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齐佑领了收缴户部欠债差使的消息传出去, 他还在户部理欠条呢,各方就开始有了动作,反应比他还要迅速。

    等着加俸禄的,眼冒绿光盯着齐佑的进度。欠了一屁股债的, 冒着绿光的眼里, 还多了几分红意。

    咬碎牙, 杀红眼的红。

    先是后宫出动。

    齐佑中午去陪戴佳氏用饭, 见她神色不大好,眉头萦绕着隐隐的忧色。他不由得脸色微沉, 问道:“额涅, 可是有人找您麻烦了?”

    戴佳氏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挥手斥退伺候的宫女嬷嬷,说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先前宜妃来我这里哭了一场, 说是九阿哥府里如何穷, 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一马。她还将金银首饰拿了来, 托我交给你,替九阿哥还一些钱。”

    她下巴朝墙壁边的高几点去, “喏,在哪儿呢,她强自扔了就跑, 我正在犯愁呢,打算午后去还给她。”

    齐佑转头朝高几看去, 摊着的锦缎包袱皮上面, 摆着些首饰头面, 熠熠生辉。

    “还真是值钱,汗阿玛大方。”齐佑揶揄了句,起身去将首饰包好拿在手里,说道:“宜妃母也是一翻好心,愿意替九弟还钱,我就收下吧。到时候我去请示一下汗阿玛,赏赐下去的头面首饰,可否允许变卖。得了汗阿玛的允许,就拿到京城的当铺去死当了,能当多少钱,一个大钱都不少,全拿来给九弟抵扣欠债。”

    戴佳氏轻拍了下齐佑,将包袱夺了过去,嗔怪地道:“促狭!她可不是讲理之人,还是你汗阿玛亲允她不讲理,你招惹她作甚!”

    后宫没有不讲理之人,就是有,在规矩以及高高的宫墙里,很快就得学会讲理。

    除了奉旨不讲理。

    齐佑管不了康熙宠爱谁,偏爱谁,但宜妃跑来欺负戴佳氏,他不能保护亲人,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齐佑平静地说道:“额涅,对不住,让您受委屈了。您放心,我会很快解决掉此事。”

    戴佳氏眼里浮起隐隐的焦虑,说道:“老七,你甭管我,她可不敢拿我怎样,就嘴上沾点便宜罢了。可你这边,说实话,我真是题你捏了一把汗。这事儿棘手得很,与以前你做的那些完全不同,都是些真金白银,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什么两样,那是要出人命的。以前四贝勒去讨过一次,到头来,没要到钱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齐佑讲了这次与四贝勒上次的不同,宽慰戴佳氏道:“额涅,您看啊,他们上次只针对四哥一人,他等于在单打独斗。这次我身后,站着许多没有借钱的官员,涉及到他们的钱财利益,自会拧成一股绳。这股力量集结起来,哪怕是汗阿玛,都不敢轻易在从中叫停。宜妃母应当先去汗阿玛那里哭过,没有用之后,才来您这里耍威风撒气。”

    戴佳氏微微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人多就好,我就怕又是你一人,还不得被他们生吃了。”

    齐佑笑道:“他们不敢,就跟那秋后的蚂蚱般,跳一跳罢了。额涅,宜妃母拿来的首饰,您还是交给我去处置吧,可别让她白跑一趟。”

    戴佳氏想了想,将包袱递给齐佑,“你拿去吧,外面的事情我不懂,就不给你添乱了。”她皱起眉头,纳闷儿地道:“老七,你说九阿哥他们,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钱,拿这如许多银子,究竟去作甚了?”

    齐佑斟酌了下,简明扼要说道:“拿去钱生钱,钱谁会嫌多呢。”

    九阿哥他们有了钱,除了享受之外,更多还是拿去做买卖。至于他们赚来的钱用到了何处,端看他们在朝中的声望就能知晓。

    戴佳氏恍然大悟道:“也是,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哎呀,你饿了吧,咱们不说这些闲话,吃饭要紧。”

    齐佑见戴佳氏忙着张罗饭菜,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冷意。

    吃完饭,齐佑估摸了下康熙起床的时辰,前去了乾清宫。

    康熙见到齐佑来,看了下自鸣钟,关心地道:“这些天你一直在户部忙,中午又没歇息?”

    齐佑谢了康熙关心,“平时我不忙的时候会午睡,忙的时候就不睡觉。”他双手奉上宜妃的首饰,康熙愣了下,满脸不解。

    齐佑解释道:“这是宜妃母交给我额涅的,说是要替九弟抵债。这里面有些是御赐之物,我不敢轻易变卖。前来恳亲汗阿玛准许之后,才能卖掉,抵掉九弟的欠债,成全宜妃母的一片慈母心。”

    康熙盯着面前的金银珠宝,神色一时很是复杂,半晌后,说道:“老七,你可别逼得太急了,他们拿不出银子,你再逼也无用。”

    齐佑笑着指向珠宝,说道:“这些就值很多银子呢,随便一支珠钗,知府一整年的俸禄,不吃不喝都买不起上面的宝石。”

    康熙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又闭上了。默然片刻,他无奈地道:“我说过不拦着就不拦着,宜妃毕竟算是你的长辈,这些你就别拿去卖了。若是被人知晓,他们会戳你的脊梁骨,说你不敬尊长。你放心,宜妃那边,我自会处理,让她给你额涅赔罪,以后不要再去找你额涅麻烦。”

    齐佑当然不会坚持把宜妃的首饰拿去卖了,他只是来试探康熙的态度,看他有没有反悔,要拦着他讨债。

    这几天在户部泡下来,齐佑对于康熙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也清楚了他为何经常摇摆不定。

    尤其是康熙的“仁”,大大超出齐佑的预料。

    一般来说,死后得到谥号为“仁”的帝王,对百姓仁的有,极少,大多数是对朝臣仁。

    因为谥号是由朝臣官员所拟定,而不是根本没有发言权的百姓。

    借钱的官员很多,除了官员之外,还有太监们。

    内务府与户部都借了,一个是私库一个是国库。

    私库最大欠债人是太子,借了康熙差不多近五十万两。

    太子是储君,五十万两用于他的吃穿用度,养门生,养支持者。借五十万两正常,并不算太多。

    其他的权贵官员,主要是俸禄在那里摆着,平时哪好意思穿绫罗绸缎,骑高头大马了在外面走动。不借的话,掩耳盗铃不了贪污的事实。

    康熙必须得借,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们这群人上人。

    伺候皇家的这群太监奴才,同样必须得借。毕竟他们是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比起达官贵人还亲,吃穿用度都经由他们的手送上,不借怕他们使坏。

    官员欠债多,除了真借了户部银子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们在任上造成的财产损失,或者贪污的话,康熙一般先责骂,光打雷不下雨。

    责骂之后,他们的官照当,没事人一样,有些转头还会得到升迁。

    贪污或者损失的钱财,则转成他们的欠债。反正这些人也不会还,一张欠条而已。

    比如像是噶礼,乃是康熙乳母的儿子,与曹寅他们一样,深受康熙的器重。

    噶礼因为贪污受贿等,被罢官无数次。如今出任山西巡抚,将山西地皮都刮走了一层。参揍他贪污的数额,加起来近六十多万两。

    比太子借内务府的还要多。

    身为康熙的亲信,噶礼高枕无忧继续当官,而参揍他的官员,贬谪的贬谪,被刑部治罪的治罪。

    康熙如此处置,倒不是因为他昏庸,更不是因为他的“仁”。

    内务府是康熙的私库,供皇室的享用,以及他赏赐前朝后宫,外来的藩国,蒙古各部落。

    内务府钱财的来源分为几方面:一是皇庄的收成,二是织造等衙门的经营收成,三是藩国的上贡,四是旗下奴才的孝敬。

    康熙是皇帝,八旗都是他的奴才。奴才们出仕到各地去当官,要给他孝敬。

    官员的俸禄就那么点,他们拿什么孝敬?

    当然是贪污了。

    贪污来的钱财,他们孝敬给了康熙绝大部分。

    康熙好意思再治他们的罪?

    曹家李家如此,噶礼亦如此。

    好比一个循环,康熙从贪官手上抽成,拿去收买人心,好让更多的人给大清卖命,保证他的江山永固。

    康熙或许是忽略了,或许是故意视而不见。

    这些贪官的银子,究竟从何处来?

    怪不得,乾隆如此崇拜康熙,他深得其真传,捞钱一点都不手软。除了用于乾隆自己挥霍之外,还用来安抚蒙古各部落。当时除了各地不断的小规模农民起义之外,局势大体算是太平。

    只是后面就扛不住了。

    让齐佑最心痛的是,八国联军进京时,有许多人自发去帮侵略者搭梯.子,带路。

    这里面有投机倒把分子,卖国贼。但也有绝望至极,恨透了大清朝廷的穷苦老百姓。

    齐佑离开乾清宫,一头钻进了户部。

    户部满尚书马齐与汉尚书李振裕进了值房,两人上前请安,齐佑抬起头颔首还礼,招呼他们坐。

    马齐觑着齐佑的神色,见他似乎在笑,愣了下问道:“王爷可是见着了什么好事?”

    齐佑笑而不语,只摇摇头。

    实在是太过荒唐,大清上下,特别是康熙,他是被这一切的荒唐逗笑了。

    前一任汉尚书陈廷敬还有些话语权,如今换了李振裕,他基本不说话,万事不沾身。只管跟在马齐身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齐佑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荒唐感更甚。

    满汉两个尚书,只在表面上为了维持满汉关系,结果纯属浪费钱财,造成官僚机构冗余。

    马齐沉吟了下,脸上堆满了笑,说道:“王爷,我瞧您这些天一直在忙着整理,莫非真打算将欠银全部讨要回来?”

    打圆场的来了,还是户部尚书。齐佑抬眉,不紧不慢放下笔,从欠条里抽出一张,推到马齐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准备一下吧。”

    马齐顺眼看向欠条,伸手拿起来一瞧,脸色微变,尴尬不已。

    欠条属于他自己,所欠银两不多,仅有一千八百两。

    齐佑说道:“劳烦你跟马武,李荣保他们知会一声,将所欠的银两一并补上。你身为户部尚书,定当该以身作则。我相信你不会拿了欠条之后不认账,就将欠条先给你,等你交了银子之后,银货两讫。李尚书,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到时候你记得,要将马尚书交上来的银子入账,记录清楚。”

    马齐再也笑不出来,心下愠怒,却敢怒不敢言。

    齐佑眼神冰凉,在两人身上扫过。

    李振裕与齐佑视线一对上,赶紧垂下了头,本能地应是。

    马齐的那点火气,在齐佑的威压下迅速退却,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

    将原来想劝说的那些话,全部咽了下去。沉吟了下,马齐方讪讪说道:“我家中不宽裕,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王爷,您待我去凑一凑,凑到之后就还。”

    “哦,要凑啊?”齐佑笑了声,不咸不淡说道:“我倒有个建议,这样你凑得也快。不如,将你在正阳门的裕丰祥绸缎铺子卖掉吧,这家铺子值钱,很好脱手。”

    裕丰祥绸缎铺子不敢说日进斗金,却是马齐府里最大最赚钱的铺子。没曾想,齐佑回京的时日不长,对他的产业已摸得清清楚楚。

    齐佑没有空去摸马齐的产业,定亲后,戴佳氏帮他准备给岳家的年礼,提到过裕丰祥绸缎铺。里面所卖的布料最时兴,比起江宁织造出来的都不遑多让。

    马齐当然不缺两千两银子,只他不敢出这个头。瞧着眼前的形势,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道:“请王爷放心,我保证这两日就还上。”

    齐佑干脆利落说了声好,“我信你。”他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说道:“我带走的欠条,上面有具体的记录,我已经签字画押。”

    马齐拿起纸,格子里清楚明白写着欠款的官员名,出身,所任职位,欠款日期,金额。

    最后面一格是备注,齐佑拿走的欠条,对应在后面写着他的大名,银两尚未入库几个字。

    以前都是一堆欠条,看不太出来什么。如今再从统计后的数据看,马齐开始尚未觉察,过了一阵,他就琢磨出了些意思。

    借款的多少,官员与康熙的亲近程度有关,比如御前侍卫等,越亲近借得越多。

    马齐看得心思百转千回,滋味莫辨,只觉着纸烫手,忙收起来,锁到抽屉中。

    齐佑离开户部,抬头看着春日夕阳染红半天天。路边的缝隙里,努力挤出了颗嫩嫩的新芽。

    春天真正来了啊!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复春日,年年都有春。

    如若不改变,春日并非希望的开始。

    齐佑站了会,掏出怀表看了时辰,思索了下,转头往乾清宫那边走去。

    果然,没一会,九阿哥十阿哥一起结伴走了出来。两人低头在议论着什么,看不清脸色。

    似乎察觉到面前有人,两人警觉地停下了说话,一起抬头看来。

    齐佑看到两人的脸色,顷刻间变幻不停。不过很快恢复了寻常,上前请安见礼。

    齐佑笑着颔首还礼,说道:“我正准备去九弟府上呢,在这里遇到了正好,倒省得麻烦。”

    九阿哥眼神闪了闪,佯装不知,说道:“不知七哥找我什么事情?”

    齐佑拿出九阿哥的欠条扬了扬,说道:“如今汗阿玛将追缴户部欠银的差使交给了我,喏,这是你的欠条。九弟,实在对不住了,你赶紧准备一下银子,尽快还清欠款吧。”

    九阿哥没想到齐佑这般直接,再也沉不住气,拉下脸脖子一拧,蛮横地说道:“我没钱。别说七哥来,就是汗阿玛来,我照样没钱!”

    齐佑好脾气道:“没事,不急。九弟欠的银子,共计三十二万两,这么多现银,肯定要到别处调一调,周转一下。我给九弟”

    他抬起手,掐指算了算,朝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的九阿哥笑了笑,道:“就两个月全部还完吧。只是,在五天内,九弟先得还上十万两。剩下的,允你在两个月内还清。”

    九阿哥气得几乎没跳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怒吼道:“没钱!说没钱就没钱,你再逼也没钱!”

    十阿哥也欠了银子,不过没九阿哥多,他眼珠子一转,上前帮腔道:“七哥,您可不能尽顾着九哥这边,还有三哥他们呢,你怎么不去要?”

    齐佑无视九阿哥的愤怒,好脾气解释道:“三哥他们欠的是内务府银子,内务府那边的,汗阿玛不要,谁都管不着。你看,像是九弟欠内务府的,我就同样没提,不然加起来就更多了。九弟,你别生气了,快回去写信,让人给你送银子来吧。”

    九阿哥嚷着道:“我写信给谁去拿这么多银子,七哥,我写给您可好,正好您在,连笔墨都省了。七哥,您在外面经营这么多年,甭说顺义了,北地的买卖做得那般大,一大车一大车货物,成日往内务府送。七哥肯定不缺钱,不如您借给我十万两银子,我马上拿去还了。”

    齐佑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九弟,我真没银子,未曾在北地的生意里面赚一个大钱。不过,我说这些,你估计很难理解,以为我在跟你说天荒夜谈,是很可笑的事情。”

    “是啊,七哥,您跟我说天荒夜谈呢。”九阿哥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神色嘲讽道:“不赚钱,只顾着做善事,一心为民,这可是太子爷与汗阿玛平时所做的事情。七哥竟然也这般做,弟弟我真是佩服至极。”

    十阿哥听到九阿哥直指齐佑居心叵测,紧张地转头四望,悄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九阿哥却不领情,一把挡开十阿哥的手,不悦斜了他一眼。

    齐佑叹了口气,认真问道:“汗阿玛与太子爷平时做善事,一心为民。但九弟为了不与他们一样,要避嫌,故而做着与他们相反的事情。坏事做绝,与民夺利,中饱私囊,对吗?”

    九阿哥被噎住,脸涨得通红,愤怒地道:“七哥,您别含血喷人,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

    齐佑不想跟九阿哥争执,毫无意义。他踱步上前,将欠条拍在了九阿哥身上。

    九阿哥被拍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气不过,抬起头就要跟齐佑翻脸。他比齐佑要矮近一头,抬眼迎上的,是齐佑看似平静如湖面,却翻卷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齐佑声音依然不高不低,淡淡地,一字一顿,在九阿哥耳边说道:“给你两个月,足够你写信到江南去,让两淮的盐商,给你送银子到京城。先是五天,再是两个月,你将日子记清楚了。超过一天,我要让两淮血流成河!”

    两淮!盐商!

    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九阿哥的心脏。

    他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冷汗津津。肩膀塌下去,再没了先前的嚣张。

    齐佑没再看他,转身离开。

    欠户部的钱,他一分不少会要回来。

    九阿哥他们伸向盐税的手,同样会被斩断!

    第九十二章

    齐佑从不说废话, 亦不屑空口白牙说大话。

    从不站队,不拉关系。没有助力,更没有软肋牵扯。

    其实也不算没有助力,九阿哥先前的指控倒沾些边, 民心民意就是他的助力。另外, 迫切需要加俸禄的官员们, 还尚存着读书人风骨的官员们, 同样是他的助力。

    京城这几天,风云暗涌。

    齐佑大大方方, 毫不避讳, 到大学士、员外郎等官员的府邸,各地在京城的会馆,全部走动了一遍。

    盯着他的那群人,看得眼花缭乱,坐立难安。

    私底下, 各种小道消息乱飞, 让人无法分辨。

    比如,有人说齐佑上门去是讨债。

    有人赌咒发誓说齐佑只喝了一杯茶, 聊了几句家常。

    还有人说齐佑在问各地的盐价。

    盐!

    这个字眼尤为敏感,足够使九阿哥他们胆颤心惊。

    要参揍齐佑吧, 哪怕是泼脏水,都无从下手。

    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参奏齐佑不能去这些地方。

    就算他们派系的, 想要造谣齐佑前去拉拢官员收买人心,都下不了笔。

    一则因为康熙没有做声, 二则齐佑走了太多地方, 如果参揍他, 有的官员为了撇清,会主动站出来,与他们干架。

    这世上,从来都不会只有一种声音。哪怕是同一利益团队中,都不会是铁板一块。

    太子直郡王诚郡王等人,亦持观望态度,没人冒出头。

    齐佑讨要的是户部欠债,他们欠的是内务府的钱。

    虽说不相干,总归是欠钱,生怕要完户部的,再来要内务府的欠账。

    这天,性子本就急躁的直郡王,看了几天还是一头雾水,终于坐不住了。他派人盯着齐佑的动静,赶在大清门外把他给堵住了。

    前几日下了小雨,雨停了,依然春寒料峭,天气阴沉。

    齐佑的马车刚停,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他,双眸霎时睁开。直郡王掀开车帘,往车内探头,恰好遇上齐佑的视线。

    直郡王好似感到千军万马扑来,令他呼吸莫名一紧,楞在了那里。

    “大哥。”齐佑笑着打了招呼。

    直郡王再看去,眼前是齐佑熟悉温润的面孔,他摇摇头,一时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没再多想,手一撑上了马车。

    “老七,你这些天,究竟在忙什么?”直郡王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问道。

    齐佑闲闲答道:“我在讨债啊!”

    直郡王瞥着齐佑,怪叫道:“你骗鬼呢,我知道你在讨债,可谁讨债,讨得这般惊天动地?传闻那么多,我就不相信你不知道。”

    齐佑双手一摊,坦白地说道:“我知道啊。可是大哥,这些,应当算不上什么传闻吧?”

    直郡王一下噎在了那里。

    齐佑光明正大上门,至于他上门做什么,说了什么,问了什么,的确算不上传闻。

    直郡王不知如何说才好,郁闷片刻,干脆直接说道:“我不与你绕圈子,你老实告诉我,你跑得这么勤快,搅得人心惶惶,究竟想要做什么吧。”

    齐佑好脾气地说道:“大哥,我可没搅得人心惶惶,汗阿玛都没这么说呢。我说了,我只是去要户部欠债而已。要是有人觉着人心惶惶,那也只是欠了钱,心里不安吧。”

    直郡王呆了下,恼怒地瞪了齐佑一眼,说道:“我知道你去要钱,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在要钱,你可比当年老四的阵仗大多了。迄今为止,就只有马齐还了钱。哦,不对,他兄弟马武李荣保也还了。嘿,奇了怪,李荣保离得那么远,居然也还了钱。”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李荣保是马武替他先垫上的,当然,最主要的还得是,他们懂得欠债还钱的道理吧。”

    直郡王嘶了声,明显的不相信。他眼珠子一转,凑上去,八卦地问道:“老七,你给我透个底,那个汗阿玛可有提要收内务府的欠帐?”

    齐佑好奇问道:“大哥,你找汗阿玛借了多少银子?”

    直郡王坐直了身子,袖着手干笑道:“没多少,哪有太子爷多。”

    说到康熙给太子的银子,直郡王马上不舒服起来,脸一垮,酸气冲天。

    患寡不患均,康熙借给他的银子,连太子的一半都不到。

    直郡王甚至想到了自杀一千,伤敌八百的主意。他想所有人都把借康熙的钱还回去,这样谁都占不到便宜!

    主意想到一半,直郡王的那股气焰就消了。借的银子早花得七七八八,他还不出来,撑不起这口气。

    不过,直郡王想到了九阿哥他们,那股消散的气又提到了胸口。他们几个胆子大得很,不但借内务府的银子,连户部都借!

    直郡王沉声问道:“老七,老九为何还没还钱?”

    齐佑看着直郡王怒容满面的脸,缓缓笑了起来,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先前我跟九弟说过,让他五日之类,先还十万两银子,剩下的,宽限在两个月内还清。”

    直郡王怔了怔,敏锐地问道:“剩下的银子,为何要等到两个月还?他到何处去筹措?”

    齐佑笑而不语。

    直郡王见齐佑不说话了,知道追问无用,他不说的,永远问不出来结果。

    只一瞬间,直郡王想了很多,眼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动静,直郡王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顿时嗷了声,飞快跳下了马车。

    齐佑顺眼看去,了然一笑,气定神闲下了车。

    九阿哥坐在一辆拉着花瓶罐子等的板车前,捧着装满碎银金锞子的匣子,神色哀戚一言不发。在他身后,还有好几辆板车,上面装着些家什,甚至还有板车装了一车粮食。

    直郡王冲上前去拦住了板车,绷住脸问道:“老九,你这是在作甚,拉这些东西到哪里去?”

    九阿哥掀起眼皮看了眼直郡王,随后将视线投向了悠闲踱步而来的齐佑,冷意一闪而过。

    将怀里的匣子紧了紧,九阿哥幽幽说道:“我来还欠债,实在囊中羞涩,只能将家中搬空了,将值钱的拉来抵债。等让汗阿玛过目之后,就还给七哥。大哥,您请让开些,别耽误了七哥收债。”

    直郡王下意识闪开了身,眉毛一挑,又闪了回去,挡在了车前。

    九阿哥登时懊恼起来,想着八贝勒的叮嘱,到底忍了,压住火气说道:“大哥,您拦着我作甚,没看到七哥都等不及,要赶着过来清点了吗?”

    大清门两边,一边是六部衙门,一边是宗人府。

    此刻是晌午时辰,衙门里的官员听到外面的消息,已经纷纷走了出来,站在那里张望。

    宗人府的一边,门窗虚掩,空无一人。

    皇子阿哥兄弟们的事情,该由他们的爹康熙去做主,宗人府可管不着。

    直郡王心里冷笑连连,咒骂不断。

    你们借那么多钱,居心叵测!

    老子都没借那么多,既然来还钱,还能让你给跑了!

    直郡王眉毛胡子乱飞,撸起衣袖,伸手夺过九阿哥抱着的匣子。

    九阿哥怀里一空,呆了下就要扑过去抢。直郡王一个旋身,屁股往后一顶,就将九阿哥顶了个趔趄。

    直郡王伸手将匣子举到了半空,冲着六部衙门那边吼道:“户部当差的人呢?你们没见到九阿哥来还钱了,还不快上来帮忙搭把手!”

    九阿哥他们虽然担心两淮,但也没那么好说话,定不会老实还钱。在暗中观察了几天齐佑的动静,商议好了这个对策。

    他们打着的是,干脆将事情闹大的主意,闹到康熙面前去请他做主。同时,他们想让其他欠钱的人看到,齐佑能将人逼到什么地步。

    九阿哥只没想到,出师不利,半路杀出了直郡王这个程咬金。

    直郡王将匣子单手一搂,另一只手用力乱挥,命令随身的太监随从:“快过来帮着推车,将车全部推到户部去!”

    随从太监们听令跑了上前,抓车把的抓车把。九阿哥的人拼命护着,他们干脆放弃了车把,直接去搬板车上的案几花瓶。

    九阿哥急眼了,扎着手在那里乱转,一下去抢直郡王怀里的匣子,又忙着冲双方抢夺成一团的太监车夫呵斥:“住手,大哥,你管管你的人,不然我不客气了!”

    “呵,好你个老九,你要如何不客气?”直郡王是老大,见九阿哥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这个大哥如此无礼,气不打一出来。

    再想到九阿哥与八贝勒几人成日混在一起,尤其是八贝勒在江南的清名

    直郡王脸比天色还要阴沉,胸口漾着那股积攒许久的酸气,郁气,憋屈,此刻统统冲着九阿哥而去,大声嚷道:“咦,老九,你这是在糊弄谁?且不说金银珠宝,就是家什,你值钱的就多了去。好些紫檀木,金丝楠木的案几桌椅,你怎地没拉,就拉几把花梨木的来哄鬼呢!”

    李光地马齐他们,这时也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阵仗,神色各异。

    “王爷。”李光地沉吟了下,大步走到齐佑身边见礼。

    齐佑笑着颔首还礼,手微抬,将李光地想说的话拦了回去,“李大人只管看着。”

    马齐眼观八方,耳听八路,不断朝李光地齐佑那边看。他听到直郡王还在不断吼,心一横,对李振裕说道:“李尚书,劳烦你带着人去帮着清点入帐吧。”

    李振裕飞快朝齐佑这边看了眼,招呼着户部侍郎,笔试帖等人奔了上前,帮着将板车往户部推。

    户部这边一动作,好些其他部原本在观望的官员,跟着前来帮忙。

    人多力量大,九阿哥带来的随从车夫,见他们都是堂堂六部官员,到底有所忌惮不敢真还击。

    再者,他们的人太少,还击也不是对手。

    直郡王将匣子塞给了李振裕,一把抓住想要溜走的九阿哥,皮笑肉不笑说道:“老九,你想要去哪里,户部那边还没有清点好呢。虽说就这么几个钱,远远不够你的欠债,可你也要在当场看着,国库的钱,哪能出差错!”

    九阿哥气得脸色铁青,盯着义正言辞的直郡王,愤怒地道:“我又没欠你的,关你什么事!”

    直郡王见九阿哥还在嚣张,火气嗖地窜上头,不由分说扯着他就往户部拖:“你欠的可是大清的钱,你不还就是大清的蠹虫!”

    两人扭打吵闹着,从齐佑与李光地面前而过。

    李光地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望着远处乌云密布的天,说道:“好似要下雨了,王爷,请去吏部避一避雨吧。”

    齐佑笑道:“好啊,我反正也要等着户部清点九弟还来的钱。”

    李光地勉强笑了笑,侧身让过齐佑,一起去了吏部值房。

    随从奉上茶,李光地挥手斥退,看向窗外,喃喃说道:“这天变得可真快。”

    齐佑笑笑没有说话,在椅子里坐下来,端起茶杯吃了两口。

    李光地犹疑了片刻,终是说道:“先前王爷让我只管看着,我看到了。只恕我实在愚蠢,没看透,更未曾看懂。莫非王爷早就预料到了此事?”

    齐佑抬眼看向李光地,坦白说道:“预料到了,又没预料到。”

    直郡王先前问的那些话,齐佑没撒一句谎。

    关于那些传言,也全部为真。齐佑有催人还钱,有与人聊家常,有问过会馆里商户的盐价钱。

    他就是要将水搅乱,搅浑,搅得他们心神不宁。

    乱了之后,就可以快刀斩乱麻。

    齐佑压根没想过要讲两淮盐务从头查到尾,一笔烂了多年的账,根本无处可查。

    只要抓住源头,彻底解决问题即可。

    齐佑也没有对李光地说谎,他早就预料到九阿哥他们一系,不会只凭着他一句话,就双手奉上银子。

    既然齐佑去要钱了,九阿哥总得装模作样还一些。要还钱,他绝对不会悄无声息还了,会如宜妃那样,去康熙面前哭诉委屈。

    九阿哥他们知道,康熙才是他们最后的靠山。

    但他们不知道,“盐”字一出,康熙始终沉默,未出面阻止齐佑,这个靠山就不存在了。

    康熙可以允许亲信贪污,卖官鬻爵,欺压百姓。如曹家欠了上百万两的盐税,康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九阿哥他们将手伸到盐务上面去,曹家管着两淮,中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才是康熙最为忌讳与忌惮的事情。

    涉及到江山社稷与无上权势,康熙不会轻易放过,亲儿子一样如此。

    太子与直郡王两系,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齐佑没料到九阿哥敲锣打鼓来还钱,恰好遇到了直郡王在这里。其实哪怕没遇到,他与太子也应当会暗中出手了。

    李光地捧着茶碗,感慨地道:“自古户部国库乃是重中之重,王爷辛苦了。皇上只怕知晓了此事,要传王爷去问话。我斗胆多说一句,眼下正在科考,着实不适合闹大啊。”

    科举刚进行两天,考生们还关在贡院考试。齐佑手指敲打着案几,垂眸没有做声。过了片刻,突然说道:“不知今年两淮,会考中几人。”

    李光地楞在了那里,齐佑朝他笑笑,继续说道:“还有江西。”

    江西巡抚噶礼,贪婪无度,百姓苦不堪言。他被罢过一次官,很快就复起,重新回了任上。

    齐佑脸色淡下来,肃然说道:“李大人,这次科举考完之后,希望你与张先生仔细监督阅卷。百姓被刮过一次又一次,总有一天,会被刮得血肉横飞,灰飞烟灭。”

    大学士兼管礼部尚书张英负责今年的科考,他当年曾教过齐佑,故他以先生相称。

    李光地想到张英以身体年迈,多次向康熙请求致仕,沉吟了下,说道:“张大人身子不好,不如这样,届时王爷若有空,可以前来指点一二。”

    科举这种敏感事情,人人都会回避,身省得惹火烧身。

    齐佑却想都没想,说道:“我再想想,看是否可以公开审阅考卷。让翰林院以及读书人,百官都来阅卷。到时候大家都可以见识一下,大清各地的举人们,究竟学识如何。”

    李光地直觉此事与齐佑提到的两淮有关,惊骇地望着齐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两件事情碰到一起,正好能一并顺手解决掉。两淮包括江南的科举考场,早已混乱日久,臭不可闻。

    齐佑直视着李光地,问道:“李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李光地神色恍惚,他好似已经忘了,最初为何而读书。

    齐佑淡淡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多威风啊,光宗耀祖,永世其昌。这样的书,不读也罢,考试,不考也罢。”

    李光地认识了齐佑多年,今日两人虽没说几句话,却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将齐佑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前后一回想。无论哪一件,他都担得起“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

    他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那些考生,最后不过尔尔,只为了永世其昌。

    李光地自嘲唏嘘,他这一生,宦海沉浮,为了做官而做官,已疲于奔命多年。

    门外,李光地的随从探头,恭敬禀报道:“王爷,大人,皇上差了人来,请你们前去乾清宫。”

    李光地神情微凛然,心道来了。看向齐佑时,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担忧。

    齐佑神色如常,放下茶碗,掸了掸衣袍下摆,站起身往外走去。

    李光地自愧不如,心思重重跟在了后面。

    走出几步,齐佑脚步微顿,转过身冲着李光地轻快一笑,说道:“李大人,我准备彻底改变盐业,杜绝私盐,让所有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等下,你若不支持我,还请你袖手旁观。”

    李光地脑子一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先前闹出这么多事情,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眼下齐佑的打算,釜底抽薪,两淮盐商,说不定会成为过去,不复存在。

    李光地的鼻尖,似乎闻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

    第九十三章

    乾清宫。

    天气阴沉, 御书房里没有点灯,康熙坐在御案后,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只从他暗哑叫起的声音中,能听出他的心情与精神都不大好。

    李光地几乎屏住了呼吸, 连大气都不敢出。齐佑一日既往的神色淡然, 肃立在屋中央。

    康熙叫起后就未曾出声, 屋子里一片静谧。很快, 太子与直郡王也到了,除了他们之外, 诚郡王与八贝勒, 马齐几人前后脚进了屋。

    不知何时起了风,支起条缝隙的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风卷起御案上的纸,哗啦飞扬。

    梁九功轻手轻脚上前,正欲关窗, 康熙一掌压在纸上, 沉声道:“将窗棂打开!”

    手按在窗棂上的梁九功,顿了下, 连忙将窗棂打开。这下风更大了,带着寒意的风自扑进屋, 带着些湿润的雨气。

    春雨春风,缠绵到粘稠,仿佛化不开的阴霾, 笼罩住御书房的华丽,平添了几分萧瑟。

    康熙抬眼扫过屋内众人, 总算开了口:“马齐, 老九还了多少银子?”

    马齐赶紧上前一步, 垂首回道:“回皇上,九阿哥拿来的金银共计三百八十九两,其余的花瓶等物件,暂时还未估算出来价钱。”

    康熙呼吸渐沉,转头看向直郡王,眼神在他身上停顿片刻,复又移开,再在八贝勒身上扫过。

    几人随着康熙的视线,将头垂得更低。不知是屋内太冷,还是其他,逐渐感到后背发寒。

    康熙最后看向马齐,面无表情道:“着京城当铺前来,将老九拉来的所有东西死当。如若不够,老七。”

    他看向齐佑,话语微顿:“你先前是如何告知老九?”

    齐佑将让九阿哥还钱的时限说了,康熙沉默了片刻,说道:“就照你的日子来,十万两银子,老九还有一天的功夫补齐。其他剩下部分,让老九在两个月内,必须还清。如果还不上,就变卖他的家产。”

    站在齐佑旁边的直郡王,悄悄看了他一眼,嘴角胡子上扬,幸灾乐祸几乎没飞出去,落井下石道:“汗阿玛,老九着实不像话,他拿去的金银,都是些碎银子,平时打赏奴才所用,这是看不起谁呢。而且,先前我看过了,他拉去的那袋粮食,居然是一袋糙米。汗阿玛,老九平时金尊玉贵养着,他能吃糙米,这不是在打老七的脸,这是在打大清的脸,皇子阿哥家,就穷成这样了?”

    康熙气得胸脯起伏,他冷冷盯着直郡王道:“老大,这件事与你有何关系,你在其中掺和得那般起劲,又是何种居心?!”

    直郡王委屈得很,他哪有什么居心,他就是看不过九阿哥的嚣张罢了。

    见到康熙发火,直郡王不敢再说,垂下脑袋暗中愤愤不平。

    康熙就是偏心,偏心太子,偏心小儿子!

    齐佑只垂眸敛眉规规矩矩站着,在他身后一步的八贝勒,微不可查动了动。细微的动静落在齐佑的耳朵里,他不禁轻嗮。

    八贝勒被叫来,他这时候,估计不大好过。

    谁都看得出来,康熙这是要对九阿哥动真格了。他这火在肚子里憋得,有所顾忌,尚未尽数发出来。

    九阿哥闹这一场,不但丢了康熙的脸,还犯了他的忌讳,撞到了刀口上去。宜妃的那点情分,这时不够用了。

    两淮的事情,曹家李家,加上京城伸过去的手,着实牵扯太大,已经与钱财无关。康熙疑心已起,绝不会轻易放过。

    忠君忠君,忠的是君。康熙这个君,已经上了年纪。他们为了保证家族的荣华富贵,总要为后一代着想。

    康熙与太子的嫌隙,聪明人看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父子俩之间的矛盾会被激发。

    站队不易,从龙之功亦不易。

    康熙拔高了声音,厉声道:“欠国库的银子,必须偿还。如若有故意不还者,休怪我不客气!马齐,你身为户部尚书,应当时刻关注着此事,别只看着,在那里等着收钱!”

    马齐忙应下,不由得暗中庆幸,亏得先前他欠的那点银子都还了。

    以前康熙都是以仁慈为主,其实马齐此时还有点儿摸不清头脑,为何突然就变了天。

    康熙再问齐佑,“老七,你领了收缴欠款的差使,如今办得如何了?”

    齐佑如实禀报了,说道:“汗阿玛,我照着欠条,前去了欠款之人的府邸上走动了一圈。好些人都称实在没钱还,我后来想了想,也对,按照他们的俸禄,着实还不起。”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一起朝齐佑看了过来,他这句话,说得就杀人诛心了。

    谁都清楚,官员不是靠俸禄而活。

    齐佑神色平静,继续说道:“后来,我再去了各地会馆,问了问各种柴米油盐的价钱。算了一下按照他们的俸禄,究竟能维持什么样的生活。”

    这下连康熙都愣了下,抬眼看向了齐佑。

    齐佑不疾不徐说道:“照着他们的俸禄,要养着一大家子,随从小厮,只能勉强吃饱而已。”

    除了李光地之外,没人能明白齐佑说这番话的意思。

    李光地的手心,在日渐冰凉的屋内,微微冒出了细汗。

    齐佑朗声道:“官员尚且如此,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柴米油盐,缺一不可。尤其是盐,如果百姓不吃盐,哪来的力气做事。我觉着,一定要让百姓吃得起盐。”

    屋内众人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起初呆了下,接着脸色大变。

    盐的利润高,盐商富可敌国,但两淮的盐税亏空巨大。

    齐佑,这是要捅破天啊!

    这时,李光地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道:“皇上,臣附议王爷的意见。盐税乃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之一,如今亏空多年,却尚有无数的百姓吃不起盐,臣以为,整顿盐业迫在眉睫。”

    太子眼神微变,在李光地与身上扫过,心思微转,脚动了动,又停下了,留在了原地静观其变。

    直郡王等人,吃惊地看着齐佑与李光地,一时忘了说话。

    八贝勒垂下眼皮,掩去了眼眸中的寒意与焦急。

    康熙目光如剑盯着齐佑,脑子转了无数个念头。片刻后,他抬起手,斥退其他人,独独留下了李光地与齐佑两人。

    屋内只剩下三人后,康熙终于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两人面前,冷冷地道:“老七,李光地,你们究竟是何意思?”

    齐佑平静地说道:“汗阿玛,盐税拖欠太久了,李大人说得没错,这个巨大的窟窿必须堵上。盐商叫着亏本,百姓吃不起盐,朝廷收不上来税,私盐泛滥。这中间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康熙愣了下,想到先前齐佑问会馆盐价的问题,中间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扯…

    越想越心惊,康熙脸拉了下来,冷声道:“老七,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齐佑抬眼,神色肃然道:“汗阿玛,官员为何贪腐,俸禄只是其中的一环。好似贪腐的官员,汗阿玛也没严加惩治,他们并不太害怕。关于盐税这一块,已经臭不可闻。对于百姓来说,如同刮骨疗伤,别说骨头,连血肉都一并刮了。盐税只是其中一部分,结果如何,事实已经证明。”

    齐佑的没有说得那么明白,已经给康熙留足了面子。

    康熙却心知肚明,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康熙作为帝王,岂能不懂。

    齐佑话,直指康熙最看重的江山社稷。

    如若康熙再纵容下去,哪怕能一时太平,也维持不了多久。民心不算什么,民怨却不能忽视。

    盐业的腐败,只是其中的一环。康熙左右手倒腾的东西,比如纵容亲信贪污。上贡来的钱财,他自己并没有花多少,大多拿去了维持他的统治。

    他没有看到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底下千千万如蝼蚁般的百姓。

    是他们生产出粮食,织造出衣衫布料,创造出钱财,托起了他的江山。

    也许康熙看见了,高高在上太久,他已经忽略了。

    没人敢指出来,他的江山,其实并不牢固。如果别人说,康熙只会认为他居心不良,只为了与他争权夺利。

    齐佑不一样,他没有派系,几乎不在京城。他的所作所为,没一样是为了他自己,乃是真正为了黎民百姓。

    如今齐佑说,康熙这样不对,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他的话,并非杞人忧天。

    康熙登基这几十年以来,大清上下陆陆续续,已经发生了十几起反清的暴动。

    若非老百姓已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绝对不敢,也没有本事反清。

    片刻后,康熙长长叹息一声,神色黯然道:“坐吧,这件事要仔细商议。”

    三人在御书房商议了许久,京城里风声谣言四起。

    先是九阿哥凑齐了十万两银子,送到了户部。接着,其他官员见机不对,纷纷凑钱还了上去。

    京城一时间,当铺生意好得出奇。

    各地会馆尤为热闹,因为有传言,朝廷要重新甄选盐商。

    消息传得飞快,欠了盐税的盐商们,开始有了动作。

    接着,两淮的急信飞到了康熙的御案上,两淮盐大涨价,百姓吃不起盐。

    甚至扬州等地,百姓就是拿到银子都买不到盐,卖盐的铺子关张大吉,说是盐缺货,已经售罄。

    真正民怨沸腾。

    康熙却压着折子没有反应,科举结束了,照着以前的规矩开始阅卷。

    阅卷之后,康熙却压着成绩,迟迟没有张榜。

    考生们惶惶不安,朝臣们坐不住了,在朝会上各种争吵。互相参揍的折子乱飞,差点没打成一团。

    他们闹得太起劲,好些人都没察觉,齐佑与李光地两人,已经好些日子都不见踪影。

    第九十四章

    淮北灵兴盐场。

    看守盐仓大门的杜德年, 已经在这里做了近二十年。虽然已经入春,海边风大寒冷,他还是捧着个红铜手炉,肿泡眼半睁着, 打了个哈欠。

    望着天边坠下去的夕阳, 嘬了嘬牙花子, 喃喃道:“这一天又过去喽, 明儿个,眼见又是个好天气。”

    底下的小喽啰柱子在远处站了会, 眼神微闪, 猫着腰奔过来。到了杜德年面前,点头哈腰叫了爷。

    柱子从怀里掏出个坛子与包笋干奉上前,脸上堆满了笑,巴结着道:“爷,这是我娘做的米酒与笋干, 特意送来孝敬您。我娘手艺可好了, 晚上天气冷,笋干过酒, 香得很,吃了正好暖和。”

    杜德年常年吹了海风的脸, 加上盐场盐分大,原本就黑红似关公。此刻,他听到柱子的巴结孝敬, 并没感到高兴,而是沉下来, 比阎王爷还要凶恶几分。

    柱子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脸上讨好的笑一下僵在了那里。

    “你个蠢货!”杜德年压低声音, 咬牙切齿骂:“老子早就跟你说了,这些天你可得好生当差,要是出了任何的差错,仔细着你的脑袋!”

    柱子是杜德年拐弯抹角的亲戚,论辈分,柱子还要比他高一辈。因着这层关系,柱子得来了盐场守仓库的肥差。

    若没有关系,也求不到盐场的差使,里面所有当差的人,都是拐着弯的亲戚,各方势力盘踞。

    杜德年肿泡眼睁大了些,里面阴狠尽显,嫌弃至极斜乜着柱子,伸手从他手上夺过酒坛与笋干。

    将东西搂好了,杜德年一脚踢在柱子的屁股上,恶狠狠道:“还不滚进去,给老子打起精神,晚上更要看紧了!”

    柱子摸着屁股,侧着身子一溜烟儿往门房里跑去。趁着杜德年没看见,悄然淬了口,暗自咒骂道:“狗东西,成日耀武扬威,不过是条看门狗而已,真拿自己当爷了,老子才是你老子!拿了那么多黑心钱,尽往自己兜里揣,自己吃香喝辣,给我们这些人几口残汤,烂了心肝的,总有天要掉脑袋!”

    柱子娘做的笋干好吃,甜滋滋的。杜德年将酒坛夹在腋下,从油纸包里拿着笋干嚼着。他沿着前面被压出深深车辙的路眺望,盘算着今晚能进多少银子。

    过一辆车半钱银子,这些天的车来往得勤。尤其是夜里,约莫可以过上百辆车,算下来就是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除去给上面的孝敬,杜德年能落下近三十两。等到库房里的盐全部出了,甭说盐城,到寸土村金的扬州府城,都能买座五进宅子,享受把盐商老爷们过的舒坦日子。

    杜德年想得热血沸腾起来,旋即又有点儿惋惜。这几天晚上的车马彻夜不停,库房里的存盐都快拉空了。

    如此等发大财的买卖可不多,再也做不了几日,端看朝廷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想要动他们这些盐商了。

    动一次,他们就发一次横财。

    人缺不了盐,可也不能拿盐当饭吃,那还不得齁死。这么多盐拉到了何处去,杜德年只晓得朝廷风向有变,肯定是惹到了盐商老爷们。

    这么多年来,朝廷对盐商盯得再紧,风声过了之后,一切照旧。盐商富了成百上千年,哪怕有家族起起落落,这个行当却始终屹立不倒。

    杜德年站在夕阳下,油纸包里的笋干被他吃了大半,嘴里渴了起来。

    转身进值房,咕噜噜喝了碗茶,再吃了碗阳春面。杜德年打起精神,叮嘱了底下的人一番,将褡裢挂在了腰间,开始了当值。

    天刚擦黑时,骡车就驶了过来。坐在骡车前管事模样的人,朝着杜德年露了个脸。

    杜德年手上提着灯笼照去,见到是扬州数一数二大盐商陈金闻家的掌柜陈财,忙让开身,骡车驶入。他站在一旁,数着骡车数目。

    等到二十辆骡车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左右,骡车再驶出来。车辕吱嘎,路上的车辙,比先前要深上几分。

    陈财坐在最后的一辆骡车上,待车驶到门口,杜德年走上前,接过他从袖口摸出来的袋子,手飞快一捏。

    杜德年心下了然,满意地将袋子塞进了褡裢中。

    陈家的车辆过去之后,又来了王家的马车。杜德年熬到半夜,依然精神抖擞,腰间的褡裢沉得都歪向了一边。

    想到今晚的进项,杜德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悦,抓起先前柱子拿来的米酒,拍开泥封,扬首咕噜喝了一气。

    米酒清甜,杜德年五脏六腑得到了抚慰。尽管海风呼啸,带着湿润与腥气,他还是爽得想仰天大笑。

    前面又来了灯笼,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红光。杜德年掐着指头一算,先前已经过了七十多辆骡车,库房里还有十多辆。

    照着这个数额,夜里才过半,今晚可得发大财了!

    杜德年几口喝下坛子里的米酒,打了个酒嗝,提着气死风灯迎了上前。

    那盏闪着红光的灯笼渐渐近了,杜德年举起手上的灯笼,努力睁大肿泡眼看去,脸色霎时一变。

    黑夜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戎装兵丁手上提着灯笼,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大队人马。

    杜德年直觉出了事,他扯着嗓子尖声喊道:“来人是谁?”

    从人群中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吾乃李光地,奉皇上之命巡查盐场!”

    李光地鼎鼎大名,杜德年当然听过。此时他想要上前见礼,发现双腿已经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人马进去。

    “里面的人全部出来,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震天动地的喊声之后,里面一阵混乱脚步声,箭矢声,嚎嗓声。

    杜德年手上的气死风灯掉地,拔腿就要跑。柱子躲在门房里,簌簌发抖,看到杜德年跑了,下意识跟着他跑。

    身后,兵丁的怒斥声传来:“站住!”

    杜德年脑子嗡嗡响,酒意上涌,在胸口翻腾,他拼劲全力,只管深一脚浅一脚跑。他知道,若是被抓住,他得满门抄斩。

    至于能跑到何处去,杜德年也不知晓。

    这些年,盐场里不是没出过事。抓到之后被流放,斩首的多得很。只要逃过这一劫,以后酒照吃,青楼的红姐儿照搂。

    耳边,箭呼啸而过,铁腥气盖过海腥气,直扑鼻尖。

    柱子腿都软了,怕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投降:“我不跑了,不跑了!大人啊,我没有干坏事啊,都是他干的,都是他!”

    旧怨新仇齐齐涌上心头,都是他杜德年,贪得无厌!

    仗着给他找了个差使,成日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勒索敲诈。

    他们犯的那些事儿,柱子清楚得很,盐商与官府勾结,将盐拉出去偷卖。

    听到朝廷要整顿盐业了,他们又开始闹事。故意把盐藏起来,让老百姓吃不起盐,怂恿老百姓站出来反朝廷。

    盐商哭穷,赚不到钱,说是私盐泛滥。

    哪来的私盐贩子,这些杀千刀的盐商,还有官府那些贪官,他们才是最大的私盐贩子!

    遇到不听话的,稍微有点儿良心的,他们就一起联手起来,将人打成私盐贩子。上下勾结害人,再吞其家产。

    柱子提着脑袋干坏事,赚得的那几个银子,连讨媳妇儿都紧巴巴的。

    而盐商与官府老爷们,赚得家里都用金子铺地。还有该死的杜德年,买了个年纪与他孙女儿一样大的清倌人做小妾。

    听说小妾身子软得很,杜德年只要回去过夜,日次一脸餍足,眼底都是青的,也不怕死在女人身上!

    而他们这些人,捡了几个手缝中漏下来的银子糊口,却连命都要搭进去。

    柱子恨极,不顾一切扑上去,杜德年被他撞得扑倒在地,他大喊道:“大人,小的抓住他了!”

    杜德年又怒又急,扑腾着挣扎,挥手乱打柱子:“滚开,反了你了!”

    身后的兵奔上前,将两人一并捆住,带了进去。

    牛油火把点了起来,将库房前照得亮若白昼。李光地从库房里走出来,看到眼前打开的麻袋里,一袋袋的雪花盐,地上跪着蔫头耷脑的人,心中说不出的愤慨。

    眼下这些狗东西,将盐场库房的盐全部拉走,囤货居奇。

    如同齐佑预料的那样,准备等到朝廷松口平息民怨,百姓害怕了,要多买盐存着时,售卖私盐大赚一笔。

    来的路上,齐佑曾经轻描淡写说过几句话。

    李大人,你不要掉以轻心,要多从驻地旗兵中,多带些兵去。还要兵贵迅速,不能走漏风声。

    他们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大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为了财,可以不惜让许多人死。

    有些地方的匪,为何永远剿不完,因为他们不会剿完。剿完之后,他们就没了用处。

    这点李光地知晓,接下来齐佑说的话,令他心几乎寒透。

    齐佑说,他们送上来的匪首,好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冒领功劳是一件,顺手将不听话的,杀了,杀鸡儆猴。

    朝廷上好些官员们互相参揍,铲除异己,与他们又有何区别呢?

    从上至下,腐朽得令人作呕。

    *

    陈财押着骡车到了码头边,等在那里的壮汉们涌上前,迅速将麻袋搬上船。

    等到所有的麻袋都搬完之后,陈财松了口气,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天际已经变青灰。

    陈财扬声吩咐船夫,趁着黎明的顺风扬帆,几艘船很快离开码头,沿河驶向扬州。

    船走走停停,算好时间在夜里进了扬州,在城外一个偏僻地方停靠。船上的壮汉们搭起甲板,将麻袋搬到早已等候着的骡车上。

    车夫驾着骡车,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弄堂,在一间挂着灯笼的门前停住。

    门很快打开,门槛被卸下。骡车驶进去,偌大的庭院里,灯笼摇曳,照得人影绰绰。

    院子里,对比着常平仓的格局,靠西边是一排下人房,正南边则是一排排的青砖库房。

    骡车在库房前停下,车夫忙着帮忙上前卸车,用独轮车将麻袋推进库房,在门口签字画押,领赏钱。

    陈财背着手站在一边亲自看管,不时出声吆喝:“那边的骡子牵走,别挡着了道!”

    车夫听了,赶紧驾着空了的骡车离开。到了大门边,车夫看到门口堵着黑压压的人马,他下意识一拉缰绳,颤声道:“你们是谁?”

    陈财听到门外的动静,转头看去,瞳孔瞬间放大,扎着手乱挥,嘶声力竭喊道:“关门,关门!仓库重地,岂能由人随便闯入!”

    兵丁用手上的刀柄,挡住了关闭到一半的大门,蜂拥而至进入,举起箭对准了要扑上来的壮汉:“再动,杀无赦!”

    齐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转头四望,轻笑了声,“仓库够大的啊!”

    陈财喉结滚动了下,大着胆子喊道:“来者是谁?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儿!”

    齐佑没搭理他,径直走进了大开的库房,闻到浓浓的咸味,不禁满意地笑了。

    偌大的库房,里面堆满了盐。

    眼前的人穿着兵服,陈财再看到齐佑走路的动作,早就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只是齐佑没有公开身份,陈财就装傻,绝不能自己撞上去,除非他是打定主意要反了。

    横竖是逃不掉,能拖一会是一会。

    陈财眼里闪过惧怕,一咬牙,对着身边的随从吩咐几句。那人听了,趁着乱退到了暗中,拔腿跑了。

    齐佑走出来,随手拉过仓库管事的椅子坐了,对绷着着脸站在那里的陈财说道:“这些日子,你没日没夜从盐场去运盐过来,正好,辛苦你了。”

    陈财愣了下,脑子一转,心立刻凉了半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们的辛苦劳碌,都给人做了嫁裳。

    朝廷的人不是这时候方赶到,而是在借着他们的人手做苦力,将盐从盐场运了过来。

    很快,陈金闻就赶了来,他没有装傻不认识齐佑,上前恭敬见礼,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说道:“王爷前来在下的库房,不知所为何事?”

    齐佑看着陈金闻额头上豆大的汗,淡淡地道:“我是来开仓放盐的。”

    陈金闻一愣,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愤愤不平说道:“王爷这句话,在下实在是不懂。朝廷要向咱们这些领了盐票的人征银子,为了大清天下,咱们这些人就算再穷,咬牙凑出银子,也就捐给了朝廷。可王爷就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强征了在下的家产,在下实在是不服!”

    齐佑缓缓站起来,踱步上前,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陈金闻饶是见多识广,还是被齐佑身上的泠冽气势,惊得连连后退。

    齐佑眼底一片冷寂的寒意,声音不高不低,说道:“陈金闻,我如今站在这里,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更没有管你那些烂账,要审你,与你打官司。你身后的保护伞,可是再也保护不了你,应当说他们都自身难保。”

    陈金闻脸煞白如纸,强撑着喊道:“王爷这句话,在下实在是不懂。陈家的盐票,乃是从朝廷所领,堂堂正正赚钱。敢问王爷,在下犯了什么罪,王爷要审在下?”

    齐佑哦了声,“我没有要审你,你们从盐场拉出来的盐,拿来贩卖私盐,就凭着这一点,就够抄家,就地砍头了。对了,盐场那边,李光地大人在,应该抓了很多人。不只是你陈家,还有其他家都一样。”

    陈金闻听到不仅仅是仓库,盐场那边也出事了。肩膀塌下去,神色灰败,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佑朗声道:“陈金闻,你且听好,你赶紧回家去筹钱,将所欠的盐税还上,我就不要你们的命。但你们盐商富可敌国,呼风唤雨的日子,永远成为了过去!”

    第九十五章

    一天之计在于晨。

    扬州城按照以前的习惯, 天刚蒙蒙亮时,沉寂一夜的城开始苏醒。

    城门开启,车马行人进出。伙计卸下铺子临街的门板,洒扫收拾。早点茶铺里, 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灌汤包, 开始散发着阵阵的香味。

    今日却不一样, 除了些街头摊子以及小店铺,好些铺子都大门紧闭。城门除了送菜送米送柴的百姓, 还多了许多骡拉的车马。

    守卫城门的官兵见状, 正欲上前吆喝拦截,待看到骡车前兵丁的穿着,手上的长枪或者火.枪,惊得赶紧退后。

    押着骡车的兵丁,腰牌拿在手上一扬, 赶着骡车陆续经过, 压得石头地面嗡嗡震动。

    过了城门,骡车上有人站起来, 拿出锣哐当当敲得震天响。

    周围百姓闻声停下脚步,诧异看去, 听那人亮着嗓子大喊道:“扬州的父老乡亲们,朝廷即将开仓,低价售盐。”

    其他兵丁跟着高声大喊:“请各位乡亲们代为告之, 地点就在城西城隍庙前。”

    “不要挤,不要慌, 保管你们都能买到盐, 以后全吃得起盐!”

    “朝廷不会忘了你们!”

    扬州城卖盐的铺子, 已经好些天没有货。有的铺子,价钱也高得离奇。

    不仅仅是扬州,有那消息灵通的,得知周围的金陵等地,同样缺盐。

    两淮产盐,光是盐城就有大盐场,比如灵兴盐场。扬州缺盐,老百姓们是如何都不肯相信,知道又是盐商在搞鬼。

    普通寻常的老百姓,哪敢与盐商斗。他们身后都站着官家大老爷,随随便便伸出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他们。

    何况,两淮盐政曹寅曹家就在金陵,岂能不知道百姓身在盐场之地,却买不起,买不到盐?

    这次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家里缺盐,没了盐吃,做事手脚无力。有那大胆的带头到官府门前去吵,其他人见有人领头,大着胆子也跟去了。

    官府照样对他们耀武扬威,拿着棍子抽打,抓了好些人投进大牢中。

    原来胆小怕事的老百姓,瞬间被激出了血性。一堆堆的人涌向衙门,朝衙门大门扔石头,愤怒地要他们放人,要盐。

    闹了好几天,事情全无进展,倒是抓进牢里的百姓越来越多。在扬州城上空,好似笼罩着一层浓雾。

    如今突然来的惊喜,使显得死气沉沉的扬州城,一下活了过来。

    有人交头接耳,议论,激动。有人打开大门的门缝,朝外悄然打量。

    那胆大些的,将信将疑问道:“官爷,您可说得是真?”

    “当然是真!京城亲自来了大人,骡车上就是拉的雪花盐!盐不掺假,不掺砂石,便宜卖了,让扬州城的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盐。”

    那人紧跟着问道:“敢问官爷,便宜卖,究竟是多少钱一斤?”

    “三文,不缺斤少两,保管你们满意!”

    三文!

    沿海一带,平时官盐在十文左右,私盐则在八文左右。

    如今朝廷开仓售卖的盐,只要三文钱!

    如此便宜的盐,不管真假,都足够令人动心。他们连买卖也无心做了,一窝蜂跟在骡车后面,朝城隍庙而去。

    骡车在庙门前的空处停下,护卫上前帮忙维持秩序,不停安慰着急往前探头的百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盐场里每天都在晒盐,多的是呢,哪能少得了盐吃。”

    也是,海在那里,千百年来,这片地就没缺过盐。大家一听,自觉往后排队。

    齐佑下了车,让得高去庙里借了条几出来,摆出秤等,没有耽搁时间,马上开始售盐。

    得高桂和与护卫兵一起,帮着称重算账。得高见有人一下要买十斤,忙问齐佑拿主意:“王爷,您瞧他买这么多,可要拦着些?”

    齐佑摇摇头,“不用管,盐足够。只要给钱就卖。”

    得高应是,有了听齐佑吩咐,不管谁来买,买多少都卖。

    齐佑见到好些明显是大户人家下人模样的来买盐,出手阔绰得很,一看就是在囤货。他只袖手旁观,不时微笑。

    老百姓兜里的钱不多,这么多盐,还是得靠富人家啊!

    齐佑不担心没盐,只担心盐商库房里的盐卖不出去。清空盐商库房的盐,一来可以解决缺盐恐慌,二来朝廷可以回收一部分的盐税。

    一传十十传百,城隍庙前便宜售盐的消息很快传出去,排队买盐的排成了长队。

    百姓见到售盐事情不作假,怀疑散去,还主动帮着维持起了秩序,让不断拉盐来的骡车好通过。

    忙了一整天,在太阳西斜时,盐摊收工,明日再继续。

    百姓们心里有了底,没有买到的也不慌了,心平气和纷纷离开,问准时辰,准备明日再来。

    齐佑在一切走上正轨后,便悠闲沿着城隍庙,一路逛了过去。

    江南春色正浓,一路小桥流水,花红柳绿。高门大户隐藏在巷子深处,在绿树掩映中,透出一角雕栏画栋的屋角。

    到了富人的聚居地,周围人烟稀少,安静清幽。

    齐佑背着手,离得不远不近,看着眼前厚重的朱门。门边矗立的奇石上,刻着陈园两字。

    旁边的门房处,青衣小厮探出了头,鬼鬼祟祟朝齐佑这边打量。然后衣角一闪,不见了踪影。

    齐佑笑了笑,转身离开。

    昨晚放了陈金闻离开,让他回去凑齐欠税,如今陈家毫无动静。

    齐佑也不急,陈家迟早得补上欠税。而富甲一方的盐商,迟早都会成为过去。

    他记得后世的扬州,尚有盐商留下来的园子,里面修得美轮美奂,三步一景,十步一亭。

    全都是来自民脂民膏的见证。

    过了一会,青衣小厮提着衣袍下摆奔上前,正要见礼请安。

    齐佑身边跟着的狼覃军闪身出来,带着凛冽的杀气,将他拦在了一边。

    小厮看着狼覃军手上泛着寒意的枪筒,悄然咽了口口水,退后一步,战战兢兢道:“王爷,小的只是来传话。小的老爷说,王爷既然来到了陈宅,请王爷赏脸进去吃杯茶。”

    齐佑连眼神都欠奉,径直离开。

    他不在意陈金闻的无礼,派门房小厮出来相迎,更无心与他们打交道。

    一直以来,齐佑做事的风格从未变过。认准目标,只朝着目标前进。

    他来到扬州,一是为了收税,二是为了彻底解决盐业贪腐的问题,并不包括与他们打没完没了的官司,吃茶。

    不管是陈家还是王家,能让齐佑见他们,除非他们来清偿欠税。

    等到齐佑将老百姓吃盐的问题解决了,他们还没动静,那就休怪他不客气。

    无论什么时候,商想要同官府抗衡,都是一个死字。

    他们遇到齐佑,算是他们的幸运,他至少讲理讲法,不欺压勒索,黑吃黑。

    盐商有钱不缴欠税,加上贩卖私盐。仅仅这两样,就足够直接抄了他们的家,令其家破人亡。

    小厮见齐佑走了,想要上前,怵于齐佑身边的狼覃军不敢擅自动作。他急着打了会转,转身拔腿往园子里跑去回话了。

    陈金闻与王家家主王进昌,以及扬州城其他几家大盐商,天还未亮就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听到齐佑前来,几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待才好。

    远了不好,近了也麻烦,会得罪上面的人。

    匆忙之下拿了个主意,试探着请齐佑进屋。几人忐忑不安等在花厅,见到小厮一头汗跑进来,陈金闻赶紧问道:“如何了?”

    小厮连汗都顾不得擦,赶紧将所见齐佑之事说了。陈金闻原本就浮肿的脸,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跌坐回椅子里。

    其他人也一时呐呐无言,神色灰败。

    许久之后,陈金闻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太阳,心灰意冷道:“这次,只怕真是变了天,遇到了硬茬子了。”

    王进昌一咬牙,恨恨说道:“咱们照着先前的主意,拿出七成利来。我就不信了,还有那不爱银子的人!”

    盐商赚的银子,绝不是靠着得了朝廷盐票,老老实实卖盐得的利。

    朝廷对盐的征税,在盐利的六成左右。还不包括平时遇到各种灾害,强行摊派到盐商头上的银子。

    除了这些,盐商还得要向官员进贡。他们主要的进项,则在于私盐这一块。

    贩卖私盐乃是重罪,他们能安然无恙这么多年,是因为私盐得来的六成利,都拿去孝敬了上面。

    如今他们准备拿七成利给齐佑,已经是破天荒的举动,很给齐佑面子了。

    陈金闻无力苦笑,反对道:“还真有那不爱银子的,淳郡王的行事作风,诸位也应当听过。他的手腕,本事,岂是你我能比得上。我们已经吃了个大亏,可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王进昌不乐意了,大声道:“那就这么算了,乖乖将真金白银掏出来,拿去还了朝廷欠税?敢问在坐的诸位,谁一下拿得出那么多现银,反正我是拿不出来。拿出来了,王家也就倒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欠税实在是太多,话说回来,他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哪怕再丰厚,一下拿这么多出来,心疼不说,谁都顶不住,跟着就得倾家荡产。

    半晌后,王进昌再次开了口,说道:“不如先还上一部分,将他打发走。这盐票只要在你我手上的一天,总有赚回来的时候。”

    其他人也没了主意,只能暂时作罢,各自离开回去凑银子。

    齐佑回到驿站,刚洗了把脸,李光地风尘仆仆赶到了。

    “李大人辛苦了,快过来坐。”齐佑坐在大堂里吃茶,打量着李光地不大好的脸色,说道:“先洗漱,吃过饭再说,身子要紧。”

    伙计送来热水,李光地随便洗了把脸,在八仙桌前坐下。齐佑招呼伙计上菜,提壶倒了杯茶递过去。

    李光地忙道谢,双手接过茶水,他实在是渴了,不客气扬手喝了个干净。

    齐佑看着桌上的扬州菜,有狮子头,煮干丝等,他笑着道:“淮扬菜天下闻名,咱们忙了这些天,先好生尝尝再说。”

    李光地上了年纪,赶路辛苦,既累又饿。听到齐佑的安排,心中霎时一暖。

    这些年身居高位,伴在康熙左右,李光地一直是如履薄冰。

    康熙仁慈,平时御下算得上随和。然而,帝王天恩莫测,无论受不受得起,都必须受。

    好比每次庆典,百官进宫领宴。天气热的时候尚好,李光地最害怕过年。

    滴水成冰的天气,一次次下跪谢恩。赏赐的饭菜吃进肚子里,必须跟着罐一肚子药。

    过年过节不宜请大夫,私底下,只要得了进宫领宴荣幸的,谁不是提前备着御寒的药汤。

    李光地以前倒没那么深的感触,这次与齐佑出门,方察觉出了差异。

    齐佑身为郡王,随和,却绝不失棱角与风骨。不仅聪慧过人,算无遗策。

    与聪明人共事的痛快且不提,齐佑对身边人的关心与尊重,如惠风和畅,沁人心脾,这是李光地最舒心之处。

    驿站的淮扬菜做得不算顶好,两人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之人,吃得八分饱之后,便撤了饭菜。

    护卫守在门口,大堂只剩下两人,坐在一起安静吃茶,细声议论起各自遇到的事情。

    李光地将盐场所见所闻细细道来,“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我如何都料不到,他们会如此大胆。那个叫柱子的门房交待,每过一辆车,则要贿赂五钱银子给门房。不过区区门房而已,起初我还以为柱子在诬告。等从为首的门房杜德年身上,搜出装银子的褡裢,将里面的银子拿出来一数,与柱子记下的车马数恰好能对上。一个门房啊!”

    仰头喟叹一声,李光地平息了下心里的愤怒,继续道:“盐场的管事加上盐仓的管事,上面的只会拿得更多。从上到下,真真是腐朽透顶。我已经将他们全部拿下了,衙门那边,我着实信不过,就托人带到了军营里去。”

    齐佑早就有了防备,前来时,他向康熙争取到了调用当地驻军。

    满城驻军里面腐败归腐败,八旗兵丁的官员,尚不敢与地方衙门官员勾结。这是康熙的逆鳞,一碰,会被毫不留情砍头。

    齐佑宽慰了李光地几句,说了他这边的事情,嘲讽道:“他们没什么不敢做的,这些年以来,胆子早就养肥了。先前我去城里走动了圈,李大人得空时,也去走动开开眼。这里比起京城丝毫不逊色,先前到了盐商的宅子周围,可比内皇城气派华丽多了。”

    李光地惊呆了下,苦笑连连,“都说盐商富甲天下,真是名不虚传。这份富,都是从百姓身上而来,血泪铸就。”

    齐佑捧着茶杯,一时没说话。

    康熙说要搬到畅春园去,他来了扬州,没能成行。

    皇家园林的富丽堂皇,何尝不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血汗所建成。

    李光地琢磨着齐佑售盐之事,沉吟了下,说道:“王爷,您可是打算好,从此以后盐就卖这个价钱?我算了下,三文钱一斤的盐,着实有点儿低。若是要运到别处,朝廷连成本都不够。如果卖贵了,于百姓来说又是负担,还要谨防着有人会倒腾过去,私盐再次泛滥起来。”

    齐佑解释道:“盐场晒盐没几个本钱,最大的成本,乃是路上的运输成本。比如云贵之地那边产井盐,足够供应给周边地方。哪怕是欠缺一部分,从其他地区运过去,也只占一小部分,盐的成本不会高。”

    李光地转念一想,盐是重要,却不能拿来当饭吃,吃太多对身子亦不好。

    只要盐的产量足够,打击盐商操控盐价,遏制住私盐泛滥。盐税亏空,因盐的巨额利润,滋生出来的重重腐败问题,即会迎刃而解。

    不过,李光地还有其他的担忧,说道:“王爷,若是盐商败落,估摸着扬州城的其他买卖,跟着会受影响。”

    齐佑淡淡地道:“这本是个畸形的行当,如此高额的利润,就不应当存在。没了盐商,还会有其他商人。比如海贸,在北地造船,得到海贸许可的商户,我记得有两家都是来自扬州。百姓能安居乐业,人口创造出来的收益与财产,才是一城稳定发展的根本。”

    李光地深思着齐佑的话,顿感豁然开朗,笑道:“王爷说得是。接下来,王爷有何安排?”

    齐佑说道:“等扬州的消息传出去,金陵以及江南其他地方,得让他们瞧好了。究竟该如何做,就要看他们的胆量与脑子了。等到扬州安稳之后,再说盐税的事情。”

    光开仓放盐,当然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治标不治本。

    齐佑最大的杀手锏,是降低盐税,将盐的成本拉下去。

    盐税低了,成本下降,卖价跟着会降低。而且官方限价,涨跌幅不能超过两文。

    盐商没了高额的成本与利润,再去售卖私盐,一是没了赚头,二是抓到要被杀头,实在是犯不着。

    以后盐商赚不赚得到钱,当然赚得到。就跟卖针线油盐酱醋一样,薄利多销,甭想着发大财。

    盐商赚不到大钱,官员想要敲诈勒索收取贿赂,盐商都没赚到钱,他们不会给。

    至于朝廷降低盐税,乍一听是有损失。齐佑算了笔账给康熙听,虽然盐的税收降低,但朝廷能真正收到手。

    比起以前看似盐税高,朝廷最后收上来一堆亏空划算。这种收税方式,长远,稳定,安民。更遑说,对吏治官场的整顿。

    李光地想到能解决两淮积攒多年的烂账,郁闷顿消,胸口激荡着说不出的情绪,笑着道:“王爷,这次与您出来,真是痛快!不瞒王爷说,我好久未曾这般,畅快淋漓做过事了。在年幼时,曾与乡亲们一同击退过贼子的进犯,那时候的爽快,远不及这次的一半!”

    齐佑见着李光地脸上迸发出来的神采,被他差点儿逗笑了。捧着茶杯吃了几口,朝大门外点了点,闲闲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喏,麻烦来了。”

    李光地顺着齐佑的视线看去,见曹寅风尘仆仆,翻身下马,朝他们奔了过来。

    第九十六章

    曹寅进了大堂, 快步上前见礼。李光地起身让到一旁,抱拳还了礼,暗自打量回去,没错过他斯文脸上的隐隐焦急。

    李光地说不出什么心情, 曹家乃至其姻亲李家, 在江南经营日久, 权势富贵过了头。

    这次齐佑突然来到扬州, 作为两淮盐官,康熙心腹亲信的他, 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应当是真急了。

    旋即,李光地又暗地自嘲,曹寅哪轮得到他来惋惜。

    康熙没给曹寅递消息,打着让他置身事外的主意,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出任两淮盐官这么多年, 积欠下几百万两盐税, 他功不可没。

    可惜康熙的一番苦心,曹寅想要置身事外, 这些盐商岂会放过他。

    曹寅疲惫的脸上浮起笑,恭敬地道:“王爷前来扬州, 奴才未能前来相迎,实在是奴才的失职,请王爷见谅。”

    齐佑摆摆手, 招呼曹寅坐,“你是汗阿玛的奴才, 不是我的奴才, 无需这般自称。我这次前来, 没能提前给你递个消息,也是因着差使要紧,不宜对外公布,故而你无从得知,不知者不罪。”

    曹寅坐在长凳上,听着齐佑不高不低的声音,温和的神色,心里更加没底。好像是凳子上有钉子,坐立难安。

    对于齐佑其人,曹寅当然有所耳闻。先前未曾蒙面,如今初次见到,见其年轻俊秀,温文尔雅,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

    如若不事先知道身份,只会当他是贵人家的读书人子弟。

    曹寅已得知,齐佑来到扬州之后,以雷霆手腕做出的连番行动。他越是不动声色,越是令曹寅恐慌,比见到康熙还要紧张几分。

    毕竟与康熙有深厚的旧情在,与齐佑却没有。

    齐佑见到曹寅,首先想到的是《红楼梦》。曹雪芹挺有自嘲精神,贾府上下,只有门前的石狮子干净。

    真正的曹家,连石狮子都不干净。曹家的富贵,全都来自于内务府,来自于民。

    康熙赏赐曹家多少银子,那是他的事情,也是曹家的本事。

    只江南制造与苏州织造,各处的织造都臭不可闻。

    任何人到了某地,出任某个官职太久,随之而来的就是如苔藓般,在暗中滋生蔓延的腐败。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是康熙。

    公私不分,职权混乱。曹寅作为江宁织造,却又兼顾盐官的差使。

    康熙几次下江南,都是曹寅接驾。曹家大兴土木,园子修得富丽堂皇,恍若仙境。

    银子从何而来,康熙心里一清二楚。

    若是分责任,两人各占一半。康熙五分,曹寅五分。

    曹寅在来的路上,想到的种种理由。在面对齐佑时,该如何应对,此时全派不上用场。

    半晌后,曹寅望了眼旁边握着茶碗,悠闲吃茶的李光地,心一横,说道:“不敢瞒王爷,我接到了扬州盐商们的消息。说是王爷占了他们的仓库,开仓售盐。他们不服,扬言要状告王爷,强占民财。”

    这消息未免到得快了些,齐佑笑笑,哦了声,问道:“这些年来,盐商共欠了多少盐税?”

    曹寅微楞了下,如数答了,叹了口气,无奈说道:“王爷,从我接手盐务的差使时,早就有了巨大的亏空。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未曾厘清过。王爷,您是不清楚,里面的一团烂账,就是想要从头算,都不知从何算起。”

    齐佑面带微笑,好奇问道:“既然亏空这么多,汗阿玛让你承担了多少亏空?”

    曹寅愣住,嘴里苦涩蔓延,这里面又是一本烂帐,不知如何答是好。

    齐佑换了个方式,问道:“你欠了户部与内务府多少银子?可曾想过终有一日,这些银子你必须要还回去?”

    这下,曹寅不但脸白了,连嘴唇都跟着泛白,后背冷汗直冒。

    花无百日红,康熙之后,曹家没了君臣情分,就是曹家覆灭之时。

    曹寅深知,曹家几百万两的欠银,加上江宁织造的肥差,就是悬在曹家头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他不得不替偌大的家族考虑后路。

    齐佑问出这句话,曹寅更是心如明镜。哪有能做到天衣无缝的事情,世上从不缺聪明人。

    曹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缓了下心情,苦笑道:“王爷,曹家所欠的银子,我会想方设法还上。可是盐商们的状告,却无法置之不理啊。”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你赶路也辛苦了,先回你扬州的宅子去歇着吧,明日早点儿到王其昌家的仓库里来。对了,你多带几个人手,你既然当着盐官的差,这事儿你也该出把力。”

    曹寅愣在那里,尚没能摸清齐佑的套路,莫名其妙望着他。

    齐佑放下茶碗站起身,朝他颔首后转身就走。曹寅只能跟着站起来,恭送他与李光地离去。

    李光地跟在齐佑身后,穿过大堂去后院的客屋。他回头看了眼,曹寅已经走到大门边。

    想到曹寅的话,李光地眉头微皱,担心地道:“王爷,曹寅说得倒没错,盐商们的状子,若是递到朝廷去,肯定会有人趁机挑事闹大。届时朝廷不得不受理,估计皇上都压不住。”

    齐佑淡淡地道:“无妨。曹寅来了扬州,盐商们应当都已经知晓,晚上曹寅得忙上一场。”

    李光地忙问道:“可要派人去盯着?”

    齐佑摇摇头,说道:“不用,任由他们去。我们只管好生歇着,明儿个还有得忙。”

    李光地见齐佑没事人样,顿时放了心,说道:“曹寅唉,说起来,他这些年,也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

    齐佑默然片刻,说道:“曹家李家,他们的姻亲之家,在江南实在太久了。两淮的私盐泛滥,官府失察,曹寅也跟着失察。这么多年,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私盐贩子都未曾抓到,只不痛不痒抓了几个小的。抓到的那几人,抄家出来的家产,不过区区上万两银子。对比起上百万两的亏空,真真是不值一提啊!”

    李光地袖手望着廊檐下的灯笼,感慨万千。

    曹寅有功,远不及他的过。只两淮的私盐泛滥,却不是曹寅一人能造成。

    思索了会,李光地直言不讳说道:“盐商坏归坏,两淮乃至江南,朝廷的好些官员都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他们依然躲着不路面。阿山作为两江总督,尚稳坐江宁,实在是可恶!”

    “无妨,他们会出来的。”齐佑眼神一沉,冷声道:“我知道陈金闻他们会糊弄一番,唱念做打,先装模作样拿出些银子出来,哭诉掏空了家产,前来偿还欠税。不见棺材不掉泪,明儿个,我要杀鸡儆猴。咱们等着瞧,他们很快就会为了自保,互相狗咬狗。你准备好从盐场拿出来的账本”

    李光地望着齐佑突然凛冽的气势,心头一紧,下意识弓着身子,极为认真聆听齐佑的吩咐。

    齐佑说了要准备的东西,李光地听得心惊胆战,佩服不已。一一应下后,各自回屋歇息。

    那边,曹寅离开驿站,实在是身心俱疲。他没再骑马,换乘了马车,一路苦思,想要理清些头绪。

    康熙的心思不得而知,齐佑下一步,将会是何举动?叫他去王进昌的仓库,又所为何事?

    马车行驶到扬州的宅子,曹寅想得头疼欲裂,脑中仍然是一团乱麻。

    掀开车帘刚准备下车,等在暗处的陈金闻等人闪身出来,跑上前拱手见礼,哭丧着脸道:“曹大人,您终于来了啊!”

    曹寅手停在了那里,烦躁无比看着几人,怒道:“你们守在这里作甚?若是被王爷得知,好似我与你们有见不得的勾当一样!”

    陈金闻与王进昌等人互看了眼,脸色微变。从曹寅的态度来看,是要与他们撇清关系。

    几人顿时不乐意了,陈金闻强忍着怒火,不咸不淡说道:“曹大人,瞧您这句话说得,我们做盐的买卖,盐票是从您手中所领。说到底,您是管着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不找您给我们出头讨还公道,要我们找谁去?”

    曹寅无法,冷哼一声从马车上下来,背着手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几人,警告着说道:“你们老实些,我这次也没法子,救不了你们。该如何,就如何吧。”说完,抬步往门内走去。

    陈金闻急了,不死心追了上去。曹寅身边的随从忙奔过去,伸手拦住了他。

    王进昌等人见势不妙,一并涌上前,挤开小厮,七嘴八舌道:“曹大人,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将我们一把撇开啊!当时要银子的时候,您可不是这样。”

    曹寅又气又怒,脸就怪挂不住了。到底顾忌着彼此之间压根无法洗清的关系,忍了忍,让他们进了门。

    走了几步,曹寅连屋都没进,就在影壁边站着了,挥手斥退下人小厮,说道:“你们如今找上我,究竟想要我如何帮你们?”

    陈金闻不客气道:“曹大人,您得替我们主持公道。无论谁管我们要银子,我们向来只要多了几个钱。哪一次不是慷慨解囊。如今朝廷派了人来,他们的盐卖出去,只要三文钱。这个口一开,以后我们还要如何做买卖?我们活不下去,就没甚好顾虑的了。”

    这句话,就是威胁了。曹寅感到头跳着疼,却不能拿他们如何。

    朝廷找他们要过银子,曹家李家,无数的达官贵人,都得过他们的好处。

    曹寅知道他们手中肯定有另外一本账,那本账册交出来,江南官场不变天,也要脱层皮。

    上面愿不愿意看到江南官场震动,曹寅以前能笃定,这次却不敢轻易下结论了。

    就算再厌恶,曹寅却无法做甩手掌柜。思索了下,说道:“我虽担着盐务,两江的父母官可是阿山大人,你们也当去找他。”

    伊拉哩阿山的两江总督衙门,驻扎在江宁。阿山为官平庸,不过在康熙面前很有脸面。

    上次阿山底下的官员动了官银,他判了糊涂案,本该被罢官。最后康熙没有计较,他照旧好生生当着他的总督。

    买卖人的消息,比谁都灵通。陈金闻知道曹寅曾经弹劾过阿山,却被康熙驳回了。两人之间积怨颇深,看来,曹寅想要拉其下水。

    几人见惯了官场倾轧,两虎相争,还都是天子近臣。他们敢插手进去,最后倒霉的,定当是他们这些小喽啰。

    齐佑来到扬州,阿山却没出面,缩在江宁没有动静。明摆着这件事,他不会沾手。

    陈金闻眼珠一转,含糊着答应了,说道:“曹大人,王爷令我们赶紧筹银子还钱。这件事,您看”

    曹寅见到几人张口闭口都是钱,厌烦更甚,冷冷道:“让你们筹措就筹措,这时候还想要捂着银子,你们是要钱还是要命?”

    王进昌本就一肚皮怨气,这时禁不住愤愤道:“如今王爷扣着我们的仓库,想要卖了盐筹钱都不能。再者,若是我们拿了银子出来,最后还是没了命,岂不是更加惨?曹大人,您可要给我们打个包票,银子拿出来之后,保管我们能没事。”

    陈金闻紧跟着说道:“起初我们商议好,准备拿些银子出来偿还。后来回去一想,这事儿不对,我们还是不放心。白花花的银子拿出去,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曹寅听得一肚皮怒气,沉声道:“王爷既然领了差使来到扬州,没有要到银子回去,他如何向皇上交差?你们要我保证,我去问谁保证去?哦,对了,王爷先前说,明儿个一早让我去王家的仓库。他究竟要我去仓库做什么,我着实弄不清楚。话已至此,你们且自求多福吧!”

    王进昌听到齐佑要去他家的仓库,脸色一下变了,望着曹寅大步离开的身影,呆站着双腿发软。

    陈金闻同样也怔了怔,他看了眼王进昌,眼神微闪,干笑着道:“老王,你别想太多。今天王爷卖了那么多盐出去,我家仓库里的盐卖光了,说不定明天轮到你家。卖光就卖光吧,就当是花钱免灾。”

    王进昌也没了主意,听陈金闻这么一说,倒勉强止住了心里的不安,说道:“曹大人既然这么说,咱们多少得筹措点银子出来。唉,辛辛苦苦赚点银子,最后却白辛苦一场。”

    陈金闻附和着说是,几人一并走出去,各自上了马车离开。

    这一夜,几家的书房,灯火通明,直到天光微亮。

    今日的扬州城,比往常还要醒得早一些。没买到盐的百姓,与买到盐觉着不够的,一大早赶着去城隍庙排队。

    盐摊如常摆了出来,安了百姓的心。他们的忐忑退去,脸上浮起了轻松,低声交谈起这次朝廷派来的官。

    “听说是了不得的大官,李光地李大人,你可听说过,那是一等一的天子近臣。”

    “李大人也在,他却算不得最大的官。听说背后做主的,可是淳郡王!”

    “淳郡王?可是在北地开荒的那个淳郡王?”

    “就是他,我家的二姑娘在高家厨房里做事,高家当年出银子,给朝廷造船,拿了出海的许可。高家的海船出海,拉回来了各种西洋货物。只来回一次,高家就加紧修了银库。人家不沾盐的买卖,照样能发大财。”

    “那淳郡王,没在里面跟着发财?”

    “哎哟你可别乱说,淳郡王真是一个大钱都没拿过。他离开北地时,都是悄悄动了身,没敢告诉北地的百姓。不然的话,那些百姓得哭着把他送到京城。我家二姑娘说,高家在府中下了死令,谁敢在外面胡罄,非议他高家的恩人,休怪他们不客气。”

    “买卖人的话不能信,倒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方能谁好谁坏。淳郡王能得百姓如此爱戴,肯定错不了。”

    “那当然错不了!且不说远了,你吃着三文钱一斤的盐,尚不知道感恩,那就是丧了良心!”

    这边如常卖盐,其乐融融。

    那边,在王其昌的仓库前,不仅仅是曹寅,王其昌与跟着去看究竟的陈金闻等人,看到面前摆出来的阵仗,全部呆若木鸡。

    一排排的秤摆在地上,旁边持枪的护卫面无表情守在一旁。

    齐佑坐在藤椅里,姿态闲适。他从面前的案桌上,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说道:“这些是朝廷历年来,王家所领的盐票,以及所缴钠赋税的账本。王家共从盐场拉了多少盐,售出了多少盐,该交多少税,账上记得清楚明白。王进昌,你可要检查一下,上面的账可有误?”

    王进昌盯着账本,面色涨红。这些帐都是做给朝廷的公账,经得起所有人查,当然无误。

    有误的话,就是他王进昌做假账,糊弄朝廷,是大罪。

    齐佑放下账本,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不疾不徐道:“你领了多少盐票,从盐场拉了多少盐,卖出多少,仓库里应当剩下多少,算起来简单得很。李大人,你帮忙开仓,称一下仓库里的盐,看数量可否与账本对得上。曹子清,你带来的人呢,劳烦你叫他们上去搭把手。”

    王进昌瞬间面若死灰。

    曹寅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他总算反应过来,齐佑压根没打算查他们的私账!

    王进昌仓库里的盐,如果少于账本上应有的数量,那他没有上报,需要交税的部分,去了何处?

    如果仓库里的盐,多于应有的数量,那多出的盐,又从何而来?

    是私自晒盐,还是与盐场勾结,私下运出来的盐?

    无论是私自晒盐,或是与盐场勾结,售卖私盐,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

    前面齐佑低价卖盐,不过是他的第一步,不痛不痒的安民而已。

    眼下齐佑的举动,方算动真格。

    不但拿盐商开刀,顺便将盐场的官员,一网打尽!

    第九十七章

    仅仅清点了王进昌的一间仓库, 里面盐的数量就不对,远远高于账本上应有的数量。

    曹寅神色黯然立在一旁,心情复杂至极。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想厘清两淮的盐业腐败问题。可很多事情, 他都身不由己, 里面牵连太广, 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结果, 他亦一脚踏了进去,再也无法与其撇清。

    春暖和煦的天, 王进昌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太阳洒在身上, 他眼前隐隐绰绰,看到白光乱闪。

    嗡嗡响的脑子里,惟有一句话在反复叫嚣:王家,今日完矣!

    陈金闻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对身边的心腹吩咐了几句, 悄然后退。

    其他的几家大盐商, 见机不对,趁机纷纷离开。

    齐佑看到了他们的动作, 凉凉移开了目光。

    他要的欠税,应当能收回来了。

    扬州乃至两淮的官场, 很快就能清一清。

    齐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招呼曹寅来到身边,问道:“都看好了?”

    得高端了把藤椅过来, 曹寅哪敢托大再坐。他躬身立在那里,嘴里好似吃多了雪花盐, 苦意蔓延:“此乃在下的失察, 请王爷责罚。”

    “按照律法处置吧。”齐佑没有多说, 朝王进昌那边点了点,“须要记得,先收取欠税。”

    曹寅顺眼看向王进昌,闷声应了是,“王爷放心,王家的欠税,我会先放在一边。”

    齐佑唔了声,问道:“江宁可还缺盐?”

    曹寅愣了下,头不禁埋得更低,说道:“我知道了,待回去之后,马上处理此事。只王爷,阿山大人身为两江总督,此事还需要他出面,我不好越俎代庖。”

    齐佑笑了笑,未置可否:“你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吧。”

    曹寅这时还不忘拉阿山下水,铲除异己。齐佑还挺佩服他,反应快,能抓紧机会,认得清时机。

    至于阿山,齐佑冷笑了声。他的确担不起封疆大吏之职,糊涂的混账,与贪官污吏的杀伤力谁大,还真是无法估算。

    阿山作为康熙的心腹,他不反朝廷的话,就不会有大事。想要拿下阿山,还得再等等,要有足够的罪证。

    曹寅见齐佑不接话,无奈之下,沉声吩咐随从,说道:“将王其昌拿下!”

    王其昌回过神,跌跌撞撞跑到齐佑面前,双腿跪地,嚎丧着道:“王爷,草民冤枉啊!”

    齐佑面色寻常,好脾气问道:“你哪里冤枉了?这些多出来的盐,你能解释从何而来吗?”

    王其昌噎了下,脑子这时倒转得飞快,为了把自己摘出来,不顾一切喊道:“王爷明鉴,草民都是被逼的啊!卖官盐赚不了几个银子,要给朝廷交税,还要给官老爷们打点。不然呐,这铺子三天两头有差役来查,这买卖哪能做得下去。官老爷们给草民出了主意,让草民卖其他的盐,不算在官盐里面。草民不敢不从,最后赚的银子,都被官老爷拿去了啊。民不与官斗,草民只是本分的买卖人,请王爷明察啊!”

    曹寅听到王其昌半真半假的喊冤,又怒又惊。可齐佑没有发话,他不敢擅自动手,否则显得他心虚,拦着王其昌不要告状。

    齐佑面带微笑,听得很是认真。他转头看向曹寅,说道:“王其昌说得也有些道理。你如何看?”

    曹寅强忍住惊慌,答道:“王爷,商人狡诈,王其昌更甚。证据都摆在了面前,还敢大喊狡辩,可见他所言极虚,岂可随意听信。”

    齐佑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曹寅心头刚微松,齐佑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我有件事不明白,这些年来,两淮私盐泛滥,造成国库亏空。衙门抓虽抓了几个私盐贩子,却还是没解决问题。说明这私盐贩子,真是藏得极深。”

    刚落下一半的心,倏地提了上来。曹寅站在那里,双腿开始发软。

    齐佑不咸不淡道:“王其昌的交待,不无道理,你倒要好生查一查了。

    这句话,齐佑算是点明了,盐商与官府的勾结。曹寅再也不能无视装傻,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后背汗津津的,垂头丧气应了是。

    齐佑目光沉沉盯着曹寅,声音不高不低,却陡然冷了几分道:“看好王其昌,他若是不明不白没了,不会死无对证,只会多一项杀人罪!”

    清越的声音入耳,曹寅太阳穴突突跳,阵阵胆战心惊。

    死了王其昌,还有其他盐商,扬州城买到盐的百姓,都可以作证。

    曹寅强撑着躬身应下,看向瘫倒在地的王其昌,暗自咬了咬牙,手一挥,厉声道:“带走!”

    四周安静了许多,齐佑望着天际明晃晃的太阳,思索了会,交待了李光地几句。让护卫拉了些盐到城隍庙,然后回了驿站等着。

    曹寅那边,倒是机灵得很,不时派人来向齐佑回禀。按照律法,已将王进昌缉拿归案,清点他的家财,先送了现银过来抵税。

    齐佑知道曹寅迫不及待送银子来,有傲气被打击,气不过的成分在。

    抄家一般都是内务府出面,抄到的家财全部归于康熙的私人钱袋。

    齐佑压根儿没将曹寅的这点小心思放心上,更没怕过。

    两淮的盐税,本就属于户部。康熙就是知晓了,也不好意思与户部争银子。他想争,也得考虑到等着加俸禄们官员的反应。

    扬州衙门的官员们,看到时机不对,这时好似都活了过来,一窝蜂赶到了驿站,上门请见齐佑。

    齐佑一概没有搭理,傍晚时分,李光地回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陈金闻等人。

    齐佑坐在大堂老地方,李光地忙了一天,依旧精神奕奕,高兴地上前禀报道:“王爷,陈金闻他们来交欠税了。”

    “这么快就筹措到了啊?”齐佑笑问了句,抬眼朝门边候着的陈金闻等人看去,“都这么晚了,明儿个再收吧。得光明正大,在青天白日下收钱。”

    李光地笑着说是,“朝廷收取赋税,没什么不可见光之处。就得大张旗鼓地收,让那些暗地里的人睁大眼,看得清楚明白!”

    齐佑指了指门边,说道:“他们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坐着吃杯茶吧。狡兔三窟,他们还有其他的库房呢,省得咱们去费力搜了。”

    城隍庙那边,将王进昌库房的盐拉过去,依然早早就卖完了。

    李光地正在愁明日如何开张,这时听到齐佑提起,顿时眼神一亮,连忙将几人叫了进屋。

    陈金闻等人不敢与齐佑同桌,让伙计在旁边摆了一张矮些的桌子,坐在了一边,轮流上前向齐佑李光地回话。

    齐佑说了卖盐的情况,坦白道:“盐快卖空,明日就没盐卖了。”

    陈金闻愣了下,眼珠子一转,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道:“王爷,草民算了下,城隍庙那边卖了两日的盐。余下的,再卖个三五日已经足够,乡亲们都能买到盐。草民努力去凑一凑,将这三五日的盐拿出来。”

    李光地一听,下意识看向了齐佑,不禁佩服他的料事如神。

    齐佑且笑不语,吃着茶不说话。

    人在,家在,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若是与王进昌那般被抄家,就什么都完了。

    陈金闻见齐佑不接话,不敢再讨价还价,一心只求保住陈家。

    心一横,陈金闻将打算收取三文一斤的成本抹了去,说道:“王爷,草民乃扬州人,愿为家乡父老做些善事,请王爷成全。”

    其他几人见状,忙上前跟着表态。齐佑同样只唔了声,未置可否,道:“明儿个早些来清缴欠税吧。其余的,待后再议。”

    陈金闻等人摸不准齐佑的态度,心下难安,略微吃了杯茶后便告辞。

    李光地看着几人着急忙慌离开的身影,沉吟了下,低声道:“王爷,盐场那边”

    齐佑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说道:“这件事,等曹寅忙完后再去解决。我们这边,一是以民为主,二是税收,三是清朗之后,修改盐税,重新发放盐票。”

    曹家与李家在江南说不上只手遮天,至少是能呼风唤雨。

    按照康熙一贯的态度,连阿山都能稳坐总督之位,曹家李家只要不反,估计到了最后,他们不痛不痒被训斥一顿罢了。

    让曹寅出手,等于让他们自己去撕咬。经过这一次,曹家李家在江南,定会树敌无数,元气大伤。

    李光地想到里面的凶险,能避开最好不过,暗自庆幸了下,说道:“王爷说得是,我们这边只管收银子便好。只税银收到之后,要铸成官银,这里面的火耗,该由谁来承担?”

    官银有标准样式,收到的碎银子要溶化后重新铸造,其中产生的损耗,就是火耗。

    因为火耗产生的问题,地方为了与朝廷对抗,滋生出了无数的问题。

    官员肯定不会承担,火耗的这部分,全部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就照着原样送回京城。官银最后要花出去,同样要绞掉。一两官银与一两碎银,都是一两银,不用再横生枝节。此次卖盐,收了无数的铜钱,这些也不用换,换来换去,中间又是一笔差额。”

    一两银子值一千文钱,但一千文铜钱,能在世面上换到的银子,八钱多到九钱不等,并无标准的定例。

    齐佑见李光地怔楞在那里,耐心解释道:“无论是铜钱还是银子,都只是钱财货币而已。就拿以前的以物易物来打个比方,一匹松江细布,假若能换到一石大米。一旦大米,能换到半匹绸缎。一匹绸缎,能换到三匹松江细布。按照正常的计算,一匹绸缎应当换到两匹松江细布才对。不管以铜钱换银子,还是将银子铸成官银,中间的损耗,与平白消失的一匹松江细布,道理一样,根本是不必要的损耗。银子算是整钱,铜钱则是零钱。零换整,或者整换零,该为等价换取。”

    地方苦火耗问题日久,他以前有过火耗归功的想法,与康熙一提,很快就被否决了。

    朝廷公家一样没钱,康熙不同意,也承担不起这笔差额。

    如今齐佑这么一说,李光地听得恍然大悟,不断频频点头。

    官银是为了朝廷方便,好计税,以及控制银子的品相成色。加上刻有官银字样的银锭,用于赈灾等事情,便于防止官员贪污。

    想要杜绝官员贪污,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将银子上的官银字样绞掉,拿去重新铸过之后,谁都认不出来,简单得很。

    倒是每年火耗亏空,摊派增加到百姓身上的税收,从而造成的问题,比起官员贪腐严重许多。

    李光地感慨万分道:“若是能趁机解决火耗问题,真真是天大的幸事啊!”

    齐佑见李光地没能完全领悟他的意思,事情虽简单,却太过敏感,就没多加解释。

    银子与铜钱不一样,银子向来是硬通货,价值稳定。

    而铜钱则不一样,有些皇帝登基之后,会铸造属于自己的铜钱,比如康熙通宝。

    一旦朝廷更迭,前朝的铜钱或被废掉,无法使用。或者因为换了皇帝,大为贬值。

    百姓一般积攒了些铜钱之后,会跑去钱庄换成银子。留有硬通货在手,用于对抗铜钱价值的不稳定性。

    朝廷与皇帝乱铸造铜钱造成的货币风险,全部由百姓承担。

    若是朝廷手上握有大量的铜钱,他们则会考虑到,若是重新铸钱会带来的损失。

    齐佑此举,打算想要遏制住朝廷只管杀,却不管埋的乱政。

    既稳定了银价,铜价,更保障了可怜老百姓手上的那点余钱。

    等到银子运回京城,康熙想要铸成官银,这笔损耗,户部只能咬着牙承担,不会摊派到地方,再加到老百姓头上去。

    要不要重新铸官银,承担这笔火耗,端看康熙舍不舍得。他会不会因此深思,地方究竟是如何平了火耗的问题。

    李光地想起曹寅提到的阿山,加上盐场那边的官员尚没动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忧心忡忡说道:“王爷,盐场那边的官员,曹寅想要拿下他们,估计还是会很困难。按照他们的手段,我猜会推出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想要真正将他们治罪,如今我们手上,还是缺乏证据啊!”

    齐佑老神在在,宽慰他道:“无妨,不着急。”

    李光地见齐佑笃定,虽说将信将疑,到底没再多问。思及白日曹寅的模样,滋味复杂道:“曹寅学识过人,不仅诗词写得好,曹家的戏都是他亲手所写。世人无不称赞,都道其乐善好施,家中清客盈门,在读书人中颇有名声,唉,如今”

    齐佑淡淡一笑,道:“李大人,你若是拥有无上的权势,数不清的银子,足可以成为大清第一清雅之人。”

    没权赚不到银子,赚到了也会如盐商那般守不住。要清名还好,只要博一博即可。

    要清雅却不容易,清雅处处要银子,还要花得让同为清雅之人才能看出。这哪是清雅,而是金山银山堆就。

    李光地想明白之后,摇摇头,哈哈笑了,说道:“我这人啊,总爱瞎想,一下就想多了些。还是王爷厉害,两淮这一摊污泥,许多人折在了里面。王爷不过短短时日,就将要理清了。”

    齐佑淡笑不语。

    不是他厉害,而是他坦坦荡荡,无所顾忌。

    朝廷从不缺聪明,有本事之人。像是九阿哥他们,能将手伸向盐税,也是一大本事。

    李光地索额图,曹寅等人,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

    可他们不一样,投鼠忌器,派系,站队,牵连众多,做事缩手缩脚。

    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各种衡量,心思太过复杂,所以会做不好事情。

    用过饭之后,吃茶商议了一会,齐佑考虑到李光地累了一天,便各自回屋歇息。

    齐佑洗漱之后,在桌前坐着,看着面前写满了官员名字的纸张。他拿着细笔,将一个个官员连上线。

    到了最后,纸上连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最终的一条线,全部指向康熙。

    齐佑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最后把自个儿给看乐了,团皱纸,扔到了火盆里烧掉。

    火刚卷起来,得高轻轻敲响门,放轻手脚进了屋。他取出个蜡封过的油纸包,低声道:“王爷,先前奴才在外面时,陈金闻差人送来了这个。”

    齐佑抬抬眉,得高退出去,合上屋门守在了外面。

    刮掉蜡封,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本的账本。齐佑翻看一瞧,脸上出现了真正的喜悦。

    总算来了!

    第九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 陈金闻主动让管家将藏在其他仓库的盐,拉去了城隍庙。他自己则带着准备好的金银,前来驿站清缴欠税。

    齐佑在驿馆门前摆好了阵仗,清点金银。陈金闻从去时的惶惶不安, 到后来的轻松, 还能说笑几句, 全都看在了前来探消息各路人马眼中。

    此举一出, 扬州城的风向悄然大变。其他欠税的盐商们,陆陆续续拿了盐以及银子出来补税。实在是没那么多现银的, 将家中值钱的珠宝首饰匣子都抱了去。

    上交户部国库的东西, 珠宝拿回去,又是一笔乱账,不知会落到谁手上去。齐佑没要他们的珠宝首饰,宽限了他们时日,只让他们拿去换了金银铜钱来。

    昨日被拒绝在外的官员们, 好似一夜没睡, 青着眼眶萎靡不振,纷纷赶到了驿站。

    齐佑这次没把他们拦在外面, 一个个叫进了大堂,与他们各自说了几句话。

    看热闹的人发现, 这些官员进屋之前忐忑不安,出来之后面若清灰。相熟的同仁之间,连寒暄都没了, 如同惊弓之鸟般,一头扎进了车轿, 四下散去。

    各种消息四起, 最甚嚣尘上的, 当是有官员要倒霉了。

    曹寅自然紧盯着驿站齐佑的动作,一边心急如焚,忙着处理王其昌。一边在不安中,抽丝剥茧分析。

    写给康熙的折子,照着快马加鞭,应当会很快出现在御案前。

    折子虽只是普通寻常的请安折,正因为如此,方能看出康熙的态度。

    若是康熙会批阅折子发还,随意交待几句话,一切照旧,这样才是好事。

    没收到康熙折子的一日,曹寅就无法安睡。

    至于齐佑这边,曹寅早已看得清楚明白,他势必会将两淮的盐业,甚至江南的官场翻过来,彻底整顿。

    曹家绝不能在这次惊涛骇浪中翻了船,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

    想归想,就算想得再透彻,曹寅依然慌乱不已。何况他压根看不清楚,也预料不到齐佑下一步的举动。

    齐佑究竟找官员们说了什么?

    盐商们可是投了诚?

    曹寅敢与阿山叫板,却无法与所有的盐商们斗。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曹家跟着会倒大霉。

    越想越耐不住,曹寅很快将手边的事情交给了属下,着急忙慌跑到了驿站。

    太阳已经西斜,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门边护卫冷冰冰的枪筒上,红光隐隐闪烁。

    匣子里一锭锭的雪花银与金锭,一样蒙上了层光。

    绚丽夺目,冰凉透骨。

    眼前的情形,像是场荒诞的梦,华丽喧哗,却又诡异萧瑟。

    曹寅站在那里,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心生悲凉。

    “僧亡犹见塔,树老已无花。世事虽难料,吾生固有涯。”陆游这首《游山》,莫名在脑子里浮现。

    李光地正在与齐佑说话,他看到曹寅呆着没动,低声道:“王爷,曹子清来了。”

    齐佑抬眼看去,片刻后说道:“来了啊。都已经傍晚了,他的定力尚可。”

    李光地赔笑,想了下,干脆走了上前。曹寅回过神,两人抱拳见礼,问道:“王爷这边可忙好了?”

    李光地答道:“银两已清点完毕,只账册再仔细对一遍即可。”

    曹寅目光从一匣匣的金银上扫过,干巴巴说道:“这么多银子,王爷不当做回事,就这般摆着,王爷真有大将之风!”

    李光地笑道:“王爷的风仪自不用提。倒是敢来抢税银的,只怕是要造反了。我瞧你也累了,进去坐着吃杯茶。”

    曹寅勉强挤出丝笑,先上前向齐佑请安:“王爷,王家那边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办完,我赶来跟您禀报一声。”

    齐佑道了声辛苦,“你们先进屋去吧,我随后就来。”

    曹寅恭敬应是,与李光地进了大堂,在他们惯常坐的八仙桌上坐下。

    伙计端上了茶水点心,李光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曹寅,说道:“我平时不大讲究茶水,王爷也不讲究。先前驿站管事怕我们吃不好,去茶铺买了些今年的明前茶回来。王爷得知后,让得高补了银子给管事。明前茶贵,王爷哪能让一个驿站管事自掏腰包。听说曹府平时吃食讲究,最讲究一个雅字。江宁的碧螺春乃是贡品,这驿站的茶水,不知曹大人可否吃得习惯。”

    茶碗里的茶汤,还算清透,茶叶的形状却欠缺一些,叶片不均匀,有大有小。

    明前是明前,明前茶亦分品相。曹寅只须过一眼,就知道这碗明前茶,不过是中下品。

    李光地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齐佑不拘小节,不将就排场享受。

    曹寅感到惭愧,更多了层不安。曹家的富贵名声在外,比起王爷还甚。他无法开口辩驳,道谢后,端起茶碗吃了两口。

    茶水泛着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曹寅放下茶碗,思索了下,打定主意,诚恳道:“李大人,您就跟我透个底,王爷究竟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李光地诧异地挑眉,坦白道:“瞧曹大人这句话问得,我真不好回答啊!王爷领了皇上交待的差使,当然是为办完办好差为准。曹大人在此地多年,应当比谁都清楚里面的难处。再难,也得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曹寅听得心又沉了几分,李光地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很不客气。

    虽没明说,却点出了他拿着康熙的俸禄,两淮盐务依然一团糟。此乃他的失察,尸位素餐。

    曹寅再无心吃茶,神色郁郁,怔怔把玩着手上的茶碗盖。

    李光地见状,亦没再做声,不紧不慢吃着茶。

    没一会,齐佑进了屋。曹寅如同笔直的剑,嗖一下往上拔起身,惊了对面的李光地一跳。

    齐佑接过得高递来的热布巾擦拭手脸,随和地道:“都坐吧,无需多礼。”

    曹寅谢恩后坐下,李光地正伸手过去拿茶壶,被他飞快一把抢了过去。

    李光地掀起眼皮看了眼,手转向了旁边的点心碟子,捡了块绿茶酥慢慢吃。

    齐佑接过曹寅递来的茶水,颔首致谢,吃了两口茶,挑选起桌上的点心。他看李光地在吃绿茶酥,跟着捡了块吃,顺便招呼曹寅:“你也吃些,不管合不合胃口,先吃饱要紧。”

    曹寅不知其意,听到齐佑这般说,就捡了块咬了一小口。

    绿茶酥做得甜,比起惯常吃的,几乎无法入口,曹寅强硬撑着吃了两块下肚。

    吃完点心,齐佑再喝了半碗茶,呼出口气,说道:“税银之事告一段落了,总算能歇口气了。”

    曹寅猛地抬眼看向齐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既然税银之事告一段落,齐佑是否就要回京城去交差,江南两淮的官场,跟着就告一段落了?

    曹寅直觉没这么简单,光盐场那边的官员,都尚未处置。

    果然,齐佑看向他,肃然说道:“王家那边的事情处置之后,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此事的官员了。尤其是盐场那边,里外勾结,监守自盗,实在是罪大恶极。如今他们被军营看管着,你前去接手过来,你一定好生办理此案,还两淮百姓一片清朗的天!”

    曹寅嘴张了张,最终垂下头应了。

    齐佑紧盯着曹寅,继续道:“先前扬州的官员来找过我,我与他们说了几句话。至于我说了什么,你应当很想知道。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告诉他们,伸手收取过好处的,都赶紧将银子吐出来,收归户部国库。里面涉及的官员实在太多,不仅仅是扬州,还有江宁,苏州等地。你盐场那边处理好之后,涉及进盐务中的官员,你再一一处置。”

    曹寅听得后背直发凉,放在桌下的手不受控制抖了抖。

    来了,终于来了!处置了盐商,终于轮到了江南官场!

    蓦地明白过来,齐佑让他多吃几块点心的意思。

    要他处置平时来往,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曹家不知得得罪多少人,他如何再吃得下去饭!

    齐佑吃了口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缓和了几分,显得很通情达理道:“只你一人还不够,总督阿山作为两江父母官,他总要出一份力。这样吧,你去找他给你搭把手。”

    曹寅竭尽全力稳住心神,说道:“王爷,我知道肯定有官员参与其中,可证据呢?我不敢与王爷相比,只一句话就让他们听话,赶紧掏出罚银啊!何况,阿山大人乃是封疆大吏,他哪能听我指派,恐怕得皇上亲自下旨方可。”

    李光地坐在一旁,此时不由得看了曹寅一眼。他话中有话,不外乎在说齐佑也没权吩咐阿山办事。

    再看向齐佑,他神色自若,李光地松了口气,继续不动声色坐着。

    齐佑唤来得高吩咐了几句,很快,得高进了后院,捧着个匣子出来。

    齐佑接过匣子打开,从里面拿了本账册,随手扔在了曹寅面前:“你看看。”

    李光地见厚厚的账本眼生,与曹寅一样,心一提,眼神紧盯住了账本。

    曹寅下意识感到不妙,怔忪片刻,拿起账本一看,脸刷一下白了。

    账本上记录的官员名字,几乎能将扬州官府的官员一网打尽,再加上几个江宁府的添头。

    上面不仅有曹家,亦有阿山。

    齐佑说道:“你就拿着这个去找阿山。”

    曹寅全身一阵冷,一阵热。

    齐佑既然手上有了账本,肯定还有其他的实证。想要狡辩的,先看看王家的下场。

    从另一方面看,齐佑既然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包括阿山在内,能不能将自己摘出去,端看他们在此事中的作为了。

    曹寅勉强安了些心,手紧握着账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齐佑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这次定得让阿山好好脱一层皮!

    李光地将曹寅变幻不定的神色瞧在眼里,再看向齐佑,情不自禁多了层佩服。

    先前齐佑安慰他不要担心其他官员,他真不是信口开河。若不是留有后手,就是料事如神。

    让曹家与阿山这两个天子心腹去斗,由他们亲手处理自己的下属亲信。

    齐佑这一手,实在是太妙了。李光地感到痛快淋漓,恨不得大饮几杯。

    齐佑对曹寅说道:“他们吐出来的银子,你要清点好,做好账。”

    曹寅没了别的办法,闷声说道:“王爷,若是他们不愿意给,估计要耗费些功夫,还请王爷耐心等待。”

    齐佑不以为意地道:“无妨,能收到多少是多少。不给的,就按照律法处置。”

    曹寅愣住,点头应是。犹豫了下,说道:“王爷,此次涉及到的官员实在太多,若全部按照律法处置,得有朝廷那边的旨意。还有,若将他们都抓了起来,衙门就得空了。”

    这倒是,当官的都抓完了,衙门岂不是没了人当差。李光地一听,跟着看向了齐佑,眼含担忧。

    齐佑淡淡地道:“竖起招兵买马旗,自有当兵吃粮人。当年的万历帝,可是几十年不上朝,衙门里也没人当差。如今不过空缺几天而已,还能替朝廷省不少俸禄。”

    说多错多,反正主意不是他拿,出事有齐佑担着。加上曹家也在里面,曹寅不敢再说话了,起身告退。

    李光地等曹寅一走出门,就迫不及待问道:“王爷,您真打算将犯事儿的都拿下了?他们要是联手起来,恐皇上也不会答应啊!”

    齐佑笑着问道:“李大人,今年刚科考完,你管着吏部,应当比谁都清楚,京城已经有多少人等着派官吧。”

    李光地猛然瞪大了眼,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如今朝廷衙门的现状是,不缺官员,只缺官职!

    虽是如此,李光地一想到他们都没做过官,还是忧心忡忡说道:“京城等着候官的虽多,从县令做起还好,一下派到了知府等位置上,他们能做好吗?”

    齐佑脸上的笑意更甚,带着几分调侃,问道:“李大人,一出仕就做到知府知州的,比比皆是啊。你看曹寅以及阿山的履历,他们都能做好,其他考过科举的,有何处不行呢?反正都是先做人,再做事。论写折子,公函,让他们不用师爷随从代劳,亲自动手,与这群人读书人比,他们肯定比不过。”

    无论是阿山还是曹寅,两人都未曾考过科举,却不耽误他们平步青云。

    如今衙门的职权就那几样,读书,教化,治安,收税。至于本地的发展,基建等各种事情,不在他们的考核范围内。

    能考过科举出仕的,至少在写公函,按照律令规矩做事上,比起写八股文简单太多了。

    齐佑说得还客气了些,做官先做人。做人并非易事,得做到上面有人。最好能直达天听,做到了康熙的心腹,就能位极人臣。

    李光地想到权臣们的履历,他拼了一辈子,起落沉浮,自认为还算官运亨通。一旦与之相比,着实差得太远。

    思及此,李光地神色黯然,说道:“是我想左了。”

    沉默了下,齐佑说道:“李大人,吏部那边事务繁忙,京城的考生还等着你。你收拾一下,押送一部分税银回京。考生们估计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回去好生与他们说,告诉他们扬州这边的实情。顺道给他们醒醒神,让他们要好好当官,当好官。”

    李光地呆了呆,猛然吃惊地看向齐佑,迎着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又缓缓垂下了头。

    也是,齐佑从不打诳语,做一步,何止往前看了三步。他定是预料到康熙为了稳定,不会让江南官场闹得不可开交,更不会让衙门空置。

    只读书人以及候官的人,却巴不得所有的官位都空出来。

    一旦他们知道扬州乃至江南的官员贪腐,能空出如此多的位置,还是肥差。康熙不处置,他们马上会闹起来。

    江南一带乃是富庶之地,朝廷上下,不知多少官员盯着。加上他们推波助澜,康熙不同意也得同意。

    李光地沉吟了下,终是叹息一声,说道:“我惟愿,过几年之后,他们还记得当初的那份热忱。”

    齐佑没有回答,也无法作答。

    只靠着道德远远不够,法制的重要性就在于此。

    在眼下讲法制,就等于讲笑话。

    康熙作为君王,高度集权,是他带头,将大清可怜的法律框架打得稀烂。

    李光地感慨的是,哪怕江南换了一波官员,过两年又回故态复萌。

    体制如此,换汤不换药。

    齐佑灰心了下,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

    盐税一改,户部有了钱,官员加俸禄的事情就很快能执行,高薪养廉。

    待到回京之后,将火耗之事搞定。官员少摊派,他们少了犯罪的理由,百姓得益。

    这边,李光地刚离开扬州没几日,齐佑正在拟定重新发放盐票。康熙比犯事官员履历加起来还厚的急信,来到了他面前。

    第九十九章

    前朝被各方势力推波助澜, 吵得不可开交。

    九阿哥闭门不出,称病不起。

    四贝勒那边传了信回来,有了荷叶他们的帮助,指出了河工上的问题。

    以前的河道修得是表面光, 等于拿金粉糊墙, 表面看上去光彩夺目, 内里却是一团糟。

    压根就不稳固的河堤, 一发大水就冲垮了。

    工部的官员不承认,互相推诿, 急着将自己摘出来。

    康熙真正发了火, 誓要追查清楚。查来查去,伸出去捞银子的手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他的亲信们,几个儿子,除了齐佑之外, 多多少少都沾了些。

    九阿哥沾得最多, 从修河道徭役的每日补贴,到石方土方, 他都有份。

    太子与直郡王哥俩不对付,当着康熙的面, 勉强维持着客气。背过身去,直跟那斗鸡似的,不是顾忌着身份, 估计能直接动手打起来。

    直郡王借着九阿哥还钱之事,对于康熙给太子几十万两的补贴, 酸话小话不断。

    诚郡王也借了银子, 他倒聪明, 趁机跑来向康熙借钱,好去还给户部。

    九阿哥那边一见诚郡王的举动,病立马痊愈了。他有样学样,跑来向康熙借钱,说是家中揭不开锅了。

    康熙想到九阿哥的所作所为,开始气不打一处来。见他跪在面前,跟霜打的茄子样蔫答答。

    加上后宫宜妃因着九阿哥的事情,成天流泪哭泣,病倒在床。

    康熙终是心一软,准内务府补贴九阿哥一些。

    口子一开,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其他儿子们有样学样朝康熙“借”钱。

    直郡王率先跑了来,直言自己穷,张口就要向康熙借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

    康熙差点没气晕过去,将直郡王大骂一通,把他赶了出去。

    直郡王退出时,康熙看到他垂头塌肩,委屈几乎没冲破清溪书屋的屋顶。

    康熙心痛兼悲凉,他们这些不知足的,是要将他这个老子拆掉,连骨头都嚼着吃了啊!

    这些算家事,还有国事。

    京城等着派官的新科进士,私底下动作不断,争抢着能派个肥差。

    无论是中枢,还是地方,差使就那些、一个萝卜一个坑。

    官员在丁忧,致仕,死亡,升迁,被罢官,才会出现空缺。

    致士得七老八十,官员恨不得在位置上干到死。丁忧与死亡,以及罢官都不常见,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缺。

    至于升迁,往上升一升,得要上面的官员同样丁忧,致仕,死亡,或者升迁罢官才行。升到最后,不外乎是朝廷中枢,能空出来的位置同样有数。

    李光地离京之前,前来找康熙深谈过一次。

    康熙想到李光地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特别指明,这次山西与江南的考生,他很不看好。

    山西巡抚噶礼多次被弹劾,康熙念在他是奶嬷嬷的儿子,又曾是身边的贴身侍卫份上,将此事压下了。

    至于江南,曹家李家,乃至两江总督阿山,都是他的心腹。

    康熙相信李光地不会空穴来风,被他当面指出来,虽说当时没发作,心里还是不舒服,面子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一边是对李光地直言不讳的不舒服,一边还是无法忽视他的话。

    在科举成绩出来之后,康熙召见了几个来自山西与江南的读书人。随意问了几句,考了几道他们当地举人试的题,结果很让康熙没脸。

    几人出身好,家中富裕。学问不算太差,却也资质平平。

    山西与江南的文气都算厚重,历年来文人墨客辈出。这两地所出的举人,不应当是如此水准。

    想到江南,康熙不由得看向面前曹寅与阿山的折子。

    曹寅的折子是请安折,普通寻常。他收到后,没有回。

    阿山的折子,将齐佑到了扬州之后的举动一一禀报,明里暗里说江南即将大乱。

    除此之外,阿山还参揍了曹寅,直指他与盐商勾结,是造成两淮盐务混乱的罪魁祸首。

    康熙头更疼了,两淮乃至江南,与朝廷一样皆不安稳。

    屋外艳阳高照,花团锦簇。暮春时节的畅春园,浓绿的树,争奇斗艳的花,小桥流水,美若仙境。

    康熙却无心欣赏,坐在书房里,再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儿子们与朝臣拥簇左右,高呼万岁。康熙却无人可说话,一重又一重的压力,犹如浪潮般,扑面而来。

    齐佑在做什么?

    如若他在京城,面对着眼下各种棘手的事情,他会如何处理?

    以前齐佑一贯的表现,他会一件件,有条不紊处置得妥妥当当。从顺义到北地,已经足够证明,康熙对此深信不疑。

    康熙坐了一会,提笔将大小事,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急递给了齐佑。

    末了特别交待,江南不能乱。

    齐佑看完康熙的信,站起身在不大的客屋里,来回走动。他习惯如此,除了活动身体之外,顺便整理思维,平息情绪。

    从字里行间,齐佑仿佛看到了愈发苍老的康熙,以及他的烦躁与忧虑,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不大准确,今年选秀,康熙选了好几个年轻水灵的姑娘留在后宫。

    康熙知晓齐佑要动江南官场,语重心长讲了一堆道理,叮嘱他以稳定为主。

    尤其是曹家李家,阿山劳苦功高。另外还加上了苏州的王家。

    王家是宫里庶妃王氏的娘家,与苏州织造李煦关系紧密。王氏连生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如今颇为得宠。

    齐佑自嘲地笑了起来,想到《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孙悟空只能收拾没背景的妖怪。其他作恶多端的,最后都被各方势力保下了。

    康熙就是背后最大的势力。

    内务府作为康熙的私库,银子同样来自于民,究其根本还是剥削。

    后宫嫔妃的娘家,基本上都来自内务府。

    九阿哥能到处伸手,与他的外家不无关系。

    宜妃与郭贵人的父亲三官保,在盛京内务府掌关防佐领,深得圣宠,能与一品大员同起同坐。

    三官保的九兄弟,全部在内务府当差。光是这一家子,就能占据内务府半片江山。

    这些皇亲国戚们,不从内务府捞银子,简直对不起自己。

    内务府的钱从而何来,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康熙奴才们到各处为官,上贡的贡品,官员们亦不会自掏腰包。

    皇商与内务府做买卖,皇商要给买路钱,还要能赚钱。就只有垄断,以及欺行霸市。

    内务府底下的各处织造做买卖赚钱,齐佑好像还没有看到他们有过盈利,连本钱都没还过。

    康熙最大,真正一本万利的生意,除了卖藩国的贡品,就是抄家得来的进项了。

    齐佑缓缓走回椅子坐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从一边,斜伸出来一枝怒放着,如碗口大朵的雪白琼花,将窗棂分成了两半。

    浓郁的花香透过窗棂纸,呼吸间隐隐可闻。齐佑微闭上眼,深深呼吸,将心底的那股郁气努力压了下去。

    情绪无用,尤其是对着康熙。

    齐佑叫来得高,吩咐道:“去将盐商们叫来。”

    得高领命而去,没多时,陈金闻他们就赶到了客栈大堂。

    齐佑没有废话,直接宣布了盐税以及盐票的事情,“朝廷降低盐税,定制盐价。你们是否有意重新领盐票,只给你们一天的时日考虑。明日这个时辰,我没有得到反应,就当你们自发放弃,我再另寻他人。”

    陈金闻等人,突然听到盐务的大变动,一时都楞在了那里。

    以他们常年做生意的敏锐,不用细算,清楚知晓,以后想要靠着盐发大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齐佑如今售盐的价钱来算,以后他们卖盐,就跟杂货铺子卖货物一样,赚不了几个大钱。踏实做,做得久了,不失是一项稳定的进项。

    前后一比较,落差实在是太大。陈金闻看了同行们一眼,他们的神情中,窃喜与失落兼顾。

    窃喜的是,扬州许多官员下了大牢,他们没有跟着倒霉。

    失落的是,赚的银子少了。

    盐价官府指定,盐税低了,盐场那边再一整顿,私盐之路彻底断了。官员们伸手要钱,也要他们有大利可图,没人会傻得,为了区区几个银子去冒抄家之险。

    陈金闻此时,对齐佑的魄力与本事,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与齐佑打了几次交道,陈金闻自诩得了些他的做事方式,斟酌了下,开门见山问道:“王爷,草民多嘴一句,如若我们对盐票没了兴致,王爷打算以后让谁来出售盐?”

    其他几人听到陈金闻一问,同时紧张地看向了齐佑,等待着他的回答。

    扬州城里的买卖人多如牛毛,买卖做得大的,不屑来参与这点利。做得小的,朝廷估计看不上他们。

    只有他们这些人,其他买卖也涉及一些,主要还是以盐为主。如今一改政令,等于是要断了他们的生路。

    尽管没有被抄家下大狱,也已经是抽筋断骨,元气大伤了。

    齐佑没有隐瞒,坦白道:“我相信各家杂货铺子会很有兴趣。”

    屋内众人都呆在了那里。

    对,还有杂货铺子!

    他们看不上的,杂货铺子却会当做宝。缺酱油灯油,却缺不了盐。无论什么时候,盐与银子一样。都是硬通货。

    陈金闻脑子转得最快,他们若拿了盐票,再铺下大摊子,找掌柜伙计来卖盐,就没什么利润了。

    齐佑的话,使得他眼前一亮。待拿到盐之后,可以放给各处杂货铺子去售卖。

    哪怕一斤盐赚不到一文钱,积少成多,事少轻松,跟那扬州城千百年流淌的里运河一样,钱财源源不断。

    当即,陈金闻就拍了板,上前一步恭敬地道:“王爷,草民愿与以前一样领盐票。”

    其他人见到陈金闻表态,有那机灵的,跟着表了衷心。

    余下的人犹豫不决,想着还有一天的功夫,得深思熟虑之后再决断。

    齐佑没有勉强,让其他几人先行回去,马上给陈金闻他们立了盐票文书。

    对于盐票的事情,齐佑经过了深思熟虑。

    让杂货铺子直接卖盐,省了中间商,但会给盐场那边增加麻烦。有盐票的小商贩多了,势必要加多盐场的官员,造成官府官员冗忱,没省钱还多了支出。

    小商贩与大商贩们一样,都是图利。人多且杂,不利于管理。

    大盐商们就是那穿了鞋的,顾忌比小商贩多。批发盐给他们,一出事能找到人,他们还具有善后的资本。

    齐佑故意提杂货铺,也是给他们指一条路。

    像是陈金闻这般头脑灵活的,马上就领会了。齐佑不担心其他几人会不来拿盐,其实这几人就足够,估计他们还会从中拦着。

    竞争的人越少,他们才越有利。

    齐佑大刀阔斧改了盐税,押送着银子离开扬州,去到江宁,督促曹寅与阿山抓紧办案。

    在康熙再来信之前,齐佑赶着将江南这边的官场大扫荡了一翻。

    那边,李光地回到京城,将江南衙门空缺之事传了出去。

    康熙看着大船的银子,户部尚书马齐的欢呼,以及等着加俸禄官员们的欣喜若狂,已经无力回天。他眼睁睁看着江南大变,捏着鼻子开始派官去填补衙门空缺,着手审理江南的贪腐案。

    这边,齐佑押送着剩余的银子回了京。康熙怀着说不出的心情,召见齐佑。

    齐佑请过安之后,觑着康熙黑黄泛油的脸,想了想,老实交代道:“汗阿玛,王家我拿下了。至于曹家李家加上阿山”

    他双手恭敬将布包放在康熙面前,道:“这是账本。如何处置他们,全由您做主。”

    康熙几乎没背过气去,沉下脸,怒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十五十六,都是你的兄弟,你们让他们的脸面何处搁?”

    齐佑沉默了片刻,说道:“汗阿玛,在内务府转一圈,全是兄弟们的亲戚。其他人我管不着,只按着您的旨意办差,将手伸向国库的抓了。”

    康熙被噎住,想到这些时日,朝堂上下的变动,目光黯淡下来,盯着齐佑,说道:“老七,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齐佑认真考虑一下,平静道:“我离开时,扬州的琼花开得正盛,洁白如雪。那天,我听到私塾的学生们在读大唐卢伦的《孤松吟酬浑赞善》这首诗,‘回首望君家,翠盖满琼花‘。”

    康熙一时不解,愣愣看着齐佑。他清瘦挺拔,神色沉静。站在那里,不似花,不似树,似水。

    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

    齐佑缓缓说道:“我想到汗阿玛督促国子监在着手整理《全唐诗》。一路上,我都在深思,大唐流传下来的文明,给这片土地上百姓,带来了什么启发呢?汗阿玛,您想要的,究竟是何种模样的天下江山?”

    第一百章

    齐佑问, 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康熙想要的,当是盛唐最繁华的天下。

    在历朝历代中,康熙最喜欢大唐灿烂的文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文人志士集聚的长安, 万国来朝的繁华。

    他盼着能做一代明主圣君, 如开元盛世中唐太宗, 唐明皇那般。

    成也萧何败萧何, 唐明皇治理下的后期大唐,历经“安史之乱”, 大唐至此一蹶不振, 疆土四分五裂。

    思及此,康熙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从心底深处来说,他不敢保证自己比唐明皇还要厉害。

    当年他八岁登基,各种强权势力环伺左右,费尽心机后才真正主政。

    唐明皇却不比他好多少, 父母皆死于非命, 在祖母武则天手下小心翼翼求生。历经生死,幽静多年, 最后方杀出重围,登基为帝。

    执政初期的唐明皇, 励精图治,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大唐如中原明珠般璀璨夺目。

    后来的唐明皇,宠幸纵容亲信,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心怀鬼胎的安禄山。宠妃杨贵妃的娘家鸡犬升天, 后戚干政。

    同为帝王,康熙认为,当时的大唐面临何种境况,唐明皇肯定没看明白。

    哪怕再愚蠢的帝王,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江山陷入分崩离析。

    先前齐佑说,在内务府走一圈,遇到的全是兄弟们的亲戚。

    宜妃的娘家阿玛加上叔伯侄儿,加起来几十人,全在内务府当差。

    这些人都是他一手任用,宜妃的阿玛三官保在世时,哪怕是一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被御史参奏,他并未理会。

    从此以后,得宠的包衣在朝廷大员面前趾高气扬,无视各自的差使等级,逾越品级的风气蔓延了开来。

    宜妃能与杨贵妃比吗?康熙当然不承认,对于外戚他一直打压提防。

    康熙脸颊抽出了下,估计唐明皇当年亦如他这般想,只想给心爱宠妃家人些脸面与好处罢了。

    九阿哥的嚣张,宜妃娘家的嚣张,与杨国忠等人又有何不同呢?

    噶礼,阿山,甚至曹寅他们,会不会是另外的李林甫与安禄山?

    唐明皇没能察觉的,康熙扪心自问,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他们都贪婪无度。

    无论康熙如何找理由,有再多的身不由己,因为他的放纵,他们手伸得越来越长。

    已经入夏,康熙感到手脚阵阵冰凉。

    第一次有人敢问他这些话,他想了又想,却不敢再想下去。累得撑住头,试图平缓里面咚咚跳着的疼。

    深呼吸一口气,康熙口干舌燥,抓起已经凉了的茶碗,猛地一口气灌下去。

    凉茶沿着喉咙滑落,他觉着稍微缓过了气,抬头直视着齐佑,哑声道:“老七,你觉着天下江山,应当是何种模样?”

    齐佑神色坦然,想也不想答道:“太平祥和,国富民强,百姓真正安居乐业,有尊严地活着。”

    康熙浑身一震,喃喃道:“尊严”

    齐佑不紧不慢地道:“汗阿玛,人人应当有信仰。不是信奉某个教宗,而是会自我约束。道德教化,会有一定的作用,还得加上律法。律法为主,给人警示与惩戒。当律法被破坏殆尽时,就好比房屋的房梁,地基开始毁坏,崩塌。强撑着,也撑不了多久。牵一发而动全身,律法不存,礼仪道德跟着消失。人连活着都难,尊严这些休得再提。反之,若是百姓活得有尊严,则足以表明,他们生活在兼容并包的国度,官员们是真正在做事,而不是在统治他们。”

    他停顿片刻,说道:“官员的俸禄,乃是百姓所缴纳。他们万万不能同意,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养着一群欺凌他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

    康熙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齐佑自小就说过,是底下的奴才供养着他,故而他要回报他们一二。

    这些年来,齐佑也一直没忘记他的许诺,身体力行为百姓做事。

    康熙以前不同意齐佑的想法,他们是皇室,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底下的百姓,本就该为他们卖命。

    事实证明,齐佑为了他们,开荒,办学,推广种植番薯与洋芋等等。经过他治理的地方,无论是人口或赋税,都有大幅提高。

    尤其是顺义,尽管这里达官贵人的庄子加上皇庄,几乎占据了顺义全部的土地,发展早远超宣化府,甚至比关口张家口还要繁荣。

    顺义的马场被缩小,有一部分还做了百姓的耕地,上泗院退出,变成了养牛场。

    原来在马场当差的人,齐佑并没有让他们离开,保留了他们的差使,让他们改放牛。

    留下来的人,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拿原来的俸禄。二是承包牛场的耕牛。

    假若承包一定数量的耕牛,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的银子,余下的银子,则归自己所有。

    当年选择拿俸禄的,都后悔不已。几个大胆承包的,靠着卖小牛犊,耕种季节赁出耕牛等,赚得盆满钵满。不用贪污,发财也发得心安理得,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康熙高兴的,是拿了出海海贸的那几家,缴纳上来的税银。

    宁波一地有三家海商,他们几家缴纳的税银,能占宁波府所有铺子三分之一的商税。

    康熙思忖片刻,揉了揉眉心,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老四过几日要回京,河道那边的事情,你去给他些主意,帮着想法子处理好。唔,江南那边拿下的官员,就按着律令审吧,你抽空盯一盯,免得有人徇私枉法。”

    想到齐佑带回来的银子与铜钱,康熙想吩咐他去铸成官银,话到嘴边又一转,说道:“老七,从扬州运回来的都是些碎银加上铜钱,你是作何打算?”

    齐佑坦白道:“汗阿玛,铸造官银产生的火耗,地方衙门没有能力来承担,这笔缺损,肯定要由百姓来承担。比方产生了一百两的火耗,衙门摊派下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雁过拔毛,他们绝不会放弃能伸手的机会。这可是正大光明的摊派,朝廷亦心知肚明。”

    对于火耗的事情,康熙自然一清二楚。他为了江山太平,无数次给百姓免税,当然不想这笔税收,再转嫁到百姓头上去。

    可让户部来承担这笔亏损,他就算舍得,有时候也舍不起。户部没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赈灾,打仗,官员俸禄,都需要银子。

    齐佑道:“火耗本不用产生,银子或者铜钱,都是用于交换的钱币。如果能承担得起火耗亏空,干脆将火耗归公,铸成统一的钱币当然是好事。但从眼下朝廷的状况来看,我认为是不必要的损失。完全可以将这笔火耗亏损,拿去做别的事情,比如投入学堂,鼓励百姓的创造上。”

    康熙思索了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再一想,反正都是实打实的钱财,他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说道:“你赶路辛苦了,先回去洗漱歇息一下吧。西郊的庄子,你还是第一次去,先回去看看习不习惯。等歇好之后,再来畅春园好生逛一逛,别到时候迷了路。”

    齐佑应是,起身告退。离开清溪书屋,前去给戴佳氏请了安。

    畅春园里的景色多,院子少,后妃多。戴佳氏的院子里,跟着住了足足四个年轻的小答应。

    齐佑不方便在此多留,吃了午饭之后就起身离开。上了马,行了约莫两里地,来到康熙赐给他的庄子,门口的匾额还空着。

    下马仰头看了一会,齐佑对等在门口得高道:“等下我写个名,你拿去做块匾额来。”

    得高躬身应是,说道:“王爷,先前奴才已经四下查看过,宅子里什么都不缺,皇上已经差人将屋子布置好了。奴才不知王爷喜欢哪间院子,就没先自作主张。等王爷选好之后,再安排人手伺候。”

    齐佑的院子从不让生人伺候,他所用的人不多,除了得高桂和之外,有几个是在顺义所选。贴身伺候的人,全都已经跟了他多年,稳妥放心。

    想到康熙与梁九功都老了许多的模样,齐佑看向得高与跟在身后的桂和,他们跟着他到处跑,累归累,精神头倒十足。

    虽是亲爹,齐佑还是比较偏向于,康熙都是自找的。

    看在眼前庄子的份上,毕竟康熙的儿子多,慈父心要分成多份,着实难得。

    加上改革引起的混乱,都是他一手促成。齐佑叹了口气,准备休息缓缓,任劳任怨善后。

    院子的建筑风格,非京城常规四合院,偏向江南园林式样。

    齐佑挺喜欢这种格局,他选了间临湖的院落常住。

    湖里碧波荡漾,靠岸边还停着一艘扁舟。湖里的一边,荷叶连连,偶有带着粉色花苞的尖尖冒出头。

    沿着九曲游廊,来到挖出来的湖心亭里。亭里布置了竹塌,四周挂着纱绡,风吹过轻摆摇晃,凉爽舒适。

    齐佑看得满意,打算在这里午歇。得高带着人打了水,拿了换洗衣衫来。

    洗漱完,换上舒适的便服之后,齐佑刚准备歇息,桂和跑了来,说道:“王爷,直郡王来了。”

    齐佑知道直郡王性子急,这个时辰跑来,不见的话,他又得一大堆的抱怨酸话。无奈,翻身坐起,说道:“你去领他到这里来吧。”

    桂和领命,没一会,直郡王走得衣袍下摆惊涛骇浪般摆动,一头一脑的汗来到了凉亭。

    齐佑见礼,抬眼看去,不过短短几个月没见,直郡王黑了许多,还胖了些。从他不断喘气,眼袋垂下,满脑门儿的油的模样来看,他是浮肿虚胖。

    直郡王手不断在面前闪动,上下打量着齐佑,又转头四下张望,怪叫道:“老七,你还真是会享受,瞧这湖,啧啧,这亭子,景致真好!”

    不待齐佑回答,直郡王一屁股在塌上坐下,接过桂和递上来的布巾擦拭着头脸,不满哼了声,抱怨道:“汗阿玛待你真好,庄子宽敞不说,里面种的都是奇花异草。进了影壁,庭院里那几颗银杏树,得有上百年了!你不知道,这座庄子,太子爷看上了,老三,十四都看上了。他们向汗阿玛讨要过,汗阿玛没有答应,原来留着给了你。”

    齐佑真没注意庄子种着的花草树木,更没注意到什么银杏。

    看着酸气冲天的直郡王,齐佑不由得笑起来,好笑问道:“大哥,您没看上这座庄子?”

    直郡王噎了下,斜了齐佑眼,直言不讳道:“我也看上了,跟汗阿玛要过,他没给。罢了,给你就给你吧,你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要知道,几十万两银子,修座小紫禁城都绰绰有余,你一座庄子算什么!”

    齐佑见直郡王还念念不忘太子的几十万两银子,失笑问道:“大哥,您这个时辰来找我何事?”

    直郡王扬首吃了几口温茶,放下茶碗,凑上前紧盯着齐佑,说道:“老七,你这一趟出去,将扬州,江南衙门的官员都快搬空了。可最肥的几个差使,人还没动呢。你给我透个底,这些位置,可会空出来?”

    最肥的几个差使,当是两江总督,江宁织造加上苏州织造。曹家李家与阿山,先前康熙未曾提及。

    齐佑眉毛微抬,不客气问道:“大哥,你想安插谁过去?”

    直郡王迎着齐佑深幽的目光,下意识别开了头,干巴巴道:“这几个地方,哪是我想安插谁就安插谁,得看汗阿玛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安插不进去,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指太子,齐佑心下了然,也没有戳穿直郡王,说道:“汗阿玛没有提到他们,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如何。”

    直郡王相信齐佑,若是他知道,却不宜说的,就会干脆沉默。经由他口说出来的,都是真话。

    想到太子也得不到好处,直郡王就放心了。他先将此事抛到一边,准备静观其变。

    放下一桩急事,直郡王有了闲心打趣齐佑,说道:“这次你将十五十六的外家办了,可是彻底得罪了两兄弟。王氏得宠,十五十六被汗阿玛看做眼珠子般疼着。他们两人,与老八他们玩得好,兄弟手足情深。”

    齐佑在京城的时日少,康熙的儿子们实在太多,他只与曾一起上过学的熟悉些。

    其他年幼的兄弟,他都只在去年回京过年时,在筵席上见过一面。还有好几个小的,连见都没见过,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得罪不得罪,齐佑并不在乎。直郡王的话却很有意思,王氏与苏州李家有关,十五十六与八贝勒他们相好。

    直郡王起身走上前,撩起纱绡望着亭外的湖泊。片刻后,他回转身,揶揄道:“老七,你还没成亲,身边也没个女人伺候。有些事情啊,你不懂。有的女人身子软得,跟那湖水一样。”

    他放下纱绡,手朝湖里面指去,“女人的眼泪,也跟水一样。红着眼朝你嘤嘤抽泣,就是铁石心肠都得融化了,恨不得将心都掏了给她,哄得她开颜。”

    直郡王的言外之意,莫非说王氏得宠,会向康熙求情。他在提醒齐佑,康熙会被吹了枕边风,放过王家。

    如果康熙连王家都放过,那曹家李家,加上阿山他们就更没事了。

    曹家李家没事,八贝勒九阿哥他们就没事。等到蛰伏些时日,在江南可以势头再起。

    齐佑只静静听着,淡笑不语。

    直郡王被局势逼得太急了。

    急了就会乱投医,钻牛角尖。

    他要争的这个大位,明面上的劲敌是太子,其次再是其他兄弟。

    眼前的局面,八贝勒他们的势力越大越好,可以分担一些太子的火力。

    这也是齐佑留着曹家李家与阿山,没动他们的原因之一。

    直郡王想要借齐佑的手,处置几家,打压八贝勒一系的势力。

    齐佑当然不会沦为他的打手,更不是为了那个大位,所谓的权衡手腕。

    拿下几家,对齐佑来说有一些难度,却不会太大。但因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会彻底激怒康熙。

    再说拿下几家之后,体制没改,新去的人不一定比他们好。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上上之策。

    齐佑将他们留给了康熙处置,算准他最后只会不痛不痒训斥几家几句,将阿山调职,再罚点银子。

    让他们吐出银子,就达到了齐佑的大半目的。江南官场曾大换血,新官上任,总先得提着脑袋做事。

    盐这一块没了油水,齐佑估计他们会把手伸向海贸。海贸这一块,就是齐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有他在,他们边都沾不到。

    留着八贝勒这一派的势力,让他们彼此在京城中混战,厮杀。

    等到婚后离开京城,埋头做他的实事。再过几年回京,就可以等着坐收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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