是不能及时交割。七爷要去看也可以,粮食得等着案子查明之后,再一颗不少交给您。”

    涉及到人员伤亡,案子要提交到大理寺与刑部去。这一审需要多长的时间,就得看有没有抓到徐仲升口中所说的嫌犯。

    他们知道齐佑耗不起,也不敢真将这盆污水泼在他身上,毕竟他没有烧常平仓的理由。

    但是只要得到了喘息的功夫,他们就能将亏空的部分补上。

    齐佑相信他们不会去买粮食补上亏空,金额巨大,银子谁出,肯定没人愿意承担。

    他们会从合作的粮商那里借调,放进仓库中充数,等到前来巡查的人走了之后,再还回去就是。

    或者,他们会更大胆,将粮食损失,算在抓不到的嫌犯身上,将这笔账彻底抹过去。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或许说,真是狗胆包天啊!

    齐佑平静看着眼前的粮仓,北边是几间厢房,供给平时看管仓库的人住。

    朝东一排约莫十多间的仓库,青砖高屋,为了防火,粮食都存储在底下,也叫做廒。

    先前仓库失火,县衙调了衙役来守卫。徐仲升让衙役开了门,齐佑一进去,就闻到还未散尽,带着粮食焦香的糊味。

    齐佑脚步微顿,转头问道:“每间仓库都起火了吗?”

    徐仲升顿了下,硬着头皮答道:“回七爷,每间仓库都起火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还挺整齐的,看来是要把仓库的粮食全部烧光啊。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若不是要造反,或者通敌之人,估计做不出来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徐仲升头皮不由得发麻。

    端看齐佑其人,年纪轻轻,走路左脚微跛,却无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年纪与腿上。

    他身上那股虽温和沉稳,却说不出的气度,令徐仲升心里直打鼓,一时没了底。

    齐佑沿着台阶下去,来到存放粮食的地方。用砖石砌出来的高大圆形廒,离地面约莫十公分高,用于防潮。

    除了米麦之外,还存放着黍,高粱,各种豆子等粗粮。

    徐仲升迟疑了下,问道:“七爷,这间里面存着的是小麦,乃是去年的新粮。您可要上去瞧瞧?”

    廒边修建有台阶,放粮食时,沿着台阶上去将粮食倒入廒中。

    齐佑沿着台阶走上去,掀开盖在上面的一扇木板,探头往里面看去。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徐仲升道:“怕再走水,连灯笼都不敢提进来,请七爷见谅。”

    齐佑哦了声,合上盖子下了台阶。他拍了拍手往外走去,再次问道:“徐县令,什么时候交粮?”

    徐仲升愣了下,答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请七爷见谅。这没查清楚案子,算清楚损失,实在是不敢随便放粮啊!若是今年收成不好,这些粮食还得拿来平粜,赈济灾民呢。”

    齐佑只看了眼徐仲升,转头望外面走去。出了仓库,春日的太阳照在身上,带着些微的暖意。

    齐佑仰起头望着天上的太阳,没理会徐仲升,抬腿朝排屋走去,吩咐桂和道:“桂和,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亲自守着仓库。这里面可都是我交了钱的粮食,可不能再被烧掉了。”

    徐仲升脸色一变,见齐佑看来,忙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直视,嘴里直发苦,劝说道:“七爷,您还是歇到驿馆去吧,此处着实不安全啊!”

    齐佑笑道:“有劳徐县令关心。如果这里都不安全,驿馆也不安全。就这里吧,反正东西都齐备。”说完,没再理会徐仲升,推开厢房的门进了屋。

    徐仲升想跟着进去,桂和一个转身,手一横拦住了他,说道:“徐县令请回,七爷赶了路,要歇息了。”

    徐仲升无法,伸长脖子往屋里喊道:“七爷,下官先行告退了。”

    齐佑不咸不淡应了声,扫了一圈屋子。炕,炕桌,简陋,勉强算干净整洁。

    桂和与护卫忙分别前来整理行囊,寻了小炉烧水。

    齐佑在炕上坐下来,对忙个不停的桂和说道:“你先把笔墨给我拿出来。”

    桂和忙翻出笔墨纸砚摆好,齐佑从水囊里倒了些清水磨墨,下笔疾书写了封信。

    用蜡封好之后,齐佑交给桂和,叮嘱道:“你拿着这封信,带上一个护卫与你一起,赶去军营交给守备齐尔郎。”

    桂和接过信,担忧地说道:“七爷,若奴才带着人走了,您这里只剩下了两人,奴才着实不放心啊!”

    齐佑说道:“无妨,若是真危险,多你们两个也没用,所以你得赶紧前去。”

    桂和应下,说道:“七爷您多保重,奴才去了。”

    齐佑点点头,“快些,路上多加小心。”

    桂和走后,护卫烧好水提了进屋,齐佑稍微擦洗了下。

    仓库里不能做饭,齐佑就着热水吃了个冷馒头对付了下。让护卫轮流休息,自己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徐仲升自己胆子没那般大,只怕上到州府,甚至再到朝廷上面,早已串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

    齐佑留在常平仓不走,徐仲升估计赶着去向宣化府求救了。

    两地之间不到百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前去,到了晚上的时候,上面的旨意就会到徐仲升手上。

    “看来,晚上睡不了。”齐佑喃喃自语一声,拉过原来炕上破旧的被褥,搭在了胸口,合上眼安然睡了过去。

    春日黑得早,护卫进屋点了灯,将食盒放在炕桌上,说道:“七爷,这是徐县令差人送来的饭菜。”

    齐佑打开食盒一看,除了一碗烩面,还有一钵红焖羊肉,一碟小青菜。

    护卫迟疑着说道:“七爷,饭菜只怕不干净,要不,奴才拿去倒掉?”

    饭菜不干净,就是有毒了。投毒基本就是砒.霜,现在的砒.霜提纯不够,还不能做到无色无味。

    再说徐仲升他们不会这么傻,就算要杀人灭口,也要闹出大阵仗大乱子,才好将责任推到他们口中的嫌犯身上。

    放眼望去,在整个历史上,除了皇室自己,谁都不敢轻易朝皇室下手。

    无他,事关皇室的底线,杀了一个,他们胆子就大了。不管是谁,皇帝第一个不会答应。

    除了他们真要造反,造反毒死他一个残疾阿哥,也没什么用处。

    齐佑闻了闻羊肉,还挺香,他早就饿了,说道:“无妨。”拿起筷子坦然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齐佑漱了口,对护卫说道:“你们等下要警醒些,千万不能睡死了。”

    护卫应下退了出去,齐佑闭眼沉思了一会,和衣继续睡觉。

    约莫到了子时时分,门一下被推开,护卫冲进屋。齐佑睁开眼,飞快翻身爬了起来,沉声道:“来了?”

    两个护卫手上的刀已出鞘,提刀挡在齐佑身前,紧张地道:“来了,来了好些黑衣人。七爷,您不能出去,外面危险,奴才会拼死护着您。”

    齐佑听着外面的动静,衙役已经在高声大喊:“大胆狂贼,居然敢再来!啊!”

    一声惨呼之后,接着是打斗声,阵阵的脚步声,车轱辘在青石地面滚动的声音。

    有人在哈哈大笑,毫不避讳大喊:“朝廷的粮食,就是老子家的,想拿就拿。谁敢拦着,老子就杀了谁!”

    齐佑脸一沉,下炕穿上靴子,冷声道:“点亮灯笼,随我出去!”

    护卫想劝,又不敢说多,忙点了灯笼,提在手中,左右紧紧护着齐佑,一起走出了门。

    屋外面,陆陆续续推进来数不清的独轮车,约莫有几十上百黑衣人,手上拿着麻袋,往仓库走去。

    齐佑气沉丹田,扬声喝道:“大清七阿哥在此,你们不要命了,居然敢打劫朝廷常平仓!”

    四下安静了一瞬,人群中,有个领头模样的黑衣壮汉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齐佑,怪叫道:“哟,这里有个敢冒充大清阿哥的!七爷我们谁不认识,熟得很!打哪来的小孩子,本爷见你年纪小,就不与你计较了。识趣的,赶紧快些滚,本爷饶你一条小命!”

    齐佑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你又如何同七爷熟得很?”

    汉子上下瞥着齐佑,说道:“我们如何熟,本爷为何要告诉你?既然你不走,就别怪本爷了!”

    齐佑笑容不变,说道:“我不怪你,真不怪,毕竟你太蠢嘛。雇用你来的主子,应该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吧?或者他教你们这般说,显得与七爷很熟悉。你们可知道,若是朝廷查下来,你们肯定跑不掉。就是这些粮食全部给你们,你们的命,家人的命加在一起,为了这点好处,值不值当?”

    汉子蒙在黑布后的眼神闪了闪,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他身边有个黑衣人悄然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飞快说了几句。

    汉子浑身一震,眼冒凶光,手上提着刀朝齐佑走了过来,狞笑一声,说道:“老子才不耐烦与你废话,既然你想死,老子就成全你!兄弟们,先把这个小崽子解决了,他还有护卫,看来是有钱人。有钱人都坏得很,杀了他是替天行道!”

    护卫手上的刀举了起来,将齐佑护在身前,沉声喝道:“大胆反贼,居然敢对大清七阿哥动手,皇上定会诛你们九族!”

    汉子脚步不停,桀桀笑着,振臂高呼道:“兄弟们,给我杀了他们!谁先抢到的金银珠宝,就归谁!”

    齐佑眼神微沉,看着他们嗷嗷叫着,举着刀棍奔了过来,不禁转头朝门外看去。

    门外,阵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齐佑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总算来了!

    第六十六章

    上千的兵丁手持□□, 列着整齐的队伍,将仓库全部包围了起来。

    齐尔朗大步走上前,手一挥,最前面一列的兵丁举起枪, 朝空扣下了扳机。

    枪声大作, 响彻云霄。

    黑衣汉子吓得瑟瑟颤抖, 手上的刀都快握不稳。先前还在怪叫吆喝, 准备杀了齐佑发财的帮凶们,有的人直接扔下刀, 在地上趴了下来。有的人站在那里, 呆若木鸡。

    紧跟在黑衣汉子身边之人倒是个狠角色,他见势不对,眼中狠意闪动,手上的匕首一翻,朝着齐佑就要扑上来。

    齐佑淡然抬起手, 手上握着的佛郎机枪, 对准了他。

    他瞳孔猛缩,难以置信盯着枪口, 脚步微顿之后,依然不信邪往前冲。

    “砰!”枪响了, 弹.药打在了他手上,血流出来,匕首咣当掉地。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 护卫回过神,便看到他已跪倒在地, 手上一片血肉模糊。

    护卫大吃一惊, 冲上去一把踢开匕首, 狠狠将他摁倒在地。

    齐尔朗亲眼目睹齐佑干脆利落的开枪,说不出的佩服,连忙高声喊道:“大胆贼子,还不放下刀械投降!”

    这下黑衣汉子彻底崩溃了,如滩烂泥般瘫倒。其他跟着他来的兄弟们,纷纷丢下刀棍跪下求饶。

    齐尔朗吩咐手下的兵丁将他们赶在一起,“捆起来严加看管!”

    忙完之后,齐尔朗朝齐佑走过来,笑着请安见礼:“七阿哥,下官来迟,让您受罪了。”

    上次李光地从张家口领兵到喀尔喀,两人早已见过面。当时齐尔朗话里话外颇为恭敬热情,齐佑没有接他的示好。

    这次齐佑让得高去给他送信,哪怕没有上峰的命令,私自出兵乃是大忌。

    齐佑笃定他肯定会来,送上门的天大人情,齐尔朗舍不得不捡。

    再者,朝廷粮仓被劫,阿哥陷入危险,衙门却毫无动作。这时候他出兵,乃是平叛,事急从权,就算不得有违律令了。

    齐尔朗眼含兴奋,在眼前的环境下也不好多说,恭敬问道:“七阿哥,他们这些叛贼,该如何处置?”

    齐佑一眼扫过去,吩咐跟随大队兵马回来的桂和道:“你去叫醒两个衙役,让他们回去报信,通知徐仲升前来。”

    桂和领命去了,齐尔朗愣了下,想到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眼神微闪,退到一边不做声了。

    齐佑见衙役连滚带爬跑走了,淡淡一笑,对齐尔朗说道:“进屋去坐一会吧,等会还有事要劳烦你。”

    齐尔朗一头雾水,跟在齐佑身后进了屋。他打量着简陋看仓库之人住的屋子,心里滋味颇为复杂。

    别说皇子阿哥,就是他,在这种破地方都住不下去。

    两人坐下来一杯茶都没吃完,徐仲升就赶到了。齐尔朗诧异地放下茶碗,说道:“竟然来得这般快?”

    齐佑淡笑不语。

    徐仲升来得并不早,甚至还有些迟。这些匪徒前来常平仓,他怎么能放下心,应该就在旁边紧张等着消息。

    调兵要皇上命令,估计他怎么都没料到,会一下来这么多兵,一时没了主意,在想着各种应对之策。

    徐仲升连官袍都胡乱套在身上,满脸的难以置信,上前几步见礼,惶恐不安地道:“七阿哥可还好?下官来迟,下官着实想不到,制下竟然有这群亡命匪徒,实在是下官的失职啊!”

    齐佑见徐仲升这时还能装,对他倒挺佩服,说道:“徐县令,你失不失职,这件事不归我管。我说了,我只要粮食。齐守备来了,正好借他的兵一用,清库吧。”

    徐仲升神色大震,挣扎着说道:“七阿哥,敢问您要如何清库?”

    齐佑笑了笑,不紧不慢说道:“烧焦的粮食还放在仓库里,一起量呗。拿一斤粮食烧焦过称,再称所有烧焦的粮食,就能折算出来,原本仓库中堆放了多少粮食。”

    徐仲升心下骇然,强自稳住神,说道:“七阿哥,还有被贼子偷走的粮食呢,只算焦粮,这可算不清楚啊!”

    齐佑笑道:“这就奇怪了,上面烧焦的粮食,还原封不动堆在那里。莫非贼子是田鼠不成,能钻到下面去,尽偷好粮食。”

    齐尔朗这时总算听明白了,转头看向齐佑,眼里是说不出的敬服,笑道:“七阿哥这个法子真是妙!七阿哥,在下想讨个人情,那些烧得不太焦的粮食,不如送给在下,拿回去好喂马喂牲畜。”

    齐佑笑道:“不管焦或者好,都朝廷国库的财产,我不能随便答应你。等朝廷派来人接手之后,我到时候跟他说一声,你再跟他讨要。”

    齐尔朗顿了下,手一拍额头,懊恼不已说道:“都是在下考虑不周,哪怕是坏掉的粮食,也始终是公家的,哪能随便伸手去拿。”

    徐仲升听着两人你来我往,一言不发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齐佑并没有问他要账本,也不管仓库里这摊子事,更没将他拿下,只关心出了银子该得的粮食。

    这么多人被抓住,还是被向来与他们不合的齐尔朗接受看管,直接带入军中,不经过地方衙门,插翅都难逃。

    端看齐佑的一举一动,徐仲升知道,朝廷上面来了人,就算是他们的人,都不敢出面相护。

    这次,他们是真正遇到了高手中的高手,死无葬生之地。

    徐仲升这时蓦地想明白了过来,齐佑为何会将银子直接交给户部。

    常平仓满打满算就三万石粮食,粜出去七成,都不够齐佑的九千两。

    齐佑肯定没办法一次性拿走,要不分批拿,要不分年拿。

    他们仓库里原本有的粮食,完全够应付过去。

    银子不从他们手上过,齐佑压根不是怕底下人从中贪污。而是不给他们反应的功夫,让他们惊吓之下,忙中出错,铤而走险。

    不然,齐佑没有得到旨意,就是身为阿哥,也没资格来查常平仓的库房。

    别说张家口的常平仓,其他周边的常平仓,经过这次之后,恐得全部夹着尾巴做人,暗自赶紧将缺口补齐。

    而且他们还不敢在市面上大肆购粮,一旦某处粮食价钱出现大幅上涨,引起民怨,不用查库,他们都会倒大霉。

    徐仲升放弃了挣扎,如同石像一般立在一旁,呆望着灯火通明的仓库忙碌起来,直到天光大亮。

    仓库所有的粮食都清点了一遍,满打满算不过一万石出头,亏空高达三分之二。

    究竟亏空了多少年,已经无据可考。

    齐尔朗都惊呆了,一夜没睡着实有点累,他抹了把脸,恨恨说道:“每次去户部要粮草,都得跟孙子似的求情。他们不但推三阻四,还缺斤少两,原来早就被人贪了去,哪有粮草给我们!”

    齐佑扫了眼蹲坐在地上的徐仲升,没有接齐尔朗的话,转头看向庭院里的独轮车与麻袋,不禁笑起来,说道:“劳烦你留下些兵守着这里,守到我的人马到了,他们将粮食拉走之后就可以了。朝廷应该会很快来人,到时候你将抓到的人,全部交给他们去审。忙碌了一夜,着实辛苦你了,我会写信给汗阿玛,如实上报的。”

    齐尔朗听到齐佑会写信给康熙,一份功劳肯定跑不了。他心下大喜,面上却装作谦虚,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下官应做之事。七阿哥才辛苦,不若随下官回兵营去歇一歇?”

    齐佑笑道:“多谢大人,我就在这里随便歇一歇就是,很快就会离开,就不去军营打扰了。”

    齐尔朗懊恼不已,知道自己又脑子不清楚,又说错了话。

    军营里岂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齐佑贵为阿哥也不行。正因为他是阿哥,更加不行。

    齐尔朗留了些兵丁守卫,将抓住的匪徒全部押走之后,常平仓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春日阳光灿烂,明晃晃照着大地。

    徐仲升还坐在台阶上,神色灰败,目光泛散。

    齐佑看了他眼,没有理会,转身准备进屋。

    “七阿哥,七爷。”徐仲升突然抬头看过来,哑声开口叫了他一声,脸上满是自嘲,“可惜我是汉臣,不用自称奴才。”

    齐佑停下脚步,目光坦然迎着他,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怎么称呼都行,我从不在意这些。”

    徐仲升讥讽地说道:“您当然无需在意,因为你已经是阿哥皇子,高高在上。不用读书考学,哪怕什么都不用做,你还是能锦衣玉食,一辈子享受着荣华富贵。”

    齐佑讶异了刹那,好脾气笑道:“还是要读书的,与你们一样,同样要早起晚归苦读。你应当知晓,皇子阿哥要读的书,不比你们少。”

    徐仲升哈哈笑起来,笑容疯狂,“你们读书,身边一堆奴才伺候,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稀古籍任取任读,用最最好的笔墨纸砚,什么都不缺。那叫读书?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享受。还做什么官,做什么事,我能读一辈子!”

    齐佑笑了笑,当桂和去提了茶水来,走到他身边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侧头问道:“我没看你的履历,你家中以前很穷吗?”

    徐仲升接过茶一口吃了,仰头望着远处,眼眶渐渐泛红,缓缓说道:“我出生在京郊,家中原本还过得去。家里的地被你们旗人权贵苏克萨哈手下的管事看上了,起了纠纷。家父被管事打成重伤,在床上躺了半年之后去世了。按照律法,害死家父之人只被判打了板子,赔了二两银子。哈哈板子,官官相护,只怕那人仅仅被拍了拍灰罢了。二两银子能做什么?一根参须都买不到。家中的地没了,家父受伤吃药,欠了一堆债,娘几乎哭瞎了眼。为了我读书,家中早已经一贫如洗。幸好老天看不过眼,苏克萨哈倒了大霉,那个管事被砍了头。”

    齐佑静静听着,望着天际的太阳。

    太阳最公平,照在每人身上、不管是王孙公子,贩夫走卒,怜悯看着人世间的蝼蚁挣扎。

    徐仲升闭了闭眼,神色惨痛,更为愤怒讥嘲:“考上进士之后,并不就能一步登天,还得等着派官。没有门道的,哪怕你有通天的本领,你也休想拿到好差使。肥差早就被分掉了,若是不孝敬上面的人,就算是苦差事,也得让你在京城中耗上一年半载。”

    齐佑对这些早就一清二楚,并不感到意外。对于到富裕之地当官,与穷困之地当官,做官的差别大了去。

    至于差别在何处,就得与现在衙门实际权利说起。

    衙门官员职责少,仅仅管赋税,教化,治安等事。

    也就是说穷地方收取赋税难,教化则是禁止出现一些有违背风俗道德,比如忤逆不孝,扒灰,杀人放火等大事,加上当地的生员考学。

    治安就是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毛蒜皮等小事。

    就凭着这几样,要在贫困地方出政绩难,要发财更难,谁都不愿意去。

    徐仲升说道:“我早就看清了这世道,下狠心借了一大笔银子,拿去送了礼,分到了一个稍微富裕些的县。后来从这个县得了些银子,再调到了万全县。”

    京城里有一堆放印子钱的,专门放给考中的清贫读书人。比如借一千两,他们实际能拿到手的,只有五百两,对扣,还得照着一千两还。

    能放贷的,都有门道,而且他们看准了官员,不怕他们不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初借这点银子算什么,很快就能还上。官员为了前途,也不会赖账。

    徐仲升惨然一笑,说道:“我起初的俸禄,一个月不足三两银子。三两,比那管事赔给我爹买命的,倒要多一两。读书做官欠了一堆债,若是我做清官,别说这一辈子还不上,借贷利滚利,子子孙孙都换不清。我纵然要做清官,也做不到现在。”

    齐佑笑了下,官官相隐相护,想要独善其身,就得提着棺材去做官。

    徐仲升不会,他有满腔的仇恨,不甘。

    沉默了一会,徐仲升说道:“这次败在七阿哥手上,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齐佑淡淡道:“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你自己。你所有的愤恨,看似都很合理。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在麻痹自己罢了。你恨权贵,恨不公。最后,你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徐仲升浑身一震,低下头呐呐道:“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齐佑道:“是啊,你有什么办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独善其身,要不粉身碎骨。你选择了同流合污,这点怪不得谁。你很聪明,这份聪明也害了你。”

    徐仲升怔怔看向齐佑,神色讽刺,嘴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齐佑叹息一声,说道:“对,我是站在这里说话不嫌腰疼,但我还是要说,你做得不对啊。常平仓的粮食,主要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灾民。无论哪一种,若是出了差错,因此会倒霉丧命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与打死你爹的管事有什么不同,你甚至比他们更为歹毒。”

    徐仲升神色扭曲起来,恨恨说道:“说到底,还不是因着您是皇子阿哥,说得轻巧罢了。”

    齐佑也不生气,笑笑说道:“我身为皇子阿哥,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如果你觉着某种规定律例不正确,你就努力去推进改革。如果你做不到,你也可以选择回避,而不是去推波助澜,去作恶。”

    他看向徐仲升,神色淡了下来,道:“昨晚那些人,应当来自榆中吧?照着他们的狠戾,愚蠢,犯下的罪行应当不轻。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糊涂事?你所有的不甘与控诉,很可笑。你爹若是地下有灵,听到之后,也会替你害臊。朗朗乾坤下,从来不缺乏正义光明。不信,你看头顶的太阳。”

    徐仲升下意识抬头看去,太阳太过刺眼,他眼睛干干的,晦涩刺痛。

    齐佑没再多说,起身进屋。

    徐仲升想到家人,他年迈瞎眼的娘,妻儿们,他们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

    徐仲升不敢想下去,后悔几乎将他淹没,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鸣嚎哭。

    齐佑听着,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人生其实并非没有选择,如徐仲升,如他皆如此。

    他们亲自选择了不同的路,都要各自面对以后的结局。

    这次,他动了常平仓,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估计以后的明枪暗箭,会如雨般向他扎来。

    齐佑心想,若有不小心身死的那天,他应当不会如徐日升这般哭。

    因为他从来无愧,无悔。

    第六十七章

    康熙接到齐佑的急信, 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过去。

    待缓过神,康熙气得将信用力往御案上一拍,铁青着脸召见了李光地等人。

    几人来到御书房, 看到康熙的脸色, 皆大气不敢出。

    康熙喘着粗气, 将信一扬, 厉声道:“你们都瞧瞧,都瞧瞧!蠹虫, 一群蠹虫!”

    众人都不敢动, 躬身伺候的梁九功,悄然走上前,捡起信,递给了离得最近的吏部满尚书鄂尔多。

    鄂尔多暗叫了声晦气,却不敢不接, 匆匆扫了信, 心里一惊,将信交给了吏部汉尚书张士甄。

    张士甄看完之后, 脸色微变。不过微一沉吟,便坦然将信再递给了李光地。

    李光地看后一声叹息, 将信继续传了下去。

    康熙阴沉着脸望着众人,最后在鄂尔多与张士甄身上停留。

    两人羞愧心虚害怕,深深埋下头, 努力屏住呼吸,生怕要承受康熙的怒火。

    李光地见状, 突然想到先前从喀尔喀回京时, 齐佑曾经与大阿哥说的那番话。

    齐佑说:“对, 大清不够强大。大清不但不强大,还很弱。”

    当时大阿哥不服气,其实他当时也颇有微词,认为齐佑太过武断。

    如今天下算是太平

    想到这里,李光地脸微不可查红了红。

    天下所谓的太平,是因着没有打像三藩那样大的打仗。各地民怨一起接一起、从未断过。

    前两年江南地区的湖州民变,湖州知府应对不了,朝廷下令泰州知州施世纶前去平叛。

    不过朝廷缺乏粮草,责令施世纶自筹军饷。泰州发过洪水,庄稼欠收,施世纶筹措粮草非常困难。

    施世纶因此被人参揍恶意征粮,究竟有无恶意,朝廷所有官员,包康熙都心知肚明。

    粮食从何处来?

    穷苦百姓肯定拿不出来,施世纶对待穷人向来宽厚。如果遇到民怨官司,先不问缘由,普通百姓与士人,肯定偏袒普通百姓。

    施世纶的征粮,定是从富绅身上强征而来,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借此弹劾了他。

    李光地对于此事,潜意识觉着不对。究竟何处不对,他一时也理不清楚。

    此时,他突然很想听听齐佑的想法,并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

    比如对于湖州民怨,齐佑应当会说,湖州民怨从何而起,要找到源头。

    源头当然是因为百姓被压榨,剥削,过不下去才会愤然起事。

    至于让施世纶去平叛,朝廷不给粮草,强行向百姓征收,无论是富还是穷,最终又埋下了另一颗民乱的种子。

    朝廷成功平叛,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如无数次的免除穷苦百姓所欠赋税一样,只将腐烂的脓疮掩盖起来,底下仍在继续发烂。

    李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想心情越不能平静。

    康熙看到张士甄与鄂尔多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大清不比别的朝代,中枢之中,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侍郎,皆满汉各一人。

    官员比别的朝代多一倍,却依然做不好事情,白白浪费了他的俸禄。

    康熙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吏部用人用官考核,宣化府出了此等混账,你们都没有发现。莫非是瞎了眼,平时只知道混日子吃饭等死!”

    李光地瞄向张士甄,见他低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看鄂尔多,他额头上有汗滴在地上,连擦都不敢擦。

    骂完吏部的,户部作为常平仓的实际直属管辖部门,当然也没能讨到好。两位满汉尚书,同样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

    康熙尤未解气,怒吼道:“去查,给我查清楚,自上而下的查!没本事查出来的,都给我滚回去,省得尸位素餐!李光地!”

    李光地被康熙突然点名,头皮霎时一紧,赶忙出列应了:“臣在。”

    康熙道:“此事由你负责,速速前去张家口!”

    李光地应了下来,还没出发,齐佑第二封急信又到了。

    康熙看完,这次除了气愤之外,还有难以言喻的茫然与痛心。

    齐佑将徐仲升的履历,详尽详实写了出来,没有多余的评价,笔触冷静至极。

    康熙没有叫其他人,只将太子与吵着要去西北的大阿哥,还有李光地一并叫了来。

    几人看过了信,大阿哥怒不可遏道:“反贼!真真是胆大包天,连阿哥都敢谋害!汗阿玛,此等狗官,就该诛九族,留着作甚!”

    太子也感到恐慌,唇亡齿寒,这次是齐佑,下次就轮到他们了。

    他难得与大阿哥意见一致,痛心疾首道:“汗阿玛,这次一定不能轻饶了,此事就是他们的试探,若是一再忍让,只怕他们胆子会更大!”

    李光地见到太子与大阿哥嘴皮一张一合,将他们的话全部都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神色恍然,心木木的。

    他想到了自己。

    幼时全家落入山贼之手,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父亲早亡,得靠叔父与族人接济读书考学。

    家乡在泉州,当年大清与郑经打仗时,屡遭战乱之苦。

    多年寒窗苦读,几经起伏。如今回到朝堂,虽得康熙看中,树大招风,依然如履薄冰,谨始虑终。

    李光地常常羡慕留在家乡侍奉母亲的弟弟李光坡,他的才学不逊于自己,却无心出仕,只一心做学问,研读经史。

    如若不是李氏一族还算富有,他与徐仲升,会不会是殊途同归?

    所有读书人,起初所为的不外乎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待到书读得越多,出仕为官之后,为何而读书的初心,全都抛在了脑后。

    碌碌无为,随波逐流,变成了徐仲升那样的官。

    康熙待太子与大阿哥说完之后,转头看向了李光地,见他神色好似不对劲,眉头一皱,沉声道:“李光地,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光地回过神,斟酌之后,说道:“皇上,七阿哥乃是最熟悉前因经过之人。如今他尚在张家口,离得不算远,不若召他回京,听听他的想法。”

    太子不高兴了,他们都在,朝堂之事,难道还要齐佑出面解决?

    顾忌着康熙在,太子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李大人,七弟赶着前去垦荒。眼见天气一天天变暖,若耽误了他的行程,岂不是会误了春耕?”

    大阿哥这时就与太子要唱反调了,难得聪明了起来,说道:“五常那片比起京城要冷得多,春耕要晚些。再说七弟要拉粮食,加上牛马,一大群人,压根走不快。他哪怕赶回京城,再追上去也来得及。”

    太子张嘴欲辩驳,康熙这时发话了,不容置疑说道:“急召老七回京。”

    几人都不敢再说话了,各自怀着心思告退。

    齐佑接到康熙的急召,等林大牛他们到达之后,让他们拉走了一千两银子的粮食先行。将张家口托付给了齐尔朗继续守着,他则快马加鞭回了京。

    原本要四五天的路程,齐佑用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午后就到了乾清宫。

    康熙见到齐佑,心疼之外还有自豪,见到他风尘仆仆疲倦的模样,将梁九功指挥得团团转,又是打水,又是上茶水点心吃食。

    “你赶这般急作甚,身子要紧。”齐佑呼噜噜洗着脸,康熙站在一边慈爱地打量着他,劝说道。

    齐佑擦了把脸,笑着说道:“我还得赶回去,那边离不开。今年春耕是来不及了,得先修屋子砌炕,打柴,不然冬天熬不过去。还要抓紧开一些荒地出来,小麦与稻谷种不了,种些菜蔬与高粱下去,争取能收成一些。这次的粮食拉得不多,等到秋收之后再拉一些,冬天就能勉强对付过去了。”

    康熙听到齐佑有条不紊的安排,原先的那些怒气,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只剩下安心。

    齐佑洗完,捧起茶碗一口气喝了半碗,抓起块奶饽饽吃起来。

    康熙不错眼看着,劝道:“你慢些,别噎着了。”

    齐佑飞快吃完,说道:“汗阿玛,我知道您传我回京所为何事,信上我已经写得尽量详细了。不过,我还是再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康熙听着齐佑从头到尾仔细说完事情经过,与信上来得总归是不同,仿佛被他带进了当时的紧张中。

    尤其是听到齐佑被歹人围住,性命堪忧时,康熙心都揪成了一团,脸色难看无比,说道:“这次你再多带些侍卫侍卫不行,我调一队狼覃军随你去。”

    齐佑听到康熙居然舍得他神龙不见首尾的狼覃军,着实诧异了下。

    他很快谢了恩,笑嘻嘻说道:“汗阿玛,这些人我可养不起,要您自己给钱给粮啊。”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风凉话少说!还有,你胆子真是够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明知道有危险,徐仲升狼子野心,还把自己送入龙潭虎穴。你就是要去,也要护好自己,去叫齐尔朗的兵护着你进去才是!”

    既然康熙这般说,齐尔朗就应当没事了。齐佑见没连累他,松了口气,忙乖巧应了是。

    康熙迟疑了下,说道:“这些反贼,我定会从严处置,绝不饶恕。我准备让李光地从头到尾彻查,除了张家口的常平仓,所有的常平仓都要彻查到底!”

    齐佑静默了片刻,说道:“徐仲升这样的官员很多,他们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与不公,太多了!”

    康熙长长叹息了一口气,神色黯淡下来,说道:“这件事,我得再好生想想。”

    齐佑见状,知道康熙一直有他的顾虑,多说无益,点到即止。

    康熙接下来查大清上下的常平仓,对于他能查到多少,齐佑不报太大的希望。

    张家口的事情一发生,其他地方的官员不是蠢到家,就得赶紧想法子应付检查。

    齐佑见康熙的气色不大好,眼下两道明显的青色,肯定是晚上没能睡好。

    若是真查清楚了,朝堂上下估计会大动荡。康熙不仅会睡不着,得赶紧调狼覃军彻夜守卫。

    斟酌了下,齐佑还是建议道:“汗阿玛,若是要查,得迅速,不给他们上下勾结,以及反应的功夫。重要的是,要控制好富绅与大粮商。至于其他,则是当地粮食价格,肯定会上涨,要提前做好预案。”

    如果查库,亏空的肯定得想法去补,从富绅与大粮商处借粮补仓,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如果借粮行不通,他们会到处征粮或者购粮,势必会造成粮价波动。

    若是没有提前想好应对之法,引起百姓恐慌。有那大胆的,会在里面趁机搅浑水,推波助澜。

    一旦有民怨或者□□,亏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

    康熙很快想通了前后的关窍,顿觉着胸口闷闷的,恨不得将所有的贪官全部拉去砍头。

    民以食为天,常平仓的重要性自不用说。齐佑开垦黑龙江河北部,康熙生怕他挖到了觉罗氏的龙脉。

    眼下看来,要挖断觉罗氏龙脉的,是上下齐手的百官们。

    齐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与康熙打马虎眼,径直说道:“汗阿玛,截周围漕运的粮食备用,还有带上当地驻军去监管。”

    当地驻军与当地官员一般不和,如果调他们去帮忙,一来可以防止上下勾结,二来可以提防民乱。

    加上漕运的粮食,用于暂时平抑粮价,基本上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康熙不由得松了口气,感慨不已说起了当年湖州民乱,施世纶被参揍的事情:“若是有了兵撑腰,前去的官员也能放开手脚做事。”

    齐佑听到施世纶,思索了下,说道:“汗阿玛,施世纶以前跟在他阿玛施琅施大人身边,懂得海战。不如这次,将他调到黑龙江河筹措水师吧。”

    去年商户拿到了内务府的布匹等东西,趁着过年赚了一笔银子。愿意无偿造船,换取出海许可的商户也确定了下来。

    再过上一段时日,等他们召集好造船师傅,便会启程前往黑龙江府。

    康熙听到齐佑直接点名施世纶,眉头一拧,不解问道:“施世纶廉洁奉公,刚正不阿。如今他在扬州为官,扬州府的风气大变样。他在任上做得好好的,你为何想要调他到水师之中?”

    齐佑直言不讳说道:“他治理地方不行,纯粹是胡搞。”

    康熙还从没见过齐佑这般尖锐之言,不禁愣了下,唬下脸道:“休得胡说,施世纶忠心耿耿,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

    齐佑笑了笑,没有说施世纶,而是说起了六部:“六部之中,一般吏部最重要,掌管天下百官的任用。礼部掌管礼法规矩,加上科举,第二重要。接下来就是户部,掌管天下的钱财赋税。再次是兵部,兵部只听上去好听罢了,因为兵部并没有兵权。接下来是刑部,掌管刑狱等大事,但刑部之外还有大理寺,都察院一起判定,刑部并非一言堂。排在最后面的,当属工部。”

    康熙不明白齐佑说这些话的意思,一时没有做声。

    齐佑笑道:“吏部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去,因为都是肥差,是个人都能做。”

    康熙快被气笑了,说道:“吏部掌管官员考评,官员必须能识人,知人善任,岂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齐佑道:“哪用那么复杂,谁听话就用谁。再说有满汉两个尚书,左右四个侍郎,出了差错,彼此可以推诿责任。”

    康熙呆住,脸色变了变,头疼了起来。

    鄂尔多作为吏部满尚书,以前在任上时就因为失察之罪,被罚降了级。

    他是侍卫出身,算得上康熙的近身之臣,很快就得到了提拔。在内务府,兵部,户部都任过职,最后调到了吏部。

    康熙瞪了齐佑一眼,哼了声道:“你说这些话,可是要气你老子?”

    齐佑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说废话,也从不说无用的废话。

    他所有的话,全部都围绕着常平仓这件事,指出官场腐败的根源。

    齐佑从容不迫说道:“我气汗阿玛做什么,只说我见到的实情罢了。刑部与户部,加上工部,这三部,官员都需要一些真本事。比如刑部当差的,判罚得有依据,照着哪一条哪一律判罚,对于律例如何释义,都需要认真研究琢磨。若是刑部当差的,连大清律都背不下来,那就可笑了。户部呢,算账是最基本的要求,除了算账,还要懂得民生经济。如何调节天下财税,度支收益,做好风险防范,这才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只是,我至今没看到他们有何作为。”

    康熙脸都快挂不住了,暗自骂了句兔崽子。虽然他说得句句在理,但召他回来,就纯粹是给自己这个老子添堵的。

    齐佑最后说到了工部,不免叹息了一声,“其实工部才最重要啊!”

    康熙怔楞了下,说道:“为何你会这般想?”

    齐佑说道:“工部所做之事,才是天下太平的保障。比如说农桑,河工水利等,乃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根本。”

    如今还是以农为本,粮食亩产太低,要大力发展经济压根不现实。

    工部负责的农桑,水利,河道,则直接影响到粮食的收成。

    黄河经常决堤,一发大水就冲了庄稼。就算重视农桑,却不把种地的百姓放在眼里,实属本末倒置。

    康熙沉默了下,明白了齐佑说这些话的意思,说道:“施世纶亲自巡视过河工,他不是信口开河。”

    齐佑不客气道:“他就算看也看不懂。当然不止是他,工部尚书,好似也没几人能懂,半吊子水都少。不懂之人,指挥懂之人去做事,能知人善用还好,就怕那瞎指挥的,误了大事。”

    康熙想到鄂尔多,朝堂六部,包括大学士们的出身履历,脸颊抽搐了下。

    齐佑望着康熙,诚恳地道:“汗阿玛,让懂行之人去做事吧。施世纶廉洁归廉洁,但他真不懂民生经济,更不懂判案。他倾向那些所谓强者,还有人称颂他是替穷苦百姓做主,是青天大老爷,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纯粹是视律法于无物,如果都照他那样做,律法不用了,案子也根本不用审。谁有钱有势,就判谁有罪。”

    觉罗氏是天底下最有权有势之人,康熙下意识一凛。

    齐佑想到施世纶在扬州做的事,真正无语至极。

    扬州有港口,又历来是盐商重镇。当地富裕繁荣,施世纶看不惯的场所就多了些。

    扬州人自古以来爱好享受,早上皮包水,晚上水□□。早市早茶丰富,晚上各种洗浴场所也很热闹。

    施世纶认为扬州人这种享乐之风不好,强自下令禁止,居然被称赞为肃清了扬州风气。

    这就是齐佑认为他瞎搞的最大原因所在,他不是在肃清风气,而是将活跃的扬州,治理成了一摊不会流动的死水,扼杀了了扬州的经济。

    齐佑说道:“汗阿玛,任何一个行业,背后都有一堆关联的行业,其中任何一环断掉,影响的可是方方面面。就拿施大人最看不惯的青楼来说,如果青楼倒闭,那些姐儿们去了何处,他可有妥善安置她们?他就是只管杀,不管埋,这可不行。”

    康熙剜了齐佑一眼,骂道:“你居然知道青楼姐儿,若敢去的话,仔细着你的皮。”

    齐佑垂眸羞涩一笑,康熙知道他不会去,他也没空去。

    见他笑,康熙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说道:“姐儿们在扬州没了生计,自会去别的地方揽活,你何须担心她们。”

    齐佑叹了口气,康熙真是说得轻巧。

    她们的下场,要不被转入地下,要不就是被变卖掉,落入更不堪的境地。

    她们这些人的命比蝼蚁还不如,伎人的命运去向,压根不会有人在意,没了就没了。

    齐佑说道:“汗阿玛,若是我要关闭这些地方,首先得朝廷下令关闭,还是那句话,有法可依。接下来,则该想到这群没了进项之人,该如何活下去,要替他们安排好退路。当然青楼只是一方面,比如其他的场所,扬州人喜欢吃茶饮酒,乃是因为扬州繁荣,他们口袋里有银子去花费。施世纶禁止之后,死水不流,这对当地的商户,商贸都是巨大打击,朝廷商税也收不上来。施世纶的清廉值得敬佩,只还是用到别处去吧,别去地方上为官了。”

    康熙其实对施世纶也不大满意,想了想,便一口应了:“他能在水师中继续做下去,也算是子承父业。”

    说完这些,齐佑见外面太阳已经快西斜,说道:“汗阿玛,我打算趁着城门还没关,直接回去了。路过顺义就在那里歇息一晚,能顺便看看学堂可好。”

    康熙眼一瞪,说道;“晚上赶路不方便,你急什么,歇一晚再走也不迟。”

    齐佑说道:“多谢汗阿玛关心,我年轻,没事。”

    不知为何,齐佑一回来,康熙与他谈过之后,总会有种莫名畅快,心安加上通透的感觉。

    只齐佑来回奔波劳碌,康熙又舍不得,感到亏欠他良多。

    犹豫了下,康熙知道他放不下手上的事情,忙叮嘱他道:“好好好,我就不留你了,省得你耽误你的功夫。不过,记得路上慢些,别出了差错。等下我让狼覃军随后赶来,护着你前去黑龙江府。”

    齐佑一一应了,告退离开。出了御书房,李光地等在那里,见到他眼睛一亮,疾步上前打了招呼,热情无比说道:“七阿哥回来了?七阿哥可忙,我还有好些事情,想与您说,等下我可否能来找您?”

    齐佑没空与李光地详谈,他想了想,说道:“李大人,我现在要出发去顺义,恐没空见你了。你要去张家口”

    停顿了下,齐佑心思一转,说道:“李大人,别人如何做我且不去评价,我自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且听一听啊。认真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其实没那么难抉择,端看你舍不舍得罢了。”

    李光地浑身一震,楞在那里,望着齐佑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齐佑慧眼如炬,多智近妖。他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他让自己去问自己。

    哪有那么难,就是为俗世,为名声,为权势,为富贵所累。舍不得,放不下罢了。

    齐佑到了乾清门,恰好遇到太子与大阿哥也走了过来。

    看到两人明显不对付的样子,齐佑微微一笑。上前见礼之后,只说了声赶路急,不给两人问东问西的机会,飞快离开了。

    骑马出了京城,齐佑望着好似一下明朗开阔起来的天空,累归累,心情却飞扬了起来。

    伏尔泰回卢梭的一段话,齐佑记得很清楚:“我收到了你反人类的新书,谢谢你。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伶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尊著,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种习惯丢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拣回来了。“注”

    算下时间,伏尔泰与卢梭差不多就同时期。

    他们还在为那把龙椅抢来抢去,外面的世界,无论思想还是其他,已经天翻地覆。

    人类进化多年,才到今日直立行走的地步。齐佑不愿见到他们再跪下,趴着用四肢行走。

    齐佑认为,他们都不配,也不能坐那个位置。

    他能。

    他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站起来,挺直脊梁骨,活出个人样来!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出自伏尔泰看了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之后,写信给他的回复。

    第六十八章

    几乎在凌晨时分, 齐佑才到达顺义。住了一晚之后,见过了林义诚,听他说了些遇到的事情。

    齐佑快速给了他建议,解决了几样问题, 再去地里以及学堂走动了一圈。

    福全的亲王身份在那里, 把学堂管得还算井井有条, 齐佑只提了几条必须改正之处。

    首要的当然是安全问题, 尤其是防火。纺织科那边,一定不能出现明火, 禁止人在那边抽烟袋。

    最重要的一条, 乃是重视所有的学科,一视同仁。

    现今所有的人,包括福全在内,在固有的观念中,读书还是为了靠科举出仕。

    对于学堂的先生, 在潜意识中就有了区别对待。教授手艺的先生, 与教授读书识字的先生,明显分成了两拨, 泾渭分明。

    福全待他们,无形中态度也很不一样。

    齐佑要挑战的, 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千年留下来的传统观念。

    士农工商,工不算最低, 如织布绣花这些,并不划分在“工”这一阶层之内。

    如同匠人, 修屋建桥的这些, 才能得到些看重。

    医倒尚好, 人吃五谷杂粮,凡夫肉胎都会生病,离不开医,他们还挺受尊重。

    学堂的医又不同于其他,教授医科的先生,除了号脉治病制药之外,大多偏向于外科。他们称外科为伤科,比如治疗疔疮,流脓等世人看来腌臜的病症。

    这些大夫大多都来自于民间,如同一张治疗病症的方症,是各家的独门秘笈。如何切除疔疮等手段,也被大夫们视为独门手艺,绝不外传。

    天底下最好的医生,齐佑不敢称在太医院,但天底下好医生最多的地方,肯定非太医院莫属。

    西洋都有科学院了,他们还在藏着自己那点所谓的秘方。

    齐佑就不客气了,从太医院要了太医前去教授学生,除了太医之外,还有西洋来懂医的传教士。

    齐佑将康熙珍藏的解剖图,全部搬到了学堂里面去。

    除了解剖图,西洋的学问学说,几乎都被齐佑复刻到了学堂。

    能在上书房与景山官学能学到的东西,在觉罗氏学堂会学得比他们还多。

    思维的差异,不是一时半会能改正过来,这也是齐佑只能事事亲力亲为,亲自盯着的原因所在。

    一个不察,哪怕再好的出发点,执行力出了问题,最后得到的结果离题千万里,偏得没边了。

    福全听齐佑指了出来,他先是一脸茫然,认真想了下,挠了挠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着也是,以前我真没管这些。以后我定会改正,对其他的先生好一些,不搭理那些只会咬文嚼字,酸溜溜的先生们!”

    “二伯父,你这又过了。”齐佑直哭笑不得,严肃说道:“学问都重要,不要有高低之分。而且我起初就说过了,要看到学生的潜力与特长。比如有人天生手巧,擅长做各种新奇玩意儿,有人喜好冲锋打仗,你就不能逼着他们去学四书五经,写锦绣文章。但是有一条,不管哪一种,必须得学会认字写字,写得好不好再说,一定得会写!”

    福全一口答应了下来,说道:“好,我都听你的。就算是我没眼光,看不出来他们的长处,先生总看得出来。我去让先生挑,将他们分开,让他们去学自己擅长的本事。”

    齐佑勉强放下了心,细心叮嘱道:“有劳二伯父了。不过二伯父,还得多辛苦你一下,真遇到有这种学生,你亲自与他们谈谈,说清楚情况。让他们自己选择,不能逼迫。”

    福全有点不乐意了,咕哝道:“都是为了他们好,若他们还要推三阻四,也忒不识好歹了!”

    最怕就是将自认为的好,一股脑塞给他们。学习是一件快乐又辛苦的事情,若是打心底抵触,肯定学不好。

    齐佑叹了口气,笑道:“二伯父,让您写文章,也是为了您好,你愿不愿意啊?”

    福全最不喜欢写文章,当即就笑了起来,说道:“我明白了,就你爱操心。对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齐佑看了下天色,已经半晌午了,说道:“学堂这边的事情就劳烦二伯父了,我这就走。”

    福全瞪大了眼,说道:“你昨晚到得晚,早上又起得早。晚上几乎没睡觉,再怎么着,也得歇一晚再走啊!”

    齐佑笑道:“无妨,我等下坐马车,在马车里可以睡,那边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五常地区隶属宁古塔管辖,后来成立了黑龙江军府,就归为了黑龙江府。

    当年为了抗击罗刹国,曾在这里设有粮食官仓拉林仓,如今大家都习惯称呼这片地区为拉林仓。

    镇守这片地区的兵与普通八旗兵不同,他们被称为披甲人,身份地位低于八旗兵,只比奴才好一点。

    这群人几乎没怎么驯化,战斗力彪悍,世代居住边疆,替大清守卫疆土。

    大清对待这群披甲人,因为他们的特殊之处,待遇比县官还要好。

    除了给银子粮食之外,当地地广人稀,只要他们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归他们所有,赋税全免。

    披甲人随便开垦土地,他们耕种不过来,被发配宁古塔的罪犯,就成了他们的奴隶,叫做披甲为奴。

    修屋垦荒种地等等事情,对林大牛他们来说已经做熟,肯定没有问题。

    如今的黑龙江将军为萨布素,与罗刹国的雅萨克之战,由他与彭春一起指挥攻打。

    此人刚直不阿,治军严明,齐佑曾在前去尼布楚时,与他碰过面,勉强算脸熟,并无交流。

    如今拉平仓空着,齐佑要借仓库保存拉来的粮食。披甲人有开垦种地的经验,齐佑希望能让林大牛跟他们学习,少走一些弯路。

    加上喀尔喀的百姓迁过来,安置在何处,摁住他们不闹事,与披甲人还有犯人起冲突,跟萨布素打交道,全都要都需要齐佑出面才行。

    福全没再拦着,赶紧吩咐随从去给齐佑拿了在路上用的点心,说道:“这边的事情你放心,我真拿不定主意的话,会给你来信的。我知道你忙,就不多留你了,走,我送你一程。”

    齐佑笑着道了谢,福全将他送上了官道,看着远去的车马,天地间的春意,心里说不出的佩服。

    天气晴好,杏花谢了,桃花正盛,草木翠绿葳蕤,欣欣向荣又生机勃勃。

    一切都因得齐佑,将死气沉沉的将顺义大变模样。

    齐佑紧赶慢赶,在七八天后就追上了大部队,与他们一起赶往北边。

    萨布素得了消息,带着儿子常德从驻地迎出上百里。

    待到齐佑一行到来,萨布素飞身下马,笑着上前请安:“又能见到七爷了,奴才得了消息,真是喜得好几天都没睡着!”

    齐佑笑着回了礼,暗自打量着父子俩。萨布素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说气话来中气十足。常德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面相憨厚,举手投足之间却要斯文得多。

    流放到宁古塔的读书人以及一些手艺人,萨布素比较有眼光,将他们留了下来。

    会读书的当先生,会打铁的前去打铁,会修屋的去修屋,一点都没浪费他们的本事。

    像是以前流放宁古塔有名的文人吴兆骞,就曾经是常德的先生。

    萨布素很是开明,吴兆骞甚至还在这里成立了诗社,落得了个“边塞诗人”的称号。

    齐佑仅凭这一点,对萨布素的观感还不错,笑着上前还礼,说道:“将军不是我的奴才,以你我相称就好。将军迎出这么远,实在是太好了,我还有很多事要麻烦将军呢。"

    萨布素愣了下,又哈哈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说道:“当时与噶尔丹那一战,我未能参加,真是遗憾得紧。还有啊,与罗刹国的那份条约,真是解气!那群狗东西,整日耀武扬威,早就该收拾他们了!”

    赞完之后,萨布素话锋生硬转了个圈,开始接话说正事:“不麻烦不麻烦,七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齐佑忍俊不禁,笑道:“将军真是……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有三件事先要劳烦将军,一是这些粮食,我怕生霉坏掉,想借拉平仓放置。二是这边的地形我不熟悉,若有适合耕种居住的荒地,劳烦将军给我们指一块出来。三是我们没垦过荒,想要请将军找些熟手帮忙指点一二。将军放心,我带来的人中,他们都有种地,制肥的经验。一旦有什么好的耕种方法,定会不藏私,会无偿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

    先前萨布素还有些担心,毕竟齐佑是阿哥,他带着人来到这里垦荒,那群喀尔喀百姓又是得他所救。

    若是他要强自占领披甲人开垦好的地,除去身份之外,他们打不打得过还难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今见到齐佑不但客气,还直接爽快,既然要荒地,就没有抢占的意思。

    萨布素眼神从跟在齐佑身后的那群沉默,却浑身散发着凌厉,令人心惊的护卫身上收回。

    放心之后,萨布素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一迭声说道:“七爷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只这周围,不说千里,五百里之内,何处的土地肥沃,那是一清二楚。以前是苦于没人,如今七爷来了,肯定会给七爷寻一处最肥沃,有山有水,好开垦的土地!”

    齐佑道了谢,说道:“最多明后日喀尔喀的人就会赶到,眼下实在不能耽搁。劳烦将军安排一下,让人给我们领下路。”

    萨布素一句废话都没有,转头吩咐常德:“你带着七爷的人去仓库,记得了,这是七爷的粮食,少一颗都不行。至于地,我亲自领着七爷前去。”

    常德躬身领命,齐佑对他抱拳道:“辛苦小将军了。”

    常德忙道不敢,齐佑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另外的都由他带去了拉平仓存放。

    这边,齐佑跟着萨布素,往西边驶出不到百里,在太阳即将降临时,来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

    萨布素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地,说道:“七爷您瞧,后面就是山,加上前面的河流,背山面水。以前汉人吴先生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举行过什么文会。他们说这里是福地,风景独好,春日赏花踏春什么的。我反正不懂,只知晓这地啊,肥得很。”

    他跃下马,轻松扯出了一把野草,指着草根上的黑土说道:“七爷您瞧,这泥土,是不是肥得很?”

    放眼望去,野草荆棘,春花烂漫。夕阳下,流淌而过的河如同一条锦带。

    高耸的山顶上,尚留着点点的白色积雪。沃土平坦,的确是一片难得的福地。

    齐佑对这块地方也满意不已,脑中飞快转动,将几处定居点都已经安排好了。

    “就这里了,多谢将军。”齐佑下了马,吩咐林大牛他们卸车马,赶紧扎营。

    萨布素热情得很,他领着手下的亲兵,帮着齐佑他们除草,牵马喂牛,拾柴火,扎帐篷。

    这群人打仗惯了,扎营的事情做起来,比齐佑他们的人手要熟练许多。

    有了他们的帮助,终于在天黑前勉强安顿好,帐篷支了起来,在空地处点起了一堆堆篝火,烧水煮饭。

    萨布素带了肉干与酒来,与齐佑一起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递了酒过去,热情相邀:“晚上还有点冷,七爷喝一口暖暖身子吧。这是家里自己酿的,我就习惯吃这一口,别的再好的酒,总差那么点劲。”

    齐佑笑着拒绝了,接过得高递来的茶,说道:“多谢将军,我不吃酒,只喝茶。不过将军的肉干,拿来配茶好像也不错。”

    哪有旗人男儿不喝酒,萨布素听到齐佑不喝酒,以为他嫌弃,心下不满,脸上就不由得带了几分出来。

    不过听到齐佑要肉干,他那点不满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换上了笑脸,抓了一把递过去,说道:“这是鹿肉干,也是家里人做的,又香又甜。”

    齐佑放下茶碗,摊开双手伸过去接着。萨布素手掌跟蒲扇一样宽大,他双手接着都够呛,干脆将肉干放在了腿上的衣衫里,拿起一跟嚼起来,赞道:“真不错,好吃!”

    萨布素见齐佑不拘小节,脸上的笑意浓得都快挂不住,噗噗直掉。

    这片地方苦寒,不然也不会成为流放之地。朝廷来的巡视官员,哪怕看上去再随和,言语举动之间,那份嫌弃都会不自觉带出来。

    萨布素上次与使团的官员打过交道,见过了他们的排场派头。齐佑作为皇子阿哥,他没能近身,只凭着这群官员,也能估摸到齐佑的架势。

    只看齐佑身边的护卫奴才,一看上去就与这里的人不同。加上他那股说不出的气质气度,萨布素心情就更复杂了。

    其实一路来,哪怕笑得再欢快,做为在这里世代扎根的土皇帝,萨布素打心底排斥与焦虑。

    从初见面,到现在这一通交道打下来,萨布素那颗心,才算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齐佑吃了几根肉干,得高与桂和送了晚饭上来。他招呼着萨布素,说道:“都是些粗茶淡饭,将军莫要嫌弃。”

    萨布素看着矮桌上摆着的一大碗面片汤,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加上几根碧绿的野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真是粗茶淡饭啊!”萨布素看了半晌,心里直腹诽。

    一个阿哥,吃得比他差远了,他晚上怎么都得有一大碗肉。

    萨布素见齐佑已经开吃,到底没再多说,拿了筷子呼噜噜吃起来。

    这一吃,萨布素就没能抬起头。

    看上去简单的面片,面片筋道,野菜清甜,里面滴了香油,吃起来爽口得很。

    萨布素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拿手随便抹了嘴,交口赞道:“这面好吃,莫非是宫里来的御厨所做?”

    齐佑拿帕子擦了手脸,笑道:“这是我随从得高与桂和做的,他们跟着我经常在外奔波,别的不会,做饭倒挺拿手了。”

    萨布素愣住,眼珠子一转,指着西边火堆边,坐在一起说笑的荷叶与张松他们,好奇问道:“七爷,他们是来作甚的?”

    齐佑顺眼看去,说道:“他们是跟着徐先生学习测绘的学生。”

    萨布素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他先前见到这群小孩子,有男有女,以为他们是哪家包衣奴才的儿女。

    不过他们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看上去又不太像包衣奴才,萨布素又以为他们是贴身伺候齐佑之人。

    萨布素难以置信问道:“七爷,姑娘家也能学这个?”

    世情如此,齐佑也不怪萨布素大惊小怪,笑眯眯答道:“当然能啊,姑娘家学得不比男儿差呢。”

    萨布素思索了下,恍然大悟道:“她们过两年就要嫁人,七爷收了她们,以后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噗呲!”齐佑一口茶水喷了出去,背过身去,呛咳不止。

    萨布素傻了眼,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齐佑缓过气,拿帕子擦了脸,回过头,看着萨布素认真说道:“她们不但会算学,测绘,还会拉丁语。她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才,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大清的栋梁,全大清也找不出几人来。”

    萨布素呆了呆,眼珠子一转,心又动了:“七爷的意思,她们都还未定亲?”

    齐佑想到这里到底不比顺义,又是犯人,又是彪悍的披甲人,还有蒙古满人等各族,形势复杂。

    萨布素倒给齐佑提了个醒,他神色一沉,说道:“她们的亲事,要她们自己答应,谁都不能强迫他们。我先跟将军说清楚,谁都不许去招惹她们,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萨布素被齐佑身上突然散发出的凛冽之意惊住,头皮一紧,忙干笑道:“七爷放心,我就是随口一问,也会约束底下那群人,不去骚扰这群姑娘。”

    齐佑微笑起来,说道:“得将军这句话就好。我也是丑话先说到前面,若是有人动她们一根指头,我是会开枪的。”

    旗人女性哪怕能上战场打仗,可下马之后,还不是得嫁人生子。

    萨布素心想不过是群女人罢了,见齐佑把她们看得那么重,脸一时有些挂不住了。

    齐佑没有理会他,指着林绣绣说道:“她们之中,有人还是官家的小姐。其实就算她们是奴才,出身寻常,也不是随便任人欺侮的,对所有的女人都皆该如此。”

    本来齐佑要说姐妹女儿,好像他们对待她们的亲事或者人生,随便一句话就决定了,便改了口:“将军只管把她们当做同伴,如上战场打仗时,你放心能将后背交出去之人。她们就是在后方,为了天下太平繁荣,默默出力的那群人。修桥筑路,勘测水利,都离不开她们。”

    萨布素这才听明白几分,脸色缓和了些,犹疑了下,凑过头去问道:“她们真有那么厉害?”

    齐佑重重点头:“真有那么厉害,比将军想象的还要厉害。”

    萨布素心又动了,干脆直接问道:“我家的姑娘也能跟着来学习吗?”

    齐佑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说道:“所有人都能学,不拘是谁。还有,以后这里也会开办学堂,无论是披甲人还是谁,不分贵贱男女,都可以送来读书!”

    萨布素一眼望去,原本荒凉的山谷,头顶是繁星满天,四下是星火点点,热闹而欢快。

    莫名间,他胸口涨涨的,只书读得不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似看到雪化时,庭院地面缝隙间,冒出嫩绿的小草,春天到来,万物复苏时的欣慰与喜悦。

    第六十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 萨布素热情得很,主动留在齐佑身边,帮着他安置迁来的喀尔喀百姓,同时暗中向他学习。

    常德领着人存放好粮食之后也赶来了, 萨布素带着他, 爷俩不时在一旁嘀咕小声说话。

    一个问, 一个教, 不明白的,两人互相琢磨。琢磨不明白的, 便去向齐佑请教。

    齐佑毫不藏私, 悉数告知。

    比如喀尔喀的人一到,齐佑就将他们打散。如同汉人的庄子那样,照着两百人左右一个村落,将所有的百姓分成了约莫六个聚居地。

    看起来明显关系好,聚成一团的, 齐佑不经意间, 将他们全打散了。

    打散之后,安在的地方离得不算远, 免得他们不满太大,最后闹起来。

    萨布素经常领军打仗, 也看出了其中的关窍,暗自佩服不已。

    如果这些人抱成团闹事,齐佑哪怕有护卫, 也镇不住。

    将他们打散,插进去不熟悉之人, 他们自己会互相牵制, 隐患就小多了。

    常德到底年轻些, 一时没能看明白,悄声问道:“阿玛,你瞧他们的样子,明显对这种安排不大满意,为何又没吭声?”

    萨布素道:“你难道没瞧见,他们一来,七阿哥先是做了什么?”

    常德愣愣说道:“领热腾腾的杂面饽饽吃,还有大碗的热汤。”

    齐佑先没开垦荒地,也没做其他,指挥所有人赶着架大灶,和面挖野菜,热火朝天蒸饽饽,煮野菜汤。

    萨布素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杂面饽饽与野菜汤,辛苦跋涉之后,热乎乎的饭食下肚,这人心啊,就得先安定一半。另一半不安的,还有先前的救命之恩呢。加上人家一个阿哥,亲自笑脸相迎,关切问候,与他们一起吃杂面饽饽与野菜汤。任谁那点分开的不满,也该没了。对了,你的蒙语得多学,你看七阿哥跟他们说蒙语,一下就亲切了起来。就算你学得不如七阿哥那般好,总得听懂大半才像话。”

    常德顿时感到苦不堪言,他以前跟着吴兆骞学汉文已经很辛苦,加上本来的满语,再学蒙语,他的话就得乱了。

    再说他小儿子都在读书了,他这个老子还要继续学习,想想都头皮发紧。

    萨布素对儿子自然了解至极,见到他的嘴抿起来,就知道他不乐意了,顿时脸一拉,沉声说道:“怎地,老子教训你,你还敢登鼻子上脸,不听话了?”

    常德忙挤出笑赔不是:“阿玛,我哪敢呐,阿玛教训得是,我学,我学。”

    萨布素脸色这才好了些,他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以后常德能接替他的位置。

    朝廷成立了黑龙江府,筑城之后,黑龙江府将军的位置,就越来越重要,觊觎的人也多了起来。

    再加上与罗刹国签订了协议,以后打仗少了,哪怕苦寒之地,也算得上是顶顶好的肥差。

    萨布素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你端看七阿哥的做法,就是上战场打仗,他身子弱无法冲锋,在背后指挥,那是一等一的帅才。他主持与罗刹国签订的协议,你可能做得到?”

    常德经常跟着萨布素打仗,打得最多的,当然是罗刹国。

    包括鄂伦春等部落在内,边关之人无不对这群强盗恨之入骨。齐佑算是替他们出了口恶气,常德当然心悦诚服。

    只是齐佑这一来,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常德琢磨了下,四下张望,见齐佑在与林大牛他们蹲在一起,在看地上的泥土。

    常德凑到萨布素身边,低声道:“阿玛,这块地肥沃得很,您怎么大方给了出来?”

    萨布素抬起手,不客气狠狠敲在了常德的头上,板着脸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常德痛得呲牙,摸着头不敢反抗。萨布素斜了他眼,恨铁不成钢道:“到处都是荒地,像是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你留在手里,有人手来耕种吗?”

    北边人烟稀少,披甲随便开荒,开多少都是他们的。关键开了荒,也缺乏人手耕种。

    披甲奴也不是经常有,总不能让朝廷多发配点犯人到宁古塔,好分给他们为奴。

    而且够发配到这里来的,大多都是犯了大罪的文人官员,懂种地的少之又少。

    萨布素哼了声,老神在在说道:“七阿哥这次带了人手来,这边总算热闹了些。热闹好啊,一旦做出了成果,人就会越来越多,咱们且等着瞧吧。”

    常德想通了这个道理,连连称是:“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荒原,半天都见不到人烟,忒没劲。”

    萨布素望着远处的热闹,说道:“一旦热闹起来,就成了香饽饽。京城里达官贵人比比皆是,就算有我也不顶事。唉,你得多跟在七阿哥身边露露脸,千万别自作主张,多看,虚心学习。”

    常德恭敬应是,“阿玛放心,我一定好生学习,不让阿玛费心。不过阿玛,这些蒙古人哪会种地,我瞧着,还有好些不甘心留下来的,他们肯定想走。阿玛您说,七阿哥会如何对他们?”

    萨布素也不知道,干脆去问齐佑了。

    齐佑爽快答道:“离开也可以,总不能强按着牛饮水。哦,对了,噶尔丹估计还会打过来,他们回去了,正好前去打仗,报仇雪恨。”

    萨布素瞪大了眼,他们都忘了还有个噶尔丹!

    遭了一次劫持,谁也不会傻得再去自讨第二次。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能过安生日子,拖家带口的,谁没事会去寻死。

    齐佑将看起来是头领,站出来话事之人,全部指派了差使。把他们提拔成了小佐领,让他们管着每个村落的一切杂事。

    像是发放口粮,安排男人出工,跟着从顺义庄子与萨布素找来会修屋的披甲人,向他们学如何筑墙修屋,砌炕,在冬天好保暖。

    女人则做饭,割荒地上的草,孩童们放牧。

    一切井然有序,到处都洋溢着热火朝天的干劲,建设他们的新家园。

    不过有群人与众不同,他们不做事不耕地,由徐日升领着他们,带着各种仪器,到处测量勘测。

    常德看得好奇,问道:“阿玛,他们在作甚?”

    萨布素也看不懂,将齐佑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了:“七阿哥说以后还会建学堂,大家都能读书。”

    常德也没有与披甲人一起学习,就觉着被轻视的想法。毕竟他以前的先生,还是披甲奴,比披甲人还不如呢。

    听到女人也能上学,常德也有些疑虑,说道:“阿玛,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选秀嫁人,学了也无用啊!”

    萨布素斟酌了下,说道:“咱们离京城十万八千里,旗里的姑娘自选秀以来,也没去过几次。既然是七阿哥的人,选秀的事情,他定能搞定,不用你操心。”

    常德一想也是,规定是规定,也有变通之处。他们若是送旗里的姑娘进京选秀,要走好几个月,一来一回要花上近大半年的功夫。

    他们以前都是寻了些理由报上去,朝廷那边也不缺他们这几个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萨布素想得不一样,他目光灼灼盯着常德,沉声道:“咱们家的姑娘矜贵,只联姻就可惜了。”

    常德怔了怔,倒是很快明白了萨布素的意思。

    他们家在此地算是位高权重,边关的将领与京城权贵联姻,恐引起康熙的不悦猜忌。

    嫁给其他的将领吧,又是低嫁,着实不划算。

    若是她们也能学得一身本领,照着齐佑所言那样,成为大清的人才,以后给家族带来的荣耀,可比联姻强上百倍。

    萨布素望着远处的天空,袖着手,闲闲说道:“前天我接到了消息,朝廷那边准备在黑龙江河造船建水师,这才是天大的大事!”

    常德也听过这件事,顿了下,不解问道:“阿玛的意思?”

    萨布素脸色严肃下来,说道:“我们一家生在此,长在此,这里是我们的故土,决不允许罗刹国前来侵犯!朝廷难得做了件真正的好事,听说这也是七阿哥的主意,就凭着这一点,他就是我们的恩人!”

    常德想到故乡的贫瘠与荒芜,与边关不稳,经常打仗有很大的原因。

    萨布素常年征战,留下一身的病痛,他亦如此,一下难受起来,郑重无比道:“若是水师能建起来,以后罗煞兵就不敢随便来犯,减少了百姓流血之苦。阿玛也不用四处征战,能安享晚年了。”

    萨布素眼一瞪,说道:“胡说什么,我身子骨还好着呢,哪能就歇着了。造船建水师这种事情,我能帮得上忙,当然要出一份力气。”

    常德这时聪明无比,咧开嘴笑道:“阿玛真是,我都懂。”

    萨布素斜睨着常德,虽然哼了声,脸上到底带了笑,对常德的反应很满意。他总算懂得了自己这个老子一心替他着想,为他铺路的一番苦心。

    父子俩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出力倒没半点话说。

    齐佑得了他们的帮忙,省了力气不说,也少走了很多弯路。

    经过了近半个月的忙碌,一切算是勉强走上了正轨。土墙茅草屋渐渐有了雏形,原本长着野草荆棘的荒地,露出了泥土。

    用牛犁过了地,等在太阳下晒过之后,再播种大白菜与萝卜等菜蔬下去。

    虽说如此,齐佑遇到的困难依然很多。

    首先是这群人喀尔喀人完全是生手,哪怕有人教,做事还是慢得很。

    其次是靠着人力,光是野草这些还好,遇到荆棘树根,要将根挖出来,就费时费力了。

    所幸齐佑起初就没打算今年有收成,有存粮心不慌,尚能慢慢来。

    齐佑还是住在帐篷里,先在帐篷周围开垦了一片地,让林大牛试种了小麦与大白菜等下去。

    每天清早起床,齐佑总是会先去地里看一遍,等着种子发芽。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齐佑看到大白菜地里,有细嫩的叶尖冒出头,顿时大喜。

    他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又怕摸坏了,蹲在那里看了好半天,几乎挪不开眼。

    得高候在齐佑身后,看到地里的嫩芽,这片地他也撒了种子,出了不少力气,跟着开心不已。

    这时,一只大田鼠从齐佑身边飞快跑过,从帐篷门里钻了进去。

    得高吓了跳,霎时转身就往帐篷里跑。地里好些田鼠,杀都杀不光,居然敢跑进帐篷里去,他气得忙高声招呼桂和:“快来抓田鼠!”

    桂和正蹲在帐篷外熬粥,听到得高喊声,扔下手上的柴禾就往帐篷里跑。

    帐篷不大,两人齐心协力,总算抓住了田鼠,将奄奄一息的田鼠用牛皮纸包了,准备挖坑埋了。

    得高边收拾清理帐篷,边咕哝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居然还有人能吃进去!”

    桂和白了他眼,说道:“人饿肚子的时候,草根树皮都能吃。这玩意儿好歹有点油水,为何就不能吃了?”

    得高不服气,朝桂和喷了回去:“那是以前,如今能一样吗?再说是七爷的帐篷,居然有田鼠乱窜!在宫里时,哪用吃这种苦啊!”

    桂和懒得与得高吵,他还要顾着锅里的粥别扑了出来。走出帐篷,不由自主抬眼朝齐佑看去。

    齐佑身着半旧的布衫,蹲在地边,与这里的百姓看上去并无不同。

    桂和舀水洗干净手,揭开锅盖轻轻搅了搅。锅里的早饭是白粥,煮熟后切些野菜丁加进去,加上一碟酱菜,就是齐佑的早饭。

    以前还会打个蛋做成蛋花粥,蛋吃完了,就吃野菜白粥。

    在宫里自不用提,哪怕是顺义时,早上至少也还有几道小菜,牛乳与蛋必不可少。

    得高埋了田鼠走过来,在桶里打水洗手。桂和看了眼他依然哭丧着的脸,跟着叹了口气,说道:“是啊,七爷这日子,真真是苦了点。”

    齐佑听到背后两人的嘀咕,忍不住笑了起来。

    苦不苦,当然苦。

    开荒的辛苦,自不用提了。

    像是他这么大年纪的,早就算作成年劳动力。

    齐佑自认为力气还算大,他试过去拔荆棘。双手拉住用力一扯,没扯动,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麻了好久。

    京城离这里要走好几个月,想要那边送吃食来给他,想都别想。流放之地穷得叮当响,拿银子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

    春天不能打猎,萨布素就经常给齐佑送些猪肉来,送来的猪肉也不多,只够他自己吃。

    他们这边肉香扑鼻,其他人同样累,馋,闻到吃不到,对他们实在是太过折磨。

    齐佑一旦有了肉,都会叫上徐日升他们一起来吃,算是沾沾荤腥。

    如今齐佑托萨布素买了些小猪仔,加上鸡鸭来养,喂粮食就别想了,各种草管够。

    到了冬天,鸡鸭下不下蛋齐佑不清楚,估计猪勉强能涨到百来斤。加上秋天能猎些野味,杀几头年猪,大家能半敞开肚皮打打牙祭。

    除了劳力,还劳心。

    人一多,队伍就难带了。

    自打知道要开荒种地时,他们心里的小算盘就打得哗哗响。

    各个佐领,赶着前来问齐佑,以后的土地该如何分配。

    齐佑没让他们吃大锅饭,而是量了一块荒地出来,他们自己领去开垦。谁家开出来,就算谁的。

    人少力量就小,齐佑建议他们互相帮忙开垦。这样也有问题,比如有些人家男人生病受伤出不了力,或者家中没有成年劳动力的。各家的劳动力不同,出力之人就有闲话,不愿意了。

    吵起来还是其次,主要是耽误了正事。齐佑就要去调节,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得给他们适当的奖励与好处。或给一块肉,或者他们最喜欢的酒。

    酒这边不缺,烧刀子酿得够劲。吃过了酒,这些人就开始发疯,哭泣。哼唱着蒙古小调,思乡。

    尽管他们的部落早就覆没,故乡已经不复存在。

    齐佑不想家,他不知道家在何处。是遥远的以前,还是对他来说,始终陌生的紫禁城。

    这片山谷,从荒芜人烟到炊烟袅袅,有人气之后,就有了生机。

    呼吸间,是泥土青草,加上菜粥的气息。远处,有孩童在欢笑,有鸡鸭喳喳,牛哞哞叫一声。

    齐佑抬头,望着天际缓缓破云而出的太阳,微微眯缝起了眼,享受着朝阳抚上脸的温暖明媚。

    桂和与得高都说得不对,他们跟着他多年,还是不够了解他。

    在齐佑看来,这里比紫禁城的富丽堂皇好。苦中作乐也有意思,像是小林一茶的徘句所写那样:

    “个个长寿——这个穷村庄的苍蝇、跳蚤、蚊子。

    米袋虽空——樱花开哉!

    美哉,纸门破洞,别有洞天看银河。”(注)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小林一茶的徘句。

    解释几句。

    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齐佑改革,从来没有硬碰硬,因为那样死得快。

    他所做的一切,是让权贵们先看到好处,直指他们的痛点。

    福全是实际利益既得者,庄子改革之后,他的收益多了。

    他眼睛有残疾,与齐佑身世差不多。

    能离开京城那个泥潭,福全求之不得,富贵有了,要清。

    学堂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退路。

    还有萨布素,他只是边疆的官员,可能世袭,可能换人。

    他不是什么权贵,他还够不着,不然早就去京城了,哪用得在边关吃苦受罪。

    他本身人不错,懂得学习,尊重手艺人与读书人。没太多的等级观念,不然他不会请披甲奴吴兆骞做他儿子的先生,允许他们在当地成立诗社。

    对于女人的看法,一切都是因为习惯使然。

    在好处与利益面前,这些都不算事情了。

    齐佑没有帮手,团队的原因,是他要少搞斗争,不喊口号,先做事,做实事。

    因为这些事情没人做,没人会出头,他们都光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去了。

    第七十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去夏来,北边的夏天,在中午太阳正烈时会热一阵,到了晚上就凉爽下来, 舒适又惬意。

    夏天除了不如京城炎热, 还尤其短暂。仿佛一夜间, 就入了秋, 早晚得穿薄夹衣。

    秋季是收获的季节,齐佑种下去的小麦, 收成惨淡, 差点连种子都没收回来。

    齐佑没沮丧,他知道以前开“北大荒”时,情形与他差不多。

    本来满怀期盼的百姓,看到这个收成也挺受打击。教他们开荒种地的披甲人见状,却不当一回事。

    他们以前刚开出来的地, 比如今还要惨, 等到第二年收成就上去了。

    加上地里的萝卜白菜等收长势良好,已经收割了一茬, 地里的还长得郁郁葱葱,等到入冬时会再收一波。

    到时候存进打好的地窖里, 拿来腌酸菜等,冬天能吃上好一段时日。

    他们再见到齐佑派人去张家口拉欠他的粮食了,手有余粮, 心里不慌。

    收成不好,累归累, 日子太平没有战乱流离之苦, 大家过得还挺乐呵, 干劲十足。

    齐佑没有告诉他们,去张家口扑了个空,拉平仓里的粮食,已经见底。

    他们马上要面临缺粮饿肚子之苦。

    先前李光地前去张家口巡查,最后只查到宣化府止,将涉案的官员捋了一通。

    其他地方也开始查常平仓,该抄家的抄家,该罢官的罢官。大清上下,算是勉强整顿了一次吏治。

    贪腐的官员抄家了,银钱也不会收归户部国库,而是归入了内务府广储司,也就是康熙的私库。

    内务府前去拆家的官员,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最富裕的当然还是康熙。

    常平仓的缺口却依然在,秋粮收进去,却被卡住了没还给齐佑。

    因为噶尔丹打来了,朝廷准备与他干仗,兵未动,粮草先行。

    漕粮运来没那么快,户部又穷,到处挖空心思找钱找粮,需要从就近调配粮食充当军需。张家口的粮食,当仁不让被当作军需征用了。

    还有一点,因为全大清查常平仓的事情,都是因为齐佑而起。参揍他的折子,如雪片飞到了康熙面前。

    比如参揍他私自调兵,在关外挖皇家龙脉等等。

    康熙心里门清,参奏齐佑,是查常平仓之事引起。旨意是他下的,这些人不敢参揍他,就将矛头指向了齐佑,他当然不会搭理。

    不过见到蠢人太多,康熙还是气得快吐血。尤其龙脉这事,除了觉罗氏宗室能说说,其他人不能。

    关键这些折子,还真是平时离得很远的宗室所写。估计这个蠢货得了不少好处,然后不动脑就写了折子上来。

    柳墙仍在,关外的百姓没能进关,挖龙脉这件事就很玄乎。

    要说挖吧,关外这群披甲人挖了多少年了?这件事弹性很大,有点打康熙的脸,万万不能提到明面上来说。

    最让康熙气愤的还是,他这次清楚看到,自上而下,他的官员都不清不楚,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

    几种原因叠加,齐佑的粮食,就被扣住了。户部银子到手,脸一抹就当不存在,赖账赖得理直气壮。反正齐佑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齐佑:“呵呵”!

    北边缺粮,齐佑想骂娘。京城的康熙,是一会吐血,一会又难以言喻的暗喜。

    吐血是查出了不少蠹虫贪官,常平仓的亏空让他想哭。

    暗喜是他的内务府,私人钱袋子鼓得都快炸开了。

    这点还不算,官员被罢职抄家,还在候官的那群读书人,终于不用等候。空缺了官位出来,他们能走马上任,解决了康熙头疼许久的问题。

    就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情绪中,噶尔丹见朝廷与策妄阿拉布坦眉来眼去,一怒之下再次出兵蒙古。

    康熙当然不会任噶尔丹为所欲为,为了这次打仗,做了严密的部署安排。

    调来各路兵马,包括蒙古各部落,一齐出动。他甚至前去御驾亲征,最后因为生病遗憾回銮。

    不过福全没躲开,被康熙召了去,作为抚远大将军上了战场,顺义学堂那边暂时由林义诚代为看管。

    哐当当一通复杂操作,最后噶尔丹跑了。

    福全因为与噶尔丹正面碰上,判断有误,让他得以逃走。

    班师回朝时,被震怒的康熙挡在了京城外。福全下跪流泪痛哭悔过,将所有的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官员不参揍齐佑了,转而去攻击福全。

    毕竟对外号称十万,真实数据大概有五万左右的大军,打噶尔丹的两万骑兵。

    到头来,还被他给跑了。与上次喀尔喀那一战相比,他们哪怕脸面再厚,也不好意思参揍齐佑了。

    官员当然是看上面脸色行事,康熙既然不给福全面子,下面的人闻上意,完全不客气了,参揍他的折子,比参奏齐佑的还要多出数倍。

    康熙一腔怒火,总有人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成为他的出气筒。

    恰好福全犯了错,他当仁不让被推了上去,差点爵位都没了。

    康熙这时候就要表示兄弟情深,最后只罚了福全俸禄,夺去佐领之职,议政权等权利。

    比起夺爵位,实在又得康熙的心意。

    刚进十月,初雪纷纷扬扬飘落大地。

    萨布素一身风雪进了屋,上前见礼,将外氅脱下来,交给得高捧了下去。

    齐佑正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摆满了纸张。闻声抬起头看向萨布素,见他一头一身的雪,笑着打了招呼:“将军回来了,坐。已经开始下雪了啊!”

    雪是从早上开始下,如今已经近中午。齐佑应当在屋里呆了一上午,没有管过外面之事。

    萨布素不由得愣了下,赶紧暗自打起了精神,变得更加谨慎了,说道:“外面从早上开始下雪,七阿哥可是遇到了难事?”

    齐佑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黯淡了几分:“不是我,我是在看这场战事。”

    萨布素也接到了朝廷战况,心下稍安,抹去了额头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细汗。

    屋子是新起的小院,三间正屋,两边带了厢房。与其他百姓的并无不同,同样是泥墙茅草顶。

    为了保暖,屋子建得低矮。窗户开得大了些,窗棂上糊了雪白的窗纸,屋子里显得明亮许多。

    齐佑得了康熙急信,预防罗刹国趁机作乱,暗自帮助噶尔丹打大清。督促萨布素,加强边境巡逻,守住了边境。

    萨布素领了命令,一直忙着在巡边,还是第一次来齐佑的新屋。

    这时放松之后,方感到一股淡淡的暖意,夹杂着说不出的草木清新扑面而来。

    冬日北地滴水成冰,人都呆在屋里取暖不敢出门。久而久之之后,屋里除了气闷,还夹杂着股说不出的怪味。

    闻习惯之后尚好,刚从屋外进来时,总感到透不过气。

    闻到与惯常不同的气味,萨布素鼻翼翕动,不由得精神一振,下意识转头四望。

    暖阁里除了炕之外,就一张大书桌尤为显眼,加上几张粗糙的椅凳,并无他物。布置陈设不能称作简单,而是简陋。

    萨布素在塌旁的凳子上坐了,双手接过齐佑递来的茶水,恭敬道了谢。吃了一口菊花茶,唇齿间溢出丝丝甜意,清甜爽口,不禁再多吃了几口。

    萨布素读书不多,突然响起以前吴兆骞教常德的文章,那篇什么《陋室铭》,与齐佑如今所居之屋何其相似。

    再看齐佑温润的眉眼,哪怕在如此的环境之下,他一如既往的坦然自在,暗自感慨不已。

    齐佑放下纸,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应当得知了朝廷与噶尔丹的这场战事结果,不知将军有什么看法?”

    萨布素愣住,下意识看向齐佑身上本白的布衫,平时他大多都穿灰黑。

    这次佟国纲战死沙场,齐佑应当很难过。

    齐佑看向萨布素,温声说道:“将军无需多虑,我们就是战后盘点,就算是马后炮吧。虽是如此,我们应当从中吸取经验,找出错误与不妥之处,以后好避开。”

    在萨布素看来,朝廷这场仗,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太惨。

    毕竟有雅萨克之战在那里,他们同样以数倍的兵力打罗煞兵,费了许久的功夫围城,最后才取得胜利。

    萨布素犹豫了一下,没提康熙对福全的怒火与责备,说了当年雅萨克之战的辛苦,“能打成这样,朝廷也尽力了,尽管噶尔丹逃走,也不算是战败。”

    齐佑慢慢收着塌上的纸,头也不抬说道:“雅萨克之战后,放走罗煞兵,还允许他们带武器离开。这是放豺狼归山,大错特错。”

    萨布素不禁脸一热。

    当时他没想太多,后来他一琢磨,后悔不迭。他们不应当轻易放罗煞兵走,还让他们带走武器。

    虽说命令不是他亲自所下,彭春是朝廷来的兵,他没拦着,也有一定的责任。

    齐佑知道萨布素所想,他是边军,彭春乃是朝廷来的官。

    双方没有隶属关系,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过江龙,私下里说不定还暗暗较劲。

    这就是如今朝廷上下最大的问题所在,没人肯出头担事。有了好处,一窝蜂上前抢功劳,出了事情,一窝蜂推出替死鬼。

    能主动做一件事,不仅仅是差使当得好,这已经是难得的积极上进好官。

    在齐佑看来,这次朝廷准备得太过复杂,到处调兵,比如科尔沁等蒙古部落,却考虑得不够周全。到最后仗打完,有些远的部落都没能赶到。

    康熙将五万多的兵力,分成左右两路,希望左右夹击攻打噶尔丹,保证万无一失。

    先前齐佑摆着的纸,是他在战后复盘,认为康熙的指挥有很大错误。

    如果齐佑去打,会将所有的兵力集结在一起,以超出噶尔丹两倍多的兵力,直接碾压过去。

    康熙小看了噶尔丹,又高看了噶尔丹。

    齐佑这边防住了罗刹国,他们没能给噶尔丹提供武器,出兵帮他。

    噶尔丹一路打来,补给跟不上,康熙完全可以用大清的武器优势,直接轰炸过去,跟他正面对上。

    噶尔丹不是没给他们调整的机会,他表面认了错。照着他的性格,绝不会轻易低头,是硬抗不过如此,大清这边却没有反应。

    康熙才该负最大的责任,而不是仓促迎战的福全。

    兄弟手足,父子情份齐佑想不下去了。

    福全聪明得很,知道在天下社稷面前,兄弟之情算什么。

    不是因为他眼疾,能不能活到今日还难说。比如恭亲王常宁,这么多年一直坐冷板凳,几乎闭门不出,康熙还是处处提防着他。

    所以他愿意退到顺义,谁知道还是没能躲开,实权全部被康熙趁机收走了。

    事已至此,齐佑也无甚可说,惟余深深的疲惫。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仔细禀报了巡边的事宜。

    齐佑听完之后,说道:“辛苦将军了。仗已经打完,罗刹国要与大清贸易往来,应当会消停许久。不过,将军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那边在建的船,谨防他们偷偷过来搞破坏。”

    萨布素忙道:“七阿哥放心,我已经下令在船坞四周布满了重兵,任何未经允许的生人靠近,一律杀无赦。”

    齐佑嗯了声,问道:“施世纶到了没有?”

    萨布素说道:“先前接到消息,说是路途遥远,皇上允他回乡探亲之后,再前来这边。”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那还来得及,给他的屋子准备得好一点,尤其是取暖要好。他来自南方,到北边恐不习惯。”

    照着施世纶的官声,一方大员做得好好的,突然被调到了苦寒之地。

    萨布素忍不住暗想,换作他,心里也会有怨气。

    加上齐佑一提,萨布素很快就明白了,调动施世纶,肯定与他有关。

    萨布素想问究竟,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上面的决定,他还是少知道为好,一口应了下来:“那边的屋子,我会亲自盯着收拾。”

    他转头一看,犹豫着说道:“七阿哥您这里,可要我给您找些家什来?”

    齐佑笑道:“不用了,够用就行。”他叹了口气,说道:“银子要花在刀刃上。不瞒将军,我们很快就得断粮了。”

    萨布素愣住,前些时日齐佑刚派人去拉欠粮。究竟拉了多少回来,拉平仓那边,他一直没去管,也不敢去窥探。

    齐佑没有瞒他,将去拉粮之事说了,“说是漕运粮食到了之后,就给我补上。这些话,将军也知道,只听听就好。户部永远缺粮,这次仗打下来,缺口就更大。那些出兵的部落,不管打没打,赶没赶到,总要给他们些好处。常平仓又必须补粮,每年总有地方受灾,春天的时候,要备着种子借出去给百姓耕种。常平仓不敢大肆购粮,不然引起粮食价钱上涨,又得民乱。”

    萨布素呆了呆,怔怔说道:“我这边粮食也不多,仅仅够吃到明年春上。还得等着朝廷拨粮草过来”

    说到这里,萨布素话语一滞。照着朝廷的德性,他们总是一拖再拖,说是春上,到仲夏,粮草能到就阿弥陀佛。哪怕到了,还总是缺斤少两。

    得亏披甲人自己有地,能拖欠一段时日。后来再补给他们,总算没出什么乱子。

    萨布素心一横,说道:“我这边可以匀一些给您,不过也不多,只能勉强对付一段时日。”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不用,哪能挪用军饷,不然我又得被参揍了。”

    朝廷那边对齐佑参揍,声势浩大。萨布素当然知道,闻言不由得赔笑。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披甲人家中应当都有存粮,我打算以个人名义向他们买粮。不过我拿不出现银,只能先欠着。我怕我的脸面不够,还得劳烦将军出面,帮我担保一下。等到京城的银子到了之后,我会如数支付,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他们的。”

    萨布素听到齐佑出钱买粮,顿时眼睛一亮,就差没拍着胸脯保证了,说道:“其他的我不敢保证,这张老脸还是有点用处,您随便拿去用就是。”

    齐佑忙道了谢,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白白赊欠,北地的皮毛,加上榛子等干果,在京城里紧俏得很,一直很受欢迎。只苦于路途遥远,以前都卖给了小商贩,赚不了几个钱。这次我要派人进京,就当帮着大家出点力气,只给点辛苦钱做他们的盘缠,让他们帮着带回京城去卖。少了中间商贩,能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也算是感谢大家让我赊欠粮食。”

    萨布素立刻大喜,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家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皮毛干果,谁家拿不出几张好皮子来,就算那家人不懂得过日子。七阿哥也是好心,让他们白白拿粮食出来,这次替他们跑京城卖货的收入,远超过他们那点粮食钱了。”

    儿子在外面欠债,老子怎么都得帮着还。国库穷,康熙私库却赚了不少,齐佑打算从他钱袋里抠。

    这点他不能告诉萨布素,家丑不外扬。

    齐佑说道:“一码归一码,不能这么算。皮毛与干果运到京城卖掉之后,才能结给他们银子。加之还要拿粮食出来,等于让他们把粮食,皮毛干果都一起拿出来,手上却一个银子都没得到,搁谁都得犹豫。”

    萨布素一想也是,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官员的霸道。若是被他们白白拿去,不给钱,或者克扣。最后他们货粮落了空,总不能真造反去讨要。

    不过,萨布素迟疑了起来,问道:“七阿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运送这么多货物,人手上面也是大问题。路上若是出了事情,或者去京城卖不出去,再运回来的话,实在是不划算啊!”

    齐佑淡定地道:“这些无需将军担心,你那边自管去收货就是。”

    萨布素见齐佑这般说,知道他主意多,就没再多问。

    齐佑与萨布素商议了些细节,重点强调了数额一定要对,不能出差错。

    萨布素一一应下,在这里歇了一晚之后,就忙着赶回去张罗。

    齐佑这边,有些百姓上林中打猎,硝了许多好皮子。加上他们家中捡来的干果,被他领着得高桂和一起前去收了。

    萨布素那边动作也很快,有了他与齐佑的双重脸面,赊欠了足够吃到明年秋收的粮食。皮草干果也收来了一大堆,等着齐佑派人运去京城。

    齐佑让萨布素不要担心,也没有告诉他是谁押送货物,货物卖给谁,主要是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

    押送货物之人,是康熙派来保护他的狼覃军。他们骁勇善战,配备装置之精良,任何一支兵营都比不上。

    由他们押送,别说土匪山贼,普通寻常的兵都不是他们对手。

    至于货物卖给谁,当然非内务府莫属。

    京城一到年关,就歌舞升平,筵席不断。

    康熙买下他的这点货物,加上偿还他的欠款,不过是几桌珍馐美馔,几根参,打赏后妃的一柄玉如意而已。

    却是他们这数千人的救命粮,救命银。

    今年打赏给官员,宠爱后妃的东西,齐佑都体贴给康熙想好了。

    北边来的上好皮毛,干果大礼包,圣恩隆重。

    康熙接到齐佑的信,以及看到他贴身的亲兵狼覃军,变成了走南闯北的商贩那样,风尘仆仆送回来堆成山的皮毛干果,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发火。

    不发火吧,从来没人这么大胆过,居然敢不打招呼就给他安了任务。

    安了任务不说,在信里,还说国库内务府,都是他的,户部欠的,内务府还也一样。

    发火吧,对他强买强卖,在外面欠下一屁股债的,可是他引以为傲,在北边快断粮饿肚皮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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