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骤雨
唐诀十岁那年, 晏国发生了内乱, 却是因为三皇子与五皇子联合谋反, 那一次谋反中, 皇宫里的人死伤无数, 差点儿得逞。
先皇发现自己身体渐渐年迈,许多国事力不从心,这才起了立储之心, 此心一起,朝中的局势就变了, 最终大皇子成了太子, 事后又在朝中多番打压三皇子与五皇子一派,甚至有传言太子谏言,封三皇子与五皇子为齐王廉王, 离开京都。
得了王爷之名,实则却是削权, 一旦离开了京都, 他们此生都再难回来。
只因为这捕风捉影的一件事,三皇子与五皇子串联在一起, 各怀鬼胎,却差点儿颠覆了晏国王位上的那个人。
那是四月初,大雨连下了十日,唐诀只有十岁, 母妃死后他就被皇上放在其他妃子跟前照顾, 也正因为唐诀母妃死因不堪, 先皇对唐诀较为重视,那一夜本已到了宵禁时分,十岁的唐诀辗转难眠,养他的妃子无奈,便带唐诀去见了先皇。
当时先皇差点儿入眠,本要责难妃子,又见殿外雷雨交加,年轻的妃子浑身湿透,却将他的皇儿保护得很好,先皇突然想起来唐诀的母妃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雨夜里过世的,于是心头一软,没有按照往日时辰休息,而是教唐诀下棋。
那是唐诀记忆中少有的与父皇相处的温馨时刻,而那个从他母妃死后就一直照顾他的妃子长得很温和,按照年龄来算只能叫一声姐姐,却带着浅淡的笑一直安静地守在一边。
那夜,禁卫军尤其散漫,宫门处传来了消息,三皇子与五皇子冲破了宫门,带着大军踏入了皇宫,一路屠杀,凡是落在他们手中的宫人无一生还。
温馨不过只有一刻钟,便有浑身是血的禁卫军来报,先皇震惊,顿时明白两名逆子意欲何为了,他看向被妃子护在身后的十岁皇儿,对着身体尚且还算硬朗的苏合道:“快,将六皇子带走。”
逼宫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擒住皇帝。
苏合听见这话,将唐诀从妃子身后拉了出来,那妃子惊恐却也不敢离开,唐诀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又向来与苏合不亲,被粗暴拉走惊慌失措。
那夜,苏合扯着一张旧被褥裹着他,将他背在了背上,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能背着个小孩儿在雨夜里奔跑,距离延宸殿最近的宫门在雁书楼的后方,那一处是宫中下人们进出之处,一般有地位名望的人很少朝那边走,若要离宫,自是那里最快,最安全。
大雨倾盆而下,被褥透出一丝缝隙,雨夜里雷电光芒闪过,倒映在一双惊恐的眼中,苏合背着唐诀到了雁书楼,又听见有人声响起,已经猜到这处不能离开,于是匆忙冲入了雁书楼,直接上了二楼,把唐诀塞了二楼的角落中。
雁书楼里头全是藏书,平日除了打扫的人与来取书的,不太会有人进出,苏合必须将消息传出宫告诉太子,他喘着气将手按在了唐诀的头顶道:“六皇子殿下,不论发生何事千万不能叫人看见你在这儿。”
他说完这话便走了,唐诀依旧裹着湿淋淋的被褥躲在角落里,十岁的孩子在漆黑中慌乱却不敢出声,周围还有许多人的声音响起,他听见了哀嚎声,求饶声,还有淅淅沥沥的大雨雷鸣之声,他浑身发冷瑟瑟发抖,一切记忆仿佛与那夜母妃在他眼前被人灌下毒药时重叠。
也是这样的雨夜,多事之日,总在雨夜。
他不知藏了多久,等了多久,一道雷声惊得他将身上的被褥扔到一旁,疯了一般想要从这漆黑的雁书楼里出去,可他跑下了楼,又想起来苏合的话,雁书楼外皆是火把光芒,即便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中,火把也依旧明亮。
然后一个人被杀了,就在雁书楼外,鲜血溅在了门上,紧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唐诀怕了,他往后退,再慢慢地回到二楼,裹着小被子,缩在角落里喘气,许久之后不知听谁喊了一声‘太尉大人’。
殷太尉手握重兵,他若参与谋反,晏国必定易主,只是那句太尉大人后面又加了一句‘三皇子已被捉拿,五皇子正欲逃出宫门’。
唐诀知道他是来救他们的,这一瞬松了口气,心想殷如意心狠手辣,或许她的兄长不坏,殷道旭为国之栋梁,抓住了三皇兄与五皇兄后,必定会护他周全。
所以唐诀裹着被子跑到了雁书楼二楼的窗户边,他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朝外看,从小宫门进来的路上尽是精兵,可明明捉到了三皇子的殷太尉却不急着立刻赶到延宸殿去救先皇,也不急着去捉拿五皇子,反而是站在人前撑着伞,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寒心的笑,他的声音在雨夜里传来,满是傲慢道:“不急,让咱们的陛下急,他越急,越对我有利。”
朝中之人,皆是狼子野心,身处太尉之位还不甘心。
夜色里,雁书楼未点灯,唐诀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撑着伞的殷道旭左右环顾一圈,却与躲在雁书楼内的唐诀对上了视线,那一瞬唐诀便躲开了,他不知对方看见了自己没有,也许夜很深,他没看见,也许雨太大,雁书楼中漆黑,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户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就在那一眼之后,雁书楼着火了。
大雨渐渐变小,越发有助火势蔓延,唐诀发现雁书楼着火时火已经烧到了二楼,浓烟四起,他想往外冲却不敢,苏合的话还在他耳边响起,他怕逃脱的五皇子正在到处找能杀之人,他怕那想让皇帝等一等,好体现其重要性的殷道旭并没有救他之心,他只能等,等苏合过来,等一个他眼熟,信得过的人过来。
浓烟越来越大,呛得人不断咳嗽,眼前的火光也越来越亮,唐诀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恐怕他死了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晏国的六皇子是在雁书楼的大火中身亡的。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一个人从大火中闯了进来,那人抱起他就朝外跑,他的身高很高,背很宽,从雁书楼与旁边那栋楼之间的窄巷里直接穿到了通往宫门的小路。
唐诀就趴在他的背上,半睁着眼虚弱地看向对方,那人声音带着焦急道:“六皇子,千万挺住啊,如今宫中还尚未安全,臣先带你离宫,等到宫中安定之时再送你回来。”
那一夜,雨忽大忽小却从未停过,他被人送到了户部尚书夏镇的府上,躲在夏镇夫人的寝室中裹着棉被浑身发冷,几乎意识模糊。
夏镇的夫人很温柔,手很软,身上很香,与他的母妃一样,只是夏家的小姐夏瑜娇生惯养一直在吵,不高兴自己的母亲照顾他人,想抱着母亲早早去睡觉。
那次谋反后,只比唐诀大几岁的妃子在延宸殿被杀了,苏合一把年纪冒雨出宫,一夜未眠,最终病倒,身体落下了病根再难好全。
而他在雁书楼险些死去,又在夏镇家里捡回了一条命。
历史在九年后再度重演,当年是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而今是当年救国的殷太尉亲自领兵准备替换皇位上的帝王。
这人从来都有野心,殷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唐诀渐渐松开手里的弓箭,朝身旁的女子看过去,云谣还在担心他,那双眼神中的忧虑与珍视不可能作假。
实际上唐诀心中寒冷,他的背后已经冒了一层汗水,谁又能真的在谋反面前做到镇定自若?更何况被人反的还是他。可唐诀也觉得安心,至少不论如何,不管身边有多少危险,不管觊觎他皇位之人有多心狠手辣,云谣是陪在他身边的。
他的谣儿看似柔弱,却会一直护在他的身前。
她帮他挡去许多灾难困苦了,像是一贴世上独一无二散着温暖的药,不知何时敷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上,渐渐、渐渐将他治愈。
这回的雁书楼不会有大火,他也不是一个人。
“朕曾在这里捡回了一条命,那时皇兄造反,殷道旭领兵来救,可他却站在这条小路上迟迟未动,当时朕看了他一眼,他也看向了朕。”唐诀伸手勾了一缕云谣的发丝道:“后来雁书楼便着火了,大雨中,谁会放火烧一个被忽略的藏书楼?朕本觉得那时天黑,他不会看见朕,可细想那大火由来,又觉得一切太可怕了。”
“你是说……殷道旭看见了你,没救你,也假装没看见,却在当下命人放火烧了雁书楼,想要让你死在这里?”云谣问。
“是,不过朕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从这条小路,穿过宫门,捡回了一条命。”唐诀放下了她的发丝,耳畔已经听见兵队过来的声音,千百人一同踏步声何其壮观,他想充耳不闻也不可能。
云谣心中突然有些酸涩,难怪,难怪雁书楼成了宫中禁地,难怪雁书楼中再无书籍,也难怪……就在这条出宫的路上被他画了那么多鬼面。
原来这窗口上的烧焦痕迹不是齐婕妤纵火所致,而是在几年前就已经留下了。
云谣突然觉得,与她相比,唐诀的童年似乎过得更为悲惨些,她虽贫穷,虽三餐不饱,可一切却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世上的好心人许多,志愿者、义工总会去他们那儿,带吃的喝的穿的,还有一些用旧了却最有用的书籍。
云谣是从困苦中长大的,越懂事之后的日子过得便越轻松惬意。
可她的身边从未有过阴谋算计,也不曾生死擦肩,权势是个容易让人迷惑的东西,凡是沾染上的人总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一切能掌控的掌控在手中。
当年的殷道旭想当权臣,想成为先帝心中最信任的人,想手握重兵,文武兼管。
而今日的殷道旭已经不满足太尉之位了,他不想当皇帝,又想当真正的皇帝,他需要的是一个听命于他的傀儡皇帝,而他,依旧是晏国唯一的主宰。
云谣看着唐诀的脸,月光撒在了上面,将他的轮廓照得深邃了许多,这一眼云谣似乎看见了他儿时有多胆怯地躲在这扇窗户后头,从惊恐到绝望。
所以她伸手抓着唐诀的手,指尖触碰一片冰凉,云谣道:“你放心,不是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沉住气,就不会有差错,这回我陪你守在窗口。”
唐诀怔了怔,心中酸涩涌上,又有暖流淌过,唐诀将视线从外收回,朝云谣扯出一抹笑容道:“谣儿要朕沉住气,朕就暂且饶了他这条狗命。”
说完这话,唐诀将弓箭丢到了张楚的手中,云谣朝窗外瞧去,只见以为大权在握的殷太尉再一次从小宫门进入,身后依旧是精兵队,只是这次,他骑着马,佩着剑,昂首挺胸,野心勃勃。
142.好戏
张楚与尚公公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陛下听了云谣的话沉住气,否则他们等会儿就有的忙了,若这一箭射出去能直接杀了殷道旭还好说, 最多就是乱了点儿, 死的人多了点儿,谋逆之人依旧能落网, 可若他没有完全杀死殷道旭,被殷道旭反咬一口, 这三千兵队还未入皇宫,谋反之事未完全属实,事情便难办了。
唐诀牵着云谣的手一直没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 张开双手将云谣抱在了怀中,感受到胸腔传来了对方身上的温暖后唐诀才睁眼,道:“走吧,回延宸殿, 想必殷牧也已经跪在那儿等朕了。”
一来一回, 冲动化作了沉稳,仇恨暂且被压, 张楚与尚公公都很欣慰。
他们都知道陛下想在雁书楼亲自解决了殷道旭,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必然是对方所为。
殷道旭何止这次谋反, 上一次三皇子与五皇子的谋反他也参与其中了, 唐诀知道, 因为夏镇在临死前, 大理寺的死牢中说过一句话。
夏镇当年是在三皇子手下办事的,却不知三皇子有谋逆之心,而三皇子与五皇子的谋逆之心,起源于殷道旭的长子,禁卫军统领殷牧的劝说,殷牧先后入了三皇子府上与五皇子府上,才有了后来的逼宫。
那夜殷牧也的确如与三皇子、五皇子所说的那般,放松了禁卫军的守卫,叫两位皇子的兵队顺利入了皇宫,可他却没说,他爹殷太尉正等着这个时机,带着兵队从后压下,才让三皇子、五皇子造反未果,反而与皇位永远无缘。
唐诀猜,殷道旭的心思也是在先帝封了大皇子为太子之后才有的。
大皇子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为国为民,他还教过唐诀习字,大皇子每回出宫都会带些好玩儿的给他,他重感情,亲手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向先帝谏言,让三皇子与五皇子离开京都,封个有名无实的王爷?
消息,不过是殷道旭传出迷惑两位皇子的,而逼宫,也是殷道旭授意长子,让他去怂恿的,为的不过是彻底解决三皇子与五皇子。那夜大雨中,若唐诀真的死在了雁书楼,那么这皇朝中唯一威胁到殷家的就只有大皇子了,一个皇子想要除去,易如反掌。
只可惜殷如意当时迟迟未能受孕,吃再多的药也不管用,殷道旭费再多心思,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这回……他又故技重施了。
唐诀领着云谣回到延宸殿时,延宸殿的禁卫军站成好几排,而正中间正有两人押着衣衫不整的殷牧,一旁则站着哭得几乎断气的静妃,与护着静妃的皇后还有淑妃,这后宫里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身后,还有看热闹的齐灵俏、陈曦与陈婕妤、沐昭仪。
云谣没想到后宫里的女人来了大半儿,居然全都在延宸殿前站着,这么说现在已经不危险了?宫中如此安全?男男女女都来延宸殿凑热闹了?
这……又是一出什么戏?
唐诀走到殷牧的跟前,低头看了一眼殷牧,殷牧身上被人捆着麻绳,脸上还有一道明显是被女子抓破了的痕迹,他领口大开,身上泛着红晕,近闻还有些许酒味儿。
唐诀哼了一声,一脚踹在了殷牧的身上,朝旁边几人看过去问了句:“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谣站在唐诀身后看向延宸殿四周,方才还在厮杀的地方,现下已经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了,太监安安静静地守在殿门前,禁卫军也衣冠整洁没有任何打斗情况,只是地上水渍未干,不过周围花花草草上也都还有水珠,倒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雨,权当浇花罢了。
跪在殿前的殷牧浑身发抖,原本应当秘密杀死的人没有杀死,而他准备传出宫的消息也不知被谁拦截,宫中小半的禁卫军尸体还堆在了冷宫中,这一处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殷牧总算知道了,一切都是局。
让他放松警惕,让他出错,让殷家万劫不复的局。
海棠跪在地上含着眼泪道:“回陛下,昨日是陛下生辰,梦梨园中挂着许多灯谜,热闹散去,灯谜却未及时摘下。今日一早静妃娘娘便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与其他几位主子说好了,灯谜先不摘,还有一半未被猜出的,她们晚间点灯再聚一堂,也算不枉费皇后娘娘与云妃娘娘花了心思。”
说到这儿,躲在皇后身后的静妃拿起手帕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海棠哆嗦,朝身旁跪着的殷牧看了一眼说:“我家娘娘先前总身体不适,也许久未与几位娘娘相聚,便想着提前一刻到梦梨园去,先将彩灯点上,糕点布好,也算用心。却没想到……没想到殷大统领执勤之时还饮酒,闯入了梦梨园中,奴婢当时忙着点灯,未能顾及娘娘,殷大统领将娘娘拽于假山之后,威胁娘娘,甚至还想要……”
“海棠……”静妃声音沙哑,开口之后像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儿,险些站不稳,还好淑妃一把将她扶住,皱眉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姐姐平日就是太善了,才会被这等人给欺负了!殷牧,你执勤之日在宫中饮酒已犯了大忌,还敢私入后宫,欲对陛下的妃子无礼,陛下,您一定要为静妃姐姐做主,这等人岂可留在宫中?!”
“不过……殷大统领怎么会正好找上静妃娘娘呢?”齐灵俏嘴快,说完这话陈曦立刻拉住了她的袖子摇头。
静妃听见这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直接跪地道:“妾身有罪!还请陛下责罚……前段时间妾身的父亲不知犯了何罪被押入了大理寺牢中,妾身救父心切也不敢饶了陛下,只能在宫中垂泪,殷大统领那时找了妾身身边的宫女海棠,说愿意说动殷太尉帮妾身的父亲出狱。”
“陛下。”静妃抬头,眼都哭红了,脸色苍白,嘴唇颤抖道:“陛下……妾身父亲年迈,当时正是酷暑,哪受得了大理寺的牢狱之苦,妾身感激殷大统领,却不知他有何所求。妾身父亲从牢中出来官复原职后,殷大统领却每每找上海棠,欲私下见妾身一面,妾身知晓身份有别,便与海棠说明,若殷大统领有何所求,她来传话,妾身不便去见,却没想到今日妾身独自出了临熙宫,便有人告知殷大统领,梦梨园的灯还未点亮,妾身便被他……”
说到这处,静妃又哭了起来。
唐诀面无表情道:“淑妃,扶静妃起身,你救父心切,朕能理解,不见殷牧也是应该,此事你无过错,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殷牧居然会觊觎朕后宫里的女人。”
唐诀嗤地一声笑出来,双目狠厉,从一旁张楚的腰间抽出了重剑,直接架在了殷牧的肩头上,他挑眉看向殷牧,眼中的恨意丝毫未藏,只问:“殷牧,你在宫内饮酒,擅入后宫,对静妃欲行不轨,你可认罪?”
此话一落,哗啦啦的兵队便在延宸殿前出现了,殷道旭骑着马匹,身后跟了三十多人,其余人全都在一层层的宫墙处守着,将延宸殿里外围了许多圈。
殷道旭原以为自己会看到殷牧提着唐诀的首级在延宸殿等候,却没想到到场见的却是殷牧被捆,跪倒在地,唐诀执剑,周围还有一群不相干的人,整个儿宫中看上去像是未经过任何斗争。
唐诀抬眸看向尚且还骑在马上的殷道旭,哈哈大笑:“殷太尉好厉害啊,深夜骑马领兵入宫,怎么?你是想造反吗?!”
殷道旭听见这一声顿时回神,这才从马上下来,他还身穿盔甲,完全没弄清楚现下状况,只往前走了几步,单膝跪下道:“臣听闻宫中有刺客行刺陛下,故而前来护驾。”
“行刺朕的刺客没有,不过殷太尉来得正好,看看你的好儿子,居然打起了静妃的主意,太尉大人你说……朕该如何惩罚他才好?”唐诀说完,手中的剑轻轻晃动,刚好割下了殷牧的一缕发丝,还破了他脖子上的一层皮。
“殷牧为禁卫军统领,多年来从未出错,怎么会……”殷道旭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站在一旁的皇后打断:“本宫与诸位姐妹都瞧见了,还容狡辩吗?若非静妃妹妹反应快,一把抓花了他的脸跑了出来,正好本宫与几位姐妹要去赴宴,半路碰见,还不知太尉大人的儿子能在宫里做出多荒唐的事情来!”
“逆子!!!”殷道旭听见这话,一双眼几乎泛红朝殷牧的背影看过去,心里也在奇怪,怎么前段时间殷牧居然会特地留在家中提起周丞生入狱一事,原来是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偏偏还是小皇帝的女人。
只是这一声,殷道旭更恨自己的儿子太过废物,居然为了女人忘了正事。
唐诀皱眉,一脚将殷牧踹倒,脚踩在他的前胸,一双眼中满是狠厉,手里的长剑没有犹豫直接刺在了殷牧的胸口,鲜血流出,殷牧嗷嗷大叫,痛得眼泪流出。
“陛下!!!”殷道旭见状立刻站了起来,一张脸绷紧,眼眶通红地朝唐诀看过去,唐诀长剑拔出,殷牧蜷缩在地上抽搐,哭喊的声音叫人听得心烦。
“怎么?太尉不同意朕的做法?方才你也听见了,他意图对静妃无礼,朕没要他的命已经是看在太尉的面子上了……咦?朕突然想起来了,太尉先前说有人行刺朕?是谁?何人这么大胆敢在宫中行刺?”唐诀将剑丢给了张楚,腰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十九岁的帝王脸上早就褪去了稚气,此时满是威严肃杀之气,他道:“反倒是殷太尉,一身铠甲骑马入宫,身后带的还是……怡州的兵,怎么?莫非是你殷太尉亲自来行刺朕?”
殷道旭两腮咬紧,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他一双猩红的眼看向还在抽搐已经快没有声音的殷牧,心中的恨意渐浓。
已经没有退路了,正好皇后、唐诀等人都在延宸殿,他的三千精兵已经将此处全都围住,即便是与禁卫军硬碰硬他也占人数优势,儿子都快被人弄死了,还怕什么罪臣之名?只要杀了唐诀,他就不会是罪臣,不过是要多死一些人,蝼蚁而已,无足轻重。
殷道旭将腰间的长剑拔出,慢慢举过头顶,身后的三十兵立刻排成一列,兵队压下,整齐划一的步伐逐渐朝延宸殿靠近。
皇后与淑妃顿时发现不对,几名宫中后妃站在一起,慌张地看向殷道旭。
皇后皱眉,率先出声:“殷太尉这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打算谋反吗?”
唐诀缓缓勾起嘴角道:“他可不就正在谋反吗?”
云谣站在唐诀身后,完全看不懂现下这是什么情况,为了坐实殷道旭谋反,唐诀策划了殷牧对静妃意图不轨?可那夜她在御花园中明明听见海棠所言,静妃对殷牧也是有情的,莫非一切都是假的?是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尚公公往前半步,将云谣半边身子拦在身后,又回头瞥了她一眼道:“待在咱家身后。”
云谣回神,忽见延宸殿四面屋顶长廊处逐渐靠近的人,他们都戎甲挂身,步步紧逼,风吹草动之间,箭已上弦,对准了这处。
143.谋反
“看来殷太尉谋反已成事实,此时你也不会反驳了吧?”唐诀说完这话, 殷道旭身后的两个人便朝前冲去, 将已经彻底昏迷过去的殷牧拉扯回了殷道旭身边。
殷牧的裆下还在流血, 脸上毫无血色,也不知能不能扛过今晚,殷道旭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虽说无能了些, 可总比那游手好闲的软弱次子要强许多,眼下一个儿子已经折了, 殷道旭怎么能忍下这个口气。
他也不愿装模作样, 本来就是谋反, 本来就是弑帝, 只是从暗地进行变成明目张胆而已, 他的三千精兵已经将皇宫团团围住,只要一声令下, 在场的人谁也逃不掉,到时候捏造姬国刺客夜刺唐诀, 小皇帝死了, 皇后等后宫妃子有的被杀死, 有的则为爱殉情,那时他已权倾朝野,扶唐谧上位, 又何惧没有说辞?
殷道旭哼了一声, 眼中杀气迸发, 毕竟是曾久战沙场的人,即便现在年纪大了,可武将的气势却一点儿也没消退。
他压低声音粗着道:“陛下,看来今日你我之前必须得有一个了断了,我是忠是奸,留给后人评判吧。”
唐诀缓缓勾起嘴角,听见殷道旭长剑一挥道:“放箭!”
箭雨嗖嗖之声划破长空,却不是冲着唐诀而去,所有箭矢都往殷道旭那边射去,速度奇快,根本叫人无法反应,殷道旭的腿上也种了一箭,身后的马匹发出长啸,三十多个护着他的精兵已然倒地。
殷道旭不可置信地看向左右周围,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儿,在即将入秋的夜里染上了一股灼热之气,而那些踏着尸体逐渐靠近的兵队并非是殷道旭带入皇宫的,他们的身上、脸上,大多都有血迹,只是这场战事进行地悄无声息。
从后围剿,措手不及,一层一层将殷道旭的布置瓦解,那三千跟着一起谋反的精兵队死了大半,伤了小半,还有一部分早早投降不敢再战。
局势眨眼间变了,殷道旭瞧见那些对着自己的箭矢,顿时像是泄了气一般往后踉跄了两步,他身后还传来厮杀声,这一批冲入皇宫中的人,大多都将热血撒在了土地之上,为了殷道旭的一己私欲,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再看向小皇帝,殷道旭骤然觉得陌生。
唐诀面色不变,依旧是那样笔挺地站着,他一身黑色常服,头发随意地散着,看上去像是刚从龙床上爬起来的惺忪之态,可那双眼却满是冰冷,杀气仿若寒冰冻住了整个皇城。十九岁的唐诀早不是七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穿着不合身的龙袍,被殷道旭提上龙椅的小孩儿了。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自己,从头到尾,再也找不出与过去相似的痕迹。
甚至就在去年,殷道旭看唐诀还觉得这不过就是个疯疯癫癫无所作为的傀儡皇帝,胆小、怯懦,人前总是拉着他的手说‘太尉大人是晏国的栋梁啊’‘太尉大人是朕的依靠’,虽知那些不过都是谎言,殷道旭却也不得不自豪。
他当过权臣,朝野上下无一不从,甚至在太后垂帘听政的那段时间,将小皇帝折磨的夜夜不敢入睡,噩梦连连,据安排在延宸殿外的小太监说,小皇帝半夜经常裹着被子自言自语,疯病越发严重。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延宸殿里的太监换了一批又一批,朝中的大臣频频出错,他身边的势力不是离间而去,就是难以护全,好似从去年小皇帝十八岁生辰愿意离宫去往锦园,经历了一场刺杀之后,他就彻底变了。
一点一滴,将对着殷道旭那张怯懦、无能、疯癫的面具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吞掉了殷道旭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小狗,这是狼,一条会伪装,也会吃人的狼。
殷道旭哈哈大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原以为必能成功的谋反,居然早就被唐诀预料,好像他近些年来的所有决定,都有一双眼睛时时看着,有一张嘴时时向唐诀汇报。
他的身边有奸细,奸细是谁……
殷道旭猛然朝还在人群后头抹泪的静妃瞧去,心中咚咚作响,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被张楚领禁卫军押下,临走前,他看见了唐诀的眼。
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又像是不满足于此的残忍,总之,殷道旭输得彻底,也彻底完了。
这一夜,闹剧散尽,延宸殿前的人最终一个个离开,只有云谣还留在原地,齐灵俏临走前问了一句:“云妃姐姐不走吗?”
这句话刚说完就被淑妃呵斥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儿。”
等人都走了,唐诀还站在那儿,姿势没变,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座雕像,双眼不知究竟看向何方,安静了许久,直到张楚将这一处彻底收拾干净了,他才像是回过神来,转身朝云谣看去,微微一笑:“走吧,我们进去下棋。”
云谣怔了怔,她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过当唐诀牵起她的手时,云谣打算将这些疑惑都暂且先放一放。
唐诀的手好冰。
尚公公只跟到了延宸殿门前便没进去了,吩咐了小太监将浴池的热水备好便站在原处,他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的月亮,此时的月亮半圆,要不了几天便到中秋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前夕,一场暗流涌动的风波几乎算悄无声息地平了。
从此以后,殷家彻底失势,殷道旭的命掌握在唐诀的手中,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儿终于不再担惊受怕,不用每夜吹灭延宸殿内的所有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用一到雨夜就噩梦惊醒,然后跑到苏合的房前敲门看看苏合是否还活着,若苏合活着,他便可安心。
唐诀是个记仇也记恩的人,苏合年迈,他将人供在延宸殿养着,宫中大小适宜无需他操心,还给他一个首领太监的位置。
当年逼宫的夜里,他在夏镇的家中藏了一宿,浑身发烫,夏镇的夫人照顾了他一夜。哪怕夏镇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也还是保住了夏镇唯一的女儿夏瑜,留住了夏瑜淑妃的位分,让她继续当一宫之主,给足面子。
这世间凡是对他有过恩情的人,唐诀都记得,越是如此,那些曾迫害过他的人,他也下定决心一个都不放过。
这回是殷道旭,下回,还会是其他人。
尚公公曾担心过,也与陆清说过唐诀的情况,在唐诀还是少年时心思便深,所想所言皆过于极端,不留余地,陆清说这是帝王之道,任谁坐上这个位置都会如此,尚公公原也以为会是这样的。
不过还好……
还好有了个云谣。
他不愿看到一个心中无情的皇帝,反而更喜欢去年冬天里,小皇帝与御侍两人疯闹的样子,一个抱着猫满院子跑,一个踩着鞋帮手中抓着雪球要往对方身上砸,大雪里的两个人分外和谐,那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然后小皇帝发现御侍的脚后跟露出来,气呼呼地说了句:“把鞋穿好!”
视线从月亮上收回,延宸殿这处的血腥味儿也终于被风吹散了,门前的金桂飘来浅淡的香味儿,要不了多久等花儿全开了,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陆清说他冷面心热,他则觉得陆清面热心冷,任何人到这个世上都是孤独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他与陆清这般幸运,经历风雪还能在一块儿,血亲关系,扯也扯不开,要知道……能找到一个永远陪着自己的人是件多好的事儿啊。
云谣跟着唐诀入了延宸殿内,两人坐在了软塌边上,中间本隔着一个矮桌,不过云谣将矮桌端到了一边,自己贴着唐诀过去,微微将脸凑近,仔仔细细地看着唐诀的双眼。
唐诀发觉她这个举动没忍住笑了起来,云谣道:“你先别笑,你现在笑不好看。”
“朕一个男子,要什么好看?”唐诀无所谓道。
云谣说:“我起先喜欢你,看中的就是你貌美,你若不好看了,我心里肯定失落啊。”
唐诀挑眉,本来心里还莫名有些压抑,被眼前的女子一逗好了不少,于是他说:“怎么?若朕生来长得就很平凡,你便不喜欢朕了?”
“那就说不准了,我颜控的。”云谣说完,便被唐诀伸手捏住了脸,她疼得皱眉,小皇帝严肃道:“把话收回去,没有什么说不准,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魂,朕就算是丑成了地上的泥,你也得照样喜欢朕。”
“好好好,疼。”云谣噘着嘴,等到唐诀松手她才浅浅地笑了一下,完全没被对方这一通霸道的言论坏了心情,反而眼睛亮亮的,有些好看。
云谣扯着唐诀的袖子道:“这样才对嘛,总算活过来了。”
一句话将唐诀的心狠狠刺痛,像是他的胸膛完全剖开彻底袒露在了云谣眼前一样。
他的确有些心神不宁,早就筹备好了,一步步才走到了今天,他提防周围,预测危险,制造机会,才能像如今这般顺利地将殷道旭彻底拿下,名正言顺,谁都不会多言半句。可他心里始终不安,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忽然失去了目标一样。
云谣见他又沉默了,手指钻入了唐诀的袖子里抓着对方冰冷的手说:“来吧,有什么话与我说,今日我听完,明日就忘掉,你也好过些。”
唐诀顿了顿,道:“或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过胆战心惊了吧,当殷道旭被押下去的那一刻,朕的心里居然觉得透不过气,以后没人与朕作对,朕一时半会儿都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这里空了?”云谣伸手戳着唐诀的心口,唐诀点头,云谣立刻皱眉哼了一声:“原来你心里没有我啊?装着的一直都是殷道旭!”
唐诀失声一笑,带着些许无奈与宠溺道:“谣儿……”
“既然你已经成了能够自由做主的皇帝了,不如便当个明君良帝吧!以前阴谋算计,以后为国为民,天下事这么多,大的全都归你管,你有的忙呢,还怕自己没事儿干?”云谣说着,又朝唐诀靠近了点儿,然后缩在他的怀里说:“你若真的闲着无聊,可以常去淳玉宫找我,我这个人啊……可好玩儿了。”
唐诀看着向贴着自己胸膛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了软,许多忧虑都是无端且无必要的,他习惯未雨绸缪,所以想的也多,一切尘埃落定,仇恨得报,心爱的人还能抱在怀里,似乎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了。
“云谣。”唐诀突然开口喊出云谣的全名,惹得怀里的脑袋抬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烛光下盯着他看,眨了眨后,唐诀问她:“你爱我吗?”
云谣的心跳有些快,动了动嘴唇说:“唐纯情,我若不爱你,是不会和你睡一起的啊。”
144.安胎
云谣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 因为说完这句话后,唐诀的眼色微微变了, 随后便将她压在了软塌上, 不由分说地带着些许焦急地扯开她的衣服,然后吻上了她的嘴唇, 满含侵略与激动, 喘着粗气, 几乎要将人揉进身体里。
软塌虽说是软塌,比起床上来说还是要硬一些, 而且这软塌稍微有些短,云谣躺着正好,唐诀躺着还多出一截, 于是他将云谣身上的衣服都扯松了之后, 几乎算是迫切地一路吻了下去,咬上肩头,揉着细腰, 半截腿还在软塌外头悬空着。
云谣稍微有些吃痛, 但是也颇为刺激, 情动时谁也管不了太多,一个吻就足以将她给点燃, 然后她伸手搂着唐诀的脖子, 一条腿勾着他的腰, 脚跟稍稍用力让两人更加贴合彼此。
他们之间这种事并不频繁, 也只是不久前才开始的, 之前的云谣总是很羞涩,大多被动地躺着或者趴着,唐诀完全是新手,前几次几乎保持着一两种姿势从头到尾,后来才开始有了点儿花样,饶是如此,也经受不住云谣的主动献身。
云谣伸手扯过他的腰带,将那挂着荷包的腰带丢到了一边,唐诀与她相吻的过程中还有些分心,回头瞥了那掉在地上的荷包一眼,那是云谣送他的生辰礼物,有些心疼,想捡回来,不过云谣扯着他的衣领就说:“不会坏,坏了我再给你缝一个。”
重缝的就不一样了,但,此时他更离不开云谣的身体。
于是两人的相吻几乎成了啃咬,唐诀的衣领敞开,滑到了肩膀,露出了锁骨与胸膛,他天生皮肤白,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云谣看了一眼呼吸沉了沉,下一刻便微微皱眉昂着脖子低呼一声,唐诀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裙下,冰凉的指尖顺着腿一路往上。
不算粗暴,不过也算得上粗鲁,云谣面红耳赤,激动,也心动、情动。
当唐诀压下来时两人同时出声,烛火浅黄色的暖光只照着软塌这一处,延宸殿内的其他火光都灭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着珠帘,轻轻的清脆响声与口齿吐息交错着,烛光落在珠帘上,仿佛星辰落下,摇晃闪耀。
翻身之后,唐诀的头靠在软塌的边缘,从下往上看着云谣。
身为皇帝,心里多少都有着主导者的骄傲,不过在这一刻,唐诀将那些全都抛去一边,漂亮的双眼眯起,眼尾通红,看着在浅淡暖光中起伏的女子,看着她光洁的肩膀,扶着她柔软的腰肢,还有她那双微微泛红似是要哭却是动情的双眼,眼下红痣刺目,唐诀问她:“你爱我吗?”
云谣脑子几乎是嗡嗡直响,听见这话,本能地说了句:“爱。”
“说全,说给我听。”唐诀起身,当时云谣便软在了他的怀里,唐诀抬起她的下巴道:“我要听。”
“我爱你,我……我爱你。”云谣说完,又被唐诀吻上。
这一夜半场腥风血雨,半场如痴癫狂。
第二天一早云谣醒来的时候,唐诀已经去早朝了。
昨日是休沐的最后一天结束,而晏国鼎鼎有名的殷太尉居然会连夜带兵闯宫意图造反,这件事情无法捏造,在皇宫屠杀中投降活下来的怡州兵是人证,而那些死在皇宫中的尸体则是物证。
唐诀在朝上又演了一出戏,时间久了,这些戏便信手拈来。
“得亏齐爱卿发觉不对来得快,否则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就不是朕了。”唐诀说完,故作心有余悸,伸手拍了拍胸膛道:“擢升,禁卫军副统领张楚为禁卫军统领,凡是以前在殷牧手下做过事的禁卫军都仔细调查,一旦发现任何问题立即斩杀。”
张楚跪下领命。
“齐爱卿救驾有功,那调令兵符便暂且不用还给朕了,放在你那儿朕也放心。”唐诀说完,齐瞻跪拜谢恩。
殷道旭手中的统领兵符他已经得到,原先就放在齐国公府的那一张他可以暂且还给齐家,以此来笼络暂领天下兵马的齐瞻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且齐瞻的确是个人才,以前一直被殷道旭压着难以施展拳脚,如今看来,他除了是个文弱身体不能上战场打仗之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而太尉之职空缺,唐诀暂时也没打算补上,让齐瞻当,他不信任,让张楚当,一切又为之尚早,索性如今殷家彻底在朝中拔除,朝局不论如何变,也都在唐诀的鼓掌之中了。
殷道旭必死,殷家满门都没有好下场,谋反之事岂是儿戏,凡是涉及其中的,得经过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审理,审理出结果之后该杀的一个也不能留。
云谣从延宸殿洗漱好了之后见时辰还早,秋夕与迢迢也在延宸殿前候着,便领着两个人去清颐宫给皇后请安了。
这几日仗着唐诀生辰她都没往清颐宫走动,云谣倒是不怕齐灵俏在那儿碎言碎语,而是对昨夜静妃之事还有许多疑惑。
静妃与殷牧之间若无感情,她和秋夕在御花园听到的便是假的,若静妃与殷牧之间确有感情,那么昨日就是静妃为了自保将殷牧推出去做了挡箭牌。
索性后宫的女人都得去清颐宫请安,她若碰到了静妃,言谈之间旁敲侧击,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
不论如何,在唐诀的宫里有个会说谎心机深的女人总不能不提防,更何况静妃还是周丞生的女儿,而周丞生向来与殷道旭一个鼻孔出气,只是这次谋反周丞生没有亲自出面,但云谣心知肚明,肯定与周丞生脱不开关系。
云谣还记得自己上上次当御侍当的好好的,结果被谁给害死了。
若非是周丞生让小顺子下了迷幻散在谷茶中,她又何须死了又死,换了两次身体?
说不定正是因为周丞生听到了什么风声,弃了殷道旭,给自己女儿传了信,好让静妃保住一命呢。
云谣这么想着,已经快到清颐宫门前了,在清颐宫门口时她碰到了淑妃,淑妃身后跟着齐灵俏与陈曦,两人打了招呼,云谣也不必特地向淑妃行礼了。
相比之下,同是尚书之女,又是同时入宫,云谣成了云妃,齐灵俏还是个美人,差别太大,齐灵俏的心理落差自然也大。
云谣与淑妃先进去时,齐灵俏在后头说了声:“惑上魅主。”
陈曦听了吓了一跳,连忙朝旁边走了一步要与齐灵俏分开,再朝前看,云谣只是晃着扇子回头朝她们俩看了一眼,并没有责难的意思,这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陈曦觉得自己有必要适当与齐灵俏保持距离了,若齐灵俏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她迟早会被跟着害死的。
几人入了清颐宫向皇后请安,今天静妃缺席,昨夜发生了那种事,静妃回去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故而身体不适,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能离开临熙宫了。
越是如此,云谣越是觉得她心里有鬼。
既然无事,众人也就不久留,皇后却叫住了云谣,笑着说:“云妃妹妹若无事,不如稍坐,等会儿与本宫一同去紫和宫看望太后吧。”
云谣愣了愣,微微挑眉有些惊讶,她?找她去紫和宫看太后?为什么?算起来,太后杀了唐诀的母妃,是唐诀的仇人,也算她的半个仇人了。
皇后道:“太后前些日子还提到了你,说今年入宫的妃嫔中,就你最乖巧懂事了。”
云谣背后起了一层冷汗,被那样心狠手辣的女人夸奖似乎不算什么好事吧?她本来是想拒绝的,突然想起来前日唐诀生辰,她从太后的身上闻到了一股药味儿的事儿,当时还在心里猜测太后会不会快死了,这回正好去看看,若快死了也算是好消息,提前告诉小皇帝让他高兴高兴。
于是云谣点头,便等着皇后整理仪容了。
寝殿内,明溪将珠串戴在了皇后的手上,多嘴一句:“娘娘,今日之事如此凶险,您又何必带上她?”
“本宫也会胆怯,带上她,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若出差错还可全身而退罢了,吴绫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物,谁也不敢拿她如何,比起来……本宫一个皇后倒是不如她了。”皇后说完,又朝明溪看去:“你确定是安胎药?”
“带回来的残渣经过检查像是安胎药,但始终缺了一两样药材,奴婢没用,还得让娘娘亲自去一趟。”明溪说罢,皇后摇头:“无妨,正好让本宫瞧瞧,如今殷道旭谋反,殷琪跟着遭殃,太后是个什么反应。”
伸手将头上的金步摇插好,皇后脸上挂着浅笑走出去,对正在喝茶的云谣道:“走吧,云妃妹妹。”
云谣点头,跟在皇后的身后一同往紫和宫去。
入了紫和宫云谣就闻到了药味儿,从花窗可以看出另一边的院子里有宫女正在煎药,似乎紫和宫里的药就从来没断过。
皇后与云谣一同入了太后寝宫里,太后靠在软塌上单手撑着额头眉心微皱,一只手放在了小腹上似乎是身体不适,见到皇后来了太后面上神情松了松,结果瞧见皇后身后还跟着云谣便没忍住皱眉,随后叹了口气道:“云妃也来啦。”
云谣行礼:“妾身参见太后,太后万福。”
“起来吧,坐。”太后伸手揉着眉心道:“皇后又送补品了?唉……哀家这身子才好了点儿,谁知昨夜出事,又坏了,怕是皇后送再多补品也不管用了。”
“母后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皇后说完,皱眉道:“母后吃药总不好,会不会是药的问题?明儿儿臣让孟太医来替母后再瞧瞧,换服药试试。”
太后摇头:“换了又换,就是不见好,哀家也不愿折腾了,是药三分毒,吃多了反而坏事儿。”
云谣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万分和谐,自己坐在一边光喝茶就无聊了,偏偏早上在延宸殿喝了粥,去了清颐宫喝茶,到了紫和宫还是喝茶,于是腹中胀胀,想要去方便,脸红耳赤地小声告知,便下去了。
云谣解决了三急之后在紫和宫里转了转,发现紫和宫中的宫女性子都很冷,并不爱与人说话,迢迢主动找她们,她们也不搭理。
云谣瞧见前面那个宫女正在煎药,于是走过去问了句:“太后娘娘生了什么病?怎么一直吃药还不好?”
该不会是永远也好不了,就快死了吧?是快要死了吧?
那宫女听云谣这么问,脸色一僵,秋夕瞥了一眼放在旁边还未倒入水中敞开的药包愣了愣,云谣见宫女不说话也不追问,心想太后与皇后肯定还在说什么吃药、身体、保重之类的话,听着实在无趣,倒不如在紫和宫里转转,赏赏花儿看看水什么的。
等出了这所院子,秋夕便拉着云谣的袖子道:“娘娘……”
云谣回头:“怎么了?”
秋夕压低声音道:“方才那宫女所煎的……是安胎药。”
145.护主
安胎药三个字惊得云谣一时半会儿都忘了呼吸, 反应过来之后才睁大双眼伸手抚了抚心口, 她一把将秋夕拉到了院墙角落,站在了一棵红枫树后,认真看向对方:“秋夕,此事不是玩笑, 你确定那是安胎药?”
秋夕点头:“奴婢粗识药理, 若是别的药或许会认错,但唯有安胎药绝对不会认错, 方才瞧了一眼奴婢还以为看错了, 故而仔细分辨了那包药材里的所有药,加在一起不多不少,分量刚好,绝对是安胎药无疑了。”
“你一个宫女,如何会认得安胎药?”云谣始终不敢轻信, 太后一把年纪了, 四十好几的女人, 若说怀孕……也不是怀不上, 可风险大, 且她都是太后了,宫里全都是太监, 她能与谁怀?禁卫军?谁敢睡太后啊?!
“不瞒娘娘,奴婢十岁入宫时被分到了当时的宁妃宫中, 宁妃擅药理, 宫中许多妃子若有身体不适, 叫宁妃都比叫太医管用,那时……”秋夕说到这儿怔住,那些已经埋藏多年的秘密无人提起,也是宫中禁忌,她不敢轻易说出。
这件事,关乎孝娴皇后,关乎死去的宁妃,也关乎如今正在病中的太后。
“那时什么?”云谣知道,宁妃是唐诀的母妃,她也曾听过唐诀说起自己母妃的故事,提到最多的就是身上有浅淡的药味儿,他母妃曾经住过的宫里有一间房专门用来放药草,先皇也喜欢吃宁妃亲手做的药膳。
秋夕跟着宁妃,应当会识得一些药。
“那时……”秋夕咬着下唇,抬眸朝云谣看去,那时孝娴皇后身怀有孕不自知,还是身体不适后被宁妃把脉看出来的,当时太后还是殷贵妃,正得圣宠,而胎儿在腹中未满百天又不安全,故而孝娴皇后与宁妃商议,等过一个月再说出。
安胎药是刚入宁妃宫中的秋夕与大宫女一起准备的,大宫女安和与宁妃从小一起长大,在府上带入宫中的,而秋夕又是刚入宫,年龄小不敢乱说话的,故而秋夕被迫认了许多药,然后分出了安胎药与其他药的区别。
她当年给孝娴皇后备了一个月的安胎药,虽说后来孝娴皇后因为嫉妒殷贵妃的宠爱杀了殷贵妃的女儿被打入冷宫,然后悬梁自尽,孩子也胎死腹中,可安胎药,秋夕不可能认错。
这些话,她无法对云谣说,当年因为殷贵妃知晓宁妃暗自给孝娴皇后安胎,故而诬陷宁妃杀死孝娴皇后又造出孝娴皇后自杀的假象,大雨当夜许多人冲入了宁妃宫中,不由分说将宁妃宫里的人都杀光了,一个不留。
除了她,当时她还小,被安和抱入了衣橱里,与她一同躲在衣橱里的……还有当今圣上,唐诀。
这些秘密,她又怎么能与云谣解释得清楚?
秋夕为难,只低着头道:“这些话奴婢不敢说,宫里也无人再提了,但奴婢敢保证,方才的那包药绝对是安胎药无疑。”
云谣抿嘴,她将手放在秋夕的肩上道:“秋夕,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这事儿必须得确定了才行,你再顺着原路回去,就说我掉了喜欢的耳环,你帮我找,然后再仔仔细细地看一眼那个药,若没出错,此事便大了。”
说完,云谣将自己的耳环摘下放在秋夕的手心,秋夕点头,顺着原路回去。
回到了太后的寝宫,就只有皇后一个人在那儿与太后说笑,只是太后的脸色很差,始终没什么兴趣,毕竟遭殃的是殷家,她也姓殷,除了殷道旭与她彻底断了关系之外,还有一个殷琪常常往后宫跑,殷琪跟着掉脑袋,太后总该舍不得的。
云谣坐回位置,皇后又与太后说起了唐诀要去妙法华寺礼佛的事儿,宽慰太后唐诀礼佛时一定会为她祈福的。
太后勉强扯了个笑容,云谣都替她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闹出了点儿动静,一名太后宫中的大宫女拉着明溪的手从外头进来,直接将明溪推倒在地,明溪满脸惊恐,唇色苍白,哆哆嗦嗦地朝皇后看去。
皇后刹那间定住了,太后皱眉问:“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奴婢不敢诬陷您,但您身边的宫女在太后娘娘每日服用的药炉边上是何用意?非但如此,她还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那大宫女将黄油纸往地上一扔,油纸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你怕是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去吧?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溪一震,皇后直接拍了桌子,那双眼狠狠地盯着明溪问:“明溪!你方才不是说身体不适出去透气?怎么去了太后娘娘的药炉边?还拿了东西……你……你究竟放了什么进去?”
明溪颤抖着嘴唇不敢说话,云谣看着眼下情况胸腔咚咚直响,她有些担心秋夕,不过正好这个时候她瞧见秋夕站在门外没敢进来,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也都是看戏的,还好……还好秋夕没事儿。
“皇后,你意欲何为?”太后朝皇后看过去。
皇后连忙跪下:“母后,您千万不要误会,儿臣对此并不知情,儿臣也不知明溪究竟出去做了什么,儿臣今日前来,完全是担心母后的身体。”
明溪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拔高声音便道:“皇后娘娘!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是您让奴婢将药带在身边的,是您让奴婢把药放入太后每日要喝的汤药中的!您翻脸无情,卸磨杀驴,现在又将一切推给了我?!”
皇后双手握紧成拳,一双眼逐渐泛红,她咬着下唇,转头朝明溪看了一眼,明溪流下眼泪,恐惧与害怕就写在里头,皇后嘴唇颤抖,微微摇头:“不……我、我没有……”
明溪朝太后看去,喊道:“太后娘娘!是皇后,是皇后让奴婢这么做的!是皇后让奴婢下药。”
“你既如此说,那我又为何要这么做?”皇后道:“我与太后本是血亲,又为何要毒害自己的姑姑?”
明溪哑口无言,过了片刻道:“是……是你想要在后宫中一手遮天!是你想要权利,想要当真正的皇后!太后还未将凤印给你,你贪心!所以才趁着太后身体不适给太后下药,这样你就顺理成章拿到凤印,成为后宫的主宰。”
皇后再看向太后:“姑姑!姑姑您听到了,不是我,不是我要下药害您,一定是有人指使明溪,妄图加害于我,明溪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哪怕今日没被紫和宫中的人发现,来日出事,我还躲得掉吗?届时我才是百口莫辩,姑姑,我怎会有害你之心啊?!定是有人……有人要嫁祸于我!”
太后顿了顿,道:“哀家的确私下答应在今年生辰将凤印交给皇后,此事还未对外说,若为凤印,的确荒唐,说,是谁派你来害哀家的?”
明溪听见这话,嘴唇颤抖了几次,一双泪眼看向皇后的背影,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便直接朝一旁的墙上撞了过去,顿时鲜血便流了出来,吓得云谣身后的迢迢尖叫出声。
皇后低着头刹那间闭上了眼,浑身发抖,双手几乎要攥出血来,她慢慢吐出一口气,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
云谣转身,不敢去看明溪的死状,太后更是头疼,让人将明溪拖下去之后便说身体不适,让皇后与云谣都退下了。
明溪的尸体交给太后处理,至于怎么处理云谣就不知了,只是从紫和宫里出来后没多久,皇后捂着脸蹲在了花坛边痛哭了起来,她只哭了一会儿,睦月还在后头安抚她。
听说明溪是跟着皇后一同入宫的,曾经在齐国公府明溪就是皇后的贴身丫鬟,比起入宫后一直跟着她的睦月更加贴心,可以说是姐妹之情了,如此亲密的关系,谁能指使得动明溪?收买睦月也比收买明溪要简单得多。
云谣一直陪着皇后,将皇后送到了清颐宫后自己才回淳玉宫去的,路上她还心有余悸,生平第一次看见电视剧里的戏码居然在眼前上演了,只是明溪的胆子大,直接将自己撞死,丝毫没有留余地,并非只是额头破了口子,而是直接爆裂开,可见她当时的必死之心。
护主,才会有胆子献出自己的生命,明溪的主子是皇后,不是其他随意能收买得了她的人。
云谣知道,太后肯定也知道,只是太后还在猜,猜究竟是谁要杀她。
有一个人或许太后立刻就会想到,唐诀。
昨日殷太尉造反,殷家满门都逃不过,唯独太后不在其中,可是太后也姓殷,若这个时候太后死在后宫里,再对外称是因本家做错了事,她心中羞愧,身上顽疾多年,最终没有挺过去也是说得通的。
而且皇宫之中唯有唐诀能收买明溪了。
殷太后多疑,正因为这个多疑,暂且救了皇后一命。
云谣叹气,突然觉得头有些疼了,迢迢还在害怕,一张小脸煞白,云谣拉着迢迢的手,迢迢才好受一些。
秋夕道:“奴婢瞧见了……”
“什么?”云谣问她。
秋夕回:“奴婢回去之后正好那看着药的小宫女不在,所以奴婢仔细瞧了药,的确是安胎药没错,只是后来明溪过来,奴婢便躲到一边去了,明溪从怀里拿出的油纸是空的,她是准备取药,却没想到刚要动手就被归来的小宫女瞧见,紧接着大宫女便将明溪抓到太后寝宫了。”
云谣皱眉,明溪取药,不是下毒,可见她的确是为了护住皇后才自杀的,她与皇后太过熟悉,一言一行便知道彼此的决定。
皇后也在调查太后,只是不知经过今日之事,等太后回过神来,皇后又打算如何自保?
“药,确定是太后喝的吧?”云谣问。
秋夕道:“整个儿紫和宫都说,那副药是太后喝的。”
云谣点头:“这么说……太后身怀有孕了。”
还真是荒唐至极。
“不过奴婢看今后娘娘还是不要与皇后娘娘走太近为好。”秋夕又突然开口。
云谣朝她看去:“怎么?你怕她连累我?”
秋夕摇头:“皇后娘娘指派明溪取药,这么重要的事却带上了娘娘,好在是今日明溪被发现了,若今日明溪动了手脚没被发现,事后又被人瞧出药渣少了,太后娘娘必定会怀疑到娘娘的头上,皇后娘娘这是在……”
“拿我当挡箭牌。”云谣抿嘴:“我就知道,在后宫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对我示好,皇后平时亲近我,恐怕也是因为唐诀的原因。”
秋夕愣了愣,迢迢也朝她看去,两人压低声音异口同声:“娘娘怎可直呼陛下名讳?”
云谣一顿,道:“习惯了,顺口就说出来了。”
说完,她又道:“走吧,回淳玉宫。”
等唐诀来了,太后怀孕一事还得早些告诉他才好。
146.隐瞒
唐诀下了早朝就去延宸殿了, 结果到了延宸殿才知道云谣已经走了, 换了身常服后便去了淳玉宫,一直等到快用午膳的时间云谣才回来。
唐诀坐在凉亭内等她,瞧见云谣从花窗前走过却没有往这边过来, 反而是直接朝寝殿走去, 于是他起身跟过去, 悄无声息地跟在她后头直接双手搂着对方的腰,将人给抱了起来。
云谣被人突然抱住双脚离地时下了一跳, 惊叫出声后才想起来这淳玉宫里哪儿有人胆子这么大敢这么干, 难怪方才进来的时候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非常安静且勤快, 原来是小皇帝过来‘视察’了。
云谣动了动腿:“快放我下来。”
唐诀笑着将人放下, 又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说:“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路过拱门都没瞧见朕在。”
云谣看见唐诀愣了愣, 又对秋夕道:“端茶来。”
然后拉着唐诀的手, 神秘兮兮地将人往凉亭的院子里扯,唐诀难得见到她这样,脸上挂着浅笑由云谣将他拉过去, 两人坐在靠椅上了云谣才皱眉,朝他凑过来, 眼看就要亲上了, 唐诀朝前近了点儿打算吻她,结果云谣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神情严肃, 认真道:“我不是要与你玩闹,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 你得派人去调查清楚。”
唐诀眨了眨眼,点头,云谣才挪开了手,却没想到手刚挪开唐诀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拉向自己,还是挂着浅笑亲了一口,然后在云谣无奈窘迫的脸色下心满意足道:“好了,你说吧,朕听着。”
“今早我去给皇后请安,她说带我去见太后,近来太后一直在吃药,我还以为她身体不好快死了。”云谣说到这儿,唐诀道:“朕也以为如此,难道不是快死了吗?”
“哎呀。”云谣伸手朝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唐诀垂头低声笑了笑,然后清了清嗓子点头:“好了,朕不闹你,你继续说。”
“结果秋夕看见那药说是安胎药,太后有孕在身。”云谣说完,唐诀愣了愣,当下眼神便冷了下来:“确定了?”
“我是不清楚,但秋夕肯定那是安胎药,我本还怀疑的,却没想到皇后也在调查太后吃的到底是什么药,为此明溪为了保住皇后,还在紫和宫内撞死了。”云谣说到这儿,秋夕就将茶水端了上来,顺便给云谣上了两份糕点。
将东西放下后秋夕就走了,凉亭的院子又只剩下唐诀与云谣两个人,还有一池的锦鲤与趴在池子边,早上跟着唐诀一同往淳玉宫过来正在睡大觉的白猫。
凌霄花这些天长了许多,有的顺着柱子爬下来了,在云谣说完这话后,一阵微风吹过凉亭,唐诀微微挑眉,云谣道:“我怕秋夕有误,但太后的药也绝对有问题,你若不能相信秋夕便亲自派人去调查一番,若真的确定太后有孕在身,她便算是完了。”
当朝太后,先帝都死了七年了,她突然有孕在身,德行有亏,为了保住皇室的尊严,唐诀肯定不会留她,杀她,她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唐诀还不用背负弑母之名。
唐诀信秋夕,他自然信,秋夕曾跟在他的母妃身后为孝娴皇后配过安胎药,孝娴皇后的命有多贵重,她对安胎药的印象就有多深,两次来回检查都确定是安胎药,便不需要再从药上多下功夫了。
“谁能与她做出这等事?”唐诀的眼神冷冽了几分,随后又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朕当真没想到,殷如意居然是这样的人。”
云谣撇嘴,又道:“这个……也比较好理解吧,她年轻的时候嫁给你父皇,生了女儿还没了,你也说你父皇驾崩时已有六十几了,那肯定性功能各方面都不太能满足她。如果说是没有过性行为的女子,比方说你后宫的这些,尚且可能没所谓,但多半经历过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欲望的,找男人解决一下那方面的需求也是正常的,只是安全措施实在……”
云谣说这话时,唐诀皱着眉头,等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唐诀才问:“你说的是什么?”
云谣愣了愣,似乎有些词汇唐诀不能理解,而且古人没有现代思想,不会那么开放,古人的女人死了丈夫一辈子不改嫁能得贞节牌坊,改嫁了反而可能会被指指点点,殷如意身为太后就更要守住自己,所以这种事儿才会变得复杂。
唐诀眉头皱得更深了:“莫非你觉得她这么做还理所应当?”
“自然不是。”云谣顿了顿,唐诀又说:“你在这些方面总是有另一番想法与说辞。”
云谣咬着下唇,心想其实她在许多方面的想法和说辞都与晏国格格不入,不过是‘入乡随俗’,为了更好地在这一处生活下去,渐渐去配合他们罢了。
“你可以让张楚查一查禁卫军。”云谣说:“哪些禁卫军经常在紫和宫附近巡逻,又有哪些是夜巡的,说不定能找到与太后那、那什么的人。”
唐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烦躁道:“朕自然知晓。”
“啊……还有!”云谣又想起了一件事儿,她朝唐诀看去道:“今早我去给皇后请安,本来是想碰上静妃的,不过静妃现在身体不适,我肯定也不好过去打扰了,但昨夜静妃对殷牧的指控不能全信。”
唐诀捏着杯盖的手微微停了一下,云谣继续说:“有些话我为了你的面子没有明说,在昨夜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静妃与殷牧之间关系不一般了,御花园里,我听到殷牧与海棠对话,言语之间,殷牧与静妃当是两情相悦的,只是不知怎么就成了昨夜那样。”
唐诀抿了抿嘴,眼眸沉了沉,正要开口云谣又道:“静妃是周丞生的女儿,周丞生又和殷道旭相交甚密,谋反之事他一定参与其中了,只是现下没有证据,我知道你不能及时捉拿他,但你可以从静妃身上入手。”
一次说这么多,云谣嘴都渴了,她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结果茶水太烫,她立刻伸出舌头一脸委屈,唐诀放下杯子凑过去问:“怎么了?朕看看。”
云谣将舌头缩了回去,摇头:“没事儿。”
唐诀担忧的脸近在咫尺,眉心微皱的样子比之前更帅了点儿,云谣看得脸颊微红,于是歪着头对他笑了笑,看见这个笑容唐诀呼吸一窒,坐直了身体问:“你觉得……周丞生与静妃都有问题?”
“有问题!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周丞生帮着殷道旭给你下了多少次绊子?殷道旭手上有兵符,难对付了点儿,他倒下了,周丞生孤立无援看似好处置,实际上却很难。他左右逢源,口齿伶俐,从来都躲在背后,什么火也烧不到他,杀嘛……怕是杀不成了,但压制的话,我相信你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云谣说完,又学着唐诀对她的举动,伸手捏着对方的脸。
意外的是唐诀这次没闪开,只愣愣地看着云谣,看得云谣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怎么了?”云谣松开手问他。
唐诀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告诉朕的,朕都会去查,静妃与周丞生……先放一放,殷道旭没了,他们也起不了气候,反倒是太后那边,怀孕之事不能小觑,等有了结果,朕再告诉你。”
云谣心里有些酸,心里真为唐诀觉得不公平,一件事情刚结束,另一件事情就来了,说起来他的仇人还真不少,一个一个解决得耗多少心力啊。云谣有些庆幸自己至少于唐诀而言是有用的,虽说现在的用处没有先前的大,但怎么说唐诀宠她也算是笼络了工部尚书,加上她在后宫里也算是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太后、静妃,也算帮了小忙了。
越是了解唐诀的过去,云谣就越是舍不得他,小皇帝以前过得太苦了,云谣希望等殷太后与周丞生之事都解决了之后,唐诀能过得开心点儿。
云谣没什么本事,以前在学校里学的拿到这边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好在她的性格不错,唐诀愿意与她说的话,她能静下心来听,唐诀愿意让她做的事,她能全心全意去做,若他有一天难过了,她也能张开双手拥抱对方。
算是保护吗?
前几次当了肉盾,帮他挡了刀剑,殷道旭没了以后或许就没那么多危险了,她可以当另一种保护吧,去温暖,去软化,也算是盾牌的一种嘛。
唐诀在云谣这儿吃了午饭,云谣有些抱怨她这儿的饭菜没有尚食局给唐诀准备的好吃,唐诀便说回去就吩咐尚食局,日后延宸殿里的饭菜,都多做一份送到淳玉宫来,反正离得也不远。
下午唐诀就回去了,毕竟殷道旭谋反之事还在昨日,接下来一段时间有他忙的了。
唐诀离开淳玉宫时,尚公公正准备进淳玉宫,两人在门前碰面之后,尚公公见唐诀脸色不太好,心里有些奇怪,以前唐诀每回都是皱着眉进淳玉宫,眉开眼笑地出来的,今日却恰恰相反。
早间下令斩首殷道旭后唐诀是高高兴兴地往淳玉宫跑的,却没想到此刻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唐诀心中有愧,也藏有不得与云谣说的秘密,事情多,感情顺,就让他渐渐忘了。
本来想说的,本来打算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之后告诉她的,可偏偏昨夜云谣的一句话仿佛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脏,这根针永远也拔不出来了。
欺骗……利用,是他们之间永远存在的鸿沟,云谣看不见,唐诀却瞧得清清楚楚。
今日淳玉宫凉亭的一席话,她处处为他着想,所思所虑全部吐出,没有一丝保留,云谣在他的面前毫无防备,坦诚相待,她看他的眼分明是把他当成这个世上最信任的人,那双满含爱意与信赖的眼,总是笑着看向他的。
想到这里,唐诀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些喘不过气了,他的面具还在脸上,他以为互相喜欢,在他拥抱了云谣的那夜之后,他脸上的面具就已经摘下了,实则还在,还牢牢地贴在上面,若想摘下,必定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尚公公见唐诀一直站在淳玉宫门前不动,小声开口道:“陛下,周大人已经到了延宸殿了。”
“知道了。”唐诀回神,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的那股难受压下。
云谣说:你若骗了我我就去死,死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来找你了!
唐诀大步朝延宸殿的方向走。
那就只有继续隐瞒下去了,骗一辈子,才能锁住她一辈子。
147.青衫
到了延宸殿时, 周丞生果然已经站在殿内等了,唐诀很少看见他没穿朝服的样子, 按理来说朝臣入延宸殿见皇帝都得穿上朝服,周丞生反而是一身青衫出现,唐诀知道他的用意, 只是一脚跨入延宸殿内心里稍微有些不悦, 故而眉心微皱, 与周丞生擦肩而过。
唐诀走到殿上,坐在了桌案后头才说:“周爱卿来找朕所谓何事?”
周丞生腰背挺直,对着唐诀抿嘴笑了笑道:“臣是来恭喜陛下的。”
唐诀自然之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虽是恭喜, 却也可以说是邀功, 唐诀记得自己这条命是被谁给救起来的, 也记得这么多年来是谁潜伏在殷道旭的身边, 努力赢得殷道旭的信任, 才让殷道旭有了今日的结果。
一身青衫,不过是为了提醒唐诀,他还欠周丞生一条命。
九年前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时, 大雨的夜里,苏合将唐诀带入了雁书楼后就去找太子了, 而周丞生当时就在太子府上,太子救先皇心切, 没有顾及到唐诀的性命, 苏合想起来雁书楼中还有个六皇子时, 周丞生一身青衫,一路冒着大雨过来,他从小路入了雁书楼,把唐诀从那处救出。
唐诀是趴在周丞生的背上离开皇宫的,他迷糊之间,还记得周丞生为了救他,肩膀上被烧破了一块皮,那处的疤痕一生都不会消去。
户部尚书夏镇的府上距离皇宫较近,周丞生与夏镇是同时入朝为官,两人也有些早年的交情,虽说后来夏镇跟了三皇子,周丞生跟了大皇子,可两人私下的情谊却没减少过,故而夏镇在知道三皇子谋反时,便决定把唐诀留在府上,也算是个保命符。
若无周丞生,唐诀恐怕早就在雁书楼里被大火烧死了,他感激对方,自然记得这个恩情。
后来太子在与姬国交战的过程中死了,满朝上下就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六皇子为皇帝的唯一血脉,自然而然年幼的唐诀就登上了皇位。
周丞生的为人,说不上好坏,他的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满朝文武不论是什么立场,或各自之间有何过节,都牵扯不到周丞生的头上,他当年虽跟在大皇子身后做事,却也从未在朝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只在晚间去太子府上与太子谈起朝局、储位。
先皇将唐诀交到了殷道旭的手中后,周丞生第一时间与殷道旭搭上了关系,成了好友。
殷道旭是太尉,武人一个,论勇气干劲,他第一,但他也知道今后若想在朝中立足,想要当一手遮天的权臣,还需要智谋,也需要获得朝中文臣的认可,所以周丞生找上他时,两人一拍即合。
十二岁的唐诀刚当上皇帝,殷太后垂帘听政,奏折入了宫门直接送到了紫和宫,甚至都不从延宸殿前路过,唐诀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朝中能听他说话的,或愿意解释给他听的人少之又少。
夏镇是一个,夏镇与殷家向来不合,不会给殷道旭面子。
礼部尚书是一个,礼部尚书是老顽固,即便惧怕殷道旭的能力,却也死守着心里的一丝奉主的古板。
然后便是周丞生。
唐诀信任周丞生,却不敢重用夏镇。
原因是当年夏镇是跟在三皇子身后的臣子,也明确与其夫人表示过,将从大火中就出来的唐诀留在府上,是为了怕一旦三皇子与五皇子谋反之事牵扯上他,救了皇子一命还可将功抵过。
相比之下,曾跟在温文尔雅,亲近唐诀的大皇子身后的周丞生,似乎要靠谱许多,且周丞生拼死将唐诀从大火里救出,一路话语安抚,年幼的帝王便将自己所有的依托都交给了周丞生,凡是朝中有事,他不懂的,便多问一句‘御史大夫认为呢’。
十三岁,一年多折磨几乎让唐诀崩溃,唐诀生平第一次杀人,是在站在他门前的那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朝延宸殿内看,被他发现时还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不过是个摆设的皇帝时。当时唐诀气急,将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剑拔出,同样被人看着的尚公公第一次出手,帮着唐诀死死地将那个太监按住。
然后长剑从背后插入了太监的身躯,唐诀亲手插进去的,铁剑入肉,穿骨而过的感觉他一直都记得,血的味道很不好闻,刚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还是滚烫的,流到唐诀的脚边,他不敢碰,尚公公将他抱了起来放在软塌上,一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跪在了他的跟前。
皇帝染了疯疾,便是从那一次传出的。
陆清官小,只能给唐诀安排一次出宫的时间,时间有限,延宸殿内一切由尚公公顶着,然后唐诀出宫去找了周丞生。
杀过人的小皇帝气质骤变,他当上皇帝那一刻,将唐晗这个名字改成唐诀的那一刻没有长大,偏偏在第一次了却一个人生命时变了心性。
唐诀问周丞生是要扶持明君,还是要倚靠权臣,周丞生选择了前者,但他并未暴露,他要一直在殷道旭的身边,为殷道旭出谋划策,必要时可根据情况做一些恶事来博取殷道旭的信任,直到有一天,唐诀能与殷道旭对抗,能将殷道旭铲除为止。
今日,就是那个止。
周丞生穿着与那夜救唐诀所穿相似的青衫,站在延宸殿前好似与九年前没什么不同,为了这一切,他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为唐诀所用,要的,不过是他应得的报酬。
唐诀点头,原本也是该给他的。
原本……
周丞生出乎意料地利用了唐诀一次,在食素节,借唐诀的手,杀了云谣。
唐诀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不会去查,只是他当时不能戳穿,周丞生对殷道旭的影响甚重,他还需要对方,所以他假装不知,从未提起。
这回……唐诀看向还毕恭毕敬行礼的周丞生,这一回他也不想提起。
“周爱卿快平身吧。”唐诀道:“本来事多,朕还以为你不会入宫,既然都来了,你我的关系犹如师长与学生,也无需那么多礼,明说便可。”
周丞生不与唐诀客气,两人在延宸殿内谈了多时,无非是殷道旭已经除去,唐诀是时候该给他升一升位子了,御史大夫不过是个从三品,因为周丞生为人聪慧,加上这些年一直有殷道旭在身边,朝中敬畏他的人也就多了些。
但在御史大夫之上还有许多文官职位空闲,一品,有太傅空闲,从一品,太子太傅也空着,再往下推,空闲之职不少,只是朝中暂且也不需要,而且在唐诀登基以后,这些位置该有的工作,周丞生也一应包揽了。
太子太傅……唐诀还没有子嗣,暂且可以不立,唐诀打算给他一个太傅当当,正一品,与殷道旭原先所处的太尉之职是一个高度,殷道旭已经被判刑斩首,文臣武臣中唯有太傅最大,偏偏,周丞生不要。
等周丞生走后,尚公公才端着茶入殿,茶水递到唐诀跟前,唐诀接下后看了一眼杯中的茶水,金汤茶水冒着热气儿,浅淡的茶香传来,他看着茶水中倒映的自己,又想起素食节上的那碗下了迷幻散的谷茶,于是眉心紧皱,一杯茶咣当一声摔了出去。
尚公公震惊,却不敢多言,小喜子从外头进来赶忙收拾,手被划破了也不敢出声。
小喜子退下后,尚公公哑着声音问了句:“陛下封周大人什么官职?”
唐诀扯着嘴角笑了笑:“给他太傅他不要,说自己何德何能,与朕求了尚书令。”
尚公公皱眉,太傅职位高,在朝中的作用却不大,虽是正一品官职,说出去也响亮,却没什么实权,摆着好看的,唐诀给周丞生这个位置是何用意,若周丞生真心奉主就会明白,偏偏要了个正二品的尚书令,可见其还有野心。
朝中六部九寺,虽说各有其尚书、侍郎,寺卿、寺丞等,但尚书令一职虽不可在其中横插一脚,指点、监管却在职责之中,唐诀好不容易收回的六部,好不容易整好的朝局,没了个殷道旭,却有个周丞生想要接手。
“周大人……多年来一直为陛下做事,或许真能替陛下管好六部、九寺,陛下也无需太过介怀。”尚公公道:“况且……如今朝中也无更合适的人选。”
毕竟先前这些事儿,也都是周丞生来做的,他不过是要个名正言顺,这般想,似乎也不算糟糕。
唐诀听尚公公的话嗤笑一声:“吃肉是会上瘾的。”
尚公公一时无言,唐诀又道:“今年三月食素节,朕亲手杀了云谣,你可知是为何?”
“小顺子在汤中放了迷幻散,激陛下如此,且云妃谅解陛下,陛下无需放在心上。”尚公公还记得当时确定云谣死后,唐诀一口血吐出撒在他身上时的震惊,即便此刻回忆起,也心有余悸。
唐诀面无表情问他:“小顺子是谁的人?”
“周大人的……”尚公公皱眉,这件事就连他也不知道,周丞生悄悄安插人在他们身边却未与他们说明,自然是做了他想。
“那次若云谣不挡上来,朕是否就杀了太后了?”唐诀看向尚公公,尚公公皱眉道:“事后周大人也告诉陆清了,此番做法是为了离间太后与殷道旭之间的关系。”
“那他又如何知晓云谣会冲上来护着太后呢?”唐诀问完,尚公公愣住了,唐诀道:“他自是知晓,因为一切都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苏合在其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啊……”
食素节前,苏合曾特地找过云谣一次,他不喜欢云谣,是因为他看出了云谣是唐诀的软肋,他认定云谣为祸水,所以当周丞生找上苏合时苏合没有拒绝,举手之劳而已,动动嘴皮子便能将一颗种子种在云谣的心上。
小顺子在延宸殿六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是因为他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只有一次,唐诀在云谣的门前种了梅花,小顺子瞧出云谣对唐诀的特殊,故而告诉了周丞生,才有了周丞生后来的安排。
周丞生的本意,就是要云谣死,什么离间太后与殷道旭,殷太后自从开始礼佛后唐诀就没把她放在过心上,一个深宫里的女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离间之说,不过是借口。
尚公公看不透,陆清却在周丞生解释之后看透了,唐诀也心知肚明。
为帝者,怎么能有软肋?怎么能有一个随时叫人拿捏的把柄?周丞生知晓云谣对唐诀特殊,殷道旭早晚也会知道的,在云谣真的成为唐诀的弱点之前,周丞生设计了一场好戏,让云谣心甘情愿地赴死。
唐诀恨,可还是不得不给对方想要的‘尚书令’之位,只是有些东西他给出去,也总有一天会要回来。
148.出发
八月十三日, 唐诀前往妙法华寺礼佛为百姓祈福,这一回没有殷道旭从中作梗, 六部也都收回了手中, 小皇帝腰板硬了,做什么事都果决得很,不用思前想后, 包括让云谣假扮小太监随行。
陆清得知唐诀去妙法华寺还要带着云谣当时就反对了, 得知云谣是假扮太监跟过去的就更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十二日的下午, 唐诀坐在淳玉宫的凉亭内吃糕点,云谣捧着一本故事书正在看,碰到不太熟悉的字还得指出来问对方,唐诀干脆将书本拿到自己手上读给她听。
皇帝亲自读书, 云妃还嫌对方读得没有感情, 声情并茂四个字唐诀不会,也做不来,陆清与尚公公站在一旁垂着眼眸, 只是一个面无表情, 一个满脸写着心事。
“陛下……”陆清再次开口:“妙法华寺乃佛门清净之地,您此番去礼佛至少要在妙法华寺中吃三天的斋饭,云妃娘娘跟过去,住哪儿?”
“朕住哪儿, 她自然就住哪儿。”唐诀笑说。
陆清叹气:“正因为如此, 云妃才不可去, 佛门之地怎么可能留女子住下?即便是陛下的妃子也不行。”
“她到时候是太监, 可不是女子。”唐诀说完,给了云谣一个眼神,云谣咬着下唇睁大双眼,收到唐诀的讯号后连连点头道:“陆大人放心,本宫有当太监的经验,绝对不穿帮。”
“这就更荒唐了……”陆清觉得头有点儿疼,偏偏此番唐诀去妙法华寺还是他随行跟着的,他怎么说也是大理寺卿,莫名接到这个任务也是万分头疼,不求做稳,只求做好。
田绰离开大理寺后成了刑部尚书,最近刑部因为殷道旭谋反一案忙得焦头烂额,田绰已经两日没睡,拉出来喝酒的时间都没有。张楚从禁卫军副统领荣升为禁卫军统领,可还得整肃禁卫军中先前跟在殷牧身后那些不安分的人群,并且……在唐诀不在皇宫的这段时间内,张楚还得帮忙看着太后那边,找一找太后的‘情夫’究竟是谁。
至于最应该陪唐诀一同上路的齐瞻……唉,兵部尚书也忙啊,忙着收兵权,殷道旭的手上有许多亲兵,所谓的亲兵就是殷道旭自己带起来的兵,先前谋反的三千怡州兵便是其中之一,短时间内兵部应当没什么轻松日子可过了。
相比之下,陆清显得特别轻松且没事儿干,然后领兵与唐诀一同去妙法华寺之事就落在了他头上,在唐诀身边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跟着才行。
就在出发前的一天,陆清已经准备好一切了,却没想到唐诀要带云谣一起去,礼佛就礼佛,哪儿有带着女人一同前往的?
陆清朝身边的尚公公瞥了一眼:“你早知晓?”
尚公公眨了眨眼,没有回答,不过用眼神告知陆清,他在唐诀起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就知道了,让云谣假扮小太监跟去还是他提出来的主意呢。
陆清得知尚公公知晓,一跺脚问:“你怎么不早与我说啊?”
尚公公理所应当:“我以为……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一国之君不远千里去礼佛,是一件小事儿吗?”陆清说到这儿,唐诀放下糕点端起了茶杯清了清嗓子,陆清顿了顿,朝他看过去,唐诀脸上挂着浅笑,道:“朕又不是真心礼佛,不过是做做样子,最近杀戮太重,给自己找个过得去的借口,正好还能以此博取百姓好感罢了,不必当真的。”
云谣听见这话,慢慢将书合上,问他:“你不信佛?”
唐诀摇头:“不信,若世上有神佛,朕求了那么多年,怎么也不见他们待朕好过?”
云谣愣了愣,听见这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一寒,她没忍住抬眸朝尚公公看去,又与陆清对上了视线,最后收回了目光,压低声音问了对方一句:“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来的?”
云谣原先也是唯物主义的人,不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太过离奇,她也渐渐变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唐诀朝云谣瞧了一眼,正儿八经的脸上扯出了一抹玩闹笑容:“你又不是神佛,你是妖啊,不是说打算以色侍君祸国殃民的吗?”
云谣听见这话,手中的书朝唐诀砸了过去,唐诀笑着伸手拦了一下,书本砸在了他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又被他握在手中。
云谣朝唐诀扔书时,陆清吓了一跳,正准备跑过去以自己的胸膛拦着了,结果袖子被尚公公抓住,且对方是一脸早就习以为常的平淡神色,如此闹剧,每天都会上演,没什么稀奇的。
当然,当天下午陆清没能劝说唐诀,甚至被尚公公拉到角落里做了思想工作,然后认命地答应云谣可以以小太监的身份随行,但是只能她一个人,不能再带其他女子了,故而秋夕与迢迢都得留在宫中,多一名女子,便多一份风险。
若被妙法华寺的和尚们发现一国之君诚心礼佛时还带了两个女人跟在身边,这种话传出去,唐诀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史记上必定会留下他这荒唐一笔,千百年也无法抹去。
十四日太阳升起时,皇宫门前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皇帝前往妙法华寺礼佛的仪仗队拉得很长,随行的禁卫军只有百人左右,其余的都是兵部派出来保护的。
云谣在天没亮时就跑到延宸殿了,与秋夕、迢迢说明了情况,整个儿淳玉宫的人都得对云妃不在宫中之事三缄其口,若这个消息传出去了,淳玉宫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淳玉宫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心想他们还当真侍奉了个不得了的主子,以前的陛下五天难到后宫一次,就算偶尔来了也就是转转、看看,最多吃顿饭,即便是曾经备受宠爱的素丹也没有云谣这种殊荣,陛下一天不见就想得慌,这回还带到身边出宫玩儿了。
云谣到了延宸殿,小喜子就被尚公公吩咐了,陛下不回宫,他就不许从延宸殿后头他们住的院子里出来,小喜子心里虽然不情愿,表面上还得表现得非常大方,顺便将尚衣局里做的两件新秋衣给了云谣。
唐诀离宫,后宫里的妃子自然要来送行,毕竟皇帝此番离开京都去礼佛,来回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到一个月也是有可能的,能多看两眼是两眼。
齐灵俏一早上就将自己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一身红粉的裙子,头上还戴了一朵鲜花儿,脸上红扑扑的,因为她年龄小,只有十六岁,故而站在已经二十朝上的皇后、静妃跟前就显得分外可人。
陈曦与往常一样,一身浅蓝色的裙子,往那百花绽放的后宫女子里一站,如点缀的绿叶一般,没有任何颜色,几乎叫人看不见。
远远地已经传来了太监喊的陛下驾到,皇后为首,带着身后的妃嫔们行礼低头,等到唐诀坐上了龙撵后她们才起身。
即便是妃子送行,她们也不能靠得太近,齐灵俏没见过唐诀穿一身正装,与那五爪金龙绣在胸膛双肩上早超时的不同,此刻他身上穿得显得更轻松些,不是他惯常喜欢的黑色,反而换成了靛蓝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才能瞧见蓝,阴影处依旧是黑的。
衣服上绣着云腾,袖摆才有龙纹,看上去整洁干净,领口的花纹增添了几分霸气,现下的天虽不是盛暑,也渐渐开始凉了,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还是叫人流汗,齐灵俏瞧见了唐诀额头上的一滴汗水,她抿嘴笑了笑,又对身边的陈曦说了句。
陈曦朝年轻俊朗的男子看去,却不知他看向了何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一个侧脸便叫人心跳加速,于是陈曦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等到龙撵走了,齐灵俏才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云妃平日里称病不给皇后娘娘请安就算了,怎么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也不来?仗着陛下宠她就这般肆意妄为吗?静妃姐姐也身体不适,不还是来了?”
静妃听见齐灵俏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齐灵俏对她露出了个天真的笑容。
沐昭仪点头:“不过说来的确奇怪,我们都到了,就差云妃一个人。”
“好了,一早淳玉宫就来人与本宫说清楚了,昨日云妃下午贪凉,靠在鱼池边上吹风休息,不慎翻身落入了鱼池受了惊吓感染风寒,孟太医去瞧了,说她身体底子本来就差,得好好静养一番了。”皇后说完,齐灵俏便不再多言。
云妃落水她自然听说了,这么大的笑话她听了昨天还开心了好一阵呢,不过就是顺口挤兑,已成习惯,却又被皇后数落了。
皇后说完,便让众妃嫔回去,她自己正要走时,心中深思,因为前些日子在紫和宫里发生的事儿实在让皇后头疼,只想着有什么办法能破釜沉舟,故而脚步慢了点儿。
正好这个时候从宫门方向刮来了一阵大风,皇后伸手挡住,不自觉眯起双眼朝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坐在龙撵上的唐诀朝右侧弯腰看去,站在他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双手扶住头上戴着的冠帽,侧脸笑了笑。
皇后眼神一怔,也瞧见唐诀对这那小太监笑了笑。
他们似乎在说话。
似乎是唐诀问小太监:“风大,没迷了眼吧?”
小太监回答他:“没事儿,就是帽子差点儿掉了。”
皇后收回视线,勾起嘴角嗤地一声笑了起来,眼底染上了几分悲哀与愤恨,悲哀自己甘愿入了后宫,当上了唐诀的皇后,却永远也得不到对方的心,愤恨唐诀宁可找一个与云谣相似的替身,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愿多看看身边的‘真人’一眼。
吴绫像云谣,真的像,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因如此,皇后输给吴绫,像是输给了个虚假的人,输给了唐诀这‘替代’的感情,更显得可笑。
好一个云妃落水要静养多日。
睦月见皇后站在原地不动,出声道:“娘娘,风大,该回去了。”
皇后回神,惯性朝身边看去,看到了睦月那张担忧的脸,她心里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痛,明溪没了,在她的眼前没的,也就是几日前的事儿。
皇后的脸色一瞬有些苍白,嘴角那自嘲的笑意渐渐收敛,然后转为冰冷。
149.皇后
明溪从小与皇后一同长大, 于皇后而言, 等于半个亲姐妹, 皇后还记得明溪第一次入齐国公府时的样子, 明溪家里穷,是被爹娘卖入齐国公府的,她当时头发很少,枯黄结成一团, 身上穿着她娘穿旧了的棉袄,大雪天站在院子里手脚冻得开裂。
那时的皇后还只是齐国公府的孙小姐, 先生教字时不好好学,看见外面下了大雪就冲出去玩儿, 然后瞧见了脏兮兮的明溪,明溪见到她有些紧张, 颤抖着嘴唇说:“老爷……老爷说, 让、让奴婢以后跟着小姐,伺、伺候小姐。”
其实齐瞻将明溪买回来,不过是为了给齐璎珞的住处打个下手, 端茶送水什么的无需她来做,洗衣烧饭劈柴却不能少, 偏偏齐璎珞喜欢明溪, 明溪入了齐国公府一年,就成了齐璎珞的贴身丫鬟。
明溪感恩齐璎珞对自己好, 她的名字也是齐璎珞起的, 两人渐渐在一个院子了长大, 一起玩闹,齐国公府从来没有因为明溪的出生不好而看扁了她,反而她是所有下人中吃穿用度最好的那个。
后来有一年,太后生辰,齐瞻将齐璎珞带入皇宫,从那次之后,齐国公府的人都知道孙小姐要与皇帝成亲,要当皇后了,这对齐国公府而言也是殊荣,毕竟那时的齐国公府已不是过去,更比不上殷家的势力了,若能让齐璎珞当皇后,齐家多少能占些好处。
当时的齐璎珞很开心,自见了唐诀一面之后便心动不已,拉着明溪说了许多心事,又问了明溪一句:“届时你可愿陪我入宫啊?”
其实当时明溪有喜欢的人了,齐国公府的一名府丁,家里情况殷实,两人曾互相送过定情信物,那府丁本想等齐璎珞入宫之后便去请夫人同意他们的亲事。
明溪问过齐璎珞:“小姐真的要奴婢陪着吗?”
齐璎珞道:“你若能陪我自然最好,否则我一人在宫里也很孤单啊。”
然后明溪将定情信物退还给了府丁,与齐璎珞一同入宫了,从那之后,齐璎珞成了皇后,明溪因为年纪渐长,偶尔会被人叫一声‘明溪姑姑’。
回想起过往种种,皇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有时她也会怪自己,若当初不是她私心想让明溪陪着她,也许明溪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可靠的人,度过平凡且充实的一生,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就连死都不能有一个全尸。
那日在紫和宫中发生意外后,皇后又派人去问了紫和宫里的人,明溪的尸体太后是如何处理的,她们说太后体恤皇后,不愿将事情闹大,故而并未对外宣称明溪在紫和宫身亡,只说太后给明溪找了个好婆家,将她嫁出去了。
尸体自然不能往外运,刚好掖庭新任的总管太监养了两条吃生肉的恶犬,话说到这儿,即便不用说下去皇后也知道了,殷太后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并不因为她这么多年礼佛,就变得心慈手软,一旦被她抓住机会,即便是个死人也不会放过。
毕竟是……曾经亲手掐死过亲生女儿来换取宠爱的人,若非长了铁石心肠,又如何能当上太后。
皇后恨,她当然恨。
太后德行有亏,与亲侄子有染,她早就看出来了,殷琪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比当今圣上都大上好几岁,这样的人不成亲,在朝中也只得了个闲散的职位,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事业,却偏偏总往后宫跑,黏在姑姑的身边不肯长大。
外人都说太后因为膝下无子,所以将殷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宠爱,实际上这之间差了近二十岁的姑侄从来都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甚至到现在,太后还身怀有孕,太后不拿掉孩子,一把年纪老来得子,天天喝安胎药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能活下来,可事实上,太后生子多么荒唐,她腹中的孩子一旦问世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移出宫外活下来?
秋风吹过,金桂树上的花儿落了一地,睦月瞧见皇后红了眼睛,连忙过去扶着对方问:“娘娘?您没事儿吧?身体不适的话咱们还是早些回清颐宫歇下吧。”
“歇下?”皇后扯了扯嘴角:“本宫现在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明溪血淋淋的脸在眼前晃过。”
睦月背后发寒,那日明溪在紫和宫里撞死,她就在门外看着,怕到差点儿晕了过去。她知道一直以来娘娘与明溪的感情就深,如今明溪没了,她更好好地侍奉娘娘,陪在娘娘身边,可不知为何,睦月看着如今皇后的眼神,却有些害怕,还想要逃离。
皇后的双眼泛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忍着不流下来,她抓着睦月的手渐渐收紧道:“睦月,你可知明溪是何用意?”
“娘娘……您是太累了。”睦月咬着下唇安抚道。
皇后微微抬眉:“明溪的意思本宫明白,她是在提醒本宫,千万别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别忘了她是死在哪儿的,更别忘了是谁下令,让她死也无个安宁之所,骨肉分离,入了恶犬之口!”
睦月浑身一颤,手上压着的力量消失,她再看向皇后时,皇后已经站直了身体,一双眼冷冷地看向前方:“不过没关系,她的仇,本宫会帮她讨回来的。”
一定会让殷如意,偿还。
云谣跟着唐诀一同离开皇宫后,还在京都的大街上象征性地走了一圈,主要也是给那些特地来送皇帝礼佛的百姓们看看。
龙撵只到出宫门,轿辇也只到京都城门,而后为了行驶方便,这一路上都换成了马车,即便是马车,也比起寻常那种要豪华许多,前头四匹马拉着,一辆车内什么都有,外头看着华丽,里头更是金碧辉煌。
金丝钩花的顶,绸缎贴成的边,上绣龙飞凤舞,祥云出日,还有蚕丝垫的座椅,与一张固定在马车中间的桌子。
桌子安排巧妙,桌子外头一层与马车连在一起,里面那个是悬空的,只是榫卯结合了一部分,马车只要不走得太快,中间摆放物件的桌子便会纹丝不动,外部的那一层才会随着马车晃动微微左右摇摆。
那桌上放着茶水与糕点,还有专门给云谣做的奶冻甜品。
马车的左手边没人坐,放着的全是唐诀没处理完的奏折与给云谣带着一路要看的书,因为马车够大,放下这些也不显得拥挤,反而随手可拿,更加方便些。
云谣坐上马车后便将帽子摘下来,她一头长发盘在头顶,用一根玉簪簪着,五官未施粉黛,秀气精致,因为跟着唐诀的轿子从宫门走到了城门口,所以出了不少汗,脸红扑扑的,唐诀赶紧拿扇子给她扇一扇。
云谣端起奶冻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才想喂唐诀的,唐诀摇了摇头说:“朕不吃。”
云谣知道唐诀不爱吃甜的东西,相处这么久以来,好像对方真的没什么爱吃的东西,哪怕是山珍海味在他跟前也都一样,每餐吃饭都定量,每日喝得茶也有所不同,糕点云谣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不过也都是尝尝,吃了第一块绝对不会碰第二块。
云谣觉得可惜,于是摇头道:“也不知该说你挑食,还是说你不贪食。”
唐诀道:“有差别吗?”
“自然有,挑食是嫌它们不好吃,不贪食则再好吃的都觉得没胃口。”云谣道。
唐诀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应当是不贪食,人生中没吃过什么特别美味的东西,即便再好吃吃了第二遍也没有起初的惊艳之感了,久而久之,他对吃什么东西并不在意,更何况刚当皇帝的那两年,他连馊了的饭菜都尝过,更觉得饭菜只是果腹之物罢了。
云谣不一样,他看云谣吃到好吃的总会露出幸福之感,唐诀喜欢看她那种表情,故而也喜欢让膳食房弄些花样的东西给她送过去。
云谣吃了一半奶冻,又掀开窗帘朝外看去,出城之后便是一片广阔的田野,这个时节高粱地已经开始红了,穗子往下挂,还有两个老头儿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一条小黑狗,似乎是来除草的。
她没出过几次宫,每一次出宫都带有目的性,从来没有这样放松的心态还能赏景,皇帝出行,京都的街道挤满了人,摆摊的都支走了,她没瞧见京都的一片繁茂,心里觉得有些可惜。
“谣儿喜欢吗?”唐诀问。
云谣回头朝他看去,点头道:“喜欢!比宫里安静多了,也有趣多了。”
唐诀眼眸沉了沉,云谣继续道:“在宫里,我也就只能在淳玉宫待着,你给我造了间书房,我又不爱画画写字,只能看书,好在我也挺喜欢看书的,所以开始的时候觉得安逸舒适,但是时间长了,总会无聊的。”
“秋夕与迢迢那丫头,没陪你说说话?”唐诀给自己倒了杯茶。
云谣道:“秋夕不知我真实身份,所以与我生分许多了,迢迢挺好玩儿的,不过最近被秋夕教得太乖,胆子也小,不敢与我玩闹,只有我逗她的份儿。”
唐诀握着杯子不动,一双眼看着杯中茶水里倒映的自己,脸上一片冰霜,心里更是带着些许无力与慌张。
云谣望着路边飞过枝头的鸟儿,野桂花散着浓浓的香味儿,耳畔除了风吹草动声,还有禁卫军走路的声音。
她说:“静妃宫里的陈婕妤与娴昭仪倒是频频向我示好,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与我接触都带着目的,无非是想以讨好我来取悦你。在我以前生活的那个时代啊,一个男人就只能娶一个女人,若找了第二个算重婚,犯罪,要么就是小三,被捉到得受道德谴责,不过在这个时代便不是如此了,你堂堂一个皇帝,后宫里十多个女人居然还算少的……”
唐诀最终将手里的那杯茶倒了,他放下杯子,对云谣道:“朕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我知道。”云谣回头对他露出一笑,她的下巴磕在自己的胳膊上,嘴唇抿着,嘴角勾起,一双眼睛弯弯如天上月,她道:“你一定是个专情的人,否则你有许多方法可以即睡后宫里的女人,又让她们怀不上孩子,你没这么做,是因为你不喜欢的人,就不愿意碰,对吧?”
唐诀看着她的笑,心跳加速,然后低头也跟着笑了笑:“是……可朕无法改变你只有成为妃子,才能留在朕的身边这件事,你喜欢的大千世界,朕只能带你出来看,不能让你畅游其中。”
云谣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田野,慢慢将窗帘放下,然后朝唐诀凑过去轻声道:“这就够了。”
她自己选择的男人,就得接受他的全部,一生留在皇宫,也是拥有他必须承受的一部分。云谣没那么幼稚,即要他是唐诀,又要他能放下政务陪自己潇洒天地间,还要撇去那些因政治纳入宫中的妃嫔。
她要的,是相知相许、诚心以待,要他心里眼里,只她一人即可。
150.中秋
唐诀礼佛一路上有计划行驶, 这回他不赶时间,而且带的人足够多, 且经过上次刺杀事件,路过的州府都加强了戒备,到了一个地方,便会给唐诀安排一个安全的住处, 有时车队行驶到下午,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时辰, 可为了唐诀安全,还是就近选择城镇休息了。
队伍行走两日只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八月十五当天,正好在日落时分赶到了楠州城, 楠州知府早早地就在城门前迎接,瞧见浩浩荡荡的队伍靠近,楠州城的百姓都在欢呼。
他们这一生没见过皇帝,哪怕远远地看一眼马车都是值得的,唐诀的队伍为了不给城中百姓带来麻烦所以没进城,楠州知府等在城门前只守到了陆清, 楠州知府连忙行礼:“下官参见大理寺卿陆大人。”
陆清摆了摆手让他无需多礼,然后小声道:“陛下喜静,不好这些面上的功夫,所以除了五十禁卫军跟着入城之外, 其余人全都在城外扎营, 楠州城的兵力派一部分保护陛下住处即可, 你去散了人群,好让陛下的轿子入城。”
“是是!”楠州知府连忙点头,然后吩咐手下的官兵赶紧让那些看热闹的人离开,再让兵队排成一排阻拦,这才瞧见皇城禁卫军从外头进来。
瞧人家那气派劲儿,与他这歪瓜裂枣的兵队自然不同。
唐诀下了那豪华马车之后就换上了简朴的小马车,一匹马走在前头,靛色的马车外围,天一黑起来这马车走在路上都未必有人能发现,尚公公坐在马车前头与马夫一人一边,陆清与五十禁卫军前后护着,顺着城门走僻静道路,然后往楠州知府安排的住处过去。
等到唐诀已经走得看不见了,楠州知府这才让手下人欲盖弥彰往另一边过去,引了一部分赶不走的百姓往另一头去看皇帝真容。
唐诀不过只是在这地方待一夜,楠州知府却花了许多心思,他将自己的府邸腾出来,自己带着一家老小住知府衙门,腾出来的府邸也不大,门牌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朱红色的大门掉了一些漆,门口也有官兵守着。
唐诀的马车停在府邸前,楠州知府紧张地站在一边等着,小皇帝年龄虽不大,可近来的手段却不小,朝中局势骤变,曾经的辅政大臣殷太尉都被他给扳倒了,可见其之狠厉。
尚公公先下了车,下车的踏凳放好位置了,车中才出来一个人,那人身形娇小,穿着蓝衫,头上戴着帽子,佝着背一直低着头,再然后便是当今圣上慢慢从小马车里出来,两步下了车后站在马车前,玄色衣袍随风微摆,一头长发及腰,只用玉簪簪了一半,不拘小节。
楠州知府愣了愣,原以为看见的会是多冷肃的人,离得远远的也当瞧见杀气才是,却没想到小皇帝和煦得很,嘴角挂着浅笑,下车后还说了句:“这小院挺有意思。”
楠州知府的府邸的确不错,进去之后是个大院,后面再有个家人住处的小院,大院正中间是正厅,入门两边长廊对着两个长房子,左边的是书房,办公场所,右边的是下人住处,还围了半道墙阻隔,整个小院精致,像是一个小家庭该有的样子,没有任何奢华之处。
楠州知府还担心自己给唐诀安排的地方他不满意,好在院子虽小,唐诀很满意,陆清与楠州知府说他做得不错后,知府才松了口气。
除了因为唐诀来,整个儿楠州城都整顿了一番之外,还因为今日正是中秋节,所以楠州城内还有一些表演。
城中有戏台子表演嫦娥奔月,两旁还有一些江湖艺人表演的杂技,一整条街道都是小摊小贩在卖东西,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花灯,城中还有一条贯穿收尾的小河,好些人会去放花灯。
云谣入了府沐浴之后就换上一身女子衣服,霜色的裙子裙摆染了浅蓝,腰带与袖摆上都绣了蓝雪花,头发梳成了少女辫,并非少妇打扮,发髻两边挂着翠玉步摇,普通的鞋子穿起来也比宫里的舒服,没那么硬。
云谣换好了衣服就去找唐诀了,尚公公守在唐诀的屋前,瞧见云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顿了顿道:“云妃当心摔了。”
云谣对尚公公笑了笑:“他在里头?”
“陛下正在梳洗。”尚公公道。
云谣推着门一边说:“我去找他。”
尚公公挑眉也不拦,只是转了个身面朝外头。
云谣入门后才知道唐诀真的在梳洗,他刚沐浴好,衣服还没穿呢,站在屏风后头拿着一条棉布正在擦身体,准备取里衣时穿着漂亮裙子的云谣就冲进来了,扬着一脸笑站在他跟前,然后渐渐红了脸。
见她冒失,唐诀无奈地摇了摇头,穿上了里裤,再将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
云谣红着脸,偏过去一半身体,也没走,眼神时不时往小皇帝不错的身材上瞄,盯了会儿胸,又看了会儿腹肌,最后落在穿过丝质里衣袖子那指骨分明的手上。
她干笑两声道:“你……你沐浴挺慢的哈……我、我早就洗好了。”
唐诀笑了笑道:“热水是现烧的,朕先让他们拿去给你用了。”
“原来如此啊!”云谣又哈哈了两声,再朝唐诀看,唐诀正在低头系腰带,他现在只穿了中衣,里头一层腰带上挂着个红配绿难看死的荷包。
云谣看见荷包心口跳了跳,人生第一次纯手工做出来的东西,能被人这般宝贝着随身带着还挺叫人感动的。
于是她拿起了唐诀的外衣,走到他跟前帮唐诀穿上,外面的那层唐诀还挂着不久前他生辰时云谣送的那个,说实话,两个都丑,放到外头去卖肯定没人要,偏偏唐诀很爱惜,一点儿也没弄脏。
等到唐诀也穿戴好了,两人才离开了楠州知府的府邸。
他们都是素人打扮,至多看上去稍微富有了点儿,唐诀没摆架子,只让六个禁卫军跟在后头隐入百姓之中,自己身边带着云谣与尚公公还有陆清即可。
云谣冲出府邸后就像是冲出栅栏的小马,奔向草原,正路不走偏要去穿小巷,黑漆漆的巷子穿过了之后便到了街道的另一边,不似他们住处那般的安静,中秋佳节整个儿楠州城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在靠近河岸的这一块了。
云谣入了满是人群的街巷时眼睛顿时亮了,嘴巴张着面露惊讶,一眼望过去,街道两边摆摊卖东西的多得数不过来,花灯、绣品、糖人、蜜饯、首饰、香粉胭脂等等,全是不重样儿的,还有小孩儿手上拿着陀螺穿梭在人群之中,要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去抽着玩儿。
云谣也跟那些孩子一样,顿时高兴地拉着唐诀的袖子道:“快快快,我要玩儿我要玩儿!”
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于唐诀而言甚至有些耀眼,在拉着他的袖子时一双脚已经忍不住跳起来了,在唐诀的印象中,他好像不曾见过云谣这个样子,她哪怕再开心,也没拖拽过自己,眉飞色舞地去找她喜欢的东西。
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云谣也不例外,拉着唐诀到了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一个个打开来看,闻香味儿,在手背上试颜色,选择了喜欢的就让老板娘包起来,再让陆清付钱。
这一条街很深,这处只是开头而已,一直走到街道中央还有许多表演,据说嫦娥奔月还有一刻钟便要开演,戏台上已经有乐师开始弹琴、或拉二胡来吸引看客,别让人群都流失了。
云谣才不过走了百步便已经买了许多东西,唐诀跟在她身边,一只手帮她拿着漂亮的金鱼花灯,另一只手上端着她刚买的黄豆糍粑,糍粑里头还有红豆沙馅儿,外头的黄豆粉裹了厚厚一层,云谣自己的手上也有一串开了口的糖葫芦。
她吃了一口黄豆糍粑,沾得满嘴都是黄豆粉,粉嫩的舌头舔过嘴角,开心得恨不得跳起来。
然后云谣刚拿完黄豆糍粑的手随便拍了拍就开始拽着唐诀的袖子往前走道:“我听见声音了,前面有耍杂技的!”
唐诀无奈地摇了摇头,眉眼柔和了点儿跟过去道:“好好好,陪你看。”
果然前面有人耍杂技,不过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唐诀身高高,可以瞧见里面的人在表演什么,云谣便不行了,吴绫的身形比较娇小,个子也只到唐诀的下巴那儿,踮起脚只能看见一双腿踢坛子,踢的人是男是女她都看不见。
不过前面人多,他们也挤不进去,唐诀便将手上的东西都交给大包小包抱了满怀的尚公公,尚公公一双胳膊抬着都费力,还得再平稳地端着还没吃完的黄豆糍粑,愣愣地瞥了一眼旁边光站着给钱不干活的陆清一眼。
陆清好心,浅笑着拿了个金鱼花灯算是帮了忙了。
“过来。”唐诀往后退了一步,拉着云谣的手让她站在自己前面,然后云谣就察觉到唐诀双手掐着她的腋下,双臂用力把她往上抬了点儿。
云谣:“……”
她的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这种姿势也就只有带着小孩儿的人才会举小孩儿去看杂耍的,云谣连忙挥着袖子压低声音道;“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看见了吗?”唐诀也有些吃力,不过他也习过武,虽不是高手,好在云谣也轻,举一会儿并不费事儿。
云谣哪儿还顾着看杂耍啊,她觉得周围的人都快朝她看过来了,于是双手捂着脸说:“看到了看到了,你快放我下来吧!丢死人了……”
唐诀卸力放云谣下来后,云谣低着头不说话,唐诀不明所以,略微弯腰凑过去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看见云谣微微皱眉嘟着嘴嗔怪的眼神,两人对视半晌,云谣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用袖子遮住脸,哎哟一声。
街道的另一边响起了老头儿的吆喝声:“酥皮月饼!刚烤好的酥皮月饼咯!”
唐诀问云谣:“想吃吗?”
云谣点头,唐诀牵起她的手说:“走,买给你吃。”
杂耍的圈子里,那双腿还在踢坛子,唐诀已经拉着云谣往卖酥皮月饼的地方去了,尚公公瞥了一眼自己手上平稳端着的黄豆糍粑,叹了口气:“行行好,吃完了再买吧。”
陆清举着金鱼花灯跟上,瞧着那两个跟小孩儿似的连跑带跳的背影,双眉微抬:“我大约知道你为何会同意让陛下带云妃出宫了。”
这满街道的热闹喧嚣与皇宫完全不同,并非只有云谣没见过,唐诀何尝不是人生第一次体会呢,如鱼得水,如鸟入林,只此中秋一晚,让他们尽情玩闹去吧。
151.相依
台上的嫦娥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广袖裙, 发饰复杂,朱钗满头, 听人说扮演嫦娥者为男子, 生来貌美, 歌喉动人, 是当地戏班子里有名的角儿, 一曲婉转悲伤的离别词,云腾雾起, 仙子就要奔月。
台下云谣歪着头靠在唐诀的肩膀上,一只手捧着黄油纸,里头放着的是酥皮月饼, 另一只手则拿了一块张嘴咬下,酥皮月饼的酥皮有许多层, 一口咬下散成碎末, 因为是用紫薯和的面,故而面皮成了淡紫色, 里头还有裹了黑芝麻的糖丝, 一口咬下甜香适中, 云谣已经连吃了三块了。
她双眼盯着台上正翩翩起舞的嫦娥, 耳畔响起锣鼓之声,围坐在周边的百姓正与自家孩子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此时正是仙子奔月之时, 从此以后仙子要一人孤单地住在月亮上, 身边陪伴的只有一只玉兔。
唐诀没看台上演的是什么, 一只手上拿着云谣方才看上的雕花陀螺,另一只手则伸到了她的下巴下,每一次云谣咬下酥皮月饼时,唐诀都得接上一些碎屑,免得她洒了一身。
嫦娥已经到了月亮上,广寒宫凄冷,她将玉兔抱在怀中,愁容满面地看向仙云之下的人间,口中又唱出对后羿的思念之情。
嫦娥在舞台之左,后羿在舞台之右,两人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的却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地之间,帷幕落下,一曲《嫦娥奔月》结束,云谣伸了个懒腰舒出一口气,再看向唐诀时,一双眼眸亮晶晶的。
天早就黑了,街道上最热闹的玩耍也要散场,早早摆摊已经赚够了的百姓收摊离去,坐在路边的江湖艺人也都开始数着今日的收入,牵着小孩儿出来的夫妇二人拉着还意犹未尽的孩子回家。
热闹聚时快,退时也快。
云谣起身,将最后一口酥皮月饼吞下,满足地拍了拍手道:“我们也回去吧。”
唐诀点头,再回头看,尚公公的双手上全是物件,就连陆清也捧了三、四样东西,红纸做成的金鱼花灯光芒弱了一些,里头的蜡烛恐怕是要少烧完了。
这回回去不赶路,云谣没拉唐诀串小巷子,而是顺着两旁百姓家门前挂着灯照明的大路走。
青石板路的两旁长了好些青苔,夜路看不清,或许会打滑,云谣揽着唐诀的胳膊,两人走得不快。
一些家中有围栏的院子里种了桂花树,一条路上都是时淡时浓的芬芳,本与他们同行的有二三十人,半条街之后也就剩下三两个身影,这时那隐入人群里的禁卫军才跟上,毕恭毕敬地将尚公公与陆清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
唐诀的手上还为云谣拿了不少小物件,其中就有一个她一眼便看中了的小陀螺,那小陀螺只比拇指大一点儿,做得圆滚滚的,木头上面还雕了花儿,涂上了斑斓的颜色,看上去像是装饰品,不似那种放在地上抽着玩儿的。
云谣将陀螺拿在手中看了会儿,低声说:“我还是头一次这样过中秋。”
“朕也是。”唐诀道。
云谣朝他看去道:“去年的中秋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你,给你送礼,今年就只能与我一起在民间看戏,你可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唐诀抓住了云谣的手道:“中秋从来都是家人聚在一起团圆的日子,朕还记得母妃在世时,也会做酥皮月饼,只是她烹饪的手艺全都用在了药膳上,糕点方面一窍不通,朕从来不喜欢吃,可为了哄她高兴,还是会吃几口。”
“父皇在世时,中秋不似如今这边冷清,父皇的后宫有女子七十四人,朕不敢说他全都临幸过,但每一年喜欢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倒是真的。”唐诀说到这儿,云谣有些惊讶,惊讶他居然会拿自己父亲的风流事随口来谈。
唐诀接着说:“父皇在二十多岁时才有了大皇兄,在此之前只有三名公主,一名远嫁,早就身故他乡,两名夭折,之后才有了大皇兄。二皇兄十四岁时偷跑出宫去了烟花柳巷地,染了病症,死前父皇都不让他回宫,四皇兄十六岁战死沙场,被追封为成文王,朕之下还有两个弟弟,只是一个还未断奶便发热没了,另一个四岁时失足落水,后来七弟的母妃也疯了。”
唐诀面色平平:“饶是宫里死人不断,可却依旧热闹,公主皇子们闹成一团,在朕六岁时,七弟与八弟都还在,三皇兄与五皇兄还未谋反,两个皇叔家中还有同龄的小孩儿,那时一到中秋,宫中上百号人聚集在御花园中吃蟹餐,喝桂花酒,宫人们站成几排,手中捧着花灯,还得看着小孩儿。”
云谣大约能想到那样的场景,热闹且旺盛。
“只是后来,死的死,没的没,一场宫变,不仅带走了朕的两位皇兄、两位皇叔、还带走了朕的三位皇姊,一个可爱的侄子,后宫无所出的女人们在父皇死后只有小部分出宫还乡,还有几个曾有所出却不幸夭折的妃子常年守陵,更有多者陪葬。”唐诀扯了扯嘴角:“于是偌大的皇宫,唯有殷如意一人过得潇洒自在。”
云谣愣了愣,唐诀的眼眸闪过几分凉意:“与她一起过中秋,朕还得忍着,相比之下今年好了许多,至少不必与她装成母慈子孝,恶心她,更恶心朕。”
云谣牵着唐诀的手紧了紧,唐诀一怔,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路口,于是往后退了几步,与云谣朝右走去。路窄了一半,后头跟着的人往前贴上了几分,唐诀深吸一口气,八月中旬的夜已经开始凉了,微风阵阵带着寒气,秋衣渐渐不抵风,要不了两个月就该换冬衣了。
“不过不要紧,你现在有家人了。”云谣晃了晃手,歪着头对唐诀一笑:“你不是还有我吗?以后的每一个中秋我都陪你过,便把我当做家人怎么样?”
唐诀双眉微抬,在云谣说出这话之后,伸手捏着她的脸道:“也就只有你敢这么与朕说话。”
“我们那儿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男女因爱情相许,时间久了,会转为亲情,照这个意思,你我早晚都会是亲人,那不如早一点儿当亲人。”云谣说完,还朝唐诀的跟前凑了凑,唐诀松开捏着她脸的手道:“朕与你既要当亲人,也要当爱人。”
说罢,云谣笑得更灿烂。
实则她何尝不是一个人呢,以前的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也是独来独往的,身边给过帮助的人有许多,让她感激、感恩的人也有许多,可那些人终究不是‘自己人’,不是她的家人,她可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却不可能每年中秋与对方坐在一起赏月吃饼。
云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道:“我告诉你哦……”
唐诀看向她,不过只能看见隐入黑暗中的半张脸,瞧不清云谣的脸色,而后听见她道:“我与你也一样呢,即便是在我来之前的那个世界,我也是无父无母的一个人,从小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长大,又在好心人的资助下读了书,经历了十多年的坎坷,好不容易能有些作为了,却敌不过天灾人祸,莫名到了这儿。”
云谣的心里有些泛酸,以前还在首都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姑娘说她是天生的乐天派,其实很聪明,却总是看破不说破,与她相处总会觉得舒服,没有侵略感与压迫感,她还像海绵一样,什么都能吸进去,哪怕是负能量,也会被她自身莫名而来的欢乐劲儿给冲散。
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但从来没有埋怨过上天的不公平,直到死在了大雨滂沱的山中,直到穿越到了晏国,她头一次抱怨自己被命运捉弄。
不过现在不会了,人各有不同的活法,在她原来所处的世界是一种活法,到了这儿也照样是活着,更何况她在这儿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至少教会了一个差点儿黑化的小皇帝爱情是什么。
于是云谣心里的酸中泛起了一丝甜,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再抬头看向唐诀时,眼里没有阴霾,倒是闪烁着几分灿烂的光芒,她道:“所以唐诀,我既说当你的家人了,你也要做我的家人,我们俩以后相依为命吧。”
唐诀望着云谣的那双眼,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仿佛被温度恰到好处的水给填满了,而且装不下,正一泼一泼地往外溢出来,最终那暖流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救赎一样,滚烫了他身体里每一寸冰凉的地方。
然后他笑了,因为那一句‘相依为命’,当即将云谣抱在了怀里,尚公公脚步停下,顿时开口:“转身!”
多名禁卫军跟着尚公公一同将脸背过去,唯有陆清没弄明白,晃神之际,站在他们前方的两个人已经勾着彼此的肩,搂着彼此的背,顶着头顶圆月亲吻。
黑发遮蔽了两人唇齿相依,只露出了一双虔诚闭上的双眼,陆清呼吸一窒,无奈地也往旁边看了半寸,两人还在他的视线中,亲吻过后,似乎还玩闹似的互啄了会儿,陆清伸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本来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娶妻生子,这个时候居然有些动摇了。
楠州知府的府邸到了,站在门前的禁卫军率先将门打开,唐诀与云谣携手跨入,连跑带跳地往后院住处去。
两人入了房间就没点灯,笑嘻嘻地将门从里头拴住,然后云谣被唐诀拦腰抱起来往床榻方向走,而后欺身压下。
柔软的被褥被两人挤到了一边,即便是没点灯的房间也依旧有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唐诀的外衣被他随意丢在了地上,中衣凌乱挂在手肘,里衣敞开露出胸膛,他一头长发落在了云谣的耳畔,此时整个人伏在上方,双眼如鹰一般盯着眼前的‘猎物’。
云谣胸腔起伏,一手勾着对方的脖子,一手扯着唐诀的中衣腰带道:“今夜你不许把我的腿架在肩膀上了,压着疼!”
唐诀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附身亲了一口柔声道:“好。”
尚公公还得帮忙把云谣从街市上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给放好,吃的明早奉上,玩儿的全都得带在路上,说不定还得带回皇宫,等弄完这些了,院子里的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门前的独树摇摆,尚公公伸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从怀里掏出了药吞下,端着个小椅子坐在院中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很圆,天上无云,明亮的月光洒下来,将屋上的黑瓦都照得发亮。
陆清端着热茶顺着长廊走过来,到了尚公公身边了才将茶水递给他道:“喝。”
尚公公接过,喝了一口,陆清才朝他渐渐缓和的脸色看去,眼神闪烁,两人沉默了许久,他问:“你是否怪我送你入宫?”
尚公公轻声道:“别傻了,你我受人恩惠,自当以命相报,更何况唯有练了这断子绝孙的功夫我才能重新站起行走,入不入宫都是废人,有甚差别么?”
陆清无言,于是扯开话题:“你还吹风做什么?回去休息。”
尚公公双眉微抬:“我还在等。”
“等?”陆清不解。
对方道:“等陛下唤热水进屋。”
陆清:“……”
原来、如此。
152.玉钗
车队又行几日便到了赤山的范围,赤山沟的一线天是上次要了云谣命的地方, 云谣路过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
一线天的这条路上不知道洒过多少人的血, 现在看上去干干净净, 是因为唐诀派人前来处理过, 若不处理, 这么些日子过去,那就是一具具枯骨拦在了路中央,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要去妙法华寺上香了。
这次过一线天是在白日,而且唐诀早已安排妥当, 没了殷道旭,晏国想杀他的人都没有,一行人走出一线天站在悬崖边的平台上时,云谣才敢朝那万丈深渊的脚下看去。
道路边上铁索拦着, 正常行走不会有人落下去,但不免会有意外发生, 故而一排只能同时走三个人,多了就会发生碰撞拥挤。
唐诀与云谣被众人护在了中间,她到了这处肯定是换成了太监的服装, 太监帽下一双大眼睛朝云雾缭绕的远方山头望去, 心中没有惧怕,倒是有些惊讶。
她以前只顾着读书, 从来都没想过要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是什么面貌, 她对这些山山水水的了解仅存于照片、网上视频与一些古人作的诗词歌赋上, 亲眼所见, 这是头一次。
妙法华寺位于群山之中最高的那一座山,赤山顶修了一座平台,平台上立了一所金墙红瓦的寺院,这一路上就有人往阶梯的角落里插香了,山间长年萦绕着雨水与树林的气息,还有经久不散的檀香味儿。
去妙法华寺的这条山路上有一家依山而建的客栈,客栈供来山上拜佛的有钱人住,里头设施应有尽有,只是所有的物资都很贵,一般百姓都选择咬牙坚持爬上山顶,然后在寺庙与他人共用一间打地铺睡。
午间时分唐诀等人在客栈用了午饭,休息了片刻边继续往上走,因为护送唐诀的队伍人数实在太多,故而还有许多驻守在一线天之外,跟过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与禁卫军,人数减少了一半,速度也明显快了许多。
直到小皇帝终于站在妙法华寺门前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妙法华寺的主持特地出门迎接,小和尚站成一排,除了主持其余人见到皇帝统统都要跪拜,主持鞠躬行礼后,领唐诀入大雄宝殿见佛祖。
唐诀身为帝王,自然也是不需要跪拜佛祖的,云谣和尚公公现下是太监身份,没有进去,两人站在一旁,一个安安静静地露出不耐烦的脸,另一个则左顾右盼根本没消停过。
妙法华寺并不大,胜在所处世间年岁太久,而且百姓来妙法华寺许愿多有灵验之效,所以才远近驰名。
寺庙的正前方有一顶巨大的香炉,两旁则放着烛台,烛台上有正在燃烧的蜡烛或莲灯,再往下几层阶梯,院子的两旁各种了一棵菩提树,菩提树有许多年岁了,其中有一棵旁边长了扶芳藤,绿叶顺着菩提的树干一路往上爬,整棵树都是碧绿的,很漂亮。
到了晚间山间就要起雾,现下太阳即将落山,雾气已经渐浓了,加上庙前还有从未断过香的檀香飘烟,所到之处都如同隔了一层薄薄的沙,处处朦胧。
唐诀从大雄宝殿出来之后,主持便带着唐诀往给他安排的住处去。
妙法华寺的方丈此时还在闭关,说是得明日才能面圣,佛家与皇家都有地位,但神佛更令人有敬畏之心,故而唐诀让他一步,径自去了休息之处。
接下来的三天,他每日要吃斋饭,还得抄经书,除了这座妙法华寺的山头之外哪儿也不能去,静下心来潜心礼佛三日之后,再动身返还京都。
云谣听到这个安排就觉得无聊,无奈她只是小太监一个,在众多大人物跟前只能低着头跟着唐诀走,并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直到太阳落山了,斋饭安排好,也不会再有和尚进出交代打扰了,云谣才摘下头上的帽子,坐下休息会儿。
斋饭都摆放在桌上,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寡淡,反而有蔬菜原有的鲜美味道,或许是之前在皇宫里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换成清粥小菜也挺不错的。
因为走了一整天的山路,步步都是高低不一的阶梯,唐诀的双腿都开始发软了,更别说是云谣,吃完饭后她几乎是扶着墙躺在床上休息的。唐诀没那么早睡,云谣靠在床边迷迷糊糊之际,还能看见小皇帝坐在烛火下拿起奏折来看。
因为此次礼佛离开京都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朝中事宜不能无人处理,小事可以周丞生带领朝臣们商议处理,大事便要加急送到唐诀这边来等候他的安排。
烛火昏黄,蜡油滴落时烛心会发出啪嗒一声,整个山间到了晚上便非常安静,鼻息之间闻到的都是浅淡的檀香味儿。
夜里没有和尚敲木鱼念经,唯有偶尔的虫鸣鸟叫,云谣的双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声音发懒地问唐诀一句:“你还不睡吗?”
唐诀抬头朝她看过来,抿嘴笑了笑:“你先睡,朕还有一些奏折要批。”
云谣趴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外头,扁着嘴咕哝一句:“可是我想抱着你睡。”
唐诀拿着奏折的手顿了顿,心里仿佛被猫挠了似的,于是他起身将板凳端到了床边,还未批完的奏折放在上头,抬起烛火靠近床头。云谣往床里侧缩了缩,等唐诀脱了外衣靠在床头时她才笑着凑过去,双手勾住了对方的腰,脸侧着贴着唐诀的身体,满足地闭上眼。
唐诀伸手摸了摸云谣的鬓角,将她凌乱撒在脸上的头发整理好后才继续看奏折。
夜越深,屋外的风声就越大,奏折一夜批不完,窗户缝隙刮来的风将床头即将烧完的蜡烛吹灭,唐诀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把手上未完成的全都放下后才侧躺着将云谣搂在怀里。云谣自觉地往他怀里钻,并没醒,还在熟睡中,口齿不清地说了一些梦话,唐诀低下头打算仔细听,结果就听见了‘好吃’二字。
一声无奈的轻笑在房内响起,唐诀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虽说以前活得不幸,好在云谣出现了,才让他有了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不再抱怨,不再猜忌,不再仇视的人生,比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也舒坦许多。
次日云谣醒来时山间已经有和尚在撞钟了,唐诀早就起了,云谣洗漱好出门碰见了尚公公,听尚公公说唐诀天刚微微亮就醒了,山里的无尘方丈也出关了,于是唐诀便与陆清一起找方丈坐而论禅去了。
云谣听着便觉得无趣,她朝尚公公瞥去一眼,问:“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或许下午,或许一天都回不来,具体得看无尘方丈有多能说,陛下对佛的悟性有多大。”尚公公说完,云谣长叹一声:“啊……那我就一直在这房间里等他吗?”
尚公公冷淡地瞥了云谣一眼道:“陛下知道云妃坐不住,所以才让咱家留下来。”
“与你聊天?还不如留陆清呢。”云谣撇了撇嘴,她说这话时尚公公嘴角抽了抽,云谣连忙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单纯与你话不投机而已。”
“呵……”尚公公伸手指着房间旁的小屋道:“出宫时陛下给云妃娘娘带了几套平常人家穿的衣服,现在娘娘便可以换上,再与咱家从寺庙后门出去,顺着正门入寺观佛。”
云谣双眼顿时明亮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入山之后就只能是小太监的装扮不可暴露自己,却没想到还能换成女子服装去山里头转转,观佛没什么意思,但赤山上的风景却很美,奇山秒石多不胜数,山间松林成群,说不定还能碰见猴子松鼠,再瞧瞧那些特地前来上香的人虔心跪拜似乎也不错。
应了尚公公的话,云谣转身便去房间里换衣服,换好了衣服出来时她与唐诀的寝室里边放好了早饭,云谣匆匆吃了几口,又拿了个白面馒头在手上啃,撞钟声再一次响起,云谣迫不及待地要朝前面热闹地方去看,便拉着尚公公一起离开。
后山有条专门供山下挑夫给寺庙运送柴米油盐的小道,这小道平日没人来,隔三差五才有人挑些物资上山,因为知晓唐诀要来妙法华寺礼佛,故而山中物资提早拉上来,这条路也就没人走了。
小路不如前方大路堆着石头平坦,全是泥,因为山间雾重,泥土潮湿,走几步便将鞋子染脏了。
等云谣顺着小路绕到了寺庙侧边能瞧见正门了,才看到较为壮观的景象。
大片不知是云雾还是檀香的烟雾在寺庙中层随微风飘过,山间的天气较为山下要凉爽许多,现下又是早上,天未亮便开始爬山的人已经到达了山顶,好些百姓都是成群而来的,大家手上挎着篮子,上头盖着黄布,篮子里头放着的都是贡品或线香。
薄雾之中的人看起来非常不真切,许多都是三步九叩到达佛门前,山间寺庙一层又一层,第一扇门进去之后左右两边为十八罗汉,中间则是菩萨,再往后走才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周围还有其他菩萨或佛的金身象。
云谣越过金色墙面这处看见寺庙大门时,正好一阵风将庙前的烟雾吹散,山殿的松树与云雾上照下了一层太阳金光,仿佛真有佛祖现身一般,而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们与寺庙融为一体,唯有云谣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看着眼前这副画儿。
“女施主。”身后忽而响起声音,云谣回神,眨了眨眼转身看去,正好看见一个小和尚背着柴火走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根朱钗,玉钗并不算华贵,却与云谣的裙子是一个颜色。
那小和尚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左右,脸还是未脱去的婴儿肥,嘴角挂着浅笑,问云谣:“玉钗是您落下的吗?”
云谣哦了一声,接过道:“多谢。”
小和尚还了玉钗后便笑着蹦蹦跳跳朝寺庙后方过去,云谣左右看了两眼,没瞧见尚公公,也不知那人去哪儿了。
云谣没管对方,等走到了寺庙正门前了,才看见尚公公就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地等她呢。
云谣走过去问:“你怎么丢下我自己过来了?”
尚公公瞧见云谣明显松了口气,眉心还皱着道:“我方才明明瞧见你走过来,跟过来只是一个低头的动作便没瞧见你人了,你……你去哪儿了?”
“我就一直站在那儿啊……”云谣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她顺着方才来时的路瞧过去,路上哪儿有潮湿泥泞,再低头,脚下的鞋子也不染纤尘,而原本拿着玉钗的手也空空如也,伸手摸向脑后,玉钗插在发中,从未落下过。
153.菩提
真实与幻象,这五个字突然在云谣的脑海中闪过, 她愣愣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再看向尚公公, 心口砰砰直跳, 心悸的感觉在几口呼吸之间渐渐平淡,抬头望去,妙法华寺的顶端云雾散尽,太阳彻底照亮了这一处。
清晨过去了,留在寺庙中的只有冉冉檀香。
尚公公没法儿责备云谣, 他本就是唐诀吩咐了要跟在云谣身后保护她的, 自己没看好人, 都走到妙法华寺的正门了才发现自己跟错了主子,后怕得很,尚公公无法想象如果云谣在这山上走丢了, 他回去得怎么与唐诀解释, 干脆还是直接从悬崖边跳下去来得直接些。
好在, 好在云谣还在。
以往看不起的人物,以为她以色侍君,现在尚公公可得把人家好好地捧在手心供着。
人都有心,可真心很得,赤子之心更是少有, 唐诀有了诡谲算计, 有了阴谋手段, 唯独少了一份真诚纯澈, 好在云谣给他带来了。
尚公公跟在云谣身后入了妙法华寺里头, 也不去看来来往往的人在这儿燃香祈福,一双眼睛就盯着云谣的后背,眉心微皱,那张脸冷得能将小孩儿吓哭。
云谣感受到了,如芒在背,于是她越过了十八罗汉,看见了妙法华寺的大雄宝殿,站在阶梯上没上去,而是直接回头瞪了尚公公一眼。
这一回头,尚公公差点儿撞上她,两人之间就只有半臂距离,云谣皱眉道:“尚公公不知避嫌?”
“云妃请放心,咱家没那个能力。”尚公公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反而是云谣被他给说噎了,她道:“你别总盯着我,让我觉得你不怀好意。”
“云妃别误会,咱家只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尚公公依旧面不改色,云谣对他嗤了一声,一脚从阶梯上下来,顺着寺庙两旁的长廊走。
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拜佛,故而不太会到长廊两边看看墙壁上的浮雕,云谣不拜佛,对那人挤人的地方不感兴趣,倒是这墙壁上雕刻着一些梵文与图案有些意思,她看不懂梵文,但是看得懂图案。
长廊边上还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山下这个季节花儿已经凋零了,山上的花儿却因为气候开得刚好,妙法华寺里年龄最大的两棵菩提树没人看,倒是有不少人去看那前几年才砌好的观音像。
云谣往一棵菩提树后的石块上一坐,晃着手中的袖子抬眸看向尚公公,这人始终保持在与她很近的地方,双手垂在身侧,哪怕云谣就这么坐着他也尽量不眨眼。
云谣对尚公公做了个鬼脸,尚公公愣了愣,挪开了片刻视线,想了想后压低声音道:“云妃当自持。”
“什么?”云谣不解。
尚公公道:“身为女子,又已做妇人,切不可再不懂规矩张牙舞爪。”
云谣:“尚艺。”
云谣从未跟着唐诀一起喊过尚公公的名字,一句尚艺喊出来尚公公都怔住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云谣说:“你这样儿的……肯定没人说过你半个好字吧?”
尚公公:“……”
云谣哼了哼:“小心以后陆清也不理你。”
尚公公:“……”
云谣说完,又扯着嘴角对尚公公皮笑肉不笑的,恰好此时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小和尚,那小和尚手上拿着洒水壶,瞧见云谣就坐在菩提树后的石块上时愣了愣。
云谣也瞧见了对方,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小和尚,若说一开始她在寺庙转角处碰见的那一切都是她的错觉的话,那此时出现在她跟前的小和尚就说不通了。
“是你……”云谣开口。
那小和尚显然也认得云谣,浅浅一笑后颔首道:“女施主有礼。”
他应了她,便说明他见过她,这么说云谣的确丢过玉钗,然后被小和尚捡起来,只是这玉钗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的头上,而她先前走过的那一段泥泞的道路也成了虚假似的。
云谣歪着头不解,那小和尚道:“女施主可否一让?”
云谣回神,讷讷地站起来走到一旁,小和尚就在她面前走过,身上也带着寺庙常有的檀香味儿,这一瞬云谣又有了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于是她伸手抓住了小和尚的衣摆,小和尚止步回头不解地朝她看过来,尚公公也挑眉看向她。
云谣愣了愣收回手,为了缓解尴尬,她扯着嘴角问了句:“你是要给菩提树浇水吗?”
小和尚笑着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我是要给扶芳藤浇水。”
云谣侧过脸看向几乎爬满了菩提树的扶芳藤,大雄宝殿前的两棵菩提树年岁一样,就连长得也差不都,只是一棵树干上连苔藓都不长,另一棵却被扶芳藤爬得一丝缝隙都没留。
云谣不解,问小和尚:“虽说有扶芳藤爬过菩提树看上去的确好看许多,可这么大的扶芳藤至少得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了吧?它与菩提树生在一起本就吸取了许多菩提树应有的养分,你还要给它浇水,不怕会损了菩提树吗?”
小和尚绕着菩提树一圈,手中的浇水壶洒下水柱,等他绕了一圈重新在云谣面前站立时才笑道:“女施主有所不知,这菩提树与扶芳藤另有一段奇妙故事在。”
“说说。”云谣道,尚公公立刻干咳了两声。
小和尚朝满脸写着不耐烦的尚公公看去一眼,说实话,心里有些害怕,云谣看向尚公公,这人的确长着一张让人发寒的脸,加上他那表情,云谣抿嘴笑了笑,指着长廊上的花窗道:“你往那边退十步。”
“恕我难以从命。”尚公公道。
“那我就告诉唐诀你丢下我自己先走了,害得我还得满山找你。”云谣说完,尚公公的脸色就更古怪了,他危险地眯起双眼,再看向那年纪不大一脸单纯的小和尚,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五步道:“不再退了。”
云谣仔细估量着距离,点了点头说:“这样也行。”
小和尚满脸好奇地看向云谣,又看了看那脸色不好的男子,他原以为这两人是夫妻,不过现下看来是他猜错了,应当是主仆关系。
小和尚道:“我们寺庙中的两颗菩提树皆有八百年的岁数了,只是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一棵菩提树顽强活下来,另一个菩提树却在六十年前被大雪冻坏,又有虫蚁啃食,最终死去,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后便成了光秃秃的树干,了无生机。次年,扶芳藤的种子不知被何人从何处带来,落在了菩提树下,顺着树干生长,居然让枯萎的菩提树看上去仿佛复苏了一般,扶芳藤的叶子越多,菩提树看上去就越茂密。”
小和尚抬头看了一眼从扶芳藤的叶子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道:“方丈说,这是菩提树的机缘,若无扶芳藤,这棵菩提树将再难长出新叶,虽说这些叶子都是扶芳藤的而不是菩提树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扶芳藤的根早就与菩提树融为一体,深深扎入泥土当中,扶芳藤离不开菩提树,没了菩提树它就没了依附,菩提树也离不开扶芳藤,没了扶芳藤它只能受风霜摧残,最终连一根枝干也不留。”
云谣动了动嘴唇,似乎明白了过来:“所以这棵菩提树早就已经死了?”
“在外人看来,它不是还活着吗?”小和尚对云谣笑了笑。
云谣忽而心中一动,她看着小和尚的笑,抿嘴问了句:“小师傅相信重生吗?”
小和尚歪着头有些不解,云谣道:“如果一个人她本该死了,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以佛家来说,这又算什么?”
小和尚看了看云谣,又看了看身旁的菩提树与扶芳藤,他道:“我虽从小在寺庙中长大,可悟性并不高,女施主所说的我不能解,但却与我方才说的菩提树的机缘却是一样的,菩提树本已死了,却依靠着扶芳藤才又‘活’了过来,那菩提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呢?扶芳藤究竟是菩提树,还是它自己?”
云谣愣愣地摇了摇头,小和尚道:“这一切,皆取决于女施主自己怎么看了,它是扶芳藤,也是菩提树,根早已相连,枝早已相融,非要区分并无意义。谁也说不准以后菩提树的心会不会空,扶芳藤的叶会不会落,它们都在努力地活好当下,虽解释不清,但一切自有其安排的道理。”
云谣还想再问什么,尚公公已经不耐烦地再度咳嗽了几声,他肯定是听见了云谣向小和尚透露自己身份的事儿,虽说得婉转,但这种神奇的事儿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云谣也知道这一点,于是颔首对小和尚道谢。
那小和尚也规矩地行礼,而后便与两人作别离开了。
人走之后,云谣抬眸再看了一眼菩提树,经小和尚一说她才发现这棵菩提树果然与旁边那棵不同,只是看上去相似,实则叶子长得并不一样。
小和尚说的,与云谣想其实一样,她虽有疑虑,可也从未深究过,更没为此纠结,换了个身体,她也依旧是她,不用刻意分是云谣还是徐莹,是云谣还是琦水,是云谣还是小顺子,是云谣还是吴绫……
云谣,只是云谣,她知道,唐诀也知道。
想起唐诀,不知为何云谣突然想起来她在来妙法华寺的路上,对唐诀说的‘相依为命’四个字,她本想给自己解惑,想问问自己是怎么来晏国的,来晏国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能死而复生,为什么死而复生总绕着唐诀与他分割不开。
临走前再看眼前的树,云谣心中或多或少有些答案了。
奇妙之事世间其实常有,大小不一,也就没人去深究,她遇到的这种事儿原来早早就被菩提树给碰见了,濒临死亡的菩提树下曾不知长过多少植物,一个个在它身边发芽,又在它身边枯萎,唯有扶芳藤一次次攀爬,最终用自己的绿叶包裹住了它。
谁知那些曾在菩提树身边死过的其他植物,不是扶芳藤的前世今生?
云谣好比扶芳藤,唐诀好比菩提树,生生死死,总得绕着他就是了。
云谣挑眉,转身便走,尚公公跟在后头带着几丝不赞同道:“云妃日后切勿与他人再谈您的特殊了……”
云谣回头瞥了他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尚公公微微歪头面露不解,云谣道:“你原来是个话痨啊!”
“话痨?”尚公公听不懂。
云谣嘿嘿一笑:“夸你的意思。”
尚公公:“……”
并不觉得是夸奖。
154.疯魔
唐诀与妙法华寺的方丈谈了许久,居然坐在房中一整天, 等他回到休息的住处后云谣已经吃完晚饭洗漱好躺下睡去了。
唐诀问了云谣白日玩儿了哪些, 尚公公道她没看佛没看菩萨, 尽在逗山林里的小动物们,山上还有两只小野猫, 和云谣玩儿了一下午。
唐诀听了发笑,便没再问其他的了, 入了房间沐浴之后先亲了云谣一口, 云谣被唐诀吻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朝他笑了笑, 唐诀伸手抚过她的眉尾, 将人抱在怀里暖了会儿, 这才拿起床头放着昨晚没批完的奏折继续看。
床头点燃的蜡烛重新换了一根,云谣保持着与昨夜一样的姿势抱着唐诀的腰, 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梦话, 今日不是‘好吃’,而是‘菩提树’三个字。
在妙法华寺上待了三日之后, 唐诀按照原计划带着众人回程, 第一天吃素,云谣觉得新鲜,第二天吃素,云谣也还能忍受, 第三天也吃素, 云谣便有些不耐烦了。好在到了第四天一早唐诀便要离开, 云谣下山的一路上都是连跳带蹦的,还凑到唐诀身边说他们过来时的路上经过的某个城某个镇,里面的某样东西很好吃,她还想再尝一次。
索性回程走的路与来时走的路并无不同,唐诀也就应下她了。
唐诀回京都的消息在动身时就已经快马加鞭地朝京都那边传了过去,唐诀与大队走得慢,回到京都还得要七日,带着消息来先行的马匹不眠不休只需两日半便可到了。
消息还没传到宫里,齐灵俏第一时间收到了,吏部尚书齐仲巴望着自己的女儿能长进一些,最好是能与礼部尚书之女吴绫那样,得了陛下的宠幸,入宫半年就封妃。
齐灵俏每每听到家里人的传话便不开心,偏偏身边的丫头也不是个稳重的,总在耳边说着淳玉宫那位主子的好,让她多学学人家,活泼不吵闹,娇弱不娇气。
齐灵俏哼了哼,早上与陈曦一起去清颐宫给皇后请安时,便告诉姐姐妹妹们唐诀回程的消息。
皇后摆弄着手上的戒指问:“怎么齐美人的消息比本宫的消息还要灵通?本宫都没收到陛下回程的消息呢。”
齐灵俏咧嘴笑了笑说:“皇后娘娘,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嘛,若按祖上来算,妾身还得叫娘娘一句姐姐呢,妾身知道,不就是皇后娘娘知道?”
“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淑妃看不惯齐灵俏,开口说了这句后,齐灵俏又笑着点头:“是是是!算起来若路上不耽搁,陛下七日就能回京,陛下回京我们相迎,不知届时云妃姐姐的身体能不能好一些呢。”
“怎么?齐美人与云妃的关系很好?”皇后朝齐灵俏瞥了一眼。
齐灵俏嗨笑了一声:“只是当初一起入宫,有些旧交情,陛下离宫几日,她就病了几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人,妾身也是担心云妃姐姐的身体啊。”
皇后顿了顿,道:“这就不必你担心了,孟太医日日都往淳玉宫跑,他当比你还着急。”
话不投机,一场请安也就早早散了,人都走了之后皇后还坐在那儿端着,手上的戒指戴上又摘下,戴上又摘下,始终不合尺寸。
那戒指是明溪生辰时皇后送给明溪的礼物,只是明溪身为宫女,不能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所以华丽的首饰都是放在首饰盒里的,从未戴过。这个戒指明溪非常珍惜,放在了首饰盒的暗层里,若非皇后命人收拾明溪的遗物摔坏了首饰盒也发现不了。
这戒指已经被皇后拿在手中多日了,自发现的那一日起,她每日都盯着戒指发呆,有时睦月找她说话她也听不见,此时热茶端上,睦月见皇后还是愁眉不展的,心里有些难过。
“我想通了,睦月。”皇后突然开口,将那枚戒指放在了桌上,慢慢端起茶杯后看向杯中的热茶,浅金色的茶汤里倒映出来的人甚至有些恍惚。
这些日皇后都没怎么睡好,半夜常常被噩梦惊醒,睦月眼看着她憔悴了许多,知她心里一直都缠绕着烦恼,此时突然将那带在身边多日的戒指放下,睦月当真为她高兴,便道:“娘娘想通自是最好。”
明溪身为宫女,本就应该帮主子挡去麻烦,这是明溪的使命,若当时换成了她她也会那么做,皇后娘娘能放下明溪,才能重新生活。
皇后喝了一口茶后笑了笑道:“走吧,陪本宫去一趟紫和宫。”
“娘娘?!”睦月一惊,她不明白:“太后娘娘那日没有立即发现问题,次日却是派人将娘娘送过去的补药都退了回来,娘娘所作所为太后都看在眼里,她自是知道娘娘的用心,如此这般娘娘还要去?!如今陛下不在宫中,一切皆由太后掌权,即便殷家没落,可说到底太后还是宫里最大的那个人,她若给您安上了个恶名……”
“不必担心,本宫既然敢去,自然是有自己的筹码。”皇后深吸一口气,低声笑了笑,入了寝宫内道:“快给本宫梳洗打扮,今日去不带任何东西,只要叫本宫看起来不输于她即可。”
睦月犹豫了半晌,还是点头道:“……是。”
皇后换了身衣裳后便带着睦月与其宫中的宫女太监多人一起朝紫和宫过去,阵仗比起以往来说多了一倍,到了紫和宫门前那些原先守在宫外的清颐宫宫人们也都一同入了内,惊得紫和宫中的宫女们围在一起。
皇后给了自己宫里的人一记眼神,睦月心领神会,叫那些跟来的宫人们站成一排,自己守在门外。
连锦听见了宫人们的动静从里头走出来,刚好碰见皇后要进去,连锦连忙拦住皇后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不适已经歇下了,皇后娘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哦?太后几时歇下的?”皇后问。
连锦朝门外看去一眼,顿时觉得事情不对,于是道:“方才歇下的。”
“那还有可能没睡着,本宫此时进去算不上打扰。”皇后说完,伸手将连锦往旁边推了一把,连锦踉跄两步,显然发现今日的皇后与以往不同。以前的皇后即便身上有锐利的一面也会藏起来,她本是大家闺秀出生,自是本性温和,可现下却瞧不见任何温柔,竟是少见的凌厉。
皇后踏步入了太后的寝宫,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姑姑还没歇下吧?”
靠在屏风后软塌上单手撑着额头的太后微微皱起双眉,抬眸朝外看了一眼,她还未出声,皇后就已经站在她跟前了,太后嘴角却扯不出笑容,桌上还放着刚喝完药的碗,只是冷着脸道:“皇后这么大阵仗过来,是要给哀家立威吗?你别忘了,哀家的凤印还未交到你的手上。”
“姑姑可别说笑了,若儿臣不来,姑姑怕是等不到将凤印交给儿臣的那一天。”皇后说完,太后便将桌上的药碗扔在了她的脚下,起身瞪向她道:“你敢如此与哀家说话?!谁给你的胆子?!”
皇后朝连锦还有另外一名大宫女看去,双手藏在袖中握紧成拳,几乎要掐破,偏偏她面上不动,深吸一口气道:“姑姑,你还是让连锦她们退下,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此事关乎你的性命,不是儿戏,若你不愿听我现在转身就走,恐怕要不了两个月……”
皇后的目光朝太后的腹部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连锦立刻双腿发软,太后单手握拳,低声道:“你们退下。”
“是。”连锦与其余几个宫女一起退下,太后的寝宫内就只剩下皇后与她二人,等人将门从外关上后,她才道:“你说吧,何时知晓的?上次那死了的宫女也是你派来的吧?”
“起先我只是怀疑,直到明溪死了,我才敢断定,姑姑,你身为太后,帝王之母,先帝死后七年又身怀有孕,此话传出去恐怕会贻笑天下,甚至背上了千百年也洗不去的辱名吧?”
皇后笑了笑:“女子怀有身孕,一月余便可诊断出,从姑姑服药时间来看,你腹中的胎儿应当快三个月了,三月后显怀,冬日穿衣多,尚可蒙混,但再过两个月,小腹隆起,就是再厚的衣服也藏不住。”
太后单手捂着自己已经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望向皇后:“即便如此,哀家也可以在皇帝回来之前给你扣上罪名,皇后因嫉妒得了失心疯,甚至要谋害太后夺凤印,届时你所说的话将不足畏惧。”
皇后扯了扯嘴角道:“我自是知晓姑姑的本事,可那也得是在殷家得势之时,如今殷家已是叛国谋反之臣,而护驾有功得了兵符的是我齐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殷家不复往日,齐家坐大,姑姑觉得是你嫁祸于我的可能性大,还是我全身而退,顺便告知天下太后与其亲侄有染的可能性大?”
太后一听,脸色顿时发白,浑身发抖,伸手指着皇后,口中打颤:“你……你……”
皇后点头:“是,我知道,我还知道前些日子有人将死牢中的殷琪买了下来,换了个替身进去。”
太后一怔,皇后道:“不是姑姑做的,是我做的。”
“你究竟要什么?”太后眯起双眼看向她。
皇后微微抬头,一眼看向太后的小腹道:“我要……权位,当了皇后还没有凤印,实在可笑,可即便你现在给我凤印我也不稀罕了,得不到陛下的心,要这个皇后之位又有何用?姑姑可知,陛下即便去妙法华寺礼佛都带着云妃,那不过是入宫几个月的病秧子,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在他十四岁时便入宫了,五年!整整五年,他从未看过我,说出去我是皇后,其实……不过是个空有其名的可怜虫罢了!”
太后一怔,扯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没想到皇后居然真的喜欢小皇帝。
“凤印你都不在意了,那你还在意什么?莫非是哀家的太后之位?”太后问完,皇后便缓缓勾起嘴角,她的眼中逐渐开始有些疯魔,笑容越来越慎人:“没错,我就是要太后之位,姑姑的腹中不是有个孩子吗?姑姑一生无子,服用安胎药,想必也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吧?不如姑姑将孩子给我。”
“皇帝有无去你清颐宫他自己不知?你当他真疯了呢?”太后说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嘴角的笑容甚至有些残忍:“陛下沉迷云妃之温柔乡,不知节制,肾亏体虚染了病疾无药可医。陛下身亡,云妃殉葬,而本宫……身怀皇嗣,方被诊出,届时本宫自是太后,既然入宫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情,那便必然要给我无人能比的权。到时候,姑姑的孩子保住了,本宫也如愿当上了太后效仿当年的姑姑,垂帘听政,彻底光大我齐家,不为一举双得。”
太后嗤地一声笑出来:“你疯了。”
155.晕倒
皇后呵呵笑出了声:“是,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有些疯狂, 不过姑姑你可以好好考虑, 我等得起, 你肚子里的孩子可等不起。”
“殷琪……”太后刚说出这两个字就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皇后挑眉, 嘴角的讽刺甚至都懒得掩藏,她没想到太后居然真对自己的小侄子动了心, 想想还真是可笑, 这两人之间畸形的关系,即便说出去没有实证也不会叫人相信。
“姑姑可以放心, 殷琪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姑姑按照我说的做, 他定会无事,等日后儿臣当上了太后,便将姑姑送入锦园颐养天年,殷琪届时会伴在姑姑身边,若姑姑不答应……那殷琪这个买通狱卒,逃出死牢的罪名足以叫他凌迟处死, 全尸不留。”皇后说罢, 太后深吸一口气, 伸手捂着自己微微作痛的小腹。
“陛下回来之前, 我要得到姑姑的答案。”皇后的视线落在太后的小腹上道:“姑姑还是养好身体吧, 您早年为了在先帝那儿怀上皇子没少用药, 身子骨早就不行了, 这胎若保不住,今生都别想要孩子,太后怀子与太后落胎说出去都难听,我自是希望姑姑能接受我的安排。”
“你当如何对付唐诀?”太后问她。
皇后嘴角微微抽了抽:“我自有办法,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罢,皇后转身打开了寝宫的门后大步朝外走去,睦月与连锦等人都不知太后的寝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后出来之后连锦赶忙跑进去,靠坐在软塌上的太后此时额头上冒着冷汗,面色难看,连锦震惊,就要去请相熟的太医,结果被太后按住手:“不必大惊小怪,哀家身体没事,只是小瞧了这齐璎珞,没想到她温和的外表下居然也藏着一颗狼子野心。”
“皇后也娘娘说了什么?”连锦拿着丝帕帮太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太后伸手揉着眉尾道:“哼,她想要,也未必能得到。”
唐诀入京的当天,连锦往清颐宫走了一趟,送给了皇后太后亲手写的佛经一卷,连锦在清颐宫并未待太久,皇后看了佛经之后低声笑了笑,眼底微微泛红,睦月提醒她再有两个时辰就得在宫门前等待陛下到来了,皇后收敛了笑容对睦月道:“今日本宫的妆要素雅一些。”
“是。”睦月点头。
两个时辰后唐诀返京回宫在京都绕了半圈也终于到了宫门前,皇后领着一众宫妃与送别时一样站在旁边等候,唐诀到了宫门前就下了马车然后上龙撵入延宸殿,龙撵走了还没一会儿,站在宫妃跟前的皇后便面露难看之色,深吸几口气后居然在这微凉的天气下晃了晃身体,直接朝后倒了过去。
淑妃眼明手快立刻接住了对方,睦月一惊,连忙道:“娘娘!”
睦月一出声,站在后头不敢抬头的宫妃们纷纷朝前面看去,正好看见淑妃跪坐在地上,皇后就倒在了她的怀里,一时间众人全都围了过去,如此大的阵仗自然惊动了坐在龙撵上的唐诀。
云谣听见声音也吓了一跳,隔着老远看过去,发现皇后倒下了,于是抬头朝身旁龙撵上的人瞧去,唐诀也正好在看她,两人一对视线云谣立刻明白,趁着现在混乱她快回淳玉宫,免得等会儿生事。
云谣连忙低头走到人群后头,索性周围的人都朝皇后看了过去,云谣离开时也方便,她一身太监服装入淳玉宫时还差点儿被拦了,直到守门的太监瞧见了她这张脸才震惊,连忙侧身让云谣进去。
皇后在唐诀入宫时晕倒之事顿时沸沸扬扬地传开,唐诀下了龙撵便立刻朝皇后走了过去,宣了太医之后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清颐宫的方向而去。
一票宫妃跟在了唐诀的身后,睦月泪水止不住,唐诀在去清颐宫的路上问睦月:“皇后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自陛下离宫之后就一直挂念陛下,忧思成疾,还夜夜抄写佛经,说陛下为天下百姓祈福,她身为皇后,必须得为陛下祈福。娘娘身体不好却一直硬扛着,今日早间差点儿起不来了,太医也劝她休息,可是娘娘坚持起身去迎陛下,她说她是皇后,不能有半分差错,陛下,娘娘这些日子真的吃苦了。”睦月说罢,跟在唐诀身后的其他宫妃们面面相觑。
她们自是做不到这些,淑妃与静妃虽比皇后入宫晚,却也看过皇后曾经是如何护着唐诀的,唐诀疯病发作时宫中总是人心惶惶,皇后在后头不知私下为他解决了多少嚼舌根的宫人们,爱而不显,便是说她了。
唐诀听了睦月的话眉心皱得更紧,一路将皇后抱至清颐宫后满头都是大汗他也没顾上,好在孟太医很快就赶到了,唐诀坐在屏风内,宫妃们都守在屏风外,忍不住垫着脚朝里头看,等孟太医诊断后唐诀才道:“你们若无事便都回去吧,皇后不喜人多。”
淑妃与静妃愣了愣,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颔首点头:“是。”
宫妃们行了礼便退下了,齐灵俏还想听听皇后究竟生了什么病呢,结果也被陈曦给拉走了,出了清颐宫,齐灵俏道:“早知我也晕,这样说不定陛下抱的就是我了。”
陈曦朝她看去,眼神中带着些许看不起,不过她掩藏得很好,几步加快跟上了淑妃,又将自己前些日子绣的手绢拿给淑妃瞧,问问淑妃自己绣得如何,可有要改进的地方。
齐灵俏瞧见陈曦跟上了淑妃,睁大了眼睛嘿了一声:“她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嘛,她爹如今在朝中受用,舅舅又是个能办事儿的,就渐渐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吗?不过说了一句话,就怕得去找淑妃,有本事去巴结云妃啊,没出息的。”
宫妃们都走了之后,唐诀才问孟太医:“皇后如何了?”
“回陛下话,皇后娘娘近日恐怕少眠多虑,身体虚弱,气血不足,疲劳过度才会晕眩,待微臣开一副药好好调理一番,当无大碍。”孟太医说完,又朝床幔挂下身形朦胧的皇后看去,收到唐诀的眼神之后便弯腰退下了。
孟太医走后,躺在床上还很虚弱的皇后这才出声,还想勉强起床虚弱道:“陛下……”
唐诀坐着不动,朝她看了一眼道:“皇后还是躺着吧。”
皇后见床幔外的人动也不动,心中瞬间有些刺痛,她侧躺在了床上,一双眼透过床幔一直看向身着龙袍的唐诀,心里回想起方才呼吸不畅时被这人抱在怀里的感受。皇后从未有一刻被唐诀如此重视过,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起,一路脚下没有停歇,然后温柔地将她放在软床上。
那一瞬皇后差点儿以为这个人的心里多少对自己是有情的,此时想来,无非是今日回宫时,布守在皇宫周边的兵队都是她父亲派来的,而她父亲身为兵部尚书自然也在其中,为文武百官的首列,唐诀那么做,是给她父亲的面子,并非是心中有她。
将人都差走之后,此时坐在她跟前面无表情的人才是他真正对自己的样子。
皇后心里苦笑,这样也好,这样她也更有理由说服自己,她无需念着年幼时那惊鸿一瞥的情谊,也无需顾及这么多年远远守望的真心,总之……是唐诀先亏欠她的。
唐诀从皇后那里离开后便去了延宸殿,因为离开京都太久还有许多事宜要处理,云谣一路跟着唐诀也很累,回到淳玉宫后便洗漱,然后躺下休息去了。
一觉睡醒了之后天都黑了,秋夕与迢迢就在屏风外头刺绣,迢迢还什么都不会,手指被戳破了好几处。
两人见云谣醒了,连忙布菜,云谣吃了饭菜后才觉得舒服多了。
虽说天下之大,外面景致许多,但人总归还是回到自己习惯的地方才会安心,出宫就像旅游,每日都得赶路,时间长了便受不了,不似平时可以瘫在她的靠椅上不动。
云谣让秋夕去给自己找几本书看,刚睡醒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累,于是照着烛火看书,旁边还有两个人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儿,云谣心里暖暖的。
手中的书是江湖杂谈,有点儿类似云谣先前看过的《三言二拍》,里头古怪的故事有许多,其中有一篇讲的便是替死鬼之事。说的是有个富家子弟杀了人,他爹在路上找了个与那杀人的富家子弟背影十分相似的人作为替死鬼,被杀之人的家属见过逃离者的背影,立刻便以为那替死鬼是凶手,于是替死鬼替富家子死去。
结局没有反转,富家子弟依旧逍遥法外,被杀之人的家属也没找出真相,只有那个替死鬼白白牺牲,看得云谣有些唏嘘。
只是背影两个字在文章中出现太多次,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藏在她的记忆中,偏偏想不起来了。
不是吴绫的记忆,也不是琦水的记忆,较为这两者更要往前,所以才会模糊,却因为重要,故而一直都在。
门前一名小太监路过,与身旁的人低语道:“今日皇后晕过去,太医诊断后,据说是有了皇嗣呢!”
“胡说,若真有皇嗣,如何隐而不报?陛下又怎么不赏皇后娘娘宝贝?这种大事还能藏着不成?”那两个小太监走过之后,云谣愣了愣。
秋夕也听见了,立刻道:“娘娘,这不过是下人们的谣传罢了,您不必放在心上。”
云谣摇头,她自然知道唐诀不会与皇后有什么,只是怀孕二字却与那背影二字一样刺中了她记忆中的某一点,顿时让她的头有些疼。
云谣伸手揉了揉眉尾,仔细回想,忽而一个男子的背影在她脑海中闪过,那人身穿深紫色的长衫,于夜色中匆匆离开,而他身旁的宫门前点了两盏灯,门上牌匾赫然写着紫和宫三个字。
云谣猛地抬头,突然将那记忆中的背影与某人联系在一起,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殷琪时就觉得对方眼熟,为此唐诀甚至还吃过醋。
那时她是琦水的身体,并没重视自己为何会对殷琪眼熟,现在想来,这段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却是透过徐莹的眼睛看的。
徐莹是当年的户部尚书夏镇安插入宫的,明为监视唐诀,实则监视太后,徐莹查出了太后的古怪,却没来得及与夏镇说就被她占了身体。
那古怪,便是几次三番瞧见深夜里从太后宫中出来的殷琪。
荒唐的想法闪现,云谣大吃一惊,联系太后对殷琪的态度,还有殷琪与太后的情分,这居然是血浓于水的亲姑侄有染,甚至让太后身怀有孕。
殷如意的男人不是禁卫军,却是殷琪。
156.金镯
云谣想通了这一点后几乎一夜没睡,本想去延宸殿找唐诀的, 又听说延宸殿那边自唐诀回来之后就没出过殿门, 殿内一直有官员与其商议大事, 商议的内容与晏国的邻国姬国有关。
姬国位于晏国的北面,曾因为晏国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造反一事趁着晏国内斗举兵南下欲攻打晏国, 当时晏国内忧外患之际差点儿没扛住,还是当时的太子率领前兵部尚书, 也就是唐诀的舅舅还有殷道旭一同前往北边镇守。
太子在边境战争中意外身亡, 唐诀的舅舅也身负重伤,身上带了旧疾, 全靠着当时的殷道旭领兵守住了北边,打退了姬国, 姬国割地求和,这才有了这么几年的安宁。
后来唐诀登基时,他的舅舅因旧疾发作身亡,府中唯有两个从姬国带回来的年轻人,擅鸟语者叫陆清,入朝为官, 为殿中监, 可随时入宫, 在宫中游走。陆清尚且有个弟弟, 因为后天瘫痪双腿不能行走, 唐诀的舅舅在世时教过他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练了功夫后不能人事, 却能使双腿恢复,只是极热与极冷时双腿依旧会疼。
这两人入宫伴在了唐诀的身侧,因为不起眼,隐藏深,所以也没引起殷道旭的注意。
后来姬国得知殷道旭成了辅政大臣,而当年正是殷道旭将他们打退,所以一直不敢进犯,就连曾经割让的城池也不能涉足。
只是从前几个月开始,北边常常有姬国的兵队操练,虽没有实质性的攻打举动,却起了挑衅之势,派过去的使臣归来之后说姬国那边的回复尽是敷衍,胡乱打发他就回来了。
后来的几个月姬国也没什么动静,唐诀镇北的叔叔便没再传消息入京,却没想到一则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与唐诀一同入了京都,唐诀刚入宫坐下没一个时辰后,便有文书传上,是他镇北的叔叔传来。
说姬国听闻殷道旭谋反未果,已被拿下,殷家满门不留,已经下令问斩,不论男女皆入了大牢,姬国得此消息之后便蠢蠢欲动,原本只是操练兵队,如今却多次将他们姬国的百姓塞入已划分入晏国土地的城池之中,城中谣言四起。
原先因为战争没能离开的姬国百姓在几年前姬国求和划地时便留在了原处,这么几年安逸的日子刚开始有的逆反之心也渐渐消磨了,却没想到这些涌入两国边境城池的姬国百姓夜里唱起了姬国之曲,歌词中写道几年前晏国抢占姬国领土一事,将原先安分守己的姬国百姓的故乡之情都给挑了起来。
城中常常有闹事之众,而姬国也有要再度攻打晏国之势,朝臣们几乎是彻夜待在了延宸殿与唐诀商议的就是这件事。
云谣也知道是有轻重缓急,唐诀与太后是私仇,晏国与姬国却是国家大事,唐诀不能因私废公,她也不能此时去打扰。
次日一早,唐诀上朝,早朝上所谈的都是姬国或会出兵攻打一事。
云谣既然回宫,也不能称病不去皇后那儿,更何况昨日皇后大庭广众之下晕倒,按照礼节她也应当前去问候的。
云谣去给皇后请安时,一屋子的人都在打量皇后的状况,皇后看上去的确不好,脸色难看,单手撑着额头微微皱眉,桌案上放着的热茶一口也没喝。
静妃与淑妃是宫里的老人了,问候了皇后几句,早间的请安也就散了。
云谣本来是想离开的,偏偏皇后好似与她很要好似的,又将她留了下来,一直在外头候着的迢迢对云谣摇了摇头告诉她前头议政殿那边还没退朝,云谣这才留步,否则就找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推脱了。
云谣留下来后,皇后朝她招手让她过来,云谣凑近看向对方,皇后忽而对她一笑道:“本宫瞧见你,就想起来一个人。”
云谣愣了愣,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皇后道:“你入宫迟,在你来之前那人便过世了,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延宸殿跟前曾有个女御侍贴身伺候着陛下?”
云谣心口猛地跳动,心想莫非是自己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暴露得太多,就连皇后都察觉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不是她亲口解释,任谁都不会相信有一个人能死了又活如此反复,就连一直跟在她朝夕相处的秋夕也没认出她,皇后没理由猜出。
皇后见对方目光怔了怔,脸色有些难看,于是道:“想必你是听说过她了。”
“陛下……与妾身说过。”云谣一时半会儿猜不透皇后要说什么,皇后听见她这么回答有些意外:“是吗?陛下是如何与你说她的?”
“说……说她粗手笨脚,不会伺候人,不过忠心一片,甘为陛下赴死,可见是个好奴才。”云谣说罢,两边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自己这么说自己总觉得怪怪的。
皇后笑道:“陛下这般说,你就信了?”
“莫非不是?”云谣故作不解。
皇后看着云谣的那双眼,这双眉眼多令人熟悉,尤其是眼下的红痣都与那人长得别无一二,这世间当真有两个几乎一样的人,若非是吴绫与云谣死时相差不长,她都快相信这世间有轮回转世之说了。
“罢了,不说她,单说你。”皇后指着身旁的位置让云谣坐,云谣朝睦月看了一眼,总觉得今日的皇后变得有些奇怪,坐下之后,皇后才问她:“你对陛下是何种感情?”
云谣突然被她这么问,脸颊微微红了起来,皇后见状心里一瞬有些刺痛,于是道:“本宫心里猜,云妃当是真心爱陛下的吧?”
云谣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了,若说不爱,违背真心,若说爱,未免有些显摆,她已经把唐诀的人和心都给占了,这后宫的女人虽不是唐诀甘心要娶的,但怎么说也算是将自己的青春与一生献给了他,而且云谣还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不一定,但皇后对唐诀是真有情的。
“陛下……天人之姿,普天之下的女子无不倾慕,妾身也是凡人,自会动心。”云谣说完,皇后垂眸,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后,皇后才对睦月道:“去,将本宫前些日得来的莲纹镶玉镯拿来送给云妃。”
“娘娘!”睦月眼中一瞬闪过惊讶,即便是皇后给了她一记冷冷的眼神睦月也没动身,而是劝说:“娘娘,那镯子好不容易得来,且是娘娘最喜爱之物……”
“妾身不夺人所好,且妾身也没做什么,平白得皇后娘娘的礼,实在不妥。”云谣道。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睦月,还不快将那镯子拿来!”
睦月犹豫了会儿,唯唯诺诺道是,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内室拿镯子。
云谣朝皇后看过去,心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说知道这么想别人不好,但云谣与皇后本来就没什么交情,还是情敌,皇后没必要给她好处。
睦月将镯子拿出来,用了个托盘托着个平平的锦盒,锦盒上镀了一层金漆,锦盒是开着的,里面是金色丝绸打底,中间放了镯子,那镯子并非全玉的,倒像是碎玉做成的,两节金花,两节玉石,玉石倒是好玉,那金花勾了着莲纹,上头还有喜鹊成双飞花边,精致漂亮。
皇后道:“小礼物不值钱,只是自云妃妹妹入宫以来本宫便觉得与你投缘,前两日又见这镯子与你很配,故而特地留下等你病愈了给你。”
睦月将镯子交到了秋夕的手上,云谣拿下来放在手中细细端详,镯子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要轻,那两截金的倒是空心的,戴起来也不累赘。
云谣摸不准皇后的意图,且对方也没向自己要求什么,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受唐诀宠爱,在后宫算是独得圣心,后宫的女人都希望能得皇帝青睐,故而拉帮结派也是常有的事,许是皇后也想要拉拢她。
云谣从皇后那处出来都没完全想通皇后的意图,秋夕手中捧着手镯道:“这手镯云妃娘娘会戴吗?”
云谣朝秋夕看去:“本宫平日又不出门,不爱戴首饰你是知道的。”
秋夕点头:“即便是再珍贵之物,娘娘也切记要小心谨慎,免得有什么东西相冲,届时伤身。”
云谣背后一凉,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秋夕手中的盒子,她也看过宫斗剧,知道有一些女人会出于嫉妒下药在佩件上,然后就渐渐身体不好了,或者不能生育什么的,可是皇后……不至于那么心狠吧?
云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淳玉宫的小太监正好从另一边赶来,半路上碰见云谣后连忙跑到跟前跪下道:“娘娘,陛下已经下朝,正往延宸殿去呢。”
“他身后可跟了大臣?”云谣问。
小太监摇头:“没有。”
云谣道:“那好,不回淳玉宫了,迢迢,你带人将镯子送回去,秋夕与本宫一同去延宸殿面圣。”
秋夕不解:“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娘去延宸殿作甚?”
“大事小事皆是事,正好他现在没事,那我便去找他说事。”云谣说完,秋夕愣了愣,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拗口?
云谣顺着御花园往延宸殿的方向过去,她到了延宸殿时唐诀已经退下朝服靠在软塌边上伸手揉着额头,心里想的全都是北边姬国犯境之事,一杯热茶还没泡好端上来,延宸殿外便传来了尚公公的声音:“陛下,云妃到了。”
唐诀抬眸朝门外看去,云谣规规矩矩地站在外头等他开口,烦躁地心稍微静了点儿,唐诀道:“进来吧。”
云谣这才跨步进入,秋夕站在外头候着,她入了延宸殿便朝右边走,掀开珠帘直接坐在了软塌上,与唐诀面对面,唐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问:“你亲自来,必是有事,表情这般凝重,看来事情还不小啊。”
云谣点头:“我知道与太后偷情之人是谁。”
唐诀微微皱眉,伸手点了一下云谣的嘴唇道:“你说话也太直白了些,不好听。”
云谣拉着唐诀的袖子哎呀了一声:“是殷琪。”
唐诀一瞬怔住,愣愣地看向云谣,一时半会儿没出声,云谣点头重复了一遍:“一定是殷琪!当初徐莹在时就已经看过许多次殷琪半夜从太后的宫里进出,故而我初次见殷琪时觉得他眼熟,现在想来,他们之间恐怕早就有这层关系了。”
“殷如意为殷琪怀子……她怕是疯了。”唐诀摇头,心中除了震惊与不可思议,还觉得可笑荒唐,亲姑侄在一起本就有违纲常,这两人该不会真对彼此产生了情爱吧?若非如此,殷如意没必要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不去吃堕胎药,反而喝起了安胎药。
且不说肚子大了藏不住,即便被她藏住了,这孩子生下来后又有何用?
云谣顿了顿,想起来一事儿于是说:“你回来之后,有无觉得皇后怪怪的?她也知晓太后有孕,明溪死在紫和宫中,她当是恨极太后的,却将此事压下瞒住,我想不通。”
157.死牢
唐诀听了这话面色也稍稍凝重了点儿,心中自然有疑惑, 他昨日回京, 因皇后晕倒后在清颐宫中待了一会儿, 皇后与他说了许多话,聊的都是过往一些零碎的小事, 说实话,那些事儿唐诀已经记不得了。
他虽为皇帝, 娶妻身不由己, 当时太后还在垂帘听政,唐诀得知殷道旭与礼部尚书商量, 要给他找一个皇后时,他第一次单独找了礼部尚书, 与礼部尚书说:“朕既然册封皇后,便算是大人了,届时太后是否不必再垂帘听政,还政于朕?”
礼部尚书虽是墙头草,却也是个尊礼的老顽固,故而在朝堂上与殷道旭辩驳了几句, 唐诀以娶齐璎珞为后的代价, 换得了殷如意退回后宫不再干政。
皇后不是他选的, 唐诀也知齐璎珞是殷道旭特地安排入宫, 必是监视他、操控他的, 只是相较之下, 皇后比太后要好控制一些。
红烛帐暖度春宵, 唐诀与齐璎珞成亲当晚有红烛,帐却不暖,也没什么春宵夜,唐诀稚气,皇后年龄也不大,唐诀不满他人安排自己的人生,心中气愤,本想迁怒,那晚的红盖头并未掀开,就在唐诀准备起身就走时,皇后颤巍巍地将藏在袖子里的荷包拿了出来,被她抓在手里已经捂暖了。
唐诀看到了荷包,道了句多谢,按照礼仪将皇后的红盖头掀开,合卺酒未喝,只以方才执政事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
因为那个荷包,唐诀知道皇后对他并非无情,可他总恶意猜测揣度,或许就是因为殷道旭觉得他年龄小好糊弄,找个漂亮的女子入宫,假借荷包讨他欢心,待他爱上对方之后便可以操控着他。
唐诀年龄虽小,心思却很深,后来与皇后的相处中唐诀也渐渐看出来了,皇后并不似他所想的那么险恶,只是他自己用心不纯,便觉得他人都是虚情假意的。
唐诀虽未言明他对皇后的想法,这么多年的接触,皇后也渐渐知晓他的心意,两人相敬如宾,从未争吵,也未有过坦诚相待。
偏偏昨日,皇后打破了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或许是她的确身体不适,病了之后的人总容易矫情,所以她与唐诀说了许多话。说她与唐诀在太后寿诞宴会上初见时的一见倾心,说她为了嫁给唐诀为后在府中做好了许多功课,本也是个活泼好玩儿的性子,为了皇后的威严生生将自己压得扭曲,压成了另一个人,且再也回不去了。
在唐诀的心中除了云谣,他从未觉得对不起过什么人,哪怕是他后宫里这些入宫成为前朝玩弄权利的棋子的妃嫔们,唐诀也都不放在心上,她们的死活与他并不相干,只是因为他曾知晓皇后的心意,故而对皇后有些愧疚。
那愧疚很淡,唐诀觉得一个皇后之位,齐家重复荣光足以偿还,甚至还绰绰有余,他当是给齐国公府带来荣耀与地位的人,一个人的情谊又能值几金?
唐诀承认,他凉薄,非他放在心上的他都会去看轻,昨日皇后的一席话,几乎是将心脏捏破来说的,唐诀无法不动容。
但那微末的动容微不足道,也转瞬即逝了,皇后突然将自己这么多年积压的情绪全都向唐诀吐出来之后,唐诀便发觉了她不对劲。
有种破罐子破摔之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唐诀也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即便他心里再想将皇后之位交给云谣,也忍下了这个举动,让齐璎珞安稳地住在清颐宫中,她不该为此妒忌得失了分寸,毕竟他们之间也未有过海誓山盟。
云谣提醒了一句,可见并非只有他自己看出皇后的问题。
下了早朝之后没多久又有朝臣过来与唐诀商谈国事,说的还是姬国边境作乱意图攻打之事,云谣不便留在延宸殿听政。临走前瞧见这回进宫的官员有许多,除了兵部尚书齐瞻,户部尚书徐杰之外,还有尚书令周丞生。
云谣都不知道周丞生当了尚书令,今日一见周丞生的衣服穿得与以往不同才发现的,瞧见周丞生升官之后她心里还微微有些惊讶,也奇怪,唐诀分明知道殷道旭谋反一事必定是周丞生在后头推波助澜吹了耳边风,怎么在殷道旭被判了斩首之后还未打压周丞生,反而给他升官了。
那几位朝中大臣自然也看见了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云谣,齐瞻看见云谣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齐瞻与殷道旭作对的那段时间里没少往延宸殿跑,云谣当时还是御侍就在延宸殿处转悠,他们见过许多面,不过每次只是匆匆一瞥,虽没什么交情,但容貌还是记得的。
齐瞻惊讶于这个正受皇帝宠爱的云妃居然与当初在食素节上帮太后挡下一剑的御侍有五分相似,尤其是当对方微微颔首只能看见那双眉眼时,乍一眼过去还以为是那女御侍复活了。
唐诀给了云谣一个眼神,云谣自然明白,于是将心里对周丞生的那份好奇压下,离开延宸殿后便朝淳玉宫的方向走。
到了淳玉宫云谣照旧躺在了凉亭的靠椅上,因为天气渐渐凉了,故而原先凉亭三面挂着的薄纱改成了席帘挡风,靠椅上也垫了垫子。秋夕去书房给云谣拿了几本她上回还未看完的书出来,迢迢则跑着去泡花茶再端两盘小点心。屋顶的凌霄花经过近一个月的时间渐渐凋零了不少,只有零星几朵还在开着,绿色的如藤蔓一般的叶子有几片叶尖正有泛黄的趋势。
而云谣满脑子还在想周丞生的事儿,方才在延宸殿里周丞生瞧见了她显然不悦,一双眼锐利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稍纵即逝,紧接着便是齐瞻朝她看过来。
齐瞻看她的时间比周丞生看的时间长,可云谣却觉得周丞生的眼神更叫她起鸡皮疙瘩。
茶水上来之后,云谣才略微想明白了为何唐诀会让周丞生升官,俗话说要想毁灭一个人,必先让其膨胀,周丞生还是御史大夫时在殷道旭的身边便做得滴水不漏,那是因为前头有殷道旭帮他挡着。
如今没了殷道旭,唐诀还给了他高官厚禄,朝中文臣无一能与他睥睨,自然更容易将这个人的野心暴露出来,只等殷道旭身处高位犯下什么错了,唐诀才好将他也一并连根拔了。
如此一想,云谣才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然后端起花茶,又吃了口点心,味道很好,膳食房的糕点师傅就是不一样。
几位朝臣在延宸殿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才决定让户部分派下去,靠近北边的城池今年收上来的粮草送入晏国边境处,以备不时之需,兵部也得早做打算,免得姬国真有攻打之意而北边无兵防守被人打退,那几年前姬国割下来求和的地倒是让他们轻而易举地抢回去了。
等到朝臣们离开,唐诀才有时间坐下用膳,只是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他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故而让膳食房送了一碗热粥过来随便垫垫肚子也就算了。
他脑子里还记着云谣说的事儿,于是通知张楚那边让他不必再找太后的情夫究竟是谁,但看守太后的任务还在,紫和宫中所有人、物进出都得记录在册,一旦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便要告知。
唐诀还想起来殷道旭等人都关在了大理寺的牢中,大理寺卿原先是田绰担任,后来唐诀将田绰调到了刑部后,便把大理寺交给了陆清。刑部与大理寺直接掌管着朝中官员的惩处,他必须得握在手中才能彻底放心。
云谣说与太后做出那种可耻之事的人是殷琪,唐诀就必须得去会会这个殷琪了。
下午无事,唐诀便去了一趟大理寺,陆清得知唐诀到大理寺时还有些惊讶,以往有任何事唐诀都是直接吩咐他来处理,等他安排好了再入宫上报的,不过的确最近陆清刚刚任职大理寺卿,许多事情都不太懂,大理寺原先的人也更服从田绰,一些寺丞没少给他添堵,故而唐诀回宫之后到现在陆清也没去延宸殿。
大理寺的人得知陛下驾到各个儿都打起了精神,一问得知唐诀是要去大理寺的死牢便更为紧张,大伙儿都能猜到唐诀来死牢是为了看谁,无法是前段时间谋反的殷家。
殷道旭本贵为太尉,又是先帝册封的辅政大臣,按理来说只有等小皇帝到了二十岁才要真正将政权完全交还,在此之前他依旧有滔天的权势,只是没想到一步走错便万劫不复,殷道旭谋反被捉,注定是逃不过死亡的。
斩首,那也是唐诀看在他曾是辅政大臣,又是太后亲兄长的份儿上给的‘特例’了。
唐诀入了大理寺的牢房陆清才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待走到唐诀身后后才将身边的人支走,小声地问了句:“陛下怎会亲临此处?莫非是谋逆之案有变?”
“再怎么变他也是得死的。”唐诀说罢,朝陆清瞥了一眼道:“朕是来见殷琪的。”
陆清更是好奇了,殷琪比起他兄长殷牧来说分外不起眼,以往朝中官员巴结殷家的有不少,给殷家的府兵送礼的都有,唯独没人给殷琪任何好处,这殷家的二公子也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罢了。
等到陆清将唐诀领到了殷琪的牢房前,才命人把锁打开。
死牢与其他牢狱不同,一旦入了死牢的人,即便唐诀要大赦天下他们也出不去。墙壁漆黑,地面潮湿,走路还能听见水声,空气中弥漫着肉体腐烂的酸臭味儿与霉味儿,目光所及之处也只有两个挂在墙上的火把来照明。
缩在死牢角落里的那个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着囚服,因为殷道旭谋反他并未参与,事后直接抓捕定罪,大理寺并未对他用刑,除了脏了臭了之外,他身上并无血污。
牢门打开,唐诀朝里面走去,牢中连个通气儿的地方都没有,唐诀伸手捂着鼻子,眉心微皱朝殷琪的背影看过去。
殷琪与殷如意的关系毕竟只是云谣的猜测,乱伦如此伤心病狂之事,还得他亲自来问。
“殷琪。”唐诀开口,声音压低:“转过身来。”
缩在角落里的人一瞬发抖,迟迟未转过身,唐诀微微眯起双眼,陆清进门道:“陛下稍等,入死牢者多会心神受挫,精神恍惚也是常有之事。”说罢,他给了眼神,叫守在门前的两名狱卒进来将人拖到火把光亮能照到的地方。
那两名狱卒走去角落拖拽,缩在角落里的人拼命挣扎,嘴里只发出‘呜呜’之声,等人拽到了唐诀跟前却死死地趴在地上不动。
陆清也察觉不对,上前捏着对方的下巴逼他抬头,火光一照,赫然是一张被刀划破五官几乎毁了的脸,面目可怖,叫人不敢直视。
唐诀细细地盯着那张脸,随后收回视线,冷声道:“他不是殷琪。”
陆清浑身一颤,唐诀转身便大步离开,话语带着回声传来:“陆清,大理寺死牢都能将人换走,看来你的脑袋也是不想要了!朕只给你一个月,找不回殷琪,你来替他死!”
158.劳累
殷琪跑了,不在大理寺的死牢之中, 陆清要想找回殷琪必然不可能秘密行动, 唯有将殷琪的画像挂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之中, 再顺着京都周边的城池一个一个散下去,大理寺的死牢中逃走了反贼殷道旭的儿子, 这种消息传出来也足够人心惶惶。
陆清刚上任大理寺卿,手下的人都没完全收服过来, 更别说那些看守死牢的狱卒们, 究竟是谁,什么时候放走了殷琪不论陆清怎么问他们都是摇头说不知道, 仿佛殷琪突然长了翅膀成了苍蝇蚊子从牢中飞出一般。
那即便是有这种玄幻之事存在,毕竟云谣死了又活他也碰过了, 但一个人逃走了,不可能还有另一个替死鬼,划伤面部叫人认不出来,到时候混在殷家斩首的队伍中蒙混过关。必定是有人从中接应,将大理寺牢中的其他人拖进了死牢,再把殷琪顺利从牢中安排出去, 能将手伸到大理寺的死牢中的人, 必定权势不小, 光是买通狱卒的花销便足以叫人瞠目结舌。
陆清办事不似田绰, 田绰所有举动都是藏着来的, 他不愧是周丞生的学生, 脸上的假面具很厚, 他向来会耍阴招,哪怕是当初为了帮唐诀收复刑部,将周丞生关起来也是他做出来的损事儿。
陆清喜欢明着来,快刀斩乱麻,所以在如何收服田绰的原手下这件事儿上,他请教过田绰,但调查殷琪的踪迹这事儿,他自己处理。于是大理寺在死牢中看守的所有狱卒都下了死牢,人员换了一批,那个藏在诸多无辜狱卒中闭口跟着说不知道人,只能将其他人拉着与自己一起赴死。
殷琪从死牢逃过这事儿既然藏不住,宫中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云谣听见这消息时正在跟着秋夕与迢迢一起当淑女刺绣,迢迢被秋夕教得刺绣有模有样了,唯有云谣还是笨拙的一双手,不论怎么弄都不成,一个上午也就只绣好了一个鸳鸯头,那羽毛看上去还很杂乱。
淳玉宫里的小太监将这话带进来时,云谣直接将刺绣放到了一边儿,惊讶地问:“你听谁说的?确定殷琪从死牢中逃脱了?”
“回娘娘的话,这事儿绝对假不了,如今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这反贼殷道旭之子不是个善茬,若抓不住,日后难免成为祸害,说不定在某个角落里擅自为王,还想造反呢!”小太监还有些喘,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接着道:“娘娘您都多日未出淳玉宫了,自是不知宫中下人们如何谈论此事,就是消息传入宫中,街上的通缉令也贴了有七日啦!”
云谣哗了一声,皇后自唐诀回宫时晕倒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勉强坚持了几日便免了诸位嫔妃早间的请安,云谣又与宫中其他妃子没什么交情,只找过一次静妃,打算从她那儿侧方面打探周丞生的事儿,却没想到静妃也病倒了,云谣便没出过淳玉宫了。
一连七日,唐诀也只来过淳玉宫三次,两次是晚间在淳玉宫歇下的,抱着她入睡,还有一次云谣不知道,第二天才听秋夕说她夜里睡着了之后唐诀才来了,不让下人们吵醒她,一大早又在她醒来之前走了。
云谣不怪唐诀公务繁忙没时间陪自己,毕竟前几日北方传来了消息,晏国举兵攻打了,几场战役虽小,却也是实打实的两国交锋,晏国北边的几个城池难能安宁,原先那地方就是姬国割让过来的,姬国百姓自然帮着自己的母国,如果不是因为唐诀的叔叔能扛,与粮草援兵到达及时,那城池就只能丢了。
如今战役刚刚开始,唐诀自然忙得焦头烂额,云谣见不到他人,也不敢去延宸殿打扰他。
云谣懂得体贴也知道退让,唐诀刚得权,而殷道旭原先就是统兵的,手下有不少将军,虽说那些将军并未参与谋反,故而还留在朝中,可多少与殷道旭有些感情,曾并肩战场杀敌。就怕这个时候有人懈怠,为了私情不顾国家大义,甚至要趁此机会痛宰唐诀一顿,就看唐诀自己怎样收拢这些将军上阵杀敌了。
这些朝中之事云谣不懂,但有战争之处必定哀嚎不断,她不在这个时候给唐诀添乱,已是帮忙了。
偏偏事情堆在了一起,殷琪也逃了,后宫太后还怀着孩子,乱糟糟的全都得唐诀一个人来办,云谣光是想想便觉得头疼。
鸳鸯戏水是没心思绣了,云谣只能将针线放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叹气。
刚禀告完殷琪逃走之事的小太监抬脚才出云谣的寝殿便瞧见迎面过来的人,连忙跪下道:“陛下万岁。”
云谣侧头正看着迢迢绣牡丹呢,听见这声立刻朝门前瞧去,唐诀一身黑衣跨步进来,他的眼下微微泛青,脸色看上去并不算好,不过在对上云谣视线的那一瞬却柔和了几分,微皱的眉心也松开了。
秋夕与迢迢站在一旁行礼后退下,迢迢去给唐诀泡茶,秋夕就站在寝殿门口等候传唤。
唐诀坐下之后云谣清晰地听见他一声疲惫的叹息,于是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唐诀不解地跟着转脑袋,云谣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脸将他的脑袋戳回去之后才伸手搭在唐诀的肩上给他按着。
唐诀心里顿时一酸,酸了之后便是极甜,疲惫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他轻声道:“你真好。”
云谣听见他的声音都带着沙哑了有些心疼,手指略微用了点儿力给唐诀揉捏僵硬的肩膀,她轻声道:“你太累了,这些天都没好好休息吧?”
“抱着你的那几日朕还是睡得不错的。”唐诀说罢,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朝中事情太多了,北边又不安宁,姬国不过是个小国,国土不足晏国的四分之一居然也敢举兵攻打,看来是几年前的亏还没吃够。”
云谣眨了眨眼说:“据说上一次两国交战,晏国也损失惨重,这回得打多久?”
“上回是因为三皇兄与五皇兄逼宫,调用了国中许多兵力,父皇因为此事身染重疾,姬国趁着内忧之乱才占得了一丝便宜。这一次即便没有殷道旭,我晏国热血男儿也多过姬国数倍,只要有能人带领,这场战要不了多久姬国还得割地求和。”唐诀说话时口中带着傲气,云谣听得嘴角弯弯:“我们家唐纯情就是厉害。”
唐诀被她这么一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本想说哪儿是他厉害,是晏国本就国强,可转念一想云谣想夸他,他也乐意被夸,便将这功劳自己担了。
两人笑了会儿又归于沉默,云谣才问:“殷琪真的从死牢里逃出来了?”
提起此事唐诀又开始头疼了,他道:“的确如此。”
“我方才才得知这个消息,还以为是你放出来故意诱导太后的,可最近北边战事不断,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多生枝节,看来这件事与太后脱不了关系。”云谣说罢,唐诀才道:“若真是殷如意做的朕反而放心些。”
云谣一愣,唐诀道:“殷如意与殷琪两人姑侄乱伦,传出去殷如意名誉有损,她救走殷琪无非是为了情爱,她若是担忧名誉,为了保住自己要杀殷琪灭口,在死牢中将人弄死就算了,没必要换个假的替进去。”
云谣道:“可她怀孕是真,想要保住胎儿也是真,必有下一步打算。”
“他们之间的儿女情长即便带着阴谋诡计也不足为惧,朕只担心……殷琪是被殷道旭的旧部给救走的。”唐诀说到这儿迢迢端着热茶进来,将茶放下之后迢迢便出去了,唐诀接着道:“如今朝中还有不少人当初与殷道旭勾结在一起,只是未参与谋反,且朕也查不出来那些人究竟是谁,但如殷琪离开大牢与那些人碰面,加上北边正在交战,他们若与姬国取得联系来个里应外合,届时晏国危矣。”
云谣听到他这话心口猛地跳了跳,有些难以呼吸,然后伸手改为揉着唐诀的太阳穴道:“你现在可想好了应对之策了?”
唐诀沉默片刻,叹气摇头,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他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到殷琪居然会从大理寺的死牢中逃脱,大理寺是陆清掌管,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若陆清都靠不住,那他身边其他人也都靠不住了。
想到这里唐诀便觉得心烦,云谣的指尖有些凉,将他心中的烦躁稍稍摒除了些。
唐诀握着云谣的手将她拉到身边道:“没关系,反正不论如何,朕都会护着你的。”
云谣坐在唐诀身侧,她看着唐诀的眉眼,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曾未有过的片刻后浑浊,即便是朝中压力太大,也不至于将一个人拖垮成这样,短短七日的时间唐诀不光面色难看,甚至瘦了许多。
云谣将茶端给他道:“你别想太多,若殷道旭的旧部有能耐将死牢中的殷琪救走,为何不带走殷道旭?况且太后的腹中还有他的孩子,即便他有谋反之心,难道不顾太后母子?”
殷道旭在谋反当夜腿被箭射中了之后没有医治,勉强保命,一条腿也废了,恐怕站都站不起来,而殷牧当夜被唐诀剑刺子孙根,昏厥之后重伤不治已经死了,殷道旭的旧部若真有本事救人,其实还是会救完好无损的殷琪的。
云谣知道,但她也总得安慰唐诀,免得他压力太大。
唐诀接过茶杯,还未喝便侧过头咳嗽了几声,嗓子如刀割一般沙哑,肩膀颤抖,手中的杯子握不稳咯咯作响,云谣见状胸腔直跳,眼中担忧,伸手扶在唐诀的肩头:“你病了?请太医了吗?”
唐诀摇头:“琐事太多,忙忘了。”
他说话有些接不上气,说完之后又在咳嗽,手中的茶杯也放下了,整个人背过云谣,云谣见状坐不住,有些气恼道:“尚艺平日里是怎么照顾你的?!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也不知道请太医过来!”
“秋夕!”云谣道:“快去请孟太医过来!”
秋夕点头连忙朝外跑。
唐诀终于不咳嗽了,他才轻声道:“前几日朕还好好的,只是昨日才开始咳嗽,正好今日有空便来找你,没想到在你这儿还得瞧病。”
说完他自己轻笑了两声,深吸一口气回头朝云谣看去时云谣顿时愣住了,唐诀见她骤然惊恐心跟着提了起来,面上故作轻松,微微歪头问了句:“怎么了?”
云谣双眼泛红,呼吸都停了,她颤抖着伸手朝唐诀的嘴角摸去,唐诀脸上的轻松挂不住,撇过头去没让云谣碰,此时口中才泛起了腥味儿,他自己用拇指擦过嘴角一看,指尖猩红。
159.中毒
云谣彻底傻了, 唐诀也有些楞然, 淳玉宫的寝殿内安静许久, 此时的沉默无人打破。
云谣知道人如果过度劳累的确会伤害身体,可却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体没有大病症会将血咳出来的,这绝对不是压力与疲惫所致。
云谣害怕, 通红的眼刹那间流下泪水,忘了呼吸许久之后才察觉到胸腔憋着一股痛意, 仿佛开水灌满心脏从里破开一般,一瞬朝她的五脏六腑浇了下来。唐诀其实比她还无措,只是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还得拉着云谣的手安慰她道:“谣儿别慌。”
云谣怎么能不慌?她不在乎晏国北边的战事, 也不在乎太后与殷琪的纠葛, 更不在乎晏国朝堂是否被会周丞生这样的奸臣霍乱。她之所以在意,就是因为这一切都牵扯到了唐诀, 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加在一起堆在了他的身上,云谣一点儿也帮不上忙,而如今唐诀咳血, 她也无能为力。
云谣蹲在了唐诀跟前, 伸手摸着他的脸, 唐诀的脸颊比起几日前稍稍凹进去了一点儿,她知道这个人向来饭量就小,如此忙碌的情况下休息也不够,还未到二十岁却没了年轻人的朝气, 相比之下, 她似乎过得太轻松了。
以前看电视看书的时候, 皇后总是母仪天下,多少能帮着皇帝负担一点儿,哪怕后宫不能干政,皇后的家世背景也能起到作用。
她是素人一个,比不上皇后,可至少也是唐诀心上的人,以往能帮些忙,成了吴绫之后却无用了。
唐诀握着云谣的手,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抱着,云谣双手搂着他的肩膀,唐诀道:“朕知道你一皱眉必是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等孟太医来了之后,诊出朕只是小毛病,休息两日就好,那你的眼泪不就白流了?”
“可你咳出血了。”云谣的声音很软,听起来她比唐诀还要委屈。
“咳血也不值得你流泪。”唐诀伸手抚着她脑后的长发道:“怎样都不值得你流泪的。”
孟太医来时唐诀正在给云谣念故事书听,云谣坐在旁边睁大双眼认真听着,她不让唐诀念书,唐诀偏偏要读,一杯热茶喝了一半才将他嘴里的腥味儿给洗刷掉了,一则故事没念完,孟太医便跪在了唐诀跟前。
云谣见孟太医到了,连忙将唐诀手中的书抢下来,能从皇帝手中抢东西的整个儿晏国恐怕也就只有这一个人。
云谣道:“孟太医,快给陛下把脉瞧瞧,方才陛下咳出了血。”
一听唐诀咳出血,孟太医立刻跪走到唐诀身边,唐诀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桌案上,孟太医仔细把脉之后微微皱眉,抬眸朝唐诀的面色看了一眼,许长时间的安静,唐诀没问话,孟太医也没动,云谣等不及,问他:“陛下如何了?”
孟太医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才道:“陛下过度劳累,身体较为以往虚弱了许多,可按照这个脉象来看,至多失眠多梦,胃口不好,也不至于咳嗽吐血,微臣无能……”
云谣皱眉,问他:“这算什么意思?难道陛下的身体无碍?若真的无碍又怎会吐血?”
孟太医愣了愣,道:“还有一种可能,但也只是猜测,陛下许是……中毒了。”
中毒二字说出之后唐诀微微收紧了探出去的右手,面上有些凝重,云谣的心狂跳了起来,瞬时想到了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是晏国,是宫廷,他们身边的人不是站着的鬼,便是趴着的狼,即便是向着他们的也都不是善茬,恐怕是殷道旭被押入了大理寺的大牢让唐诀放松了警惕,居然没想到这朝中还有许多潜藏的危机。
不光是朝堂,哪怕是后宫也是如此。
云谣还傻傻地以为殷道旭没了,想要害唐诀的人也跟着消失,实在是太蠢太天真了,殷道旭不过是想要权位之人的其中之一罢了,还有一些藏在殷道旭身后看似柔弱可欺的,一旦出手,也万分狠毒。
“孟太医,你可要好好诊断,陛下是否真的是中毒了。”云谣的声音微微发颤道:“若真的是中毒,可能查得出来是什么毒?又是何原因导致的?气味?口服?还是触碰?”
孟太医有些支吾,犹豫地朝唐诀看了一眼,唐诀收回了自己的手眉心紧皱,伸手揉了揉眉尾的位置,孟太医才道:“世间奇毒有许多,微臣见识浅薄,并非所有都能掌握,也不知陛下是何时中毒,若是在宫里尚可查证,若是在去妙法华寺的路上那就无所能查了……微臣必会尽力找出原因。”
云谣摇头:“不会是在妙法华寺中毒,我与陛下同吃同住,若是在那个时候中毒,我的身体肯定也有问题。”
云谣说完,孟太医点头:“那便好查多了,陛下回宫之后见到了何人,在何处吃了何物,可有闻到异味或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香,触碰了什么平常不会触碰的东西,都得一一查清。由陛下病症可看得出这毒是慢性的,初见毒发,竟诊断不出一二,可见短时日内并不会要命。”
唐诀轻声道:“此事便交给你办,朕知晓你的能耐,也绝非宫中其他庸医能比,对外便只说朕病了,中毒一事切不可张扬,说不定还能查出下毒之人是谁。”
“是。”孟太医没查出唐诀究竟中了什么毒,所以也不敢随便给唐诀用药,更叮嘱他平日的饮食,切莫吃一些容易与药物相冲的东西,这些日子他若精神疲惫只能苦熬,或燃一些香来助眠,交代完这些便退下了。
唐诀相信孟太医,是因为孟太医与他母妃师出同门,宁妃入宫之前便喜好医术,唐诀的外公宠爱女儿,于是依她曾送她去道山上学过两年医。
孟太医原也只是个江湖游医,因为宁妃入宫为妃后怀唐诀时因为后宫争斗误食了有毒的东西,险些母子都不能活命。若非当时宁妃受宠,先皇按照宁妃所言找到了孟太医,将其召入宫中为宁妃解毒,宁妃活不了,这世间也就没有唐诀了。
后来宁妃没了,先皇也没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眨眼便已二十载,孟太医与太医院里的太医关系并不算好,若非念着唐诀是自己师妹的孩子,他早早就请辞回乡了。
不过虽说孟太医是唐诀母妃的同门师兄,入了太医院便是帝王的臣子,他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另一种身份而忘了自己现下的身份。
孟太医走后,云谣便道:“定是太后作祟。”
唐诀朝她看去,云谣坐在一旁双手揪着膝盖上的裙子,因为先前哭过,还带着鼻音道:“她救走了殷琪除了为情之外,还想帮助殷琪恢复殷家往日荣光,而她身怀有孕,野心勃勃,所以才会伺机行动对你下毒,只等你毒发身亡,便是殷琪举兵与外敌一同攻打晏国,她扶自己的儿子上位为帝,再垂帘听政掌握天下大权之时。”
云谣说到这儿,越觉得自己恐怕猜对了方向,这后宫有能耐在人饮食中动手脚的人必然位高权重,而能干涉到一国之君的生活作息的也唯有太后了,唐诀虽与太后关系不和,和现如今明面上太后依旧是唐诀的‘母后’,唐诀必须尊着她才行。
云谣这么一说,唐诀倒是想到了什么,他半睁着眼朝外看,紧皱的眉心也松开了。天色渐暗,索性今日无事,所有忙碌都排到了明日,便吩咐秋夕布菜,他与云谣用膳之后便要休息了。
唐诀难得看到云谣食不下咽,她从前是刀架在脖子上都打算好好吃最后一餐的人,凡是稍微有些滋味儿的东西到她嘴里都成了世间罕有的美味佳肴,唐诀喜欢看云谣一边吃美食一边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看着她吃,自己的胃口也会跟着好许多一般。
只是此时云谣最爱吃的烧鸡放在她跟前她都没动筷子去夹,吃了两口白米饭之后就红着眼低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
唐诀伸手对着她的额头用力弹了一下,云谣吃痛地捂着额头看向他,眼里稍微有些精神了,只是那一直忍着的泪珠又落了下来,仿佛一颗石子从高空坠落直接砸在了他的心上一样。
唐诀道:“朕还未死,你就急着哭了?”
“有人要害你,你怎么还能做到如此风轻云淡?你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总有一些阴险小人想方设法不让你好过,甚至还想要你……”的命两个字没说出来,唐诀便直接倾身过去吻住了她的嘴。
云谣浑身颤抖,手一松,筷子便落在地上,她双手抓着唐诀肩膀上的袖子,唐诀吻完了她的唇,吻上了她的眼道:“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对朕下毒了,没什么好怕的。”
云谣红着眼看向他:“如果真的查不出是什么毒……”
后面的话,她不忍心说出口,心里万分希望这只是一些微末的毒,并不会置人于死地,最好明日孟太医就能带来好消息,解毒不难。
可她的脑子却在想着最坏的打算,她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却深知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这个结果。
唐诀垂眸笑道:“朕命大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云谣吸了吸鼻子道:“你……你是真龙天子,被称万岁,肯定、肯定不会死的。”
“这么想就对了。”唐诀点了她通红的鼻子一下,起身拉着云谣的手道:“吃不下便不吃了,若饿了,晚些再让他们弄些好吃的过来。”
云谣愣愣地被唐诀拉着朝内室里面走,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问:“做什么去?”
“若朕真有死的那一日,也想躺在你旁边离开。”唐诀走到床边脱去外衣,然后搂着云谣躺在床上,半个身体压在云谣的身上,头侧靠着她的胸前道:“这些日子太累了,让朕好好睡一觉。”
唐诀双手搂着她的腰便闭上了双眼,云谣愣了愣,心里暖且疼,可唐诀表现得太过轻松,仿佛生死于他而言皆不重要。
云谣想若自己能以死一次的代价换唐诀健康就好了,她能来替他受这个毒就好了。
安静许久后,云谣伸手抚过了他的脸,屋外的宫人将饭菜全都撤下之后便把门关上了,云谣知道唐诀还没睡着,因为他的眉心微微皱着,呼吸也不平稳。
云谣抿了抿嘴道:“唐诀,你听故事吗?”
之前一直都是他说故事给她听的。
唐诀轻轻嗯了一声,云谣才道:“在我以前生活的地方,有许多国家,其中有一个国家的兄弟俩完成了一本书,书里面写了许多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说一个长相漂亮的公主遭人妒忌,误吃了一口毒苹果,彻底陷入了睡眠,仿佛死了一样,直到有一个他国皇子路过,见她貌美,吻了她一下,苹果吐出,公主便奇迹地解毒,苏醒了。”
唐诀没睁眼,哑着声音道:“这皇子趁人之危,还真是登徒子。”
云谣苦笑了一声,翻了个身压在了唐诀的身上,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口,唐诀睁眼看向她,而后抿嘴笑了笑,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160.紫佩
第二日孟太医并没有给云谣传来一个好消息,云谣在淳玉宫里等了一整天都没等来太医院的人。
唐诀中毒之事虽说被压下了, 但孟太医匆匆去了淳玉宫, 回去太医院便忙着看医书。太医院里的人也问了他发生何事, 孟太医只能说是云谣得了罕见病症, 被唐诀唤去诊病, 但是病症有些棘手,故而一回太医院就将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 还被太医院里的其他同僚说了句古怪。
唐诀早朝退了之后回到延宸殿没一会儿,尚公公便进来传话道,海棠来了。
海棠是静妃身边的人, 静妃入宫之后海棠到延宸殿传话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这两个年更是没踏足到延宸殿的范围内,以往唐诀去看静妃也多半是有事相商, 两人借着下棋的理由交代完正事儿也就结束了, 在这个时候静妃主动来找,怕是她急了。
唐诀点头道好,让尚公公叫海棠先回去,他今日会去一趟临熙宫。
奏折没看, 唐诀换了身常服便离开了延宸殿朝临熙宫的方向过去, 因为北边战事已经打响, 所以朝堂之上诸事繁杂,唐诀下了早朝之后时辰也不早了, 休息一会儿到临熙宫时差不多便是吃午膳的时间。
静妃会一些拿手的小菜, 她临熙宫里有小厨房, 从来都是吃自己做的东西,与其他妃子相比,静妃表面上端庄典雅,娴静温婉,实际上却是个性格冷淡的人,唐诀与她相处的第一天便发现了这个女子的本来面貌,他们俩到算是‘同病相怜’,有同样的打算。
所以那些被其他官员安插入宫中的女子,碍着女子背后的势力,被封为美人、婕妤之类的,唐诀也都放在静妃的临熙宫中让她帮忙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入了临熙宫,唐诀便让尚公公在殿外候着了,静妃殿内并无人,只是餐桌后方放着的小桌上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一眼看过去黑子占了劣势,唐诀坐在黑子那一方研究了起来。
一子才刚落下,尚公公便对着走廊的另一边颔首:“静妃娘娘。”
静妃见了尚公公也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她丝毫没有架子,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碟小菜,后头的海棠也端着两碟菜过来,海棠后面的小宫女则端了饭与汤,简单的几样菜布在了桌上,居然全是素的。
静妃瞧见唐诀行了礼,唐诀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你吃你的,不必管朕。”
唐诀这么说,静妃也就当真这么做了,海棠领着其他宫女退下,静妃坐在桌边端起碗筷,斯条慢理地吃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几样小菜。
唐诀执完黑子又执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半晌之后才开口问:“你决定好要走了?”
静妃放下碗筷点头:“是。”
“可想好了要去哪儿?”唐诀三指捻着黑子,正在犹豫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静妃抿嘴笑了笑道:“其实这个打算在入宫之后我就已经做好了,幸得陛下能完成小女子的心愿,不与我计较,还愿在如此关键时刻旅行承诺。”
唐诀落下黑子之后,静妃朝棋盘上看了一眼,方才还落了下风的黑气如今已经占据高地,静妃心中跳了跳,她一直都知道唐诀是这样聪明厉害的一个人。
静妃是四年前入宫的,比皇后晚了一年,她的人生向来身不由己,生在周家,又身为女子,便是最大的不幸。
周丞生虽在朝堂前巧舌如簧,虽也做过些许对国家建设有用之事,虽传出去堪当天下文人之师,可实际上,骨子里却异常瞧不起女子。
周丞生一生娶了两位妻子,第一位妻子生了静妃,取名周紫佩,那是因为他的夫人爱慕他,敬仰他,瞧见他腰间常佩戴一块有紫色纹理的玉佩,希望未来自己女儿也能被周丞生重视,周家长女才得了这个名字。
可于周丞生而言,妻子娶进门便等于结束了呵护的义务,他认为男儿的大志当报效国家,满腔热血当洒在朝堂,而他这一生的才华与能力不当后继无人,他的第一任妻子,却没能生个儿子。
周丞生当初娶周紫佩娘亲时,柔情蜜意不断,吟诗作对来表达对她娘亲的喜爱,周紫佩出生后的第三年周家还未有男丁,周丞生的爱,他的诗词歌赋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起初他还会哄骗家中妻子道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儿子,心中挂念之人依旧是原配发妻,但真当那小妾生了儿子之后,周家的大夫人却再无立足之处,连带着周紫佩从小也跟着吃了许多的苦。
大夫人没了夫人之位,还要给后入门的小妾端茶倒水,周丞生当时只顾着跟在大皇子身后匡扶他心中的江山社稷,根本不顾自己家中已有多少矛盾。
周紫佩曾跪下来,双腿磕在石子上给弟弟当马骑,她娘就在旁边看着哭着无能为力,她的弟弟曾因为她这匹马跑得不快,便当着下人的面掌掴到她口中出血。
后来晏国与姬国交战,大皇子丧命,周丞生无可依靠,他的壮志,他的宏愿,他的满腔抱负,他一个文人的傲骨,以一己之力改变晏国朝政的野心,全都寄托在了还是个孩子的唐诀身上。
那段时间周丞生忙着与殷道旭应付,根本管不了家里,而周家的独子越长大却越嚣张,甚至言语侮辱周紫佩,来府上游玩的几名其他王公大臣之子对待周紫佩都不知礼貌轻重,更有甚者起了调戏之心。
周紫佩的母亲忍了多年,最终一次爆发了出来,她趁夜,提了镰刀,将周家独子与其母亲杀死,杀了人之后,她也疯了。
周丞生得知后对她们母女打骂,甚至起了杀心,若非是周紫佩护在了母亲的身前,她的母亲一定会被周丞生打死,许是上天眷顾,小皇帝封皇后了。
周丞生虽与殷道旭交好,却从未想过要从后宫干涉小皇帝的人生,他一直觉得女子难堪大任,可齐国公府的长孙女当上了皇后却周丞生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也并非毫无价值,故而第二年,周紫佩入宫成了静妃,成了周丞生安插在皇宫中的一颗棋子,必须得以浑身解数讨好小皇帝。
海棠是周丞生临时找来的丫鬟,对周家之事一概不知,只得了周丞生的吩咐,让静妃与皇后搞好关系,让静妃获取皇帝欢心。
与唐诀成亲当日,周紫佩的母亲因疯癫失足落入水中身亡了,周紫佩彻底断了想活的念头,所以当小皇帝挑起她红盖头时,她一把匕首贴向胸口,满脸挂泪,咬牙切齿地对他吼:“你敢碰我一下,我就立刻死在这儿。”
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力量的威胁让唐诀愣了愣,而后他又苦笑说道:“谁不是身不由己?”
那一夜,他们互相不挨着,唐诀坐在屋内陪她下了一夜的棋当做安抚,周紫佩从未与他说过自己家中的事,那些藏在心里的苦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挖出来一次,所以唐诀与她做了个协议。
“朕知晓,有了皇后便有妃子,有了妃还会有嫔,后宫的女子只会越来越多,她们既非朕真心喜欢之人,也非朕能拒绝之人,日后若再有这些人来,朕将她们安排在你这儿,你替朕看着如何?”唐诀问她。
周紫佩问:“那我……有什么好处吗?”
“朕不碰你。”唐诀道:“这是朕现如今能给你的唯一承诺。”
周紫佩抿嘴后,又问:“那陛下将来能给我什么承诺?”
“你想要什么?”唐诀问她。
“自由。”周紫佩手中捏着白子,颤抖道:“我生不如所愿,从未过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从周府这个牢笼,入了皇宫这个牢笼,若有机会,我想飞出去看看。”
“那……在朕能给你自由之前,你得帮朕了。”唐诀说完,周紫佩点头。
两人的协议在红烛双喜之下约定好,静妃帮唐诀看着后来入宫的女子,她们若有任何不轨之心,一举一动皆会上报。去年他生辰去锦园,静妃应他的话,以齐婕妤在临熙宫杖刑致死她受了惊吓为由留在宫中帮他看着宫里的一切风吹草动。
再后来素丹入宫,礼部催唐诀为皇家添丁,静妃也帮着唐诀往外传了他不能人事的荒唐消息……素丹因为扎小人诅咒淑妃一事失了恩宠,可素丹又对唐诀有用,必须得东山再起时,她假意路过逸嫦宫前碰见素丹当时的宫女,言语提点了两句。
再再后来,周丞生入狱,她心中窃喜,但顾及唐诀扳倒殷道旭的大局,她主动找上了殷牧,殷牧也曾在周府对她动手动脚,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又如何能抵抗得住?静妃与他不过只是拉拉小手,他便劝说殷道旭救出周丞生,从而才有了周丞生后来怂恿殷道旭谋反之事。
再刻意在唐诀生辰后一日约殷牧去梦梨园幽会,更做了个周密的计划,在皇后等人出现后将两人幽会时小酌的酒全撒在殷牧的身上跑了出去,泪眼婆娑地诬陷殷牧醉酒欲图不轨。
她所做的一切,有的周丞生知道,有的他不知道,曾被他安排在静妃身边的海棠也渐渐与静妃同一战线,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她一同离宫。
如今殷道旭早就被判斩首,唐诀此生中最大的障碍已经清除,他真正成了晏国之主,当有能力还她自由。静妃想等唐诀从妙法华寺回来之后再提离开之事,后又被北边的战事耽搁多日,再等下去也不知这个自由是否遥遥无期,她等不及,唯有请唐诀过来一趟。
“陛下可听过‘尹都仙云绕,满城飘桂香’一说啊?”静妃问。
唐诀点头:“你想去尹都?那里有些远。”
“越远自是越好,我这一生过得够痛苦了,听说尹都有个庵堂很有名,或许未来的某一日我也想通了打算青灯绕香,常伴古佛,陛下如今能完成小女子的愿望吗?”静妃朝他看去,一桌的菜已经放冷了。
她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入宫这几年岁月早就将她内心的那些不甘、埋怨、委屈、仇恨全都给抹平了,乍一眼看过去,她还当真像是个当尼姑的样子,早早看破了红尘,是一只欲飞出皇宫牢笼的雀,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
唐诀看着她愣神了会儿,胸口涌上一股不适,于是侧头咳嗽了几声,他伸手捂着嘴,心口传来的疼如针扎一般,好在这一次口中没有腥味儿,也没吐出血。
芸芸众生之中,能得自由者又有几人?多数都是在红尘中打滚身不由己之人,他与静妃无仇无怨,无爱无恨,利益解除,自是愿放她出这深潭泥沼。
于是他道:“好,朕会安排。”
静妃看向唐诀手中的棋子,沉默了许久后道:“周丞生并非是个温和之人,他的野心藏在文人的皮骨之下,就连他自己也不自知,与殷道旭相处久了的人,哪怕没杀人,身上总沾了血腥气,今后还望陛下当心他。”
唐诀点头,最终将那一粒定局的黑子放下,起身拍了拍衣袍朝外走,静妃见他跨出寝殿大门,望着这些年不知望了多少次的背影,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了几分酸涩,或许是唐诀待她不薄,将作离别,日后成为陌路,终归有些不舍。
“陛下保重。”
“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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