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伤好
且不提唐诀留云谣在身边究竟要作何, 他找太医治云谣身上的伤却是丝毫不含糊的。
不过才短短两日的时间,云谣就可以下床了, 右手也好得差不多, 虽说背上的伤依旧很疼,不过已在恢复期, 要不了几日便能结痂,届时等痂慢慢脱落,便算好了。
唐诀说要封她做御侍,便是皇帝的贴身宫女,故而在坤韵殿旁边空了间房间作为她平日里休息的地方, 地位瞬时与尚公公拉平。就连小顺子见到她都得喊一声云御侍, 云谣在两日内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差别对待感到不太适应,有些走在云端的感觉, 脚不着地。
她当莹美人时都没这个面子,尤其是晏国本朝皇帝不爱流连后宫,后宫里的妃子见了皇帝身旁伺候的太监都得面带微笑。尚公公在宫里的地位无人不知,谁见了都得客气着, 云谣成了另一个‘尚公公’,她有点儿开心, 还有点儿忧心。
她能下地之后, 唐诀就让人把她的住处收拾出来了,也是, 她总不能一直睡着皇帝的床, 反而是唐诀这两日一直在批奏章, 晚间云谣没见他睡过,白日他就在软塌上纳凉休息会儿。
早一些将龙床还给唐诀,云谣也心安一些。
她在床上趴了两日,坤韵殿的太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终于能走路了,云谣在房间内是待不住的。
除非有人来坤韵殿,否则她就在坤韵殿外附近的花园或者长亭内转悠,这莫名多出来的奇特女子,就连禁卫军都对她心生好奇。
午间云谣吃完饭就在屋里休息,正好从开着的窗户看见匆匆过来的几位大臣,她不认识这些人,只见他们走进了坤韵殿,没一会儿又出来,面上带着喜色,似乎是讨了赏赐。
小顺子从云谣门前走过,云谣趴在窗户上朝外探出半个脑袋,问了小顺子一句:“那几位是何人?来做什么的?”
小顺子对云谣行礼,而后道:“那几位是户部、礼部、宫中善音司的大人,此番,是来与陛下确定天子诞辰日的流程的。”
云谣哦了一声,想起来唐诀来锦园虽说是避暑,实际也是过寿,算着时间,就在五天后。
挥了挥手让小顺子离开,云谣正准备回屋躺着,却有瞧见不远处坤韵殿的门口,一身玄衣的唐诀朝她这边看来。他脸上挂着浅笑,扇子轻轻晃动,这表情莫名像是一句:被朕抓到了。
云谣抿嘴,还是站好,然后从屋里走出去,站在门前遥遥对对方行了个礼,这就准备回去了,却没想到唐诀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走路与他的性格倒是不太相同,依云谣对唐诀的近身观察,他不是个急性子,所有的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他走路倒是很急,步伐跨得大,衣袂飘起,两袖招风,等站立在云谣跟前时带来了一股坤韵殿的凉风,还有他身上的浅淡熏香气味儿。
云谣抬头望着他,唐诀的心情倒是颇好,扇子往云谣额头上敲了一下问:“傻了?”
云谣嘶了一声,伸手揉了揉额头问:“陛下这算是体罚吗?”
“朕不爱体罚。”唐诀依旧笑着:“只爱杀人。”
云谣觉得背后刮过了一阵凉风,还没好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陪朕走走。”唐诀说完,与云谣擦肩而过。
他不走坤韵殿正门,看样子似乎打算从小路往其他园林景致里头去。
唐诀刚从云谣的住处离开,云谣就回头对着几个禁卫军招了招手,然后跟在了唐诀身后,随行的禁卫军与他们俩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云谣让人跟着时,唐诀倒是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惊喜,眼前女子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
即便是赏景唐诀的步伐也快,云谣总觉得所有路边的景致小皇帝看得都挺囫囵吞枣的,等离坤韵殿稍微远了些,唐诀才在一个长亭里头慢下来,望着长亭边上的小池塘,水里还有鱼儿戏闹,红黄两条,钻来斗去的。
唐诀忽然开口问:“你可有回思乐坊去看看的打算?”
云谣愣了愣,她倒是有些想过,在昨日能下床时,还得了御侍的身份,本打算回去讨一口气的。不过一来她身上的伤还没好,二来……她这个御侍的身份貌似目前为止只有坤韵殿的人知晓,走出去也未必能‘狐假虎威’。
云谣道:“陛下若能借二十个禁卫军给我撑场面,我便回去瞧瞧。”
唐诀微微皱眉,表情有些古怪,又像是哭笑不得:“出息呢?”
云谣垂眸笑了一声,她也觉得这样挺没趣的,即便到了思乐坊能张牙舞爪了,她也不能真把里头的人怎么样。
“五日后,是朕的生辰。”唐诀道。
云谣点头:“我知晓。”
唐诀突然停了脚步,嘴唇微张有些欲言又止,他顿了顿,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着云谣,道:“届时你与尚艺站在一起,随行伺候着。”
云谣瞳孔略微收缩,这便是要告诉整个儿皇宫和大臣,身边从来不留宫女的小皇帝十八岁长大了,要在身旁留女人了,呸!她届时是御侍的身份,恐怕后宫里的娘娘们的矛头都会往她这边指,毕竟于那些女人而言,她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么一想,云谣觉得御侍的身份也么那么好了,总觉得自己将来危机重重,即便不用和宫里人争风吃醋,也得和她们斗智斗勇了。
唐诀看出云谣若有所思,便道:“放心,朕会给你找个盾,而且……必须得好用才行。”
云谣抬眸朝他望去,方才还有些担忧,不知为何唐诀只说了‘放心’二字,她还当真把心给放下来了。
“什么盾?”
唐诀没说穿:“届时你就知晓了。”
云谣抿嘴,见唐诀步伐又快了,于是跟上去问:“陛下帮我这么多,我能帮到你什么?”
他留自己,必然有目的……一定是有目的的。
云谣即便很想信任小皇帝,可她也不是那般天真无邪的人,哪儿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难道当真是因为她曾为他挡过刀?
唐诀朝她瞥了一眼,嘴角挂着轻笑:“你能为朕做什么?不如下一次朕挑灯夜读,你来帮朕磨墨?”
云谣:“……”
莫名有种被调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红袖添香,也不错。”唐诀轻笑着说。
云谣撇嘴,她确定自己是被调戏了,伸手将被风吹到脸上拂过的发丝拨开,指间触碰下的皮肤,烫得厉害。
云谣不知唐诀是去何处,只是跟着他一路走,小皇帝也不累,只是这大热天云谣脚慢跟不上,背后起了一层汗,这个时候伤口已经有些疼了,再朝前看,唐诀与她隔了好一段距离。
这条路不是往思乐坊的路,看来他不是打算替自己去出气,而且也不是前往皇后或者淑妃住处的路,云谣几日前负伤求救时找到过皇后和淑妃的住处,与这里相差甚远。
反而越往前走,景致越少,散树较多,没什么规则地生长着,地下走着的石板路也变成了石子路。直到唐诀站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才停了,树荫之下的夏风有些大,他回眸朝云谣看了过来,面色柔和。
云谣加快步伐走过去,左右看了两眼,问:“这是何处?”
唐诀的扇子已经合上,朝路尽头的指着说:“走到那儿右转,朕可以送你一条命。”
唐诀说这话时,云谣顿时觉得脚下有些软,她眨了眨眼有些怕,不自觉往唐诀那儿靠过去压低声音小心地问了句:“你……你不会把思乐坊的师父杀了抛尸荒野让我去认领吧?”
唐诀又一扇子敲在了她的脑门上,这回比上回更疼,云谣伸手捂着额头,心中无语,唐诀道:“朕只在这处等你一炷香的时间,若错过了时间,朕就未必有好心情答应你了。”
“答应?”云谣不明白,答应她什么?
路尽头的转角处,一条可以送给她的命又是什么?
心中疑惑,若不去看,她觉得靠自己猜肯定是猜不出来的,于是转身朝道路尽头走去,因为只有一炷香的视线,故而她步伐加快了不少。
唐诀望着带着点儿小跑的女子背影,微微抬眉,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歪脖子树上落了一只小鸟儿,正吱吱喳喳地叫着,唐诀抬眸朝树梢望去,展开扇子扇风道:“这处倒凉爽。”
云谣走到路尽头便听见声音了,喊骂声很大,男的有,女的也有,路尽头右转,一道迎春花丛后,便是窄窄的门。围墙颇高,门上什么都没挂,锦园多年没人来,唐诀来之前说是全都翻修了一遍,显然这处不在翻修内,云谣突然有些不敢进去了。
“快些!衣服若洗不完,晚上也别睡了!”太监的声音响起,其手中还握着鸡毛掸子,说着时不时朝身边的人敲几下。
云谣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看,一个地位高一些的宫女倒是眼尖,云谣只看见好几排人在里头干活,没瞧出什么来,那宫女率先发现了她。
“门口是何人?”宫女尖着嗓子问。
一时间正在干活的人都朝云谣望过来,这回云谣看见了眼熟的人了。
脸上还挂着泪的秋夕瘦了一大圈,正坐在石头上洗衣服,她头发有些乱,看样子似乎没挨几次打,不过依旧落魄得可怜。
云谣心中怔了怔,跳得厉害,她忽而想起唐诀说的话。
“鬼鬼祟祟的,出来!”那宫女道。
云谣抿嘴,从门后走出,她一身华服,明眼人一看就知她非寻常宫女。
32.借威
云谣的出现让院子里的人短暂停下手中的活儿, 除了那朝她问话的宫女之外,其余领头的人又开始呵斥, 手中的竹竿或扇子对着没好好干活的人就打。
秋夕聪明, 瞥了她一眼,瞧着不认识, 便继续干活,少了这一顿打,不过云谣看着依旧心里不舒服。
当初秋夕在赋竹居里伺候她,虽说那时云谣只是个美人,赋竹居地方也不大, 不过帮着干活的宫女还有两个, 轮不到秋夕洗衣烧饭。她也就是帮云谣端茶倒水,陪着说说话儿, 干些轻松的跑腿活计罢了。
云谣当初逃跑时有想过秋夕或许会被连累,但她一个宫女,最多是被分派到别的宫里去,加上云谣对小皇帝也算是以命报之, 秋夕是她手下的人,怎么着都不至于落入现在这个境地。
这里……就像是宫中的掖庭, 专门罚那些犯了大过错的人。
“你是哪个宫里的?我怎么没见过?”那个年长的宫女朝云谣走过来, 等站立在云谣跟前了才发现云谣比她高一些,于是昂着头看, 也没谦卑着姿态。
云谣没说话。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宫女不耐烦道, 推着云谣的肩膀让她往后退两步, 然后用脚带上了破旧的门。
站在门前的云谣脑子有点儿晕,她似乎明白过来唐诀的用意,没有片刻犹豫,她便转身朝那棵歪脖子树跑去。
唐诀正在树下乘凉,这个角度还看不见跟过来的禁卫军。身形高挺的男人孤单地站在树下,脸上笼着一层落寞,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两只鸟儿,忽而吹了一声口哨,那鸟儿便停了争斗,一个落在枝头,一个朝他飞来,正好落在他展开的扇面上。
听见跑步上,唐诀收了扇子,飞鸟离去,他转身面对云谣,瞧见这新上任的御侍额头起了一层汗,带着点儿喘道:“陛下,我……我要秋夕的命。”
唐诀抿嘴笑了笑,问她:“疼吗?”
云谣点头:“在那里头被打,肯定疼的,她瘦了好……”
话还没说完,唐诀便将扇子落在了她的肩上,看着云谣煞白的脸,道:“朕是问你背上的伤。”
云谣倒是忘了自己还有伤,经小皇帝这么一提醒,顿时龇牙咧嘴了起来,一点儿也没装模作样,疼都写在脸上了。
不过她先顾不得这个,于是伸手指着后方道:“秋夕……”
“知晓了。”唐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个挂着黑色穗子的玉牌,玉牌上面刻着的是大内总管太监苏合的‘合’字,唐诀将这东西像丢石头一样丢到了云谣的手中道:“朕向尚艺要来的,拿去玩儿。”
云谣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玉牌,这玉牌也算来头不小了。
苏合是而今晏国皇城中的大内总管,岁数已达七十,唐诀的爷爷当皇帝时,苏合便已经是御前太监,与现在的尚公公一个品阶,后来唐诀的爷爷死了,唐诀他爹当皇帝,苏合便是大内总管,一当几十年。
殷太后垂帘听政那会儿,苏合一把年纪陪着太傅一起教导才十二岁的唐诀,后来殷太后被奏,退回后宫吃斋念佛,苏合也熬不住了。他倒是没死,他干儿子、徒弟,也就是而今的尚公公暂且代替了他的工作,不过苏合的大内总管身份依旧挂着,一直在宫中养老,鲜少有人见过他。
这牌子,从苏合养老开始就放在尚公公那儿了,宫里人见到这个牌子,见到尚公公那张脸,都怵。
云谣还傻愣着,她没反应过来,问唐诀:“就送我了吗?”
唐诀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你可知这是何物?送你?不如你去向尚艺要,他若给,便是你的了。”
唐诀这话带着点儿讽意在里头,实则云谣说完了也觉得不妥,自己脑子抽了要人家大内总管的牌子,要来了她也没处使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平淡淡才是真。
于是云谣握着这个牌子,怕分量不够,又朝另一边跑,笑呵呵地拉来了两个禁卫军。那禁卫军顶着一脸茫然,又见唐诀毫不掩饰笑容对他们挥手算是准许,便跟着云谣一起又去了那院子。
这回云谣有底气多了,两个禁卫军推开了院子的门,云谣就站在最中间,还是方才那宫女,不过此时看云谣的眼神和顺了许多。
“哟,您究竟是哪位大人啊?奴婢在这腌臜处待久了,有眼无珠。”那宫女含笑说着。
云谣没和她一般见识,只将手中的玉牌在那些人面前晃了晃,苏合的牌子掌管宫中除了后宫娘娘贴身伺候的以外所有宫女太监,云谣瞧那些方才打人戾气横生的人瞬间对自己低眉顺眼了起来,过足了狐假虎威的瘾。
她记得正事儿,对着还在埋头干活的秋夕道:“秋夕。”
秋夕听见自己名字,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立刻昂着头看向云谣,她这回瞧着云谣先是愣了愣,随后又摇头。
云谣道:“你跟我走吧。”
她这一句说得柔和,半点儿胁迫的味道都没有,秋夕跟了她也有几个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云谣与她也有些感情在的。
秋夕不明所以,那宫女还催,生怕云谣不高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秋夕愣愣地跟了上来,云谣收了牌子,转身离开,秋夕就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拿眼睛瞧她,云谣正欲开口‘认亲’,不过想了想还是将话吞下。
她的特殊存在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便道:“我叫云谣,是陛下的御侍,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了,有人时叫我一声云御侍,没人了也可以喊我一声云姐姐。”虽说她这具身体比秋夕要小,不过宫里也有论地位叫人的规矩。
“云御侍……”秋夕开口。
云谣嗯了一声,不打算把气氛弄僵,于是回头对着秋夕一笑,如沐春风:“以后我伺候陛下,你伺候我吧。”
秋夕看着云谣的笑,心中猛地跳动了几番,又看到了她左眼下的红痣,还有这双说不上的熟悉眉眼,心中想到了故人,没忍住也跟着勾起嘴角:“奴婢知道了。”
云谣回到歪脖子树下时发现唐诀已经不在了,原本一同跟来的禁卫军也离开了,她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去掖庭捞个宫女回来,不好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是小皇帝给她放的水。
云谣一路把秋夕领回了坤韵殿,秋夕还是傻乎乎的表情,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跟了个什么样儿的大人物。
云谣让小顺子差人给秋夕收拾一个小屋子出来,又吩咐下去弄一些宫女的用具,衣服盆什么的,送到她屋里去。
小顺子把话吩咐下去了,云谣就让秋夕在自己屋中先休息会儿,若有事儿会叫她,并告诉她机灵点儿,这可是真真的天子脚下了。
秋夕毕竟是在宫里待了十年的老人,云谣对她还是放心的,只是她刚从掖庭出来,云谣若不多说两句,她还恍惚呢。
安置好秋夕,云谣手中还有块烫人的玉得给尚公公送回去。
尚公公和云谣住的不远,坤韵殿居中,尚公公住左边,她住右边。自云谣到坤韵殿以来,还没和尚公公打过招呼,于情于理都不合。
她初来乍到,即便有唐诀开路,脚下踩得还是不踏实,宫里人混的就是个面熟,云谣以后要留在唐诀身边,必然要和尚公公搞好关系。
而且她隐隐觉得,这玉牌就是唐诀故意给的,小皇帝似乎也有让她拓展人脉的意思。
云谣翻遍了自己屋内也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恬不知耻地跑到了坤韵殿里头,瞧见了躺在软塌上正看书的唐诀,犹豫了会儿,慢吞吞单膝跪了下来。
唐诀眼睛还望着书,嘴角却勾起来了,他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晃着扇子哟了一声:“你不是说你膝下有黄金吗?”
云谣顺势朝地上一坐,也没打算真磕头,她嘿嘿笑了两声,问唐诀:“陛下,我能跟你讨个赏吗?”
唐诀翻了一页书,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朕非得赏你?”
云谣抿嘴,想了想道:“算我管你借的,日后我做了能得赏的事儿,那次赏我就不要了。”
唐诀最终笑出了声儿来,他把手里的书放下,隔着珠帘看向云谣的脸,云谣还笑眯眯地对着他,那双好看的眉眼里精明二字暴露无遗。
唐诀知晓她是个聪明人,也知道大内总管的玉牌落到她手上,她就明白自己的一番心意,他料定了云谣会来找自己,东西早就备好了,扇子敲了敲自己身旁矮桌上的锦盒,便对云谣道:“来案上拿。”
云谣眼眸一亮,从地上爬起来,她走到唐诀的跟前,光看那锦盒便知道里头装着的东西不凡,于是走过去正欲拿,唐诀的扇子又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云谣对上了他的眼,双眸撞上的那一刻她心里猛地漏了一拍。唐诀还在笑,这张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张扬与丝毫不隐藏的兴趣,云谣仔细看着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会比右边嘴角略微要高那么一分。
心跳有些乱了,云谣眨了眨眼,问:“陛下还有条件?”
唐诀反问她:“朕待你可好?”
云谣顿了顿说:“挺好的。”
唐诀收回了扇子,朝外挥了一下,云谣抱着锦盒便朝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多谢陛下啦。”
殿门没关严,一道光从外头照射进来,云谣的影子在光下闪过,唐诀拿起书继续看,笑容收敛。
挺好的,便不够好。
33.送礼
云谣捧着唐诀准备的礼去了尚公公的住处, 此时天气热,尚公公前两日又中了暑气, 所以在屋子里休息。
云谣敲门时, 里头传来了尚公公的声音,像是没喝水渴的, 带着些许沙哑,并不好听。
云谣进屋朝里头一瞧,布置得还不如自己住的那小屋,她那间好歹什么都不缺,尚公公这一间除了床与桌椅, 连个摆设都没有。
此时尚公公就躺在凉椅上闭目养神, 额前带着些汗水,脸色苍白。
云谣开口道:“尚公公好啊。”
“哟, 云御侍,咱家身体不适,不起来迎你了。”尚公公听见云谣的声音便睁开了眼,不过他全身上下除了眼皮也没其他地方动过, 当真不打算起身迎云谣的意思。
云谣没所谓,将锦盒放在了桌案上, 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大内总管的令牌压在了锦盒上, 对着尚公公笑:“多谢尚公公借令牌一用,小小心意, 还请尚公公收下。”
“这如何使得?贵重东西我用不惯, 云御侍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吧。”尚公公道。
云谣来前打开看过, 里面就是一对摆件,像是什么玉石雕刻的镇纸,云谣对这些东西不熟,她暂且也离不开唐诀身边,更别说用这玩意儿换钱,就算拿回去也没用。
于是云谣对着尚公公拱手:“尚公公收下吧,今后你我都是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我懂的不多,还望尚公公能多指导些。”
尚公公听了,朝云谣望过去,此时云谣略微颔首,鼻尖下巴全都藏在了阴影中,唯有一双眼明亮地抬起与他对视,尚公公目光一滞,道:“你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云谣装傻只笑不问,尚公公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挥手让云谣走了。
云谣离了尚公公的住处,才松了口气。
对外来说她的地位不比尚公公低,可唐诀当上皇帝时便是尚艺留在了身边照顾,而后苏合深宫养老,唐诀身边的事儿便是尚公公一手安排,他在宫里的面子可大着,云谣想过好些,不巴结已算另类,更别说得罪了。
天色不早,她回到了住处,本想睡的午觉也睡不成了,不过房间里倒是被秋夕重新打扫了一遍,干干净净的,桌案上还放了两支花儿,小水瓶养着,精致漂亮。
晚饭过后,天色便不早了,期间皇后和淑妃那儿都派了人来,说弄鱼池里的荷花开了,碧叶红花煞是好看,请皇上一同去观赏,那两个来传话的连唐诀的面儿都没见到,就被小顺子给打发了。
云谣心里也奇怪着,后宫里的女子并不尽漂亮,就好比静妃,长得一般,胜在身段不错;淑妃算漂亮,可五官都小巧,有些小家子气;皇后长得不错,气质也好,可身高矮了点儿,多少都有些缺陷。
但静妃宫里的两个昭仪长得很漂亮,比起素丹都胜出许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儿,一个明眸靓丽的水灵儿,可据说她们俩脸皇上的面儿都没见过。
唐诀青春年少,拒绝了不好看的还情有可原,长得漂亮的也不要,他该不会是有隐疾吧?
云谣拿着把扇子就坐在房门口想,眼看着太阳落山,屋内的灯该亮了,锦园里所有有节目的人都抓紧练习给唐诀庆贺生辰,故而天一黑锦园便没什么节目可看。云谣回屋洗漱,躺在床上就着灯火看了几页书便困了,躺下睡时,正月上梢头。
一整天没露面的尚公公大内总管的令牌已经挂回了腰间,白天连手指都懒得动的人此时双手捧着锦盒,进了坤韵殿里。
殿内昏暗,就点了两盏烛台,一张巨大的纸铺在了殿中央,烛台一左一右地放着。唐诀光着脚站在纸上,手中握着巨型毛笔,画作已成一半,一张阴黑的鬼脸跃然于纸上,而鬼脸之下,尚还有没完成的身体。
唐诀没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听脚步声便能听出。
“和田玉卧虎镇纸归还陛下。”尚公公在唐诀面前跪下,唐诀道:“起身吧,这几日身体可好些了?”
尚公公起身,回答:“多谢陛下关心,已好了许多。”
“陆清给你的药还有吗?”唐诀继续朝纸上泼墨。
尚公公点头:“还有几颗。”
“每到盛暑你练的功便会反噬,这么些年陆清也没想到个能解决的法子。”唐诀摇了摇头。
尚公公暗自苦笑,这些年他也早就疼习惯了。又想起一事儿,他抬眸道:“陛下有意试探云御侍,又将她留在身边,是否她是何人派来的细作?或是与我们有利?”
唐诀听尚公公提到了云谣,双眉微抬,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大笔蘸墨,草草将人身画完,他将毛笔朝旁边丢去,那风差点儿灭了一盏灯。
昏黄烛火下的鬼脸双目空洞,长舌吐出,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黑白交错的墨迹正逐渐风干。
唐诀将手背在身后,道:“她不是谁派来的细作,不过……朕留她的确有用。关于云谣,你与陆清都不必多问,这是朕与她之间的事,所知之人越少越好。你便当她寻常御侍,不必刻意亲近或疏离,如此好刀,朕还要再磨一磨。”
“是。”尚公公将镇纸放在了一旁,行了礼后慢慢退下。
出了坤韵殿,尚公公朝云谣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好瞧见夜起的秋夕,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秋夕对尚公公行礼,尚公公权当没看见,趾高气昂地转身回去休息了。
唐诀的生辰转眼便到,云谣在坤韵殿才看了几本书,便见这日来坤韵殿的人多了起来,进进出出好几批,还有来送衣裳的。
为了这小皇帝十八岁的生辰,宫里宫外都操碎了心,生怕落得个不满意小皇帝犯疯病,要打要杀所有人。
早间休息的时间还好,到了巳时,坤韵殿前面便站了一排人了,云谣虽说是御侍,但也从来不伺候唐诀的饮食起居。她现在身份未抖出去,能在人后偷懒就偷懒了,而且唐诀也未必习惯她伺候。
有小顺子手下带的那两个太监就够了。
秋夕正在绣花儿,云谣手上捧着蜜饯正一边吃着一边看秋夕绣花儿,小顺子跑过来了,带着点儿喘道:“云御侍,云姑奶奶,您还在这儿做什么啊?”
“不然我该在哪儿?”云谣愣了愣。
“今日陛下生辰,所行之处,您与尚公公都得跟着,而今陛下那边都快准备妥当了,您呢?”小顺子有些焦急。
云谣放下蜜饯:“我也准备好了,去哪儿?走吧。”
“这身行头不行。”小顺子远远地招呼了两个人,吩咐了几句,那两人便匆匆忙忙跑开了,小顺子喘了口气才道:“御侍贴身伺候陛下,您还得重新装扮装扮。”
说完这话,小顺子就去提秋夕,让她别再绣花儿了,多少也算宫里的老人儿,快去给云谣梳洗打扮一下,弄个能出门的装扮出来。
云谣现在的装扮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穿的,发髻与妆容都和秋夕的相似,走出去说是御侍没人信。唐诀有意让她今日出面,便要在众多宫人前立足威严,该有的行头不能少。
几番抢时总算装扮结束,云谣瞥了一眼自己头上的随云髻,还戴了两样首饰,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雪青色的留仙裙,一出门,小顺子递上了一个玉牌,玉牌很小,稍比拇指大一点儿,上头刻着云图腾。
小顺子一边领着云谣去坤韵殿一边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没有过御侍,云御侍是头一位,令牌估摸着宫人们还都生疏,不过久而久之便认得了。”
云谣看了一眼手中的玉,摸起来还是温热的,不过材质有些眼熟,与她前几日送给尚公公的镇纸是一类。
到了坤韵殿,唐诀还靠在软塌上休息,单手撑着额头,手中捏着箭,正在玩儿投壶。不过他的衣物倒是穿戴整齐了,墨色长衣玄青色的花纹,袖口与衣摆处多了几条细细小小的龙纹花样。
他衣服穿得随意,就跟随便挂在身上一样,也不爱系腰带,今天倒算好,头上带着玉冠,一张脸都露了出来,干净俊朗。
云谣瞥见了他腰上挂着的荷包,浅青色的底,两朵亮红的海棠花,丑得显眼。
云谣瞧见了尚公公,尚公公的身旁还空着个位置,她立刻走过去站着,没等一会儿,外头端进来一双鞋,倒不是靴,瞧上去质地较软,穿起来比起靴子应当更舒服。
小太监跪地帮他把鞋穿好了,唐诀才起身,门外龙撵也等着了,一排伺候的也站着,就等他去承合殿用午膳。
一路上云谣在想,承合殿里除了太后、皇后、淑妃之外,应当还有殷太尉和一些朝中大臣在,唐诀正儿八经的亲戚好像没一个。
他也不是太后生的,太后就生了个公主,早些年嫁出国了,唐诀的兄弟早他一步都死了。好似还有两个叔叔,一个镇北去了,还有一个因为涉及到了早年三皇子与五皇子的谋反,贬为平民流放了。
这生日过得……难怪他一脸没趣的样子,去承合殿的路上那眼神还没一个人玩儿投壶时高兴。
就快要到承合殿了,前方却停了下来,禁卫军立刻将闯入路中的女子拦住,唐诀没睁眼,眉心皱着,显然不耐烦。
云谣瞥了一眼,倒是个眼熟的。
“民女并非有意惊扰圣驾!陛下饶命啊!”一瞬知晓自己无意间拦了谁的路,姗姗立刻哭着磕头。
34.寿宴
姗姗哭的声音有些大, 唐诀当真不耐烦了,小皇帝早起之后脸色本就不好, 一上午蔫蔫儿的, 这回被姗姗打搅,肯定心情不悦。
云谣看了看姗姗, 又看了看唐诀,唐诀还未下判断,云谣正犹豫自己是否出面。
姗姗是无意拦路,地上还有她摔倒时落的几朵珠花,恐怕是急急忙忙要为思乐坊里的表演做准备而没顾虑那么多, 本就是小过, 能过去便过去吧。
云谣正要开口,尚公公没等下去, 给禁卫军一个眼神,禁卫军立刻伸手捂住了姗姗的嘴,将姗姗拖到了一旁,接下来如何处置唐诀没发话, 禁卫军便看尚公公的嘱咐了。
秋夕一路跟着云谣,见姗姗被捂着嘴拖到了一边有些可怜, 微微皱眉缩了缩肩膀, 她似乎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处境,故而脸色发白。
云谣回头对秋夕说了句:“今日陛下寿辰, 去, 告诉他们不要为难人, 警告之后放了便可。”
秋夕愣了愣,另一旁的尚公公听见这话,朝云谣瞥了一眼,没吱声,秋夕行礼后停下脚步,转身朝那两个押着姗姗的禁卫军走去。
“云御侍真心善啊。”尚公公道。
云谣顿了顿,抿嘴对尚公公笑:“怪我一时没过脑子,人分明是尚公公救下的,我却担了这个名儿了,多谢尚公公。”
尚公公眉毛微挑,没再说话,只安静地走着。
秋夕刚走到禁卫军跟前,陈河也到了,陈河手上拿着一些表演用的刀枪棍棒,瞧见姗姗跪在地上哭,又看见不远处刚过去的龙撵,匆忙走到禁卫军跟前赔不是。
秋夕对禁卫军道:“云御侍交代了,今日是陛下寿辰,不宜见红,便让两位大哥放了这姑娘。”
一旁赔不是的陈河听见这话,立刻拉着尚且还跪着的姗姗对秋夕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姗姗惊魂未定,抱着陈河的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上回也是落在了小皇帝的手里,直接吓晕了过去的。
禁卫军听了这话,当然放人,秋夕面带微笑,不再管这一男一女,转身带着点儿小跑跟上了云谣,就站在云谣身后回话。陈河远远看着,没想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微微测过身子听秋夕说话,随后浅浅一笑,便跟着龙撵在前方花丛中消失。
陈河手中的道具掉在地上,他双目睁圆,心中震惊:“琦水?”
……
承合殿位处锦园正中间,砌得金碧辉煌的,承合殿不高,不过很宽广,光是殿门前便是一片广阔平台,阶梯几段,层层有人看守着。今日正是唐诀生辰,承合殿附近彩旗飘飘,大殿的八扇门全开着,里头摆设尽入眼底,用餐间外头的表演屋里人也都能看见。
这回善音司的人为了讨小皇帝开心,到民间找了好些班子,杂耍的有,唱戏的有,歌舞的也有,思乐坊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善音司掌管宫中舞乐,一切助兴节目都从善音司出来,不过善音司的人年年都得换,因为唐诀难伺候,往往有人不讨他喜欢便被杀了。户部向礼部提议让唐诀到锦园避暑且过寿,礼部便将表演助兴的都交给了善音司,善音司另辟蹊径,从民间找来了班子表演,若表演砸了,死的也不是善音司的人,若表演好了,奖赏还是善音司拿的。
唐诀到了承合殿时承合殿里已站了不少人了,主位龙椅当然是唐诀坐,两侧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后,再往下便是淑妃,淑妃那边空荡荡的没坐什么人,不过对面坐着朝中大臣,细算下来有二三十位,以殷太尉为首。
唐诀入殿时众人行礼,唯有太后坐着。
云谣跟在了唐诀身后,与尚公公并立,随他们一同来的小太监早就被安排到一边儿了,这场合他们只能顺着墙角走到后方再伺候着。
云谣的眼睛偷偷瞧了几眼,她之前住在后宫,只能碰见宫妃,没能见过大臣,一眼瞥过去,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太尉距离她非常近。虽说他已年过半百,却分毫看不出年迈之感,除了鬓角几根银发之外,浑身慎人的威压差点儿将唐诀也压过去了。
而在殷太尉身旁,还有个文官,看穿着是御史大夫,这人便是静妃的父亲,瞧上去比殷太尉要年长一些,头发白了一半。他身形消瘦,官服并不合身,不过他嘴角一直笑着,云谣瞧见这笑,莫名想到了狐狸。
本朝文官、武官最大的都到场了,再往后,分别是六部尚书与几个侍郎,还有其余朝中要臣。
云谣已将好奇收回,却没想到一道视线朝她打过来,背后一阵发凉,她本能顺着感觉去看,对上了太后的目光。
只此一眼,云谣立刻将头低下,心口狂跳。
太后是殷太尉的亲妹妹,与殷太尉有着相同的气场,虽说长年礼佛,却没有半分佛相。而且他们家似乎都不显老,殷太后虽已过四十,看上去却依旧像是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花熟之期。
唐诀入殿,传旨太监在外头念着圣旨,犹如报幕,道是皇帝过寿,普天同庆,休假三日,不理朝政。
唐诀落座,一脸不爽,挥了挥袖子凉凉地道了句:“坐吧。”
众位行礼的才将头抬起来,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太后对于唐诀身后突然多了个女人没什么想法,皇后与淑妃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皇后稳重动了动嘴唇没开口,淑妃没忍住,笑着问了句:“陛下,怎的今日身旁还有个宫女跟着?”
唐诀朝她瞥了一眼,道:“这是朕封的御侍,并非普通宫女。”
淑妃哎哟了一声:“可是平日小太监们用得不顺?陛下若是觉得身旁的人伺候不好,可以与臣妾说,臣妾这几日陪着太后娘娘礼佛,学了好些舒经活络的手法。”
殷太后朝淑妃看了一眼,抿嘴笑了笑:“是。”
淑妃没想到太后居然会应自己的话,对唐诀笑得更勤了。
唐诀也展颜露出了个笑容,他双眉微抬,眉眼弯弯,嘴角勾起,还露出些许白牙,淑妃与皇后瞧见皇上这模样,心花都开到眼里来了。
唐诀对淑妃道:“好啊,你若真想伺候朕,便将你淑妃的位置让给她。”唐诀握着扇子反指身后默不作声的云谣,继续道:“你俩换一换,你当朕的御侍,她当朕的淑妃可好?”
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夏镇挪开视线叹了口气,对自己女儿的心浮气躁恨铁不成钢。
唐诀没再与淑妃纠缠,话落在这儿,他又转而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对殷太尉道:“太尉,酒好,你尝尝。”
殷太尉拱手,一些大臣陪喝,佳肴上桌,分量都不多,不过造型独特,色香味儿俱全,起的名字也好听,不是一首诗,便是一句词。云谣瞥见了两道眼熟的,之前受伤在唐诀的龙床上吃过,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进食,就吃了几口蜜饯,有些想念那味道了。
淑妃食不知味,皇后离着唐诀近,时不时敬酒,嘴里祝寿的话一套一套,殷太后看着欣慰,期间也多喝了两杯。
云谣一直被淑妃瞪,她知道,不过寿宴一开场唐诀就将她今日要说的话都堵回去了,她也就只能瞪一瞪,云谣心里还憋笑呢,不把她放在眼里。
寿宴既然开始,期间助酒下饭的表演就不能断,先开始几个都是善音司出的经典节目。曲还是那个曲,舞还是那样的舞,唐诀连眼皮都没抬,手中的筷子戳着一盘金齑玉脍,那一盘鱼肉都被他戳散了,舞乐结束,唐诀才长舒一口气。
善音司的表演结束,便要请民间的表演了,杂耍在殿外演,众人远远地望过去,七八个男人顶着缸,缸中还盛着水,最后众人叠在了一起,成了‘江山’二字。
看者都说好,唐诀手中的筷子戳完了金齑玉脍开始戳光明虾炙,云谣眼看一盘盘好菜被小皇帝糟蹋了,轻声地叹了口气。
唐诀听见了,回头朝她瞥了一眼,问:“你也觉得无聊?”
云谣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唐诀那兴趣缺缺的眼,扯着嘴角道:“奴婢……觉得浪费。”
唐诀挑眉,看向桌上的菜,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有地位的人便是如此,跟在后头的除非主子没事儿不召唤了,才能抽空去吃东西,否则这一天忙碌下来,云谣跟着,恐怕得到晚间晚宴都散了,她才能喝上一口凉汤。
唐诀端起了桌上玉露团,做工精致,还有樱桃点缀,红果汁打底,三团如汤圆般的糕点下头还铺了碎冰,他毫不避讳,将东西递给了云谣道:“尝尝。”
皇后和淑妃没看杂耍,光顾着看唐诀给小宫女递甜品了。
云谣连忙摆手:“奴婢不敢。”
“去,蹲角落里吃,吃完了再过来伺候。”唐诀难得笑了笑,一松手,云谣立刻双手捧着,无视右侧投来的两道几乎要杀人的视线,侧脸问了句尚公公:“角落在哪儿?”
尚公公脸上的嫌弃直白地露出来,伸手指了龙椅后方巨大屏风的后头道:“云御侍便在后头吃吧。”
云谣哎了一声,捧着玉露团走到了屏风后头,周围好几个禁卫军看向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御侍,正端着皇帝御赐的玉露团,脸上挂笑,躲在屏风后头一边吃一边从屏风雕花的缝隙里看着殿外的杂耍。
这汤圆是樱桃馅儿的,外头裹着羊奶酪,冰冰凉,当真好吃。
35.惊鸿
杂耍结束, 便是思乐坊的歌舞。
太后对思乐坊有印象,与唐诀道:“这便是上回给哀家献舞的班子?”
那回中午, 太后、皇后、淑妃都在, 素丹跳舞得了好些瓜果赏赐,唯独唐诀缺席, 偷摸着一个人到了思乐坊的院子里见云谣。
唐诀点头:“是。”
另一边的皇后笑着道:“母后,这思乐坊的舞曲都很精致,今日倒可再看那惊鸿一舞了。”
太后嗯了一声,皇后又端起酒敬太后,太后难得展露笑颜, 唯有淑妃今日如哑巴一样, 是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而今大臣们夸赞不断, 她也不敢再与唐诀搭话。
思乐坊为了给唐诀庆生,准备的舞蹈与乐曲都是前所未有过的复杂,承合殿内倒也宽敞,几十个人跳舞能装得下。但思乐坊在殿外还架了十三架大鼓, 鼓旁红绸随风飘摇,陈河站在了正中间, 两旁配着两男四女, 女子身纤细洁白的胳膊与漂亮的肩膀露出,穿着妃色的纱衣在风中起舞。
陈河起鼓, 一声鼓响, 方才还有些过于刺眼的天此时太阳躲进了云里, 只有两三道光束照下来,碧空如洗之下,紧随着的鼓如踏马之声,咚咚不停。
鼓声落后,两位坐在承合殿内的乐师,一名抱着琵琶,一名架着古筝,如乐曲上两国战火的交锋,你来我往不肯相让。乐音撞在了一起,分外契合,配着殿外起起落落的鼓点,有金戈铁马之势。
从头到尾都对表演没什么兴趣的唐诀放下了筷子,眯着双眼听着乐声,就连还妒忌难受着的淑妃也朝表演望去,此时殿内居然无人说话。
一段急促的琵琶声后,坐在古筝后的琴师弹奏古琴,与此同时,八开的大门之外,几十个穿着竹青色纱衣长裙的女子,裹着半露不露的酥胸,肩臂都露在了风中,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舞动时撞击在一起煞是好听。
这一曲先是慷慨激昂,此时又柔情绵长,素丹穿得最少也最亮,嫣红的裙子如草木丛中的牡丹,一经绽放便难以收场,叫人目不转睛,除了看她便没了其他的动作。
素丹没穿鞋,纤瘦的腰上挂了好些装饰,小巧的玉石下挂着穗子,随着她每一次舞动飞起。素丹就在人群中旋转,衣裙翩跹而起,直至琴声断,鼓声起。
舞者分了两拨,所有舞姿都如一面镜子,琵琶与古筝再度争斗,唯有她一人在中不受干扰,等一舞结束,埙声凄婉,舞者下场,素丹站立正中心,颔首行礼。
承合殿内的人都看傻了,看痴了,向来威严的殷太尉都不禁眯眼仔细打量眼前这女子。
有她在,其余的舞姬即便比善音司里跳得还要精彩,那也是配角,唯有她是今日的主场。
云谣也看惊了,手中端着的玉露团还剩一个也忘了吃,透过这雕花的缝隙,她看了全场。音乐听进去了,舞也看进去了,这一次素丹比往日任何时候跳得都好,这等舞姿,善音司的人当真匹敌不上。
“好!”唐诀率先打破这沉默,目光几乎是发亮地看着还在微微喘气的素丹,素丹胸前风光也亮,一滴薄汗顺着脖子流入了丘壑之中,似有异香随风飘来,又好似没有。
有唐诀开这个口,承合殿内的赞赏声不断,唐诀已换成了慵懒的坐姿,单手撑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又轻飘飘地说了句:“舞惊天下。”
这话坐得远的大臣没听见,但皇后与太后听见了。
皇后挤出个笑容,对唐诀道:“的确跳得好,不如将她编入善音司,日后能常常跳舞给陛下看?”
唐诀没回话,方才退场的舞女都回到了殿中,退场只是舞曲中的一个形式,彻底结束后还得回来行礼,众多舞女一同给唐诀行礼后,唐诀伸手指着素丹道:“你留下。”
素丹微微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小皇帝毫不掩饰兴趣的双眼,明眼人都能瞧出,唐诀这是动心了,一舞不光惊了文武百官,还惊了刚满十八岁的真龙天子。
善音司的管事儿开口:“若陛下喜欢这女子跳舞,善音司可将其留下,日后随时供陛下赏乐。”
“不。”唐诀摇头,道:“朕要封她婕妤。”
此话一出,淑妃的脸都快气绿了,皇后动了动嘴本想说这就是一个平民百姓,能给皇上跳舞已是莫大的恩赐,她地位低微,即便纳入后宫,也不可封为婕妤,至多是个才人。
殷太后的一道眼神让皇后将话吞了回去,场上安静了会儿,唐诀朝官员那边瞥了一眼:“怎么?朕说话不管用?”
“您是陛下,说话当然管用。”殷太尉皱眉,压着嗓子说出这句话后,礼部尚书开口道:“微臣明白,这便安排婕妤入宫之事。”
唐诀高兴了,笑容更灿:“朕记得你叫素丹?”
素丹惊喜,连忙跪下道:“回陛下,民女是叫素丹。”
“即会跳舞,又有美貌,便担‘嫦’字,嫦婕妤……还不错。”唐诀说完,有心情吃饭了。
礼部下头的人立刻去与思乐坊交涉,皇上没说要额外赏赐,便按照制度上的来办。素丹一舞惊了天子,从一个民间舞乐的班子里跳舞的舞姬,摇身一变成了嫦婕妤。
云谣蹲坐在屏风后,将这一出戏全看在眼里,她一口把最后一个玉露团吃下,空碗加勺放在地上,等素丹等人都退下了,这才擦了擦嘴走出去。
她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心里酸涩了些。
云谣与素丹本就不两立,当日她被师父打个半死也是素丹从中作祟,云谣虽无确实证据指向素丹,但第二日萱萱哭着给她上药时说的话她还都记在心上。
若那天她没有走运刚好碰到唐诀出殿,那个石子儿没砸到唐诀的脚下,或许这条命就丧在了素丹的心机之下。
这个女子有野心,即便是刚才跳完舞,唐诀要收她入宫做婕妤时,她脸上的野心也没收起来。宫里的女人在家都是大家闺秀,入了宫才各自为营,即便之间有些争斗,可面上都相安无事,不过是逞口舌之利,来了个素丹……恐怕不得安宁。
云谣站回了唐诀的身后,唐诀知道,不过没空管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然后哼着方才弹奏曲子中的某一段,心情愉悦,似乎还在那舞中没有回过神来。
殿外最后一架鼓,陈河来收,与两个思乐坊中的男鼓手将鼓拆了下来,正迎着烈阳流汗呢,大家听到素丹入宫册封为嫦婕妤都很开心,聊了两句,便要将鼓推走。
素丹是飞黄腾达了,他们思乐坊也不知能不能沾光,陈河朝那金玉满堂的殿内看去,恰好看到从屏风后出来的云谣,他怔了怔,拉住了身旁一个人,目光没挪开,问了句:“你瞧那可是琦水?”
鼓手抬头望去,看见云谣的那一瞬也惊了,道:“像是。”
“可若真琦水她又怎么会在皇上的身边?”
陈河皱眉,他心中还念着琦水,那日早上萱萱倒完水出院子看的时候,院子内已经没有人了,依萱萱说,琦水当时伤得厉害,若再不医治恐怕就要死了。思乐坊中丢了个人,师父领着众人在附近搜寻,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连找了两天也找到,便当她是去了个角落死了。
陈河心中对琦水有愧,也有痛苦,这么些天他晚上都做了噩梦,梦到琦水入他的梦里,用那日顶撞师父时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陈河心里慌乱,不自觉开口,对着大殿之上喊了声:“琦水!”
这一声穿透力十足,若有所思的云谣听见了,当即抬眸朝外看过去,除了她,殿内也有好些人朝外看,陈河扶着鼓架,愣愣地站在阳光底下。
对上了陈河的视线,云谣心中有些许慌乱,不过很快这感觉便消失了,她微微抬起下巴昂首,不打算回应。
唐诀皱眉,方才的好心情全给毁了,筷子直接扔在了地上,面色冷冽,往椅子上一靠,目光如鹰般看向外头的人。
云谣见他扔筷有些懵,小皇帝心情起起伏伏的,非常不稳,该不会是要发病了吧?
站在门外的太监道:“何人殿外喧哗?不想要脑袋了吧?”
陈河回神,愣愣地望着云谣,云谣没看向他,一心投在了皇帝的身上,同行的两个人怕惹事儿,拉着陈河便要走,不过他们也走不成了。
禁卫军将人拦下,原地扣住面朝着承合殿的方向跪着,陈河额头满是大汗道:“那是琦水。”
“那不是琦水!琦水已经死了。”另一个男子道。
“她就是。”陈河咬着下唇,脖子被木棍压得发疼。
殿内的唐诀只说了两个字:“杀了。”
云谣一怔,数双眼睛朝唐诀望去,唐诀伸手揉着眉心,皇后道:“陛下若身体不适,不如回去休息吧。”
唐诀压低声音道:“朕要看着他们死,就在这儿,凌迟!”
一个盘子被扔了出去,云谣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浑身上下冒冷汗,唐诀说疯就疯,靠近他都能感觉到慎人的寒意,一旁的尚公公瞧见云谣退后,微微皱眉。
一个盘子扔了不够,长袖拂过桌面,将满桌佳肴美酒全都推到了地上,金杯玉盏碎了一地,殷太后与皇后离得近,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大臣纷纷起身,朝唐诀看过去,承合殿内的气氛瞬时如寒冰降临,殷太尉吩咐道:“快扶太后回去。”
这一声打破沉寂,皇后与淑妃也连忙在宫人的搀扶下欲退场。
靠在椅子上的唐诀双手捂着额头,早上精心梳过的发有些许散乱,他声音低吼,如困笼之兽就要挣脱:“杀了!将他们全给朕杀了!”
36.发病
唐诀疯了。
这是云谣的第一反应, 她背后起了一层汗,若不是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恐怕汗水与血水就要融合到一起粘着衣服贴在背上了。
到了晏国以来, 她从没有过一刻如此心惊,即便是当初在林子里逃跑, 四面杀手将她与唐诀围困其中时,她心里想的不过是一死换具身体而已。
就在唐诀越发不对劲的那一刻,云谣手足无措,从心底涌上一股惧意,怕疯了的他, 想离开, 却又不敢。
殿外还跪着三个男人,背对着烈阳, 方才精彩的表演才得了唐诀夸奖,思乐坊本该高兴,转瞬之间便跌入谷底,三名男子将面临凌迟, 所有人都拿不准接下来唐诀的意图,刀还未下, 正等待发落。
尚公公伏在一旁安抚唐诀, 所有人都怕,小顺子也怕, 唯有他不怕, 他伸手顺着唐诀的心口道:“陛下切莫动气, 那些该死的贱民杀了便杀了,陛下动气伤身啊。”
眼看淑妃与皇后匆匆行礼,道是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人都快走到殿门口了才惺惺作态地让唐诀心宽,另一边的文武大臣也都在殷太尉和御史大夫的安排下退了出去,禁卫军将承合殿旁围了半圈,他们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和好脾气的唐诀待久了,云谣差点儿忘了,这人自十二岁登基以后就被疯病缠身,不时发作,一旦发作,必要杀人,凡是入他眼中者,皆成挥不去的鬼魅,不杀他不能安心。
云谣不敢开口,她甚至不知自己此时开口又能说什么,尚公公安抚了几句,唐诀直接将他推开,尚公公脚下不稳,撞倒了一旁的烛台,烛台倒地发出巨响,云谣又往后退了一步,心口狂跳。
唐诀趴在桌上,酒水汤汁撒了满桌,沾湿了衣袍,他的双手将头发抓乱,似乎头痛欲裂,趴在桌案上挣扎了片刻,又猛地起身一脚将桌案踹翻。
云谣第三次退后,这回她没有犹豫,转身便走。
尚公公起身,手心已经擦破,他望着云谣离开的背影,正如那些慌乱逃跑的其他人,就连小顺子都瑟瑟发抖站在一旁,她却逃了。
“陛下……”尚公公开口。
唐诀慢慢将双手垂下,余光扫到了匆匆逃离的女子背影,额前发丝几缕随风飘摇。玉冠已歪,他面色如雪,一双眼布满血丝,颤抖的手指着殿前,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怎么还没开始?朕要看凌迟!”
即没留下该留的,便要一泄心头愤。
云谣顺着墙边跑到了承合殿后的小门,秋夕正站在那儿等着,殿内刚才发生了何事她并不知晓,不过眼下情况特殊,闹得这么大,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发怒了,要杀人,秋夕自然不敢进去。
见云谣出来,秋夕先是一惊,动了动嘴唇问:“云御侍怎么出来了?陛下呢?可安抚下了?”
“我哪儿有能耐安抚他?”云谣伸手捂着心口,心头跳得厉害,大有从虎口脱险之感。危机还未离去,她身上的冷汗一直在冒,心里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云谣侧身叹了口气,一手扶着小门门框,手臂微微发抖,双腿也不听使唤,她脸色发白,嘴唇有些干燥,摇了摇头道:“秋夕,你快去禁卫军拦截之外,找到思乐坊的人,什么也别说,先把素丹拉过来。”
秋夕转身欲走,云谣又说:“不!百官退去,思乐坊的人恐怕已经知情了,那女人刚得了个婕妤的位置未必肯为此冒险。你干脆还是当着所有思乐坊中人的面,告知他们陛下要凌迟处死殿外的三个男人,这大热天,他们受不了几刀,务必要在人被废了之前将素丹拉来。”
秋夕点头:“好!”
可她又觉得奇怪:“拉来有用吗?”
云谣抿嘴,眼底并没有十全把握,她道:“后宫佳丽他皆不看在眼里,一场舞却痴了两次,当初他能看在素丹的面子上放过小月、姗姗,但愿如今也能放过陈河他们了。”
秋夕没听懂她口中的碎碎念,云谣一把推着她的胳膊:“快去啊!直白告诉素丹,若她不肯来求情救命,就算陈河的鬼魂饶了她,琦水的不会!”
秋夕恍恍惚惚从后门跑开了,殿内又有桌椅板凳倒地之声,尚公公与小顺子跟在后头连连喊着‘陛下息怒’,云谣眼前一白差点儿晕了。
深吸一口气,她稳住自己,不断安慰自己。
唐诀对她不错,从未出于本意要杀过她,甚至还多次护下她,知道她不愿入宫,就给了她这个御侍的身份,于情于理,她都得回去。
“于情于理……”云谣抿嘴,心里痛骂一句:于个屁理!
还是情占上风。
人心真奇怪,一次为他死了,以后难道次次都得围着他转?不就是长得帅了点儿,相比之下对她纵容了点儿,她这御侍的清福还没享几天呢,就得把刀重新架在脖子上做人了,这叫个什么事儿?
云谣转身便回了承合殿,一路跑到了承合殿正中间,正巧看到唐诀将头上的玉冠摘下用力摔在了地上,玉冠碎裂,他双手捂着头,疼得几乎弯下了腰。
晏国从未有过一任皇帝如他这般得了疯病,会在自己十八岁的生辰当日午宴时,亲眼看见凌迟处死三人。
别的皇帝生辰大赦天下,唐诀的生辰要见血了。
“尚公公!”云谣一把拉住了尚公公,把他吓了一跳,尚公公看向这去而复返的人,问:“你怎么回来了?”
“可有药?陛下平日发病,总得有止疼的药吧?”云谣刚问完,见唐诀踉跄了两步,不经思考过去扶住了他,唐诀脚下不稳,身体几乎重重地压在了云谣身上,差点儿将云谣就地扑倒了。
云谣见他似乎是疼过头了,高大的身形微微弓起,额头抵着她的肩膀,灼热的呼吸洒下,喘气声逐渐平稳,只是一双手还用力地捏着她的胳膊。
这点儿疼,云谣忍了。
屋外惨叫声传来,第一个人已经被捆好割肉,一刀下去,肩膀破了一块,鲜血顺着身体流下。
云谣朝尚公公看去,问:“药呢?”
尚公公似乎出神,没了举动,殿外又是一声尖叫,正在监视执行的小顺子都没忍住侧头捂着眼,云谣生怕这声音惹得唐诀不安,于是伸手捂住了他的双耳,用力压着。
头靠着云谣肩膀的唐诀双耳突然被捂住,他睁开双眼,声音隔绝,周围顿时安静了起来,微微皱眉,视线盯着云谣衣领处刺绣的一朵小花,胸腔之下本平稳,却因这举动突突速跳了两下。
云谣对着尚公公再问一遍:“有药吗?难道这病无药可医?难道每次都得让他自己扛过去,或者杀人缓解?”
几道问题下来,尚公公还未回答,秋夕便领着两个禁卫军将瑟瑟发抖的素丹给押过来了。
第五刀落下,云谣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都慌得厉害,于是让人关上了殿门,阻隔了些许声音她才对看见自己震惊的素丹道:“陛下说你舞惊天下,便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救人了。”
“琦水?”素丹不解,又上下打量了云谣这一身衣服。
云谣皱眉说:“陈河他们的命此刻与你绑在一起,心思别想到其他,哄好陛下再说吧。”
素丹还有些怕,秋夕有眼力见,从她背后推了一把,云谣顺势松开唐诀。
覆盖在唐诀耳上的双手松开,周围细微的抽气声与殿外的惨叫再度传来,他鼻息间缠绕的浅香消失,转而是浓郁的异域花香覆盖,唐诀当下皱眉,瞧见了妆容未卸,带着恐慌之色的素丹撞入了自己怀里,他怔了怔。
“陛下……”素丹张嘴,除了这两个字,其他的都说不出来。
唐诀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扶在了素丹的纤腰之上,素丹大胆用手绢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道:“陛下怎么了?是头疼?还是天热闷的?”
“头疼。”唐诀伸手指着门外道:“谁在外头?好吵!吵得朕心烦!”
素丹一怔,朝云谣看去,云谣退到了尚公公的身后,正揉着自己被抓疼的手臂,对上了这视线,她抬了抬下巴,素丹立刻道:“陛下若不想听,便让他们散了吧。”
“那让他们滚!”唐诀一挥袖子,素丹一口气吐出,云谣也差点儿腿软了。
留着素丹在承合殿继续哄着唐诀,云谣与尚公公说了自己去处理外面的事宜,这便领着秋夕一同离开。
她离开前,尚公公又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视线收回落在了坐在椅子上伸手扶额的唐诀,与旁边正给他扇风解暑的素丹身上。
尚公公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很快便收敛了过去。
有些事儿,云谣觉得靠躲不行,还得去直面,真正解决了,琦水的这具身体她才用得安心些。
走到殿门外,云谣瞧见第一个人已经割了十几刀了,一条胳膊废了一半,冷汗涔涔快要晕过去。
小顺子捂着眼听报数,云谣远远地就道:“小顺子,陛下有令,让他们散了,行刑到此为止。”
小顺子抬头朝云谣看了一眼,给了个停下的手势,心中觉得奇怪,于是笑着问:“敢问云御侍,陛下如何说饶就饶了他们了?”
云谣毫不犹豫将炮火推向了素丹,道:“嫦婕妤到了,陛下心情好,自然就不愿多见血腥了。”
小顺子眼眸一亮,点头道是。
小顺子做奴才的,听说素丹能哄唐诀开心,肯定得巴结,但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以宫里的八卦速度要不了晚上淑妃和皇后那儿也都知情了,素丹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
37.了结
让小顺子退下, 云谣瞥了一眼已经被吓尿了一裤子的另一名鼓手,与脸色惨白的陈河, 热气之下尿骚味儿与血腥味儿撞在了一起。唐诀好好的一个生辰, 几回起伏,最后又落成了这般。
陈河等人恐怕是见了满地的血害怕得不敢抬头看, 所以当云谣走到他跟前时能看见他身上肌肉紧绷着颤抖。
云谣对陈河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觉得有些愧疚,毕竟陈河喜欢琦水,瞧上去是真喜欢,只是他的性格容易受人摆布, 难辨是非。从另一方面, 她又觉得陈河活该遭这一吓,她跪在院子里被师父毒打的时候, 陈河并未出手阻拦,他那些许懦弱也注定他会失去一些东西。
或许是人,或许是情。
云谣叹了口气,道:“你们俩起来吧, 快把他扶走,现在治伤还来得及, 胳膊以后还能用, 再迟的话恐怕人都得没了。”
没了行刑之声,陈河与那鼓手也听清楚了, 多年伴在思乐坊, 怎么可能认不出琦水的声音。
陈河猛地抬头看向云谣, 见行刑的人已经离开,唯有几个禁卫军在远处护着她,立刻站起来道:“琦水,真的是你!”
他要伸手来抓,云谣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这个时候思乐坊的人得以放行,围在殿外根本瞧不出这里是何动静的师父急匆匆地朝这边跑过来。
他年纪大了,妻子早年过世一直没娶,一心打理思乐坊,也就只有陈河这一个儿子,若陈河没了,思乐坊估计也得散了。
师父领着一班思乐坊的人匆匆跑到这儿,思乐坊里有会医的,瞧见那受伤的鼓手立刻将人带了下去。
师父身后跟着姗姗与小月,方才素丹被秋夕带走,她们几个急死了,原以为素丹也要出事,不过现在看来,是皇上放过他们了。
“琦水?”师父见了云谣,有些惊讶,又瞧了瞧云谣这身打扮,心口跳得厉害,他拿不准云谣而今的身份,只能将陈河拉着往身后护住。
“爹,你让我和琦水说说话吧。”陈河的眼眶有些泛红,他看向云谣,眼底还有眷恋,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即便是当妹妹感情也深着呢。
云谣不打算和他来一场情深义重的分别,面色冷淡,道:“你殿前喧哗,即便陛下没有病发,你们这罪也大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琦水。”陈河嘴唇抖了抖,眼前的琦水让他不敢靠前了。
秋夕一直在旁边看着,对这几人的关系甚为不解。
云谣道:“琦水已经死了,我是云谣。”
“那日爹不是有意重打你的,我已经向爹求情了一晚上,想给你去送药,可是你走了,我找不到你……”陈河话还没说完,就被云谣打断:“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将视线落在了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师父身上,道:“陈老先生,琦水之命与陈河之命,谁重要?”
师父紧紧地抓着陈河的手腕,云谣点头:“自然,是陈河性命重要些。若无我想法子,下一个被凌迟的就是他了,另外两位鼓手也都逃不掉丧命。虽说哄好陛下的是素丹,不过素丹也是我差人找来的,照这样算,救下的三条人命中,我怎么也能占一条吧?”
师父虽年老,却不糊涂,云谣这番话他听出来了,这是小妮子飞黄腾达了,要与思乐坊断开关系呢。
师父嗤笑一声,松开了陈河的手,提着衣摆正欲跪下道:“草民叩谢云大人。”
云谣冷冷地看着他,师父还没跪下,就被站在旁边的人给拉住了,几人匆匆开口道不能跪,姗姗与小月还在骂云谣心狠、忘恩负义、见钱眼开的势力之徒。
就连陈河看她的眼神也变了。
云谣嘴角勾起了个浅浅的笑容,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了,秋夕对思乐坊的人道:“记住了,这是陛下跟前的云御侍,日后见着,不可无礼。”
“她变了……”陈河望着云谣离去的背影,她腰背笔挺,走在阳光下没有丝毫犹豫,不若以往那般带着些许维诺,说话也不再温吞反而咄咄逼人,这人好似除了这副皮囊,从里到外,脱胎换骨。
师父抓着陈河的手道:“权利之下,人心善改,变了的何止她一个人?”
他还记得方才有人说了承合殿前的事儿,皇帝要杀陈河等人,当时被众星捧月的素丹退到了人后,怎么也不肯去,若非有禁卫军过来拉扯,她恐怕为了自保,就这么由着三人凌迟致死,说到底,人都是向着自己。
云谣解决了之前的事儿,心里的一口气也松了。
报仇什么的,哪儿有地位上风轻云淡地碾压来得大快人心?师父那一膝盖是没跪下去,但能当着思乐坊的人面前趾高气昂,云谣也心情舒畅。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思乐坊的琦水,就是云谣自己。
抿嘴笑了笑,笑容才持续了片刻,她便想起了承合殿内的疯皇帝,又开始头疼了起来。
站在承合殿的小门前,云谣没跨步进去,秋夕站在后头看着,问了句:“云御侍怎么不进去了?”
云谣抿了抿唇,扯着嘴角道:“我怕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素丹酥胸半遮香肩外露,唐诀又刚被哄好神思飘忽,按照正常的套路发展,这个时候他们俩肯定得干柴烈火一番的,估计尚公公都退避三舍了,她闯进去,不合适。
秋夕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云谣也懒得解释。
秋夕就靠着后门看云谣在长廊上来回踱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几次走到门前了又摇头往后退,然后安静地坐在一处没半盏茶的功夫又起身,焦躁难安的。
秋夕问:“云御侍是在担心什么吗?”
“我担心什么?”云谣嘴快:“我要担心就担心那素丹早晚有一天爬到我头上撒野。”
秋夕:“……嫦婕妤与您有过节?”
云谣深吸一口气正欲说呢,顿了顿,又将‘过节大了’这四个字吞了回去。她走到长廊边上蹲着,伸手扇了扇风道:“你不懂,有的人心眼儿小,你不去招惹她,她自来招惹你了。”
“我……懂的。”秋夕抿嘴。
云谣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脸色难看了些,问:“你说的可是将你贬入掖庭之人?”
秋夕顿了顿,云谣道:“我打听过了,你之前跟着一位美人,后来那美人意外过世,淑妃娘娘似乎与她有过节,将气撒在了你身上了对吧?”
秋夕摇头:“是奴婢做得还不够好。”
云谣没起身,手上扇风的动作不停,目光收回,眼朝殿后的一排小花儿看过去,嘴角挂着浅笑道:“放心吧,只要陛下能保我一日,我就能保你一日。”
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前传来起驾的声音,云谣顿了顿,提起裙摆朝殿内跑,承合殿内哪儿还有人啊,只剩下一地的凌乱。她匆匆跑出承合殿,瞧见那浩荡离开的队伍已经远了,还有几个太监宫女正在清理殿前的血渍。
她嘁了一声:“就这么把我给丢下了?还真是有了嫦婕妤,忘了莹美人了。”
唐诀的生辰算是毁了大半,不过听安排说晚间还有一餐,文武百官还有礼品献上,届时歌舞便是善音司里的跳跳助兴,主要还是赏夜。
八月初的月亮如钩,这地方正好在山间,能看到漫天繁星,锦园有一座摘星楼,高四十丈,说是触手可摘星,晚间唐诀与诸位大臣便在那儿过。
摘星楼是先帝建造锦园时有仙子入梦,先帝又信这些鬼神之类,便造了个摘星楼,可与天比高,观月摘星,品美酒佳肴。不过究竟能不能去成,也得看唐诀的病发状况,若他一直不好,晚上恐怕也不得安宁了。
云谣与秋夕一道回了坤韵殿,坤韵殿前围满了人,方才匆匆离去的大臣与皇后、淑妃此刻都在坤韵殿外候着,恐怕是听手下的人说唐诀要杀的人没杀,病况也被控制住了,这才赶来关心的。
尚公公从里头出来,淑妃正欲问情况,皇后先一步上前:“尚公公,陛下身体如何了?”
“陛下服了药,已经歇下了,此刻不宜打搅,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请回吧。”尚公公说着,稍微扬了点儿声音对着后头的大臣道:“诸位大臣也都请回吧。”
“那晚间摘星楼……”礼部的人问了句。
尚公公道:“时辰还早,劳烦礼部先备着,若陛下落日前醒来身体好转便一切照常。”
“好,劳烦尚公公多费心了。”礼部说完,大臣们陆续离开。
皇后与淑妃依依不舍,又叮嘱了两句,这才离开,云谣站在一旁对二人行礼,那二人根本没瞧她一眼,恐怕此刻心思不在唐诀身上,就在一朝得宠的素丹身上了。
送走了人,云谣才朝坤韵殿正门过去,尚公公正吩咐小顺子做事儿,瞧见云谣来了。
云谣对他颔首,正准备回自己住处的,尚公公立刻与小顺子结束了话,开口道:“云御侍留步。”
云谣停下,给秋夕一个眼神让她离开,自己转身面对尚公公,勉强挂着笑容问:“尚公公有事?”
“你方才去哪儿了?”尚公公问。
云谣道:“陛下嫌殿外凌迟吵闹,我去遣散他们了。”
“现在又准备去哪儿呢?”尚公公问。
云谣回:“回屋歇着,怎么?还有我的事?”
“你是御侍,自然得伺候陛下。”尚公公皱眉,云谣哦了一声:“我方才听尚公公道陛下歇下了,所以才想着去休息会儿,不过陛下病着,的确得有人看陪着,我这就去。”
她的手贴在了门上,正准备推门而入,瞧见小顺子拆了两个太监提水过来,愣了愣,问:“这是做什么的?”
“陛下没睡,正要沐浴,云御侍好生伺候着吧。”尚公公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云谣怔在原地,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小顺子与其余几个太监先她一步进去了。
38.沐浴
几个小太监来来回回, 水桶满了好几次又空着出来,坤韵殿里头传来了浅淡的薰香味儿, 云谣站在门口, 太阳顺着屋檐晒到了她的裙摆,檐上的花纹投在了她的裙子上。
她摸了摸鼻子, 没进去,等小顺子将里头布置好了出来,这才对云谣颔首:“云御侍进去吧,里头都布置好了。”
“你……你们不留下?”云谣问。
小顺子道:“陛下沐浴不爱让人伺候。”
那为什么单单让她进去?
云谣想问,张嘴没问出来, 心里还有些怪异, 说不定素丹也在里头,她进去能做什么?看刚成年的小皇帝与素丹卿卿我我鸳鸯戏水吗?让她进去岂不是败坏气氛?
小顺子说完话就走了, 云谣一伸手差点儿拽上了对方的靛蓝色的袖子,好在她还有理智,真把小顺子拽回来了也没用。云谣悬在半空中的手最终改为揉了揉太阳穴,这便一脚跨进去, 然后将坤韵殿的门给关上了。
屋外阳光正烈,透着窗纸照射进来, 坤韵殿里并不暗, 光将窗花的纹路投在了地面上,大殿正中心没人, 一鼎香炉靠在殿旁正燃着, 水汽与熏香的烟缠绕在一起, 殿内氤氲。珠帘轻微晃动,斑驳的光影落在五彩的珠子上闪闪发光,云谣呼吸有些沉,她听见了水声。
珠帘之后是个隔间,隔间里头有个半透明的青玉屏风,屏风边缘雕花,上头挂着唐诀沐浴后要穿的衣物。
云谣慢慢走过去,站在屏风后头,没闻到素丹的脂粉气,便知道这里头只有小皇帝一人,稍微安心了点儿。
“陛下。”云谣开口。
屏风后头传来了唐诀的一声‘嗯’。
云谣为了更加确定又问了句:“嫦婕妤可在?”
“你到朕的坤韵殿找她?叙旧吗?”唐诀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传来。
云谣顿时松了口气,伸手扇风,吓出了一背后的汗。眼瞧周围也没人,她不用和唐诀装成恭敬的主仆关系,于是直言不讳:“你的头还痛吗?可觉得好些了?”
唐诀问:“你关心朕?”
“当然。”云谣嘴快说出之后,顿了顿又道:“我见你现在能与我正常对话,应当是好了。方才在承合殿可把人吓死了,若非是我机智找来了素丹,恐怕在陛下生辰这大喜的日子里,便要平白多了三条冤魂了。”
“一旦没人,你还当真与朕口无遮拦了起来。”唐诀说完,哗哗水声传来。
云谣听见了脸颊微红,不是因为对方的话,反倒是因为听到了水声,眼睛不自觉朝屏风瞧去,阳光顺着窗纸透进来撒在玉屏风上,后头唐诀的身影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一有动作,玉上便有黑影晃动。
云谣往后退了点儿,坐在了软塌上,尽量离他远些。
唐诀道:“你怎么会想到找素丹过来?”
“你不是喜欢她吗?”云谣说这话时,心口跳了一下,接着又说:“都封她为嫦婕妤了,如此盛宠,见到了她你肯定欢心。”
“朕不欢心。”唐诀说着,云谣瞥见了他的手臂,露出了一截,臂上水珠顺着手腕滴下。
云谣眨了眨眼,一时没挪开视线,唐诀又道:“不过该是要找她来的,即便你不找,尚艺也会去找,好在你聪明,不过却想歪了。”
“哪里歪了?”云谣问。
唐诀回:“朕不喜欢她,纳她入宫不过是个幌子,这女人起初接近朕便怀有异心,朕不过是顺水推舟,一举两得罢了。”
云谣没心思盯着唐诀水灵灵洁白纤细好看的手了,他这话说出来云谣立刻皱眉,仔细回想了一番与素丹初见后她的变化,道:“她本就有野心,之前小月与姗姗不知被谁怂恿了跑去打搅淑妃看杂耍,却没想到还碰到了你,事态严重了她拉我下水分担责罚,自己以命博上位,在你面前跳了一舞。”
“她是有野心,却并非是你所想的野心。”唐诀在水里转身,宽大的浴桶中飘满了花瓣,他胳膊搭在了桶边,下巴磕在手背上,透过玉屏风看向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只能看见一个轮廓而已。
唐诀轻声笑了笑道:“初见她时她身上便挂了个药石,药石气息如异域花香,有安神之效,早年朕闻多了,故而记得深,稍稍一点儿都能察觉出来。这药昂贵至极,要想练成永久飘香的药石更为不易,一个民间班子的舞姬能有此物必不简单。”
云谣一怔,所以那日他放过小月姗姗,并非是因为被素丹的舞姿吸引,反而是闻到了素丹身上药石的香味儿,怀疑她的身份,为免打草惊蛇故而饶了那两个姑娘的性命。如此一想,云谣倒是记起了一件事儿。
“素丹入思乐坊并不久,在思乐坊确定会入锦园给你庆生前一个月她才入了班子,并且只有师父一人知晓她的来历,说是另一个民间班子做不下去散了,素丹无处可去才求到了师父跟前才来的。”云谣嘶了一声:“她是细作?”
“经你这么一说,必是细作无疑了。”唐诀轻笑了一声:“而且朕说过要给你找个盾牌你可记得?”云谣抬眸朝屏风看去,不知为何,这一眼她总觉得自己与唐诀对上视线了,片刻后她将目光收回,就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今日你成了朕的御侍,必然树大招风惹人注目,但同日她成了朕的嫦婕妤,你这个小小御侍便不起眼了。素丹心思比你深沉,你曾栽在她手中一次,怕还有第二次,日后与她接触千万小心,朕若在你身边倒无事,切莫在朕不在的时候犯在她手里。”唐诀后一句话声音压低,说得认真。
云谣哦了一声,又说:“我死不了的,你知道。”
“可还是会疼啊。”唐诀回。
云谣呼吸漏了一拍,没接下话去。
素丹接触唐诀本就另有所图,户部尚书尚且可以买死侍半路劫杀,朝中其他人必然也对唐诀虎视眈眈,素丹目前是谁派来的还未可知,但对方能以安神药石为引,恐怕是意图以此控制唐诀了。
仔细想来,似乎哪里不太对,云谣抬眸问了句:“那午间你是真的头疼发病了还是……”
她话没说完,唐诀的轻笑便从屏风后传来,这一笑云谣顿时明白过来了,小皇帝不是真的疯了,而是装的呢。
装……未免装得也太像了吧?
连带着尚公公、小顺子,还有她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完全不知所措,还有陈河,三条人命就在殿外,若她没拉来素丹,素丹摆起了嫦婕妤的架子就是不肯前来,陈河岂不就死了?
云谣心里翻腾得厉害,许多想法一涌而出,屏风后的唐诀笑了之后,便归于了沉默。两人都各怀心思,云谣在想唐诀这么做的原因,而唐诀则在考虑,有些话是否能这个时候告知对方。
他信任云谣,尤其是在承合殿内,他假装不受控制疯病发作只想杀人后,云谣去而复返,并拉来了素丹,唐诀就知道她值得自己信任。
他总得做一场戏,给意图将素丹安插到他身边从而控制他的人看看成效如何。
坤韵殿内许久的安静,让云谣觉得有些压迫,压迫感从屏风后传来,她总觉得屏风另一边的唐诀正在盯着她,预感越发强烈。
水声打破了沉寂,唐诀伸手将挂在屏风上的衣服扯了下去,黑白两件真丝里衣划过玉屏风,没一会儿方才在里头沐浴的人便走了出来。他衣服穿好,白色的那件在里头,黑色的披在了外面,两件衣服轻薄地贴在身上。
唐诀的头发水淋淋地披在了肩上,与衣服隔着一条毛巾,很快就能浸湿身体,他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珠,打湿后的五官更加硬朗了几分,出了屏风后没有停留,赤脚朝云谣走来。
他的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一直到人站在了跟前,云谣才发觉自己忘了呼吸。唐诀附身朝她靠近,一滴水顺着他额前的一缕细发滴落在了云谣的鼻尖上,云谣立刻往后缩了缩。
“朕可以告诉你实情。”唐诀压低声音道:“只要你说你绝不会背叛朕,朕便告诉你一切。”
他身上有沐浴后浅淡的香味儿,发上的水不断滴在了云谣的衣裙上,她睁大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
“我……”云谣声音发出来时已经有些沙哑,她在犹豫。
唐诀这句话似乎有陷阱在里头,她一旦答应,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年龄还小,腹背受敌,朝中后宫都不安生,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看似都有所图谋,他走得是一条窄路,如独木桥,偏左或偏右都会坠落悬崖而死。
独木桥的前方有光,或许是他彻底主宰后步入盛世的晏国,又或许是其他,但独木桥的后方确定为刀枪剑刃,锋利的一面对准了他的后背。他早已踏上了这座桥,在他十二岁时先帝将帝位传到他手中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桥上了。
现在云谣尚且脚踏实地,唐诀的一只手伸向她,不会背叛,便是上桥。
所以她胆怯,她怕死,虽说不会死,可唐诀也说了,会疼,每一次肉体的死亡,都伴随着恐惧与疼痛。
唐诀盯着她的眼,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云谣还在生死之间犹豫不决,眼见方才凝重的气氛被小皇帝灿烂一笑给打破了,完全摸不着头脑,所有思绪也都断了。
“瞧把你吓的。”唐诀起身,拿起毛巾擦着长发满不在乎似的道:“等你不害怕又想知道时再问朕吧,现在,云御侍做点儿分内的事,帮朕擦干头发。”
39.献礼
云谣心中有疑惑, 她想问,想知道, 却又如唐诀说的那样, 实情摆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能够招架得住,所有跟权谋扯上关系的电视剧都告诉云谣一个道理, 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快。
她没做好成为能帮唐诀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那类人,她本就想当个能挣钱能安稳生活的普通老百姓,后为好吃好喝的宫内生活折服,甘愿当个在其位不谋其职的云御侍。
就连素丹都是他人刻意安插在唐诀身边的棋子, 危险离她已经很近了, 她此时宁愿不知,也不愿全知。
拿起毛巾, 云谣起身,唐诀坐在了软塌上,斜侧着背对她,单手撑在了软塌的矮桌上手背抵着额头, 像是在想什么。
云谣将他的头发拿起,毛巾仔仔细细擦了几遍, 半干了之后才停下来, 唐诀没了动作,她朝前一步附身去看, 发现小皇帝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云谣看着对方的脸, 他睡着时眉心都是微微皱着的, 她抬手想要抹平唐诀眉心的皱痕,手才刚动了动便缩了回去。
她为何要在意对方?
皱眉就皱眉吧,本来年龄就小长得嫩,看上去不像个皇帝,长点儿皱纹也好,更有威严。
云谣起身,瞧他睡得挺舒服的也没叫醒他,走到里屋找了件厚些的外衣给他轻轻盖上之后便离开了坤韵殿。
云谣出来时,小顺子坐在小凳子上靠在门边正睡着,听见动静睁开眼朝云谣看去,见人出来立刻起身问:“云御侍,陛下可好了?”
“睡了,晚些进去吧。”云谣道。
说完这话,小顺子顿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云谣愣了愣,似乎明白过来她话中还能解读其他意思,于是瞪了小顺子一眼:“不该想的别瞎想。”
小顺子立刻行礼:“奴才该死。”
太阳正要落下时分,唐诀醒了,醒来时是趴在软塌的矮桌上的,身上披着一件衣服,殿内的浴桶还未撤出,看来是云谣吩咐不要让人打扰了。
唐诀伸手揉了揉眉心,将身上的衣服穿好,起身发现腿麻了,这姿势睡得还真难受。不过比起腿麻,能背对着云谣睡着倒是让他更为在意一些,长年养下的习惯,即便是陆清、尚艺他都不能完全信任,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真的大意了。
唐诀吩咐了小顺子让人将坤韵殿内收拾一番,又告知尚公公身体已经没了大碍,尚公公便通知了礼部,摘星楼里的一切都要尽快布置好。
晚间摘星楼内的布置稍微比承合殿内的布置要简单些,不过佳肴美酒更多,瓜果全是进贡上来的珍品。
摘星楼因建造高,故而并不算特别宽敞,装不下百人跳舞,唯有二十多个善音司的舞姬伴着往日的曲目跳着不易出错的舞步,一曲结束她们换一套衣服,两场舞中有一半的人与上一场跳舞的人是同一个。
别说从善音司里挑出第二个素丹,这里就连个出彩的都没有。
唐诀虽看节目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与素丹说话倒是没停下来过。
午间承合殿,素丹一舞得了皇帝的青睐,琐碎缛节都免了,直接封为了嫦婕妤。
唐诀头痛导致疯病发作,正要杀人,也是这嫦婕妤安抚好了他的情绪,才免了殿外三人之死。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同一日的晚宴中,原本身份卑微的民间舞姬已经换了华服坐在了淑妃的身边,成了名正言顺的‘嫦婕妤’,身边还跟着两个伺候的。
歌舞继续,佳肴不断,大臣们的祝寿贺词层出不穷,唐诀也都一一应付,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总得朝素丹那边笑说:“嫦儿尝一尝。”
殿内大部分的人脸色都算不错,就像午间那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唯有三个人笑不出来。
一是皇后,二是淑妃,唐诀平日不爱去后宫,即便到了日子得去一去,也就是吃顿饭便走,有时还拿国事推脱。
小皇帝表现得一点儿也不贪恋美色,以往皇后与淑妃还能接受,毕竟谁也没比谁得宠到哪儿去。现在不同,唐诀明摆着喜欢素丹,皇后与淑妃的危机感深重,能笑出来才怪了。
第三个笑不出来的便是云谣了,她晚间跟着唐诀一同到了摘星楼,瞧见锦衣华服的素丹穿着一身妃色罗裙坐在淑妃身边显眼得很,心里虽是不悦,却也明白这不过是唐诀刻意为之,她越招摇,云谣相对就越安全。
不过当云谣瞧见素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后便轻松不起来了,唐诀说了,为了表现他对素丹的‘宠爱’,由她在思乐坊找两个相熟的姐妹陪着入宫,小月姗姗挤破了头想跟过来,她没带,带了一个平日闷不吭声的,还有一个便是萱萱。
唐诀说得对,素丹虽将野心写在了脸上,刚当了婕妤便有恃宠而骄的样子,可她也的确心思深沉,带萱萱入宫,怕是要以她来掣肘云谣了。
萱萱单纯,恐怕以后还会被素丹利用,云谣对萱萱虽没多深厚的感情,可琦水这个身份却被萱萱视为姐姐,有这份情在……云谣想自己以后还是尽量离素丹远一些。
晚间气氛倒是和乐,今日天气也好,摘星楼三面通风,门窗大开,晚风徐徐吹来,吹散了一室暑意,楼内灯点得多,非常亮堂,顶上还挂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如同白昼。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空中,云雾散去,繁星密布,奏乐声没停,有的大臣还与唐诀说了几个民间趣事,听得唐诀与太后呵呵直笑。
大臣们开始献礼,一样样奇珍异宝端上来都让人惊叹,相较于那些知道唐诀爱玩儿,搜罗民间玩具再昂贵造之迎合他的大臣们,殷太尉送的东西就有意义多了。
古书十册,是几百年前创下盛世的帝王写下的为君之道,民间想寻都寻不到,这些原先是在皇宫雁书楼里放着的,只是多年前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一事烧毁了雁书楼,雁书楼后虽重盖,但这为君之道的古书却没了。
殷太尉呈书于唐诀,说这里头两本是真迹,八本为抄录,两本真迹当时他从宫中借走才有幸保存,八本抄录也是当年读过,记忆深刻所以才亲手写下,还望唐诀日后能当个明君良帝。
一番话说得动听,一份礼也送得感人,唐诀放下酒杯不如先前敬酒,而是带着醉意踉跄地走下了台阶,走到殷太尉跟前,抓着殷太尉的手说:“太尉是朕的老师,也是晏国栋梁。”
后又有人给了一些玩意儿,户部呈上了红珊瑚,淑妃一眼看着就喜欢,唐诀偏偏当做没瞧见,问素丹想不想要,素丹没说不要,唐诀就给她了。
云谣见淑妃那双眼朝素丹剜了一刀,素丹视若无睹,她本有些沉闷的心,这时候开朗多了。
御史大夫送的一张金戈铁马啸江山的画卷,长达二十多尺,耗晏国有名的三十位画师一年时间才画成,精致生动,亦有荡气回肠之感。
后有礼部送的夜明珠,吏部送的妙法华寺主持手抄心经,就连今日没什么存在感,布置着整个儿皇帝生辰助兴节目的善音司都送了一把玉骨扇。
恐怕是气氛使然,到后来就连太后都多说了两句话,皇后娘娘也讲起了儿时玩笑,场面一派和谐,向来不苟言笑的尚公公跟着笑了一次,云谣见了觉得奇,众人收笑后她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谁也没听见,唐诀离得近,听见了。
时间不早,饭菜凉了,不少大臣喝得开始说废话,罗里吧嗦个没完,太后也小酌几杯觉得头疼,要回去歇着。唐诀先行,路都走不稳,尚公公与云谣一人扶着一边,把人扶上了龙撵。
趁着月色,一路回到了坤韵殿,云谣与尚公公又将人扶进了坤韵殿内,来时的人都走了,便剩下原本在坤韵殿内外伺候着的。
尚公公对小顺子吩咐道:“快去让厨房弄些醒酒汤来。”
小顺子连忙下去,尚公公又出去吩咐其他小太监,该忙的忙起来,怕夜里唐诀吐,还得弄个痰盂进来。
云谣见他们瞧上去手忙脚乱,实际井然有序,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唐诀旁边站着,免得他一不留神从软榻上摔下来。
唐诀此时趴在软塌上,矮桌有棱角,已经放到了一边,塌上靠枕被他压在手臂下半抱着,微睁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儿,长手一捞,抓住了云谣的袖子,扯了扯。
云谣回头朝他看去:“怎么?你想吐?”
“不,朕要送你个东西。”唐诀眼眸抬上来,眼尾因酒醉泛着微红,桃花眼动人心魄,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艰难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掏,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到。
云谣扯了扯嘴角,她觉得唐诀应当是醉得不轻,于是道:“你该不会是半路弄掉了吧?”
“逗你玩儿呢。”唐诀哼笑了一声,云谣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脸红。
他微微侧身,在怀里拿出了一把合上的玉骨扇,正是善音司送的那个,折扇扇骨为蓝田玉所制,下窄上宽,由银线穿在了一起,最精妙的是扇面不是丝绸也不是纸,全靠玉骨的造型撑成了扇子。
这东西不很值钱,巧在做工上。
云谣垂眸看向醉醺醺的小皇帝,唐诀还晃了晃手中的扇子问:“要不要?”
40.心动
云谣看向他手中的扇子, 说不动心是假的,达官贵人从小见惯了玉石, 自然不将这放在眼里, 不过大臣们送上来的礼物之中,云谣也的确对这把扇子多看了两眼。
只是她心口跳得有些厉害, 叫她迟迟不敢伸手接过来,这跳动不知是因为见玉欣喜,还是因为唐诀半醉的笑颜。
“为何要送给我?”云谣小声地问他。
唐诀眉眼柔了几分,道:“善音司呈上来时,朕听见你笑了。”
云谣觉得自己心跳得更厉害了, 她当时的笑并非是因为善音司送的玉骨扇, 而是因为瞧见看谁都像是欠他钱的尚公公笑,才笑的, 这种阴差阳错,没想到小皇帝却放在心上了。
云谣接过扇子,唐诀这才松开拉着她袖子的手,笑容加深了几分, 然后侧脸枕在靠枕上,长舒一口气道:“朕的醒酒汤呢?”
这声音带着几分埋怨, 门外的小顺子匆匆赶紧来, 先给唐诀泡了杯热茶,醒酒汤厨房已经在做了。
云谣就站在一旁, 光看着不动手, 几个小太监进进出出, 动静却很小,坤韵殿内依旧很安静,所以云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起往常来说要快了许多。
她双手背在身后,指腹摩擦着扇骨上雕刻的花纹,等尚公公进来了,她才离开。
夜还不深,秋夕正在打水,云谣屋内的浴桶里的水装了一半,她穿得单薄,房间小窗户半开,正好能看见屋外月光洒下照得一片泛白的小花儿。
云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玉骨扇,讷讷地盯着那一院子的小花,心思百转。
本来她的目标简单,说好听点儿叫享受当下生活,难听点儿就是混吃等死,计划之中首要任务是活着,再是好好活着,从未想过感情方面要何去何从。
唐诀的一句诺言留下了她的人,一把扇子又勾住她的心了。
面对美色,没人不会动心的,尤其是小皇帝长得真的让人难以拒绝。
当他知道云谣就是为他挡刀之人后,太医时时传来,御膳房里的好吃的日日伺候着,龙床都让她睡了几天,又封她御侍,把秋夕还到她的身边,找素丹当挡箭牌,宴席上偷偷给她好吃的,送起礼物来也毫不手软,这一连串眼见心明的好,云谣如何全都忽视过去呢?
“云御侍?”秋夕喊了她一声。
云谣手中的扇子轻轻晃着,愁眉不展,又叹了一口气。
“云御侍!”秋夕走到跟前,稍微大了点儿声音,云谣回神,朝她看去:“怎么了?”
“水都备好了。”秋夕道。
云谣哦了一声,将扇子放在桌上,秋夕瞧见,说了句:“这玉扇真漂亮。”
云谣抿嘴,走到浴桶边皱眉,抓了一把篮子里的花瓣丢到水里,秋夕自觉退到屏风外头等她,云谣脱了衣服泡在浴桶中,洗澡都漫不经心。
她突然开口:“秋夕,你在吗?”
“奴婢在。”秋夕声音传来。
云谣问她:“若有一名男子,他没说他喜欢你,但对你很好,还送你东西,你心中知道于他而言你不一般,如此你会喜欢他吗?”
秋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过了半晌才问:“那男子生得俊朗吗?”
云谣挑眉,随口道:“俊朗。”
秋夕不暇思索道:“那我肯定喜欢。”
云谣无语,搞了半天,这秋夕居然还是个颜控……话说回来,也没有哪个颜控能抵抗的了唐诀这张脸吧。
云谣摇头,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挥去,沐浴之后便去休息了。
唐诀生辰之后没多久便是中秋,暑气说消就消,前些日子还烈日当空,午间出去能把人晒晕了,这些天便一直都是阴沉沉的,正午时分也不见太阳出来半个时辰。
屋内不热,但是闷得厉害,礼部忙碌,备完了唐诀的生辰之后,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中秋之筵。
中秋前几日,皇后在住处也闷得发慌,便与太后提议,领着宫里的女眷去锦园的果林里摘水果吃。
除了唐诀生辰那日吃的水果是进贡的之外,平日里宫里人吃的果子都是锦园果林里摘的,锦园里种的果子并不比进贡的差,平日的果子都是宫女太监们摘的,皇后没见过果林,对此很是新奇,这主意一提出来,太后就准了。
不过太后自己不去,说是唐诀生辰那日喝多了酒,头疼几天了也没好。
皇后说了几句太后保重身体的话,便让手下人传到淑妃和素丹那儿,让她们准备准备,午饭过后一同去果林摘果子去。
淑妃听了这消息,回了皇后的人届时必到,人走了之后便将手中的茶盏丢了出去。
祁兰瞧见淑妃生气,连忙让人把地上给打扫干净,又吩咐桂儿换一盏茶上来,摇着扇子给淑妃扇风,轻声细语道:“娘娘是在为谁动气啊?伤身了可不好。”
淑妃脸色难看,道:“依我看这齐璎珞脑子坏了才想着请那下贱胚子去果林呢!”
齐璎珞为皇后本名,淑妃喊出来没顾忌声音,祁兰吓了一大跳,连忙顺着她的心口道:“娘娘,祸从口出啊。”
淑妃握紧了拳头,这才将接下来更难听的话吞了回去:“那个舞姬定是给陛下下了药,才使陛下对她神魂颠倒,这几日陛下对她的恩宠本宫都看在眼里,她皇后能不知晓?这去果林算什么?难道皇后还想拉拢一个小小的婕妤不成?”
祁兰垂眸,道:“皇后娘娘是否想拉拢嫦婕妤奴婢不知,但这正是个大好机会,娘娘何不趁此机会与皇后娘娘亲近亲近,一致对外呢?”
淑妃顿了顿,道:“我父亲与殷太尉不和,我家与殷家也有那段过往,皇后之母是太后亲妹,我与她交好,改明儿静妃瞧见了都得笑话我呢。”
“这也正是尚书大人的意思。”祁兰道:“尚书大人知晓娘娘天性直率,怕您在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手里吃亏,才让奴婢劝说娘娘,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淑妃微微抬眉,深吸一口气,将心口的不悦给压了下去,桂儿端茶上来,她将茶盏捧在手心,祁兰见状,便知她暂且同意了。
云谣也听说了皇后与淑妃还有素丹一同去果林摘水果。
皇后此举还有个说头,便是中秋即临,入宫的宫人们原先也都有家,又不能归家团圆,往日节日只给下人们多发银钱打赏,未免显得薄情了些,皇后领宫妃摘些瓜果,今年除了银钱,还赏赐亲手摘下的瓜果,以此慰下。
这说法一出,好些宫人们都高兴着,太监和宫女口中传着说皇后娘娘心善体下,皇后此举也惹得太后赞赏。
秋夕匆匆从坤韵殿外跑回来,手里捧着两个桃子,云谣坐在门前扇风,瞧见她近了,问:“桃子哪儿来的?”
“淑妃娘娘手下的宫女送我吃的。”秋夕笑着回。
云谣挑眉:“是你的旧识吗?”
“不是。”秋夕摇头。
云谣奇怪:“那好端端的人家为何送你桃子?”
“不光她送,其他宫人瞧见我也都说给我些东西呢,我没敢收。”秋夕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云谣眼眸一亮,站了起来,手中的扇子合上朝秋夕的额头轻轻一敲,笑道:“哟,我们秋夕不得了了,这会儿已经有人开始巴结你了,日后你怕是要收礼收到手软啊。”
“那他们肯定是看在云御侍的面子上才巴结我的。”秋夕觉着云谣好相处,就像往日的莹美人,不是先前那个,而是后来的那个。两人长得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故而心里亲切,说话也自在了起来。
云谣微微抬起下巴嗯了一声,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对啊,我可是陛下身边的云御侍,宫中从二品,跟在我身边的人,当然比其他宫里的要高那么几分。”
秋夕连连点头。
云谣又问:“可他们为何不来巴结我啊?”
秋夕抿嘴,要笑不笑地说:“您位高,他们惧您,敬您呢。”
云谣撇嘴:“果林今日对宫人开放了?不是说皇后娘娘领淑妃娘娘去摘果子吗?”
“是啊,但宫人们也可以摘,皇后娘娘说每个宫人摘的果子可以带回去自己吃,现下果林那处正热闹呢。”秋夕说完,云谣立刻问:“有西瓜地吗?”
“应当是有的,我听人说嫦婕妤昨日还吃了西瓜呢。”秋夕点头。
云谣抿嘴,晃着扇子道:“走走走,与我一起抬西瓜去。”
秋夕哦了一声跟上,云谣回头朝她道:“桃儿放下。”
秋夕又转身回屋,将两颗红彤彤的桃子放在了窗沿上,这便跟着云谣身后小跑过去。
坤韵殿内唐诀看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批了一半凌乱地放在一旁,剩下的一半懒得看了,正捧着一本书读呢,打了个哈欠瞧见云谣提着裙边从坤韵殿大开的门前跑过。
她脸上扬着笑,手中还握着那日唐诀送她的扇子,申时的阳光带着点儿橙色落在她的白裙之上,裙上绣着梨花,簇拥一团,在唐诀视线里一闪而过。
“云谣!”唐诀喊了一句,女子声音远远地回了声:“哎!”
门口的小顺子一听这声差点儿没站稳,哪儿有人这么回应皇上喊话的?
唐诀绕过桌案大步朝坤韵殿外走,他走到殿前,望着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半侧着身子回头的云谣,对方似乎没回来的打算,秋夕站在两人中间,不得进退。
唐诀问:“你去何处?”
云谣道:“果林。”
唐诀将书扔在了小顺子的怀里道:“朕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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