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齐佑送皮毛这些回京, 声势浩大,太子当然也看到了。

    不过,康熙也是秉着家丑不外扬的想法,边骂齐佑, 边咬牙切齿买了下来, 给银子让他还债。

    以前齐佑每年都会送年礼节礼回宫, 礼物也不贵重, 都是些当地的特产,真正礼轻人意重。

    太子便以为, 这些都是齐佑送回来的年礼。他等了又等, 没等到齐佑的节礼。

    对于齐佑的那点礼物,太子虽不至于惦记着,少了他的一份,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

    太子生着闷气,吩咐人前去打听, 齐佑可有给大阿哥送年礼。

    过年过节的, 街上到处都是人。大阿哥的府邸,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那人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

    太子一听,不免更坐立难安。

    大阿哥一直想去伊列, 太子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大阿哥出去惹了祸,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

    可大阿哥若是干出了一翻成绩呢?

    太子清楚得很,领康熙交给他的差使, 办好了是应当,顶多得句差使当得好的夸赞。

    主动找事做, 那是眼里有事, 领了上面的吩咐去做事, 就是完成任务。

    太子也想去伊列,主动求差使。

    但他不能,也不敢。

    太子是储君,去顺义等离得近之地还有可能,去伊列的话,想都别想。

    堂堂一国储君,主动送到敌人面前,那人得多傻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身份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束缚。与其他兄弟不同,主动求事做就是争权,势必会引起康熙的反感与猜忌。

    太子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之中。

    福全犯了错,康熙看似顾忌了兄弟之情,实际上对他的惩罚更重。

    如今过年,福全还留在京城,那年后

    太子将主意打到了顺义的学堂上。

    想明白之后,太子便来到了乾清宫给康熙请安。

    过年衙门封了笔,康熙没那么忙,正在东暖阁里吃茶看书。他见到太子来,继续翻着书,吩咐道:“坐吧。”

    太子谢恩之后坐下,康熙指着炕桌上的干果,说道:“这是老七送回来的,你尝尝。”

    太子忙躬身上前,捡了几颗榛子拿在手里慢慢剥,笑道:“七弟真是有心,这么远还不忘给汗阿玛送年礼回来。”

    康熙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太子一眼,哼了声道:“这可不是他送的年礼,而是他从当地百姓家中收来,转卖给了内务府,要花银子买!”

    太子顿了下,觑着康熙的神色,略微犹豫了下,试探着说道:“唉,七弟怎能这般做,旗人不能做买卖也就罢了,当地老百姓难得积攒点东西换点油烟钱,他收了来赚钱就是与民夺利,这么几个大钱,亏他也看得上。汗阿玛不会与他计较,待其他的官员看到,又该弹劾他了,给汗阿玛添堵。只是汗阿玛,七弟毕竟年纪小,考虑不周,您可别生他的气。”

    康熙听着太子的话,手中的书慢慢放了下来,心中不悦,面上却没显。

    上次他御驾亲征时生了病,太子前来迎接时,半点不见忧色。

    大阿哥想去伊列,太子那边百般阻拦,康熙对此心里门清。

    念着他是自小看大的儿子,又是太子,康熙就没多说,到底顾全了他的脸面。

    既然他知道齐佑年纪小,对于亲兄弟身在苦寒之地,他一声问候都没有,却先出言指责。

    不顾父子之情也就罢了,还不顾兄弟之情。

    康熙端起茶杯吃了几口茶,将怒意与不悦强压下去,淡淡说道:“老七不是在做买卖,更不是与民争利,这些是他收起来送进京城,顺便替百姓赚些柴米油盐钱,他一个大钱都没过手。每份货物有多少,哪家哪户几张皮毛,几斤干果,账册上写得一清二楚,都一并送到了我这里。”

    齐佑做事谨慎牢靠,账目向来清楚,怎么会落下如此大的把柄于他人之手。

    太子暗自懊恼不已,知道他又心急说错了话,忙垂下头,惭愧地道:“是我误会七弟了,七弟做事一向深得汗阿玛的心,人又孝顺,万万做不出让汗阿玛为难操心的事情。”

    康熙笑了下,说道:“他怎么不让我操心了,这么多皮毛干果送回来,让我买了不说,还在外面欠了一堆债,厚着脸皮找我要银子去还呢。”

    太子愕然,呐呐说道:“七弟如何能这般做?他为何欠了银子?”

    康熙烦恼地道:“他在外面买了粮食,那边的荒地还没开好,种下去的小麦,差点连种子都没收回来。这个小混账,真是不让人省心。”

    太子沉吟了下,小心翼翼说道:“汗阿玛也不用生气,七弟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只北地着实太过严寒,种庄稼是看天吃饭,任你有万般本事,老天不配合的话,什么都办不成。汗阿玛,既然有人参揍七弟是要挖断觉罗氏的龙脉,倒不如算了吧,将七弟召回京,还是管着顺义的学堂,他也能少吃些苦。”

    对于太子的想法,康熙试探下来,说不出的反感与失望。

    太子说得轻巧,听起来一心替齐佑着想。在康熙看来,他是虚伪又欠妥当。

    数千喀尔喀百姓被齐佑迁去垦荒,撒手不管的话,他们会被别的蒙古部落收去。

    北地垦荒的重要性,乃在于水师,朝廷在黑龙江河流域的军师布防。

    水师建好之后,朝廷则要给他们拨粮草。北地垦荒有了收成,可以拿去养水师与边军,能缓解户部国库的困难。

    北地垦荒,得用长远的眼光去看,岂能只看一年两年的收成。

    康熙抬眼看向了太子,平静说道:“再让他去折腾两年吧。”

    这样一来,太子有点猜不透康熙的心思了,脑子不禁转得飞快,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是,反正没几个银子,由着七弟折腾去吧。汗阿玛,顺义学堂那边可好?二伯父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林义诚管得如何。这是我们觉罗氏的学堂,可不能出了差错,被人看了笑话去。”

    康熙随口道:“学堂就那样,教书育人,读书上学,能让人看什么笑话。”

    “也是。”太子应了句,想了想,心一横说道:“汗阿玛,我想年后去顺义学堂走一圈,学堂是七弟的心血,也是我们觉罗氏的脸面。七弟身在北地回不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想去帮帮他,让他能放心去琢磨垦荒之事。”

    康熙一口回绝了,说道:“年后你二伯会去顺义,你是太子,随意出京成何体统。”

    太子脸上失望闪过,到底不敢多说,只能闷闷应了。

    父子俩都不高兴,算是不欢而散。

    在北地的齐佑,也是怒不可遏。

    赊欠到了粮食,他们都暂时不用饿肚子,齐佑算是松了口气,

    齐佑不担心康熙会不出钱,不给他就回京城一趟,亲自去户部要回他先前交的银子。户部敢赖账,他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乖乖还钱。

    外面冰天雪地,大家都闲了下来。人一闲,吃饱了没事情做,就会没事找事。

    到了年关时,齐佑照着原来的计划,将最肥的猪杀了三头。加上他们上山猎到的野兔野鸡等,分给了几个村子,用萝卜酸菜一起炖了,大家美美吃了一顿。

    各村佐领也会做人,请了教他们种地的披甲人师傅前来吃杀猪饭。披甲人带来了酒,几个平时玩得好,臭味相投的,围坐在一起喝得面红耳赤。

    酒上了头,几人也不怕冷,手上提着酒囊,跑出去找相熟的人说酒话。

    测绘的这群同学平时玩得好,父母跟来的,家里也不呆了,跑到齐佑给林琇琇她们修的宿舍,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杀猪饭。

    张松年纪大些,照顾着荷叶她们,跑进跑出加菜加柴,忙个不停。

    几个酒鬼晃荡着走来见到张松,不知是谁带头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道:“妹妹,这么冷的天,瞧你脸都冻得通红了,快过来让哥哥替你暖一暖!”

    这人说的蒙语,张松没听懂。不过从他语气中,也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话,横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进了屋。

    这人见张松没搭理,脸面顿时就有点挂不住了。同伴怪叫起来,取笑道:“布日固德,人家可是读书人,哪看得上你,你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布日固德以前定了一门亲,还没成亲时噶尔丹就打了来,未婚妻在那场战役中死了,他迄今还没成亲。

    布日固德脾气本就不好,被同伴一嘲笑,酒气冲到了头顶,霎时暴躁如雷,骂道:“不过是个臭女人罢了,读书人算个逑!老子今天还就不信邪了!”

    旁边的披甲人巴彦死死盯着张松进去的那扇门,舔了下嘴唇,说道:“你别说,这群娘们与其他女人比起来,还真是不一样。”

    其他人跟着点头,说道:“细皮嫩肉的,水灵得很。”

    布日固德喝了几口酒,一扬手说道:“走,咱们进屋去瞧瞧,究竟有多细皮嫩肉。”

    巴彦眼珠子一转,说道:“将军叮嘱过我们,可不能乱来,七爷会生气。”

    布日固德不屑笑了起来,说道:“女人再厉害,以后还不是要嫁人。大不了,老子真看上了她的话,以后娶了就是,就是七爷也没话说!走!”说完率先大步向屋子里走去。

    有人带了头,几人叫嚣着跟在了身后,闯了进屋。

    张松正在往锅子里下酸菜,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寒风吹进来,她惊得手一抖,忙回转身看去。

    见到是先前遇到的几个醉鬼,张松顿时脸一沉,呵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屋子里热,张松脱了皮袄,露出了纤细的腰肢。布日固德淫.邪的目光死死巴在她腰上,几乎动弹不得,啜了下牙花子,流里流气道:“妹妹,我们来陪你们吃酒!”

    其他几人,不怀好意笑起来,放肆打量着林绣绣与荷叶她们几个姑娘。

    张柏是男丁,见机不对马上跳下炕,挡在了前面,生气地说道:“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说的是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快出去!”

    其他几个年纪小些的,虽没弄懂发生了何事,见张柏站出来,一并跳下炕,站成一排挡在了前面。

    巴彦听懂了张柏的话,抱着手臂嘲笑地看着布日固德,说道:“他说这里不欢迎你,让你滚!”

    布日固德哪经得起激将,上前一步揪住张柏的衣衫前襟。他生得人高马大,身形几乎是张柏两个壮,只一拉一拽就将他甩在了地上,骂道:“滚犊子,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

    林绣绣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起来,大喊道:“救命呀,有歹徒,救命呀!”

    张松脸色煞白,放下酸菜忙去搀扶张柏。她的手臂一下被布日固德拉住,他臭烘烘的嘴凑过来,嬉皮笑脸道:“你去管他作甚,来陪老子吃酒!”

    屋子里乱成一团,荷叶机灵,悄然溜下炕,连外袍都来不及穿,汲拉着鞋子就往齐佑院子方向奔。

    巴彦见门帘晃动,他脑子还算聪明,见状赶紧冲出去追。

    荷叶听到身后的动静,心砰砰都快跳出了胸腔。她顾不得冷,拼尽全力往齐佑院子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喊:“七爷,救命呀!”

    女孩子的声音尖,加上四周安静,有人听到动静纷纷掀开门帘,朝外打探发生了何事。

    平时萨布素经常给齐佑送肉松吃食,这次杀了年猪,他回请了他们父子一起来用饭聊天。

    萨布素先说了些船坞的事情,齐佑听完后,说道:“造船师傅都是从江南来,生病的一定要好生养着,别再上工了。”

    萨布素说是,“七爷放心,那边的大夫我没让他们回家过年,就怕到时候有人生病头疼,连药都吃不上。只是我听大夫说药材少,好些味药都缺了。”

    齐佑说道:“先前我已让回去京城的人,从太医院带些药材回来,待到春上会好一些,如今只能先对付一下。”

    萨布素高兴不已,笑着说道:“还是七阿哥考虑得周到。大夫说了,好些人只是冷着了,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段时日就会好转。”

    常德听两人说着话,这时插嘴道:“南方的人身子弱,像是以前吴先生他们初来北地,都大病过一场。唉,不然的话,吴先生就不会这么早过世了。”

    萨布素看了齐佑一眼,脸一沉说道:“他们是罪人,被发配到这里,是他们自作自受,哪能同情他们。”

    吴兆骞当年是牵扯到科举案,里面形势复杂。江南这群文人,向来被康熙忌惮,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常德自知说错了话,神色尴尬不已,见齐佑依然面色寻常在吃茶,心下稍松,干笑道:“七阿哥,天气这般冷,不如您也吃一杯酒吧。”

    齐佑深知康熙对江南的看重,几次下江南不说,还放了心腹曹家与李家在此地。

    康熙的做法齐佑当然清楚,不外乎为了巩固江山社稷罢了。

    关于这群文人,齐佑尊重他们的做法,却不会苟同。

    他们想要反清复明也罢,不满大清的统治也罢,写诗暗自嘲讽大清,这都很正常。

    只是他们的出发点,齐佑认为有点虚。

    读得起书,能有闲心出来带头的闹事的,家境都不错。

    底下老百姓,真不在意谁当皇帝。谁给他们太平盛世,谁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做乱世人,他们就认为谁好。

    他们这群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当年崇祯穷得那样,也没见他们捐点银子出来,帮着大明渡过困境。

    他们所想的,与旗人没什么不同,他们想要世卿世禄,想要做人上人。

    齐佑暂时不会去趟这潭浑水,听到常德生硬的转折,不禁笑了笑,说道:“我真不吃酒,你们吃吧,我喝茶就好。”

    他的话音刚落,得高奔了进门,大惊失色道:“七爷,好似张松他们那边出事了,有人在追荷叶!”

    齐佑脸色霎时一沉,跳下炕奔进卧房,套了厚皮袄就往外冲去。萨布素与常德面面相觑,想到这些莽汉,又蠢又无法无天,赶紧放下酒杯跟在了后面。

    荷叶到底年小,路上结冰滑,她跑得太急一下摔倒,被巴彦赶上来捉住了。他恼羞成怒,抓起她一巴掌就要扇过去,骂骂咧咧道:“臭婊子,居然敢跑!”

    桂和领着护卫跑过去,怒道:“你做什么,赶紧放开她!”

    巴彦见到桂和他们来了,心中暗叫了声不好,忙收回手,扯出一丝笑,说道:“我在与她闹着玩呢!”

    桂和才不相信巴彦的话,平时他与荷叶她们也熟悉,赶紧跑过去拉过了她护在身后。

    桂和见荷叶连厚衣衫都没穿,想到齐佑的叮嘱,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脸色大变,对护卫说道:“你快去张柏他们那里瞧瞧!”

    荷叶又冷又怕,上下牙齿都咯咯作响,哭喊着道:“他们在欺负松姐姐,要松姐姐陪他们喝酒!”

    巴彦阴沉着脸,剜了荷叶一眼,刚要开骂,见齐佑已经过来,萨布素与常德也一起到了。他到底不敢多说,脸色白了白,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眼神冰冷,看了巴彦一眼没有做声,对桂和道道:“快带荷叶回屋。”

    护卫那边冲进屋,布日固德已经将张松摁在了炕上,强行往她嘴里灌酒,骂道:“臭娘们儿,给脸不要脸,你给老子喝!”

    张柏被他的同伴挡住,林绣绣也被人拉住,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她哭得都快没了人形。

    护卫们脸色一变,顿时沉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屋子的几人见齐佑的护卫来了,酒终于醒了几分。布日固德放开张松,走到门边,舔着脸笑道:“几位爷,我在请她吃酒呢,我看上了她,想要娶她做媳妇!”

    “砰”!

    一声枪响,布日固德定在了那里。他垂下头,难以置信看着自己的腿上冒出来的血,痛意袭来,他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跟过来的巴彦神色大骇,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眼前,尚冒着烟的枪筒,对准了他。

    齐佑眯缝起眼,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第七十二章

    硝烟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在寒凉的空气中弥漫开,嚎叫哀鸣声震天。

    听到动静,原本在屋子里热闹吃饭的人,全都争先恐后跑了过来, 很快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布日固德几人, 血流一地, 如同蛆般在地上挣扎。他们神色慌张, 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除了巴彦之外,其他几人的父母亲人挤上前, 帮着止血, 哭天抢地喊起来:“怎么就弄成这样了,是谁,究竟是谁,你快说啊,阿玛去替你报仇!”

    萨布素见到齐佑二话不说就开枪, 先前吃多酒晕了的头, 被寒风一吹,脑子瞬间清明, 只剩下耳朵脑子嗡嗡作响。

    他看了躺在那里呻.吟的巴彦,觉着实在是丢脸, 忙叫来常德,吩咐将他拖到一边去。

    布日固德的父亲少布抱住他,大起胆子看向手上提着枪, 神色冰冷站在门口的齐佑,嗫嚅着问道:“敢问七阿哥, 他做了什么错事, 你要杀了他?”

    齐佑淡淡地说道:“你们来的时候, 我早就说过,要守礼守法,不要到处惹事,否则我就不客气。他们几人吃了几口酒,到处晃荡欺负妇人弱小,实在该死。”

    布日固德流了太多血,冷得嘴皮都白了,瑟瑟发抖打着哆嗦,本能辩解道:“我没欺负人,我可以娶她。”

    少布深知儿子的性格,眼瞧着他的惨状,又心疼又怨,跟着说道:“七阿哥听到了,我家愿意娶她,大不了拿着聘礼来提亲就是。七阿哥,布日固德垦荒时下了大力气,从不偷懒。我们以前本来放牧,打猎,您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感激您,让我们来种地垦荒,我们也答应了。七阿哥,您为了一个女人就要对他下死手,实在是令人心寒!”

    围着的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缘由。几个平时就是刺头的人,此时站出来附和道:“我们本来就不会种地,一切都是看在七爷的面上,才来到这里垦荒。”

    “他们只是多喝了几口酒,不懂事,脑子糊涂了点,哪就用下如此重的手了?”

    “布日固德都愿意娶她了,算得了什么大事!”

    萨布素蒙语不大好,没太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只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再看周围其他人不停点头附和的模样,暗叫了声不好。

    他就只带了一两个随从亲兵,齐佑的护卫不多,那群神出鬼没的人,好几个被派回了京城。

    若是这群人乱起来,萨布素紧张不安,悄然握紧了拳头,下意识看向了齐佑。

    齐佑波澜不惊望着面前愤慨的众人,平静地说道:“《阿勒坦汗法典》,《卫拉特法典》《喀尔喀法典》,里面都写得清清楚楚,要求你们该当如何对待女人。你们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俗语说:“连可汗也是女人生的”,“对喂乳汁的母亲要尊敬”。可我看你们现在的表现,真是羞死先人,愧对列祖列宗!”

    原先还愤愤不平的人,这时愣在了当场。

    齐佑提到的几部法典,从蒙古族上就流传至今,他们一直引以为傲。就是没读过书的都听过,靠着口口相传也大致懂得一些。

    齐佑一眼扫过地上几人,声音冷了几分:“你们愿意娶,也要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嫁。如果不愿意的,你们就用强,这与强盗畜生有何不同?还有脸借着喝酒糊涂了,那以后大家出去干坏事之前,都先喝些酒。仗着酒后糊涂,就能免于处罚,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少布见机不对,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布日固德腿断了,他就算有错,也抵消了罪。以后他再也不能下地干活,干不了活就活不下去。他是我的儿子,我不忍心看着他死,这里,我们实在是留不下去了,请求七阿哥允许我们离开。”

    齐佑看向少布,片刻后笑了,爽快地道:“好啊,你们可以走。”

    他看向面前的众人,说道:“你们之中还有不愿意种地的,都可以离开,没事。我不会怪罪你们,随便走就是。你们避开了两次噶尔丹的侵犯,总不会那么倒霉,再遇到第三次。”

    齐佑虽然态度温和,先前那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却悄然往后退了回去。

    谁愿意在滴水成冰的天气,离开暖烘烘的家。他们吃到香喷喷的肉菜,那股美味还在唇齿间萦绕着呢。

    种地垦荒辛苦,放牧居无定所更加辛苦。他们只是部落贵人们的奴隶,给贵人放牧,奶还好,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口肉。

    少布楞在了那里,他的本意是要鼓动其他不乐意种地的人一起离开,借此来威胁齐佑。

    齐佑从来不乱与人置气,更不是在威胁他们。

    今年开的荒地不算多,还不够安分守己的百姓们耕种。

    既然不愿意留下来,走一些人,还能减轻他的一些负担。

    等到明年这边进驻水师之后,军屯有了人手,留下来的熟手们带着他们去垦荒,他真不愁没人。

    他仁慈,但不乱慈。

    对于不安定的因素,明知道还留着,他就成了农夫与蛇中的农夫。

    齐佑看到几个佐领站在人群中,叫了他们上前,扬声道:“再次强调一遍,愿意离开的,我绝对不会拦着,也不会为难你们。等下回去之后,你们去在佐领处录名,我这边好计算下月发放的粮食。”

    几个佐领也懊恼不已,齐佑交待过他们无数次。他们费劲口舌,跟这些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去招惹跟在西洋人身边的这群姑娘,谁知道他们还是不听。

    平时不听话不服管之人,他们也头疼讨厌得紧。这次正好趁机把他们赶走,几个佐领互相看了眼,彼此心神领会,争先恐后大声道:“七爷放心,等下我回去就各家各户去问,要走的,绝不留着他们!”

    齐佑看着眼前一张张茫然,写满着苦难沧桑的脸,心情极为复杂,朗声道:“要留下来的,就要遵守规矩,敢犯事的,就是他们今日的下场。”

    他看向少布父子与其他几家人,不容置疑说道:“这里不能留你们了,你们即刻就走。得高,你带着护卫,前去督促,允他们带走家里剩下的口粮。其他的如农具等东西,不是属于他们的,一样都不许带。”

    犯事的这几家人一听,顿时吓得白了脸。

    天色阴暗,好似又要下雪了。没了容身之处,就算是牛羊都会被冻死。就算有点口粮,他们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

    何况,他们渐渐习惯了安稳的日子,只要肯干,就不会饿肚子,谁也舍不得离开。

    这些人赶紧跪下来,磕头求饶:“求七阿哥饶了我们吧,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们一定听话!”

    少布见到情形不对,将布日固德一扔,紧跟着磕头告饶:“求七阿哥发发善心,我错了,您既然救了我们的命,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救命之恩,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齐佑笑了下,淡然说道:“我不需要你们的感谢,嘴上说着感谢,心里却百般埋怨不满,我受不起。其实我也感到奇怪,你们在住进温暖的屋子之前,吃热汤饭之前,你们怎么不先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们不愿意种地呢?”

    有那看不下去,想要替他们求情的,一下退了回去。有那脸皮薄的,羞愧地低下了头。

    干活不愿意,吃饭却没客气,哪怕是父母亲人,也不会任由他们这样。

    齐佑身为阿哥,没有如贵人那样奴役鞭打他们,没有缺了他们的粮食。

    哪怕是让他们垦荒,地以后也是他们的,先前两年还不用交赋税,对他们已经足够宽容照顾。

    齐佑吩咐护卫将人赶走,没再理会,转头进了屋。

    萨布素愣了下,跟在后面进去,讪讪问道:“七阿哥,那巴彦…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齐佑好笑地问道:“巴彦是你的兵,难道在边军之中,就不讲军法了吗?”

    萨布素呆了呆,赔笑道:“这些披甲人,唉,您也知道,向来彪悍不服管教”

    齐佑就那么微笑看着萨布素,在他冰凉的目光下,萨布素话语不由得开始凝滞,舌头都快打结,硬着头皮说道:“七阿哥放心,我这就去处理好。常德,你跟我来。”

    常德忙跟在萨布素身后出去了,齐佑没有去管他们。这点小事,他相信萨布素的聪明。

    屋内一片狼藉,张柏懂事,埋头收拾归整。张松不断小声安慰被吓坏了,还在哭个不停的林绣绣。

    荷叶紧紧抿着嘴,圆溜溜的眼睛中,满是怒火,看上去尤未解气。听到林绣绣的哭声,她不耐烦地道:“别哭了,哭什么哭,松姐姐都没哭!再说了,该哭的,应当是他们这几个混账!”

    林绣绣被噎着,禁不住打了个嗝,眼泪汪汪看上去又可怜,又委屈。

    张松见齐佑脚步微顿,站在那里笑,赶紧理了下散乱的头发,责怪地斜了眼荷叶,低声提醒道:“你小声些,七爷还在呢。”

    荷叶听到张松提醒,飞快地瞄了齐佑一眼,缩在炕角不吭声了。

    齐佑看到荷叶垂着脑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还咕噜噜转个不停,着实忍俊不禁,笑道:“荷叶说得对,该哭的是那些混账。”

    荷叶立刻抬起头,眼神闪闪发亮,冬天时长胖,养白了些的圆脸蛋上,得意绷都绷不住,扑簌簌直往下掉。

    齐佑笑着朝她颔首以示鼓励,然后肃然道:“荷叶今天做得很对,你们在力气上与他们不能比,就不要硬着来,得赶紧去寻求帮助。”

    张松沉默了下,自责地道:“荷叶比我小,我反倒没她机灵,连累大家受了罪,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会改正,不让七阿哥再替我们操心。”

    齐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处处照顾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我不一定能时刻在,所以你们得学习如何自保。遇到强敌,实在没办法对付的,你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护住性命。活下来,才有无数的可能。”

    大家都认真听着齐佑说话,林绣绣难过地垂下了头,说道:“等到我们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些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可是要等到那一天,还得要好久好久啊!”

    齐佑沉吟片刻,说道:“那天是会很久很久。只是,你们变得足够强大之后,只能让脑子稍微清楚之人不敢欺负你们,遇到纯粹的坏人,你们还是得提高警惕。”

    荷叶眨巴着眼睛,问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纯粹的坏人?”

    齐佑说道:“就像今天这几人,他们就是纯粹坏。他们不是不懂,也不是喝多了酒,酒后发疯。真傻的话,你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会多想。这些人也蠢,只他们骨子里就坏,仗着蠢无法无天。你们不要跟这些人讲道理,讲不通,只能将他们打得彻底服了,他们才会消停。”

    大家神色若有所思,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齐佑暗自叹息,女性在这个时代是弱者,其实,在后世也好不了多少。

    雄性动物总爱展现自己的力量,靠着道德法律约束,他们会有所收敛。约束不住的,到处展现自己的生殖力量,丑陋不堪。

    齐佑身为男性,他没有沾沾自喜,只感到耻辱。

    先做好一个人,再谈男女也不迟。

    安抚好她们回到院子,饭菜早就凉了,桂和连忙上前收拾:“奴才重新去换热的来。”

    齐佑不饿,也没心情吃饭,说道:“不用了,去烧壶水泡茶吧。再准备两碗面,等下煮给萨布素与常德吃,他们估计还没吃饱。”

    桂和应是,收好炕桌提了茶上来,萨布素父子也一身寒意进了屋。

    齐佑招呼两人坐,倒了杯茶递过去,说道:“桂和,你去将面煮上来。”

    萨布素见到桌上的饭菜已经收走,正准备饿肚皮,听到齐佑给他们父子准备了面,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多谢七阿哥,还是七阿哥细心。”

    齐佑笑笑,“难得请你们来吃杀猪汤,最后只吃了碗面,是我招呼不周,还得请你们见谅才是。”

    萨布素与常德连声说不敢。

    他们是真不敢,齐佑在他们眼里脾气温和,永远不急不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待亲眼见到他眼都不眨接连开枪,凌厉强势,毫不留情处置了好几家人,父子俩到如今都有些没回过神。

    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面,萨布素身子暖暖的,浑身放松下来,望着窗外开始飘飞的雪花,迟疑了下,说道:“先前我见到那几家已经离开了,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人受了伤。周围几十里都没有人烟,不知道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齐佑垂下眼眸,慢慢吃着茶,哦了声,没有接话。

    他们走不远。

    齐佑先前只伤了布日固德几人,没有要他们的命。

    但是他知道,几人活不了。

    被赶走之后,他们开始除了一腔愤怒,憎恨他与其他不愿意走的同伴之外,还有斗志昂然。想着要活下来,活得好好的,不让人看扁,以后回来复仇。

    等到过两天,又冷又饿,没有栖身之所时,他们就会认清现实了。

    对于造成眼前局面,受伤成了拖累的罪魁祸首,他们会开始怨怼,责备。

    接下来,他们会以以无数的借口安慰劝说自己,比如为了其他家人等,出手解决掉惹事之人,回转过来请求齐佑原谅。

    齐佑从来不同意株连九族的做法,更不是喜好杀戮之人。他们从此老老实实,安生种地,他也不会真让他们都去死。

    升斗恩米斗仇,齐佑尽力替这些人着想。久而久之之后,他们会觉着,他所做之事都是理所当然,一点不满就会翻脸。

    经过此次下狠手惩戒之后,这群人心中有了畏惧,此地算得上真正安稳下来了。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劝道:“七阿哥也不要生气,他们蠢得很,几口酒一上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齐佑认真地说道:“他们不是蠢,就是坏。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觉着我大题小做了。”

    萨布素被看穿,神色尴尬起来,含糊着道:“汉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结亲之后,一床被子同床盖,再大的怨气也没了。家里媳妇有出息,能出去赚银子,给家里长脸面,他们也不会拦着,以后还是会让她们出来做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桩?”

    常德在旁边听着,虽没说话,却不时点头,显然同意萨布素的说法。

    齐佑神色淡淡,提壶倒茶没有做声。

    其实齐佑并不怪他们,这就是眼下的世情。哪怕是后世,对待这种纠纷,难听的话不少。夫妻之间发生矛盾,都是劝和不劝分。

    萨布素犹豫了一下,说道:“因着总是打仗,好些人都没能成亲。像是巴彦,前后死了两个妻子,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如今依旧是鳏夫还未再娶。他今年已经快四十岁,这下他没了,家中香火真彻底断了唉,像是巴彦这样的人不少,着实是令人头疼。”

    听萨布素话里的意思,巴彦应该被解决掉了。齐佑抬眼看过去,不咸不淡问道:“巴彦的两任妻子,究竟是如何没了的?”

    萨布素顿了下,神色不自在起来,说道:“我也没多问,不知道是如何没了的。”

    齐佑说道:“其实将军都明白,何苦装作不知呢?你看他们,一边娶不到妻子,一边不拿女人当人。”

    萨布素干笑了几声,附和着道:“也是,他们是活该。可是七阿哥,长期以往,我只担心人心会乱,影响到边关安危。”

    常德神色若有所思,看了萨布素一眼,坐在旁边紧紧皱起了眉头。

    齐佑缓缓说道:“种地时,先要选取种子。坏掉的种子种到地里,生长不出好的庄稼。人的绵延与传宗接代,也跟种地选种一样。像是巴彦这等的坏种,香火断掉,就断掉吧。”

    萨布素一脸怔愕,呐呐道:“七阿哥,香火重要”

    齐佑脸上浮起了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说道:“我建议将军以后思考一件事情时,少提大局,着眼实际。先看到眼前的苦难,解决掉之后,再放眼天下,这样比较切合实际。”

    萨布素面子有点挂不住了,辩驳道:“我是这里的将军,不放眼大局,如何能统帅他们?”

    齐佑道:“将军为何守卫边疆?是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弱小百姓,让他们能不受外敌侵扰,安居乐业。可将军实际上是牺牲弱小,才守卫了边疆。这样的守卫,值不值得,又有何意义?”

    萨布素呆在那里,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常德却眼睛一亮,很是不给他爹面子叫了声好,“七阿哥说得是,阿玛经常说,要顾大局大局,我一直没弄明白大局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今我懂了,就是牺牲小的,保全大的嘛!”

    “滚一边去!”萨布素气得骂了常德一句,稳了稳神,认真问道:“七阿哥可有解决的办法?”

    齐佑沉思了下,说道:“我看过这边的人口数量,女人与男人大致持平。至于为何还有人娶不到妻子,除了有人纳好几房小妾外,其他原因,将军不如自己回去好生想一下。你若有姐妹女儿,愿不愿意嫁给那些光棍,推己及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萨布素与常德都好几房小妾,父子俩对视一眼,两人的脸同时有点红。

    他们肯定不愿意少纳妾,至于家中姐妹女儿,谁要嫁给那些无赖泼皮?

    齐佑没再理会两人,望向莹白的窗外,雪又下大了。

    瑞雪兆丰年,不知明年地里有没有收成。他没有银子,学堂还没有办起来。

    苦什么都不能苦教育,究竟从哪里再能赚到银子呢?

    齐佑低头看向茶碗,顿了下,眼睛止不住一亮。

    第七十三章

    如今对齐佑来说, 能稳妥赚到钱的地方,当然是内务府。

    说起来,齐佑将主意打到内务,府也就是康熙的身上, 也就是另类的“坑爹”。

    齐佑打算赚康熙的钱, 走非同寻常的皇商路线。不过他问心无愧, 所有得来的钱, 他一个大钱都不会要。全部交到百姓手上,或者拿来发展当地的教育与基础设施。

    卖过一次干果皮毛, 总不能年年卖, 不然康熙该翻脸了。

    拉平仓地区穷得很,除了黑土地就是令人沉醉的蓝天碧云。

    齐佑望着不时晃动的厚门帘,禁不住笑了笑。

    他穷得叮当响,能赚钱的地方很多。船坞与水师,与罗刹国的贸易上, 他只要愿意, 能神不知鬼不觉赚得富可敌国。

    可惜啊,这些他都不能做。

    不知道康熙可喜欢东北能吹散骨头的寒风, 给他装几罐子送到乾清宫,让他体会一下当年祖宗曾体会过的苦寒。

    旧时东北有三宝, 人参貂皮乌拉草。新三宝的貂皮则换成了鹿茸。

    人参貂皮贵重,貂金贵稀少,还不一定能猎到。

    这个时代还是有一定的好处, 比如注重生态,决不允许过度打猎。

    猎人都很自觉, 在春季产卵的季节是封猎期, 幼小, 怀孕的母兽也不会猎,保证猎物不被灭绝。

    齐佑当然支持保护生态,貂皮再贵重,他也不会打这个主意,发动人去大肆猎杀。

    人参主要在长白山地区,这片是朝廷的,决不允许其他人去挖。

    至于乌拉草,满人早就当做宝贝,嫩的时候拿来喂养牲畜,老了拿来编织,做靴子。对满人来说见怪不怪,有钱人不稀罕,卖给穷人又不值几个钱,运到京城卖实在不划算。

    梅花鹿与鹿茸,宫里在南苑那边有养,围猎场也有,这个也不稀奇。

    其实东北地区远不只是这些宝贝,尤其是齐佑所在的地方离牡丹江挺近,物产丰富。

    齐佑想到了每年声势浩大的查干湖冬季捕鱼。查干湖鱼有名得很,可惜离得太远,差不多有近三千里,只能遗憾放弃。

    好在牡丹江的鱼类也很丰富,尤其虹鳟鱼在后世是地理标志产品,如今虹鳟鱼还没引进,同样只能放弃。

    东北木耳,在牡丹江地方的产地最有名。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人工种植木耳。

    不过人工种植是在木上打孔砍花,照样是靠天吃饭,产量稀少,属于贡品。

    齐佑不懂如何种木耳,等到以后他会让底下的人去试种。拉平仓地区太穷,产的木耳不用上贡,被他扒拉进卖给康熙的计划里。

    除了橡子等干果外,还有椴树蜜很有名,齐佑不会养蜂,亦暂时放进了未来的计划中。

    最快能来钱的,还当是牡丹江的镜泊湖红尾鱼。先前齐佑看到茶碗里的茶水,就想到了红尾鱼。

    红尾鱼产于高山堰塞湖,肉质细嫩鲜美。齐佑能记得这种鱼,是因为红尾鱼白身配着鲜红的尾鳍下叶,很美,有特点,一眼就能与其他的鱼区别开。

    活鱼运到京城就甭想了,冷冻的鱼与鱼干的滋味如何,齐佑也没尝过。

    宫里不缺鱼,但这种鱼又美又稀少,贵人们就要的是贵重。再拿来吹嘘包装一下,齐佑赚起康熙的银子来,理不直气也壮。

    严寒也有好处,不缺冰,冷冻后的鱼包裹好一些,运到京城也不会化。加上有炕,还可以试着烘烤鱼干。

    说干就干,齐佑暂时将其他事情抛到了脑后,与萨布素常德说起了此事:“不知道将军可吃过山上湖里的红尾鱼?如果好吃,鱼又多,我想去抓一些运到京城去卖。”

    萨布素吃过湖里的红尾鱼,细腻鲜美归细腻鲜美,只他向来不喜欢吃鱼,鱼刺多麻烦,没有大口吃肉来得爽。

    听到齐佑突然提及要去抓鱼卖,萨布素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以为他想赚些私房银,犹豫了下,还是老实说道:“湖里的鱼多得很,我们这边人都不大喜欢吃,只达斡尔与鄂伦春其他几个部落抓得多。京城什么没有,也不缺鱼,运到京城能卖出价钱吗?七阿哥,若是您想赚银子,靠着抓鱼卖钱,一年也走不了两趟,可赚不了几个银子。”

    常德很喜欢吃鱼,听到后顿时来了兴致,不待齐佑回答,很是捧场积极说道:“湖里的鱼,比河里的鱼要鲜美百倍,只用加点盐一烤,连鱼刺我都能嚼着吃了。阿玛真是爱瞎担心,再说七阿哥想出来的主意,肯定能赚大钱!”

    萨布素见儿子拆台,郁闷不已,暗自骂了句蠢货,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闭嘴,我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

    常德噎了下,满脸不服气,到底没敢再还嘴。

    齐佑只当没看到,笑着说道:“常德说得对,每个地方的鱼都有自己的特色。就算是同品种的鱼,长在不同的水里面,吃起来口味也不一样。再说这是来自北边的鱼,物以稀为贵,不愁没有销路,宫里的人肯定都喜欢吃。”

    宫里很少吃鱼,底下伺候的人怕贵人们被鱼刺卡住,鱼呈上去也先剔去了鱼刺。

    哪怕御厨身怀绝技,剔掉鱼刺之后,鱼肉也烂糟糟的,失去了原本的风味。

    不过齐佑不担心,主要是康熙喜欢吃鱼,鲥鱼刺多,却是他的最爱。

    鲥鱼产于江南,同样是贡品。为了保证鱼的新鲜,快马加鞭送进宫,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

    齐佑与康熙吃过饭,他下令御膳房,无需将鲥鱼的刺去除掉,清蒸之后送了上来。

    康熙虽吃得不多,但齐佑仅仅从他这个举动,便知道他懂得吃鱼,以及对鲥鱼的偏爱。

    萨布素肯定不会知晓这些,皇帝的喜好与口味乃是秘密。宫里的人与近身大臣,哪怕知道了也不敢说。

    只要鱼送进京城,就不会愁卖不出去。他们从北地送进京城的鱼成本太高,亦只有康熙与达官贵人吃得起。

    进京的狼覃军们,年后就应该归来了。等他们到了之后,正好再次运送鱼进京。到了年底再送一次,一年送两次。

    来回奔波,辛苦是辛苦了些,到时候给他们丰厚的红封。不同于保护康熙那般,需要紧张得提着脑袋做事,还有钱赚,他们应当很乐意。

    至于康熙乐不乐意,齐佑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他实在是太缺钱。

    抓鱼只是他发展这里的第一步,富饶肥沃的黑土资源,除了开荒种粮食之外,文明发展迫在眉睫。

    齐佑不便细说,沉吟了下道:“起初我打算在这边开办学堂,先生倒不缺,宁古塔那边流放来的犯人,当教他们识字的先生足够了。修屋加上笔墨纸砚才是大头,这笔钱到处凑一凑,也能勉强凑齐。办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长期投入,必须找出一条生财之道。而且这条财路,其他人一概不许沾手,只用于教书育人,修路铺桥。”

    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北地地广人稀,荒无人烟。通往各处的道路,崎岖难行,在路上耗费大量的时间。

    眼下致富暂时难,但是路必须修。

    萨布素以为齐佑要捞钱,没想到却是一心为了这里的百姓。他愣了愣,老脸不知不觉红了,羞愧不已。

    想到四下烂糟糟的道路,萨布素顿时叹息了声,说道:“别说官道,就是像样的路都没有,外出就是吃苦受罪。各地本来就离得远,这路不好,走动就更麻烦,彼此联系得就少。我就算没读过书,也懂得没有流动,就富不起来的道理。”

    齐佑说道:“靠着我们这里修还不行,其他地方也必须一起修,靠着大家齐心协力,方能将将各处连起来。我现在管不到别处去,恰好将军在,拉平仓以及宁古塔周围的路,不说修得与官道一样平坦,至少得像样些,不要下雨时就塌荒,泥泞难行。”

    能将辖下的路修好,萨布素自是高兴不已,说道:“我生在此,长在此,能看到故土大变样,变得好起来,此生我也无憾了。七阿哥,您需要我作甚,只管吩咐就是。”

    齐佑笑了笑,说道:“修路需要勘测测绘,像是张松姐弟,荷叶他们的重要性,这下你能理解了吧?”

    萨布素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是我目光短浅,未曾想到那么多。”

    齐佑看了他一眼,没再让他难堪,将话转到了别处:“还有绘制舆图。这边的舆图我看过,将军也应当知晓,实在是不行。”

    萨布素吃过舆图不清楚的苦,对此感同身受,说道:“舆图很是粗略,只有大致方位,行军打仗时,有时候不小心就走偏了,那真是有苦说不出。”

    齐佑又笑了,起身去拿了一张舆图过来,递给了萨布素,“这是我们垦荒周围的舆图,将军你看看,与你以前见到的舆图对比一下,觉着有何不同?”

    萨布素打开舆图,常德也好奇凑了过去,霎时惊呼了声,说道:“好细致!不但有方位,里数都写得清清楚楚,山与河流标注了出来,还有这个比例”

    “你轻一些!”萨布素同样眼前一亮,对这份舆图爱不释手。听到常德大呼小叫,手扯了下纸,生怕他扯坏了,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下去。

    常德手背吃痛,缩回手哀怨地道:“阿玛,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您还打我。七阿哥是自己人,他看到没事,在外面的话,我得多没面子啊!”

    萨布素不留情面,头也不抬骂道:“滚你娘的!”

    齐佑忍笑,假装没看到常德涨红的脸,说道:“这些事情,同样得要张松他们去做。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来自皇庄的包衣奴才。跟在西洋先生身边这几年,不但要学算学,几何,拉丁文,还要学习专业的测绘知识。最后能留下来的,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北地办起了学堂,种地养鱼的,织布纺线的,考学出仕的,不拘哪一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路办学,好比是我们替后人积攒下的家产,至于发扬光大,就得靠他们了。”

    萨布素感慨地道:“是啊,我已经老了,能做多少事呢?想要到处一下大变样,只能靠后生了。如果不读书,不学本领,照着眼前的现状继续下去,这边永远就是苦寒之地。哪怕开垦了荒地,种出了粮食,也不过如此。粮食不值几个钱,靠种地发不了家。”

    齐佑笑道:“种地也能发家,前提是必须提高粮食产量。老百姓已种了几千年的地,粮食产量能看得到,迄今为止也没长几斤。由此看来,靠着经验并不能种好地。除非让专人去钻研琢磨,如何改善种子,粪肥,除虫等等。这里面包含太多的学问,经验只能作为参考,想要真正改变,必须靠着读书。当然要读的书,不是如何做文章,而是世人眼中看不上的杂学。”

    冬天冷得很,在这边必须穿厚皮袄,哪怕在屋内有炕,照样得裹着厚厚的夹袄。

    齐佑很怀念贴身的羊绒衣衫,可惜的是,蒙古各部落虽养羊放牧,技术不行处理不好,羊毛始终太硬。

    上好的羊毛,没能真正派上用处,只拿来织造地毡等,实在是浪费。

    若是能将这边的羊毛纺织发展起来,能织成羊毛面料,蒙古的牧民生活待遇,会得到大的提高。

    蒙古各部落还基本是奴隶制,各种陋习依然存在。遍地目不识丁之人,眼下想要改革,那是难上加难。

    萨布素愣了下,说道:“照着七阿哥的意思,读书不为了考学,还有人愿意读书吗?”

    齐佑笃定地道:“当然愿意啊。天下的人才,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们只苦于没有出路,被埋没了。三年一次大考,考中的,仅区区几百人,好多聪明的人,屡试不第。他们的聪明,其实并不在做文章之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读书高,所指是考科举的高,实在是遗憾呐!”

    常德心有戚戚焉,听得频频点头,道:“就是,我书读得好,就是做不好文章,阿玛总认为是我没学好。要是不用考做文章,而是考别的,比如抓鱼,我一定能考个抓鱼状元出来,我最会抓鱼了!”

    萨布素听得既想笑,又气不过,骂道:“滚你娘的!”

    齐佑却哈哈笑起来,朝常德举起了拇指,说道:“抓鱼状元也是人才,等到过完年我们就出发,我不懂抓鱼,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常德豪气万丈应了下来,将胸脯拍得哐当响,“七阿哥放心,凿冰抓鱼我也厉害得很,定不会让您失望。”

    萨布素瞧着常德的傻样,简直没眼看。嫌弃地别开了头,骂了他句,嘴角却止不住悄然上扬。

    他老了。

    常德资质平平,他一直发愁,待他没了之后,他的那点功劳,会不会延续下去,让常德接替他的位置。

    幸运的是,齐佑来到了这里,他想方设法让常德在齐佑面前露脸,却没见到什么效果。

    如今常德误打误撞能与齐佑搭上话,关系走得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商议了一些细节之后,大家分头准备。过完正月十五,萨布素与常德就领着全副武装的兵,准备好推车等抓鱼用具,帐篷吃食等,汇合齐佑与张松姐弟几人,一起朝堰塞湖出发。

    过年后雪停了,哪怕太阳高照,气温实在太低,雪依然没化,天地间几乎白茫茫的一片。

    道路难行不说,越往上气温越低。在夏季时节,骑马只要大半天的行程,他们足足走了近三天。

    到了山上的时候已近傍晚,来不及抓鱼,赶紧找了背风处扎营生火。

    齐佑全身上下,裹得只剩下了眼睛,眼睫毛还是结了一层冰。他顾不上进帐篷歇息,先过去看了下张松几个姑娘。

    林绣绣如今被锻炼了出来,一路上没叫过半句苦,进到帐篷还有力气与荷叶打闹,伸手去戳她的脸:“荷叶,你过一个年,可又长胖了不少,哎哟瞧这红脸蛋!”

    荷叶偏头躲开,笑嘻嘻道:“长胖了好呀,胖了才不怕冷。”

    张松在忙着生火,见荷叶要脱皮袄,忙拦住了:“哎荷叶,你快别发疯,等会仔细着凉。”

    齐佑见荷叶不以为然,压根不听张松的话,厚皮袄已经脱了一半,赶紧出声拦住她:“张松说得对,你们要穿厚实些,山上太冷,别生病了。”

    荷叶见齐佑发话,二话不说将厚袄子套了回去,脆生生应了,福身请安。

    张松几人忙纷纷跟着请了安,齐佑摆了摆手,“在外面别管这些,你们缺什么就说一声。周围是野林子,说不定有猛兽出没。你们若要出帐篷走动,一定要结伴同行。至于测绘的事情,实在太冷了,你们先放一放,这次就当是先来熟悉道路,等到夏天才上山做这些。”

    几人一起应了,齐佑叮嘱了几句,去营地里又走了一圈。兵丁们忙碌着,升起火堆在烧水煮热汤饭,一切井井有条。

    齐佑与萨布素说了几句句话,方回了帐篷。吃了碗热汤饭,随便擦洗了下,只脱了厚皮袄,便钻进褥子里睡了。

    得高与桂和与齐佑住在一起,两人轮流管着火盆值夜。

    齐佑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接着是站岗亲兵的呵斥声:“林子里是谁?出来!再不做声,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得高飞快递上了他的袄子,桂和则掀开帐篷冲了出去。

    第七十四章

    齐佑随意将厚皮袄裹在身上, 摸出枕头边的枪就往外走。得高机警地挡在了前面,护卫也已经围了上来。

    夜里时分,冷得空气都似乎凝滞了。齐佑一出帐篷,差点没被寒意掀了个趔趄, 眉头下意识皱起, 转头四望。

    除了林子那边黑黝黝, 淡淡月光清辉与白雪下, 四周一片明亮。

    整个营地已经有了动静,萨布素与常德也起了身, 一起奔向了齐佑。

    齐佑先去看了几个姑娘, 见荷叶从帐篷缝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睛里,惺忪中带着丝丝惊恐,他忙朝她摆了摆手,低声道:“回去, 不要乱跑。”

    荷叶嗖地缩回了脑袋, 紧紧合上了帐篷。齐佑听到里面传来小声嘀咕声,见到她们没有危险, 心下稍安。

    先冲过去查看的桂和已经跑回来,飞快说道:“前面站岗的兵发现了林子中有人, 朝天鸣了空枪,林子的人退回去没了动静。我们对林子不熟悉,不敢贸然上前。七阿哥, 您回去避一避,仔细危险。”

    营地在背风处, 后面就是积着雪, 光秃秃嶙峋的山石, 避无可避。

    齐佑沉吟了下,让桂和回帐篷去穿衣,对迎上来的萨布素说道:“再前去喊话。他们应当刚来,否则,先前不可能没动静。”

    萨布素一想也是,鼻子都快冻掉的天气,怕有猛兽,不敢冒然进到林子深处。在林子外面的话,得生火取暖,会早就被站岗的兵发现。

    他们上山时,走的是虽然绕一些,但平坦好走的道。

    林子中的人,要不是习惯了寒冷气候,要不就是对周围熟悉之人。

    齐佑紧盯着树林,很快对萨布素说道:“试着用蒙语喊话!”

    萨布素应下,干脆将常德带了过去,吩咐他用蒙语喊了一遍。

    没一会,林子中一阵窸窣声之后,走出来了三人。上前回话的,是个身着熊皮的矮汉子。

    离得远,汉子的语速又快又急,齐佑没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经过交流之后,萨布素勉强明白了汉子的意思,过来跟齐佑说道:“七阿哥,林子里的几人是达呼尔与鄂温克部落的人,罗刹国侵犯布里亚特蒙古时,他们逃了出来,不知为何到了此地。”

    达呼尔就是后世的达斡尔,以前大清将鄂温克,鄂伦春以及达斡尔各部,统称为索伦。努尔哈赤征服了贝加尔湖东的几个部落,将他们收编进八旗。

    后来,朝廷陆续多次调整收编,索伦部的一部分人入了军营,一部分人依然过着原来的生活,但必须向朝廷纳贡。

    朝廷收编的,仅仅是一部分,还有好些分散到其他地方的,依然独立于外。

    这些部落之间聚群而居,依照着父系血缘禁止通婚,大部落逐渐分成小部落。基本还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靠着渔猎为生。统一劳作,统一分配。

    在明朝,曾对他们记载为“野人女真”,语言有些大致与满语相近,有些则与蒙语相近。

    他们各部没有文字,却有自己的语言,与外界沟通,则看聚居地主要讲什么语。

    在布里亚特蒙古部,有达斡尔与鄂温克混居在此,就习惯了使用蒙语。

    边关战事不断,加上戈洛文当时侵犯布里亚特蒙古,估计他们便在此时逃了出来。

    北地地广人稀,他们又擅长渔猎,躲避能力强,这么久没被发现也正常。

    齐佑一听说是达斡尔与鄂温克在一起,又是讲蒙语,肯定了原先的猜测,说道:“你去将他们带过来。”

    萨布素犹豫了下,依言走上前,跟几人说了几句,然后一起走了过来。

    齐佑不动声色打量过去,他们看不出来年纪,黝黑的脸庞被冻得裂开一道道口子,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白霜。只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同样来回打量着齐佑。

    萨布素见几人无礼,顿时脸一沉,刚要出声呵斥,先前答话的汉子开了口:“我知道你,你是大清的七阿哥。”

    齐佑能听懂汉子近九成的蒙语,从容不迫点点头,“是我。你是哪一部的,是鄂温克还是达呼尔?”

    汉子目露诧异,接着笑了起来,说道:“传言七阿哥聪慧过人,看来真是名不虚传。我是鄂温克部,来自杜拉尔哈拉,叫土谷素。”

    他指着身边的两人分别介绍了:“他叫额勒春,是达呼尔部的踏坦达,他叫库哈,是鄂伦春的莫昆达。”

    杜拉尔哈拉的意思是来自水边部落,踏坦达与莫昆达,乃是大家长的意思。简单来说,他们三人都是小部落的首领。

    齐佑看向另外两人,万万没想到三个部落齐聚在此。他脸上带着笑,掩去了心里的惊讶,招呼几人进帐篷说话:“既然几位来到此地,外面寒冷,还是先请进来吃杯茶吧。”

    三人互相看了眼,齐声道谢后,跟在齐佑身后进了帐篷。

    萨布素拉着常德,主动坐在了齐佑身边,暗自护住他。几人将小小的帐篷挤得水泄不通,桂和与得高只得蹲在帐门边煮茶,

    土谷素看上去是话事人,主动说道:“当年罗刹国强盗攻打过来,我们的家产被洗劫一空,他们勒令我们投降,向他们纳贡。呸!这些狗杂碎,哪怕是打碎我们的腿,我们也不会向他们屈服!”

    额勒春与库哈同样神色愤慨,表达了对罗刹国的仇恨。

    齐佑听他们讲话,额勒春讲的话,偏向于满语,库哈偏向于蒙语多些,他能听懂七八成。

    常德能听懂一半,萨布素就基本靠神色猜测了,只能靠过去低声问常德,听他结结巴巴解释。

    齐佑感慨不已,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着实辛苦你们了。不过,你们为何来到了此地?”

    土谷素神色黯淡下来,难过地说道:“不瞒七阿哥,我们带着族人从罗刹国手上逃出来,家产没了,族人也死了不少。我们三部彼此帮助扶持,打猎捕鱼为生,方艰难活了下来。听闻大清前来的七阿哥在此种地,便带着部落族人前来投靠。冬日路不好走,赶了一夜方赶到此地。不敢贸然上前,就先到林子里想法子,结果被你们的兵发现了。我们绝无二心,愿意臣服大清,给大清纳贡!”

    说完,土谷素率先单膝下跪,朝齐佑行了大礼。其他两人跟着郑重起誓,一并行了礼。

    齐佑愣了下,起身虚虚伸出双手,说道:“诸位快快请起,不用如此大礼。”

    土谷素见齐佑没答应,跪在那里没动,眼神直直盯着他,问道:“七阿哥可是看不起我们,不愿意接纳?”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先起来,听我仔细说。”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坐了下来,一起看向了齐佑。

    得高与桂和呈上了热茶,齐佑招呼他们道:“先吃碗茶暖暖吧,我们慢慢谈。”

    劳累加上寒冷,几人见到热腾腾的茶水,忍不住端起吃了起来。一碗热茶下肚,浑身畅快无比,神色跟着轻松不少。

    无伦是大清还是齐佑,当然欢迎他们前来投奔,只无法随随便便就答应了。

    齐佑肯定不会再照着从前那样,放他们过以前的日子,每年给朝廷纳贡些皮毛。

    他们想要留下来,就得跟他在这里垦荒,读书识字,彻底改变。

    难就难在,几个部落还处于游牧民族的初级阶段,说白了就是比较奔放,生性自由,骁勇善战。

    他们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特点,无论是分配食物,还是婚姻嫁娶,产生的纠纷与律法问题,一切都由部落首领说了算。

    齐佑尊重他们各部落的风俗,若在这里垦荒,几个部落混合在一起,关系势必会变得复杂。他们需要彻底融入进来,必须有服从性,以及遵守律法。否则,一切都得乱了套。

    再次,齐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劳动力有多少。

    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他赊欠来的粮食,原本只够吃到明年秋上。

    等春天土地化冻了,种下去的庄稼究竟能收成多少,齐佑还没底。

    鱼还没影,狼覃军还没回来,一个大钱都没见到。齐佑已经预支了以后的收入,实在没办法拨出粮食来白养他们。

    齐佑放下茶碗,问道:“你们几部落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人多少?四十岁以上的男丁多少,十岁以下孩童又多少?”

    土谷素神色疑惑,不过还是照实答了,说道:“我们三部加起来共有两百余人,男丁共有一百五十人,女人共有近六十人。四十岁以上的男丁,约莫有五人,十岁以下的,只有三人。

    齐佑的心,好似被一只手伸进去,狠狠抓了下。

    照着土谷素所言的人口年龄比例,看来在打仗中,妇孺老人孩童,损失最惨重。

    按照现在的平均年龄,加上他们的生存环境,四十岁以上就算老人了。

    在苦难的生活中,老人首先会被先抛弃,接着是妇人,最后是孩童。

    三人一起低下了头,库哈脸上闪过阵阵伤痛,默然了下,说道:“孩子不好养活,这两年陆陆续续又生病去了好些,就只剩下了这几人。”

    额勒春说道:“以后努力再生就是,孩子会有的。”

    齐佑暗自叹息,额勒春也只能想到这个方法了,看了他眼没说话。

    萨布素听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孩子金贵,哪怕是他的儿女,养得那样精细,都夭折了不少。

    妇人生孩子也是一道坎,母牛下崽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生孩子。

    齐佑问道:“你们来到了这里,他们如今在何处?”

    土谷素斟酌了下,老实答道:“他们在山腰一个避风处等着。”

    齐佑顿时感到头疼。

    也是,他们本来居住的地方就简陋得很,要不随便搭一个帐篷,要不就是在树杈子上搭个棚子,还不固定。今晚住在这两根树枝上,明晚就换两棵树。

    仓库倒会固定,同样建在树上,用皮或者其他东西包起来,存放粮食衣衫等东西。

    齐佑想到以前满人的祖先,他们从树上下来才不久。比如盛京皇宫就建在高台上,这与习俗有关,渔猎民族怕有外地来袭,习惯在高处站岗放哨。

    还真是同宗同源。

    齐佑忙道:“外面那么冷,先去让他们上来吧。山上虽然也一样冷,倒能升火烤一烤,我这里有御寒的生姜药材等,煮锅汤给他们暖和暖和。”

    三人顿了下,皆喜出望外。额勒春灵活得很,嗖一下站起身:“多谢七阿哥,我去叫他们!”

    齐佑赶紧吩咐得高桂和,“你去看着些,招呼他们熬煮姜汤药汤,再煮些热汤饭。粮食这些留路上吃的口粮就行,不管抓不抓得到鱼,我们吃过午饭后就下山。”

    土谷素哽咽了下,说道:“七阿哥心慈,还是大清好。”

    心慈的七阿哥齐佑,也有一肚皮烦恼。他做不到无视他们的苦难,只要是人,不管来自什么部落,哪怕是噶尔丹或者罗煞百姓,他也会伸出援手。

    至于打仗的问题,等到上了战场再说。

    齐佑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垦荒,若向大清称臣,以后也要开荒种地。会不会种地没关系,喀尔喀那些人起初也不会,我们出人手把手教。你们以后与喀尔喀的百姓一样,分成三个村子居住,你们三人,则做村子里的佐领。至于房屋这些,我们还有些帐篷,先借给你们挤一挤,有个避风容身之处,等到土地化冻之后就修屋。”

    几人来之前,就先打听过齐佑这边的情形,他们见到喀尔喀人有暖和的地方容身,有饭吃。

    就算是做不懂的垦荒种地,不用受战乱之苦,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两人立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齐佑眼含笑意,缓缓在两人脸上扫过:“但我有几点,先要说在前面,你们且听一听,若是能接受,就留下来。若是不能接受,等用过饭暖和之后,还是去另找地方安顿吧。萨布素将军会交待下去,你们要出边境,绝不会为难你们,很快会给你们放行。”

    两人一听齐佑这般说,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楞在了那里。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大清的疆土。若要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照理说他们就是大清的子民百姓。

    如果不听从朝廷的规定命令,他们就得被赶出去。

    齐佑将两人的脸色看在眼里,淡淡地道:“你们部落的习俗,拜祭的祖宗,信奉的宗教,大清都不会干涉。但是,我这里的规矩是,各家各户多劳多得,谁能开垦出来的荒地,就归谁。收了粮食,也归各家,按照大清的律令交赋税。平时上山打的猎物,赚来的一些柴米油盐钱,都归各家所有。部落的婚姻嫁娶,部落中的人犯了罪,你们说了不算,得按照大清的规矩来,依照大清的律法处置。”

    两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为难。

    按照齐佑先前话里的意思,他们成了佐领,照样管着人。

    可是实际的权利,被剥夺了不少。比如他们在部落里他们说一不二,尤其是收成这些,都由他们分配。

    说是平均分配,保证公正。是人都有私心,亲近的肯定会分得好一些,多一些。

    无形之中,他们身边有了无数的拥护者,保证了他们的权威。

    最高的权利被收走,他们的佐领之职,似乎变得没滋没味了。

    吐谷素犹豫了下,说道:“我知道有些部落归顺了大清,他们只需要给大清纳贡就行,为何到了我们这里,就不行了呢?”

    齐佑哦了声,说道:“其他编入索伦部,比如以前上贡貂皮的,以后也会让他们来种地。要想打猎,捕鱼的,朝廷也不会拦着,只平时闲着的时候去做,当做他们额外的收成。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在湖中凿冰捕鱼,得来的银子,建学堂请先生,让所有的孩童免费读书学习本领。当然,想要识字的大人,平时也可以跟着学。”

    土谷素呆了呆,呐呐说道:“读书识字?”

    库哈也瞪大了眼睛,他们几个部落都没有文字,但他们知道读书的好处。

    读书要花很多银子,他们肚皮都填不饱,哪怕在战乱之前,读书也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齐佑重重点了点头,说道:“对,读书识字。你们部落的祖宗风俗,等以后读过书,就能记载下来了。无需再口口相传,中间出了差错,遗失或者变了样。读书可以考学做官,可以学其他修屋筑路种地,学医治病救人,什么都可以学。”

    两人彼此互看,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动与茫然。

    齐佑提壶给两人加了热茶,不紧不慢说道:“先前你们说,你们各自部落的人,在路上折损了不少。拼命让妇人生,这个想法不对,也做不到。等以后安定了下来,养好了身子,才能生孩子,养好孩子。往祖上论,我们满人以前,与你们处境差不离。因为读了书,看到了外面之大,差别就拉开了。”

    几个部落与满人女真一样,都是住在树上的人。如今彼此之间,用天差地别形容还不够。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齐佑没有逼迫他们,听到外面有了动静,笑道:“他们来了,我们出去迎一迎。”

    两人只得站了起身,跟在齐佑身后往外走去。萨布素听得云里雾里,悄然问常德:“他们说了什么?”

    常德神色若有所思,说道:“阿玛,您以前总说我蠢,我虽然没有反驳,心里其实挺不服气。”

    萨布素瞪了他一眼,“嘿,你这个兔崽子,打住,老子问的是这个吗?”

    常德说道:“先前见到七阿哥的举动,与他们说话,我脑子一下就清楚了,学到了不少东西。话简单得很,做的事,每一步都很重要,环环紧扣。先是不拘礼节相迎,接着让他们放松,施恩,再讲条件。换作是我,权利一下没了,不说当场翻脸,至少得一口回绝。可惜他们拒绝不了,因为有更大的诱惑等着他们。”

    他看了眼萨布素,笑嘻嘻道:“七阿哥所许诺的,不是像阿玛那样乱吹牛,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们能看得到,一切就在眼前。能看到日子以后有了奔头,谁不答应,谁真傻。”

    萨布素气得牙痒痒,磨了磨牙,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老神在在收了回去。

    端看常德这德性,能跟齐佑学到一丝半点,比什么都强。

    至于两百多人的去留,如何处置,他迟早会知道。

    营地篝火熊熊燃烧,照着一张张麻木苦难的脸。他们裹着看不出来颜色的破衣衫,互相搀扶着,像是一群地底爬出来的幽灵般,眼神空洞,本能奔向了温暖之处。

    齐佑望着眼前不断走来的众人,不知是空气太冷,还是其他。他鼻子被冻住,眼睛酸涩难忍,仰起头望天,眨回了溢出眼眶的泪。

    天际的颜色转为青灰,天快亮了。

    第七十五章

    药味, 辛辣的姜味,加上面汤的香味,在凛冽的空气中飘散。

    柴火映照着一张张饥寒交迫的脸,其他人忙碌着煮饭煮汤的热闹, 与四周的冷清孤寂交相辉映, 竟然生出一股凄怆又豪迈的美。

    齐佑望着眼前拿出脏兮兮破木碗, 就要去舀药汤的众人, 再次望天,叹息了声。

    以后得差不多四五个部落混在一起, 彼此都彪悍善战。且不提他一屁股欠债的问题, 先让他们能和平相处,改善他们的卫生习惯,就足够令人头疼。

    如今的医疗条件落后,疾病的预防也是一大难题。齐佑能做到的,就是让他们勤洗手, 保证个人清洁, 吃煮熟的食物。

    这几点看似简单,实施起来其实很难。

    比如土谷素与库哈他们端着碗的时候, 长长黑乎乎的指甲,几乎一半浸在了汤里。

    齐佑从来没感到这般为难过,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想了又想,念着他们又冷又饿,齐佑只得暂时作罢。

    萨布素察觉到了齐佑神色不对, 跟着他走进帐篷坐下,直言不讳问道:“七阿哥可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发愁?”

    齐佑沉吟了下, 道:“粮食也愁, 其他也愁。”见萨布素愣住, 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问题。”

    萨布素仍然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为何齐佑怎么扯到生活习惯上去了,劝说道:“七阿哥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住的地儿,连窝棚都比不上。待住进了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肯定很快就能习惯。”

    齐佑轻摇头,苦笑道:“不是这个问题。你可还记得,以前我规划修建村子的时候,将他们饮水的地方与茅厕隔开,保证水源干净。还下令不许牲畜去喝人饮用的水,也不许在里面洗澡洗衣。要求他们尽量做到饭前便后洗手,每天清洁牙齿,不喝没煮开的水,也不要吃没煮熟的肉食。”

    萨布素当然记得,齐佑规定管规定,尽管有了茅厕,他们还是会随地乱拉。后来纠正了许久,才勉强好了些。

    至于他们洗手以及各种清洁习惯,平时如何过日子,看不到也管不过来。

    萨布素说道:“既然他们自己都当回事,您又何须操心,且随他们去吧。”

    生命何等重要,岂能随便他们去。齐佑笑笑,说道:“这点很重要,需要教化。一个着凉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这边还缺医少药,只能提前做好预防。要是发生霍乱鼠疫等瘟疫,除了等死之外,还取决于人的身体好不好,能不能扛得过了。”

    萨布素听说噶尔丹上次与大清打仗,在战场上没死几个人。逃回去的路上,军营里有兵生了病,最后蔓延开,一下死了好几百近千人,比起在战场上损失的还多。

    萨布素顿时紧张起来,说道:“若是发生了瘟疫,这可了不得!我这就去看看,提醒他们注意些。”

    齐佑叫住了他,说道:“他们饿成那样,先让他们吃饱了再说吧。对了,土谷素来自水边,他们部落擅长渔猎,等下让他们展现一下身手,抓到的鱼,让他们推着进村子。”

    萨布素怔住,一时没能明白齐佑的想法。

    齐佑解释道:“他们算是外来户,尤其是这幅模样,一看就是逃难过来。其他百姓见到他们,会本能排斥,看不起。如果他们带了鱼进村,不是空手而来,大家会客气些。”

    萨布素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也是,就像是去走亲戚,穷亲戚空着手上门去打秋风,总归是不好,还是七阿哥想得周到。”

    齐佑也不想这么周到,只他没有办法。对外,他要想法找康熙要钱要粮养活这群人,他们内部可不能乱。

    喝过药汤姜汤,再用过饭之后,这群人总算有了点人样。三三两两围在火堆边,听土谷素他们告诉以后的打算。

    齐佑等土谷素他们忙完,找来他说了抓鱼之事。

    土谷素满脸得色,说道:“别的不说,打渔这事我们最拿手。我去点几人出来,七阿哥您放心,不信的话,就在一旁看着,看我有没有吹牛。”

    齐佑笑着说好,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湖面上,看他们凿冰窟。

    土谷素的部落能抓鱼,库哈与额勒春两人也不甘示弱。吃饱之后有了力气,主动带着人去林子捡柴火。他们两人,则点了几个汉子,一起提着弓箭朝林子深处走去。

    结了厚冰的湖面,待被凿开一个大洞,下面的鱼争先恐后游过来,张开嘴抢着呼吸新鲜空气。

    湖中的鱼以前几乎没人来抓过,鱼多得直往外蹦,在光滑的湖面上滑出老远。鲜红的鱼鳍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在齐佑的眼里,胜过一切珠宝的光芒。

    都是银子啊!

    抓鱼太过简单,常德的长处没能发挥出来,看上去颇为郁闷。

    齐佑站在冰面上一会,脚底已经开始透心凉,他来回轻轻换着脚,说道:“太小的扔回去,只抓大的。多了这么多人,剩下的口粮不够了,先拿一些去煮鱼汤点垫肚子。”

    常德立刻高兴了起来,说道:“这个鬼天气,喝一碗香浓的鱼汤最好不过。”

    他们带的干粮有杂粮饼,本来就不软和。冷了之后比石头还要硬,咬下去能将牙齿都崩开。

    齐佑想到杂粮饼就牙酸,忙说道:“把饼加进去一起煮吧。”

    常德应了下来,兴致勃勃吩咐兵丁提着桶,到湖边凿了个洞,剖腹清洗。

    这边,库哈与额勒春他们捡来了柴火,除了抓到几只野兔野鸡之外,还抬了一只狍子出来。

    他们生性热情好客,更为了答谢齐佑,两人打来的猎物,一点都没留,吩咐妇人们全都收拾了,放在大锅里煮。

    中午用饭时,三人与萨布素父子,加上齐佑围坐在一起用饭。

    荷叶与张松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在旁边的火堆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

    三人连着看了她们好几眼,土谷素忍不住先开了口,皱眉说道:“这几个丫头怎地如此没有规矩,乱戳火不说,还在火堆上跨来跨去。七阿哥都没有吃呢,她们不做事,倒先享用了起来,实在太没规矩!”

    库哈见几人还在火盆上烤脚,也犯了达斡尔的忌讳。他虽没有说什么,听得频频点头,神色不满。

    鄂温克敬仰火神,比如不能用带尖的铁拨弄火堆,女人不能垮火堆等等。其他部落同样禁忌繁多,如妇人的月事,分娩都属于不洁等等,数不胜数。

    齐佑沉吟了下,笑着说道:“每个部落的风俗不同,她们不清楚你们部落的忌讳,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你们就别责怪她们了。”

    几人听了,心里不满仍在,倒没再多说。

    齐佑扫了几人一眼,不疾不徐道:“不过,我还是得多说一句,建议以后彼此尊重,不要强行要求其他人按照自己的习俗来。至少在我这里,男女都一样,而且她们不比男子差,上学读书,学了很多男子都不会的本事。她们也不是来玩的,而是前来探路,等到天气暖和起来,好上山绘制舆图。”

    三人惊呆了,没曾想到几个小姑娘居然如此能干。

    齐佑哦了声,“对了,以后还要劳烦你们,记得约束部落里的人,不要去招惹她们。否则,我会不客气,杀无赦!”

    常德紧跟着说道:“年前刚赶走几家吃多了酒,发酒疯乱惹是生非的混账。七阿哥可不是随口说说,直接开了枪。”

    萨布素见常德乱添补,几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僵在了那里。

    暗自骂了句兔崽子尽添乱,赶紧笑着打起了圆场:“丫头们的本事大着呢,等到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咦,锅里的鱼都快煮烂了,得赶紧吃!”

    面前两口锅,除了咕咕炖着鱼之外,另外一口锅里则煮着狍子等肉。

    几人毕竟是新来投奔,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哼了声。

    这时得高与桂和端着热水走上前,在几人身边放下。齐佑挽起袖子洗手,萨布素与常德也见怪不怪洗了。

    三人看到齐佑几人的举动,神色虽然疑惑,猜测着这是齐佑待客的规矩,便也一起跟着洗了手。

    齐佑顾虑重重。

    他们生性散漫自由,硬来,或者单靠讲道理都不行,需要多方面引导。

    若是提醒他们洗手,他们会多想,以为齐佑嫌弃他们脏。他干脆以身作则,带着他们习惯。

    洗完手,土谷素盯着翻滚的锅,也不怕烫,伸出手去,飞快从锅里抓了一块肉出来。

    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几刀割开肉。他先扔了一块在火堆里敬火神,再挑了一块肉递到了齐佑面前,恭敬地道:“七阿哥,请您享用。”

    齐佑知道土谷素先让他用,是把他当做了最尊贵之人。

    只是,土谷素手上捧着的肉,还流淌着丝丝血水。齐佑不知道该直接伸手接,还是拒绝。

    迟疑了下,齐佑拿起面前的碗接过了肉,道谢之后,微笑着问道:“你们平时就这样吃吗?”

    因为齐佑在,炖肉的锅里,除了盐之外,还加了生姜与萨布素带来的酒去腥。

    土谷素说道:“平时我们没加这些东西,只加些盐巴野葱进去煮,冬天没有野葱,就只加盐。七阿哥您快吃,这肉煮得的火候正好,吃了很补身子。”

    齐佑真是哭笑不得,吃带着血的肉,是他们部落的习惯,可他真吃不下。倒不是因为味道不好,而是寄生虫问题。

    萨布素与常德父子也吃不下,他们看到库哈与额勒春一脸习以为常,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了齐佑。

    几人都在等齐佑先动筷子,土谷素盯着齐佑,眼里闪过一丝不快,问道:“七阿哥,您可是看不上这点子东西?”

    齐佑斟酌了下,指着碗里的肉,坦白说道:“这肉没有煮熟,我以前没有吃过,恐吃下去后闹肚子。”

    三人脸色微变,土谷素生气地说道:“七阿哥,您是贵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肯定看不上我们的粗茶淡饭。不过,您是多虑了,我们部落,千百年来一直这样吃,都活了过来!”

    齐佑将肉放回了锅里,好脾气道:“你们听我说啊,觉着我说得对呢,就姑且听一听。觉着我说得不对呢,你们照着你们的来,我照着我的来,彼此尊重,这样可好?”

    来到这里投奔,承蒙齐佑收留,他们虽然穷,可他们懂得感恩。

    努力抓鱼,打到的猎物全部拿了出来,想要回报一二。

    被夺去了权利,看在齐佑善待他们部落的人,安顿他们的份上,他们且忍了。

    先前几个丫头,触犯了他们的禁忌,齐佑为了她们,突然变得强势,毫不给他们面子。念着先前的情分,彼此习俗不一样,他们也忍了。

    祖宗都这样吃,齐佑却反对,这就是看不起他们的祖宗!

    他们宁愿死,也决不允许祖宗受辱!

    三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土谷素冷着脸,怒道:“我倒要听听,七阿哥能说出什么一二来!”

    这也算是文化的冲突吧?

    齐佑见到几人快跳起来拼命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温和问道:“你们平时若是生了病,是如何医治的?”

    土谷素沉声道:“生病乃是得罪了神,当是请萨满驱邪,占卜,得罪了何种神,萨满法师自会知晓。魂魄被恶魔勾走,就去追回来!”

    齐佑以前看过一份文献资料,在新中国成立时,这些部落因为贫穷落后,巫医仍然未分家。

    萨满追回魂魄的方式很是血腥,击鼓呐喊驱邪只是入门级别。

    其他的追魂方式,则是如吞针,吃火炭,砍断手臂,光着脚躺火堆等。

    这些常人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方式,对他们来说,则是深信不疑的治病之法。

    齐佑问道:“最后,他们的魂魄被追了回来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有没有活下来?”

    土谷素不以为意说道:“他们既然与恶魔做了买卖,魂魄交予了恶魔,活下来就是恶鬼,死了正好驱魔!”

    果然,齐佑早就预料到土谷素会如何答。看到他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手。

    齐佑神色真诚,声音温和,站起身欠身颔首道:“我知道,你们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如果我有冒犯之处,请你们见谅。”

    三人见到齐佑的举动,原先的怒意散去,纷纷站起了身,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土谷素结结巴巴道:“七阿哥,好说好说,您请坐吧,我们当不起您的大礼。”

    齐佑抬手让几人坐下,跟着坐了下来,认真说道:“我既然收留了你们,就盼着你们好好活下去,最好无病无灾活下去。我听说你们部落里有些人善用药草,身子不舒服之后,会去采一些草来服用。”

    土谷素笑道:“七阿哥真是厉害,竟然连这些都知晓。”

    齐佑跟着他一起笑,顺着他们的固有观念,将道理掰碎了,用他们听得懂,听得进去的方式,细细说道:“我们满人以前亦如此,除了萨满,还有药草治病。我们如今倒与以前有些不同,宫里有太医院,生病之后,还是吃药为主。我觉着吧,诸神心慈,他们会怜悯与恶魔做交易的魂魄,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让他们战胜恶魔。”

    他见到几人一脸茫然,耐心道:“我们也不应该放弃,除了萨满之外,还要自救。汉人有句话,叫病从口入,这句话流传了许多年,自有自己的道理。你们应当知道,贵人平时身边有人伺候,吃穿住用行都干干净净。他们的身子养得很好,恶魔就近不了身,活得就长。不说别的,京城里面活到八九十岁的,就不鲜见。”

    如今的人均寿命低得发指,像是他们这些部落中的人,能活到四十岁就算高寿了。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下变得沉默了起来。

    齐佑将几人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道:“佛家言:“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有难思佛。”我们肉眼能见三千微尘,肉眼不可见的,尚有千千万。“

    他指着锅里翻滚的肉,“就好比这肉,我们看着洁净,里面其实有千千万看不到的东西。洗手沐浴,洗涤掉脏污。肉煮透,是驱逐看不见的尘埃。健壮之人尚好,孩童与老弱的身子弱,抵挡不了风邪,最容易病倒。”

    几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还有些疑虑,只齐佑的话,听上去太有道理,还都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万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齐佑看着锅里的鱼汤,微笑道:“鱼都快熬化了,得高桂和,你们替他们舀几碗。”

    得高桂和应声上前,舀了三碗递过去。几人端气来尝了口,顿时眼睛一亮。

    鱼汤鲜美无比,不像他们以前吃到的腥气,最重要的是,盐味十足。

    盐巴矜贵,他们平时要数着吃,只舍得放一点点进去调味。

    自从到处逃难之后,他们盐巴得来不易,已经断了好几天的盐。

    鱼肉的鲜美还在其次,能吃到咸味,足够令他们开心得跟过年一样。

    眼下的热闹,吃到的饭菜,可不比过年还要丰盛。

    吃完鱼汤,肉也煮熟了,齐佑挑了几块到碗里,先让了他们吃。

    几人得了齐佑看重,受宠若惊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伸出双手接过了碗,也不管他们的祖宗习惯了,喜笑颜开吃得满嘴流油。

    萨布素一直在旁边听着,除了佩服齐佑的好脾气,心里还积攒着一股火气。

    吃完饭之后,大家开始收拾着下山。土谷素没有吹牛,要不是推车不够,他们能将湖里的鱼全部抓光。

    带来的推车都装满了鱼,用冰块包裹住,带下山去清理收拾。

    萨布素走来,在齐佑身边小声道:“这群蛮子!您都一心为了他们好,瞧他们那样,居然还不领情!七阿哥,下山之后,得好好收拾他们,省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

    彼此祖上都住在树上,满人也没从树上下来多少年。

    齐佑斜了萨布素一眼,淡淡地道:“他们的如今,就是我们祖上的以前。”

    萨布素怔楞住,讪笑几声,道:“那是以前,如今我们可不一样了我去看着他们收拾,冬日黑得快,人多,还有鱼,别到时候在山腰就天黑了。”说完窜出了帐篷。

    太阳高照,照在身上依然寒意浸人。齐佑望着忙碌的营地,说不出的怅然。

    他真一点都不在意几人的态度,更不会鄙夷与感到麻烦,只有深深的怜悯与心酸。

    愚昧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要想彻底改变,只能靠着读书教育,带他们走出深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生长在此,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辛苦,方堪堪活了下来。

    在以前的记载中,将他们视作野人,用武力征服他们。

    后来朝廷能接受他们的投奔,也是为了安抚边关,向他们征收贡品。打仗时,召他们上战场,用他们去迎敌。

    朝廷对其他百姓的救助与安抚,从来没有他们的一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也没真正拉他们一把,带着他们走出去,走向外面的文明。

    如果真有诸神,神佛从来没有照拂到他们。他们只是一群被遗落在世间,如蝼蚁般苟活着的生命罢了。

    萨布素他们不会懂,也不会理解。

    康熙同样也不会。

    齐佑既然看到遇到了,又如何能生气,如何能看不起他们,如何能忍心不管,再次抛弃他们?

    第七十六章

    新增添了人口,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教化的压力,齐佑却没有功夫想太多,只能一股劲儿往前冲。

    上山容易下山难, 路上滑, 他们带了鱼, 就更加难走了。

    加上多了两百多人, 走得就更加慢,比上山时多了一天, 口粮不够, 大家都省着吃了个半饱。

    齐佑还是第一次尝试真正饿肚皮的滋味,这也不是什么坏处,对苦难,认识得更深了些。

    下山时,齐佑提前交待了土谷素几人, 让他们推着鱼进了村子。

    黄昏的夕阳余晖下, 他们一群人进了村。村子里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常德先前得了叮嘱, 扯着嗓门儿,将冻鱼拍得啪啪响, 不遗余力宣传鄂温克几个部落,吹嘘他们不仅会抓鱼,还会打猎。

    众人看到陌生人到来, 跟逃荒都不如,开始时戒备又鄙夷, 听到常德这般一吹, 脸上的神色好了些, 好奇上前询问搭话。

    几个部落之间用蒙语可以交流,你一来我一语,毕竟都是在战乱之中没了家园的一群人,一时说得还挺热络。

    这边在热闹,村口的路边,一群与三个部落差不多模样,甚至比他们还惨的一群人,畏畏缩缩朝这边走来。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他们,顿时大叫一声:“这不是少布吗?”

    听到他一喊,其他人跟着定睛一看,将其他人也认了出来。除了少布之外,还有另外被赶走的几家人。

    土谷素他们新来,不知发生了何事,莫名其妙看着大家。

    有那嘴皮子利索,喜欢传话的,立刻绘声绘色说了缘由,末了撇了撇嘴:“活该,好日子不过,成日尽惹是生非,这下知道好歹了吧!”

    齐佑禁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这些人回来得太是时候了,正好给三个部落的人上一堂深刻的课,比起齐佑的威胁来得还有用。

    少布可怜兮兮走上前,“噗通”,双腿一软在齐佑面前跪下,痛哭流涕道:“七阿哥,我们错了,以前是我们不懂事,请您原谅我们吧,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

    其他人见状,跟着纷纷上前跪下,磕头如捣蒜,哭着求情。

    齐佑皱起了眉头,看向一旁的萨布素,说道:“你处理一下,把土谷素他们安置好。”说完转身就走。

    萨布素愣了下,忙厉声呵斥道:“起来,都起来,别挡着道!”

    身后少布还在哭喊:“七阿哥,您行行好,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齐佑脚步未停,朝院子走去。

    慈不养兵,他的慈悲也有度。少布等人,他原本就没打算赶走,也不会随便他们一哭,就让他们留下。

    就算一个大家庭,都有无数的矛盾,何况是几个部落聚居在一起。如果不立下规矩,就得彻底乱了。

    回到院子,得高与桂和带着两大桶鱼跟着回来了,问道:“七阿哥,这些鱼您打算如何处理?”

    齐佑说道:“叫上护卫一起,去将鱼收拾好,晚上清蒸两条来试试,其他的,抹上盐与姜,加上些许的酒去腥后,利用烧炕的灶头烘干。”

    等齐佑换了身衣衫出来,呼吸间都是鱼腥气。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苦中作乐安慰自己,等到闻久之后,也就习惯了。

    到了晚上,萨布素与常德来了,两人同样闻到了浓浓的鱼腥气。

    萨布素呲着牙,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干笑道:“七阿哥这院子,真跟卖鱼的铺子一样了。”

    齐佑哈哈笑,招呼他们坐下,说道:“闻上一段时日就好了,这都是银子啊!”

    常德笑道:“我倒没觉着有什么,闻起来还挺香。”

    萨布素斜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七阿哥,那几家人,我没答应他们留下,看到实在可怜,也没赶他们走。他们好似去投奔了亲朋,被他们收留着住了下来。我见着他们没敢回到原来的屋子,也没去管他们。”

    他话语微顿,眼里闪过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布日固德与其他受伤的几人都没了,少布他们说,是受伤之后,又挨了冻,还没药,前两天没的。”

    布日固德他们能拖到前两天,就不会死。而是少布他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下狠手除掉几人,然后赶了回来。

    齐佑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唔了声未置可否。

    萨布素瞧着齐佑的神色,知道做对了,心下稍松,接着说道:“那几间空着的屋子,我让土谷素等几个首领各家住了一间,剩下的屋子,则让身子差些的住了进去。其他壮实些的,就住帐篷。只粮食这些,我问了一下,他们全部的口粮,只剩下约莫十斤左右黑面,真真是山穷水尽。七阿哥您看,是不是要给他们送点粮食过去?”

    齐佑叹了口气,说道:“按照村子其他人的口粮分给他们吧,再给他们些盐。没法子,只能先养着,等开春后,地里的野菜长出来,能填补一下肚皮,省些口粮。”

    萨布素应了,让常德与找得高一起去分粮,愁肠百结说道:“这人越来越多,眼见地里不出粮食,实在是心里没底。”

    齐佑在这个时候,不能给萨布素太多希望,也不能说丧气话打消他的积极性,斟酌着说道:“这边的土地肥沃,肯定能种出粮食来,你不用太过担心。等到年后,你要将心思放在水师那边,军营的事情,你比我懂得多,一切都有劳你了。”

    水师那边,萨布素当然看做眼珠子一般重要,听到齐佑夸他,心中暗喜,咧嘴笑道:“七阿哥放心,从您这里回去之后,我就去船坞那边。算一下,施世纶施大人也该到了。”

    齐佑点头,“等到京城的人回来之后,还有件事要做,就是要给他们分银子。先前收到的皮毛与干果,卖了的银子,得如数交到他们手上。”

    萨布素一拍脑门儿,高兴地说道:“我竟然都忘了,还有这档子事。分钱呐,喜事,天大的喜事!在咱们这地儿,破天荒第一次,从来没有这般的好事!”

    齐佑见萨布素兴奋得都语无伦次了,失笑道:“你先别说出去,等到他们回来后再说吧。”

    萨布素嘴上说好,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分银子时的情形,眼眶阵阵发热。

    在这片荒无人烟之地,除了驻军就是犯人,加上蒙古等部落。

    驻军还好些,朝廷让他们守卫边关,会给钱给粮。至于其他人,朝廷压根就没真管过。

    齐佑来了之后,哪怕日子仍然艰苦,这片苦寒之地,真正有了人气与生机。

    就像他与常德,没事儿总喜欢往齐佑这里跑。好似他这里有莫名的吸引力一样,让他们心生向往。

    晚上吃饭时,清蒸鱼端了上桌,齐佑夹了快仔细品尝。

    兴许是冷冻过,不如活鱼新鲜,鱼肉算得上细嫩,没什么腥气。说实话,他没吃出与别的清蒸鱼有何不同。

    萨布素向来不喜欢吃鱼,只尝了一口便没再去夹。他念着是要去卖钱的鱼,倒很识相没开口点评。

    常德虽吃得最欢快,不过他向来喜欢吃口味重的饭菜,说道:“还是加大酱下去炖鱼汤好吃,烤了吃也行。”

    齐佑笑道:“清蒸的做法就是吃鱼本身的味道,加大酱进去,就得盖住鱼本身的味道。这鱼啊,只要水清澈,没有太重的泥腥味,鱼肉吃起来就差不离。”

    常德听得频频点头,说道:“七阿哥说得是,以后我也让厨房这般做,就是要吃个鲜味。”

    萨布素瞄了他一眼,禁不住问道:“七阿哥,您觉着……这鱼,真能在京城卖出去吗?”

    齐佑笑了笑,说道:“能卖出去。”

    现在的佐料就是些香料,比如胡椒花椒等等,还贵得很。海椒只有在贵州山区一带有人吃,在京城还没传开。

    鸡鸭鱼肉都是纯天然喂养,没有添加剂。大多数百姓吃的,都是食物的原汁原味,能加丰富佐料的,那是有钱人。

    齐佑的鱼要卖给康熙,他吃不了这么多鱼。除了赏赐给后宫之外,其他的就是赏给大臣们。

    他们可不缺佐料,皇恩浩荡,康熙所赐的鱼,又是打北地来,矜贵得很。厨子会不遗余力,想方设法加佐料去烹制得可口。

    红尾鱼长在高山湖泊里,本身肉质就不错,哪怕是冷冻的鱼,经过巧手烹饪之后,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贵人们就要与众不容,享受常人享受不到的东西。不远万里送到京城的红尾鱼,肯定会在贵人们中间打出名气。

    只这个名气,还得靠康熙。

    日子过去,在下第二场春雪降落时,去到京城的狼覃军,终于风尘仆仆折返了回来。

    齐佑看到他们交上来鼓囊囊的钱袋,第一次为了银子笑眯了眼,捧着不肯撒手。

    气候依然严寒,齐佑院子前,热闹盈天,喜气几乎将天上的乌云都掀翻。连雪都不敢下了,太阳不知何时探出头,放出万道霞光,偷瞧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锭的雪花银,大串的铜钱,齐整整码在案桌上。旁边摆着剪子,银戥子,算盘,笔墨纸砚等。

    齐佑望着眼前笑僵了脸的众人,对得高说道:“你告诉他们各种货物的价钱,至于路上的费用,暂时按照一成来扣除。”

    狼覃军本来有俸禄,他们来回赶路算是办差。这一成的银子是他们额外的奖励,不算多,也绝不算少。

    至于百姓那边,就算扣除一成的费用,得到手的,绝对远远超过他们平时的收益。

    得高说完之后,面前屏声静气听着的众人,差点儿没跳起来,欢呼声震天。

    齐佑被他们的喜气一冲,冲得鼻子一堵,跟着笑了起来,抬手压了压,扬声道:“诸位,你们先听我说,这次得了银子,下次可不一定有。所以,你们不能成天琢磨着如何赚钱,跑到林子里去打猎,将猎物都打绝种。”

    有那大胆的,高声道:“七阿哥放心,我们打猎都有规矩,从不会乱来。赶尽杀绝的事情,谁做了,就得断子绝孙!”

    其他人跟着一起附和保证,齐佑笑道:“好,我相信你们。大家先不要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先前留给你们的收据都在吧,记得准备好,按照数额来领银子。”

    不知谁带头喊了声:“七阿哥是大菩萨!”

    其他人跟着一起大喊,真诚而热烈。

    齐佑脸上的笑逐渐退去,肃然道:“我不是什么菩萨,你们可别乱喊。这些银子,都是你们辛苦赚来,本该属于你们。我只是举手之劳,帮了你们一把而已。”

    萨布素站在一旁,忙唬着脸大声道:“别瞎嚷嚷,七阿哥一心为了你们好,你们可别害了他!”

    大家知道说错了话,顿时脖子一缩,歉意不已,不敢再出声了。

    萨布素的意思,齐佑清楚不过。担心这些人叫他菩萨,被京城那边得知,会以为他在收买民心。

    齐佑倒没这种想法,民心收买不来。民心对上面的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起不了决定作用。

    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共治天下的士大夫,也不是读书人。而是有实权的权贵,比如南书房行走那群官员。

    在齐佑看来,百姓们用辛苦劳作得来的东西,拿去换到的银子,本该属于他们。

    以前被剥削掉,好处没落在自己手上。如今他们只是得到了自己该得的,却要感恩戴德。

    这件事本身,就荒谬透顶。

    齐佑眉头微皱,说太多无用,等到他们习惯之后,就能明白过来了。

    萨布素父子与得高桂和他们一起帮忙,核对数额,数钱发钱,忙得不亦说乎。

    拿到钱的人,笑得嘴都合不上。新来的几个部落,这次没有他们的份,羡慕嫉妒,又止不住激动不已。

    他们来到了这里,日子过得比起以前不知好了多少。有粮能填饱肚皮,有容身避寒之处。晚上不用担心受怕,会遇到野兽袭击,或者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看到其他人过得好,他们对以后的日子,更有了盼头。

    原先被赶走的几家中,少布也曾交了几块皮毛与一袋榛子。此刻他瑟缩在一旁,眼巴巴望着齐佑这边,犹豫着不敢上前。

    齐佑早看到了他,等到所有人都领完之后,喊道:“还有谁没来领,若是都领完了,这件事就清了啊!”

    少布急了,赶紧上前一步。齐佑抬眼看去,他脚步顿时迟疑了,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萨布素觑着齐佑的神色,朝少布喊道:“你在那里作甚?”

    少布拿出一小块皱巴巴的纸,嗫嚅着说道:“我这里还有。”

    萨布素没太听懂,转头看向了齐佑。

    齐佑哪会贪图他这点小便宜,淡淡地道:“既然有就快些来领。”

    少布神色一喜,哎了声,急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先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双手恭敬将纸递给了桂和。

    桂和收起纸,核对之后,跟得高说了句。得高数了铜钱,用麻绳串起好递给他:“你数数,离开之后我们就不认了。”

    少布接过铜钱,点头哈腰道:“肯定没错,我不用数了。”手触到冰冷的铜钱,他几乎没热泪盈眶,双腿一软又要下跪。

    齐佑拔高了些声音,说道:“别跪了,回去吧,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少布抬起手一抹眼泪,一口应了,还是不由分说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转身离开。

    齐佑望着还留着不肯走的众人,朝他们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可别生了病。”

    大家一听,纷纷转身离开,笑道:“走走走,快回去,可不能生了病,误了春上种庄稼。”

    齐佑失笑,他也冷得不行,忙往屋子里走去,对跟在身边的萨布素说道:“鱼干已经烘焙得大致差不多了,明儿个我们再上山去抓些鲜鱼,让他们趁着天气冷,赶紧送进京城。”

    萨布素思索了下,说道:“七阿哥,我在想,他们手上有了银子,总该添些针线布匹。平时商户前来卖货,进关麻烦,货到了关外贵得很。不如让他们从京城回来时,再带些针线布匹回来,卖给他们也能便宜些。”

    能将生意做到关外的商户,绝对不是普通商户,几乎都是达官贵人家的产业。

    否则,一路上通关的钱交过来,得卖天价才能收回成本。他们贩卖来的,也都是些纸钱的货物,比如锦缎料子,珠宝头面等。

    关外的百姓穷得叮当响,能买得起的,都是些生活必须,比如针线等小东西。

    齐佑思索了下,说道:“朝廷规定旗人不能做买卖,官员能随身带的货物,也有规定的数量。我们将百姓的东西收起来,一起拿去换银子,不叫做买卖,而是集中赶集。让他们从京城带货物回来卖,就是做买卖了,违反了朝廷的规定。”

    萨布素楞在了那里,一时理解不了齐佑的想法。

    朝廷虽是如此规定,八旗贵人中,谁家没有买卖。齐佑贵为阿哥,他也不是为了赚钱,都是为了方便百姓,为何就不能做了?

    齐佑只一看萨布素的神色,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认真解释道:“如果认为朝廷的规定有错,就上折子提出自己的见解,主张,督促改动。而不是去钻空子,或者仗着身份去公然违法。”

    萨布素明白过来,神色复杂望着齐佑,说道:“话虽如此,做起来谈何容易。折子呈上去,要不是会石沉大海,要不就被人参揍,说是居心叵测。明明是一件好事,到头来还讨不了好。”

    齐佑笑笑,说道:“你说得很对,做什么事都难。可不管再难,你都得走正道。我当然清楚,旗人权贵手里都有买卖生意。开始的时候,他们肯定是偷偷摸摸在做,后来就大胆了,因为大家都这么做,谁不做谁傻。”

    萨布素点头称是,“财帛动人心,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

    齐佑斜了他一眼,没问他家里有多少买卖,道:“他们就是打着法不责众的想法,或者,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其他的事情也一样,比如贪污,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害怕,一旦开始,就收不了手。再看到别人也贪,畏惧害怕没了,变成了理所当然。你觉得贪污这件事,是正确的吗?”

    萨布素脸颊抽搐了下,朝廷上下的官员,贪污的可不在少数,干巴巴道:“贪污要被罢官,砍头发配边关,当然不对了。”

    “坐吧,我们合计一下。”齐佑没继续这个话题,招呼萨布素坐下。

    沉吟了下,齐佑说道:“你先前的提议很好,是我忽略了。百姓生计艰难,必须的货物应该如粮食一样,得保证价钱公道。我会写信回京,说明这边的情形,争取让朝廷出一道律令,比如如针线这些,一路过来,免收取过路银,商税。或者朝廷直接走惠民局,以赈济的方式,低价卖给百姓针线,粗布等东西。”

    萨布素怔在了那里,心潮起伏,说不出的佩服与感动。

    对于书上记载的君子,他其实颇有微词,认为他们端方到迂腐,不懂得变通。

    齐佑是难得一见的君子,他却不一样,始终行得坦坦荡荡。绝不因为规定不合理,而想方设法去规避,也就是他所说的钻空子。

    他会极力去改变规定,使其变得合理合法。

    齐佑没管萨布素所想,他照着以前那样,写了封长信,有理有据,说明了这边百姓的情况,以及收留了几个部落的事情。连着冰冻鱼与烘焙好的鱼干一起,让狼覃军再次送进了京城。

    康熙接到齐佑的信,开始看得还龙心大悦。等看到最后,以及梁九功呈上来的冻鱼与鱼干,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骂道:“这个兔崽子,他又要来赚老子的钱!”

    梁九功躬着腰,脸上堆满了笑,说道:“皇上,七阿哥说,这几条鱼,是他亲手所抓,这是孝敬您的,不与其他算在一起。”

    康熙将手上的信,扬得哗啦啦响,没好气道:“他写得清清楚楚,不敢欺君,鱼是自己蹦到冰面上,他帮着舀进了桶里。他不会杀鱼,烘焙鱼干,这几条鱼干,是他亲手从梁上取下来而已!你看,你看,他将鱼挂在屋子里,亏他也不嫌腥气!”

    梁九功赔笑,不敢再做声。

    康熙盯着鱼,红鳍看上去鲜艳夺目,齐佑说是从山上的湖里所抓,鼻子都快冻掉了。

    这些鱼卖了,他打算办学堂,教化新投奔来的三个部落。

    大清越来越多的部落臣服,这可是兴旺之兆。

    这些鱼不值几个银子,买了也就买了。

    仅仅这么点麻烦,康熙不会头疼。头疼的是,要低价给那些穷人针线等货物,赈济他们。

    齐佑还强调了一点,他不是在做买卖,没有违反朝廷规定。

    八旗贵人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从南到北,矿产等等,几乎都被他们垄断了。

    底下八旗子弟无所事事,生得越来越多,靠着朝廷发钱发粮养着。

    如此下去,还能养几年?

    齐佑提出的这一点,拐弯抹角,狠狠戳在了康熙心上。

    第七十七章

    康熙思前想后, 想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让梁九功去传了太子还有朝臣前来御书房议事。

    太子与大阿哥在乾清门前相遇,彼此皮笑肉不笑打了招呼,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

    春日太阳明媚, 洒在太子明黄的衣袍身上, 散发着阵阵耀眼的光芒, 照得大阿哥眼睛阵阵刺痛。

    如果不是他, 自己应当在西疆,而不是被顾八代取代了他的位置!

    大阿哥盯着太子的背影, 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 带着脸颊都发酸。

    太子故意将脊背挺得笔直,他就是不回头,也知道大阿哥在盯着他。

    偏生要让大阿哥看着,要让他看清楚,知晓自己的位置。他是太子, 是大清的储君。

    如今是兄弟, 以后,他们就是君臣。

    不管大阿哥再不甘心, 不情愿,都得在他面前下跪叩首, 俯首称臣。

    进去御书房,除了索额图等旗人官员,重新回到朝堂的汉官熊赐履也在, 加上张英,李光地等重臣。

    见到太子进屋, 大家起身纷纷请安见礼。大阿哥低下头, 掩去了眼里的阴霾, 上前向康熙请安。

    团团礼毕,康熙让众人入座。梁九功领着太监,提着匣子上前,放在了大家的身边。

    康熙指着匣子说道:“你们且打开瞧瞧。”

    匣子里散发出若隐若现的腥气,大家忍住好奇,领命后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两尾鱼干,两尾用冰裹着的鲜鱼。

    大阿哥拨动着鱼,问道:“汗阿玛,这鱼是打哪儿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鱼鳍还挺好看,跟那姑娘家头上簪的花儿一样。”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垂眸不语。康熙气闷,瞪了大阿哥眼,没有理会他,说道:“这鱼生长在北地极寒之地的湖中,向来不易得,乃是老七不远千里送来,你们拿回去尝一尝。”

    众人忙下跪谢恩,康熙抬手叫起,笑道:“另外还有一件喜事,从布里亚特逃到大清的达呼尔等部,归顺了我大清。”

    众人又忙称皇恩浩荡,李光地喜道:“自从七阿哥去了北地之后,引得其他部落纷纷投奔归顺,七阿哥真是厉害。”

    熊赐履回京城晚,听过齐佑的一些事迹,康熙下令查常平仓之事,就是因他而起。

    熊赐履为官清廉,仅仅这一点,就对齐佑颇有好感,说道:“臣听闻七阿哥开办学堂,还在北地做出了一翻成绩,实乃大清之福啊!”

    太子看着康熙脸上露出来的笑,照理说齐佑腿残疾,还长期不在京城,在百官与朝堂上露不了面。

    不知为何,太子控制不住,心中泛起了酸意,感到很不舒服。

    大阿哥下意识看向太子,暗自挑了挑眉。

    齐佑虽不在京城,却处处把太子比了下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哪怕熊赐履夸赞的不是他,只要不是太子,大阿哥就莫名高兴。

    索额图目光飞快从太子与大阿哥身上掠过,耷拉着眼皮做老僧入定状。

    康熙笑过之后就犯起了愁,齐佑这个儿子,每次做出一件令他开心之事,后面必须跟着一个大烦恼。

    斟酌了下,康熙说了北地百姓现状,“当地百姓贫穷,所用的针线布匹等家什,都是从关内送去,价钱太贵,他们连买线头都吃力。你们且想想法子,该如何解决此问题为好?”

    大阿哥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问道:“连针线都买不起,竟然穷到这般地步了?”

    这下轮到太子再次鄙夷大阿哥,蠢货,真是何不食肉糜!

    康熙深深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你可知货物运到北地,要经过多少道关口,交纳多少赋税?”

    大阿哥愣了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笑一声,说道:“汗阿玛,是我错了,我先前没想到这点。”

    朝廷收取的商税,名目繁多,其中包括船税杂捐股捐店凭捐牙税等等。

    牙税就是各种货物税,货物从开始生产时就要收税。比如酿造酱油,朝廷要从中收取酱油税。

    船税顾名思义,通过船运输的货物,经过各地河道关口,要缴纳重重税收。

    杂捐则是各种摊派,比如你开了两间铺子,或者拥有商船,按照每间铺子,每条商船,交纳各种赋税。

    这项税收不固定,按照朝廷需要收取。像是要铸造大炮,火.药的时候,商户就要交税供造办处所用。

    股捐分日捐,月捐,按照每日或者每月,根据生意大小,收取定额税。

    店凭则是店铺开张时,必须向官府提出申请,经过允许之后方可以开铺子,需要缴纳一笔税收。

    货物运送出关,最大的还是关卡税。每道关口都要向官府缴纳税收。北地路途遥远,这一路过去,明面上的关口就那几道。

    至于暗地里,究竟有多少道关口,御书房的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但他们不会天真以为,真只有朝廷允许设置的关口。

    天高皇帝远,康熙想查,肯定能查清楚。巡查官员查不查得到是一回事,就算查到之后,前脚一走,后脚那边又开张了。

    几千里的路程,巡查官员跑细了腿也禁不住,康熙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当没看见。

    康熙最在意的,还当是放开八旗做生意的事情,沉吟了下,道:“北地百姓贫穷,老七建议朝廷以惠民的方式,送去各种货物,供穷苦百姓平时所需。”

    针线粗布不值几个银子,众人谁都没有反对。

    李光地斟酌了下,说道:“眼下看似是一笔小钱,待到北地人口多了起来,若是一直要朝廷赈济,只怕朝廷也供不起啊!”

    康熙又感到一窒,这点与旗人不断增加的人口,朝廷养着他们愈发吃力是一样的道理。

    小兔崽子,尽知道给老子出难题!

    康熙在心里骂了齐佑一句,突然说道:“朝廷不允许旗人经商做买卖,旗人中,做买卖的却不少。”

    屋内有大半的旗人,康熙的话音一落,他们的脸色就止不住微变。

    他们做买卖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被康熙提到明面上来说,就不一样了。

    康熙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心底五名的火气嗖嗖往上直窜。

    这群蠹虫!

    康熙自认为待他们不薄,他们却仗着祖上的功劳,挖空心思捞银子。

    可康熙还不能当场翻脸,各地军营都是八旗兵丁,大清的江山还靠着他们镇守。

    虽说朝廷上汉人官员越来越多,旗人官员还是占了绝大部分。各殿大学士,各部的满汉尚书,掌权的,始终是旗人。

    尾大不掉,康熙觉着手脚发凉,脑子难得一片茫然。

    有时候,他总感到自己里外不是人。

    汉人要反清,旗人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想要的世卿世禄,终有一日,会挖塌觉罗氏的墙脚。

    康熙忍了又忍,用平静的声音问道:“各位觉着,是否该允许旗人做买卖?”

    汉人官员不愿意去管旗人的事情,不约而同垂下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旗人官员面面相觑,一时没能摸清康熙的真实意图,同样不敢接话。

    太子尚在琢磨着康熙话里的意思,大阿哥想都不想,大声说道:“汗阿玛,商人重利,多奸诈之徒。旗人守卫疆土,若是允许他们经商,得了点蝇头小利,都不愿意去从军打仗了。这件事,汗阿玛得慎重考虑啊!”

    虽然康熙不喜大阿哥的莽撞,嫌弃他看问题,只看得到皮毛。但他这句话,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当兵打仗要提着脑袋做事,哪有做买卖赚钱来得舒服。若是朝廷放开禁令,肯定有许多旗人不做旗兵,改成去做买卖了。

    李光地犹豫了下,说道:“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赔得倾家荡产的并不鲜见。放开禁令之后,他们还是会观望,不敢贸然行事。做旗兵辛苦,但来得稳妥啊。”

    旗兵每个月的俸禄,堪比辛辛苦苦读书,方考中做官的县令。而且大清天下日趋太平,并没有多少仗要打,做旗兵稳妥,依旧有许多人愿意安稳度日。

    李光地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如果真放开旗人做买卖,公平竞争的话,旗人绝对比不过汉人。

    毕竟旗人在关外时,主要以打猎打仗为生。他们未曾接触过买卖经营,比不过头脑灵活,做惯了买卖的汉人。

    放眼望去,除掉旗人权贵们,大商户都是汉人,这件事就足够证明,旗人不是汉人的对手。

    可旗汉不同律,一旦朝廷明面允许了,旗人靠着身份的优势,以后哪还有汉人商户的生存之地?

    熊赐履皱起了眉头,想要说什么,然后又闭上了嘴。

    康熙既然问出了这句话,应当考虑过此事,只拿不定主意。

    旗汉之间的问题太过复杂,端看康熙做如何打算,熊赐履不欲参与进去。

    旗人官员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康熙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就不客气了。

    能正大光明放开手脚去赚钱,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顿时纷纷发表了看法。

    当然他们的意见,都是支持旗人做买卖。

    康熙先前本来犹豫不决,见到旗人官员如此积极,心里顿时就不乐意了。

    无利不起早,他们是闻到了好处,方一股脑往前冲。

    康熙没有表态,盯着朝臣们上下翕动的嘴皮子,脑子却想着,始作俑者齐佑,究竟是何目的,他会如何做。

    远在千里外的齐佑,压根儿顾不上京城这群七窍玲珑心官员,以及满头包的康熙。

    若真要问他的意见,在他看来,内务府包括旗人权贵们做生意,那不叫做生意,那叫抢钱。

    各种律法的照顾,加上身份的压制,搞垄断买卖,就是头猪都能赚到钱。

    要解决这一问题,很简单,就是满汉同律,不给权贵们特权。

    当然,无论哪一点,都不简单。康熙不敢去想,权贵们绝不答应。

    齐佑腾不出手来管这件事,得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他才会着手改革,不然得翻船。

    地终于化冻了,吹面不寒杨柳风,春耕正式开始,田间地头一片忙碌。

    春上要开始蓄水试种水稻,为了稳妥起见,齐佑与林大牛等庄稼好手商量之后,决定将开垦出来的地,九成种小麦,一成的地种水稻。后续新开垦出来的荒地,用来种菜蔬。

    除此之外,土谷素他们修屋与垦荒,需要熟手在旁边手把手教。加上蒙古人的春耕也要人教,不止是披甲人,顺义过来的人,从早到晚都没能歇息,累得都快脱了形。

    齐佑也一样累,地是他的宝贝,是他们这群人生活下去的来源,他成天都在田间地头打转。

    看到所有人累归累,照样干得热火朝天,齐佑这个总舵手,忍痛给大家改善了伙食。

    杂面馒头所用的面,从八成黑面两成白面,改成了五五分。

    拉平仓的粮食哗哗减少,齐佑很想将黄历一把撕掉,让秋收赶紧到来。

    稻谷的种子,琉球那边去年冬季才辛辛苦苦,从北海道辗转弄来,送到了宫里。

    康熙那边留下了些,打算在畅春园种御稻。他小气得很,分给齐佑不多。

    林大牛他们经验丰富,秧苗育种没问题,栽种下去也在生长,绿油油的,看上去与在顺义并无不同。

    眼下只是栽种活了,得等到抽穗扬花期再看。抽穗的好坏,是决定水稻收成的关键。

    齐佑蹲在田坎上,与林大牛说着话:“林师傅,这地肥,以前没有种过,可还要照着以前那样施肥?”

    林大牛也没经验,琢磨了下,说道:“这土地看得出来,比起顺义肥沃多了。如果施多了肥,恐以后只长杆,不结穗。长得太壮,还容易倒苗。奴才倒有个想法,就是少施一些。”

    齐佑道:“这样也行,先尝试一下再说。种上两年,地里就该照常施肥了。这点稻子不够,高梁豆子等作物,逮着空地多少种上一些。”

    林大牛应了,笑道:“种多一些,总会多一成希望。只是七阿哥,番薯与洋芋,奴才未曾种过,不知会不会种成。”

    齐佑沉默了下,说道:“没事,我们先尝试,不行的话,再去想办法改。”

    番薯与洋芋是齐佑让狼覃军从京城寻到的种子,两个品种在前朝就已经从海外传入,迄今未能大面积种植,原因有几点。

    首先是人的饮食习惯,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百姓不习惯拿着两样当主食。

    番薯当前只在福建地区有栽种,因为番薯吃多了烧心,当地人种的也不多。

    洋芋则说来话长,当时在大明时,仅种植出来供给宫内贵人享用。

    到了大清的时候,专门种植洋芋的衙门被废除,洋芋得以流到民间耕种。

    但是洋芋的品种已经退化,在内蒙等地试种,产量并不高,于是洋芋便不被重视。

    加之番薯与洋芋,都不在百姓需要缴纳的粮食赋税之内,所以朝廷更不会大力推广种植。

    番薯做不了主食,洋芋在西洋很多国家都是主食。齐佑知道这两样改变不了粮食荒,否则,就没有后来的□□时代。

    齐佑看到过一份文献,简单来说,洋芋种植也不那么容易,种子会产生退化。

    第一年可能大丰收,到了第二年,产量就锐减。种子退化有一部分原因,主要还是病虫害问题。

    后世经过研究发现,洋芋需要从不同纬度地区,换着种植,借以改善品种。

    如今交通不便,大清疆土内的高纬度地区,都在遥远的边关之地。

    洋芋不易储存,在路上说不定就烂掉发了芽。烂掉还好,发了芽的洋芋吃了会中毒。

    西洋过来的洋芋,齐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品种。不同国家的品种,淀粉含量完全不一样,吃起来的口感与营养价值亦不同。

    齐佑如今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先试着种一种。以后想办法在云南等地推广种植,改善种子,或者从西洋再引进别的品种。

    云南离黑龙江府,照着如今的路线来算,接近万里的距离。

    齐佑蹲在那里,揪着不用任何考虑,就疯狂生长的野草,一脸生无可恋。

    总的来说,改变所有困境的根本,还是要大力发展教育,科学才是发展生产的基础。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七阿哥!”

    齐佑转头看去,萨布素笑着朝他跑过来,大声说道:“我就知道您在这里。哟,这苗长得真绿!”

    秧苗当然绿,黄的话就该着急了,齐佑不禁想笑。

    萨布素在北方没见过稻子,跟看稀奇一样,看得直挪不开眼,一个劲说道:“要是真种出来稻子,以后就可以敞开肚皮吃大米饭了。”

    哪怕北方还没种水稻,萨布素也能想吃多少米饭,就吃多少米饭。齐佑斜了他一眼,问道:“船坞那边不忙吗?”

    萨布素脸上的笑立刻淡了几分,烦躁无比说道:“忙呢,忙得头疼。我将常德留在那边,回来到您这里透透气。”

    齐佑心下了然,淡淡问道:“可是施世纶找你麻烦了?”

    萨布素苦着脸,说道:“可不是,施大人是好官呐,就是那个那个,该如何说呢,就是”

    就是了好一阵,萨布素也没就是出个所以然,吭哧着道:“我的汉文不好,他是旗人,却不懂满语。咱们说起话来,大半时候就鸡同鸭讲。咱就直说吧,主要是他要求忒高了。”

    施世纶是因为他爹施琅,被康熙抬了旗,只是名义上的旗人,不会满语很正常。

    齐佑见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快到午饭时辰了,“我们回去再说。”跟林大牛交待了几句,转身回院子。

    萨布素已经近两个月没来,放眼望去,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角落摆着一长排的破瓦罐里,各色野花正在怒放。

    简朴的小院落,泛出一股萨布素形容不出的意境,他不住说道:“七阿哥,您这里收拾得真好。”

    齐佑不解,顺着萨布素的视线看去,哦了声道:“这都是得高他们收拾的,我没管过。”

    萨布素笑着说道:“宫里出来的就是不同。像是得高与桂和两位,能读书识字,还会记账算数,真是了不起。七阿哥您吧,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诗词大家!”

    齐佑快被萨布素逗笑了,真是难为了他。估计他知道的词,此时全部用了出来,禁不住一本正经说道:“我不会写文章,也不会写诗。”

    萨布素瞠目结舌望着齐佑,失声道:“不会写诗?读书人都会写诗!”

    齐佑忍俊不禁,说道:“我真不会写诗,会写诗的人很厉害,我比不过他们。坐吧,你再说说施世纶。”

    萨布素挠挠头,他别说写诗,连读都读不懂。不知为何,他感到与齐佑亲近了不少。

    一坐下,萨布素抢先去提壶倒了茶,双手捧着递给齐佑,说道:“施大人吧,他来到了船坞以后,把那些船坞的师傅管得哟…,唉,跟管犯人也差不多。平时那些师傅吧,晚上回去爱喝几口小酒,施大人知晓后,将他们的酒全部没收了,说他们贪图享乐,喝酒误事。您说这都是什么事儿,那些师傅是商户雇来造船,不从朝廷领俸禄,可不归我们管,也不归他管。”

    齐佑单刀直入问道:“可有师傅要辞工?”

    萨布素一拍大腿,眼睛一亮,说道:“七阿哥真聪明,一下就猜准了。可不是,好几个师傅连工钱都不想要了,一定要收拾行囊回乡。以前吧,他们嫌弃这里苦寒,都想着要走。后来还是您提点我,给他们送了年货酒水过去,好生问候,过年还给了红封。他们看在您的面子上,好不容易才留了下来。如今被施大人一搅合,咱们前面做的那些事,就前功尽弃了。”

    齐佑唔了声,问道:“你可有跟施大人说过此事?”

    萨布素叹息了声,道:“说了,怎地没说!施大人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傅们是为了大清造船,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就算不拿朝廷的工钱,他们是大清的子民,都该服从管辖。”

    从施世纶在扬州任上的举动,他这么做,齐佑倒没太意外。

    施世纶的出发点是好,他对朝廷,对大清的忠诚,他想做个好官的心,任谁都不会去怀疑。

    只是,这就涉及到一个度,还有个人私域的问题。

    在施世纶看来,百姓生于此,长于此,所有的百姓,都该放弃个人意愿,必须无条件服从朝廷的命令。

    往小了说,是施世纶个人的不通人情。往大了说,这就是大清的现状。

    上面的人一门心思控制百姓的思想,要让他们绝对服从大清的统治。

    对于闭关锁国,很多人都照着字面意思去理解。以为大清关闭港口,不与外国人做生意就是闭关锁国。

    其实并不尽然,大清一直有港口对外通商。

    真正的闭关锁国,是不让外来的思想传播到大清。任由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发展,大清自成一统,将所有先进的知识,藏在紫禁城,关起门来过日子。

    皇帝与统治阶级比谁都清楚,一旦这些思潮涌进来,民意觉醒,他们身下的龙椅就该坐不牢了。

    康熙需要施世纶这样的人,哪怕知晓他偏激,在扬州任上的举动,造成扬州的商税欠收,仍然升了他的官。

    齐佑如今还管不了那么多,但他不会置之不理,沉吟了下,说道:“我这边走不开,你赶紧回去劝住那些师傅,有手艺有本事的人难找,不管你如何做,一定得把他们留下。等下我写封帖子,你回去的时候带给施世伦,我请他前来赏花。”

    萨布素长长舒了口气,乐得都不加掩饰了,笑眯眯说道:“我说不过他,嘿嘿,有了七阿哥您出马,一定能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段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他的鸟气,穿件绸缎衣衫,他都要酸半天。您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齐佑无语,说道:“施世纶是好人,我请他来赏花而已,你胡说什么呢?”

    萨布素狡黠一笑,指着院外的野花道:“赏这些?”

    齐佑面色不变,气定神闲说道:“怎地,这不是花?”

    萨布素呆了呆,脸颊不住抽搐。

    田间地头到处疯长的野花野草,他一个皇子阿哥,也着实太寒酸了些

    齐佑没管萨布素所想,他从没在意过排场,这种荒郊野外,也讲不了排场。

    齐佑苦苦思索着,要如何对付施世伦,还得让他暂时不向康熙告状。

    若是康熙知晓齐佑有打算开启民智的心思,他死定了。

    第七十八章

    施世纶接到齐佑的帖子, 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上赶了来。

    到了半晌午时,就算是北地,暮春的太阳还是晒得人不住冒汗。

    到了齐佑的院子前下马, 施世纶早已口干舌燥, 抹了把汗, 小厮上前接过缰绳, 拴在了下马石上。

    施世纶正在打量着朴素到寒酸的院落,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得高迎出来见礼, 客气问道:“可是施大人?”

    施世纶说是,掏出帖子递了过去,“两地离得远,没能提前打招呼,不知七阿哥可在家?”

    得高侧身将施世纶往院子里迎, 笑道:“七阿哥在呢, 施大人请进。”

    施世纶忙道了谢,跟着得高进了院子。不大的庭院中间, 挨挨挤挤种着各色的花,姹紫嫣红, 煞是好看。

    进了正屋,桂和提了热水上来伺候施世纶洗漱,得高上了热茶, 说道:“施大人请稍等,七阿哥过阵子就来。”

    施世纶洗漱之后, 吃着茶坐在椅子里等。

    这一等, 就等到了午饭时辰。齐佑睡眼惺忪现了身, 施世纶忙起身请安。

    齐佑摆摆手,接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不清说道:“施大人请坐,昨儿夜里多吃了几口酒,起得晚了些。”

    施世纶愣了下,暗自上下打量着齐佑,见他满脸倦色,衣衫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浑身跟没骨头般,半靠在椅子里,捧着茶碗喝了一口,像是嫌弃,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

    船坞那边事情繁忙,施世纶是放下正事来见齐佑,一来就坐冷板凳苦等着。

    若齐佑有正事耽搁也就罢了,偏生他是吃多了酒,睡到现在才起。

    施世纶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脸上不免也带了几分情绪出来。

    念着齐佑到底是阿哥,施世纶不敢多言,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七阿哥辛苦了。”

    齐佑乱摇着手,满不在乎说道:“不辛苦,哪能辛苦,有吃有喝的,就住的地儿差了点,比不得京城。”

    施世纶赔笑,转头打量着屋子,附和着说道:“也是,这边的地儿实在是偏僻了些,住的地方无法与宫里比。”

    齐佑笑了,转头看向自鸣钟,说道:“哎呀,还说请施大人来赏花,如今已到午饭时辰了。施大人,你来的时候,可见过了院子里的花草?”

    施世纶呆了呆,答道:“已经见过。”

    “那感情好,见过就算赏了吧。”齐佑吩咐得高上菜,转头又对目瞪口呆的施世纶笑道:“先吃饭吧,请了施大人上门,总不能让客人饿着。”

    施世纶眼瞧着齐佑的做派,心里的那股子不舒服,越来越浓。

    齐佑的声名在外,施世纶早就久仰大名,那般高调做事,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当时施世纶并未当做一回事,阿哥自小身后就有一大堆人伺候。齐佑年纪轻轻,凭着他自己哪做得到,不过是身后谋士的手笔罢了。

    如今亲眼得以一见,施世纶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本来就稍嫌严肃端方的脸,更加肃然了几分。

    尤其是得高提着酒壶上来,给齐佑倒了一杯,正要给施世纶添酒时,他忙拦住了,板着脸说道:“七阿哥,对不住,喝酒误事,我向来滴酒不沾。”

    齐佑端起杯子吃了口,也没多劝,说道:“得高,施大人既然不吃酒,就不用给他倒了。我昨儿吃了些,酒还未醒,得再透一透。来来来,施大人你吃菜,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别见外。”

    桌上有肉有菜,还有一条鲜鱼。对于阿哥来说,这些饭菜在宫里算不得什么,可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

    施世纶强撑着道了谢,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吃。鱼肉鲜美细腻,他哪怕长在海边,如此鲜美的鱼,也极少吃到。

    齐佑说道:“这是山上湖里生长的红尾鱼,平时我就好这一口,隔上一天就得吃,不然饭都吃不香。”

    施世纶知道这边的山上多湖泊,只是上山的路艰难,加之冬日严寒,要上山给齐佑抓鱼,比起百姓服徭役还要辛苦。

    先前还觉着美味的鱼肉,在嘴里顿时变得没滋没味。施世纶低头闷声吃饭,齐佑慢吞吞吃着杯子里的酒。

    施世纶用完饭很久,齐佑方吃完了酒。得高桂和上青盐水,伺候他漱完口,又打了个呵欠,说道:“哎哟,吃完又困了。得高,领施大人下去歇一歇。”

    施世纶再也忍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身,沉声说道:“七阿哥,我就不歇息了。船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若是七阿哥没正事,我这就告辞。”

    齐佑似乎愣了下,上下打量着施世纶,好奇问道:“船坞那边,施大人有什么事情要忙啊?”

    施世纶按住肚皮里的火气,义正言辞说道:“七阿哥,船坞的事情多得很。承蒙皇上厚爱,将我调任到水师之中,我得对得起皇上的看重。小到一根钉子,大到里面的造船师傅,都得我亲眼盯着。以前他们成日不上心,吃酒享乐,我若不在,他们还不得更加糊弄了去。水师乃是大清镇守边关,替大清上阵杀敌的兵,岂能当做儿戏看待!”

    齐佑哦了声,接着笑了起来,挥手招呼着施世纶坐,“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点儿迷糊了。施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去管这群师傅呢?他们既不是朝廷的兵,又没拿朝廷的俸禄。他们是民,施大人又不是地方官,这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儿?”

    施世纶神色一僵,他并不笨,这时总算反应了过来。齐佑之所以叫他前来,肯定是萨布素告了状!

    想起莽夫萨布素,施世纶就一肚皮怨气,他简直乱打王八拳,一点都不讲理。

    他管着师傅不许吃酒,可他们那些酒,都是萨布素所送。

    既然如此,施世纶就更要与齐佑说道说道了,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愤愤说道:“七阿哥可听过一句话,牵一发而动全身。船造不好,一打就得散了架,或者沉了。钱财还好,数不清的将士却会因此而殒命!造船的师傅们不当做回事,若是要走,就走吧,再找会造船的来就是!”

    齐佑叹了声,问道:“瞧施大人这句话说得!他们走了,施大人去找人来造船,让谁付造船的银子?哦,不对,我还没问,施大人可会造船,懂得造船?”

    朝廷没有银子,才想方设法以出海准许,换了商户免费给朝廷造船。

    施世纶在萨布素处也听到过让他出钱请人的说法,当时他不当做一回事,此时依然不当做一回事。

    “为了大清出钱出力,这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若是这几人不行,就让商户换别的师傅来!”

    施世纶慷慨激昂答了,看了齐佑眼,说道:“不敢吹嘘,我不会造船。但这么多年来,如何治理兵营,如何治理地方,倒勉强有一二心得,承蒙过皇上多次夸赞!”

    齐佑长长咦了声,不紧不慢说道:“我以为施大人会说,若是师傅回去了,没人做事,施大人会出银子,请师傅来继续造船呢。照着施大人的说法,都是为了大清,施大人同样是大清的子民,商户能出钱出力,施大人同样可以啊。原来,施大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

    施世纶愣住,脸一阵红一阵白,说道:“我为官清廉,囊中羞涩,实在是拿不出银子来。若是我能拿得出,绝无二话。”

    齐佑闲闲道:“施大人用着小厮,骑着骏马,说为官清廉我尚可相信,囊中羞涩,这是我万万不会信的。当年令尊给施大人留下的家产,足够施大人做清官了。”

    打仗的武官向来富裕,施琅曾为前明的官员,哪怕为人再刚正,家中也不会缺银子。

    施世纶靠着父萌出仕,一开始就做了知州。就算是知州,每年俸禄不过八十两银左右。这些俸禄要养家,养师爷随从,无论如何都不够用。

    靠着施琅留下来的家财,施世纶能做到问心无愧的清官。

    施世纶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迟疑了下,说道:“我都是一心为了大清好,七阿哥哪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齐佑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了几分,将茶碗放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砰地一声响。

    施世纶怔怔望着齐佑突然变了个人般,气势凛然,心竟然莫名跟着发紧。

    齐佑不再客气,直言道:“好心人办坏事的多了去。施大人,不瞒你说,是我建议汗阿玛将你调到了水师。一来,正因为你本性不坏,二来,是因为令尊大人,三来,是希望你能将一股子力气用对地方。你的严厉与苛刻,拿去治军还行,却不适合拿去判案,治理地方。”

    施世纶瞠目结舌望着齐佑,没想到来到这个鬼地方是因为他,顿时怒从胆边生,厉声道:“敢问七阿哥,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您要如此对我?再说,您没主政过一方,更没有治理军营的经验,您凭什么来评判我?”

    齐佑手用力拍在案桌上,厉声道:“大胆!居然敢质疑本阿哥!”

    施世纶吓了一跳,齐佑年纪再轻,再荒唐,他都是阿哥皇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施世纶再刚正不阿,也不敢去真当回事,赶紧慌乱地起身赔不是:“七阿哥息怒,七阿哥息怒,都是我一时嘴快,冒犯七阿哥之处,还请七阿哥见谅。”

    齐佑盯着施世纶,神色稍缓,“你既然认错,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坐吧。”

    施世纶长长舒了口气,谢恩后回到椅子里坐下。

    齐佑斜睨着施世纶,说道:“我知道你心中还不服气,因为我是七阿哥,你不得不低头。施大人,你其实与我有何不同,因着令尊你才一步登天,直接出任知州吗?我作为阿哥,难道还不够资格评价你,将你弄到北地来?”

    施世纶那股子气,一下泄了大半。

    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治理一方的经验。如果不是施琅,他哪能一下就做了一州的父母官。

    齐佑继续说道:“既然你还想知道,你何处错了,我就好心告诉你吧。首先,你无论判案还是治理扬州,都是枉顾律法,完全照着你的喜好在做事。究其根本,同样是因为你的身份,你是官,让一切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其实,你与鱼肉乡里的恶霸,行径并无甚区别。”

    施世纶被齐佑批评得一文不值,除了沮丧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我都是为了穷苦百姓出头罢了!”

    齐佑笑了笑,说道:“施大人,律法呢,你将大清律放在了何处?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再谈你的一心为民。”

    有大清律在,当然是按照律法做事。他无论做的哪一种,都与律法有违背。

    施世纶嘴张了张,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齐佑脸色淡了几分,说道:“你不饮酒,先前看到我饮酒,心里颇有微词。但是,我是阿哥,你就算不满也得忍着,并不敢出言阻止。而造船的师傅是平民百姓,你可以仗着自己的官家身份,强令他们遵守莫须有的规矩。施大人,道德是拿来约束自己,而不是约束他人。施大人却不同,看人下碟不说,还侵犯到百姓的权利而不自知!”

    施世纶像是被一头棒喝,脑子里嗡嗡响,起初涨红的脸,变得惨白。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他向来尊崇修身,齐家,治天下。在扬州时,他不许百姓玩乐,肃清了扬州风气。

    在齐佑看来,他的种种做法,却是大错特错,昏庸至极。可齐佑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加上他的举止言行,压根没脸反驳。

    生在南方海边的施世纶,这辈子第一次来到北地。起初尚好,一过张家口,周围的景象就开始有了变化。

    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却又如此寂寥的天地。说是寂寥,其实就是荒凉。

    荒凉向来伴随着贫瘠,等到了黑龙江河边的船坞,施世纶从最初的震惊,到了后来的麻木。

    远离中枢,施世纶摸不清康熙的想法,起初接到调任旨意时,他除了惊讶与忐忑,余下的便是沮丧。

    同仁们兴高采烈道贺,施世纶当然能看出他们的言不由衷与幸灾乐祸。

    从江南最为富裕之地,一下被调任到极寒的北地,哪怕是封疆大吏也没人愿意去。

    离开扬州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鞭炮声,接着,鞭炮齐鸣。

    走了很远,施世纶耳朵里尤为回荡着那些鞭炮声。午夜梦回,他有时候做噩梦,好像梦到那些鞭炮,在身边炸响,吓得他惊坐起,冷汗淋漓。

    心里坚持多年的东西,此刻轰然全部崩塌,施世纶眼眶泛红,茫然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如此昏聩,如此不堪呐!”

    齐佑望着施世纶空洞的眼神,起身说道:“施大人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多留了。正好我要去田里看看,与施大人同路,一起走吧。”

    施世纶魂不守舍站起身,与齐佑一起出了门。

    午后灿烂明媚的太阳,造照在地里的庄稼上,禾苗与秧苗绿得似碧玉,随着微风轻晃。

    施世纶被风一吹,脑子清明不少,随意抬眼望去,霎时怔住了。

    来的时候赶得急,没能仔细看过周围景致。

    如今举目远眺,远处村郭依山傍水,茅草屋顶飘散着袅袅炊烟,童子赶着牛羊在放牧,地里的百姓在躬身除草。

    与以前见到的荒凉不同,他好似闯进了桃花源,安宁祥和。

    施世纶心蓦地一凉,头皮跟着发紧。此时他方真正回过神,禁不住汗如雨下。

    从齐佑先前不留情面、句句如风霜刀剑紧逼而来的训斥,再联系到他的名声,眼前所见的村庄田地。

    施世纶清楚得知了一件事,齐佑并非浪得虚名,他是真正有本事。

    施世纶神色灰败,嘴皮蠕动着,呐呐问道:“七阿哥,这片苦寒之地,您是如何做,才让其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齐佑眼神从施世纶身上扫过,说道:“空谈空想误国,少说废话,多做实事。”

    施世纶似懂非懂,陷入了沉思之中。

    齐佑转过头,不咸不淡说道:“施大人,回去吧,管好你该管的兵,而不是管到无关的百姓身上去。船要下水验收,到时候好不好,自然一清二楚。”

    施世纶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恭敬应了是:“七阿哥,我知道了,那些师傅们,只要他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定不会再多管。”

    齐佑唔了声,未置可否,严厉地道:“你要记得,真正保护百姓,是让他们在安稳的环境中,将日子过得更好。父母官不是真父母,他们在自己的家宅中,如何过日子,那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不违法,你就不要硬闯进去,按照你的喜好,去教他们如何做。”

    施世纶神色羞愧,忙应了是,施礼告退。

    齐佑只看了他离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身去找林大牛了,地里的庄稼重要。

    从施世纶进村子时,齐佑就知道了。当时他在忙着与林大牛他们种番薯与洋芋,便交待了得高几句,继续留在地头,故意给施世伦一种他是无所事事的纨绔错觉。

    齐佑当然不喝酒,酒不过是空酒壶里加了白水,取个气味罢了。知道施世纶不喝酒,所以不怕他发现。

    做这一切,齐佑是为了让施世纶更加清楚自己的荒谬与言行不一。

    施世纶懂不懂,能不能改,齐佑觉着有点难。他毕竟几十岁的人了,哪能凭着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个性。

    齐佑也不在意这些,只要以后他管着自己的兵,不乱伸手就行。

    其实施世纶官做得好好的,齐佑把他弄来,完全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施世纶与别人不同,齐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绝对不会容忍。

    施世纶将制下的百姓,教化成千篇一律的面孔,毫无个性,只知道听话顺从。

    齐佑看过以前的老照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他迄今都无法忘记。

    这就是大清禁锢思想多年,所教出来顺民的模样。实在太可怕,堪比另外一种方式的“文字狱”。

    为了后人不做列强口中的“东亚病夫”,齐佑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第七十九章

    夏季短暂一晃而过, 眨眼间就入了秋。

    小麦最早成熟,与其他农作物错开,能缓解些百姓忙于收割的辛苦。

    第一年耕种小麦,产量不算好。植株长得倒茂盛, 结穗的时候出得比较小, 还有一部分空壳。

    失望归失望, 总体来说也不算太差。比起齐佑第一年耕种下去, 收成只与种子差不多相比较起来,产量至少翻了倍。

    还得感谢的是, 蒙古人与鄂温克等几个部落以前没种过地。他们看到自己地里有收成就已经很满足, 按照他们的习惯,等小麦一入仓,就开始跳舞唱歌庆祝丰收。

    除了下地耕种,另外一边还在继续开荒,修路挖渠, 就是放牧的童子们, 到如今都瘦了一圈。

    齐佑考虑后面还要收水稻洋芋与番薯,加上一些豆子与高粱小米, 从春天到现在,他们几乎没一天闲下过。

    平时只吃些杂面馒头, 几乎不见油水,再不补一补,人就得累趴下了。

    养了两年的猪, 今年有了番薯藤,已经长得很肥, 差不多有两百多斤。

    齐佑打算拿来过年杀了, 一半让他们打下牙祭, 一半利用鄂伦春他们擅长做肉干风肉的本事,做出来卖给内务府,换取银子好赶紧开办学堂。

    齐佑咬了咬牙,趁着下雨天闲着,忍痛让他们杀了一头。几个部落分了肉,加上萝卜白菜一煮,热闹堪比过年。

    所幸这一次,没人再敢喝酒。这其中也有粮食欠缺,酒太贵的原因。

    先前他们分的银子,朝廷惠民局赈济过来的针线粗布等货物,他们看到难得便宜,一下买了个够。

    齐佑当时看到他们的豪爽,直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又忍不住想笑。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面对着便宜的诱惑,谁都抵挡不了。

    买得多也好,估计他们也清楚。便宜难得,朝廷总有一天会负担不起,以后再没这种好事了。

    收来的新小麦,齐佑建议他们留了一部分,另外的全部拿去换成了黑面,好撑到水稻与其他粮食成熟,免得饿肚皮。

    至于朝廷那边,齐佑压根没多大指望,欠他的粮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完。

    国库永远穷,朝廷永远缺粮。加上要在黑龙江河布置水师,少谁都少不了军饷。

    康熙来了信,这次水师的兵,打算不用披甲人。一来他们不会打海仗,二来养他们的成本太高。

    齐佑开荒种地,粮食产量虽不尽人意,康熙却极为聪明看到了前景。

    这片肥沃的祖宗之地,被披甲人随意占去开垦耕种,却不交一颗粮食,康熙舍不得了。

    不过,既然要重新派兵来,究竟派何处的兵好呢?

    八旗兵丁基本不懂得水战,当年与郑经的仗,基本都是前明留下来的兵在打。

    这群兵如今都上了年纪,大多数一身伤痛,七成左右都已解甲归田。余下来的,则成了武官将领。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汉人。康熙一边认为八旗权贵尾大不掉,一边打心底还是信任旗人守护的江山。

    康熙却不能将心底的真实想法如实托出,毕竟除了八旗军,还有绿营在。

    绿营全是汉军,采用世兵制,即全家世代为兵,父亲没了得儿子顶上。

    尽管在军饷配备上,朝廷明显倾向于旗人的兵营。比如八旗军营的支出,几乎是绿营的三倍左右。

    康熙无时无刻不担心,绿营兵心生不满,借此反了。

    调八旗的兵来吧,他们一来不懂打水仗,二来养他们,比披甲人还要贵。

    退一万步说,康熙就算勉为其难相信绿营兵,还得考虑到实际的问题。

    南方的人来到北边,很难适应当地的气候,还没打仗就得损失不少。

    最后,康熙思索再三,还是调了八旗北边的兵过来。

    齐佑看到康熙的安排,一下就看穿了他的用意。

    究其根本,不过是放着汉人,担心他的江山社稷罢了。

    齐佑管不到康熙,更没功夫去管,成日盯着地里的水稻与洋芋番薯,恨不得盯出朵花来。

    在早晚起床都得打哆嗦的时节,水稻终于能收了。

    树叶草木,加上水稻一起变成金黄,衬着蓝天白云,美得似浓烈的画卷。

    齐佑看多了美景,虽不嫌弃,却实在没空欣赏。

    必须趁着天气好时收割水稻,不然等到一场雨下来,稻子倒掉不说,还会生芽晒不干。

    妇人们一大早就下地,挥舞着镰刀割稻子,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汉子们忙着捆好,用板车推到晒谷场,脱粒晾晒。孩童们提着篮子在后面,与飞来的鸟儿们争抢,捡拾掉下来的谷穗。

    齐佑坐在田埂边,双手搭在膝盖上,陷入了沉思。

    林大牛蹲在他身边,一同望着地里的忙碌,半晌后说道:“七阿哥,您无需太过担心,等到种上几年之后,就应当会好转些。”

    水稻收成并不好,远远比不上小麦。

    齐佑以前看过资料记录,在东北苦寒之地成功种植水稻,是经过了多年的科学研究,不断改善种子取得的成果。

    如果不是北海道来的稻种,估计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虽是如此,齐佑还是小小的沮丧了下。他扯着手里的草根,怅然说道:“还是得读书啊!”

    林大牛见到齐佑答非所问,楞在了那里,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

    后世的洋芋能获得丰收,是一代代农业科学家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致力于科学研究,育种改良,使其变成了高产型与抗病虫害型。

    尽管如此,在春季种植的品种中,还是缺乏高产以及抗病虫害的品种。长期储存仍然是一大难题,农业科学家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研究。

    齐佑从没有如此刻,深深佩服如袁老那样的科学家们。有了他们,才有杂交水稻与各种杂交农作物品种的产生。加上现代化的肥料与除虫剂,方使得农业大丰收。

    读书,讲科学,而不是致力研究八股文,是改变现状唯一的出路。

    齐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道:“回去吧,还有番薯与洋芋呢。”

    林大牛立刻笑了起来,说道:“洋芋那玩意儿,还真是好种,番薯也是。”

    前两天齐佑让林大牛挖了些洋芋与番薯查看收成,林大牛当时惊喜不已,一颗藤下,居然结了一长串的番薯与洋芋!

    以前林大牛没吃过番薯与洋芋,这次齐佑煮了些,请他一起吃。哪怕是水煮,他也觉着美味无比。

    尤其是番薯,吃起来甜滋滋,比起没有味道的洋芋,要好吃很多。

    齐佑却告诉他,洋芋才能当做饭吃,番薯不能。因为番薯只能填饱肚子,没什么好处,吃多了还会泛酸,对肠胃不好。

    林大牛却认为,人饿得没饭吃的时候,连树根草皮都能吃。若是有番薯吃,那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齐佑没有多解释,因为番薯没营养,吃了只能说饿不死。洋芋却不一样,里面富含丰富的淀粉,可以当做主食。

    可偏偏,洋芋却不是那么好种。

    齐佑边走边说道:“洋芋明年不能种这么多,而且要换一块地种植。唔,就换到山坡上新开垦的地试试。还有番薯地,明年得施肥了。”

    林大牛想到种番薯的那片地,土质明显与别处不同,说道:“种了番薯之后,那地就结成了块,一点都不肥沃了。这东西虽然长得好,却吃肥得很。不过七阿哥,为何洋芋明年要换块地种?”

    齐佑无法解释种子的退化问题,说道:“洋芋与番薯差不多,需要大量的肥料,明年再种的话,地就不行了。还有,我打算明年再少种些水稻,换成精细耕种,拿来做试验田。”

    林大牛种惯了地,以前他们在顺义时,齐佑也提过试验田,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也是,还是得种能饱肚子的东西。若是明年的水稻收成不好,这地就可惜了。”

    齐佑笑着说是,他打算将洋芋与番薯送一些回京城,让康熙下令在云南等地试种。

    不过,齐佑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果然,狼覃军将番薯与洋芋送到了乾清宫,水稻小麦收成不好,有了这两样,康熙同样挺高兴。

    番薯还好,这玩意儿不稀奇,宫里人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不好,都是浅尝则止。

    听说洋芋能当做主食,康熙喜不自胜,大声叫好。可等这股兴头一退去,他就开始犹豫了。

    无他,还是因为赋税的考量。

    试种的农作物,朝廷肯定在最开始时,无法收取粮食赋税。若是有人钻空子,将所有的地都拿来种上番薯与洋芋,朝廷的赋税就收不上来了。

    齐佑的建议也考虑到这点,提出了解决办法。朝廷要事先规定,起初只能种植多少。

    康熙深知,一旦有利可图,朝廷的禁令就是一张纸。

    而且,土地大多都掌握在地主与权贵手上,寻常百姓没多少地。

    百姓造反不成气候,一旦想到若是地主与权贵联手起来,康熙就坐不住了。

    考虑来考虑去,康熙最终还是否了齐佑的建议,只在皇庄试着大面积栽种。

    齐佑接到康熙的信,苦笑连连。

    朝廷太穷了,一年的赋税都损失不起。他早就考虑到了下面的人会如何应对,朝廷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等到第二年大面积耕种,就要照着原来的田地收取赋税。

    旗人的人口还是占极少数,大清天下还是以汉人为主。而汉人的地位在旗人之下,说到底,还是满汉矛盾令康熙没了底气。

    齐佑只能安慰自己,在皇庄种就种吧,总比康熙完全置之不理的好。

    从内务府赚了些银子,秋收过后有了空,齐佑趁着这段时日,抓紧让人修学堂。

    这天傍晚,齐佑正从外面回院子,许久未见的萨布素等在那里,他愣了下,笑着问道:“军营那边不忙?”

    萨布素一身浓浓的喜气,笑着说道:“忙,怎么不忙。只有件大事,哪怕再忙我也得亲自前来,跟您说一声。”

    齐佑上下打量着萨布素,诧异地哦了声,“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进了屋,得高奉上了茶水,萨布素只吃了一口,便迫不及待放下茶碗。

    话到嘴边一转,萨布素还是将自己的事情咽了回去,问道:“七阿哥找我何事?”

    齐佑说了学堂的事情,“这件事耽搁不得,不管有多少银子,都得先将学堂办起来。顺义那边的学堂开办得还算顺利,我也有了些经验。其他教授本领的先生,到时候可以从顺义那边找。北边严寒艰苦些,就多出些俸禄给他们。识字的先生,得托你从流放过来的犯人中找。”

    萨布素一口应了下来,“这是小事,流放来的读书人多得很。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来做先生,哪怕不用给俸禄,只要管着他们的吃住,他们就要感恩戴德了。不过七阿哥,我听说今年的庄稼收成不好,也没见您去张家口拉粮食来,他们饭都吃不饱的话,哪有闲心来读书识字啊?”

    开垦出来的荒地,都归了各家,地里的稻谷与小麦收成不好,按理说该由他们自己负责,不关齐佑的事情了。

    可齐佑撒手不管的话,他们没了饭吃,肯定不会留下来继续开荒种地。在齐佑的预计中,至少还得补贴与养着他们两三年。

    幸好今年番薯与洋芋的收成尚可,可以填补一部分的粮食缺口。至于明年,齐佑调整了种植方式,小麦加上番薯,收到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好一些,到时候能应付过去。

    如果不办学堂,让他们读书学本事,各部落融合性的问题是一回事,只靠闷头种地,粮食产量哪怕赶超鱼米之乡的江南,也不过如此。

    惟有读书,靠着科学技术改变生产力,才能真正解决温饱问题。

    齐佑深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年不行就十年,哪怕只提高一成的产量,就是□□大飞升。

    齐佑提了番薯与洋芋的事情,萨布素听后,喜得眉毛都快飞了出去,说道:“虽说这两种作物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至少有了点盼头。七阿哥,到时候您可得给我留一些种子,明年我让庄子里也种。”

    齐佑一口应了,闲闲问道:“你先前说有件大事,究竟是什么事情啊?”

    萨布素放下了茶碗,迫不及待地道:“七阿哥,我是有桩喜事,得请求您的同意。”

    齐佑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喜事?你又要纳小妾了?这我也管不着啊!”

    萨布素尴尬了下,嘿嘿笑道:“不是我,真不是我,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对吧去年才纳了一个,我一把老骨头,再多纳就吃不消了。”

    齐佑淡笑不语,就那么静静望着萨布素。

    萨布素纳小妾,最看不惯的还是施世纶。他曾经特意跑来找齐佑,唾沫星子横飞,骂了好半天萨布素为老不尊,让齐佑管着他些。

    齐佑深感同意,却无法开口应和,更无法管。

    主要是吧,他亲爹康熙比萨布素厉害多了。除了三年一选秀,留下新鲜水灵的秀女进宫之外。私下里,还有无数娇俏可人的汉人姑娘供他享乐。

    康熙不算老,到底已经做了祖父。要说为老不尊,天底下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萨布素的五房姬妾,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萨布素道:“我大哥的小儿子常春,今年十五岁了,识文断字,如今在军营里当差,当着笔试贴的差使。常春生得高大,一表人才不说,人还忠厚可靠,如今正在说亲。我大哥大嫂看上了张家那个姑娘,就托我来跟您说一声。七阿哥,我知道您将这群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只是,她们以后真就不嫁人啦?”

    齐佑听萨布素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不过是为了替侄子求娶张松。他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不会禁止她们成亲,只是,我不能答应你。”

    萨布素一下急了,说道:“七阿哥,常春的人品我能作保,大哥大嫂为人宽厚,待儿媳妇们都好,跟亲身父母也无甚区别。七阿哥若是不信,可以去打听,有没有大嫂磋磨儿媳妇的事情发生。”

    齐佑无语,耐心说道:“你看你,急什么急啊,你得听我先说完。张松的亲事,得要她自己答应。她愿意嫁人就嫁,嫁给谁也得她自己点头,你问我有什么用。”

    萨布素张大了嘴,难以置信道:“他们可是您的包衣奴才就算您大度,儿女亲事也该是父母做主,她一个姑娘家,罢了罢了,有本事的姑娘与别人不同。我这就去问她”

    说到这里,萨布素的话语凝滞,干笑道:“我去问也不合适,让常春亲自去问更不合适,这要不七阿哥,您帮着去问问?”

    齐佑难得呆愣当场。

    关于感情与婚姻,两世他都未曾经历过。这是他除了写诗之外,又一件不擅长的事情。

    “常春的意见如何?”齐佑想了想,问道。

    萨布素满不在乎道:“常春的意见做不了数,哪轮得到他说话。再说,张家闺女有本事,比他可强多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不是常德早已成了亲,我早去替他求娶了。”

    这个时代都基本是盲婚哑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旗人还好,旗人姑娘避讳的不多,可以经常出门。

    选秀落选的姑娘回家定亲,大多都门当户对,彼此还算了解熟悉。

    北地离京城太过遥远,选秀应付了过去,不用等着宫里挑选。

    不过齐佑就算不懂,也认为常春的意见还是很重要。

    若常春早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中不与他商量就定了亲,以后夫妻双方肯定会有矛盾。

    “你得跟常春说一声,征求他的意见。至于张松这边”齐佑第一次感到为难,说到这里,他脑子轰然一响。

    停顿了半晌,齐佑终于硬着头皮说道:“我替你问一问吧。”

    萨布素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道:“多谢七阿哥,张家这边,就有劳您了。我这就马上赶回去,跟大哥说一声,问问常春的想法。”

    齐佑送走了萨布素,脸色淡下来,怔怔坐在那里,半天都没动。

    前世拖着病体之躯,齐佑挣扎着努力学习,活着,从没有过其他多余的想法。

    所以他从没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成亲的事情。

    先前齐佑说到张松,想到了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在宫里时,如他这个年纪时的兄弟们,身边已有了通晓人事的宫女伺候,开始着手议亲。

    康熙对儿女亲事关心得很,若在京城给他定了亲,或者给他选了侧福晋格格通晓人事宫女

    齐佑坐不住了,翻身爬起来就给康熙写信。

    另外一边,康熙给齐佑的信,已经到了半路。

    第八十章

    既然齐佑答应了萨布素, 就要将这件事办好。他深知自己在这个时代讲亲事自由有点儿不现实,太过理想化。

    但人没有理想,还有什么盼头呢?

    皇庄的包衣奴才们,齐佑未曾给他们抬旗。除了他不是旗主的原因, 其实无论他们在什么旗, 在旗主面前都是奴才。

    在他这里, 至少他没有把他们真当做奴才看待, 他能为他们撑起一把伞,尽可能给他们些自由。

    如果在别的旗, 像是张松等姑娘, 首先要进宫选秀。作为包衣奴才,与包衣旗不同,包衣奴才进宫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最脏最辛苦的活。

    万一幸运的话,被宫里最大的主子, 也就是康熙看上, 说不定能做个低等嫔妃。如果生了一儿半女,熬上一定的年头, 再升个份位。

    儿子能长到成年出宫开府,等到康熙去后, 兴许能被儿子接出去享几天福。若是不幸儿子先去世,则又要回到宫里,与其他太妃们挤在一起过日子, 一辈子的日子也就那样了。

    能被康熙看到,除了生得倾国倾城, 美名在外, 其他根本不可能。

    各处当差的太监或者宫女, 规矩严苛,压根不能出去乱走动。需要到别处去传话办事,也要两人结伴同行。

    每到晚上时辰,各处宫门就关闭了,门都出不去。

    皇上出行需要净道,人还没来,道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哪有御花园等各处偶遇的情节。

    敢乱走动闯入的,会被当做刺客,成为乱刀下的冤魂。

    选秀若被撩了牌子,回到家里之后,亲事就是父母也做不了主,要先请示旗里的佐领,经过佐领同意后方能定亲。

    其他普通旗人经过佐领同意,只是走个过场,但对包衣奴才来说,完全不被当做人看,上面的管事佐领,胡乱指了门亲了事。

    要彻底提高女性地位,必须具备几方面的条件。

    首先是百姓整体素质的提高,这点与生产力发展,政治体系,宗教等相匹配,缺一不可。

    再次就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走出后宅,与男性一样做事。

    在纯粹靠力气的农业社会,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问题。女性的体力天生比不过男性,地里的体力活,基本上都是男性在做,包括当兵打仗,上阵杀敌都是男性。

    齐佑清楚面临的困难,哪怕他是皇帝,不敢说一个政令下去,就能马上提高女性地位,这是天荒夜谈。

    他改革的意义就在于此,让张松她们读书学习,不外乎先让一部分女性走到世人面前,再带动其他人。

    齐佑不会振臂吆喝,你们读了书,从此就不能成亲,得为其他女性奉献奋斗终生。

    这完全与他的初衷相悖。

    他想要的是,她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殉道者。

    何况家国天下,家在最前面。再从实际来说,如果这群姑娘学了本事,以后都不嫁人。

    齐佑将会面临的局面就是,以后再没人愿意将家中女儿送出来读书。

    许久未曾与这群小伙伴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了,齐佑很是怀念。

    在顺义的时候,他们在田间地头,或者夜里在有萤火虫的河滩边,在村头的大榕树下,围坐在一起,分一包松子糖,几块蜜饯。

    那是他难得,也是唯一放松享受的时候。

    眼下正好是秋季,晚上还不算太冷。齐佑让得高他们去找来张松他们,在院子里升起了火堆。他没了糖与蜜饯等零嘴,大家就围坐在火堆边,烤着番薯与洋芋。

    番薯烤了一阵,香甜气很快在空中弥漫,引得张柏他们口水都快流了下来。洋芋烤软后,剥开皮,蘸了椒盐,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刚烤好的洋芋烫,张柏贪嘴,尽管烫得在左右手不断倒腾,还是舍不得放下来。

    张松见了,嫌弃得不行,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你拿着包上,晚上刚见你吃了两大碗,这么快就饿了?再说又没人与你抢。”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张柏成天在外跑,总觉得从没吃饱过。只要有得吃,就算被骂也不还嘴,咧嘴一笑,接过布巾包住了洋芋,迫不及待剥起了皮。

    林绣绣斯文,双手撑在膝盖上,耐心等着番薯洋芋变凉。

    荷叶则折了两根树枝,用帕子擦了擦,当做筷子用。她将番薯夹开,再一点点剥掉皮,用树枝插在洋芋上,蘸了椒盐吃得满脸笑。

    林绣绣看到荷叶的动作,学着她那样去夹番薯,嘀咕道:“荷叶一到吃东西时,就变得特别聪明。”

    荷叶皱着鼻子,冲林绣绣得意晃着脑袋,说道:“我什么时候都聪明。”

    林绣绣不服气,跟她拌起了嘴。两个姑娘经常笑笑闹闹,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没一会又和好了。

    张松早已见怪不怪,没搭理两人,选了只烤好的的红薯用帕子包好,捧上前递给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他们的齐佑,说道:“七阿哥您尝尝吧,不然的话,很快就得被这些贪嘴的吃得精光。”

    齐佑接过红薯,笑着说道:“还多着呢,他们吃不完。你也吃吧,别只顾着照看他们。”

    张松应了是,在小杌子上坐下来,在烤好的番薯与洋芋中,选了只小的剥开,小口小口咬着吃起来。

    齐佑转动着茶杯,眼神从几个贪吃的身上扫过,温声对张松说道:“我这里有件事要跟你说。”

    张松顿了下,抬眼看向齐佑,点了点头应好。

    齐佑看到她眼里明显的忐忑,忙安慰她道:“你不要紧张,我跟你说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没关系,没人会强迫你。”

    张松见齐佑神色温和,微不可察松了口气,说道:“七阿哥您尽管说吧,我什么都会答应的。”

    齐佑这才将萨布素替常春求亲的事情说了,张松听得脸逐渐泛红,羞涩地垂下了头。

    见到张松害羞,齐佑也感到尴尬不已,难得结巴着说道:“呃,那个,你要仔细考虑一下,不用着急回答。”

    张松悄然呼出口气,鼓起勇气说道:“阿玛与额涅催了我很多次,说是我年纪大了,让我跟您求个情,给我指一门亲事。”

    齐佑肃然道:“我早就说过,亲事要经过你们点头同意,自己看上了才算。要成亲就成亲,不成亲就不成亲。就你们几个,只要我在,还是能护着你们。哪怕是我不在了,也会妥善安顿好你们。”

    张松怔了下,急得眼眶都红了,忙道:“七阿哥,您是好人,定会长命百岁我不是想要您保护您只要平平安安活着”

    齐佑听得清楚明白,张松的本意是,她希望他长命百岁,仅仅是希望。而不是因为他长命百岁,好护着她们。

    这群小伙伴们,互相在一起生活多年,比起宫里的兄弟还要亲密。齐佑心生温暖,微笑着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不用解释。”

    张松肩膀蓦然一松,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说道:“七阿哥,阿玛额涅催我成亲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这个问题。不是我不相信您能护着我们,而是我自己想成亲。因为我想要孩子。”

    齐佑诧异了一下,不过他没做声,微笑看着张松,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起了头,接下来的话,张松想了不知多少遍,说得就流利至极:“以前我们过的什么日子,您来了以后,我们又是过的什么日子,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区别。只这些还不算,主要是我们这些姑娘,能跟着您走南闯北,被人尊敬,与张柏这些男丁一样出来做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是宫里的公主,也没我们活得自在。”

    她难得大胆直视着齐佑,眼里是坚定而自信的光芒,道:“大清天下,尚有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姑娘,她们迄今依然被关在后宅。七阿哥您已经尽力了,以后将这些事,就交给我们,与后世子孙吧。这是我想要孩子的原因,我没做完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做。不管是嫁给常春还是常夏,我都不在乎。”

    齐佑胸口涨涨的,感动,温暖。他想到了在遥远京城的戴佳氏,认真道:“我没对你们有任何要求,也没要求你们的后世子孙,必须要做什么。首先你要想到的是,你自己要过得好,过得幸福,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们都是姑娘而已,不是我觉着你们渺小,做不了大事。而是你们本来要承担的东西就太多,世道规矩,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张松鼻子发酸,亮晶晶的眼眸,逐渐蒙上了层雾气。

    以前张松不会想到这些,那时他们尚在艰难求生,凭着本能活下去。

    后来读了书,跟在齐佑身边,看到了另外的世界。她才意识到,其实她与贵人们并无不同,并不比张柏这些男丁差,甚至比他学得更好。

    张松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鼻音,道:“这都是我自己心底深处的想法,是我一心想要去做的事情。我知道七阿哥不会留在这里,以后还会去别的地方,回京城。您走了以后,这里需要人,需要先生。我自认为这些年还是学了些东西,我想留下来,以后就在学堂里当先生。领着学生们,将这片广袤的疆土测绘丈量出来,如您所言的那样,绘出大好美丽的山河。”

    齐佑眼角眉梢,不由自主满是笑意。

    这就是他办学堂的意义吧。

    除了提高各种技术水平,教出真正的人才,一代又一代,传承发扬光大。

    他绝不是为了大清江山,而是真正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让他们过上好的日子,有尊严活着。

    齐佑郑重承诺道:“好,只要你想做,我会尽全力支持你。不过,你还是不能随便选人,常春你一定要见见。若是你们的想法不一致,以后会遇到很多麻烦。”

    以前戴佳氏与齐佑聊天时,经常说到一些生活的琐碎事情。

    太皇太后还在时,她们这些后妃在她面前,自是毕恭毕敬。太皇太后薨逝之后,上面还有太后。

    虽不是亲婆婆,太后的身份在那里,她们照样要去请安问候,与在太皇太后面前一样恭敬。

    宫里规矩繁多,看似都照着规矩来,其实与寻常百姓家,婆媳相处并没太多不同。

    太后会对看得顺眼的人热情些,看不顺眼的,就不大理会。

    后宫嫔妃闲,成日琢磨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哪怕多说一句话,一个眼神,就会让她们在意许久。

    齐佑回忆着戴佳氏所说的那些,努力从中吸取经验,细声细语道:“只看常春还不行,还得再看常春的阿玛与额涅,家中妯娌好不好相处。兄弟们还没分家,你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想要出来做事,就没那么方便。你不好打听的话,我去替你打听。”

    张松认真聆听着,抿嘴一笑,说道:“多谢七阿哥,我会好生考虑的。”

    齐佑坦白道:“我其实也不懂,关键日子得你自己过,好坏都把握在你手上。如果过得不好,你就来跟我说,我再去想办法。”

    张松听得不住点头,笑语晏晏应了,齐佑被她明快的笑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在他眼里,她们的肌肤因为长期在外面奔波,并不光洁,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却比起最绚烂的秋景还要美丽。

    荷叶吃得脸颊鼓鼓,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看到张松与齐佑在说话,好奇凑上前问道:“松姐姐,你为何又笑又哭?”

    张松飞快抹了下眼角,否认道:“我哪有哭,你别乱说。”

    荷叶歪着脑袋打量着张松,肯定地说道:“你哭了。不过你脸还红了咦,是不是在说你成亲的事情呀?你看好了吗,给你说了谁呀?”

    张松毕竟是大姑娘,说起亲事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轻轻推了荷叶一把,横着她道:“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事情,小姑娘提什么亲事不亲事,真不害臊。”

    荷叶满不在乎撇撇嘴,说道:“你额涅跟我额涅在一起说闲话,我早就听见了。再说成亲有什么害臊的,害臊的话,为何还要热热闹闹置办喜酒,弄得所有人都知道?”

    张松说不过荷叶,瞪着她道:“就你的想法多!”

    荷叶得意地晃脑袋,“那是当然。不过松姐姐,你长得好看,人又好,最最紧要的,还是你聪明得很,功课经常得先生夸赞。若是要嫁人的话,一定得好好选,一般的男人,可配不上你。”

    张松被噎住,下意识看向齐佑,见他虽然没有朝她们这边看,只脸上带着微笑,便知道他都听见了。

    她顿时有点儿急,差点没伸手去捂荷叶的嘴,压低声音警告道:“七阿哥听着呢,你快闭嘴吧。”

    荷叶赶紧朝齐佑看了一眼,声音小了些,不过还是飞快补充了句:“真别乱嫁了啊。”

    张松知道荷叶是关心她,虽然气,到底还是心一热,说道:“我知道啦,就你成天爱瞎操心。”

    荷叶笑嘻嘻,毫无顾忌说道:“反正我长大了不成亲,不要嫁人。我就喜欢到处走,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张松噗呲一笑,手指戳着她胖乎乎的脸颊,说道:“你还小呢,这么早就想到亲事了?”

    “不就那么回事嘛,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荷叶眨巴着眼睛,转头看向齐佑,说道:“七阿哥,以后我不要成亲,求您别给我指亲,可以吗?”

    齐佑听着她们的谈话,觉着还挺有意思。

    荷叶性格开朗,张松沉稳,性格不一样,想法就完全不同。两人的选择没有对错,只适合她们自己,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他们都飞快长大,要面对成家立业的问题。成亲之后就不适合到处跑了,尤其是现在的交通不便,赶路辛苦。

    测绘又是一件辛苦活,荒郊野外爬山涉水,若是女人的有了身子,这件事就做不了。

    像是林绣绣与荷叶她们,再过两年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林义诚年初升任了昌平州北路厅同知,巩华城起初是北路厅驻地,因着顺义的发展,朝廷将州府改在了顺义。

    林义诚升官了,依然留在了顺义。他经常给齐佑来信,信中也经常提到林绣绣。他没有儿子,就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也在顺义学堂读书。

    按照习俗,打算以后给林绣绣招赘。作为长女,她身上还担负着替林家续香火的重任。

    林绣绣既然跟着齐佑到了北地,他就不会不管她。林义诚虽不是旗人,齐佑自认为还是能替她说几句话,她不愿意的话,林义诚不敢强迫她。

    这些都是次要,齐佑即将面临的是,底下的学生还没长成,这一批学生就得散了,他要想方设法补上空缺。

    见到荷叶张着大眼睛,郑重其事相求,齐佑也肃然答道:“好。反正你想怎样就怎样,考虑好将来要如何过日子就行。”

    荷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道:“我有手有脚,以后赚了银子就存起来,到老走不动了,就给银子让人伺候我。”

    张松听得哭笑不得,齐佑忍俊不禁,说道:“都依你,希望你能早点赚大钱。”

    荷叶眼里光芒闪动,毫不谦虚道:“我学好了本事,还不怕辛苦,以后肯定会赚大钱的。七阿哥说过,有本事的人,都该赚大钱!”

    张松与荷叶笑成一团,齐佑且笑不语。

    他其实苦着呢。

    有本事的人,并不一定能赚大钱。比如他,就穷得很。

    学堂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投入,北地能从内务府赚到的银子,这几年拿来填补粮食空缺,剩下只是杯水车薪。

    齐佑知道不能靠着自己那点钱,就能将学堂维持下去。他拿出的钱来,是为了应急,以后再想办法从别处找到银子,应付学堂的开支。

    给康熙的信,不知打他收到后,会不会骂人。

    骂就骂吧,只要给他银子就行。

    紫禁城乾清宫。

    康熙拿着齐佑急递回来的信,开始还吓了一跳,以为北地又出了大事。

    待打开信一看,康熙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了句小兔崽子!

    明年春上要选秀,京城离北地远,康熙算着距离,先给齐佑去了信。不是太过紧急的事情,就走了朝廷的寻常驿递。

    哪怕这个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康熙还是将他放在了心里。别的阿哥们,身边都已经有了人伺候,只有齐佑还是个童子鸡。

    康熙比给别的儿子选人伺候还要用心,在秀女名册中,精心替他选了格格与侧福晋。准备年后选秀走一下过场,就将人给他送到北地去。

    谁知,这个混账不领情,在信里说什么他还太小,身体尚未长成,不适合成亲。

    这句话,就是在打他这个老子的脸。

    想当年,他在虚岁十二岁时,就已经大婚!

    光这点还不算,齐佑不成亲,不要人伺候,康熙懒得管他,省了替他操持。

    令康熙最气的是,齐佑提出的其他请求。

    看了又看,纸上的字,绝对出自齐佑的手。他一笔字写得愈发好,看不见山,却处处见险峰。

    康熙自豪了一瞬间,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将手上的信,嫌弃地挥得哗啦啦响,直咬牙骂:“这个小兔崽子!想老子将开府的银子庄子先给你,你这算盘打得真是好。成天惦记着银子银子,想得忒美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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