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康熙气头过去后, 冷静下来有了闲心思考。

    齐佑在信中说到了办学堂的事情,北地的学堂与顺义一样,同样叫做觉罗氏兄弟学堂。

    顺义的学堂办得很好,福全前两天还写折子回来禀报, 有学生改进了林大牛的肥料方子, 做出了更好的配方。

    用过新改进肥料那片地的庄稼, 比旁边用同样种子, 同样栽种的水稻,高了近五十斤左右的收成。

    五十斤看似小数目, 畅春园也种了御稻, 康熙深知别说增产五十斤,就是十斤都难。

    仅仅这一点,康熙就觉着,这个学堂办对了。

    粮食自来就是康熙的一块心病,忆及齐佑上次写信来, 让他广泛推广种植番薯与洋芋的事情, 唤来梁九功,问道:“庄子的洋芋与番薯收成如何?”

    梁九功答了产量, “番薯结得很好,洋芋要差上一些。奴才听说太子爷与大阿哥他们都喜欢吃洋芋, 尤其是十四阿哥最喜欢。皇上赐了些洋芋给德主子,十四阿哥吃了念念不忘。德主子怕他吃多了积食,拦着他不让多吃, 十四阿哥没吃尽兴,说是明年自己也要去种呢。”

    十四阿哥先来挑嘴, 康熙听得一愣, 片刻后说道:“等下让御膳房做两份呈上来, 蒸熟了就好,不用加别的佐料。”

    梁九功领旨正要退下,康熙又吩咐道:“去将太子叫来,唔,正好快下学,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八也叫上吧算了,几个大的都一起叫来。”

    没一阵,从太子到十四阿哥,除了齐佑之外,康熙的儿子们都一齐聚在了东暖阁。

    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人一多,热闹是热闹了,就是显得有些拥挤。

    康熙扫过眼前的儿子们,心里还是颇为自得,多子多福,谁都不会嫌弃儿子多。

    除了长大之后开府,给宅子庄子银子,要给他们娶亲的时候。

    康熙暗自埋冤着几个大的是讨债鬼,心道还是小的好,眼神慈爱,在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两兄弟身上停留,问道:“你们书可念好了?”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都瑟缩了下,他们最怕康熙检查功课。不是他们学得不好,而是康熙的要求太严格。

    以前他们小,没与齐佑一起上过学。再加上他常年在外,与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兄弟基本没见过两次面,他们不知道当年上书房具体的情形。

    不过,齐佑虽不在,却处处有他留下的影响。

    比如,康熙检查功课的标准,都是按照齐佑的标准来。他们就算再拼,实在无法与其相比,很难得到一句康熙的夸赞。

    太子与大阿哥几个年长的,听到康熙问起功课,都不禁同情地看向十三十四。

    所幸他们都长大了,虽说空着的时候仍然要读书,还是领旨办差的时候多,康熙已不再过问他们的学习。

    十三迟疑了下,有所保留答道:“回汗阿玛,我在学堂有好好念书。”

    十四阿哥忙紧跟着答道:“汗阿玛,我与十三哥一样,都很听先生的话,背书还得了先生夸赞。”

    康熙看到两人紧张的模样,到底没再多问,转头问太子:“你喜欢吃洋芋?”

    太子愣了下,脑子下意识飞快转动,思索着康熙问这句话的意思。

    琢磨了一阵,太子谨慎地答道:“洋芋吃起来虽香软可口,只汗阿玛经常教我们,万事皆要节制,切记贪口腹之欲,我并未多吃。”

    康熙见太子回答得滴水不漏,唔了声,心里失望,神色却不显,和颜悦色再去问十四:“听说你去闹你额涅了,那洋芋就那么好吃?”

    十四向来得宠,在康熙面前也没什么隐瞒,当即一口答道:“好吃,无论蒸烤煮炒,我都喜欢吃。”

    康熙因着太子回话带来的不满消散了些,不禁瞪了十四一眼,说道:“喜欢吃也不能过度,过”

    话到嘴边凝滞住,他先前嫌弃太子的回话,造成如此的局面,还不是因为他一贯的教导。

    康熙气闷了会,话锋一转,说道:“等下让你吃个够,吃腻之后,你就再也不要吃了。”

    十四顿时欢呼起来,连连谢恩:“多谢汗阿玛!”

    康熙被十四逗笑了,眼神在几个大的身上扫过,说道:“老七说洋芋与米面一样,能当做饭吃。既然你们想种,明年多少都种些吧。”

    几人一起应是,康熙沉吟了下,说道:“老七说,洋芋要经常换着地种,包括番薯在内,他建议在云贵等地试着栽种,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难得一直沉默的大阿哥说道:“七弟向来有经验,他的建议应当不会有错。既然能当做饭吃,小麦与稻子收成不好的时候,如果洋芋番薯能有收成,也能拿来填填肚皮。”

    太子余光斜过大阿哥,说道:“汗阿玛,如果让百姓种洋芋与番薯,可要如常收取他们的赋税?”

    三阿哥附和着太子说道:“太子爷考虑得周到,赋税可不能少。既然种洋芋与番薯,就得与以前一样收税。”

    四阿哥沉吟了下,想了想没有做声。

    五阿哥向来不爱多话,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亦如此,这时八阿哥站了出来,说道:“那赋税究竟该如何收取呢?毕竟作物不同,按照以前的夏秋赋税收取,也不大合适。”

    大阿哥顿时急了,说道:“只稍微种一些,又没让他们将地都拿去种了。哪能成天念着赋税赋税,赋税是得收,可让百姓能吃饱,多些力气种地,收到的赋税岂不是更多?”

    太子脸色变了变,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恼怒。

    这些年大阿哥与他愈发不对付,只要他说东,大阿哥定会说西。偏偏康熙视而不见,总是在其中和稀泥。

    想到这里,太子在椅子里轻微动了动,有点儿坐不住了。

    康熙神色平静,看似在思考他们的回答,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齐佑。

    齐佑以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听到不同的声音。

    但也不能尽说胡话,问东答西,为了反对而反对,得有理有据。

    同意耕种与不同意耕种,都该有具体的措施。

    比如齐佑给给康熙写回来的信,详细记录了各种农作物的产量,大清天下田亩,以及能收到的粮食赋税。

    如果仅在云南一地,耕地拿出百分之一来种番薯与洋芋,能收成多少,朝廷会少收多少的赋税。

    百分之一的土地,实际损失的赋税,并不值得一提。

    种地看天吃饭,干旱水灾虫灾等各种灾害比比皆是,天下总有地方粮食欠收,康熙不知道免了多少次百姓的赋税。

    靠着免赋还不够,有时候还需要朝廷开仓赈济,还不如直接让他们试种新作物,解决温饱问题。

    这笔帐一算,最后反而给朝廷减轻了负担。

    眼前的几人,他们不是不聪明,学习功课样样拔尖,提出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只康熙还是感到不大舒服。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只想着怎样反驳对方,却没人拿出具体的措施。

    康熙顿觉意兴阑珊,没心情再讨论此事,干脆道:“先到这里吧,梁九功,传膳。”

    几兄弟都知道康熙不高兴了,连最活泼的十四都不敢再做声。

    食不言寝不语,父子们照着规矩,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

    饭后几人告退,康熙背着手,在廊檐下走动着消食。

    京城秋季的夜里,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天际的弯月,洒下清冷的月光。

    康熙站在那里,定定眺望。

    北地的秋,该已经起霜,甚至得穿棉袄了吧。

    康熙脑中浮现过几个儿子穿着缂丝衣袍,围坐在东暖阁的情形。再想起北地的荒凉,齐佑总是一身旧衫,辛苦操劳,心中难得掠过一丝愧疚。

    *

    齐佑收到康熙的来信,差点儿没惊出一身冷汗。

    果然,康熙准备给他送人来。齐佑无语腹诽,他真不需要康熙的这份关怀,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纯粹添乱。

    算了下日子,估计康熙应该收到他的信了。他不知道结果如何,急也无用,只能暂时等待消息。

    康熙再次送来的信走了急递,约莫十天左右就到了齐佑手上,信中将他骂了一通。

    康熙当然没提前给齐佑开府的银子田庄,好在的是,骂归骂,没强行令他成亲,还很大方给了他两千两银子。

    齐佑清楚康熙,康熙也清楚他。他拿到银子不可能是为了自己享乐,或者拿去做别的事情。

    就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他能干嘛呀!

    两千两银子也不顶数,齐佑开始折腾开源的问题。

    比如先前他想到的黑木耳。

    如今人工种植的黑木耳,深究起来还是纯粹野生,只是将木耳的生长地,弄得离自己家近些而已。

    大规模的种植,得要靠科学技术,先不提菌丝的改进,大棚以及温控这两样就是一大技术难题。

    齐佑也不急,野生的有野生好处,至少卖给内务府时,他可以心安理得要大价钱。

    另外一方面,齐佑打算让百姓自个儿去琢磨研究。反正种好了,赚来的钱都是属于他们自己,不愁他们没动力。

    这边不愁地,修屋还算快,学堂在第二年就建了起来,远比顺义还要宽敞。

    先生就没那么容易找了,在学堂建好之后第三年才陆陆续续赶到。齐佑也不急,这边学生不多,语言也不通,正好这几年先让他们识字学语言。

    有喜也有忧。

    喜的是,番薯地里施肥之后,获得了丰收。次年小麦种植的产量,差不多与顺义齐平。

    这对齐佑来说是天大的喜讯,百姓们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成天都干劲十足。

    康熙更是龙心大悦,也不骂齐佑成日变着花样送货物回京,从他兜里掏银子了。

    忧愁的是,水稻仍然需要继续攻坚,亩产只有顺义的五成。

    第二年齐佑换了地种洋芋,还是遇到了欠收,只有第一年产量的九成左右。

    而且洋芋还遇到储存难的问题,地窖窖藏的洋芋,到了春季时,至少得坏掉近两成。

    只拿来吃的话,齐佑就不担心,收回来的洋芋早早就可以吃完。要拿来做种的洋芋,必须存到次年地化冻,齐佑就无能为力,只能提前多存一些。

    坏掉的部分,加上欠收,齐佑算了一下,实在是不划算,只能减少种植面积,继续改善品种。

    同时,齐佑还派狼覃军,到京城去拉洋芋种子来换着种。

    换来的洋芋种下去,果然收成好了一点。两地隔得实在太远,路上运来损耗太大,齐佑没别的办法,眼下只能靠着不计成本的方法来育种。

    不知不觉中,齐佑已经在北地呆了近八年。

    这几年弹指一挥间,齐佑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风范,不理外间世事,只一头扎进北地的建设中。

    夜里下了一场雨,转瞬就是秋。齐佑早上起来,得高在床榻边放上了厚夹衫,他拿着穿起来,问道:“萨布素已经到了?”

    得高笑着答道:“将军天刚蒙蒙亮时就到了,说是今儿个要亲自迎您去新城。”

    齐佑失笑,说道:“不过与以前顺义那般大小的县城,亏他这般激动。”

    得高手下不停整理着被褥,答道:“哪怕比顺义小,也稀奇得很。不瞒七阿哥,今天是无常城首次开市,奴才也想去看热闹。想当时我们来到这里,到处都是杂草荆棘,谁能料得到,不过几年,凭空拔起了一座城,学堂铺子,什么都不缺!”

    建城是顺势而为。

    半军屯半农开垦荒地,水稻洋芋收成一般般,但小麦与番薯收成却很好,朝廷已经逐渐开始收取赋税。

    百姓手上有了结余,自发形成了集市。像是蒙古各部落,前来卖肉卖奶,换取粮食回去。

    朝廷见到这边的百姓日子好过了起来,果然不肯再赈济。在齐佑的建议下,开辟了一道商道,根据各种不同的货物收取关卡税。

    像是民生必须的货物,则免征收税,保证百姓能买得起日常所需。

    起初有官员大着胆子乱设卡,乱收钱。

    齐佑亲自去前去走动了几趟,毫不留情抄了几家,让康熙荷包赚得鼓鼓。

    自此以后,这条道上的官员、没人敢惹神出鬼没的齐佑。他敢说,从张家口到他这里,是大清上下最清廉之地。

    朝廷要设衙门,就要建城。在齐佑的规划下,五常城在兵丁的忙碌下,历经近一年半的功夫,终于建成。

    齐佑穿戴洗漱好出门,与苦等着的萨布素一起用过早饭,便骑马去了新城。

    远远地,齐佑就看到新城城门边,人头济济。

    其实也不算太热闹,这边的人口始终不多,齐佑估计城里大多的百姓,都来凑热闹了。

    神通广大的萨布素,不知从何处请了个戏班子来唱戏。台上人咿咿呀呀唱着,底下看的百姓不管听不听得懂,因着实在是太过难得,都听得有滋有味。

    萨布素笑得咧不开嘴,凑过去得意地问道:“七阿哥,您瞧着热闹吧?嘿嘿,这是我早就安排好,自己掏荷包花银子请来的,有名得很,都是名角!”

    齐佑目光从台上穿着花花绿绿戏袍的人身上扫过,只要他们开心就好,笑着点了点头。

    门口人多,两人翻身下了马,一起往城里走去。

    常德常春两人急急奔了出来相迎,常春做了五常城的县令,第一次穿上了崭崭新的官袍,颇有些不自在扯了扯,上前见礼。

    张松与常春成亲后,小夫妻之间关系还算和睦,如今育有一女。

    常春升了职,张松也在学堂忙着教书,两人忙归忙,彼此的事业都算各有所成。

    齐佑笑着与他们打了招呼,一起往前走去。

    县城只有一条宽敞的主街,两边是一些铺子,药铺食铺,最多的还是干果杂货铺。

    每间铺子前,都有外地来的客商,在挑拣着本地极为有名的木耳等干货,议货议价,忙碌着做买卖。

    木耳产量始终不高,齐佑走了精品高端路线,打算赚有钱人的银子。其他如干果,毛皮,还有红尾鱼等,同样都是抢手货。

    学堂有两间杂货铺,赚到的银子,全部归入学堂的账上,供维持学堂的开支。

    街道不长,不过半柱□□夫,就能从头走到尾,到了中轴线上的县衙。主干道后面,零零星星建着些民宅。

    齐佑不泄气,总有一天,这边会真正繁华起来。

    在县衙坐了一会,吃了一盅茶,问了些常春衙门里的事情,齐佑便起身离开。他没有要萨布素他们陪伴,独自去了学堂。

    与顺义一样,学堂里的杂工,都是些受伤,无法再上战场的兵丁。

    守门的眼尖,见到齐佑前来,赶紧迎了出来见礼,右手臂的袖子空荡荡垂下,随着动作晃动。

    齐佑经常来,与他们也熟悉了,笑着颔首回礼,往学堂里面走去。

    道两旁的五角枫,树叶已经逐渐泛黄,风吹过,树木沙沙,有落叶掉落,在眼前飞舞。

    不知哪间学堂,传来童子们稚气的读书声,还有小姑娘清脆的说话声。

    齐佑站在那里静静聆听,伸出手去,接住了五星形状的红叶,眼角溅开笑意,加上些许的惆怅。

    在尚书房上学的时光,好似就在昨天,一去却已经年。

    康熙来了信,他必须要回京了。

    此生,不知还能否回来。

    齐佑将红得似血的叶子仔细抹干净,掏出荷包,与早已陈旧的竹哨放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看到小天使的留言,您说得对,关于女人种地的问题,谢谢您的指正,我当时想到的是整体,少写了一句。

    旗人占比不大,主要是汉人问题,因为汉人裹小脚的多。不仅仅是大家闺秀裹,除了客家女等,普通百姓也裹,无法胜任地里太重的劳作。

    第八十二章

    齐佑做好妥善安排之后, 启程回了京城。

    这几年间因为路途实在太过遥远,他又太忙忙碌,上一次回京还是在四年前。

    一路走来,除了萧索的冬日景象, 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齐佑想到前世, 别说四年, 就是一年两年, 周围环境都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要不是有高楼平地而起,要不就是道路更加平坦宽敞。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点, 大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 都实在是太落后了。

    到京城之时,按照规矩先要前去拜见康熙。齐佑算着路程,打算在顺义住上一晚,洗漱修整之后,再回宫去。

    谁知过了山海关, 大阿哥已早早等在那里。

    齐佑听到得高前来禀报, 赶紧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官道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大阿哥站在寒风中, 袖着手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他诧异了下,赶紧下了马车, 上前请安,顺便打量着大阿哥。

    不过几年未见,兴许是大阿哥蓄了短须, 又兴许是太冷,他比上次看上去见到时, 足足老了十岁不止。

    大阿哥同样上下打量着齐佑, 看着面前立着眉眼温和清隽, 穿着厚厚旧常袍,仍然看得出身形清瘦的高个青年。

    他快冻僵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伸手拍向齐佑的肩膀,“老七居然长得这么高,哥哥我都不敢认了。”

    外面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齐佑看了下旁边大阿哥随从牵着的马,干脆招呼他道:“大哥,骑马冷,您还是与我一起坐马车吧。”

    大阿哥嘟囔了声,朝随从摆摆手,跟着齐佑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放了炭盆,暖烘烘的,大阿哥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外面真是冷死人,听说北地更冷,真不知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齐佑笑道:“习惯了就好。大哥,您怎么在这里?”

    大阿哥斜了齐佑一眼,强忍住了不满,说道:“我领了旨意,汗阿玛差我来接你,吩咐你直接回宫去,别在顺义歇着了。汗阿玛早就在算着,一心盼着见到你,我都在张家口等了你两日,你怎地这般慢。”

    齐佑顿了下,连忙告罪,说道:“这次回来带的东西多,路上就走得慢了些,真是辛苦大哥了。”

    大阿哥身上暖和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将大氅去掉,嘿嘿笑了起来,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正好能出京城透透气。哎哟,这些年,真是把我给憋坏了。”

    齐佑不客气戳穿他,说道:“每年汗阿玛去木兰围场,大多数时候都带上了您。还有下江南,您也跟着去过,加上出去巡河工,您哪能憋着啊?”

    大阿哥白了齐佑眼,说道:“那能一样吗?围场去多了也没意思。随着汗阿玛去江南,又不是在玩耍,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连出去吃杯酒都不敢。巡河亦一样,我最讨厌巡河工的差使,水啊堤岸麻烦不说,还辛苦得很。虽说大冬天顶着寒风来张家口,冷是冷了些,可自在,跟你说话自在啊!”

    顿了下,大阿哥叹息了声,“你是君子,真拿我当兄弟看。我这辈子,也只能与你说说这些。”

    对着大阿哥怅然的神色,齐佑沉默了一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就没有接话。

    京城的局势齐佑听过一些,这些年大阿哥与太子之间的争斗愈发激烈,几乎已经图穷匕见。加上其他的兄弟们都跟着长大了,各有各的打算,又是一场混战。

    这群人中龙凤,自小浸淫在最高权力中枢,面上客客气气哥俩好,彼此防备警惕着对方。

    要说谁能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来,那就太假,对各自心中的打算再清楚不过。

    除了齐佑,他常年在外,加上他的腿疾,属于难得能置身事外之人。

    齐佑从没想过与他们这个时候争,陷入一堆烂泥里,做这些毫无意义。

    要发展,齐佑永远坚持一个观点,就是必须提高生产力。在统治阶级麻痹自己,只考虑到那把至高无上龙椅的情况下,生产力永远得不到发展,这是一个死循环。

    哪怕他靠着各种手腕赢了,大清依然烂。康熙可活得不算短,等于是白白浪费了这几十年。

    齐佑在栽种希望的树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不敢说成为森林,至少会长成一片能挡住山石崩塌的林。

    其实腿没关系,前后朱高炽,后有咸丰。

    腿疾不可怕,蠢才可怕。

    康熙不蠢,做皇帝的都想长命百岁,江山永固。

    但他们内心深处,看得比谁都看得清楚,朝代更迭乃是必然。

    蒙古铁骑势不可挡,百年的光景都未到,元朝就被推翻。大明起初同样足够强大,最后满人照样入了关,取代了他们。

    所谓的万世江山,不过是三代而衰,还是五代罢了。

    齐佑坚信,他会强大到,康熙不得不选择他。

    大阿哥一路倒着苦水,说着京城的无聊,以及与兄弟们之间的那些事情。

    当然,大阿哥没有明着抱怨,只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浓浓的不满。

    旗人不重嫡庶,皇家更不讲这些。大阿哥始终认为,他是长,而且自认为很厉害,无论是骑马打仗,还是领旨办差,都不输给太子。

    对于没能去西疆的事情,大阿哥始终耿耿于怀,愤愤地道:“顾八代真是,你当年提出了那么好的想法,他在西疆多年,一点进展都没有。唉,如今策妄阿拉布坦的势力越来越大,噶尔丹死后,就剩下他一家独大。起初对大清还表面上恭敬,如今愈发不当回事了。照这样下去,大清迟早得与他打起来。”

    齐佑眉头微皱了皱,暗暗叹了口气。

    西疆那边,他实在是没有功夫去管。最初的构想是,在当地办学种地,促进各部落在文化上的大融合。

    再好的政策,执行力很重要,这也是齐佑一直亲力亲为的原因。

    就拿顺义以及五常那边来说,办学堂的事情并不鲜见。各地的书院,景山的官学,都在教人读书。

    这些学堂都是为了教他们写八股文,考科举为主,与顺义的学堂完全是两码事。

    至于北地开荒,若是最初没有齐佑顶着,让其他的人去管的话,估计那边还是一片荒凉。

    先不提开始的时候,开荒会牺牲多少百姓。水稻红薯洋芋,他们也会照着命令去种。能种成什么样,齐佑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齐佑蹚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后面的人,照着他的方法继续做下去,大致都不会太差。

    大阿哥心中淤积了太多的情绪,并不需要齐佑回应,自个儿一路絮絮叨叨,直说到了京城。

    进了城后,天色已近黄昏。大阿哥迟疑了下,说道:“算了,我还是与你一起进宫,去向汗阿玛回差使吧。”

    齐佑眉毛微动,大阿哥对康熙的意见颇大,本该进宫去回差使,他却连面都不想见了。

    大阿哥说完,肩膀明显塌了下去,缩起脖子骂了句天气,“这狗天,估摸着又要下雪了。”

    齐佑为了缓和气氛,跟大阿哥说起了北地下雪的趣事:“京城的雪真不算什么,在北地时,雪能到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腿比划了下,大阿哥看得目瞪口呆,“嚯,好家伙,这还不得把人都埋了。”

    齐佑笑起来,说道:“那可不是,每天趁着天还亮着,得将屋顶的雪清除。晚上睡觉同样不敢睡太沉,恐茅草屋顶不够结实,被雪压塌了。”

    大阿哥盯着齐佑,半晌后说道:“老七,哥哥敬佩你,那般苦寒之地,你一呆就这么些年。”

    说到这里,大阿哥眼珠子一转,用肩膀撞撞他,不怀好意笑道:“呵呵呵呵,你还没成亲,如今还是童子□□。福晋侧福晋这些,肯定得等汗阿玛给你指。其他的小格格,哥哥到时候替你寻几个,保管你满意。”

    齐佑无语至极,大阿哥府中后宅,已经有了数不清的女人。

    本来齐佑远在北地,哪知道他又纳了谁。主要是大阿哥这个当大哥的,一点儿都不客气。

    每次纳了一个新人进府,他都要写信来,找齐佑要贺礼。

    北地的红尾鱼以及黑木耳,乃是大阿哥最爱。齐佑卖给内务府的,康熙也会赏他一些。

    不够他吃不说,他还坚持认为,送进内务府的,并不算得好。齐佑给他的,才是最好。

    这也与进贡的贡品,能送到康熙面前,并不算最好有关。

    上下瞒,心知肚明,都彼此装傻,所以才会烂。

    从神武门进了宫来到乾清门前,大阿哥戳了戳齐佑,酸溜溜说道:“你瞧梁九功,翘首以盼等着你,那脖子伸得比鹅都长。老七,我还从没见过汗阿玛,对谁这般心急过,真是远香近臭!”

    齐佑早就看到了梁九功,对大阿哥的话哭笑不得,说道:“大哥,我们快些吧,别耽误了汗阿玛用饭。”

    大阿哥嘟囔道:“汗阿玛肯定要留你用饭,我可不想吃。”

    齐佑没理会他,与脸上堆满笑迎上前请安的梁九功打招呼:“梁谙达,多年未见,您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般年轻!”

    梁九功脸上的笑更深了,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哪有,我老啦。倒是七阿哥,哎哟,长这么高了,真是精神!

    齐佑先前几年长得不算快,最近几年突然往上窜了窜。

    大阿哥神色恢复了寻常,对着梁九功笑呵呵打招呼。一转过头,悄悄朝齐佑撇了撇嘴,嫌弃他睁眼说瞎话。

    明明梁九功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蚊蝇了!

    梁九功侧过身,恭敬笑道:“七阿哥,皇上在等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齐佑忙应了,几人一起往里面走。

    乾清宫与以前一样,灯火璀璨,亮若白昼。

    只寒风飞卷,将灯笼吹得轻微晃动,地上光影斑驳,天际低垂的乌云飞卷,

    康熙在东暖阁等着,齐佑上前规矩请安,听到叫起后,起身抬眼看去,顿时暗自倒吸了口冷气。

    康熙脸上带着笑,神色慈爱。他身形依旧清瘦,脸庞却明显浮肿,眼袋下垂,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过短短几年,康熙竟然老得如此快。此时,齐佑叫他一声祖父也不为过!

    齐佑见到了大阿哥,再见到梁九功,看到了在宫里的人,都迅速苍老。

    看来,不是韶光催人老,而是重重的宫墙,无尽的争斗,将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齐佑只在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他安排好学堂里的学生后,要赶紧离京。

    与其深陷泥沼,倒不如去做点实事,不能辜负活着的每一天。

    第八十三章

    康熙没有留大阿哥, 等请过安交差之后,便让他退下回府了。

    齐佑在一旁,不动声色瞧着父子俩的互动。看上去倒普通寻常,彼此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竟然难得不知该如何形容。

    待剩下两人之后, 康熙脸上的笑一下退去, 拉着脸训斥道:“你这个这么多年都不回京来瞧瞧, 亲也不成。比你小的几个弟弟,都已经当阿玛了。”

    齐佑好脾气笑着, 赶紧赔了不少, 说道:“汗阿玛身子可还好?”

    康熙脸色一下又缓和了,哼了声,回了句亏你还记得,接连吩咐人去打水来,伺候齐佑洗漱, “你赶路累了, 等用过饭之后再说。”

    他们虽是父子,君臣却在前。齐佑已经长大了, 与以前小的时候不同。

    既然君在前子在后,就要先有敬, 再有孺慕。

    这点实在是太难拿捏,齐佑自己都感到怪异,想了下干脆放弃, 就照着本性来。

    齐佑边与康熙说着闲话,边洗漱之后, 梁九功领着人提来了食盒摆饭。

    康熙除了与几个小儿子说话时, 能放松一下, 在齐佑这里,享受到了久违的天家亲情。他笑容满面,对指挥着小太监们摆饭的梁九功吩咐道:“就摆在八仙桌上吧。”

    与康熙一起用饭,平时都是分桌而食。齐佑看着康熙慈爱的神色,突然想到大阿哥远香近臭的抱怨,禁不住感慨不已。

    在京城久呆,难免会被卷入进去。康熙高高坐在龙椅上,对下面人的动作看得不说一清二楚,也至少知道七八成。

    等到那时候,康熙还有这份慈父心思吗?

    齐佑不苛求一定要父爱,帝王之家的爱难得,他只担心会给自己想做的事情带来阻碍。

    桌上的饭菜,有鱼有肉。康熙向来吃得清淡,齐佑看到桌上有道得上油腻的八宝鸭,还有蒸的红尾鱼鱼干。

    他知道这是康熙为他所准备,指着鱼干笑道:“汗阿玛,这个鱼我给您带了些回来。”

    康熙立即警惕盯着他,说道:“又要收钱?”

    看来,每次卖东西给内务府,已经锻炼出了康熙的下意识反应。

    齐佑笑眯眯说道:“是孝敬给您的,不要钱。”

    康熙愣了下,很快笑起来:“这才像话,还知道不收钱。这些年呐,我看到北地回来的马车,头就疼得紧。”

    齐佑低下头,佯装歉意,说道:“让汗阿玛操心了。”

    康熙没好气横向齐佑,横到一半,复又笑起来,说道:“快吃吧,等下菜都凉了。”

    两人说说笑笑吃饭,康熙看到齐佑吃相斯文,倒很满意他的规矩。

    只他那饭量,令康熙直看得乍舌。桌上的饭菜,都几乎被他包圆了。

    康熙想拦着齐佑少吃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心疼起齐佑。

    吃不下肯定是没做事,肚皮不饿。齐佑成日忙碌辛苦,不吃多点哪能吃得消。

    饭后坐下来吃茶,康熙这才问起了北地的安排与一些事宜。

    齐佑一一说了,康熙听得不住点头,唔了声,说道:“这些年你将北地治理得很好,粮食收成总算能抵一些水师的军饷。先前我在思索一个问题,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你替我想想。”

    康熙抬眼看向齐佑,眉头微皱:“关内的地,能开荒的几乎没了。黄河经常水患不断,下游的百姓遭灾后,听说有人逃难到了关外。照说修了柳墙,我知道太过宽敞,拦也拦不住。北地那边,你究竟收留了多少来逃荒之人?”

    从关内逃荒而来的百姓,齐佑的确收留了一些,但不多,约莫只有近两百人左右。

    其实逃荒的人数,应当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一来路途遥远,二来要穿过柳墙,路上还要避开重重关卡。最后能被齐佑收留的,只能算是他们命大。

    齐佑沉默了下,老老实实说了数据,直言不讳问道:“汗阿玛,您可是想要放开关口?”

    康熙提到这个问题,就头疼不已,烦恼无比说道:“我是有这个打算。天灾人祸,实在是难以避免。朝廷年年赈灾,最后还是有无数的百姓没了命。”

    兴许上了年纪,康熙的心软了许多。对百姓软,对朝臣们更软。

    齐佑算了一笔账,户部穷是常事,就不指望他们。若内务府那边能稍微紧一紧,百姓所受的那点灾害损失,弥补他们绰绰有余。

    可惜,康熙虽然算是节省,皇室的巨大支出,依然是天文数字。

    关内也不是没地,阿哥皇子们开府的田庄,每个都上万亩。

    但这些,齐佑无法跟康熙提,提了他的兄弟们,得把他撕了。

    尽管皇庄的收成,对皇子阿哥们来说,在他们府中收入占比很小。大笔的收益来源,还在于铺子的买卖,以及各种说不清楚的收入。

    对于康熙的犹豫,齐佑清楚得很,肯定是受到了阻力。

    汉官不会去管这些,应当是觉罗氏与旗人不满意了。

    果然,康熙说道:“他们每次都有一大堆意见,各种借口,听起来冠冕堂皇。不外乎他们想要将关外的地,全部拿来分给八旗的人罢了。”

    八旗子弟的人口越来越多,朝廷户部要给钱粮养着,越来越吃力。

    朝廷这边苦,八旗子弟们同样不满。他们最初分到的地,房屋,足够他们悠闲度日。

    架不住他们像是偷油婆那样,飞快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加上如今已经不是刚进关时的消费水平,各项物价都有一定程度上升。

    旗人的禄米,旗兵的俸禄未变,他们的日子过得愈发拮据。

    关外的沃土,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块巨大的肥肉,都眼冒绿光盯着呢。

    康熙气得胡子乱翘,恨恨说道:“这些蠹虫,他们说旗人的祖宗都在关外,祖宗之地,后世子孙人人有份。偏生便宜了其他部落,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你瞧瞧,他们这都是什么话!”

    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康熙先前考虑的是祖宗龙脉,如今不同,关外土地肥沃,能种出庄稼粮食。对他来说,肯定是实实在在的赋税更重要。

    在旗人与汉人之间,康熙偏向了要纳赋税的汉人,让黄河下游受灾的百姓,迁过去耕种。

    八旗搬出祖宗来,当然是一个借口,但这个借口也不好反驳。

    齐佑不想戳康熙的肺管子,戳了也没用,还是得解决实际问题。

    思索了一阵,齐佑提出了三个解决办法。一是关外的土地,旗人跟汉人一样纳赋税。二是旗人在十年内不用纳粮,十年以后,他们能领到的禄米,必须逐年递减。三是调整军饷之出,改变绿营与八旗兵丁的数量配比,增加汉军。

    康熙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

    若是旗汉同纳赋税,谁去耕种土地,对康熙来说都无所谓了。相比之下,他变成了更倾向于旗人。

    旗人在十年内不用纳税,十年以后,会逐渐从朝廷领不到禄米。会算帐之人一合计,肯定会劝退一大批人。

    至于加强汉军的兵力与配备,康熙有点犹豫。说到底,他还是不大相信汉人。

    让旗人交税与旗人以后不领禄米,康熙肯定全部赞成。几家欢乐几家愁,八旗子弟们,绝对会有意见了。

    齐佑岂能不知道康熙的想法,认真给他算了一笔账。每年八旗兵丁的开支,以及每年八旗增加的人口数量。

    “旗人就好比前朝的藩王们,再这样下去,朝廷还能支撑几年呢?”齐佑目光平静,毫不避讳直视着康熙,“如今旗人的人口,尚且不算太多,朝廷能勉强应付过去。朝廷总是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应付,才是始终穷的根本原因所在。”

    康熙眉头皱得更深,半晌没有说话。

    齐佑继续道:“朝廷穷,官员可不穷。他们出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绫罗绸缎,这绝不是他们的俸禄所能承担。大家都清楚,朝廷上下官员都贪。就那么点俸禄,压根是在逼着他们贪啊!他们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若连笔墨纸砚钱都赚不回来,任谁都会心生不满。”

    康熙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岂能不知,还清楚得很,所以会允许官员向户部借钱。

    齐佑不解问道:“把大家都拖垮,究竟有什么好处呢?杀鸡取卵,鼠目寸光,都不管后世子孙了吗?那他们甭生了,因为逼死朝廷,也养不起他们。从现在起,他们必须开始自救,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他们的子子孙孙做打算。每一样改革,都需要付出代价,想要你好我好都好,可不行啊,汗阿玛!”

    康熙长长呼出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唉,只是,很多事情不如你想得那般简单。底下的人心思各异,哪有真正忠心之人,能体会到我的难处。”

    这句话说得,哪怕是齐佑脾气再温和,都忍不住想嘲笑一翻。

    大清江山是觉罗氏的,没有觉罗氏,还有别的氏。时至今日依旧如此,铁打的士族权贵,流水的皇帝。

    想要拿着十两银子的知府,来体谅坐拥天下江山的皇帝。他们总得看看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再看自己配不配。

    这个皇帝是齐佑亲爹,他如今也叫觉罗氏,所以他不能笑。

    齐佑再次认真提出建议:“汗阿玛,官员的俸禄要调整。正好趁着这次北边的事情,养八旗的方式更要改一改。”

    康熙左思右想,咬了咬牙,眼里寒意闪动,冷冰冰道:“你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拿几个敢跳出头的,杀鸡给猴看!”

    齐佑沉默片刻,说道:“汗阿玛,我的意见是,先找各旗佐领前来商议。我会做一份详细的数据,户部那边的收入支出,以及八旗每年增加的人口,给他们算一笔细账,朝廷还能养得起他们几年。让他们明白,朝廷不会忘记他们曾经的功劳,更不是翻脸无情。反而是,朝廷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在真正替他们考虑。如今军营还都是八旗兵为主,不能真逼急了他们,要慢慢,一步步来。”

    康熙见齐佑不急不躁,考虑周全,心中的烦闷散了大半,欣慰不已。

    终于,身边有了能敢做事,而且能做好事之人了!

    康熙这些年,自认为算是锐意改革,到头来,还是没取得大的成效。

    年年免税,百姓依旧贫穷。幸好推广种植了番薯与洋芋,每年春黄不接的时候,才没有那么多流民,一起出来逃荒讨饭。

    齐佑斟酌了下,与康熙商议道:“至于提高官员俸禄,也不能白提高,得让他们先还了以前借户部的银子。”

    康熙愣了一下,神色顿时一喜,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这个法子好,好!”

    官员们哭穷,康熙为了安抚人心,允许他们向户部借钱度日,如今户部已积攒了一堆欠条。

    想要全部讨回来,势必会引起局势动荡不安。康熙曾让四阿哥清缴过户部欠银,下面的反应实在太大,最后只得囫囵收了场。

    并非所有官员都能从户部借钱,户部也没那么多钱,借钱的还只是一小部分。

    他们不还的话,就影响到了没有借钱官员们的俸禄。在利益面前,其他官员肯定会不干了。

    在面对一个巨大的团体时,任谁都发憷。哪怕是康熙,都不敢与他们正面对抗,何况那群借钱之人。

    齐佑没那么乐观,说道:“收回来八成,就算赚了。算是高俸禄养清廉,再贪污时,他们就得先掂量一下,被抄家投入大狱,究竟值不值得。”

    康熙算了一下,若是能从八旗这边省些支出,朝廷完全有能力负担官员增长的薪俸。

    最重要的是,官场上下清廉,方是大清江山社稷稳固的根本。

    霎时间,康熙浑身上下,都轻快了不少,闲闲道:“明年春上选秀,总该给我成亲了吧?”

    齐佑没想到康熙突然转了话题,提到了他的亲事,神色顿时一囧。

    不成亲是不可能,自由恋爱更是不符合现实。

    若是恋爱之后,发现彼此不合适怎么办?

    分开对齐佑来说,一点损失都没有,但对女方不公平,会让对方被千夫所指。

    齐佑早就想通了,平静地说道:“一切凭汗阿玛安排。”

    康熙斜了齐佑眼,说道:“喏,福晋侧福晋我都给你看好了。还有你的府邸,去年我就开始在替你挑,等下让梁九功给你拿册子来。你放心,里面家什已摆设齐全,你先在宫里住上几日,等府里的炕烧好,透透气,选个良辰吉日再住进去。明年春上选秀之后,赐婚过礼,秋上就可以成亲。唔,侧福晋格格,先随你进府吧。”

    齐佑呆住了,侧福晋格格?

    康熙笑道:“喜上加喜,过年的时候,我准备给你们兄弟们加封。前几年我就想过此事,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等你们年纪大些再封吧,省得你们轻狂。”

    除了太子,所有的兄弟们都还是光头阿哥。他一回京,康熙就开始给阿哥们加封,齐佑不用想,就知道大阿哥又得泛酸了。

    他们如何想,齐佑没办法左右,且不去理会。

    最重要的是,康熙还是不放弃,要给他赐一堆女人。

    不要侧室格格,一生一世一双人,康熙不会理解。他的后宫挤满了嫔妃,齐佑敢这么说,就等于是在打他的老脸。

    齐佑垂下头,佯装羞涩一笑,说道:“汗阿玛,只要福晋就够了,太多我顾不过来。”

    康熙一听,马上不乐意了,他的亲儿子,身边哪能只一个女人!

    不过,端看着齐佑难得的局促与害羞,康熙莫名高兴不已。

    这个儿子自小就聪慧过人,临危不乱缜密周全。居然能有令他棘手的事情,真是难得一见。

    康熙大笑不止,取笑他道:“行,都依你,你先去适应一下。等你能顾得过来时,再给你赐侧福晋。”

    总算过了这一关,齐佑松了口气,赔笑不语。

    明年春上还有科举,要等到秋季才娶亲,他正好有闲工夫,将科举的事情动一动。

    成亲之后,齐佑打算离开京城。

    这次他打算去泉州与广州港,朝廷的关税与海贸这一块,向来不清不楚。

    只是这次,他不打算一个人前去。天下太大,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一人实在忙不过来,要从兄弟们挑一个去打下手。

    在四阿哥与五阿哥之间,齐佑犹豫不决。

    按照前世来说,四阿哥是以后的皇帝,做事肯定比忠厚的五阿哥强。

    但是,若将四阿哥推出来,他以后还有机会问鼎吗?

    第八十四章

    回到阿哥所暂住, 齐佑每天除了去给太后康熙请安,陪戴佳氏说话吃饭,就留在屋子里整理八旗旗人的禄米俸禄,以及人口的变化等等。

    到了宜搬家吉日这天, 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冷归冷, 空气清冽不说, 想到要出去住, 不用被关在高墙内,齐佑还挺开心。

    齐佑原本的行礼没全部打开, 收拾起来方便得很, 去向太后康熙戴佳氏辞行后,便出了宫。

    府里照着规矩,举行了一堆繁琐的仪式。齐佑虽然不信这些,还是尊重习俗,走了一堆过场。

    开新府邸, 大阿哥太子等兄弟送来了贺礼。齐佑自然办了酒宴, 也没多请人,只请了几兄弟一起来吃暖屋酒。

    宝马香车, 金碧辉煌,迎来送往。

    华丽的宅邸, 美食美酒,高朋满座。习惯了北地的荒凉,齐佑还没能习惯, 一时有点儿恍惚。

    太子是君,哪怕是兄弟们在一起, 也得遵照着君臣礼仪来。他高坐上首, 其他兄弟们按照长幼分坐两旁。

    酒过三旬, 大阿哥酒意有些上头,端着杯子走到齐佑身边,挤开挨着他坐的五阿哥,不依道:“老七,今儿个你是主人,居然还是滴酒不沾,这就不像话了吧?北地那边冻得骨头都酥了,你不吃酒御寒,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老五,我说得对吧?”他看向一旁的五阿哥,找他一起来证实。

    五阿哥憨厚笑着,打圆场道:“七弟不吃酒,大哥您就别再劝了。”

    齐佑真是滴酒不沾,无奈道:“大哥,您多吃些菜,别喝太多酒,对身子不好。”

    大阿哥豪气万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提壶又倒满了一杯,说道:“就这么几杯酒,哪就吃多了老七,你别打岔啊,来来来,吃上一杯。哥哥我亲自给你倒,不吃的话,就是不给哥哥这个面子了啊!”

    太子坐在上首冷眼看着,这时发了话,说道:“大哥,老七不吃酒,你怎能逼着他吃,岂不是强人所难。”

    大阿哥脸色变了变,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五阿哥眼神紧张,在太子与他身上扫来扫去,干巴巴劝道:“大哥,您吃您的酒,快吃,快吃!”

    九阿哥与五阿哥一母同胞,见本不干他的事情,如今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神微沉,唤道:“五哥,您过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与您说。”

    五阿哥愣住,想起身,又迟疑看向了齐佑,眼含担心。

    齐佑心底叹息一声,笑着对五阿哥道:“五哥,九弟叫您呢,您去忙您的。”

    五阿哥这才起身走过去,齐佑听到九阿哥压低声音,抱怨道:“五哥,好久都不见您去额涅处请安,您在忙什么呢?”

    这些时日,五阿哥有空就会来找齐佑,大多都在说些有关读书学习的事情。

    末了,五阿哥吞吞吐吐表示过,想去顺义学堂当先生。

    对于他的打算,宜妃劝阻,九阿哥也看不上,给一群身份低微的人当先生,实在是自降身份。

    五阿哥颇为烦恼,既不敢反对宜妃,还不敢去康熙面前提,在那里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齐佑佩服五阿哥功课学得扎实,同时又挺遗憾。

    在兄弟们中,除了大阿哥外,就五阿哥与他走得最近。

    齐佑考虑到大阿哥太过冲动,一股子莽劲上头,天王老子都难劝。

    要与他做事,齐佑还得分心替他擦屁股,也是起初就不考虑他的原因。

    既然五阿哥已经有了想做的事情,齐佑就不好再勉强为难他了。

    四阿哥

    齐佑这次见到的他,与以前一样寡言少语,坐在那里端着酒杯,不时品上一口。

    一杯酒吃到现在,还剩下大半杯没动,偶尔回答几句三阿哥的问题。

    大阿哥听到太子不给面子发了话,气得嘴抿成了一条线,唇上的短须乱颤,好似下一刻就要怒起。

    齐佑今天是主人,哪能让来客吵起来。他一手轻轻夺过大阿哥捏在手里的酒杯,顺势放下后,舀了碗热汤递过去,温和劝道:“大哥,外面冷,您尝些热汤。这里面的菌子,是北地林中采来,不值钱,就吃个稀奇难得。我带回来的不多,如果您喝了喜欢,等下您带些回去。”

    大阿哥手捧着汤碗,听到齐佑温声细语的相劝,到底念着是他的筵席。加之若是闹起来,康熙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一顿。

    忍了又忍,大阿哥咽下了气,扬首喝完了碗里的汤。先前只顾着吃酒,他还没尝过汤。汤一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呼呼的,带着菌子特有的清甜。

    大阿哥得到抚慰,气消了不少,不客气说道:“老七,这个菌子还真不错,等下你可得多给我包一点儿。”

    齐佑说了声好,拉长耳朵在旁边听着的三阿哥,见一场争吵化为了无形,顿时来了劲,跟着道:“老七,别只顾着大哥一人啊,可别忘了我,我也要一份。谁不知道,你从北地送到内务府的,都是些好东西,何况你自个儿留着的。对吧,老九?”

    九阿哥见三阿哥突然转头问他,愣了下,旋即没好气说道:“三哥真是,七哥在北地的货物,向来只卖给内务府。我也是得汗阿玛赏了一些罢了,哪就能够判断好坏。”

    三阿哥暗自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齐佑不动声色将九阿哥的恼怒瞧在眼里,三阿哥这句话意有所指,戳到他的痛处了。

    在所有的兄弟们中间,九阿哥的铺子最多。天南地北,都有他的买卖。

    光是齐佑知晓在北边这块,大到卖给北地贵人们的绫罗绸缎,珍奇古玩。小到卖给百姓们的油盐酱醋,都有九阿哥的份。

    其中最赚钱的,当属盐。

    大清与大明不同,盐从官专卖制,改成了商专卖制。

    盐商向官府报名,只要能领走一部分的盐税,就可以选入盐册,以后世代能经营盐的买卖。

    大清为了保证在盐课这块能收到的赋税,此举既可以避免盐官的贪腐,还可以提前估算预计好销量,调控产能。

    从表面上看去,朝廷的措施无懈可击。可惜执行中,往往不尽人意。

    自古以来,谁都知晓盐的重要性,做盐的买卖,乃是细水长流,财源滚滚的好买卖。

    越赚钱的买卖,背后的水越深,盐商倾家荡产的亦不在少数。

    对于盐商们,朝廷从来没有客气过。遇到缺银子了,不能向百姓加赋,首先考虑到的是朝盐商伸手。

    盐商拿到售盐许可也不容易,朝廷采用的是“招商”新式。盐商领多少赋税,给你某地多少的售盐许可。

    这其中的数额,就玄妙得很。盐商没有背景关系,冤大头是当定了。

    再加上盐要过关口,需要缴纳税。卖盐时,要向地方官员打点。银子赚多了,引得人眼红,要考虑到身家安全,必须找贵人在背后撑腰。

    撑腰的方式,就是给干股利润,让贵人去摆平官府的各种刁难。

    九阿哥是作为皇子,卖往北地盐里面,就有他的股份在。有了他的庇护,盐商从张家口过来,几乎是畅通无阻。

    朝廷控制好了盐的生产量,盐场多晾晒出来的盐,按照规定,全部归入库房中存放。

    当然,这更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盐场流入民间的私盐,几乎快与官盐持平。

    盐商赚不到钱,所承诺的盐税当然也就不交了。迄今为止,两淮的盐课积欠已经达到一百一十五万引,而两淮的总引目才一百四十余万引。“注”

    贩卖私盐,乃是杀头的大罪。上面有了强大的保护伞,这就不是什么罪了。

    盐场的官员敢将盐流出来,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谁都动不了。

    九阿哥在盐场里面,也占了一笔,两面赚钱。

    加上其他垄断的买卖,有了皇子阿哥的身份加持,何况还不是他一人的身份。与他走得近的八阿哥,十阿哥也在其中。

    三个皇子阿哥身份背景相加,用齐佑后世看到的一句话来说,不用站在风口上,也能将头牛吹飞。

    不用想,齐佑也知道九阿哥的买卖,已经惹得别人眼红了。

    三阿哥没有多提,不是他害怕,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买卖。谁都别说谁,彼此都有见不得光之处,他只能暗自酸几句而已。

    九阿哥吃瘪,八阿哥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立刻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平时三哥没少得汗阿玛的赏赐,七哥的就少要些吧,别忘了还有我们其他兄弟呢。”

    十四跟着乱起哄,拍掌大声道:“对对对,听者有份,北地的东西难得,七哥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齐佑都好脾气一一应了,招来得高吩咐了几句,让他下去准备回礼。

    大阿哥坐在齐佑旁边,没再与太子别苗头,气氛总算和睦,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一阵酒,便各自散了。

    四阿哥留在了最后,背着手站在门边,与送客的齐佑说道:“七弟,你最近几日可有空,我想下帖子请你到府里来吃茶赏梅。”

    齐佑没想到四阿哥主动找上了他,略微沉吟之后,说道:“四哥你急不急,若是急的话,可以留下来吃杯茶醒醒酒再走。若是不急,看您哪天有空,我上您府里来拜访也行。”

    四阿哥见到齐佑干脆,想了下,说道:“这样也好,我且叨扰七弟一阵,吃杯茶再走。”

    齐佑领着四阿哥来到东厢书房,得高上了茶,退出去守在了门口。

    吃了半盏茶,四阿哥放下了茶碗,来回打量着书房,笑着说道:“七弟这书房,真是通透。”

    书房里面案几桌椅倒齐备,只多宝阁上尚空荡荡,书架亦空荡荡,一本书都无没有。

    库房里的古玩摆件,康熙给得不少。齐佑没打算长住,就懒得搬出来摆。

    齐佑以前在宫里的书,早就送给了顺义学堂的书楼。在北地的书,与顺义那般,一本不剩下,都留下来给了学堂,供学生们免费借阅。

    听到四阿哥揶揄,齐佑笑了起来,双手一摊,说道:“我真没书了。”

    四阿哥眼神下意识看向了书桌,那上面摆着几本册子。齐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坦白说道:“这是从户部借来的户帖与赋税账本。”

    四阿哥见齐佑毫不隐瞒,明显怔楞了下,眉头微蹙,问道:“我知道七弟忙,你刚回京没几日,要户帖与赋税账本,莫非是汗阿玛又交给你新的差使?”

    齐佑微一沉吟,将关外荒地等事简明扼要说了,“这件事,迄今只有我与汗阿玛知晓。倒不是什么秘密,我想着吧,总得先拟出个妥当的解决法子,等带合适的时机再声张,不然得乱。”

    四阿哥听得频频点头,好奇问道:“七弟可有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齐佑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反问道:“我只有了些粗略的想法,不知四哥对此事如何看?”

    四阿哥低头斟酌,抬起头直视着齐佑,斩钉截铁说道:“户部穷!我曾领了汗阿玛的旨意,去让借了户部银子的官员们还钱。前后的经过,唉,不提也罢。”

    齐佑想到先前三阿哥与九阿哥之间的不快,闲闲问道:“四哥,九弟借了户部多少银子?”

    四阿哥呆了呆,难以置信盯着齐佑,旋即苦笑一声,说道:“七弟,你既然是明白人,还干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汗阿玛,他舍不得。”

    九阿哥借了户部不少银子,算得上是欠银大户。

    四阿哥眼神冰冷,讥讽地道:“一提到还银子,老九就哭穷。除了他去汗阿玛面前哭,宜妃母也去汗阿玛面前哭。”

    齐佑已经有了让官员还欠银的方法,再提及九阿哥,除了他欠得实在太多,齐佑还有顺便打破商业垄断,清一清两淮盐课的打算。

    在齐佑看来,去追缴户部欠银的时候,四阿哥陷入了个误区。

    他压根不用去查太多内里,只盯着欠银子最多的几人,集中目标卯足劲,打掉几个大的老赖。

    打蛇打七寸,打掉大头,不去管小虾米,让他们拧成一股绳。

    康熙面对着大笔的户部欠银,以及若是将这几个官员抄家之后,能收入内务府,就是私人腰包的银子。保管能让康熙柔软的心,一下会变成铁石心肠。

    齐佑暂且没空管此时,暂且压下不提,问道:“四哥,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四阿哥脸上浮起了几分忧色,说道:“我领了差使,等年后再去黄河巡河道。朝廷花了无数的银子在治理河工上,到了夏季雨水多时,不是这儿决堤,就是那块淹了,始终不见好。我也没了什么好法子,知道七弟向来聪明,来向你讨个主意。”

    齐佑一听,心中不由得暗喜。

    他带回来的荷叶他们几人,正在考虑如何放进工部呢,这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这是康熙五十一年两淮的盐课数据,前期所欠也大致差不多,数据来自《小海场新志》。

    再次打个广告,吆喝一声,最近准备开《穿成书中极品女配后成了大佬》,爽,升级打怪文,文案如下,求收藏。

    虞峥穿成了一本种田文中的极品女配虞桃花。

    原主丈夫郑三牛前去从军打仗,她跟着一个货郎私奔了。

    书中女主虞梨花是原主堂妹,重生归来,等到堂姐跑了之后,主动来到郑家赔罪,替代她做牛做马。

    十年后,已成为游击将军的郑三牛衣锦还乡,虞梨花则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

    而原主被货郎欺骗,将她卖进了窑子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听说郑三牛成为将军的事情,厚着脸皮跑回郑家,想要抢回将军夫人的宝座,自然被百般羞辱,落得惨死荒郊野外的下场。

    已知剧情的虞峥,穿来时正与货郎眉来眼去。

    按说她应该痛改前非,任劳任怨留在郑家等着以后享福。

    虞峥看着家徒四壁的郑家,以及地里比牛还要辛苦的农活,毫不犹豫利用货郎跑路了。

    多年后,京城有个心照不宣的认知。

    京城治安,一半靠京兆尹,一半靠虞老大。

    如果虞老大没靠住,京城就彻底乱了。

    历任京兆尹供奉的神,是虞老大的小像。

    一句话简介:从一无所有的农妇到京城地下大佬,游击将军见到也得靠边站的故事。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据。

    女主非善类,不喜勿入。

    事业线为主,感情线照样丰富。

    第八十五章

    治理河道水患, 如今主要面临着四个问题。

    一是水平实在是太落后,比如修筑防护堤,水坝泄洪等,以现在的技术, 没有大型机械, 实在是强差人意。

    就拿最简单的河道清淤来说, 没有挖掘机, 只靠水流冲刷,以及人工清淤, 就可以想象其中的艰辛。

    二是官员对灾害的处置应对能力。

    打个简单的比方, 洪水来临时,基本都得靠老百姓自救。

    当地衙门就那么几个衙役,与老百姓自救也没什么不同。他们就是卯尽全力,能做到的事情也少之又少。

    三是工部给了治河的银子,最后大半都落在了官员的腰包里。只要有利益在, 就有人敢铤而走险, 哪怕是杀头抄家,都无法杜绝。

    四是治理河道的官员, 缺乏专业性。

    比如四阿哥领了巡查河道的差使,他本身就缺乏专业知识。河道总督这种级别的大官, 全部是康熙的亲信,其中不乏清廉的官员,比如于成龙等。

    清廉当然好, 但细账一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朝廷拿出一万两来治理某段河道, 在清廉官员督促下, 就算全部用到实处, 底下人一个大钱都不贪。

    因为不懂水流等知识,最后修出来的,最后还不如有本事的贪官,只用三千两修出来的效果。

    既然四阿哥提到了河道的问题,齐佑就不客气了,将专业性的重要跟他细细道来,“四哥,不能只看官员贪不贪,还得看他们能不能做事。抓贪腐难呐,您先甭去管他们,得让他们做好事情再说。”

    四阿哥仔细琢磨着齐佑的话,说道:“七弟你说得对,没本事的人,哪怕一个大钱都不贪,给了钱他也做不好事情,同样是浪费了。不过,真正有治河本事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去找啊!”

    齐佑附和道:“人才难寻,但也不那么难。”

    四阿哥神色一喜,齐佑介绍了荷叶他们,“起初与我在顺义,后来又去了北边的那几人。他们不敢说是治理河道的好手,但土质,河沙,水流等知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荷叶他们常年在野外,与各种地质打交道。放眼大清天下,能与他们相比的,还真没几人,算得上大清第一批专业人才。

    四阿哥愣了下,疑惑问道:“他们行吗?照你说还有姑娘,姑娘能吃得了这种苦?”

    齐佑淡淡说道:“几个姑娘学得比男人还要好,她们在外面做惯了事,四哥您完全放心。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要多唠叨几句。四哥您要护着她们些,不是让她们不去河边野外,而是要护着她们不被男人欺负。”

    四阿哥尴尬了下,说道:“这七弟多虑了,倒也没那么严重。”

    齐佑神色肃然,突然变得强势起来,斩钉截铁道:“有!”

    四阿哥彻底愣住,一时没能弄懂,齐佑为何对此事这般看重。

    “有些男人,自身没本事,却会看不起其他有本事之人。如果是男人,他们也就暗自酸一下。遇到有本事的是女人,那可不得了啦!”

    齐佑抬眼看向四阿哥,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嘲讽:“那可是女人啊!怎么能比男人厉害呢?男人的威严,脸面何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男人的身份,去羞辱她们。污言秽语占便宜,龌龊至极,脏!”

    本身作为男人,齐佑太了解他们这个群体。

    无能抱怨的,就会去欺负弱小。欺负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当是在这个世道处于弱势的女人们。

    静默片刻,齐佑认真说道:“阴阳阴阳,有阴才有阳。如果连组成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都不能尊着,谈何太平盛世?”

    四阿哥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我明白了,只要她们能做事,我尽力会管着周围的人。不过老七,她们去的话,是以什么身份前去?”

    这点齐佑早就想好,说道:“就以工部的文书前去吧。暂时也不用给薪俸,领正式差使,这次只先是试用。您也正好看一看,她们究竟能不能做实事。”

    四阿哥斟酌了下,说道:“工部的官员,只怕又有话说了。”

    齐佑冷笑一声,“四哥您放心,我会先去跟汗阿玛禀报,再去找李大人。他们就是没话说,我也得有话说。”

    四阿哥不解望着齐佑,说道:“七弟,我都有点儿糊涂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佑简单明了说道:“他们不服,就拉出来一起考试呗,谁行谁上!要修堤坝,可不是只会写锦绣文章,舌灿莲花就行。让真正能做事的上,尸位素餐的,滚蛋!”

    四阿哥忍不住笑起来,感慨不已道:“如真能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齐佑不紧不慢道:“总有那么一天的。自己不能做事就算了,总不能拦着别人,不许能者上。我知道会有阻碍,好比是刮骨疗伤,这脓疮,该切掉了!”

    四阿哥静默下来,神色复杂望着齐佑,说道:“七弟,你要考虑到,汗阿玛会做如何想。”

    这句话听上去简单,对四阿哥来说,已经是肺腑之言。

    齐佑笑着说道:“多谢四哥,我会谨慎行事的。”

    四阿哥松了口气,笑道:“也对,你向来做事谨慎周全,我佩服得紧,哪需要我担心。听说汗阿玛要给你指婚了,年后就要成亲。你若是忙不过来,就跟我说一声,我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全力以赴。”

    齐佑忙笑着道了谢,“既然四哥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四阿哥望着齐佑,笑着说道:“应当是我道谢才对。不瞒你说,先前领到差使的时候,我早就明白,去巡视了又如何,过后还是老样子。经过你这么一说,我就豁然开朗了,只管照着想要做的事情,往这个方向去使劲。别被其他不相干的,束缚住了手脚。”

    齐佑忙摆了摆手,谦虚了几句,“四哥向来聪慧,我万万不敢当。我这里,还有些主意,四哥您且听听合不合适。”

    两人又细说起来,留下来用了晚饭之后再继续商谈。等到时辰实在不早,四阿哥方踌躇满志回府。

    翌日一早,齐佑起身洗漱用完饭之后,正准备进宫时,得高禀报大阿哥来了。

    齐佑看了眼自鸣钟,康熙这时应当见过了朝臣……念着大阿哥的脾气,齐佑还是让得高请了他进屋。

    很快,厚厚的门帘刷一下被掀开,随之扑来的,是随着大阿哥进屋卷起的一股猛烈寒风。

    外面还在飘着小雪,大阿哥肩膀上落着细碎的雪花。他不待齐佑招呼,往椅子上一坐,微微喘着气盯着齐佑。

    齐佑不动声色看着,示意一脸为难的得高下去倒茶,笑着问大阵仗而来的大阿哥:“大哥怎地这么早来了?”

    大阿哥本想说什么,打量着齐佑的装扮,问道:“你想出去?进宫?”

    齐佑笑道:“对啊,我打算进宫去,有些事情找汗阿玛。”

    大阿哥目光直直,盯着齐佑半晌,接过得高奉上的热茶吃了半碗方放下,长长呼出口气,说道:“你可知道我来做什么?”

    齐佑老实道:“我还真不知。不过,大哥,您有事情的话,就快些说吧,我真的有很多事要忙。”

    大阿哥不乐意了,阴阳怪气说道:“哟,老四昨个儿吃完酒,在你这里留到大半夜方回去。招待老四不忙,我一来你就忙了?”

    昨天齐佑留四阿哥,也没避开人。这么冷的天气,亏得他们还能派人盯着。

    齐佑没什么不可见人之处,知道京城眼线多,大阿哥这般说,就表示他也有份。

    真是难为了他们!

    齐佑似笑非笑说道:“大哥,我与您商议一件事。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先别只管发泄脾气,您看这样成吗?”

    大阿哥脸色微变,瞪着齐佑就想发火,看到他始终不咸不淡的神色,竟然莫名心虚起来。

    大阿哥也不笨,待仔细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

    发脾气发火阴阳怪气,除了打定心思要与人干架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阿哥想通之后,不禁懊恼不已。

    以前在康熙面前带出的那些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激化了父子矛盾。

    想通归想通,大阿哥照样抱怨起来:“老七,你这就不对了啊,怎么不早跟我说这句话。”

    齐佑无奈,笑着问道:“大哥,您究竟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吧。”

    “好好好,我说。”大阿哥想起了正事,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了,不悦斜着齐佑,说道:“你可知道,汗阿玛这次要准备给我们封号的事情?”

    齐佑不置可否,说道:“大哥,你是对封号不满吗?”

    “你看你,我如何能不满!”大阿哥虽说心里对康熙有意见,嘴上却不肯承认,说道:“我就是听说了,别人都没告诉,特意跑来跟你说一声。我们之间最亲了,你还不领情。”

    齐佑道了谢,笑道:“封号是迟早的事情,大哥这么急赤白脸的,我还以为是不满了呢。”

    大阿哥当然不满,倒不是对齐佑,而是对三阿哥,还有八阿哥。

    这次大阿哥被封为了多罗直郡王,三阿哥封为了多罗诚郡王,齐佑封为了多罗淳郡王。其他如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皆封为多罗贝勒。

    大阿哥与三阿哥两人,自小就不对付,同时被封为郡王。他的封号为直,三阿哥却得了个诚字。

    封号的字,孰好孰坏,就是刚读书的小儿皆知。大阿哥心底那股子怨气,几乎冲天而出。

    至于八阿哥受封,大阿哥就更是一肚皮怨气了。

    八阿哥自小得惠妃抚养,虽说抚养只是担着一个名头,平时过问几句吃穿用度。

    但这个名头既然安在了惠妃身上,他们就算得上是名义上的亲兄弟。八阿哥先要孝敬的,不是生母良妃,而是惠妃。

    照理说,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应该比别人更为亲密才是。谁知八阿哥野心勃勃,偏生与九阿哥十阿哥他们走到了一起。

    最令大阿哥不满的是,八阿哥在兄弟之间并不拔尖,却在读书人之间颇有清名。在他看来,纯属是沽名钓誉!

    熬了这么多年得到的封爵,大阿哥没半点喜悦,只听到一个“直”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阿哥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汗阿玛这次封了我们,我竟不知道是其他兄弟们大了,也该有个封号,我占了他们的光,还是因着其他。就跟过年的赏赐一样,人人皆有,其乐融融。”

    齐佑暗自叹息了声,康熙的儿子太多,个个如狼似虎,面临这样的局面也不意外。

    康熙想要安抚他们,居中调解,那把老骨头,估计都会被他们拆了。

    齐佑想了想,宽慰他道:“大哥,能有封号,总比没有的好吧。若是汗阿玛不封你,或者封你为贝勒,你又待如何?”

    “我”大阿哥双手按着椅子扶手,马上就要翻脸。按到一半,他又颓然跌坐回去。

    齐佑说得对,他能如何,莫非还能反了不成?

    “罢了!”大阿哥黯然闭上眼睛,似乎在顺气,片刻后复又睁开眼,神色缓和了些。

    “这是大喜的事情,我得欢天喜地接受。再说,大过年的,可不许见到晦气。”大阿哥喃喃说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齐佑。

    齐佑微笑着说道:“大哥能想通就好,等着好好吃酒庆贺吧。”

    大阿哥勉强扯出了个笑容,瘫倒在椅子里,抬手抹了把脸,懒洋洋道:“到你这里说一通,这胸口堵着的气方顺了些。”

    他一下来了劲,坐起身打量着齐佑,意味深长笑道:“嘿嘿,我还知晓了一件事。你可知道汗阿玛,给你指了哪家的姑娘?”

    齐佑没想到康熙动作这样快,皱了皱眉,说道:“大哥,还没选秀呢,您可别乱说。若是没影儿的事情,说错了,对姑娘可不好。”

    大阿哥梗着脖子道:“我可不会去乱说,只跟你关系好,提前跟你说一声。”

    齐佑摆摆手,说道:“罢了,您还是留着吧,反正等到旨意下来我就知道了,不急这一阵。”

    大阿哥白了齐佑一眼,嫌弃地说道:“真是没趣,连自己的媳妇儿,都不想知道是谁。”

    齐佑不理会大阿哥,问道:“大哥,您可还有别的事情?若是没有的话,我要进宫去了,真有事情,没有空与您说闲话。”

    大阿哥生气地道:“我走我走。”站起身,作势往外走,脚却生了根一样不动,好奇问道:“老七,你什么事情这般急?”

    齐佑穿着大氅,说道:“我不是急,而是每天都很忙,所以耽搁不得。”

    大阿哥与齐佑一起往外走,侧头打量着他,怀疑地道:“老七,你自小就忙,从来不爱玩。这么多年来,你别连京城都不熟悉吧?”

    齐佑顿了下,大阿哥提醒了他,该看京城舆图了。随口道:“大哥说得对,我还真是没去逛过京城,一点都不熟。”

    大阿哥哈哈笑道:“我寻思着也是,你能知道才怪了。等你得空时,我们哥俩一起出去吃酒玩耍。”

    齐佑一口应了,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门前道别,分别上了马车离开。

    进了宫,康熙正在东暖阁里看书,见到齐佑来,抬手招呼他坐,笑着道:“你来了,正好我要找你呢。我给你定了福晋,这是姑娘的册子,你看可还满意?”

    齐佑不禁苦笑,双手接过了册子。

    大阿哥都知道他的福晋是谁,肯定还有别的人也已经知晓。

    若是他不满意的话,难道还能换人不成?

    不过,从这一点齐佑就看了出来,康熙这身边的消息,似乎走漏得容易了些。

    齐佑接过册子翻开,哈达那拉氏几个字排在了最前面,上面对她的记录,就只有短短几行字。除了姓氏,年纪,还有就是大致的身高容貌描述。

    最长的一串,还是她背后的家世。出自何处,祖宗是谁,阿玛等在何处当差。

    康熙笑道:“她与老四的福晋出自同族,虽说生母家族不显,不过我打听过了,姑娘倒性格柔婉,读过书,算得上知书达理。她前两年选秀的时候,恰逢守孝,身子不好,就错过了。如今看来,她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大有大的好,懂得体贴人。”

    齐佑松了口气,幸好那拉氏已经十八岁了,不然,他怎么都会有种在犯罪的愧疚感。

    选福晋是选身家,哈达那拉氏与四阿哥福晋乌拉那拉氏虽是同族,家族却比她显赫。

    那拉氏曾祖父曾任兵部尚书,曾祖母是礼亲王代善的孙女。阿玛法咯任正红旗副都统,嫡母又出自觉罗氏,乃是辅国公穆青的外孙女。

    满人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要选出一个没什么血缘亲戚关系的,实在是难上加难。哈达那拉氏由法咯的侧室所生,齐佑当然不介意,正好避免了近亲结婚。

    康熙说完后,不着痕迹瞄了他一眼,问道:“昨儿个你的宴席,办得可还好,有无人吃多了酒吵闹?”

    帝王多疑,齐佑无奈又头疼,答道:“汗阿玛,我不吃酒,估计他们觉着没趣,便也没多吃。”

    康熙眯起眼,正欲开口,齐佑接着老实交代了:“四哥宴席散后,留了下来,到夜里用完饭才走。早上大阿哥也来过了。”

    沉吟片刻后,康熙没有追问齐佑与两人的细节,而是问道:“老七,在所有的兄弟中,谁最令你佩服敬重?”

    第八十六章

    康熙的心思, 齐佑能大致猜到一些,不外乎就是为了身下那把龙椅。

    他根本不在意哪个儿子谁最厉害,他在意的是哪个儿子在拉帮结派,威胁到了他的皇位。

    齐佑要是回答, 无人能令他觉得厉害吧, 显得他太张狂。

    若是选择了一人, 康熙又会认为那人在拉拢他, 拉帮结派。

    无论如何回答,都不会令康熙满意, 他照样会疑神疑鬼。

    齐佑干脆依照着本心, 坦白答道:“汗阿玛,我与兄弟们相处时日不长,真不知道他们谁厉害。”

    康熙并不放弃,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齐佑,追问道:“从他们平时所办的差使, 照着你的聪明, 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个问题就更加犀利了。

    说看不出来太假,自认太笨所以看不出来, 这句话更是明晃晃的欺君。

    说看出来了吧,在康熙眼里看来, 又是一种偏向与站队。

    齐佑毫不掩饰,皱眉沉思了下,然后抬眼迎着康熙的打探, 平静地说道:“汗阿玛,他们在我看来, 如同所有的朝臣官员一样, 都是领了汗阿玛交待的差使在办事。汗阿玛起初给他们划定了一个方向, 他们遵旨完成即可,这是他们应当做到的事情。有句话叫眼里有活,能看到自己差使外的事情,主动去做了,才能看出来好坏。”

    康熙没想到齐佑会这般回答,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楞在了那里。

    在齐佑看来,朝臣与皇子阿哥都一样,他们都是在被动做事,缺乏主动性。

    换句话说,没人去考虑到改革,创新。

    都是一群人中龙凤,聪慧过人。他们对大清存在的问题,心里面肯定清楚。

    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要不要去改变,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齐佑不禁苦笑,他在看兄弟们,兄弟们同样在看他。在他们眼里看来,估计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傻子。

    沉默许久之后,康熙总算放弃了这个问题,道:“你进宫来可是有事?”

    齐佑微松口气,开始说起了正事:“汗阿玛,这些是我看了户部的田亩,赋税,八旗支出与八旗人口等数据,您看一看。”

    康熙知道齐佑做事向来迅速,见他这么快就理好了,还是欣慰不已,接过他递上来的册子仔细翻看。

    所有数据,都是基于真实。康熙越看越心惊,抓着纸的手指,逐渐泛白。

    八旗人口增加,给户部带来的压力自不用提。

    哪怕不把八旗算在内,按照如今的赋税收入,大清的土地田产亩数,不断增加的人口等来看,不出二十年,朝廷将会面临大的问题。

    因着没了战乱,人口逐年在增长。除去关外,关内已经无地可开垦。田地的总量不变,也就是说增加的人口,会面临粮食饥荒问题。

    要解决这些问题,眼下仅有控制人口,提高粮食产量,开垦关外的土地几种办法。

    控制人口不可能,除了灭掉人欲,或者将男人变成太监。说到底,朝廷压根没有控制人口增长的有效手段。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得反。康熙也没想过要控制人口增长,一个朝廷的兴旺,与人口密切相关。

    提高粮食产量,康熙深知谈何容易。

    关外的土地,就成了康熙最后的筹码。而且这些土地,绝不能落入八旗之手,还不能让免赋税的权贵染指。

    乱世用重典,哪怕是太平盛世,照样得用重典。

    康熙想到这些,神色渐渐狠戾。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说道:“汗阿玛,明年就要科考,我有些想法。”

    康熙神色缓和下来,赶紧问道:“什么想法?”

    齐佑说道:“将策论的比重调低,加入算学几何,医科等科目的考试。明年肯定来不及了,不然读书人得乱,就从下一次科考开始吧。最初不用考得太深奥,得一步步来。另外,多开博学泓词科,不过这一科,并不仅仅考文,着重考技。”

    如今除了三年常规的科举考试之外,还有制科的考试。制科由来已久,到了大清时,被称为了博学泓词科。

    顾名思义,博学泓词科是朝廷为了笼络读书人的考试。将写不好八股文,能写词写诗有话语权的文人,把他们收编到朝堂来,差不多是另类的招安。

    制科并非三年一考,至于什么时候有考试,完全由皇帝决定。能参加考试的人,则由各地督抚推荐。

    迄今为止,康熙在平定三藩之后,为了安抚读书人,少写文章暗讽暗骂他穷兵赎武,开办过一次考试。

    齐佑深知,尽管康熙答应科举考试改革,至少得要十年,甚至更久才能逐步改变。

    先生,课本,读书人开始学,需要时间过渡,不能一下就变了。

    有了觉罗氏学堂,加上不时开考的博学鸿词科,朝堂上下的专业人才会越来越多。

    康熙喜欢算学几何,能有更多的人学起来,对于同好变多,他当然乐见其成。

    反正最好的先生与书本都在他们手上,康熙也不怕他们会学走真本事。

    八股文同样难,放低要求,读书人改学其他,他们多了一条路,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

    齐佑的想法,与康熙不同。

    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几何,只要有一个环境与足够动力,他们肯定会自觉钻研。

    能在枯木般的八股文上雕花,岂能学不好算学等其他知识。

    康熙眉毛挑了挑,一语点破了齐佑的想法:“你可是想要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学生,也能参加考试?”

    齐佑低头羞涩地道:“一下就被汗阿玛看穿了。既然是我们觉罗氏的学生,总得让天底下所有人,看看他们的本事;我们觉罗氏,心胸广阔,不拘一格降人才。”

    康熙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在京城候官的士子那般多,着实是僧多粥少啊!”

    僧多粥少,京城等着要做官的太多,空缺出来的官职太少。

    其实仔细算,官职并不算少。如今没有退休制度,只要不犯事,官员可以在任上做到老死为止。

    另外最重要的原因,还得是因为旗人不用考试,就占据了太多的官职。且不提朝廷上下的大官,比如朝廷各部的笔试帖等,都来自于旗人才能进去的景山官学。

    齐佑直言不讳说道:“旗人的僧,实在是太多了点。”

    康熙猛地抬眼看向齐佑,语气沉了几分:“你莫要忘记,这是旗人的天下!”

    齐佑面不改色,道:“粥都是所有百姓所熬,真算下来,汉人所加的柴禾,出的米面更多。”

    半晌后,康熙垂下了眼眸,说道:“这件事还是放一放吧。多开博学鸿词科这件事,倒是一个法子。朝廷的各部,加上地方,总有些差使给他们。”

    齐佑早就料到康熙会这般做,他不过是坐地起价,康熙还了钱。反正他想要将学堂的学生,以后都塞进各部做事的想法,得以实现就行。

    康熙慢慢翻着纸,再次细看,犹豫着道:“这些东西,就不知道他们能否看得懂,看懂后能否想得长远些,心甘情愿接受了。”

    齐佑说道:“朝廷养着他们,不,应当是所有交赋税,辛苦种地的百姓养着他们。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答应之处?难道,他们只想着自己发财,是想要大清灭亡,不管朝廷死活了?”

    康熙一听,就不由得怒上心头,骂道:“这些人,哪管朝廷的死活,只管着自己升官发财,永生永世荣华富贵。先礼后兵,敢出来闹的,就是要造反了!”

    齐佑见到康熙杀意顿现,暗自叹息。

    怪不得康熙老得如此快,真是难为他了。除了帝王多疑之外,他还矛盾至极。

    要说天底下,最盼着天下太平,繁荣昌盛的,莫过于康熙。

    但天底下的百姓,由汉人,旗人,以及蒙古等部落组成。

    汉人占据了绝大部分人口,他们才是大清朝廷的中流砥柱,支撑起了天下江山。

    康熙依赖他们,却又防着他们。另一面,康熙对偏向的旗人,照样诸多不满。

    就好比是一个大家族,由康熙这个族长养着他们。就算是同宗同族同亲,康熙每天得掏出钱米来做饭,看到他们不用交一个大钱,捧着碗来抢食,狼吞虎咽的模样,肯定会来气心疼。

    任何的流血牺牲,齐佑都尽量极力避免。

    因为,最后真正倒霉受罪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果大批量迁过去,朝廷肯定不会如齐佑那样。给他们钱粮,让他们先能有口饭吃,能活下来等到庄稼有收成,够糊口的那日。

    尽管如此,开荒的这批人,死亡率高得惊人。这是齐佑一直以来,最为愧疚的一点。

    齐佑忙劝道:“汗阿玛,您莫生气,先将关内受灾,无地耕种的百姓先往外迁。无需大动干戈,一下迁很多过去,他们的反应会小一些。”

    康熙点头,说道:“人太多也会乱,如今你不在,镇不住管不好,到时候出了乱子就麻烦了。”

    齐佑笑道:“汗阿玛,我也没那么厉害,多得靠着您的支持。”

    康熙呵呵笑,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齐佑,再次问道:“先前你与老四,老大说什么了?”

    齐佑心道还是来了,他说了与四阿哥商量河道,大阿哥这里,只提了告诉他福晋之事。

    康熙听了,好奇道:“你成天带着的那几个包衣奴才,竟然这般厉害了?”

    齐佑重重点头,答道:“汗阿玛,他们真比一般人厉害。这都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啊!”

    其实荷叶他们没在学堂学太久,基本都跟在徐日升等先生身边,靠着实战累积出来的经验。

    康熙听到是觉罗氏兄弟学堂的功劳,一个觉罗氏,就足够令他不用多想,顿时笑呵呵道:“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李光地那边,我到时候交待一声就是。”

    齐佑谢了恩,康熙继续追问了几句河道之事,皱眉道:“老四做事向来稳妥,只他有时候未免不近人情,手段太过凌厉,弄得底下的人弄得都来向我告状。你多劝着他些,别到时候又弄来一堆参揍他的折子。”

    真是有意思,康熙居然嫌弃四阿哥强势。

    齐佑想了想,认真说道:“四哥只要依着律法来,他如何做,都是应有之理。”

    康熙瞪着齐佑,说道:“你可别忘了,除了法,还有情理。只管按照着律法来,不懂得变通,罔顾民意,这岂是聪明人所为?”

    如今律法本就不健全,法还与情混着来。皇家最不讲法与情,公然视律法于无物的,非康熙莫属。

    比如官员的起伏,某个官员只要不是造反,哪怕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若是康熙的亲信,被罢了官,过几年还是会官复原职。这样的官员,朝廷上比比皆是。

    齐佑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装作听话应了。

    康熙方笑了起来,斜乜着齐佑道:“给你开府的银子,你不要全部用在他们身上了。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还有家要养呢。”

    齐佑不用吃人参燕窝,除了朝服,对穿绫罗绸缎,还是穿细布旧衫都不讲究。

    郡王俸禄,拨给齐佑的皇庄以及下人,收来的租子不仅足够他养家,养好底下那群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多的余钱,拿出来去学堂做奖学金。

    齐佑想到这点,心中滋味百般复杂。早知道成亲这么赚钱,他该早些主动要求成亲了。

    这时,康熙眼神一凛,敏锐地问道:“老大一大早就跑来找你,难道没跟你说你们兄弟的爵位封号?他可是不满意了?”

    又来了,又来了!

    齐佑头隐隐作疼起来,他回了京城不到十天,已觉得苍老了十年不止!

    第八十七章

    齐佑不可能将与大阿哥的谈话全盘托出, 他坚持的观点认为,如果不能说真话,就干脆闭嘴。

    齐佑更不是在背后捅刀之人,既然大阿哥信任他, 他就要担得起这份信任。

    康熙看着齐佑的眼神愈发怀疑, 眸中的怒意犹如夏季多变的天, 乌云渐聚, 冷冰冰说道:“你即便不答我也知道,老大心怀不满日久, 总觉着自己天下无敌, 他又是老大,什么都该是他所得。我就算给了他再多亦不够,除非我将身下这把龙椅让出,他才会满意!”

    这句指控就严重了!

    齐佑知道前世时,大阿哥的下场好似很惨。他与太子之间的争斗, 最后结果端看康熙的态度。

    只有康熙对大阿哥心生不满, 他才会败。

    除非大阿哥真的领了兵杀进乾清宫,否则一切的把柄, 所谓证据,都是扯淡。

    因为紫禁城压根儿就不是讲理讲法的地方。

    邻人疑斧, 一旦心生怀疑不满,总会下意识找出蛛丝马迹来佐证,康熙如今正是此种表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别管大阿哥领了多少差使,表面上看来得了康熙多少信任, 这些都是表象。

    皇家要讲脸面, 作为亲生的大儿子, 康熙不可能因为所谓的巫蛊诅咒,就将人削爵圈禁。

    何况,康熙原不是信鬼神之说之人。他南巡江南,对一切底下官员的“异象”之说,拿来献殷勤拍马屁之事嗤之以鼻。

    齐佑知道说什么康熙都不会信,按照明哲保身的做法,他该回避,但他做不到,会良心不安。

    沉吟了下,齐佑遵照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道:“汗阿玛,大哥并非如此。开始时,大哥是有点儿情绪,但很快就过去了,还跟我打趣福晋的事情。”

    康熙斜了齐佑眼,不悦哼了声,神色却缓和了些,“就你好心,这时还替他说话。”

    齐佑不情绪用事,也不替大阿哥美化,只认真讲了事实:“汗阿玛,我说的都是真话,大哥真就气了一会儿。他取笑我对京城街头一无所知,还约我一起去逛京城呢。”

    不知为何,康熙信任齐佑,对他此时没落井下石,更不明哲保身,感到无比的欣慰。

    康熙佯作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一个劲替他说话。他究竟如何,莫非我这些年还不清楚?于公于私,他敢有气,就是他的不孝!”

    儿子多了,一大家子没有争执才怪。小到争一床被褥,大到争江山社稷。

    何况,康熙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在历史上所有皇帝中,他拥有的孩子数都数一数二。

    齐佑认为,大阿哥与康熙的错误,五五分。

    齐佑无奈道:“汗阿玛,大哥是人啊,人总有自己的脾气。”

    康熙快被齐佑的坚持气笑了,瞪着他道:“那你呢,你难道没自己的脾气?老大一次次跑来找你,照着他的那狗习性,只会仗着自己是大哥,对你呼来喝去。你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大阿哥与齐佑走得近些,是因为当年在上书房的情谊。

    当时他们都小,大阿哥与太子天生不对付,三阿哥紧随太子其后。四阿哥因为德妃六阿哥的事情,无心其他。

    其他阿哥小,大阿哥大了,不屑于他们来往。等到大家都长大后,彼此的兄弟情分,比纸还要薄,一戳即破。

    齐佑这个年幼时就来往,后来又独自在外,不参与他们兄弟搅合。

    在大阿哥眼里,齐佑这个看来毫无威胁的残疾兄弟,当之无愧是他最好的朋友。

    齐佑笑了起来,摇摇头,说道:“汗阿玛,我还真没与大哥生气。”

    康熙知道这个儿子向来不撒谎,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难以置信盯着他,无语难解。

    齐佑解释道:“我太忙了,没功夫与大哥计较,更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康熙一下笑了起来,对齐佑更无话可说。他这才是真正厉害,无视对方,让对方自讨没趣。

    如此的君子之风与豁达心性,康熙自认为做不到,看着齐佑的眼神愈发柔和,慈爱说道:“外面天冷,等下你就留在宫里用午饭吧。”

    齐佑见时辰不早,就答应了下来。这时,梁九功上前禀报太子来了,康熙让传。

    太子很快进屋请安,齐佑跟着站起身,彼此团团见礼。

    康熙让太子坐,齐佑忙让出了下首的位置,往后依次退让。

    太子谢恩后坐下,看向齐佑笑着问道:“没曾想七弟也在,我没有打扰到你的正事吧?”

    真没劲!

    太子明明想知道齐佑来找康熙事大事小,问得这般山路十八弯,估计是与康熙一样,疑心病犯了。

    齐佑不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干脆将话答死了,不软不硬说道:“没有打扰,我已经与汗阿玛说完了。”

    果然,太子脸色微不可查变了变,身子在椅子里挪了下。他飞快偷瞄了康熙一眼,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赶紧坐直了。

    太子心里不大舒服,当着康熙的面又不敢说什么,勉强说道:“没有就好。”

    康熙微微皱起眉,问太子道:“你来是有何事?”

    太子忙答道:“前些日子汗阿玛交待下来的差使,我已经做完,来跟您回一声。”

    齐佑听着太子的禀报,康熙交代给他的差使,不过是过年过节时,要保证京城不出岔子,必须安宁祥和。

    外面的雪还在下,眼见有越下越大的势头。雪下得越大,穷苦百姓就越难熬。

    尤其是些破旧的大杂院,里面混着许多户人家一起住。大雪压塌屋顶,以及取暖引起火灾等等,方是重中之重,需要严加防范。

    太子这么快就来回差使,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来见康熙,探一探齐佑进宫的原因罢了。

    康熙唔了声,不置可否,叮嘱道:“雪还在下,可别放松了警惕。”

    太子呆了下,连忙应了,往回找补道:“还是汗阿玛想得周全,雪依然在下,尚不能放松警惕。汗阿玛放心,明儿个我还会再去盯着。”

    他转头看向齐佑,笑着问道:“不知七弟可有空,不如明儿个我们一起去瞧瞧吧。正好你没怎么在京城呆过,到处走动一下,算是认认路。”

    齐佑一口拒绝了,说道:“对不住,我明天已经与四哥约好,还有些事情与他商议。”

    太子勉力笑着说了声可惜,心又一下开始不安起来。

    齐佑回京之后,就与四阿哥大阿哥来往密切,不知道他是不是站在了他们那边。

    太子如今的疑心越来越重,只要没登上大位的那天,他就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一个兄弟。

    齐佑不在京城,太子知道他的性格,向来不拉帮结派。

    太子不放心的是其他兄弟,生怕他们要拉拢齐佑。

    对于齐佑的本事,太子早就领教过,加上他能做事,还深得康熙看重,太子如何都不能让出他。

    即使是毁了,也比齐佑支持任何人好。

    可惜他们都在齐佑宅邸见面,在他宅邸里近身伺候的太监得高桂和,跟着他一起常年在外,远离宫里盘根错节的势力。

    内务府分下去的各旗奴才,与他们攀不上线。齐佑身边犹如一座孤岛,别说太子,就是康熙想打听都没门儿。

    齐佑真与四阿哥约好了,明天再一起商议些河道的细节,懒得去管太子做如何想。

    今天被康熙试探了许多次,伴君如伴虎,再伴一个半君,他实在是吃不消,累了。

    康熙唔了声,说道:“老七忙,这点差使你就自己去吧,拉上他作甚。”

    太子脸上闪过尴尬,垂首应是。

    康熙朝窗外看了眼,说道:“雪下大了,你别等着明日再出去瞧,回去用过饭后,趁着天还亮着,早些去走动走动。交待他们要注意着些,切记莫要掉以轻心。”

    太子垂下眼眸,一一应下,起身恭敬告退。

    齐佑见康熙没有留太子用饭,暗自诧异了下。

    太子领了京城治安的差使,照着齐佑以前的了解,不过是出去随意走动一下,督促吩咐下面当差的人去跑腿。

    康熙亲口让太子出去,他就万万不敢再随便了,大雪天气得真到处走动察看。

    看来,康熙对太子也并非很满意。齐佑再转念一想,很快就释然了。

    康熙日渐苍老,成日面对着正年富力强的太子,好比在时刻提醒着他,身下的那把龙椅,迟早得易主,交给他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储君等同于怀璧其罪。太子还曾多次监国,康熙越老,他的罪孽就越深。

    太子被废的种种罪行,最真实的莫过于:“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

    只剩下父子俩之后,康熙随和多了,如同寻常人家那般,与齐佑絮絮叨叨说起了闲话。

    皇家与老百姓也一样,到了过年过节时,比平常要忙碌百倍。老百姓要准备年礼节礼,皇家则要给宗室大臣等些奖赏。

    加上各种筵席,每到这时候,内务府收到的贡品虽多,往外拿的也多。

    齐佑听到康熙说曹寅写了折子来,欲借银子去做铜买卖时,顿时惊了一下,问道:“曹寅要借十万两银子?汗阿玛,若是亏了的话,他打算如何还?不对,他可有写明还钱的日期,打算还多少?”

    康熙顿了下,说道:“曹寅说了,北边的铜价贵,南边的铜价便宜。将铜贩卖到南边,定能赚到银子。”

    齐佑无语至极,做生意若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十万两啊!

    如今知府一年的月俸,不过一百二十两。曹寅大手笔借十万两去做生意,知府要八百三十三年,活成千年的王八,方能拿到这么多俸禄。

    换一个算法,如果这笔钱,拿去给知府加俸禄,还将他们如今的俸禄翻五翻,按六百两一年来计算。

    再假如能在任上领到三十年的俸禄,朝廷可以支付五个半知府的终身俸禄。

    这个数量看似不多,只如今全大清上下,统共才一百七十七个州府而已。

    这仅仅是曹寅向康熙借的其中一笔银子,齐佑不清楚他如今究竟借了多少。

    没有拐弯抹角,齐佑径直问道:“汗阿玛,曹寅一共欠了多少银两?”

    康熙将两淮的盐务一并交给了曹家打理,尽管多处都没算进去,曹家依旧亏空近两百万两银子。

    康熙沉默了片刻,将盐务与曹家的事情说了,“曹寅也难,盐务上的事情着实太过复杂,并非一下能理得清。怪只怪,那些商人狡猾,他实在是尽力了。”

    齐佑明白过来,康熙给曹寅的这十万两,买卖赚不赚钱不在考虑之内。他就没打算要回来,暗中在替曹寅填补空缺。

    突然,齐佑体会到了大阿哥的种种不平,以及曹家为何会被抄家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曹家得到的关照太多,多得碍了太多人的眼。

    曹家虽是康熙放在江南的眼线,曹家的姻亲李家同样是康熙眼线,曹家与李家,差别相差太多。

    康熙的乳母很多,并非曹寅生母孙氏一人,仅曹家有如此殊荣。

    在曹寅去世后,曹家在康熙面前的情分,淡了不止一星半点。

    康熙对他的亲儿子,包括太子在内,都没有对曹寅大方。

    如果不是年纪对不上,齐佑都会怀疑,曹寅才是康熙的亲儿子,还是最溺爱的那一个。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还是曹寅那些年的御前侍卫生涯。

    齐佑脑子飞快转动,将曾是御前侍卫,最后飞黄腾达,成为康熙心腹的官员过了一遍。

    得到数字,足令齐佑心惊。他微垂眼睑,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齐佑难得沮丧不已,科举改革,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乎。

    康熙的任人唯亲,是大清吏治腐败的根源所在。只要他当政的一天,大清上下的官场,绝不可能变好!

    第八十八章

    认清现实之后, 齐佑也不能弑君,与其消沉抱怨,还不如去做点实事。

    哪怕让老百姓能多吃上一口饭,多穿一件衣御寒, 他的付出就有了意义。

    齐佑一股脑投入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中, 康熙那边拿出数据, 威胁加劝说, 与各旗佐领交代过后,就下旨迁了一批黄河下游年年受灾的百姓到关外去。

    过年时封爵, 齐佑成了淳亲王。他不知道其他兄弟们怎么想, 他其实挺高兴。因为郡王俸禄多,他荷包真正鼓起来,能做很多事了。

    迁百姓去开荒的辛苦,齐佑了若指掌。对于朝廷这边,他看过户部账册, 完全是没了脾气, 主要朝廷真穷,要他们拿出钱粮赈济补贴是不可能了。

    当了郡王有钱后, 齐佑自掏腰包,共买了一千两银子的杂面陈粮送到北边。他写了信给常春与常德, 让他们照着以前那样,多关照着些这群食宿都无着落的新开荒人。

    买粮送粮动静大,盯着齐佑的人太多, 他除了被参揍之外,还被百姓告上了衙门。

    步兵巡抚衙门统领托合齐头天晚上喝多了几杯, 早上起得比寻常晚了些。刚洗漱之后坐下来, 准备喝碗热乎乎的奶酪, 随从如同那离弦的箭般,直愣愣冲进屋。

    托合齐惊得手一抖,碗里的奶酪晃得到处都是。幸好不太烫,他将碗重重搁到桌上,扯过帕子擦拭手,张嘴欲训斥。

    随从飞快请了安,焦急地道:“爷,衙门那边出事了。有人状告淳郡王!”

    “谁?”托合齐一时还没回过神。

    随从比划着,解释道:“淳郡王,就是左腿不方便,从北地回来不久的淳郡王!”

    托合齐当然知道淳郡王是谁,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然真有百姓敢状告皇子阿哥!

    托合齐赶紧问道:“告状之人是旗人还是汉人?”

    随从答道:“是城北的一群穷苦泥腿子汉人。”

    汉人与旗人的官司,得理事厅出面。托合齐不由得想骂人,理事厅这群狡猾的狗东西,将烫手山芋推给了他!

    旋即,托合齐又拉下了脸,唉声长叹。

    步巡统领衙门掌管着京城治安,又涉及到淳君王齐佑,这个案子只能他受理了。

    托合齐脑子转得飞快,下意识想到了其他几个皇子阿哥们。太子身份顶顶尊贵,再往上加封就成了皇上

    比齐佑年长的四阿哥五阿哥,只被封为多罗贝勒,他与最年长的大阿哥成了多罗郡王。

    大阿哥的郡王是因着年长,齐佑的郡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因着他的本事了。

    朝臣宗室不会,亦不敢去惹皇帝的亲儿子。

    同样作为皇帝的其他亲儿子们,就没什么敢不敢了。

    这次只被封为贝勒的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有可能心生不满。

    五阿哥生性忠厚,与淳郡王关系不错。

    四贝勒与淳郡王来往颇多,先前几天出发去巡河工,还带走了齐佑举荐的人。

    剩下的光头阿哥们年纪轻,与齐佑来往不多,平时没有冲突。

    敢告皇子阿哥的,与其有比较明显利益冲突关系的,就只剩下三贝勒与直郡王。

    托合齐只一想,头皮就发麻,胃口全无。他拿布巾狠狠抹了几把脸,待清醒了些,连忙赶去了衙门。

    路上,托合齐仔细问了随从齐佑被告之事,乃是他前些时候,几乎将京城杂粮陈粮都差不多买断。如今造成了粮食价钱上涨,吃不起饭了的穷苦百姓,便一起前来告状。

    穷苦百姓敢告皇帝的亲儿子郡王爷,别说托合齐不敢相信,估摸着告状的这些人都不敢相信。

    快到衙门前,托合齐吩咐车夫,将马车绕了道,从后院进了衙门,偷偷通过后堂往前面打探。

    立了春,天气依然冻得人都哆嗦发抖。公堂前跪着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低着头,依偎在一起看不清神色。

    赶着前来看热闹的人不怕冷,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兴奋地朝屋内指点着。

    大冷天的,看得托合齐后背被冷汗浸湿,沉吟了下,赶紧吩咐同样焦头烂额的下属,厉声道:“仔细给我看好了,不要让他们闹起来。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我得进宫去禀报给皇上。”

    进了宫跟康熙一回禀,许久都没听到回应。托合齐屏住呼吸,头低得快埋到了地里去。

    康熙脸色难看至极,手慢慢抬起来,放到御案上参揍齐佑的折子上,猛地用力压下去,几乎将封皮都揉烂。

    年后刚开衙,一年之始,就发生了这般大的事情,实在可恶!

    康熙冷冰冰道:“梁九功,去传老七进宫,将李光地与索额图一起叫来!”

    梁九功忙应下退出屋,托合齐听到康熙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却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人一多,这件事就与他没多大干系了。

    齐佑与寻常一样,早起用过饭后就去了书房。这时,得高慌张地进了屋,白着脸说道:“王爷,您被人告了!”

    “告我?”齐佑手上的笔微顿,诧异地问道:“谁告我?”

    话刚问到一半,桂和在门外敲门,急着探进头来,说道:“王爷,直郡王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齐佑放下笔,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请他进来吧。德高,你先下去打听个明白,究竟是谁告我,告我何事。要快!”

    两人领命出去,直郡王很快进了书房。一进屋,他就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齐佑,迫不及待说道:“老七,有人把你给告上了公堂!”

    齐佑这才有空请直郡王坐,闲闲说道:“大哥,既然有人告我,我见您好似很兴奋啊!”

    直郡王神色讪讪,干笑道:“你看你我这不是没见过,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去公堂上告皇子阿哥,还是郡王爷,实在是稀奇得紧。不过老七,你这是得罪谁了?”

    齐佑倒了杯茶递给直郡王,无奈地道:“大哥,我真不知道谁告我,告我何事,我也是刚听您说。至于得罪谁,您看我门都不出,真没注意这些事情。”

    直郡王接过茶吃了口,不客气嘲笑他道:“也是,你得罪的人多了去,挡了多少人的财路,哪能知道谁告了你。”

    齐佑听得眉毛微抬,直郡王说得没错,他得罪的人还真多。

    比如这次让荷叶他们跟在四贝勒身后,工部还有管河工的这群官员该埋冤他了。

    康熙迁了汉人去关外开荒,没得到地的权贵们,指不定在背后暗中如何骂他呢。

    齐佑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不玩政治手腕,他只做对的事情。

    直郡王朝齐佑挤挤眼,笑着打趣道:“我跟你说啊,你是被一群泥腿子告了,说你买空了世面上的杂面陈粮,导致粮食价钱上涨,他们买不起粮食,没了饭吃!”

    齐佑听后,不由得失笑。

    他的一千两银子,在京城买了七百两银子的杂面陈粮。其余的三百两拿去了张家口买,好省一些运力运费。

    在张家口只买三百两银子的粮食,虽然这个金额不算多,就是考虑到衙门的无能。张家口地方市场小,怕他一下买得多了些,会引起莫须有的恐慌。

    在偌大的京城,齐佑买七百里两的粮食,就能买高粮食价格,这是在啪啪打康熙的脸。

    齐佑稍微一动脑子,很快就将对方的心思手段,看得明明白白。

    背后指使之人不可能不清楚,也深知直郡王口中的泥腿子百姓告不倒齐佑。

    京城粮食价格还算稳定,公开透明。随便下去一查,便能查清楚粮食价钱,这几个百姓是在诬告。

    既然清楚明白,还这么做的原因,对方是真看齐佑不顺眼了。想要裹挟民意,让康熙没脸,再看重齐佑,照样会迁怒于他。

    得了指使之人,敢走上公堂状告齐佑,肯定得了对方的许诺。

    不仅仅是银子,还有齐佑的名声。因着他们笃定齐佑的慈悲之心,他不会与百姓们计较,顶多让他们挨几板子打。

    去教唆他们告状的人,这时候应该没了命,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死无对证了。

    案子简单得很,关键在告本身这件事情上。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戏台上唱的事情,如今被拉到了台前,真实发生。

    直郡王跑来找齐佑,估计全京城都已经知晓了。

    齐佑不用想,便清楚衙门不敢开堂审案,先会去找康熙拿主意。

    康熙为了皇家脸面,这个案子压根不会开堂。

    不开堂,众口铄金,大家都喜欢看戏传闲话。齐佑身上的脏水,就永远洗不掉了。

    直郡王见齐佑不说话,顿时气得斜了他一眼,说道:“老七,你任人这般污蔑,亏你还坐得住!若是我,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这些泥腿子抓起来,好生收拾修理一顿再说。告状罢了,谁怕谁,你与他们在公堂上辩驳去,还你的清白,让他们好看!”

    齐佑哭笑不得看着直郡王,说道:“大哥,开堂审案,得先得汗阿玛同意。”

    直郡王昂着头,一副我懂的模样,说道:“我知道,怕咱觉罗氏的脸没处搁嘛!可你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咦,也对,汗阿玛肯定不会放过他们,得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齐佑看直郡王手在脖子上一划,叹息了声,苦笑连连。

    这几人就是没有脑子,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他们的死活无人在意,所以才会被利用。

    直郡王见齐佑不搭理他,几乎没跳起来,探着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凑近,含糊着道:“老七,我觉着啊,这次在背后搞鬼的,八九不离十是”

    话还没说完,门被轻轻敲响。

    直郡王忙闭了嘴,警惕看向门外,一脸恼怒。

    齐佑不咸不淡看着他,扬声道:“进来。”

    得高推门进屋,说道:“王爷,宫里来人了,皇上传召您进宫。”

    直郡王脸色微变,眼神复杂打量着齐佑,说道:“老七,你自个儿保重吧,我也无能为力了。”说完,起身往外走去。

    齐佑望着直郡王的背影,笑笑,上了马车进宫。

    乾清宫御书房,除了康熙之外,李光地与索额图,还有步兵巡抚衙门的统领托合齐也在。

    齐佑看了眼阵仗,心下微顿,上前请了安。

    康熙摆手让齐佑起身坐,说道:“这里有好些参揍你的折子,你可要看?”

    齐佑垂下眼眸,上前接过了折子,上前打开翻看。

    除了参揍他买粮,使得粮价上涨之外,还有参揍他允许女人抛头露面做事,与上千年来的规矩相违背不说,还伤风败俗。

    以前齐佑还诧异,四贝勒带着荷叶他们出发去巡河道,居然没人跳出来,简直有点儿不符合这些官员的本性。

    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他,好数罪并罚。

    康熙看向托合齐,说道:“你且将衙门的事情说说吧。”

    托合齐起身,从头到尾将衙门上所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敢隐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与齐佑从直郡王处听到的一样,并无差别。

    李光地一早就在南书房值房,还没听过外面发生的事情,听到齐佑被告,惊讶不已朝他看来。

    索额图消息来得快,康熙派人传他时,已经听到了大致经过。此时,他照样做出一幅惊讶的神色,望向齐佑。

    康熙暗自呼了口气,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那股气,看上去还算平静,说道:“老七,既然都把你告上衙门了,你总要拿出个对应章程来,打算如何处置?”

    齐佑神色如常,不慌不忙说道:“敢上衙门状告皇子阿哥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佩服他们的勇气。虽然他们是诬告,我却很高兴,这可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包括康熙在内,几人都迷惑看向齐佑,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齐佑抬眼看向康熙,恳切地道:“汗阿玛,既然如此,不如公开审案吧。以证据事实为准绳,照着律令判罚,绝不徇私。对方若拿不出讼师钱,我替他们出了,尽量给他们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若是律令不完善,正好趁机修正。如果查明证实我真犯了罪,按照律令处置,我认罪认罚,绝无怨言。对方若是输了,同样只按照律令处置,绝不因为我是郡王,而加重对他们的处罚。”

    他的话语微顿,垂眸思索一下,说道:“既然这次的事情因我而起,我就开个头,拿出五百两银子,成立贫苦百姓诉讼扶助金。只要他们按照律法规定,权益被侵犯,状告权贵阿哥等等,若是太过穷请不起讼师,可以前来申请扶助金。”

    “咚”!

    齐佑的话音一落,康熙手上的茶碗盖,掉在奏折上,滚了几滚。

    不止是康熙,李光地,索额图,以及哭丧着脸的托合齐,同时震惊住,呆在了那里。

    齐佑这是要开皇家案子,公开面向百姓审理的先河!

    如此下去,以后那些皇子阿哥们,包括太子犯了法,照样有百姓敢告。

    照着齐佑的品性,闹出这种案子,屋内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想要趁机抹黑他罢了。

    向齐佑泼污水的,教唆人诬告的那人,终究会被反噬

    第八十九章

    康熙回过神, 马上察觉到不对劲,齐佑这是要放大招啊!他赶紧让李光地他们退下,独自留下了齐佑。

    尽管外面春寒料峭,齐佑温润的眉眼, 依旧一片平静, 让人看了, 心不知不觉跟着平缓下来。

    康熙急躁的心情, 渐渐趋于平静,他语重心长说道:“老七, 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佑讶异了下, 说道:“汗阿玛,我已经说过了,既然我被人告发,我就该站在公堂上,做出回应, 与告状之人打官司啊!”

    康熙瞪着齐佑, 骂道:“你个兔崽子脸面,脸面!你可是要故意气我?这样成何体统, 口子一开,以后其他人还不得有样学样!”

    齐佑好笑地问道:“汗阿玛, 身正不怕影子斜,究竟在怕什么呢?”

    康熙被噎得,差点儿没脱口而出你不怕, 可其他人怕,皇家宗室都怕!

    齐佑真是打定主意要趁机修改律法, 正一正从上到下乱七八糟的风气。

    他同样深知, 如果这样做, 说不定他会被巨浪击得粉碎。

    因为大清上下太烂,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太过腐朽。只撕开一道小口子,释放的臭气,就能笼罩住整个大清。

    怕动荡就不做了吗?

    因为约定习俗的烂规矩太多,就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不啊!

    如果朝廷上下权贵官员都如此,齐佑只同意该将他们都绳之以法。

    若是因此大清会灭亡,他只会认为大清没有存在的必要。

    康熙再次叹息,说道:“大家都知道你受了冤枉。别说你,在私下里,我受的骂名还少吗?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以啊!”

    齐佑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他定定看着康熙,说道:“汗阿玛,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让他们碍眼,而是因着我在做事,真正的做事。他们害怕了,害怕利益受损,害怕暴露他们的无能,所以会千方百计站出来阻挠。他们还在折子里说我在收买民心,如果他们也能如我一样,照着我的方式做事,都出来收买民心,该有多好啊!”

    康熙脸色灰败了几分,怔怔坐在那里,半晌无言。

    齐佑声音低缓,却铿锵有力地道:“汗阿玛您瞧,这一切,是不是荒谬透顶?民心是什么?民心就是要天下太平,吃饱穿暖罢了。得不到民心,是因为民在吃苦受罪啊!这般浅显的道理,任谁都懂。他们也知道,如何做才能得民心。可他们偏偏不这么做,偏偏要与民心背道而驰,他们这是要盼着要大清灭亡啊!”

    康熙胸脯起伏,神色黯然,嘴角耷拉下去,手抵着疲惫的眉心,脑子里跳动着疼。

    齐佑的话,如同风霜刀剑,一刀刀直抵人心。

    挥开迷雾,揭露真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来利往,权欲熏心,让朝廷背离民心,乃是亡国之相。

    康熙用力拽紧了拳头,声音比天气还要冷上几分,说道:“你既然受了冤,就站出去吧,在公堂上做出回应!”

    齐佑静默片刻,坦白问道:“汗阿玛,要审到何种地步?”

    康熙嘴里泛起了阵阵苦涩,侧头避开齐佑清澈的眼眸,深深靠在椅背里,看着远方某处。

    许久后,齐佑听到康熙从声音中挤出一丝声音,含糊着说道:“不要太过急躁。”

    齐佑暗中长叹。

    康熙终归还是有顾虑,若是真查清楚了,掀开来的东西并不好看。

    家丑,亦是国丑。

    康熙很快召大学士,太子直郡王等人到了乾清宫,宣布由李光地等大学士为首,刑部大理寺理事厅,步兵巡抚衙门一起,联合审查此案。

    原本要反对的太子等人,在康熙强硬的态度下,识相闭了嘴。

    齐佑因着是案情当事人,除了上堂之外,其他一概回避。

    穷苦百姓与郡王爷的官司开堂审案,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几乎瞬间传遍了京城。

    前来看热闹,探消息的各路人马,几乎将衙门层层包围起来。

    托合齐不但派出了番役前去维持秩序,甚至将守卫京城的兵都调了来,免得出岔子。

    到处都是人,马车已经过不去。齐佑的马车,在离步兵巡抚衙门还有两个街口时,被迫停下走路前去公堂。

    护卫与得高桂和,紧张地围在齐佑身边,护着他从人群中走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兴奋至极看着齐佑,交谈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淳郡王没在京城,很少见到他,没想到长这么俊啊!”

    “俊有何用,他的左脚”

    “哎哟,你快闭嘴吧,胆敢议论王爷,你不要命了?”

    “淳郡王是好人呐!你可还记得当年京城里,有好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被步兵巡抚衙门的人都捉走了?”

    京城街头巷尾的乞丐们,当年被步兵巡抚衙门的番役全部带走,哀嚎叫嚷声传遍了京城。

    好些人都记得那时候的恐怖,他们以为出了大事,吓得偷偷躲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吵闹哭喊。

    “听说他们被拉走去做苦力了,好些人都没活下来呢!”

    “你放屁!那些人可活得好好的,比你我过得好多了!他们先去了顺义修路建屋,后来淳郡王去了北地,他们过两年也跟去了,继续在那边修路建屋。淳郡王回京城的时候,有些留在了当地成家,有些跟着回来。哎哟你可不知,好几个都绫罗绸缎加身,吃香喝辣,在顺义做有钱老爷享福呢!”

    “还有这等好事,乞丐也能有那等福气?”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我姑母一家搬到顺义做买卖,恰好有人做了我姑母的邻居。你不信这个,那京城惠民局的那些孤儿们,他们都好好的在顺义上学读书,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当年惠民局把孤儿们送到顺义时,传得更难听,说要把他们拿去剖腹取心,供给贵人们延年益寿。

    有那消息灵通的,插嘴说道:“淳郡王是贵人,哪会与我们一样,吃这些粗粮陈粮。他自己拿出银子来,买粮食送到了北地去赈济百姓呢。”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通了。开始还在纳闷儿,淳郡王买这些粮食作甚,他府里哪会缺饭吃,感情都是做善事啊!”

    议论不绝,挤在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对齐佑愈发敬佩。

    齐佑充耳不闻两旁的议论,步伐从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公堂。

    已经到了的李光地等人,忙起身相迎,齐佑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儿个是被告,不讲究这些虚礼。”

    托合齐赶紧吩咐番役搬了圈椅摆在一旁,齐佑顺势坐了。

    几个状告齐佑的苦主,跪趴在那里,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找到他们的人曾说过,他们只需得上堂告状就行。他们敢来告状,京城的人盯着呢,不会有人真拿他们如何。

    衙门连公堂都不会开,只是走个过场,顶多挨几板子打。

    有钱拿,还不用担事。他们几人家里都穷极了,一大家子,有老有小等着张嘴吃饭,冬天都差点没熬过去。

    京城的春季照样冷得死人,就算到了夏日也不会好。大杂院里到处都是虫蚁,臭不可闻,热得人能掉一层皮。

    周而复始,熬过一年又一年,还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他们这几人拿到了银子,先出去吃了顿饱肉。吃到肉都顶到了喉咙,实在塞不下了,才打着嗝前来告状。

    公堂里没有火盆,高墙青瓦不透风,光洁的青石地面,却比大杂院还冷几分。

    从清早等到午后,吃到肚子里的肉,此刻好似冻在了肠子里。为首的李二,哆嗦哽咽了几下,一个没忍住,嗷地一声,吐得地上到处都是。

    堂上的托合齐正要问话,此时瞪直了眼,气得大骂:“大胆,竟敢玷污公堂!”

    坐在托合齐旁边的李光地,深深皱起了眉头,说道:“先清扫一下吧,看来,粗粮杂粮吃不起,这一大早的,大肉倒没少吃。”

    赔坐在两边的索额图等人心思各异,不咸不淡笑了几声。

    齐佑看着李二他们,眼神闪过丝丝怜悯。

    有些人是仗着坏而变蠢,有些人是因着穷而变坏。

    番役洒扫之后,托合齐开始了审案,说道:“李二,你们几人状告淳郡王买空了粮食铺的粮食,使得粮食价钱上涨,可有证据?”

    李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硬着头皮答道:“回大人,草民平时惯常去聚财粮食铺买粮食。昨晚夜里没米下锅,前去买粮时,马掌柜告诉草民,粮食都被淳郡王买空了,铺子没了粮食,还涨了价。他们几人都一样,可以替草民作证。”

    其他几人跟着答了,证实了李二的说法。

    聚财粮食铺与告状几人所在的大宅院,隔着一条胡同。铺子主要买卖陈粮粗粮,做周围穷苦人的生意,平时价钱还算公道,周围百姓大多都在这里买粮食。

    这场案子,早已经不在案件本身。托合齐没有追究先前李二吃肉的细节,当即吩咐传聚财粮食铺的马掌柜。

    李光地这时开了口,对托合齐说道:“周围的粮食铺价钱,也一并去打听一下吧。”

    托合齐烦躁不已,骂李光地又出来添乱,心知肚明的事情,偏生要兴师动众。

    托合齐目光飞快扫过端坐在一旁,始终神色淡然的齐佑。见他没有反应,按照李光地的话,吩咐番役去询问周围粮食铺的价钱。

    过了一阵,番役带回了马掌柜,问粮食价钱的番役,也陆陆续续回了衙门。

    马掌柜看上去见过世面,面对着堂上的达官贵人,开始时紧张了下,很快就松弛下来回了话:“先前草民并不知道是谁来买粮食,一听是五百两的大买卖,草民知晓肯定是贵人,更不敢多问。来人也大方,听说草民铺子里有粮食,就留了些定银,约好过两日来拉粮食时,再付剩下的钱。来人遵守信诺,准时拿了银子,拉走了粮食。后来草民才知道,并非只有草民的铺子接了这笔买卖,还有其他铺子也接了。有传言说,贵人要在京城广收粮食,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本来就比寻常时候贵。若是京城的粮食被买空,涨价则是必然。大人,只凭着草民的铺子,哪能能将粮食价钱涨上去,粮食荒,粮价才会升高啊!”

    托合齐愣在那里,与李光地对视一眼,一时没有做声。

    马掌柜拿出准备好的账本,说道:“大人,这是草民铺子里的账册,这笔买卖,如实记在了账本上。”

    托合齐愣了下,下意识看向齐佑。齐佑依然端坐,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先前下属跟托合齐已经偷偷回禀过,他进宫时,就差人去李二等人周围打听过,齐佑只在铺子里买了一百两的粮食。

    如今马掌柜说铺子里卖给了齐佑五百两的粮食,对方反应动作还挺快,将账册都改好了。

    如此一来,藏在后面的对手也不弱。康熙居然同意开堂审案,干净利落出了手,打算将齐佑的罪名坐实了。

    托合齐看过账册后,递给了旁边的李光地。账册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托合齐的手上。

    托合齐拿着账册,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给扔到火盆里化为灰烬。

    康熙既然同意审案

    反正都是上面的旨意,谁赢谁输,端看证据,托合齐干脆豁了出去,传番役上前回了周围铺子的粮食价钱。

    番役询问了几家铺子,有些涨了价,有些与以前的价钱一样。

    李光地听完,说道:“若说粮食价钱,你我估计都没有老百姓清楚。外面真好人多,不如传几人来问问吧。”

    托合齐不知其意,不过,既然李光地站出来,他正求之不得,当即让番役随便叫了几人进公堂。

    李光地问得也简单,只问了平时他们在何处买粮,以及粮食价钱。

    若是粮食有涨价的,则是从何时开始涨。

    一问一答中,堂上的聪明人,就琢磨出了问题。

    京城其他地方的粮食价格基本趋于正常,但告状几人周围的粮食铺子价钱,好几家突然提价近两成,宣布缺粮。

    涨价的日期,则在昨日。

    齐佑在五日前买走粮食,按照常理,以及聚财粮食铺马掌柜的说法,他们认定了粮食短缺,最迟应当在前三日就开始涨价。

    李光地沉思了下,转头问托合齐:“托大人可知道,聚财粮食铺的仓库中可有存粮?”

    托合齐心下恼怒,暗自埋冤句李光地多事,面上却是一团和气,说道:“李大人,先前你只说查粮食价钱,我便没让人去查仓库。再说仓库重地,也没道理去查啊!”

    齐佑这时总算动了一下,说道:“恰好,我这里也有账本。我让人在聚财粮食铺,只买了一百两银子的粮食。定银收条尚在,上面注明了按照几成的价钱付定银。”

    番役上前,双手接过了齐佑拿出来的收条,交给了托合齐。

    托合齐心里一松,看完收条之后,递给李光地他们,沉下脸质问马掌柜,说道:“王爷只在你铺子付了一百两银子的定银,为何你要说王爷买了五百两银子的粮食,你究竟是何居心?”

    马掌柜脸色微变,赶紧跪下来,喊冤道:“大人明鉴,草民句句属实。不敢瞒大人,草民这里也有收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乃是五百两银子的定银啊!”

    托合齐愣住,拿了马掌柜的收条一看,见到上面果然写着照五百两的买卖,收取两成的定银,共计一百两。

    齐佑笑了笑,不紧不慢拿出了另外一份册子,说道:“我送到北地的粮食,是付了银子,请京城的车马行运送。一家车马行的脚夫不够,我买了三家的粮食,就干脆分开请了三家车马行。在聚财粮食铺所买的粮食最少,交由就近赵家车马行的脚夫运送。这是我与赵家车马行的来往收据,给他们在衙门办理的过关文书留底。”

    来往收据可以不承认,过关文书上,则清清楚楚写明了运送的货物,以及数量。

    五百两的粮食,与一百两的粮食,需要的车马数相差实在是太大。若是过关文书上的数额与实际对不上,哪怕是齐佑的车马,在关口也会被查。

    齐佑不疾不徐道:“车马运送粮食走得慢,你们可以快马加鞭去追,查清楚我究竟从京城拉走了多少粮食,与过关文书可否能对上。”

    马掌柜这时再也不敢狡辩了,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垂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齐佑站了起身,慢慢踱步到马掌柜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马掌柜飞快掀起眼皮,迎上了齐佑的淡然目光。

    不知为何,马掌柜感到好似有座山,直朝他头顶压下,使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你也是个拿钱办事的。”齐佑轻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背后的东家,我也不问了。因为你不敢说,至少在这里不敢说,说了就是个死字。你死不足惜,照着你这个年纪,应该有孙儿辈了吧?”

    马掌柜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对着齐佑猛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呐!”

    齐佑垂眼望去,突然,拔高了些声音说道:“我还知晓,十多年前,你在哪个庄子做管事。”

    马掌柜神色大骇,浑身一软,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铺子的东家难查,旗人权贵为了回避,压根儿不会露面。

    知晓了马掌柜以前在哪个庄子上做管事,就知晓了他背后的主使。

    齐佑没再继续说下去,对李光地托合齐等人点点头,“与我先前说的那样,照着律法判吧。这里应当没我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托合齐等人回过神,齐佑已经转身朝公堂外走去。清瘦高挑的背影,如以前一样,挺得笔直。

    齐佑望了眼天色,上了马车后,吩咐道:“进宫。”

    案子审完了,齐佑没有在众人面前让康熙没脸,揭开背后的指使人。

    正好公私兼顾,他要狠狠打回去,脱掉他们几层皮!

    第九十章

    齐佑的马车行到神武门外, 突然停了下来。旋即,直郡王出现在门边,抓着车门灵活跃进,卷起一阵寒风直扑人脸。

    “大哥, 您慢些!”齐佑抬手遮挡风, 无语至极。

    直郡王一个旋身坐下, 带着齐佑身子跟着马车颠簸摇晃, 他笑嘻嘻地道:“老七,厉害啊, 还留了这一手, 居然有通关文书!”

    齐佑放下手臂,耐心解释道:“大哥,我不是留了这一手,只按照着规定办事罢了。”

    直郡王朝齐佑翻了个白眼,换作他做的话, 哪会去管什么规定不规定。

    何况买粮食安置穷人, 这可是在做善事,不说敲锣打鼓昭告天下, 最少得让康熙知道。

    至于衙门关口,谁敢没眼力见拦他, 就是在找他直郡王的茬,不想活了!

    直郡王愣了下,那股因为看了好戏, 迫不及待要找齐佑说话的兴奋,渐渐消散。

    一时间, 直郡王神色颇为复杂看着齐佑, 说道:“老七, 你跟哥哥推心置腹说一说,你做了这么多事,只要明眼人都看得清,你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人。可你一点好处都没得到,还被人冤枉,你究竟图啥啊?”

    齐佑缓缓笑起来,认真说道:“大哥,我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大哥您看啊,我们这一辈子,能活到六十岁的,知年命的年纪,能算作是高寿了。我们去了,还剩下我们的后人,他们或许那时还活着。我们只图自己过得好,把一切都做绝,杀鸡取卵,是否太过自私自利?”

    直郡王想到儿女们,跟着苦笑一声,说道:“也是,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不都是为了后世子孙。”

    齐佑缓缓摇头,说道:“也不只是为了后世子孙,我们锦衣玉食,享受着普通寻常人享受不到的权利,吃穿。这些都是从何处来,我们心知肚明。用句简单的话来说吧,替我们做事的,身边伺候的人,若是不给他们俸禄,好处,他们还能尽心尽力吗?明白了这个基本的道理,您就能理解,我是图啥了。”

    不管是奴才或是下属,谁肯会什么都不要,一心一意替他们卖命?不是求财,就是求前途。

    可真正养着他们的百姓,不给任何好处,只想着压榨,甚至连饭都不给吃饱。无论如何,实在是说不过去,久而久之,他们会造反,朝代更迭,就是因此而起。

    直郡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叹息一声,说道:“道理归道理,可又有几人能做到。老七,我自认为不行,故而特别佩服你。不过老七,先前你的那场官司,赢是赢了,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齐佑不在意地笑笑,“不善罢甘休,就由着他们来吧,我从未害怕过。”

    “也是,怕他个逑!”直郡王豪迈地一甩手,气壮山河的气势,看上去一下就能将敌人打趴下。

    话音一落,直郡王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对了,你可知道了是谁要害你?我先前就想说,被你的奴才一下打断了。咦,不对,你在公堂之上说了,你知道那人的主子是谁。老七,究竟是谁啊?”

    齐佑神色淡淡,说道:“大哥,你认为是谁,就是谁。”

    在来步兵巡抚衙门的路上,卓奇差人送了密函来,上面写了马掌柜以前的履历。

    卓奇上了年纪,前两年就告老在家,由着大儿子徳祐顶了他的差使。

    以前卓奇做为内务府司库,曾经的财务人员,对内务府的每笔钱财支出,皇庄收成等了若指掌。

    皇庄庄头送来的财务入账,需要录名。皇庄赏了出去,旗地虽不允许典卖,但私底下,不成器子孙典卖旗地的事情屡见不鲜。还有些更为隐蔽的交易,比如皇帝赏赐下去的,则是悄然易主。

    马掌柜原来所在的皇庄,就是暗中几经转手,如今在九阿哥名下。

    不止是九阿哥一系,还有其他人在背后顺势做了推手。

    他们害怕了。

    直郡王见齐佑不愿意说,嘀咕了声没趣,连声说道:“好吧好吧,你不愿意说的,逼你亦无用。我就喜欢你这点,嘴严实,哪怕是仇人,你也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

    齐佑笑了笑,抬眼看着直郡王,问道:“大哥,以后若是有人会告您,您会不会埋怨我?”

    直郡王愣了下,脸色一沉,梗着脖子牛气轰轰说道:“我埋怨你作甚?谁敢告老子,老子灭了他去,可不像你那般好说话,心善!”

    齐佑呆了下,接着噗呲笑出声。

    直郡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如他这样也难得,欺负人欺负得明明白白。比起既要名声,又要权势的人,齐佑也说不出孰好孰坏。

    “你看你,我来找你,还没说正事呢。老七。”直郡王突然严肃起来,说道:“你惹了这么多事,得罪了好些人,你可要小心一些。虽说汗阿玛护着你,汗阿玛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齐佑心中一暖,说道:“大哥,我知道了,多谢您。”

    直郡王斜睨着齐佑,撇了撇嘴说道:“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就算你知道了,照旧还是那样,不会改。”

    齐佑好脾气陪笑,也不辩解。

    直郡王眼珠一转,不客气道:“既然要谢我,就给点儿实际的好处呗。老七,你一定要给我出出主意,你看啊,老四他们都领了差使,我成日在京城,实在是没甚么事情可做,都快闲出鸟来了。”

    齐佑微微蹙眉,直郡王看到四贝勒领了差事,他估计又开始泛酸了。

    可他究竟做什么好呢?

    关键是,他做什么,都要挡住太子在中间使绊子才行。

    直郡王郁闷地道:“再说啊,你看你,回了京城这么些时日,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还是有麻烦找上你,这京城真不是人呆的地儿。老七,你说我去跟汗阿玛求个外派的差使,该求什么合适?”

    齐佑掀帘往外瞧去,马车已经到了神武门前,他沉吟了下,说道:“大哥,我现在要进宫去,您让我好生想想,到时候再给您建议,可以吗?”

    直郡王笑起来,爽快应了,“成!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反正我闲得很。”

    齐佑失笑,跟在直郡王身后下了马车,互相道别后进了宫。

    经过神武门,到了太和殿前,九阿哥与十阿哥结伴走来。两人原本在低声说着什么,见到迎面过来的齐佑,彼此互看一眼,一并上前请安见礼。

    九阿哥毫不避讳,将齐佑从头打量到脚,问道:“七哥这是去哪儿,可是去找汗阿玛?”

    在衙门里,齐佑问马掌柜最后的那些话,只怕已经传开了。

    齐佑眼神平静,不躲不闪,迎着九阿哥的打量,回望过去,顺便从十阿哥身上扫过。

    九阿哥喉结滚动了下,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脚步不经意动了动。

    十阿哥身子跟着往九阿哥那边靠,手伸进袖子里,干干说了声好冷。

    齐佑看着明显不自在起来的两人,笑着说道:“这里是紫禁城,我自是去见汗阿玛。”

    九阿哥不硬不软碰了个钉子,呆了下,干巴巴说道:“我听说七哥惹上了官司,以为七哥还在忙,没曾想这么快就结案了。”

    十阿哥紧跟着笑道:“九哥说得真是,七哥是郡王爷,站上了那间公衙,就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九阿哥嗨了声,“瞧我这脑子,倒未曾想到这点。先前我听说李光地等朝臣都去了,以为这件案子复杂得很,会耗上好一段时日,着实没想到这般快。七哥,我在这里先说声恭喜了,您总算洗刷了冤屈。”

    齐佑淡然道:“案子简单得很,是被人在后面弄得复杂罢了。再说,大清的律法在那里,任谁去打官司,只要没犯法,公平公正审案,就没什么可怕的。”

    九阿哥挤出丝笑,说道:“七哥说得是,瞧您好似要去忙,我们就不耽误您了,回见呐!”

    齐佑与两人道了别,头也不回往乾清宫走去。

    九阿哥与十阿哥一起回头,望着齐佑半晌。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小声嘀咕了几句,步伐匆匆大步离开。

    步兵巡抚衙门的案子,早就一字不差送到了康熙的案前。他看完后,坐在椅子里,久久未动。

    齐佑在公堂上,最后对马掌柜所言的那些话,是说给背后下手的人听,也是说给他听。

    如今跳到外面来看这场官司,从起因到结尾,以康熙的聪明,看得尤为清楚。

    齐佑得罪了人,他不与人争权夺利,但他妨碍到了人赚钱。

    康熙想到齐佑最近的动作,他安排了那几个包衣奴才随着四贝勒去巡河道,河道上的银子猫腻多,估摸着这才是他被针对的主要缘由。

    关于对齐佑的那些弹劾,什么女人不能出来做事,应当同样也是出自他们之手,都是为了让修河道的事,继续不清不楚。

    先前康熙允许齐佑站上朝堂,堂堂正正去驳斥他们,给他们些警告。

    如今冷静下来一想,又觉着自己有失妥当。

    朝堂需要稳定,实在是乱不得啊!

    康熙一会儿郁闷,一会儿生气,种种情绪交织,最后化为深深的无奈。

    这时,梁九功从屋外进来,躬身上前,低声禀报道:“皇上,淳郡王来了。”

    康熙缓了一口气,勉强打起了精神,说道:“让他进来吧。”

    齐佑跟着梁九功进屋,上前请了安,觑着康熙的脸色,好似比先前见到时更要难看几分。

    脑子一转,齐佑一下便知晓,康熙肯定是已得知了官司的经过,受到了刺激。

    康熙招呼齐佑坐,怒不可遏说道:“官司我已知晓,着实是想不到,这些混账,居然如此可恶嚣张,胆敢弄虚作假冤枉你!”

    自己家的孩子在外犯了错,被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先骂自己孩子一通,对方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了。

    齐佑心一点点凉下去,静静听着康熙发火。

    康熙骂了一通,再长长叹息,说道:“背后指使之人,只怕查不到了。我先前得了消息,说是前去找那几个百姓之人,已经死在了枯井里,线索在这里就断了。索性你已经赢了官司,犯了罪之人,就照着律法来处置吧。”

    王子犯法,庶民顶罪。

    齐佑眼中闪过讥讽,垂眸说道:“真是太遗憾了,居然死得这般快,断了线索。不过也没法子,就只能这样了。”

    康熙神色微松,说道:“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先前你在衙门说的那些话,会引来许多人猜测,唉,又得是一番风波。”

    齐佑说道:“他们要做如何想,我也没办法。”

    康熙看了齐佑一眼,勉强笑了下,说道:“外面天色已晚,你这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过两日,等到天气好些,我将会搬到畅春园去住咦,说起来,你还没有去过畅春园吧。”

    畅春园修好这么久,齐佑从未去过,在园里,亦没有他的院子。

    周围好些的庄子,都分给了其他几个先开府的儿子们。到了齐佑这里,剩下的就没那么好,离畅春园也远。

    康熙抬头看向齐佑,眼里满是歉疚:“以后旁边修好的园子,我再给你留间好的。你回去之后,先差人去修葺一下宅子,到时候好一并搬过去,前去畅春园认认路。”

    齐佑谢了恩,说道:“我无所谓,住哪儿都成。汗阿玛,我有些事情想与您商议。”

    康熙听到齐佑的商议,下意识心头一紧,盯着他说道:“什么事情?”

    齐佑说道:“汗阿玛,我先前在公堂上,看到聚财粮食铺的马掌柜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好似京城很多铺子,都未曾交商税啊!”

    康熙一愣,敏锐地问道:“你可是想要查税?”

    齐佑干脆直接说道:“对,我想要查税。”

    康熙定定望着齐佑,问道:“你想如何查?”

    铺子买卖要交契税,在官府备案。开铺子做买卖要交店凭捐,货物到铺子出售,生产时要交税,到店卖还有一笔正税。

    但这些只是对普通寻常的商户而言,至于权贵们,这些税收就没几人交。

    尤其是旗人权贵们,什么税都不用交。但旗人不允许做买卖,他们压根不能开铺子。

    照着这个规定,京城的铺子,应当都属于汉人才对。

    京城正阳门这一带最为繁华,街头铺子鳞次栉比,各种买卖汇聚在此。

    哪怕是再大的商户,想要在这里立足做买卖,背后谁没有权贵们撑腰。

    至于街上的铺子买卖,究竟属于谁,康熙估计大致也有数。

    齐佑微笑着答道:“就照着律法规定的查。”

    康熙脸色微变,他知道齐佑还是生气了。

    其实齐佑真没那么生气,商税名目繁多,收取得很不规范。

    朝廷收上来的税很少,除掉不注重商业发展之外,也与商户在权贵们的包庇下,偷税漏税有关。

    朝廷穷归穷,齐佑反对乱收税,更不应该纵容他们偷税漏税。

    吏治想要清明,官商必须得剥离。

    康熙一想到查税会引起的轩然大波,头就隐隐作疼,片刻后,语重心长说道:“老七,我知晓你心里不满,这件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最近朝廷动作不断,尤其是让朝臣还欠银之事,他们成日吵个不停,再继续下去,会起乱子呐!”

    齐佑知道康熙要包庇其他儿子,若是查下去,几个阿哥们,以及宗室皇亲得首当其冲跳起来。

    “汗阿玛,您说得对,是不该太激进。”齐佑退了一步,按照最初的打算,说道:“这次让大臣们还欠银,他们有想法也是正常。我觉着,总该有人带头还,给他们做个表率。不如”

    齐佑停顿片刻,笑道:“汗阿玛,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吧。”

    朝廷欠银的官员成日哭穷,迄今尚没有人肯主动站出来还银子。想要加俸禄的官员,每日参揍他们的折子,雪片般飞来。

    里面有真实的参揍,有些纯粹就是污蔑。什么强抢寡妇等等,各种污水乱泼。

    双方都快杀红了眼,虽在康熙的默许与预料中,他依旧感到心力交瘁。

    如今齐佑主动站了出来要去收欠银,康熙求之不得,立刻道:“好好好,我是考虑到你忙,就没有将这件差使交给你。如今你能接手,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一切都交由你去做吧。”

    齐佑应是,笑着说道:“汗阿玛,既然有了您旨意,我只管拿着欠条去要钱。到时候,您可别一有人来求情就心软了,要拦着我收手啊。”

    康熙马上警觉起来,问道:“你要向谁去收钱?”

    齐佑笑眯眯说道:“京城谁欠得多,我就向谁收钱去。”

    康熙呆愣在那里。

    在京城欠得最多的,是九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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