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迷失

    周丞生因与坞城晋王之子密谋造反,意图谋朝篡位未果被打入大牢, 唐悦领兵千里将唐淮安送入刑部大牢后被唐诀封为定远将军, 同时, 兵部调遣人马, 户部派出粮草尽快随唐悦一同赶往坞城, 结束这场早就该结束的战役。

    周丞生成了阶下囚, 才反应过来为何北方战事未解, 齐瞻与徐杰的援军与粮草进度却这么慢, 他们不会给周丞生执权的天下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晏国与姬国交战, 分明是晏国占了上风,姬国小国根本无力与晏国抗衡,一旦齐瞻出兵, 徐杰放了粮草先行,唐诀在道山养病期间北方战事便会告捷, 功劳算在执政的周丞生身上,却不是唐诀的功劳。

    晋王忠心爱国,坞城又易守难攻, 加上有唐悦在旁, 短期内姬国根本无法拿下坞城。

    唐诀几乎算准了一切,一切也如他计划般进行,除了云谣那一场意外,这当是个完美的收尾。

    周丞生被押入大牢之后, 唐诀特地去看了他, 刑部的死牢中除了有周丞生, 还有被唐悦从坞城带来的唐淮安,如若唐淮安哪怕有谋反之心,没有谋反之行,唐诀也会看在晋王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偏偏就是唐淮安派的人在道山附近截杀了云谣的马车,才造成了这般结局。

    唐诀不会放过唐淮安,好在唐淮安少年时期荒唐,家中有五个孩子,晋王不愁后继无人,甚至让唐悦连夜绑了唐淮安,叫唐诀依律法处置。

    唐诀到了刑部死牢时,唐淮安还在骂周丞生,骂他害惨了自己,他本可以在坞城当自己衣食无忧一世纨绔的晋王世子,却没想到为了一时的贪念,为了以为唾手可得的皇位而铸成大错。

    唐淮安瞧见唐诀时,还趴在牢房的门栏上跪地喊他:“陛下,陛下饶了我吧,我……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没想谋反,我也没想当皇帝,陛下,看在我们身上留着同样血液的份上,看在我们是同一个皇爷爷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唐诀懒得听唐淮安的叫喊声,随行而来的田绰让人捂住了唐淮安的嘴叫他别发出声,等到唐诀站在周丞生的牢房跟前了,周丞生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此时的周丞生身穿囚服,即将入十二月,死牢很冷,周丞生身上的衣服很单薄,他的肩膀消瘦,不过才一夜功夫整个人便苍老了起来,头发散乱下来,里面藏着的居然都是根根银丝。

    周丞生见到唐诀没从阴影中出来,也没跪拜,只说:“我终于知晓你为何关着殷道旭却迟迟不杀他,不过是为了给他的旧部一个希望,给我一个走错路的机会,好让我与他的旧部和他同时赴死,好解你这么多年的心头恨。”

    唐诀垂眸,他让人打开牢房,径自走进去。

    田绰端了把椅子让唐诀坐着,死牢里只有一扇通风的窗户,窗户外头洒进来的光落在唐诀身上,将他衣袍上的金龙照得闪闪发亮,而缩在黑暗里的周丞生不论过去有多意气风发,此时也畏缩了起来。

    “朕其实原不恨你的。”唐诀轻轻眨了眨眼:“你救过朕,在朕年少无知刚登基那会儿,许了朕会辅佐朕的诺言,朕信任你,也感激你。”

    “可你最终还是将我当贼人一般防着。”周丞生道。

    “是你跟着殷道旭太久,变得贪心了。”唐诀看向黑暗中的周丞生,他的眼里平静如水,轻声道:“你虽想辅佐朕,却也想控制朕,小顺子是你的人朕从来不知,原来你也在朕的身边安插了眼线。”

    “在小顺子暴露身份之前,朕其实也一直都是信你的,哪怕你偶尔与殷道旭一起做过些许朕瞧不顺眼的事儿,但朕都可以视而不见,偏偏你为了操控朕,设计除去了云谣。”唐诀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口不可遏制地刺痛了一瞬,差点儿就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红颜女子终是祸,我是为了救你。”周丞生道。

    “你却甘心让你的女儿也做祸水,送到朕的后宫里来。”唐诀摇头:“这都是借口,是你想要妄图干涉朕,操控朕的借口,云谣不在你的计划中,而她对朕越发重要,你就越要铲除她,甚至不惜利用殷如意,利用朕已经过世的母妃,利用先皇后孝娴皇后之事,让那些宫中丑闻曝露在众人眼前,使朕险些亲手杀了殷如意。”

    唐诀叹了口气:“从那一刻起,朕便开始提防你了,事实证明,你也如朕所想,你从来都不是躲在殷道旭身后狐假虎威的御史大夫,你是心惦天下的野心文臣,如若这次你没有联系唐淮安,没有策划这一切,朕会因为这么多年你为朕做的一切而放过你的。”

    周丞生苦笑,唐诀道:“九年前的大火中,你救了朕,九年后的道山下,你却想杀了朕,是你变了,朕不亏欠你。”

    周丞生听到这儿,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他曾有过满腔热血与抱负,也曾想要在晏国的史册上名留青史,后人若提到他周丞生,当是当世一代贤臣能臣,辅佐帝王,创造出晏国盛世。

    只是这些热血与抱负,都在这么多年的官场上逐渐磨平,权利能吞噬人的真心,手握重权尝到了血腥之甜后,便很少有人能回味起最初的赤子之心了。

    周丞生的心中始终想要名留青史,也想要造就晏国的盛世繁华,可他却不愿意将这功劳分给他人半分,他想要成为贤臣能臣,更想要成为权臣,即便身后站着的是个废物,只要这废物姓唐,他便不算是有夺位的野心,只有壮国的雄心。

    周丞生渐渐都快想不起来了,当初的殷道旭所思所想,正如他现在这般。

    “先帝将皇位交给朕时朕还小,也未从他那儿学到什么治国之策,倒是有个做人之策可以说给周大人听听。”唐诀面色如常道:“人活在世,各有其位,站在自己应当站立的位置上是为本分,一旦跨步去了别人那儿,想要站的位置越来越多了,便找不回自己原先的方寸之地了。君有君之位,臣有臣之位,百姓也有百姓之位,自朕接下皇位时起,便想做个明君,朕现在依旧信自己能做明君,只是周大人再无法做贤臣了。”

    说完这话,唐诀起身,他转身朝死牢外走去时没回头,只又轻飘飘地问了周丞生一句:“周大人还记得当初你将朕从雁书楼里背出来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周丞生愣愣地看向唐诀离去的背影。

    当年雁书楼大火,躲在里头的是位皇子,也是条人命,周丞生匆匆将唐诀从大火中背出时,心中想的便是保住唐诀的命,朝局混乱,人为权利不仅能背信弃义、手足相残,甚至还能弑父夺位,极尽血腥。

    周丞生不愿看到这样的国,也不愿有这样的君。

    那场血雨腥风的夜里,他当时以为自己只是护住了个孩子,却没想到护住的却是晏国的将来。

    而血雨腥风之后,周丞生没看到黎明的太阳,他看到的,是黑暗中灿烂的光华,当光华触碰到人内心最原始的欲望本能时,它开始变得绚烂夺目,于是他渐渐迷失,迷失在他曾以为不耻的权利之中,彻底遗忘了那个背着十岁孩童奔离修罗场的自己。

    唐诀看到了黎明的太阳,很美好,很宁静,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他看到了。

    周丞生入狱后没多久就被判了斩首之刑,与殷道旭一同执行,唐诀并没给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判刑下来了之后,午门后的斩首台便站满了人,除了两个谋逆之臣之外,还有围观的百姓。

    曾经的权臣殷道旭,瞧见了后来的权臣周丞生,两人相视后心中却异常平静,临死前的人是没有暴戾的,因为早已挣扎不动了,假装了多年挚友的双方互相瞧着彼此的脸,只觉得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像照镜子。

    原来所有被欲望驱使行动的野心之辈,长相都如此相似。

    都被权利凌厉了眉眼,都被阿谀奉承磨光了谦逊,他们恍然觉得,自己长得如此凶恶,便如那闹市街头说书人口中说的那般,一看便知不是良人。

    周丞生与殷道旭死了,涉案其中的所有官员也都跟着一起倒霉,该砍头的砍头,该罢官的罢官,朝中彻底大清洗,空下的官职由吏部安排,来年还有秋试,朝中许久没有新人了,寒门之中也有名仕,自此晏国皆在唐诀的掌握之中。

    自唐诀回宫后有半个月了,朝中乱臣贼子才都彻底清除了去。

    北方坞城告捷文书送上后唐诀甚至都没打开去看,见朝中官员欢声笑语的便知道是个好消息,若晏国上下一气,姬国扛不了多久便会投降,到时候估计又是割地求和,不仅废了兵,还送了地。

    十二月初,气温骤降,宫中已经备碳炉了,御花园中的花草树木枯萎了大半,只有一些寒冬里还会开的花儿迎着冷风依旧傲然挺立。

    唐诀自回宫之后就将自己一头栽进了国政之中,从来没有一刻歇息,往往熬到半夜了才合眼入睡,第二日不必尚公公去叫醒他便自己睁眼了。

    尚公公从陆清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此番云谣去给唐诀送药途中遇见了许多不顺的事儿,恐怕正因为如此,云谣才会当着唐诀的面跳入山崖,那时唐诀也差点儿跟着跳下去了,陆清到了道山见到人时,唐诀仿佛是个活死人般毫无生机。

    实则何止是当时,即便是现在,唐诀过得也如行尸走肉,脸上少了许多生气。

    而这段时间,他再没从唐诀的口中听到过关于云谣的任何话了,唐诀似乎就认定了云谣不在,也没吩咐他派人去找了,尚公公体会不到唐诀的痛,只是他看得见,云谣不在的这些日子,唐诀的眼里从未有过半分光芒,他的笑也跟着消失了。

    皇后派人三请五请的,唐诀都不予理会,睦月来延宸殿传话时脸上一次比一次憔悴,显然皇后的身体并不好,即便得知唐诀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她也像是不放过自己一般,喂进去的每一口药都会吐出来,茶饭不进,夜不能寐。

    太医院里的人说,皇后的身体很难治愈,恐怕也快要到头了。

    消息入了延宸殿,尚公公告诉唐诀时,唐诀正坐在软塌上看故事书,听了尚公公的话他只轻声道了句:“那便让她死吧。”

    尚公公一怔:“陛下……她毕竟是皇后。”

    “那就撤了她的后位。”唐诀不冷不热地说,看完了故事书的最后一页,尚公公彻底楞在原地,见唐诀保持着一个动作迟迟未动后,他突然抬头看向尚公公道:“尚艺,书看完了。”

    延宸殿以前的藏书,都被搬入了淳玉宫了。

    唐诀的视线很散,眉心微皱道:“朕不太敢去,你替朕拿吧。”

    不去,或可假装她还在,若去了,物是人非,便连自欺欺人的念想都没了。

    182 入冬

    唐诀越发得不对劲了,尤其是他说他不太敢去淳玉宫了, 尚公公才明白, 云谣的离开对唐诀的打击有多大。

    不是说她死不了的吗?不论死去多少回, 她都能重新活过来, 就在尚公公的眼前, 云谣便换了好几重身份, 为何偏偏这次死了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一丝消息都没有了。

    尚公公顿了顿, 开口道:“淳玉宫里已经没有了人。”

    早就没有人了, 从唐诀回京之后,尚公公再没听说过云谣的消息时,内侍省的人便来传话, 说天已入冬,关于淳玉宫内的分配该如何安排, 淳玉宫里没了主子,宫人们自然也要另找去处,于是尚公公让内侍省的人自己看着办, 淳玉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便被分往别处去了。

    此时的淳玉宫就是个空壳子, 除了那些死物,其余的都没了。

    唐诀听到淳玉宫里没有人了时眼神中明显有些什么正在破碎,过了许久之后他才顿了顿,问:“人都去哪儿了?”

    “云妃不在, 内侍省将人分配去别处了。”尚公公回。

    唐诀微微张嘴问:“那谁照顾云云呢?”

    尚公公浑身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朝唐诀看去, 心中有些纠结,眼神也有些闪躲,唐诀见尚公公没有回话,起身离开了软塌,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尚公公问:“云云呢?”

    自他回宫之后就没见到云云了,原以为它又贪玩跑去淳玉宫的凉亭后头捉鱼去了,这么些日子没见,当是淳玉宫里的人将它照顾得很好,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尚公公哑着声音道:“云云……没了。”

    唐诀双眉微抬,那一瞬倒吸一口气,他的心里突然像是空了一般,没有怒气,没有难过,只是心口被扎了一针突然漏了气,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云云都也没有了。

    “陛下还未从道山归来之前,周丞生在朝中作威作福,多次商议朝政都带领朝臣来延宸殿,云云冲撞过他,周丞生便下令处决云云。”尚公公微微皱眉,有些不忍心地闭上双眼道:“当时计划正在施行之中,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唯有牺牲云云壮大周丞生的控制欲,好让他以为满朝上下皆是他的……”

    尚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唐诀便推开他朝外走了。

    他走得很快,几步就出了延宸殿,尚公公连忙跟了上去。

    唐诀出了延宸殿便朝淳玉宫的方向过去了,他的步伐甚至有些乱,带着几分小跑,一头乌发没有束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陛下!”尚公公跟在后面叫着唐诀,唐诀却不予理会,穿过御花园熟悉的道路,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便是跑到了淳玉宫的跟前。

    他看见了淳玉宫,淳玉宫的宫墙周围种了许多木槿花,这个时节的木槿花已经枯萎了,枯黄的枝丫攀上了墙头,整个儿淳玉宫看上去都显得破败了许多。淳玉宫里的花儿,没有一株是冬季能开的,好似自它的主人走了之后,便没了任何颜色,如今不光是云谣不在了,乃至那只上蹿下跳他逗弄云谣而起名云云的白猫也不在了。

    “还有什么是朕能留得下的?”唐诀怔怔地站在淳玉宫前,却不敢去靠近。

    一阵寒风吹过,将他两颊的发丝扬起,那双曾经明亮的眼此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唐诀慢慢抬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掌心之下空荡荡,可他感受到的痛意却一点儿也没消去。

    没什么是他能留下的了,这便是云谣对他的惩罚,要将他身边一切属于她的都带走,一丝念想也不留。

    是他的欺骗与利用在先,便该承受这般苦痛。

    尚公公站在唐诀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只看着他挺直的背,眼见他沉入自己的世界中,无人能去解救。

    云谣的死,也带走了陛下的心。

    这是陆清对他说的话,尚公公以为即便是心中所爱,痛归痛,终有愈合之期,现在看来倒是陆清说对了,一个人的心若没了,即便活着,世界也是灰暗的。

    “花都枯了。”唐诀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尚公公道:“来年还会开的。”

    唐诀轻轻嗯了一声。

    他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见前方枯萎的木槿花丛后方传来一声女子轻声的痛呼,唐诀回神看过去,尚公公连忙问了句:“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尚公公这一声喊出,便见到木槿花丛的后方慢慢走出了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身穿宫女服,走出来时一瘸一拐的,显然是扭伤了脚,等近了点儿她才跪地道:“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迢迢。”唐诀看着小宫女的头顶,唤出了她的名字。

    迢迢没敢抬头,紧张得双手捏紧点头:“回陛下话,奴婢是迢迢。”

    “淳玉宫的人都散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唐诀问。

    迢迢抿嘴,眼眶有些泛红:“奴婢……奴婢是在替云妃娘娘照顾淳玉宫的花草,淳玉宫里的花草水都浇了,就差门前的木槿花,出门后奴婢才瞧见陛下在此地,怕出面冲撞了陛下便想退去,不慎扭伤了脚,这才……”

    迢迢说了许多,又突然想起来秋夕曾教过她,如若冲撞了主子,千万别说一堆没用的话,于是她咬着下唇,笨拙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替云妃照顾花草……”唐诀看向淳玉宫,顿了顿后问:“你觉得云妃还会回来吗?”

    迢迢听说了,云妃在给陛下送药的过程中被截杀,已经死在宫外千里之遥的地方,尸身不知落入何处,人既然死了,当是再也回不来的。

    迢迢抿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奴婢只知,奴婢是娘娘的婢女,娘娘喜欢花草,奴婢便要帮她照顾花草,娘娘不在,奴婢就更要照顾了,若花草也死了,娘娘定会伤心的。”

    “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儿?”唐诀问。

    迢迢摇头,疑惑后又点头:“娘娘喜欢淳玉宫里的所有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池里的鱼儿,案上的玉瓶,她都喜欢,因为是陛下送的。”

    一句话倒是刺得唐诀差点儿岔了气,他心中苦笑,嘴角勾不起来,于是让迢迢起身,自己慢慢朝淳玉宫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在淳玉宫的门前,他才仔仔细细地看向皇宫中所有宫殿里属实算不上大的这一座。

    门前的木槿花下还有一些依旧绿着的小芽儿,淳玉宫的牌匾他特地让人换过,不过是数月前的事,此时看上去依旧很新,朱红色的门后便是个精致的小院子,院中瓷缸里的水莲已经没了,墙角还长了几株杂草,一阵风过,空气中皆是冰凉的味道。

    唐诀慢慢垂眸,问:“养花有什么技巧吗?”

    迢迢抿嘴道:“有的花喜水,有的花喜光,有的三日浇一次水,有的一个月才能浇一次……”

    唐诀看她那笨拙的样子摇了摇头道:“写下来给朕。”

    “是。”迢迢回答后,心中有疑惑,陛下日理万机,身为晏国帝王,要这些养花种树的要领做什么?但她终究没敢问出来,在唐诀放她走后,迢迢就赶紧离开了。

    陛下自从道山上回来之后就变了个样子,整个人瞧着冷冷的,与她以往见到的相差许多,以往迢迢只在淳玉宫见过陛下,而每回到淳玉宫来的陛下多是温和的,脸上带着浅笑,整个人瞧着很阳光,即便朝中事物让他颇为烦累,他也不曾对淳玉宫里的下人冷言过一句。

    现在看去,难相处多了。

    从淳玉宫回去之后,尚公公便派人问了迢迢的去处,内侍省的人本想将迢迢安排到皇后身边的,自明溪死后,皇后身边也只有睦月一个大宫女,只是陈曦说迢迢年龄太小,皇后又在病中,怕迢迢照顾不好,便将迢迢要去了她的身边,让内侍省重新安排个稳妥的去清颐宫了。

    唐诀吩咐的事儿,迢迢很乖巧地一日之内便写好了,现下淳玉宫里的除了一些不管春夏秋冬也都疯长的野草之外,有名有姓的花草树木,迢迢都按照往日淳玉宫里的人照顾的法子给记下来了,足足写了一小本。

    本子交到了唐诀的手上后,唐诀便认真翻看了两遍,确定自己记下了之后每日下朝便如往常一样,先回延宸殿换了一身朝服,再穿上轻便的常服去淳玉宫。

    以往是去看云谣,陪她玩闹,现下则是去看花草,细心呵护,打算看它们来年开花。

    迢迢的本子上写得很清楚,淳玉宫的墙外一圈共有两种花,靠近门前两排的是木槿,三株红,四株白,八株浅紫,后方宫墙种的是紫薇,都不是冬季开的花,有的需要修剪枝丫,有的则可以任其生长。

    入宫里,第一个院子右手边有一排石案,上面摆着三盆兰花,分别为春兰、剑兰、翡翠兰。

    二院两边长廊处种了美人蕉,假山后还有迎春花,两棵垂丝海棠。

    长廊的左侧去书房,书房门前是一排海棠树,长廊右侧去凉亭,凉亭边种了凌霄花,凉亭后方是鱼池,鱼池边还有一颗巨大的木棉树,院中还有杜鹃花、紫罗兰和紫藤花的花苗。

    至于三院便是曾经云谣的寝宫,门前有一棵多年的海棠树,海棠树的后方还有常青藤顺着围墙往上长。

    除了这些,本子上也写了许多零零散散角落里的花草,多是有名字的,若养好了,等到来年开花当很漂亮。

    唐诀每一种花都去记,每一棵树都去看,有些花怕冷,唐诀还得给它们支一个小棚子避风避雨,凉亭后方的鱼池里共有二十一条鱼,他每日都去喂食。

    曾经闲暇时候看看书下下棋的皇帝,如今成了松松土养养鱼,有时尚公公会跟着他一起去淳玉宫,眼见那双执笔便能定江山的手上沾满了泥土,他曾多爱干净啊,金丝绣龙纹的衣摆拖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尚公公见他双手指缝中全是泥土时也拉过他劝说:“陛下,还是奴才来吧。”

    唐诀并没有拒绝,被尚公公拉起来后站在一边,双手垂在身侧双眼定定地看着尚公公笨拙的挖土,嘴唇动了动问他:“你连这也不让朕做了,朕还能去做什么?”

    尚公公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唐诀时,他瞧见唐诀眼眶中泛着点儿红,面色淡然道:“这已经是……朕现在最想做的事了。”

    除去国事是他摆脱不掉的责任之外,除去他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之外,他好似就没有其他能做的了,他现在只想将这些花草照顾妥帖,等到来年见它们开一次。

    于是尚公公慢慢起身退去一旁,由唐诀亲自动手。

    这一打理,便入了冬,晏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183 落梅

    一场冬雪来得不迟不早,刚好是在延宸殿前的红梅开花的当日落下的。

    京都落雪为常有的事儿, 几乎每年瓦上都要覆盖厚厚的一层白, 宫女们倒是挺喜欢没事儿的时候一起玩雪, 每个宫中的宫女脸上都带着笑, 只有清颐宫里的宫女近日来脸色都不太好, 她们脸色不好, 多是因为皇后的病情。

    皇后的身体越发差了, 不论太医配什么药都吃不好, 而且她自己其实也没有将心放宽, 太医说她心思忧虑,吃什么都是不管用的,还得她自己想开, 身体才能渐渐恢复,只是此次生病已经伤了根本, 即便恢复了,恐怕也会缩短许多年的寿命。

    太医说这话时,齐灵俏就在旁边听着。

    她自然知道皇后的身体有多差, 她每日过来陪着皇后说话, 皇后都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之前天气不这么冷的时候还能下床陪着她一起下下棋,或者写写字,如今天气一冷, 床边放了两个碳炉在烧, 根本走不出屏风外, 于是只能半卧在床上聊聊天了。

    皇后知晓自己的心病是什么,若唐诀不来,他们之间的话不说开,她的心病永远都在。

    齐灵俏劝慰了她好几次,皇后根本听不进去,近日来后宫的事儿因为她的生病的原因都不归她所管,全都落在了淑妃的头上,淑妃也常来皇后宫中看她,先前是请教,后来便是安慰,最后也就带些补品,任谁见了皇后都知道她的身体是什么状况。

    皇后道:“你近日可能见到陛下?”

    “见是能见到,陛下每日都去淳玉宫打理花草,若想见他,去淳玉宫附近走一走便能碰面了,但见到了又如何,也就只是打个招呼,他根本不理会我。”齐灵俏撇嘴。

    皇后怔了怔,心想总比她这般要好,于是便道:“你能否帮我给陛下带个话?”

    “若娘娘有话想对陛下说,我便与陈曦说去,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了,这个年过了便走,来年陈曦的舅舅便是新任礼部尚书,为此她也从美人成了昭媛,与淑妃交好,在后宫说话还挺有用的。”齐灵俏口中有些羡慕,顿了顿又道:“况且她现如今身边的宫女曾是淳玉宫那位跟前的,她也时常带着宫女去淳玉宫与陛下碰面,两人还能说上话呢。”

    皇后抿嘴,她是越来越不懂了,若说陛下对云谣是真情,能为她在殿前种红梅,那便是将吴绫当成了云谣的替身才对,哪怕替身再像,也不会是云谣本人。

    可如今吴绫死了,陛下对她的深情倒是比对当初的云谣还要重,人都死了,空留着一个宫殿便罢了,还每日亲自过去打理花草,死了的人是瞧不见这些的,唯有她们活着的人见了,才觉得不甘。

    她是不甘,直至现在也不甘,但她也看开了,心中再多的不甘,最终都只是自讨苦吃,就连她给唐诀下了毒,他都懒得惩罚自己。

    是啊,便是如此,不愿理会,懒得理会,所以不见面,不惩罚,便让她死死地守着清颐宫,将自己种下的恶果吞下。

    齐灵俏为皇后找上陈曦,却没想到反而被陈曦给拒绝了。

    陈曦当初与齐灵俏一同入宫时还得依附在齐灵俏的身边,性子维诺,少言寡语,不过在后来的接触中,齐灵俏也渐渐发现陈曦变了,她如今与淑妃交好,也不与齐灵俏玩儿到一起,更成了昭媛,高齐灵俏一头,齐灵俏的话在她这儿早就不好使了。

    陈曦道:“此事我无法代为说,这毕竟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之事,我若插手,反而不好,你既然知道陛下每日都会去淳玉宫打理花草,不如带皇后娘娘一同去淳玉宫等着陛下?”

    陈曦的提议齐灵俏又说给皇后听,睦月直反对,皇后的病情根本不能出门,可皇后却不听她的劝告,依旧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披上斗篷,在齐灵俏的陪同下一早守在了淳玉宫的门前。

    唐诀每日都是早朝之后不久便到淳玉宫的,延宸殿里大多的书依旧放在淳玉宫中,若是朝中无臣子退朝后再来宫里谈事,唐诀往往会在淳玉宫住上一天。

    大雪纷纷如鹅毛落下,皇后的双手冻得冰凉,齐灵俏担忧地看向她,她扶着皇后的手问:“你还好吧?”

    一张口,人的嘴里就冒出一圈白烟,皇后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再看向淳玉宫的门前,木槿花的花根处还被人用棉布包裹着,每株花的下头都插了个木牌,上面记着花的分支有多少。

    整个儿淳玉宫中的花草不说五百也有三百,每样都记,当真是痴情得很。

    唐诀到时,皇后正好抬头看过去,两人之间隔着远远的距离互相望着,因为雪大,皇后甚至有些看不清唐诀的长相了,不过她瞧见了,对方微微皱眉,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厌弃。

    皇后心口像是被针扎一般的疼,见唐诀没有离开而是径自过来,她松了口气,几步走到唐诀跟前却被对方忽视,尚公公跟在后头有些为难,皇后连忙转身道:“陛下!”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唐诀道。

    皇后抿嘴:“陛下难道不想听臣妾解释吗?”

    “你来此时就不怕云妃不安吗?”唐诀反问,皇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原来唐诀一切都知道。

    他知道是她下毒,知道是她将解药放在云妃那里,更知道是她怂恿云妃送药,所以才害得云妃半路被截杀而亡,他恨她,厌她,万分之一是因为她下毒,剩下的全都是因为她间接害死了吴绫。

    皇后痛苦,几步跟了上去,她伸手抓着唐诀的披风衣摆,脸上痛苦,心中焦急,忍着咳嗽道:“我也不想伤害她,我更不想伤害你啊!截杀之事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有多害怕你中毒身亡,便有多害怕她半路出事,我虽心狠手辣,却也有一颗肉长的心,这么多年我在陛下身边,难道陛下都看不出来我的真心吗?”

    唐诀微微皱眉,他终于回头,看向皇后的双眼却比这寒风中的大雪钻入衣领更叫人发冷。

    唐诀突然从齐璎珞的身上瞧见了另一面的自己,齐璎珞的真心可怕,他的真心也很虚假,他们都是过于自私的人。

    唐诀摇头:“齐璎珞,朕此生都不想看见你。”

    皇后立刻定在原处,脸色顿时煞白,又听见对方道:“所以朕请你安心当你的皇后,别再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他知道皇后曾对他有情,所以唐诀也曾对她有愧,微末的愧让唐诀与她相敬如宾,在其他人面前给足她当晏国皇后的面子,可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有的人一步踏错,便注定后面步步都错。

    齐璎珞如此,唐诀也是如此,他不将齐璎珞对他下毒之事公之于众,是为了笼络齐国公府,也是给她曾经的那份真心最后一丝颜面,更重要的是,谁来当这个皇后,有没有这个皇后于唐诀而言,当真无所谓了。

    后宫女子皆红颜又如何?

    美艳的皮囊千万,也抵不过心中一人。

    悔之晚矣。

    唐诀入了淳玉宫中,那一刹皇后的眼泪便落了下来,齐灵俏赶紧用手帕给她擦去,尚公公站在一旁叹气道:“皇后娘娘,齐美人,请吧。”

    皇后怔怔地看着淳玉宫的门,唐诀早已进去,不会回头,她向来知道这个人对谁都是没心的,他不在乎的人,从来都看不入眼中,哪怕她现在跪在他跟前求他原谅,只要他收回那句此生再不相见也可,但皇后也知道,即便她真跪了,唐诀绝不会心软。

    这一跪,于他人而言重千金,于唐诀而言一文不值,甚至比不上淳玉宫的海棠树上飘落的一片叶。

    深情之人,往往最为薄情。

    皇后回去清颐宫后病情便加重了,当日孟太医便去了一趟清颐宫,配了药后又匆匆回去太医院中,齐灵俏当天知道了个不小的秘密,原来当初陛下出宫不是因为病重,而是真的中毒,中毒之事并非周丞生的空穴来风,那毒就是皇后下的。

    齐灵俏不敢去问皇后原因,但自见了唐诀对皇后的决绝之后,她心中对唐诀的那一点儿挂牵都散了。

    吴绫活着时,她入不了唐诀的眼,吴绫死后,她更入不了。

    这一生入宫,都是家中长辈的安排,她喜欢唐诀,是因为唐诀好看,少女之心如春花,绽放艳丽,但也总有秋去冬来花凋零之时,齐灵俏虽天真但也不傻,她知道后宫的女子多是殿前朝臣们弄权的棋子,是牺牲品,一人兴则家族兴,家族旺她则更旺。

    唐诀若喜欢她,更好,不喜欢她也是常事。

    入宫多年的皇后早就看透了这一层却始终执迷不悟,齐灵俏怕了,她宁可将自己的真心收着,也不敢在这争荣夺宠的后宫里捧出真心,一不小心便会遭人践踏。

    这一年的除夕之夜难得安静,宫中没有任何大肆庆祝的活动,谁都不聚在一起,反而比平日里还要冷清。

    一场大雪下了十多日,断断续续,将停未停,整个儿京都都被一片雪白覆盖其下,天气巨冷,寒风瑟骨,尚公公安排好了在延宸殿前守着听候的人后便回去休息了,他走之前轻轻推开了门缝朝里头看了一眼,唐诀跟前只有一盏灯,而他坐在灯下看故事书,轻声咳嗽。

    殿内里很暗,若无云谣在,唐诀始终无法适应夜里的光明。

    亥时将过,唐诀手中的那本书才看完,先前小喜子进来换过一次油灯,现下第二盏油灯已经快烧干了,火光明明灭灭,唐诀起身朝门外走去,掀开厚布门帘看了一眼,延宸殿的前方一片雪白,屋檐上的雪快又一尺厚了,小喜子恐怕是去取第三盏油灯,并不在门前。

    一阵冷风吹过来,唐诀一眼望见了一排被大雪覆盖的红梅,清幽的花香顺着风吹到了他这边,于是他跨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云谣以前住过的小屋前,站在红梅树旁望着梅花微微出神。

    一朵花经受不住大雪压着,花瓣即将落下,唐诀立刻伸手去接,冰凉的白雪伴着花瓣一起落入了他的手心,骤然而来的冷叫他心中酸涩,恍然想起来去年大雪时,他与云谣便在这处打雪仗,当时的红梅开得娇艳,不似今日这般脆弱。

    红梅脆弱,他也脆弱,心里的疼酸涩了鼻尖,唐诀右手合拢,定定地在风雪里过了一年。

    两千里外,姬国国都——北城,镇远将军府内。

    扎着双螺髻的小丫鬟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大,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几乎将自己裹成了个包子,脸上有些不耐烦,伸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小姐,还不睡吗?”

    裹着棉被坐在窗边的女子长发披下,望着窗外的腊梅道:“今年没下雪。”

    “已经到子时了,除夕也过去了,今年时间还长,总会下雪的。”小丫鬟说罢,双眉一皱坐在了边上,心中有些无奈,她家小姐自从多日前醒来之后便变得怪怪的,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姐连面容都改了许多。

    再朝女子瞧去,窗外的风吹过她垂下的长发,露出一双漂亮的眉眼与眼下红痣,她轻声叹了句:“腊梅好香啊。”

    这个时节,晏国的京都一定下雪了吧。

    184 姬国

    云谣醒来时,便在镇远将军府了。

    睁开眼瞧见的是个长相有些凌厉的丫鬟, 丫鬟双眼微挑, 在瞧见她睁眼之后才慢慢松了口气道:“小姐你终于醒了, 你若再不醒二少爷便要倒霉了。”

    云谣愣了愣, 陌生的面孔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什么小姐、少爷的称呼也让她知道, 她终于离开皇宫了, 以前死后还担心自己离那人远了, 现在活过来才觉得远了便好, 远了至少还轻松些。

    那日落崖后,云谣便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没有边界, 脚下也无虚实,没有时间, 没有光,什么都没有,这样更好, 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缓和心中的痛苦与无望, 让她静静地舔舐伤口,将过去全都抛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黑暗中待了多久,只知道心里的疼在这没有时间没有边界中削弱了许多,原来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痛苦一生一世的, 都是时间问题, 给足了时间, 痛苦便只是并不美好的回忆,不去触碰,它便不能刺痛自己。

    于是她醒了,睁开眼,成了姬国镇远将军府中的小姐,并不怎么受人待见的小姐。

    姬国的镇远将军先后娶了三位妻子,府中美妾十多人,恐怕是因为他本是武将出生,又身体健硕,就喜欢那些柔弱窈窕的妙龄姑娘,他的妻子只要年老色衰,便会被他随便扣上个七出之条休了重娶。

    云谣醒来后一些叫人不悦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她此时的身份,便是镇远将军府中一名美妾生下的女儿,名叫秦颜如,与她同样出生的女子,镇远将军府有六名,不过她比较没那么走运,她娘在生她时身体坏了,没几年便走了。而镇远将军又是个滥情的人,重男轻女,府中六个儿子宠爱有加,七名女儿便备受冷落,更何况她还是没娘的那个。

    秦颜如独自在她娘生前所住的小屋里生活,身边只有一名丫鬟名叫娣儿,这丫鬟被卖入府中时原先是要分配到府中二少爷的屋内伺候的,镇远将军秦漠的儿子与他一样,都是喜好惹风流债的,凡是被分配至少爷屋里伺候的女子,但凡有点儿长相的都会被纳成美姬陪床,比普通丫鬟高出一头。

    娣儿长得不错,机灵得很,只是她不喜欢秦颜如,觉得是秦颜如抢走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

    而在云谣变成秦颜如之前,秦颜如被将军府大夫人邀请去花园中赏菊。

    姬国正在与晏国交战,虽说攻了坞城许多次都未能攻下,但姬国国力小,比不过晏国,头一次在战事上打了这么久还没什么损伤,镇远将军为攻打晏国的首将,每回传到北城中的都是好消息,花言巧语迷惑帝王,使得姬国帝王赏了五色菊给镇远将军府赏玩。

    就在那次赏菊会中,将军府的二少爷与娣儿玩闹不慎摔坏了一盆菊花,二少爷栽赃给了秦颜如,娣儿支支吾吾不帮她辩驳,秦颜如在大夫人面前辩解,大夫人便罚二少爷扫院子,二少爷为了出这口气,便让娣儿将秦颜如约出来,把她的头按在水里折磨。

    秦颜如吞了许多水,长时缺氧晕了过去,恐怕也是对这种无望的生活死心,再睁眼时,便成了云谣了。

    秦颜如晕过去的事儿,娣儿帮着二少爷瞒下来了,只等着秦颜如自己醒来。

    娣儿害怕云谣会拿这件事去告发二少爷,实际上,云谣跟本没那个心思,都已经敢直面死亡的人了,心尚且在山谷之中坠着呢,哪儿有心思去针对纨绔的少爷?

    不过娣儿也发现了,以前的秦颜如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却不至于死气沉沉的,但自从被二少爷欺负了之后再醒来,她家小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般,以往喜欢看书,现在不喜欢了,以往喜欢画画,现在也不喜欢了,只是常常坐在屋外看着一处发呆,偶尔瞧见有鸟儿飞到檐上来还会躲入房中。

    她越发的少言寡语,娣儿倒是觉得省心不少,即便自己有怠慢的地方,她也不会责怪。

    云谣的确觉得生活好像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如意,却也没有她原以为的那般如意,人的心没了时,便会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她也想好好的活着,可却发现活着也只是活着罢了。以往喜欢美食,一口香甜的桂花糕便能高兴半天,可如今娣儿端上来八宝糕,塞入嘴里尝也不如记忆中那般难以下咽了。

    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或许很久,短时日内,她找不回自己,但时间总会冲走一切,那些刻在她心上的伤疤,也总有结痂脱落的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迎来了冬日,姬国的冬天并未下雪,只是小院屋前的一株黄色腊梅花开了,除夕日,她还得顶着秦颜如的身份去吃家宴,途中她碰见过那个面相丑陋的二少爷,一身珠光宝气,看见她时却躲着走,一餐饭冷淡地用完,谁也没有与谁打招呼。

    一个小小的将军府弄得也如皇宫中那般争夺,生儿子的看不起生女儿的,生女儿的看不起没娘的。

    云谣自家宴结束之后便离开了,回到自己屋中,将一切喜庆的装饰全都褪去,然后盯着窗外,她想看一场雪,一场柳絮纷飞般的大雪,只是可惜,一直过了子时,除夕过去,已是新的一年,天上也未落下雪来。

    除夕过后的第一天,姬国朝中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镇远将军领兵攻打晏国已连战连败,之前是他们攻打坞城,却没想到入了冬,晏国的兵却好似更强,一直蓄势待发,一连将他们打退了几十里,直至打到了河城,河城为姬国面向晏国的第一座城池,河城若破,姬国至少得再丢三座城池。

    先前镇远将军秦漠攻打坞城时为了将坞城打下来动用了许多兵力,几个月的攻城战士们已经疲惫,久攻不下也有些心急,就在这个时候被晏国反攻,秦漠与晏国将领唐悦对战时还被对方打伤,这个消息使得姬国朝中议论纷纷。

    彼时荣光的镇远将军府,此时却退去人后,生怕一不小心惹了圣怒。

    一个冬季的战争,消磨了姬国许多兵力,而姬国的国土不足晏国国土的四分之一,人口自然也少之许多,上战场打仗的兵力也远远不够,多年前他们取得过片刻胜利,便以为自己当真能与晏国匹敌,殷道旭被判斩首后更让姬国蠢蠢欲动,但当真实打实战起来,姬国还是比不上晏国的。

    三月入春,云谣所住院中的柳树发了芽,娣儿借着取春衣的借口已经是第三次跑出去找二少爷玩儿了,云谣没所谓,只站在柳树下头看着垂下来的枝丫上嫩绿色树叶,心情略微舒服了些。

    腊梅花落了时,她还有些惋惜,不过花落叶开,院子虽小,一年四季却是不愁景的。

    娣儿跑出去找二少爷每次都得很久,结果这次却很快回来了,她回来还用手拦着脸哭,一直跑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呜呜的哭声吵得云谣有些心烦,她就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静静地等对方哭够了再想问自己今年有没有春衣穿。

    结果不用娣儿告诉她缘由,整个儿将军府便传遍了。

    就在几日前,晏国攻下了姬国的河城,一路往北拓展,一连拿下了四座城池,姬国大败,惨败。镇远将军秦漠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想了个损招,家里有六个儿子,三个还小,还有三个都已经到了能娶妻的年龄,长子已有夫人,出府另开一府了,如今在朝中得了个闲职,早就不归秦漠管。

    但秦漠还有个十七岁的二儿子,于是他与朝中太子太傅说好了亲事,便让自己的次子娶了太子太傅的小女儿为妻,准许出府另开府邸生活,谁也不占谁便宜,但唯有一个要求就是太子太傅必须得在朝中帮他说好话,且要一直帮着他。

    太子太傅家中的小女儿长得很黑很瘦,外界来说便像个小猴子,完全算不上漂亮,太子太傅高兴,秦漠也稍微有个能帮他撑腰的了,便就将这事儿办下来了。

    云谣听了这事儿只觉得荒唐可笑,她以为在这种朝代里,女子是男人权利上的牺牲品,却没想到有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利用,二少爷一点儿委屈都不能说,只能跟随者大哥和将军夫人提着聘礼去了太子太傅的府上提亲。

    婚期定在五月,太子太傅生怕秦漠反悔似的,只给他两个月的时间筹备。

    太子太傅毕竟是教皇子读书的,是皇子的老师,在朝中有一定地位,秦漠被晏国大败丢失了四座城池之后差点儿就要被皇帝一气之下砍头了,太子太傅率领文臣劝慰皇帝,又分析了晏国与姬国的实力,说道姬国本来就不是晏国的对手,如今丢了四座城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四座城虽说丢了,但姬国一直都在守城,并未耗损过多兵力,反而是晏国攻城耗损过多,如今占领四座城池又离晏国甚远,粮草不到,早晚得弃城收兵,到时候便让秦漠率兵追过去,趁着他们腹中饥饿离得匆忙之际,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来,皇帝倒是被安抚了不少,秦漠的项上人头总算保住了。

    将军府二少爷出府另开府那日,便是娶太子太傅的小女儿之时,娶亲当天将军府也堪称热闹,因为太子太傅毕竟保住了秦漠的人头与地位,秦漠自然要还对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屋外敲锣打鼓响了很长时间,整个儿将军府都挂上了红绸庆祝,云谣身为将军府中的人也不得不参与进去,陪着那些过来喝酒的大人们的家中女眷一起在后院里说着闲话,娣儿就怏怏地跟在她的后头。

    云谣有些庆幸自己不是大夫人生的女儿,不必被众星捧月还得接受虚伪的夸赞,只需要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听着即可,等到宴席散去,她又可以回去自己的小院里避开这些人群。

    后院里的女子虽说大多足不出户,却也是朝中官员的夫人、女儿,多少听过一家之主回来说说朝中之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晏国大败姬国一事。

    将军夫人显然不太开心,脸色不好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察言观色厉害,立刻转开了话题道:“打仗有什么好说的?咱们不说那个,要我说这晏国嚣张不了多久的,据说他们那个皇帝是个短命的相,三天两头就生病,先前我还听说那皇帝死了呢!不知怎么的又活过来了,即便活了,也活不了多久。”

    “就是就是,要不了我们秦大将军出手,他们自己也会乱,我听说这皇帝还小,不过十九吧?”一名夫人接话。

    又一人说:“嗨!二十!”

    “十九、二十,也差不了多少嘛,小小年纪操持那么多,难怪身体扛不住,我还听说他那方面不行,所以直至现在也无个子嗣呢!”

    “这他若突然死了,整个儿晏国不用人打,自己就亡国啦!哈哈哈……”

    将军夫人脸色好转,也跟着笑了笑。

    云谣坐在众人后头,听见这话心口不可遏制地刺痛了一瞬。

    她很久没听过唐诀的消息了,当真很久了,时间过去很快,晏国与姬国交战的消息隔一个月就传来北城一次,即便如此,云谣也没听过唐诀的只言片语。

    却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些大臣夫人的口中听到,尽是些庸俗的八卦。

    十九、二十。

    是啊,再过百日,他就二十岁了。

    185 装相

    八月初六,唐诀的生辰, 因为唐诀不愿铺张, 除去三日的休沐之外, 也只照旧往常, 在梦梨园的尚寒宫里摆了宴席, 与后宫的妃嫔还有朝臣一起用餐, 等到餐后他们献上今年的礼物之后, 这个生辰也就算是过了。

    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 皇后、太后, 皆不在场。

    今年的二月底,殷如意在紫和宫中生产了,生了个小女孩儿, 接生的说这孩子比起平常人家生的孩子要小许多,恐怕很难养活, 而殷如意本就是高龄产子,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大出血,生完孩子后一口气没提上来, 直接死在了血泊之中。

    唐诀没给殷如意留面子, 正如殷如意当年没给他的母妃留面子。

    宁妃是被扣上了诬陷孝娴皇后之名被人雨夜灌下毒药才死的,唐诀自然也不会让殷如意作为晏国的太后入殓,殷如意身为晏国太后,却与人私通, 甚至怀有身孕, 为生子而死一事他让史官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 并削了殷如意太后之名,不准她入葬太后陵墓,只将她的尸体埋在了殷家的坟堆中,也未大办,她死的当日,便直接叫人拖出宫了。

    至于殷如意生的那个孩子,唐诀让人将她也带出宫,远离京都,找个家中没孩子的殷实人家送过去,再留两锭银子,若能养活便好好活,若养不活也算是她的命了。

    太后死,晏国无丧,唐诀处理得快,也很果断,紫和宫中那些照顾太后的宫女一个不留。

    至于皇后……因那一句此生不再相见的话,皇后便从未出过清颐宫了。

    在唐诀生辰的前一个月,后宫还出了一档子事儿,因唐诀从未去过后宫,所以娴昭仪与一名长相好看的太监私通之事被发现,娴昭仪也没了,如今宫中妃嫔人少,礼部尚书却也不敢提采选之事。

    皇后只在清颐宫中吃斋念佛,整日不出,几乎谁也不见,最近连齐灵俏都见少了。

    淑妃虽帮着打理后宫,却力不从心,一直都是陈昭媛在旁协助,后宫里就还有一个沐昭仪与陈婕妤和齐美人,总共加在一起,一只手便可以数的过来,礼部尚书急,急自己的外甥女虽成了昭媛,却腹中不争气,其余的朝臣也急,急陛下如今都二十了,还没有子嗣。

    一餐饭后,朝臣献礼,唐诀歪着身体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眼中平平,不论看见什么宝贝都没有半分光彩,后来便是妃嫔献礼。

    淑妃为首,她家中无人,又不受宠,实在没能送什么好东西,只能送上自己画的一幅画表心意,唐诀看那副画的表情,与看前头的奇珍异宝并无不同。

    后来的嫔妃也送了一些东西,齐灵俏因与淑妃、陈曦为一宫,故而坐在一起,她手上倒是有个宝贝,不过那东西不是她的,而是皇后托人找来的,一副顶级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皆是金贵,送给唐诀时,唐诀依旧兴趣缺缺,只点头算收下了。

    轮到陈曦时,齐灵俏仔细地看了陈曦一眼,总觉得她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微微皱眉再细看,齐灵俏一惊,问她:“你怎么在自己眼下画了朵小红梅?”

    陈曦朝她瞥了一眼道:“我为了赶制陛下礼物多日不能好眠,所以眼下生了个痘,为了避免难看,只能这般画了。”

    齐灵俏眨了眨眼说:“你平日也不喜欢穿绣梨花的裙子,不是更爱兰花多些吗?”

    陈曦微微一顿,淑妃也朝她看去,也觉得今日的陈曦有些古怪,齐灵俏撇嘴:“你这样有些像云妃。”

    穿着,妆容,都像。

    “迢迢以前是跟着云妃的,现下跟着我,恐怕是把那些小习惯带来了,我却是无所谓的。”陈曦说罢,走上前去送自己备好的礼。

    礼物很小,檀香木盒装着,打开里头放着的是一把扇子,扇骨为镂空的玉,扇面则是丝绸,上头浅绿色的线绣着苦竹,扇下还挂着墨绿色的穗子。

    陈曦笑道:“妾身知晓陛下什么也不缺,只跟在淑妃娘娘身侧学过一些刺绣功夫,便拿来献丑了。”

    唐诀抬眸看了陈曦一眼,远瞧陈曦的手上捧着玉扇,一身霜色梨花裙,微微颔首扇面遮住了下半张脸,她没抬眸,一缕发丝刚好遮住了眼下红梅的一半,只露出了一片梅花瓣,犹如一粒红痣,惊得唐诀即刻站了起来。

    众人皆朝唐诀看去,陈曦也微微惊讶抬眸看向他,唐诀怔怔地看着陈曦的那张脸,不像,完全不像,却是多种相似之物凑在一起造成的错觉。

    于是唐诀坐了回去,那双眼却始终没从陈曦的身上挪开,玉扇像,梨花裙像,红痣像,就连声音都变得有些相似,不如陈曦以往说话的那般温和如水,却带着点儿雀跃的灵动在里头。

    一个人用心至此,他不会猜不透对方想要什么。

    陈曦的心于唐诀而言,就写在她的脸上了。

    宴席散了,齐灵俏与淑妃一起回宫,唯有陈曦留在梦梨园这处没走,这些日子她们也算是看清楚了,因为陈曦身后跟着迢迢,又经常在唐诀国务繁忙之际与迢迢一起去打理淳玉宫,她对迢迢如以往云妃对迢迢一般好,从未有过打骂,甚至还喜欢与她一起玩闹。

    玩闹中的笑容几分真假谁都不愿去猜,但她确实做到了,比后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更贴近唐诀。

    淑妃垂眸道:“看来要不了多久,本宫手上的权利都要交到她手上了。”

    “她将自己装扮成云妃,陛下难道看不出来吗?”齐灵俏皱眉。

    淑妃浅浅地笑了一瞬:“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我们说了也不算。”

    人都散了,梦梨园的热闹也歇了,唐诀出了尚寒宫发现陈曦没走,就她一个人站在一棵梨树下等着,唐诀大约也猜到了她会在这儿。

    两人之间隔了三十多步,远看,陈曦的发饰、衣裙乃至妆容都与云谣很像,极尽素雅,却又喜欢在其中点缀这一些色彩,云谣不喜欢浓妆艳抹,穿金戴银,是因为她嫌麻烦,陈曦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讨唐诀欢心。

    时常在淳玉宫前碰见帮忙打理花草的陈曦时,唐诀就明白陈曦的用心了。

    唐诀从不觉得陈曦如她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纯澈干净,她的心思很深,从她刚入宫便知晓附和齐灵俏便能看出了,一个真正不争的人不会去攀附别人,讨好别人。

    唐诀不将陈曦从淳玉宫前赶走,是因为陈曦虽然争,却也识时务,唐诀刚开始有些厌烦她了,她便行礼退下,她从来不会多嘴,也从来不开口说他不喜欢听的话,不触碰他的逆鳞,顺着他的心意而为。

    所以唐诀从不去管她,不过今日看来,陈曦不是一直无欲无求的,她始终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陈曦远远地对唐诀行礼,唐诀慢慢走过去,尚公公在跟上几步之后发现唐诀回头看了他一眼,便停下了。

    尚公公知道陈曦算是个好姑娘,她的心机从来不用在争风吃醋上,也从不将他人看做傻瓜,以为自己能真的能装得像,她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讨好唐诀,希望唐诀能多看她几眼。

    事实上,尚公公也希望唐诀能从与云谣的过去里走出来,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他让陆清在民间寻找过许多遍眼下有红痣的女子,自然这件事没有告诉唐诀,可他也确实没有再找到云谣。

    云谣消失时,带走了唐诀的心,所以这接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心一直都是空的。

    除了淳玉宫,后宫他哪儿也不去,齐灵俏与其余几个妃嫔也偶尔会来淳玉宫只为与唐诀碰面,可唐诀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过,即便是陈曦,他也看不上。

    可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过往不论是美好还是痛苦总会过去,谁也不能活在记忆中,他将淳玉宫的花照顾好了,也看过五月的海棠开遍淳玉宫,尚公公以为他该放下了,可他始终放不下,放不下,别人便走不近。

    尚公公原以为陈曦不错的,或许假以时日,陈曦安静的陪伴能打动唐诀,可今日见了陈曦之后,尚公公却不这么想了,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解唐诀心病的最好方法。

    唐诀走到陈曦跟前,一双眼仔细地看着她裙摆的梨花,忽而想起来前年在锦园时,云谣第一次穿绣梨花的裙子从他跟前跑过的样子,那时太阳将将要下山,金光撒在她裙摆的梨花上,她毫无顾忌,领着秋夕要去果园摘西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有些戳中他的心。

    那一次他喊:“云谣!”

    不顾手上的公务,连忙跟了出去,云谣站在阳光里回头看他,应了一声:“哎!”

    回忆涌上来分外清晰,时间在他这里并未冲淡一切,反而加深了许多他过去从不曾在意的细节,或许那些美好的光华,都是他后来的臆想。

    “陛下今日……找妾身吗?”陈曦大胆问他。

    唐诀因为这句话,从回忆中抽离,眉心细不可见地皱起,陈曦扭着衣摆的穗子道:“陛下心中深爱云妃姐姐妾身知晓,但陛下也是帝王,心中不能总记挂一人的。”

    唐诀问:“是礼部尚书让你来的。”

    “舅舅的确与妾身说过一些话,妾身不想争宠,只是心疼陛下,云妃姐姐已故近一年了,您不能为了她一人不顾晏国将来,日后,您还得有子嗣,后宫也不能仅仅只有几人,爱一人,记着她便好了,若云妃姐姐在天有灵,恐怕也不想陛下为她如此消沉。”陈曦说罢,大着胆子伸手去拉唐诀道:“陛下今日,唤妾身吧。”

    唐诀看向陈曦牵着自己的手,十指纤纤,很软。

    当天晚上,唐诀端着椅子坐在延宸殿前抬头望月,尚公公陪在身侧许久,唐诀忽而问他:“为了晏国,朕当付出些吧,总要……开枝散叶什么的。”

    尚公公哑着声音道:“是。”

    唐诀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成拳,道:“唤陈曦来。”

    陈曦到时,已梳洗干净在等唐诀了,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绣荷花的粉色肚兜和白裙,一头长发披下,正坐在镜前梳妆。

    陈曦并未到延宸殿,唐诀的住处她去不了,不过仅此她已满足。

    唐诀入屋时心中有些酸涩,莫名有种束缚感,他看着陈曦的背影觉得透不过气,陈曦从铜镜中看见了他立刻回眸一笑:“陛下。”

    这一声轻唤含羞带臊,却将唐诀从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为国,为唐氏江山,他是要做出一些必要的‘任务’,可为他自己,他不愿。

    人活一世,责任许多,他可以为晏国而活,也可以为晏国而死,独独不能为晏国而爱,云谣说,她爱他,所以才愿将自己给他。

    唐诀也想说,他爱云谣,所以才愿与云谣同床共枕,即便她已经离开近一年,即便这一年里他从心如死灰到行尸走肉,又从行尸走肉到心若止水,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好过许多了,可剖开这层看上去好多了的皮,皮下依旧是一颗破碎的心。

    他没好,或许此生,他永远也不会好。

    于是唐诀摇头转身:“朕依旧爱她。”

    “那您何时不爱?”陈曦有些慌乱地冲过去从后方抱住了唐诀,眼眶泛红:“妾身可以做得很好,请陛下给妾身一个机会。”

    唐诀此时望着陈曦搂着自己腰洁白柔软的手臂,冷漠地掰开道:“你让朕觉得恶心了。”

    出了明亮的屋中,尚公公愣愣地看着衣冠整整的唐诀。

    “回延宸殿。”

    “是。”

    186 和亲

    中秋那日,姬国又被晏国破城两座, 并未占领, 但姬国百姓纷纷逃走, 城池成了空城, 姬国的镇远大将军秦漠入北城请罪。

    姬国根本没有等到占领他们城池的晏国兵队粮食吃尽自行离开, 相反, 他们几个放了粮食的粮仓反而被对方所抢, 抢不走的对方便烧, 退无可退之际, 姬国只能主动喊停。

    好好的一个中秋夜,姬国上下不得安宁,由姬国主动向晏国挑起的战争持续一年的时间, 在八月底彻底停了,代价很大, 姬国除去已经被晏国占领的六座城池之外,还愿意划分三座城池作为求停战之礼相送,只求晏国不再攻城略地。

    晏国接受了姬国的求和, 却没有接受姬国赠送的三座城池, 反而以三座城池换取交北的一座小城,小城池没有其余三座城池中的任何一座城池大,胜在物资丰饶,姬国即便不愿, 为了姬国的百姓, 却也签下了条约, 与晏国握手言和。

    镇远大将军秦漠被姬国帝王关押大牢,即便有太子太傅的求情也未能姑息,几个月前还风风光光筹备婚礼,几日前还围聚一堂吃中秋晚宴的镇远将军府一瞬落寞了,皇帝虽未对镇远将军府做出什么举动,可单单关了秦漠一人,包括姬国元气大伤这一件事,便让镇远将军府中人人自危。

    姬国朝中在算这一年与晏国的战争中损耗多少,镇远将军府也在缩减用度,遣散了许多用不上的下人们。

    大夫人的房中丫鬟不得超过三人,侧夫人的房中丫鬟不得超过两人,其余美妾身边的丫鬟只能有一人,而美妾的儿子身边只能有一人伺候,女儿则两人共用一个院落,两人共用一个丫鬟,算到云谣这儿,她刚好是落单的那个,加上娣儿因为将军府的二少爷几个月前成亲了,她心里难受,也不愿留在将军府,便离开了。

    云谣身边没人伺候了,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小姐,落魄到端茶倒水都得自己动手。

    人说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倒真是一句实话,云谣也是小时候苦过来的,贫困地区力求上进才考取大学的人,怎么可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姑娘?只是自从来到晏国这么久,除去一开始的几个月给别人当下人之外,其余时候她都是当主子的,身边总少不了伺候的人,渐渐也养成了不动手的习惯了。

    如今将军府难熬,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走了,所有事情只能自己来做,烧水、洗衣,好在不用起火做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开销,每一餐饭都是家中人坐在一起吃的,一堂几十个人,分成三桌,七个小姐围在一起,桌上只有五道菜,旁边站着两个伺候的丫鬟,谁也没顾得上云谣。

    那几个姐妹也不怎么与她说话,生怕和她熟悉起来了,她会分她们的丫鬟使用。

    饭后云谣回到自己住处,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桂花的清香,她院内有棵大柳树,柳树后头还有一棵小桂花树,那树干一只手就能握住,才栽下没两年,但枝头已经压满了金黄色的小花儿,一棵树便香了一整院。

    云谣习惯安静了,安静地用碳炉烧水,又从树上摘了几朵桂花下来泡在凉水中洗干净,再用洗净的花冲一杯热茶,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一整日,或抬头看天,或低头看花,没人说话,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秦漠被关入大牢却没立即处决,没了与晏国的交战,姬国以为至少能再安生几年,却没想到这刚入秋没多久,天才凉了下来,姬国又迎来了一次大难。

    因姬国与晏国交战一年,损耗无数,国库亏空,今年秋季收上来的粮草大部分用在了与晏国的最后一战中,姬国已经有许多城池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依,甚至去了那七座被晏国夺去的城池中投靠晏国以求活路。

    就在姬国如此难熬之际,位于姬国西面的三座小国受不住诱惑,主动开始攻打姬国了。

    那三座小国加在一起才只有姬国的国土大小,就这种平日里姬国都不看在眼里,每年还要上贡给他的小国,却想要趁着姬国与晏国大战惨败之际来当鹬蚌相争的渔夫,打算在姬国没有缓过来这口气时,再给姬国一个重创,将姬国吞并。

    这个消息传入北城,姬国已经快五十的皇帝顿时气出了一身病,躺在龙床上几日不能下地,大臣们将国情全都带到了皇帝的寝殿去说,最后太子太傅请皇帝暂且赦免秦漠先前的过错,让秦漠率兵去西侧阻拦三个小国。

    皇帝浑浑噩噩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只能应了太子太傅的说法,下令之后,他瞬间苍老了十来岁,满头的发白了一半,不住叹气:“都怪朕,怪朕咽不下十年前割地求和之气,怪朕要主动攻打晏国想要夺回姬国城池,却没想到……没想到落得如此,一败涂地!”

    太子太傅听皇帝这么说,顿了顿又问:“姬国与晏国刚刚停战,晏国接受我国的停战之约,是因为这一年战事必定也耗损晏国许多,可若这个时候晏国知晓西方小国来犯我姬国,欲与那小国来个里外夹击,乱世当道,我姬国岂不是成了他人案上的鱼肉?!”

    “朕不愿打仗!姬国也打不起了!”皇帝说罢,连忙咳嗽了几声:“秦漠去西侧,还得有人守着东侧才行,切不可让晏国再犯我姬国土地,若两方夹击,我姬国便亡了……”

    朝中不知谁人提了一句:“不如我们再派人去晏国求和?”

    “求和?还能有什么给他?难道再割我姬国城池?十年前,直至月前,加在一起他晏国已经拿我姬国十余座城池了!再给,不如当那西方小国,全都依附于晏吧!”一名老者说罢,挥袖抚着胡子。

    “廖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所说的求和,也未必是要割地!”那人道:“听闻晏国皇帝年纪尚轻不过二十,后宫之中也无甚美女,不如便效仿先辈来个和亲,将我姬国美人送与晏国为妃位嫔,若谈得好,说不定晏国还能出兵相助姬国躲过这一劫。”

    “你刚与他打过,他便能出兵帮你?!”

    “不求能帮,但求不攻啊!”

    一时间皇帝的寝殿中为此事议论纷纷,商量多时,便出了个结果。

    皇帝同意了,先派使臣前往晏国求和,意图与晏国和亲,若晏国同意和亲之事,便谈让对方出兵相助,但若对方不愿出兵也可,只要在这西方小国攻打姬国之时别趁机插手,两国交好,共同繁荣。

    使臣得了姬国的圣旨,快马加鞭朝晏国而去。

    晏国与姬国刚打过一场仗,战争持续一年,虽说晏国大胜,却也损耗过多,且姬国那七座城池距离晏国不算近,经过战役之后六座攻来的城池中已经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唯有对方让的一座小城物资丰饶,可以凭着那一座小城带动六座空城,假以时日倒是能兴旺起来,也免去分晏国本地的物资。

    姬国使臣到达晏国时,已是十月中旬,姬国与西方三小国交战之事传遍了整个儿大陆。

    姬国使臣入晏国朝堂时还有些胆怯,晏国地大物博,皇城也与姬国远远不同,议政殿两边八根顶天盘龙柱,金花嵌宝,翠玉成屏,檀香萦绕,姬国使臣对唐诀行礼时,心中还在忐忑。

    如此晏国,他们姬国难怪打不过。

    “使臣前来,所为何事?”唐诀没开口,齐瞻率先问。

    使臣定定地看向齐瞻,道:“我国陛下是给晏国陛下来送宝的。”

    唐诀垂眸哦了一声:“什么宝?”

    “姬国与晏国本是邻国,当和睦相处,姬国与晏国能止战修好,我国陛下心中甚喜,便想与晏国再化干戈为玉帛,想以美人相赠,黄金十万两、珠宝二十箱相随作为陪嫁,与晏国和亲。”使臣一番话说出,唐诀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齐瞻道:“平白和亲,姬国恐怕还有所求吧?”

    “既然和亲,那两国便是亲家,亲家有难,也想请晏国帮忙,西方小国不自量力意图趁人之危攻打姬国,我国陛下是想请晏国陛下出兵相助,若晏国能助我国度过一劫,日后我国必与晏国为盟为友。”使臣再度行礼。

    唐诀给了齐瞻一个眼神,齐瞻便道:“使臣来的不巧,几日前西方三国便来我晏国,想请我晏国出兵一同攻打姬国,瓜分姬国天下呢。”

    “这!这这这……晏国陛下万万不可答应啊!要知唇亡齿寒,我国拦在晏国与西方诸多小国之间,也挡了不少风雪,望晏国陛下万万三思!”使臣脸色煞白,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唐诀抿嘴问:“姬国可是真心求和,欲与晏国和亲?”

    “自然是真!”使臣道。

    “晏国打了一年也打够了,不想出兵与西方小国一同瓜分姬国,但也无力帮姬国对抗小国。”唐诀拨弄了一下腰上挂着的浅青色荷包,玩儿了会儿才说:“和亲之事,朕应了。”

    使臣一听晏国不会出兵帮助西方小国,顿时松了口气,又道谢,退朝之后,礼部尚书叹了口气对户部尚书徐杰道:“陛下后宫许久不添新人,却没想到这回来个新的,却是姬国女子。”

    “你当陛下为了要那女子?”徐杰摇头:“这一年仗打下来废了晏国不少劲儿,晏国也需要歇歇了,这回陛下看中的是随那女子而来的黄金十万两与珠宝二十箱,女子是小,充我晏国国库才是真。”

    姬国使臣得了和亲书,也不在京都多留几日,连忙快马加鞭回到姬国将消息带回去。

    姬国皇帝得知西方小国快他们一步,险些得逞让晏国出兵瓜分姬国,气得脸色发白,不过好在晏国没有同意小国之说,反而答应与姬国和亲,倒是解决了姬国的大麻烦,甚至可以说算是保了姬国一命。

    太子太傅问姬国皇帝:“陛下打算让谁去和亲?”

    皇帝膝下有九子,还有公主几人,但是让公主远嫁入晏国,入了晏国恐怕也是受冷落的,他舍不得,可为了姬国未来,他又不得不送个足够体面的女子去晏国。

    太子太傅心中还想着镇远将军秦漠的事儿,秦漠虽然现在躲过一劫,可总得有个保命符在才可,于是太子太傅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你说。”皇帝揉着太阳穴道。

    “陛下可在诸位大臣府中寻找一名年龄适当,容貌美艳之人认作义女,封为公主嫁入晏国,此一来,不必我姬国皇室公主远嫁受罪,二来,陛下认了大臣之女为义女倒是涨了大臣的脸面,也算给臣子殊荣,陛下认为如何?”太子太傅问完,皇帝便点头道:“如此甚好,不知选谁家女子才好?”

    太子太傅道:“镇远将军秦漠家有七名待字闺中的小姐,几个月前臣女嫁入将军府时臣远远瞧过一眼,皆是娇花一般的姑娘,不如便在镇远将军府中选个代公主远嫁吧。”

    187 公主

    太子太傅出的主意,姬国帝王应允了, 除了太子太傅说的那两点为了姬国帝王着想之外, 他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如此一来秦漠也算是和姬国、晏国两个皇帝都攀了点儿关系, 即便西方小国那边战事出了点儿问题, 他也不至于落得太惨的下场。

    太子太傅的小女儿虽长相丑陋, 却也是他亲生闺女, 嫁给镇远将军府, 他也不希望镇远将军府出事, 而且秦漠得了他这么大的恩惠, 日后必会在朝中唯他是从。

    秦漠近年来虽有些无能,可手上毕竟是有点儿兵权的,太子太傅教的是太子, 皇帝渐渐年迈,要不了多久恐怕也得换个皇帝了, 到时候他是太子的老师,又有将军亲家,不论太子能否当上皇帝, 又或者是其他皇子得了皇位, 总归要笼络于他。

    这些都是后话,便不谈了。

    秦漠得知太子太傅给自己府上找了门亲事,倒是很开心,尤其是这门亲事能促进姬国与晏国两国交好, 加上他的女儿被皇帝认为义女, 他在朝中的地位自然要比以往不同, 而他的女儿代公主远嫁,将军府也少不得会被皇帝赏赐。

    秦漠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女儿究竟过得好不好,他只在乎自己的儿子能否上阵打仗,能否光大秦家,即便是纨绔子,也比女儿好。

    从他的女儿中挑选一个出来嫁到姬国去他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哪怕是将七个都嫁过去他眼也不会眨一下。

    十月底,秦漠身上的戎甲未脱,便匆匆回到了家中坐在正厅,召集了府中所有妻妾与子女过来,便要将这件事情宣布出去。

    云谣是被她三姐的丫鬟通知着要到正厅去的,她去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到了,秦漠坐在正前方一脸严肃,瞧见她时眼睛先是亮了亮,又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这才让她坐一边儿去,云谣说不出为什么,她总觉得秦漠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今日是难得的严肃,就连外出开府的大少爷与二少爷都带着妻妾回来了。

    秦漠见人齐了,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令,要在我府上找一女儿收为义女,封为公主。”

    一听这个消息,大夫人连忙将自己的女儿往前推了推道:“将军,婉儿是嫡出,自然由她来当这个公主啦。”

    “大夫人,婉儿即便是嫡出,却不是长女,倩倩才是府上女儿中的大姐,自然是由她来当了。”侧夫人不满地瞥了大夫人一眼。

    其余的几个美妾不敢争,却也巴巴地望着秦漠,希望能给她们生的女儿一个机会。

    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事儿,云谣坐在最后一排不做声,就希望这场气氛严肃的家会能快点儿散了,她桌上还泡着桂圆茶,冷了便不好喝了。

    秦漠道:“封的是和亲公主,要代真正的宫主远嫁入晏。”

    “什么?!”大夫人听见这话连忙将女儿扯了回来道:“那不行!不能让婉儿去晏国,这个公主谁爱当谁当,晏国那么远,这一嫁出去此生都别想再见了,再着,若婉儿去了晏国不受晏国皇帝待见,将她随便赐给一个臣子什么的,婉儿的一生岂不毁了?!”

    “婉儿是嫡女,当得起公主,我们倩倩比不了。”侧夫人也连忙将自己的女儿拉回来,其余美妾默不作声,都不敢看秦漠了。

    “婉儿不去?”秦漠问,秦婉儿连忙摇头。

    “倩倩也不去?”

    秦倩倩也立刻摇头。

    “绣绣、珍儿、慕怜、期梅呢?”秦漠问完,那四个女子皆是摇头,谁也不想离家太远,去晏国任人鱼肉。

    “颜如。”秦漠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云谣身上,突然被叫到,云谣顿了顿问:“我是家中最小、最无用的女儿,送给陛下当义女,陛下是否会认为父亲敷衍于他?”

    此话一出,秦漠倒是沉默了,自然是送个最体面的过去,陛下才会高兴。

    云谣面上不做声,心里却像是打鼓一般,晏国,距离姬国甚远,晏国国都京都与姬国国都北城有两千余里之遥,骑马多日,马车就更久了。这一世她成了姬国人心中庆幸,这一年来她也终于将过去的片段封藏于心,回到故土,故土就是一把钥匙,把她好不容易收起来的回忆全都打开。

    那些欺瞒,那些利用,那些披着面具说爱的谎话,统统是锋利的刀,尖利的剑,刀剑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唐诀便是手执刀剑者。

    代替公主,远嫁晏国,势必会再度遇见唐诀,好不容易躲开了,躲得这么远,好不容易忘记了,忘得这么艰,她不想,也不愿再去触碰了。

    “怕什么敷衍?都是父亲的子女,哪儿有高低贵贱之分?”已经出府的二公子这个时候开腔,笑着说:“而且七妹你从小没娘,离了也不难过,我这其余六个妹妹远嫁,夫人与娘她们肯定也舍不得。”

    “就是就是!”大夫人连忙点头。

    秦漠再看向云谣,云谣连忙摇头:“不,我不能去晏国!我不愿去晏国!”

    “你不去谁去?!这府上就你最无用,光吃不做事,养了这么大,也该孝敬父母了,便去当你的和亲公主,去晏国享福吧!”

    大夫人说罢,秦漠点头:“颜如,晏国不会亏待你的,便就你去了。”

    云谣一怔,心口上覆盖的一层蜡裂开了,蜡外光滑,里头却满是疮痍,她不愿去晏国,她不愿见唐诀,哪怕事情过去一年了,足足一年了,唐诀或许早就有了新欢,或许早就将她抛到脑后,或许再见她一如不见,依旧冷漠,可她不愿见!她不想见!她害怕见!

    “我不去晏国!”云谣拔高声音反对,秦漠却一拍桌子道:“你当你是谁?!我将军府的小姐?!哼!你不过是我秦漠七女中的一个!老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明日我便去禀告陛下,秦颜如代公主远嫁,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待到你出嫁那天!”

    云谣的抗拒被秦漠封回了口中,当天便有两个丫鬟两个家丁守在了云谣的院子里不让她离开院子一步。

    她知道安生的日子过不了多久的,能有一年的安静已算是偷来的了,将军府中混乱成这样,即便她不会代公主出嫁,也会在哪一日被秦漠作为利益中的牺牲品而送出去,送到晏国与送入姬国本国内的谁家,其实没有区别。

    将军府的二少爷都躲不了这种命运,她便更躲不了,不是今日,也是明天。

    离开将军府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姬国去晏国之路迢迢,途中经过两千多里地,跟着和亲仪仗队过去这一条路至少得走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她离开了将军府,未到京都,有许多机会可以逃走。

    应当是可以逃走的,她当初在唐诀前往锦园过十八岁生辰的路上能够逃离,此番去晏国的路上也终能逃离,即便逃不了,即便入了晏国京都还得进皇宫,见唐诀,在此之前,她也可以再一次结束自己的生命。

    总归是要痛的,这是离开那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若她半路逃了,是幸,逃不掉,也不愿认命。

    闹过一日的将军府的小姐秦颜如终于想开了,安生了,没有日日将不想去晏国挂在嘴边。就在秦漠将秦颜如的名字报给姬国帝王的第三日,姬国帝王为秦颜如准备的和亲嫁妆便全都备齐了,还赐她一套华丽的嫁衣,由秦颜如的大哥,秦漠的长子领队把她送入晏国。

    云谣虽被封为了和亲公主,却没见过皇帝,只是一卷圣职给了她这个名头而已,第四日,秦颜如穿上嫁衣从将军府出发,她代替公主远嫁之事满朝文武皆知,却又装作不知,年近五十的皇帝特来亲送,当时云谣就坐在和亲的马车中,车中放着金银珠宝,还有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宫女。

    百姓的欢呼、喝彩声响起,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姬国将来难得的安宁日子,是为了姬国与晏国化干戈为玉帛,终成友好邻居。

    两名宫女整理云谣的袖摆道:“公主,高兴些。”

    云谣扯了扯嘴角,却不是高兴的笑,而是自嘲又无奈的笑,她高兴不起来,离开北城城门时,一切喧嚣全都退到了她的身后。

    她来姬国一年,却好似从未来过,荒唐的身份,荒唐的和亲,荒唐的终将再遇。

    好似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切都是围绕着唐诀展开的,去了一趟妙法华寺,看见了扶芳藤与菩提树,一瞬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认了她与唐诀相辅相成的关系,可到头来,菩提树死了,就是死了。

    她曾将自己放在那美妙的幻想之中,以为爱是生命的全部,以为唐诀是她在晏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唯一理由。

    那现在算什么?

    命运将他们分开一年,却又要再遇吗?

    不、不会再遇的。

    她不会再见到唐诀,不会让他有任何嘲笑自己的机会,也不愿再去面对过去的自己,那样愚蠢、愚昧、愚不可及的自己。

    她会逃的,出了姬国,等到仪仗队行走多日渐渐疲惫之时,便是她逃离之日。

    逃离姬国,逃离唐诀,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不想卷入任何利益的纷争之中,从此以后,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她想怎么活,便要怎么活。

    一如她几年前刚来晏国时,想要逃离皇宫的决心。

    仪仗队行了十日,云谣终于看到了几个月前被晏国从姬国手中抢过来的七座连在一起的城池,河城,曾是姬国面向晏国的第一座城,如今却成了晏国的土地,这七座成中显少有人,不过镇守的士兵却不少,只有一些零散的百姓愿意留下来,大多都是战争之后逃到这处的难民。

    战争过后的地方,一片萧条,风吹过街道,就连一片叶子都飘不起。

    十一月的天很冷,马车内倒是避开了寒风,过了河城,仪仗队的众人也都疲惫不堪,等入了坞城之后,还会有晏国派来的官员随行护送他们一路到达京都,云谣要做的,就是在过了河城,未到坞城的这一段逃离和亲仪仗队,假扮战后的难民,届时不管是去萧条的河城也好,还是去富饶的坞城也罢。

    仪仗队离了河城之后便渐渐停了,太阳即将落山,天色渐暗,他们赶不到坞城,只能在原地休息。

    云谣假借腹痛之由,只带了一个宫女走出仪仗队去方便。

    不远处将军府的大少爷眯着眼睛朝她这边看过来,问了句:“你想搞什么花样?”

    “有人跟着,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云谣开口,心中却如打鼓。

    188 故土

    那大少爷听见云谣这么说,嗤地一声道:“你可得给我记住了, 你的命, 关乎我整个儿秦家, 甚至姬国, 颜如妹子, 你可别自私啊。”

    云谣撇嘴不说话, 心想她便是自私了, 她本来就不是秦颜如, 何必为秦家、姬国牺牲自己, 再者,秦颜如在时,将军府也没对她好过。

    走出了人群, 只能瞧见那火把发着微光,宫女有些胆怯道:“公主, 这里已经够远了。”

    云谣抿嘴,对她道:“那你便在这儿等着,背过身去不许看我。”

    “啊?”宫女道:“奴婢得守着公主。”

    “我将披帛给你牵着还不成?”云谣将披帛的一头给了宫女, 宫女只能牵着披帛背过身去, 云谣见她背对着自己立刻将累赘的外衣脱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方正在用晚饭的仪仗队,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入了山间枯草从中。

    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物,尽是几乎有人高的野草, 不过大约三里之外便有山林, 她只要能跑过这三里, 入了山林中,仪仗队想要找到她便难了。

    金银珠钗在眼前摇晃,云谣嫌它碍事便将它摘下放在一边,晚间有风吹过,野草沙沙作响,宫女牵着披帛瞧见另一名宫女举着火把过来,便道:“这儿呢!”

    宫女这一声惊吓了跑出去百步不到的云谣,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对上小跑过来的宫女视线,宫女瞧见云谣的脸后立刻指着那边道:“公主!公主跑了!”

    一声喊叫将不远处的仪仗队惊起,云谣听见这声跑得就更快了,前方山林距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与仪仗队之间也有一定距离,心里安慰,他们跑不过自己,一定跑不过自己!

    秦家大少爷秦贺一听这声,连忙翻身骑上了身边的骏马,举着火把便朝云谣这边跑了过来,云谣的双腿怎么能敌得过高大马匹的四足,她不过才跑出一里不到便被人给捉住了,四五个骑着马的将她的前路阻拦,秦贺就在她的正前方,手中的火把直接丢入了草丛之中,燃起了一堆枯草。

    云谣的周围顿时被火光围绕,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胸腔咚咚直跳,再抬头看向秦贺,秦贺却笑道:“看来你果然想逃。”

    云谣双手垂在身侧,昂着头看向秦贺问他:“我是想逃,只要你不杀了我,这一路就算是半分机会,我也会逃。”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呢?”秦贺哈哈笑了一声:“你身后跟着两个宫女,长得都不错,她们随你陪嫁到晏国,终究是一辈子回不去了,我把你杀了,再让她们中随便一个顶替你,反正那晏国小皇帝也没见过你长什么模样,是个女的就行。”

    云谣抿嘴,心中不惧,脸上挂着无所畏的笑容:“那你杀了我好了。”

    “疯婆娘。”秦贺哼了一声,扬声道:“找个绳子把她给我栓在马车里!以后不论她要干什么都不得离开马车!你们俩。”秦贺指着两名宫女道:“如果她再有一次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跑,或者伤了,残了,死了,我就把你们俩脱光了串起来插在路边上当花儿。”

    两名宫女浑身一抖,看向云谣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责怪了。

    云谣咬着下嘴唇,紧接着便有人拿来了绸带将她双手捆在背后,云谣挣脱不了,只能被秦贺重新扔回了马车上。

    入了马车,云谣低头闷着不说话,还在想她这种情况接下来有哪些方法可以逃,看来大概是逃不出去了,不过到了京都秦贺对她的看守应当会松懈一些,她到了京都晏国也不可能大肆举办什么婚礼,多半是待在驿馆等待皇帝召见,然后便跟着太监一起入宫。

    到京都有机会,到了驿馆也有机会,实在不行,在去皇宫的路上,她也能逃脱。

    不过是不想再换一具身体,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为此她总得费些功夫,若直到最后也避无可避,到时候再死一次,便是眨眼间的事儿了。

    回想起死亡的滋味,云谣便浑身颤抖,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水,马车外的寒风呼呼直刮,两名宫女道:“公主,您的命金贵,我们俩也是人啊,求您,千万别让我们难做,我……我们不想死。”

    云谣顿了顿,朝这两名宫女看过去,两人乖巧地缩在一边,恐怕是因为秦贺方才的话将她们吓狠了,不过也是,秦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人,秦贺绝对是能做得出那种变态事的人,也难怪她们怕了。

    她逃,恐怕有不少人要为之丧命了,想起来,更觉麻烦。

    秦贺说要将云谣捆起来,当真就是捆起来了,云谣的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广袖红嫁衣,朱钗重新戴在了头上,妆容也让两个宫女给画了一遍,但她身上的绸带却依旧在。

    到了坞城,晏国派来接亲的臣子就到了,新任礼部侍郎,是个四十岁左右和蔼可亲长相圆润的男人。

    入了坞城,便算是彻底踏入了晏国境内,十一月底,晏国的风比姬国的要寒上许多,出坞城往京都走时,一阵寒风将和亲的马车车帘吹开,外头居然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而马车也挡不住晏国的寒风,两个宫女依偎在一起哆哆嗦嗦。

    晏国土地之大,即便到了坞城,从坞城出发要去京都,坐马车跟着仪仗队,至少也得行走半个多月,加上晏国临近冬季,天气渐寒,走路的步伐就更慢了,原先预计十五天便能到达京都,却在中途停停走走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等姬国和亲的仪仗队到达京都城外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从上一个地方出发时云谣便睡下了,这一睡便睡了近十个时辰左右,宫女的轻声低呼将云谣吵醒,她睁眼后才发现马车慢了许多,两名宫女一左一右地趴在了马车两边的窗户上朝外看,她们俩的眼里亮晶晶的。

    一阵风将几片雪白带入了马车内,雪花落在她红色的袖摆时便融化了,云谣怔了怔,视线也透过那两名宫女朝外看露出的缝隙瞧见了京都城的城墙,宽广的城墙上覆盖着一片雪白,除此之外,道路两旁也堆积着厚厚的白雪。

    云谣的心里突然一疼,鼻头酸涩,紧接着视线便模糊了起来。

    她初到姬国成为秦颜如时,姬国的秋天已经要过去了,寒气来临,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场雪,除夕夜她守在窗户边,守着门前的腊梅花,希望能看到一场与晏国京都冬日一样的雪,娣儿与她说,一年还很长,总会落雪的。

    事实上这一整年姬国都不曾落过雪,她秋末离开晏国,深冬又回来了,换了张脸,换了个身份,最终跟着仪仗队慢慢入了京都的城门。朱红色宽大的城门边上站着守城军,门上冰花结成一片,她期待到后来已经忘记的大雪,在京都落了满城。

    “北城很少下雪的。”左边的宫女说完,右边的宫女便道:“是啊是啊,几年才能碰见一次,即便下雪,也不曾是这般大雪,好漂亮啊。”

    “你瞧我这边,那栋楼好高啊,足足有七八层了吧?”宫女拉着另一个道。

    那宫女趴在她的背上凑过去看,又道:“那是塔吗?”

    “这路好宽啊,一条路,八辆马车能同时过呢!”

    “姬国就不曾有这么宽的路,来之前嬷嬷还与我说我到晏国是来受苦的,这一路上过来倒是大开眼界了,晏国富饶得很啊。”

    这两人看完了左边看右边,完全将坐在正中间的云谣给忽略了,因为京都有人知晓今日那从姬国过来的和亲公主便到了,所以许多百姓都围在马路边上看热闹,她许久未听过如此喧闹的声音了,即便是从姬国出发当日,也不曾有过这么多人来送行。

    云谣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有些像是重归故土,察觉自己这么想后,她又有些自嘲,她在晏国也不过几百日,这里怎么就成了她的故土?不过是有些故人在罢了。

    马车一路到了驿馆附近,云谣从那一次逃跑被秦贺抓了之后,一直都乖乖听话,再没有任何逃跑的迹象,入了京都,秦贺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礼部侍郎说,今日他们就在驿馆休息,还得给云谣焚香沐浴,等到后日才能入宫。

    秦贺问了句:“为何要等到后日?”

    “就算是和亲公主,也要挑个吉日入宫的,明日不是吉日,秦大人就在京都歇两日,京都风采许多,秦大人便当游玩吧。”礼部侍郎说罢,眼前刚好瞧见了一个人,于是连忙招手道:“哎?!陆大人!”

    秦贺顺着礼部侍郎发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巷子口外的雪堆边上站着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提着一袋东西,身边还有人跟着撑伞,礼部侍郎与他打了招呼他才慢慢走过来,目光没落在秦贺身上,先是与礼部侍郎寒暄。

    “陆大人怎么到这条街了?大理寺离此很远呐。”礼部侍郎道。

    陆清点头,这才将视线落在秦贺身上,不过却没理对方,只说:“买些小玩意儿回去。”

    “鸟食?”礼部侍郎问,陆清浅笑。

    礼部侍郎指着身边的秦贺道:“这位便是姬国使臣秦大人,身后轿子里坐着的是此次来晏国的和亲公主,我们正要往前头驿馆去呢。”

    “那便去吧,本官就不耽误你了。”陆清只对秦贺点了点头然后侧身站在了一边,礼部侍郎与秦贺两人朝前走,身后还跟着四匹马牵着的马车,马车与陆清擦过的时候一只鸟儿在马车窗帘边扑扇着翅膀,陆清朝那窗户瞥了一眼,刚好坐在里头的宫女听见了鸟雀声掀开窗帘朝外看。

    宫女脸上带着笑,对里面喊了声:“快看,这鸟跟着咱们呢。”

    陆清浑身一震,马车从他跟前走过,趴在窗户上的宫女还未将窗帘放下,那只飞在窗户边的鸟儿落在马车顶部,而方才被陆清提仔手中的鸟食却落地了。

    帮着陆清撑伞的人连忙蹲下将鸟食捡起来,愣愣地问:“大人?出什么事儿了?”

    陆清抿嘴,眉心微皱,视线朝那仪仗队前方已经距离他几十步之外的马车看过去,方才车内的人没朝外看,所以也没看见他,不过他却看清了车里人的长相。

    马车的窗户并不小,两个宫女挤在窗口都能露出整张脸来,更别说只有一个宫女趴在那儿了,大部分的空隙都让陆清看清了坐在里面那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人,即便她浓妆艳抹,即便她朱钗满头,但那一双眼,还有眼下那粒红痣却是做不得假的。

    陆清曾与云谣多次对过视线,唐诀为此还吃过醋,他不会认错人,晏国不乏眼下有痣的女子,却无一人能与她这般相像。

    一年多的时间,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在晏国,原来是去了姬国。

    白雪纷纷落在了伞上,陆清将身侧下人手上的伞抢过来便道:“你带鸟食回府上,本官要即刻入宫!”

    189 重逢

    素丹见云谣要走,一把将她拉住,两个小姑娘也用眼神问她发生了何事。

    云谣压低声音道:“现在局面已不在你我能够控制的范围,眼下这么大的阵仗,小月和姗姗必然惊动了大人物,还是等师父来了在做决断吧。”

    云谣知道,现在这场面恐怕就连师父来了也不好解决,如果只是被宫里地位高一点儿的宫女太监看见尚还好说,思乐坊的师父出面说一两句提个醒也就算了。可当下小皇帝显然和她们玩儿起来了,那两个小姑娘哭又不敢哭得大声,指不定正在受什么罚,就算师父知情也得找邀他到锦园来的大臣说情,说不动的话……唯有弃车保帅。

    小月和姗姗,不连累思乐坊,已经算是幸事了。

    云谣在宫里住过几个月,死过好几次,深知小人物的悲哀,这种时代,他们比不了高高在上的那些人。

    她正欲拉着素丹走,结果素丹给了她一个失望的眼神,略微扬声对着云谣便道:“琦水!我敬你是姐姐,可眼下情况你不帮忙还要退缩,小月和姗姗都是我的姐妹,我不能眼看着她们出事不闻不问,既然你没胆子求情,那我去!”

    云谣听她这话简直想骂娘,要帮就自己去帮啊,一开始拉她下水做什么?现在还将她的名字暴露出来,这么大的声音,肯定被人听见了。

    果然,另一边的玩闹声停下,一排禁卫军朝这边跑过来,直接将云谣在内的四个女子给围住,现在她们就算是想要去找师父都不可能了。

    云谣朝素丹看去,素丹那大义凛然的表情与她在琦水记忆中搜寻到的人有些不符,在琦水的记忆中虽然与素丹不熟,可素丹入思乐坊以来一直独来独往,正因为她孤傲,所以其他人才更看不顺眼,便有了后来欺负她这一说。

    可现在看来,她完全就是个无脑冲动的白莲花,难道真的和小月姗姗她们这几天玩儿得好,成了生死患难的姐妹情了?

    云谣觉得古怪。

    “何人在此惊扰圣驾?”小顺子的声音传来,他已走到了云谣等人的跟前,眼睛朝她们身上瞥了一眼,认出她们所穿的衣服与小月和姗姗的相同,便哼了一声,转身朝尚公公跑去,耳语了两句,尚公公才道:“陛下,花后尚有四人,可要拉来一起玩耍?”

    唐诀没说话,不知给了什么提示,小顺子走过来,禁卫军散开,押着云谣几人往花丛的另一边过去,刚过了弯处,入眼便看见跪在地上,双手举着花瓶顶在头上的小月与姗姗。

    两人身旁有几根箭,花瓶里也各有一根,小月的胳膊被箭擦伤了,幸而是小伤口,只是现在还在流血,两人一直在发抖,哭声不止。

    云谣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唐诀穿着一身黑衣,头发未梳,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束了半截,发丝随着夜风飘着,一张俊朗透着些许稚嫩的脸上尽是漠然,他手中拿着弓箭,兴趣缺缺地对准了小月头顶上的花瓶口,眯着眼,随手一放。

    小月的一缕发丝被射了下来,箭落在了云谣的身边,离她只有一寸。

    小月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半天,最终还是晕了过去,花瓶倒地摔碎。

    唐诀恐怕是觉得无趣了,放下弓箭朝新捉来的这四个人看过来,四个都垂着头,他终于开口问:“你们都是哪儿来的?”

    云谣抿了抿嘴,现在她在面上最大,她不开口也不行了,正欲说,素丹道:“回陛下,民女等人都是思乐坊中的,此番来到锦园,是为了给陛下歌舞祝寿。”

    唐诀哦了一声:“思乐坊?歌舞祝寿?朕不喜欢,你们冒失,打扰了朕看杂耍的兴致,都该死。”

    云谣贴地的手微微发抖,心想唐诀该不会是疯病又犯了吧?

    他说这话时,本来一旁黏着他的淑妃都不做声了,乖乖退到一边,恐怕心里还想着要拉祁兰离开呢,任谁都能从场上气氛看出来,唐诀是真的不高兴,随时都会杀人取乐。

    素丹初生毛犊不怕虎,胆子大,只是声音还有些颤地说:“陛下,杂耍没有歌舞好看,请容民女为陛下献上一舞,若陛下喜欢,还请陛下饶了小月姗姗的冒失,若陛下不喜欢,民女愿代小月姗姗死。”

    身后跪着的两个姑娘听见这话都略微抬头看向素丹,眼眶泛红就要掉下泪来,晕过去的小月没反应,但是还举着花瓶的姗姗已经泣不成声了。

    云谣朝素丹瞥了一眼,实在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正因为素丹这股劲儿,唐诀反而有些赏识,点头道好,说:“你若当真跳得好,朕饶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若跳得不好……朕要整个思乐坊的人都陪着你一起下去。”

    这回姗姗晕了,云谣闭上眼,她对素丹跳舞有信心,素丹的舞带着些许异族美感,应当是十多年深居皇宫的唐诀没看过的,只要素丹发挥的好,唐诀也不是成心找麻烦,这场闹剧就能过去了。

    素丹对唐诀道谢,得了唐诀的允许之后慢慢站起来,这才略微抬眸朝唐诀看了一眼。

    她没想过当今皇上长得如此年轻,虽高大,虽俊朗,但却是真的年轻,一双明眸清澈如溪水,在夜色路旁的地灯微光中似乎有火花跳跃。

    素丹略微失神之后捡起了信心,她深吸一口气,并未要求去空旷的场地,身为舞者,何时何地都可以起舞。

    素丹跳舞只有唐诀等站着的人看得见,云谣这些还跪着的半分欣赏不到。

    没有配乐,没有换上华美的衣物,没有水袖,她舞步轻盈,每一次旋转带动腰上挂着的彩石,每一次回眸都让额前一缕青丝略过柔弱又倔强的眉眼,她是天生的舞者,从第一天到思乐坊开始,师父就认定唯有她可以胜任主角。

    一舞结束,素丹倒地,若盛放过的花朵经历了最美的时刻,随落日离去一同收敛,枯萎衰败,含着些许凄楚之意。

    素丹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似乎在等莫须有的奏乐停下,片刻后她起身,对唐诀行礼之后安静地重新跪在了云谣的身边。

    淑妃开始有危机感了,原因是唐诀看素丹的眼神。

    唐诀方才玩儿射箭,她陪在旁边叫好也没见唐诀看过她半眼,偏偏这个思乐坊的舞女刚一起舞,他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直至现在,还未收敛。

    “你叫什么名字?”唐诀最终开口问。

    素丹一惊,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民女叫……素丹,素雅的素,丹青的丹。”

    “素雅、丹青……朕今日放了你,可朕又觉得可惜,这一舞可是你原本要在朕生辰那日跳的?”唐诀的声音柔了下来。

    素丹摇头:“陛下,民女在陛下生辰那日所跳的舞,会比今日更加精彩。”

    唐诀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心情好转,他双手背在身后,自始至终都没朝旁边的人看过去,便说:“带着你们的人回去吧。”

    “多谢陛下!”素丹立刻道谢,云谣等人也跟着起身,准备去抬小月和姗姗。

    云谣走到小月身边,看见她手臂上还有伤口,于是从怀里掏出手绢将她的伤口包扎起来,与素丹商量好由她背小月,素丹正帮忙将小月抬到她的背上,云谣忽而瞧见面前的黑衣衣摆。

    衣摆上金线绣着龙纹,龙纹简单,不过对方在她跟前的停留让她心头一跳。

    小月已经趴在了她的背上,云谣正要发力,下巴却碰到了一把折扇,折扇扇骨为金属所制,带着冰凉与不可违背的力量,将她的头慢慢抬起来。

    云谣半跪着,抬头看向她面前的人。

    唐诀半弯着腰,几乎是凑近她的,微微皱着眉头,一双眼睛先是略过了她的眉眼,又看向她左眼下的红痣,红痣看了会儿,又看上了她的眉眼。

    云谣不是没有近距离看过这张脸,当初在山洞雨停时,云谣准备逃跑前帮唐诀整理过斗篷,那时她就近距离看过唐诀的脸,只是那时与此时不同,此时的云谣也不是‘莹美人’了。

    云谣的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她不知唐诀听见了没,努力保持着镇定,也不知究竟是想对方认出自己还是千万不要认出。

    于唐诀而言‘莹美人’已死,她也用一条命的代价逃离了皇宫,怎么会上赶着回去?虽说现下不如计划中过得那般如意,依旧要逃……

    在与云谣互视了许久之后,唐诀拿开了扇子,慢慢直起身体,只是眼神还带着古怪,没从她身上离开,云谣保持姿势没动,依旧将他看入了眼里。

    她看见唐诀微微眯起双眼,居高临下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谣顿了顿,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哑,说:“回陛下,民女琦水。”

    唐诀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似乎有些失望,他瞬间对场上一切失去了兴趣,眼中出现了恹恹之色,转身便走。

    淑妃愣了愣,见唐诀没杀人便是没犯病,于是跟了过去,娇滴滴地说她住处有好吃的糕点,离这儿又近,问唐诀要不要去。

    唐诀就回了两个字:“不去。”

    然后跨步,带着尚公公与禁卫军等一行人离开。他离去很快,云谣刚背着小月站起来就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再转身看向背着姗姗的素丹,却没想到素丹也在看向她。

    190 对坐

    陆清入宫时,唐诀正在淳玉宫中喂鱼, 听陆清说一名拥有与云谣相同眉眼的人正在京都, 那人是姬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时, 唐诀说不上自己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刹那的酸楚叫他片刻失神, 而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清晰, 便是陆清不确认人, 他不会贸然与自己说。

    于是唐诀在确定这一点后立刻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与陆清一同出宫, 从宫门到城中驿馆之间相隔许长, 皇帝出宫还不能被人知晓,唐诀便坐在陆清的马车内一路难安地到达了驿馆门前。

    一年多没有云谣的消息,整个儿皇宫里除了不知内情的嫔妃口中偶尔会提及一两句‘云妃’, 他身边的人从来不敢在他跟前提起‘云谣’两个字,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剑, 随时落下,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唐诀慌张,他甚至有些害怕, 他不知该以什么表情, 什么态度去面对云谣,他也不知云谣会以什么态度,什么眼神来看待他,所以他紧张地用指腹摩擦着挂在腰间那个荷包上绣着的两朵海棠花, 陆清还劝慰他:“陛下莫忧。”

    陆清不知那日在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也始终不清楚云谣跳下山崖的真正原因, 他只知道自云谣死后,唐诀在感情上便一蹶不振了,他不愿亲近其他人,更不愿再爱上其他人。

    陆清不明白,曾经不论死了几次都会回来的云谣,偏偏在那一刻开始失踪了一年多,他的千只眼飞过京都每一寸,乃至飞过京都的千里之外,晏国的每一寸,都没能找到这个人的踪迹。

    尚公公说,后宫女子没有一人能入唐诀的眼,能入唐诀的心,陆清其实也知道,世间奇毒,往往都只有一味解药能解,唐诀服下的这枚毒,除了云谣,或许其他谁都不成。

    所以此时,他们才会在去驿馆的路上,只是他的这句‘陛下莫忧’却没起到任何作用。

    唐诀生平第一次想要逃离,便是站在驿馆门前的那一刻,他还记得道山悬崖边的那一眼,将他折磨得几乎支离破碎,若再对上那样的眼神,唐诀胆小,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承受得住。

    陆清没有催促,任由唐诀在驿馆门前犹豫不决,他只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为其撑着伞,唐诀一直站到了天黑,驿馆门前的灯笼挂了上去,浅红色的光照在雪地里,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口吐白雾,然后垂头入了驿馆内。

    陆清表明身份,姬国来的人也不敢不放行,于是唐诀迎着白雪,一路不快不慢,入了和亲公主所住的院中。

    出乎陆清意料之外的是,唐诀没有去敲门,他只走到了一扇半开的窗户外头,窗户透出屋内的光,就在他跟前几寸,唐诀停在了那处光芒照不到的黑暗里,没敢凑前,那一双眼从窗户缝隙里看进去,正好看见坐在屋内桌边的人,然后定在原地,迟迟未动。

    他的身上与发上落了许多白雪,陆清怕自己过去便暴露了唐诀的处境,于是只能撑着伞站在一边。

    那一眼的时间很长,几乎叫他回忆起他与云谣的所有过往,初听消息时双手未洗便匆忙赶来,可现下只一扇窗,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退缩了。

    云谣穿着一身红嫁衣,唐诀很久之前就曾觉得红色很配她,只是云谣自己并不喜欢红色的衣服,她更喜欢素雅的服装,也不爱浓妆艳抹。如今换了个身份,除了那双眉眼,什么都不是唐诀记忆中的样子,偏偏就这一双眉眼,在他的心里不知转了多少次,深深烙印。

    他舍不得,舍不得破坏此刻的安宁,或许当他与云谣碰面之后,她便不会再露出这般安然的表情了。

    唐诀也不知自己究竟看了多久,夜间的寒风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落在发上的雪融化成了水珠,滴落在肩头,而双肩上已经落了一层白了。

    他享受这片刻的怯懦,只是没料到换来的却是云谣拿出剪刀对着自己的心口,那一瞬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唐诀心口刺痛,想也没想便冲入了房内,将云谣手中的剪刀夺下。

    他想过云谣也许此生都不愿意再见他了,所以他不敢与她见面,他只能站在屋外,淋了满身的白雪,冻得浑身发抖也不敢打扰她。可偏偏,偏偏她还是想逃,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将锋利的剪刀对准心脏,甚至不让他有再见一面的机会,入了京都,在这驿馆当中,再一次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为何这么残忍?

    她怎么下得去手?!

    难道于云谣而言,见他,比死还难受?

    唐诀骤然呼吸困难,被抢下的剪刀将他的手心割破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心头开着的口子,比手上的要疼许多,他看向云谣的脸,哑着声音问道:“你就这般……不愿再见朕了?”

    宁可死,也不愿见。

    云谣莫名被他这句话刺中了心脏,心头猛地跳了跳,她还有些发愣,不知唐诀为何会在此,不知他怎么闯了进来,还夺走了她的剪刀,甚至……露出了如此痛苦受伤的表情。

    屋外的人都闯了进来,将云谣的情绪打断,陆清对着姬国守卫道:“不可造次!这是我晏国陛下,还不都退下?!”

    姬国守卫面面相觑,心中疑虑,晏国的陛下这么沉不住气?公主两个时辰前才到京都,他便连夜过来看了?

    陆清回头看了一眼唐诀,皱眉将他手中的剪刀拿下道:“陛下,您受伤了。”

    唐诀低头讷讷地看了一眼沾满鲜血的手心,肩膀耷下,摇头道:“不碍事。”

    疼都察觉不到,又怎么会碍事。

    云谣与唐诀对上了视线,许久没有挪开,在陆清突然插话进来时才反应过来,这便收回了目光侧过脸,将有痣的那半张脸隐去,她垂着眼眸,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逐渐收紧。

    再见面,却不知会是这样的情况,他如何知道此番来京都的是她?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知是她,不过是因为此番来和亲的是姬国公主,他来,是看公主的,只是无意间发现,公主原是她罢了。

    唐诀看见云谣皱眉,心口不可遏制地凉了一瞬,他只将手攥紧,血没那么快流出来,又挥袖道:“你出去等着。”

    陆清担忧地看向唐诀一眼,又将视线落在云谣身上,最终还是出了屋子,正准备将门关上时,云谣突然开口道:“我不愿与你单独坐在一间。”

    “开着门,你会冷的。”唐诀动了动嘴唇,说出这话后,云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开口讽刺,却满是讽刺,唐诀轻轻叹了口气,缓慢道:“那你便站在门前吧。”

    陆清颔首道是。

    云谣抬眸朝陆清看了一眼,她都到了京都,也出现在他的眼前,陆清是他的人,所有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扇门关上与不关上,又有何区别呢。

    长久的沉默,屋内谁也没率先开口,云谣捏着自己的袖摆,几乎要被这种压抑的气氛给逼疯了,她想要冲出这里,可她也知道自己根本冲不出去。

    总得有人说些话,总得有人把这种怪异微妙的场面打破,于是云谣咬着下唇开口:“我不是姬国公主,叫你失望了。”

    却没想到,与此同时唐诀说的却是:“延宸殿前的红梅开花了。”

    云谣愣了愣,唐诀看向她的侧脸,一眼都舍不得眨,一直描摹着的是那双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的眼。

    陆清与尚艺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总状似无意地提醒他要放下,他是帝王,一生都不能受自己左右,他的命,他的情,都是晏国的,太过儿女情长,便不是个称职的帝王。他面上点头,实则心里知道,他从未想过要放下,记在脑中的,刻在心中的,一寸一丝他都不愿放下。

    人总会犯错的……总是失去后,才知道要珍惜的。

    唐诀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眼里却涌上了酸涩,他道:“淳玉宫的海棠花,朕瞧见了,你屋前的那株开得最美,一到花季,粉瓣便落了满院,琉璃瓦上也有许多,粉红一片,漂亮极了。”

    云谣微微抬眉,不去应答。

    唐诀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还有一些颤抖。

    “凉亭后的鱼池里有多了几条鱼,朕每日都有去喂食,它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是……”唐诀顿了顿,呼吸一滞:“只是云云没了,都怪朕,是朕没有保护好它。”

    “还有你曾说过喜欢听朕念故事书给你听,书房里的那些,许多朕都已经背下来了,当不会说得毫无感情,叫你见笑。”唐诀说到这儿,他怔了怔:“不过朕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说给你听了。”

    云谣深吸一口气,心里封上的那一层蜡就像是遇见了热火,一边融化,一边将她封尘的回忆全都露了出来,血流干了,可痂还未落,稍微一碰,新的伤口便会出来了。

    为了制止这伤口裂开,她将唐诀接下来要说的话打断:“我不想听。”

    唐诀看她的视线微晃,云谣又说:“你不会是忘了你曾利用过我这件事吧?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呢?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想要到晏国来?我并不想来,若非姬国战败,皇帝无能,又怎会有和亲这一说。”

    唐诀虽知道,但被云谣当面戳穿,还是觉得浑身发寒,痛到几乎叫人发抖。

    “朕没想过要求得你的原谅,朕也不知来晏和亲的是你。”唐诀说罢,云谣朝他瞥了一眼立刻道:“既然如此,那不知陛下能不能放过我,准我离开呢?”

    唐诀开口:“你想离开?”

    “是。”云谣道。

    唐诀又问:“你想去哪儿?”

    “只要是能看不见你的地方,都可以。”云谣又说。

    陆清听见这话都觉得有些寒心,再朝唐诀看过,果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踏入驿馆的唐诀顿时被刺伤了,他眼眶微红,几次呼吸都未能找回自己的声音,陆清忍不住开口道:“云妃娘娘,陛下这一年多以来从未有一刻……”

    “我叫云谣,不是云妃。”云谣理了理衣袖道:“当然,你是晏国的皇帝,你若想将人强留在你身边,别人自然不能反抗,不过你也知晓我这个人的决心,我能死一次,便能死二次,更何况我早已死过那么多次,也不在乎多一回。”

    唐诀听她提起死字,唇色褪去,忽而想起来道山上的秋风,山崖边枯草的味道,还有那绚烂的夕阳红霞,以及云谣说过的那句,以后切莫再叫他人伤心了。

    他人伤不伤心,唐诀无所谓,可眼前人的心,他却是不能再伤一分一毫的。

    191 去留

    唐诀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云谣相见的,照顾打理淳玉宫, 也非是惺惺作态, 他并非是做给别人看的,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真心有个落脚的地方, 为自己曾利用过的感情恕罪。

    唐诀是皇帝, 如云谣所言, 他有能力将人强行留在身边, 他甚至可以锁住她的双手双脚, 困住她的口舌, 叫她此生不能离开。

    可一切的残忍与束缚,都不能叫她开心。

    爱一人,并非要得到, 爱一人,只要她开心快乐, 只要她随性自由,只要她此生无憾,他如何, 都无所谓。

    自然, 若能得到,当是一生大幸。

    云谣想走,唐诀想留,可他知道自己留不住的, 在道山留不住, 此时到了京都, 他依旧留不住。

    所以他收敛了自己所有几乎要倾露的情绪,压低声音问云谣:“那么,若朕放了你,你有可去之处吗?”

    云谣一愣,她转身看向唐诀,眼中带着几分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惊喜:“你真能让我走?”

    唐诀的右手还在滴血,脸上却挂着笑:“你想走,便能走。”

    “我想走!”云谣说罢,唐诀又道:“不过你必须告诉朕,离开了京都,你能去哪儿,谁能照顾你,没了朕,是否安全。”

    云谣微微皱眉,她看向唐诀的脸,真的看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既然唐诀答应让她离开,她当高兴才是,能够远离唐诀,至少还能有许多时间让她疗伤,不必她死,也不必他人因她而死,再也不用回到镇远将军府,也不用受人桎梏。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回答唐诀话的理由,她道:“我……我在姬国,有一门亲,他……他对我一直不错,我作为和亲公主嫁到晏国,他也不愿,若你能放我离开,我自能找他去。”

    唐诀立刻皱眉,他看着云谣的眼,想要在她的脸上找到撒谎的痕迹,可找了许久也没察觉她的不安,不似她以往在他跟前说谎话时眼珠总会忍不住左右看,或许,这根本就不是谎话。

    此时唐诀忽而觉得,那把悬在他心上摇摇欲坠的刀,最终还是落下来了。

    他立刻捂着自己的口鼻转过头去咳嗽,一直站在风雪里吹了许久,身上的雪也早就已经融化,冰凉的雪水浸湿衣服贴在了身上,唐诀一刻也不能多留,他起身有些慌乱,甚至有些想要逃离,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抓着云谣的双肩质问她。

    为什么?

    这一年他过得痛苦,她却能另寻一门亲。

    为什么?

    这一年他深陷在过往情感中无法自拔,可她却能轻易脱离。

    说到底,质问的答案不过是,她放下了,可他放不下而已。

    唐诀咳嗽得几乎弯下腰,在陆清几步上前准备扶他的时候,他又直起了身体,他背对着云谣,一只手抓着陆清的袖子,仿若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唐诀道:“你是来晏国和亲的,朕现在无法让你离开,后日,你随姬国使臣一同入宫,待到姬国使臣回国之后,朕便让人送你离开。”

    说完这句,唐诀转身便朝外走,云谣看着他跨步出门的背,就好像那把剪刀刺中了心口一般,违心的谎言说出口,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可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与快意。

    陆清撑开了伞,唐诀却快他几步匆忙地朝外走,云谣看见地上一排血迹,然后起身走到了桌子对面,唐诀方才所坐的地方红了一滩,血液在冷天里很快凝固,空气中随他而来的水沉香的味道也要渐渐散了。

    云谣双手颤抖,她当下转身,几乎是不可控地走到门外对着那已到小院口的背影喊了声:“唐诀!”

    唐诀听见这声瞬时回头,一头黑发随风飘起,袖摆染红,可回眸时眼中带着受伤的期许,他就站在风雪里,侧过身,那双眼通红地看向云谣,似乎在等她喊出的这一声接下来的话。

    云谣看着他,扶着门框的手收紧,在陆清为唐诀撑伞时她渐渐清醒过来,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转而变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一定会送我离开,对吧?”

    几片白雪模糊了她的视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唐诀听见这话时眼中最后一丝亮都灭了,他的期许变成失望,终究转身,只留下一句:“朕不会骗你。”

    不会了,再也不会骗了。

    唐诀跨出院子的刹那,在云谣看不见的那个转弯处,他脚下踉跄没站稳,陆清一把将他扶住:“陛下!”

    唐诀抓着陆清的胳膊,几乎浑身颤抖,他的身体没有一寸不是凉的,哪怕是心,都不再热了一般,唐诀红了的眼眶最终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中落下泪来:“若能留,多好、多好。”

    “陛下为何不开口留她?”陆清不明白。

    “你不会懂的。”唐诀苦笑:“回宫吧。”

    唐诀走后许久,云谣都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院前的拱门,嫁衣虽有许多层,却并不御寒,冷风不断吹过,云谣只觉得脸上冰凉,以为是雪落贴上了脸,结果伸手一摸,却不知何时落下泪来。

    以为已经放下了,不过是没见到罢了。

    见了面,才知道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印得有多深,她险些又要陷进去了。在他夺下剪刀时;在他面露痛苦时;在他讲述淳玉宫的海棠花时;在他说那些已经背下了的故事书时;在他忍痛流血许她能离开时……云谣险些再度踏入泥潭深坑。

    好在,她守住了自己,没有将那因为冲动冲出房门时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问出口。

    ‘唐诀!你利用我是真,爱可是真?’

    ‘若非真心爱我,又何必在我死后,假意付出呢?’

    这些话方才没问出,待到清醒过来,也不会再问了。

    不论是真是假,她都是要离开的。

    寒风瑟瑟,雪越来越大,两名宫女端着热菜有说有笑地过来,结果发现云瑶穿着嫁衣站在门前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瞧见她手上的绸带已经解了,两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绸带解了,看守不在了,她却没走,当是……真的不会走了吧。

    “公主,屋外冷,您……您还是回房吧。”月儿开口。

    云谣轻轻眨了眨眼,抬手将脸上的泪痕擦去,转身回到房间。

    月儿站在一旁伺候她,盅盖打开,放在她面前的是一碗冒着热气儿,飘在糖水里的糯米丸子,云谣一怔,拿起勺子舀了一个含在嘴里,咬开后微微皱眉。

    可惜不是芝麻馅儿的,远没有尚食局做的好吃。

    这一夜,云谣迟迟未能睡着,两名宫女就在她屋中软塌上靠着休息,屋内的碳炉只剩下一点儿火,屋外的大雪还在飘落,云谣起身,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姬国的守卫又回到了院内,几人站成一排,大雪白了屋檐,也白了院中的枯树,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来唐诀对她说的那句,延宸殿前的红梅开花了,当初她还是延宸殿的御侍时,种红梅的那个晚上,红花落下,满院清香,她不知忧愁,也不曾感伤。

    终是,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秦贺还特地来了云谣屋内,听说昨晚晏国的陛下特地过来看了云谣,还被云谣弄伤了,不过好在对方没有追究,秦贺一边觉得晏国的小皇帝真是沉不住气,果然年轻气盛,像是没见过美人一般,和亲公主才刚到就来夜会,一边又觉得云谣不识抬举。

    到了京都,秦贺不敢对云谣动手,只与她说:“颜如妹子,你既然到了晏国,便还是好好地当你的妃子吧,凭你这个相貌,晏国皇帝定不会与你为难,好日子还在后头,何必想不开呢。”

    云谣坐在屋内隔着道屏风喝清粥,没有理会他,秦贺觉得没趣便转身走了。

    第三日,云谣随秦贺一同入了皇宫。

    按理来说此次入宫应当算她嫁入晏国,不过晏国皇帝却没有出面来接,只是让延宸殿的首领太监尚公公来迎的,晏国皇帝倒是弄得很简单,姬国和亲公主来晏,他不出面便算了,也没有说摆桌宴什么的,秦贺只将人送入了宫中便被同行的礼部侍郎给拉走出宫继续他们的逍遥场了。

    云谣坐在和亲公主的马车内,却没想到一路被拉入了后宫,直接到了淳玉宫的门前。

    晏国以往也有过与他国和亲的经历,却没有任何一个和亲公主入宫有她这般随意,索性云谣也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地方久留,场面上办得足不足她根本就不在乎,而姬国又在此关键时刻,更不会与晏国拘泥这些小节。

    于是到了淳玉宫前,马车停下,两名宫女先跳下马车,云谣才被人从车上扶了下来。

    下了马车,云谣的头上还盖着红头巾,看不清脚下的路,不过她听见了尚公公的声音,很久违,尚公公一路领着两名跟随她过来的宫女将她往里头带。

    一步跨入,云谣立刻猜出她现在是在淳玉宫,以前她就是住在淳玉宫的,而淳玉宫又是唐诀为她精心收拾改造,这里的一花一木她都清楚,几个回廊,几道院门,她都印象深刻。

    一路入了三院寝殿,云谣进了屋子,尚公公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与她打了个招呼便回延宸殿去了。

    云谣心中还有些奇怪,陆清向来是个较为冷淡的人,昨日见了她不多话正常,但尚公公以往与她见面总会忍不住互相挤兑几句,唐诀让他将自己安排入淳玉宫,他当知晓自己的身份才是,怎么会摆出一副陌生人的架势?甚至不愿与她多接触?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云谣的心中一闪而过,总归过不了几日还是得分开的,唐诀利用她,尚艺又何尝不知情呢?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己不过是个过客。

    云谣掀开头纱,两名宫女跑出去在淳玉宫里转悠熟悉环境,另外两名宫女将屋内浴桶里的热水备好便站在门前喊:“公主,热水已好,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云谣道:“不必,你们下去吧。”

    “是。”

    两名宫女离开,云谣朝她们的背影看了一眼,随后怔了怔,这两人很眼熟,仔细想想,好像还能记起她们的名字,都是以前淳玉宫的人。

    云谣脱下一身嫁衣,入了浴桶洗漱好了之后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她推开淳玉宫的门,门前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与以前好似没什么区别,不过树后的小木棉倒是长高了许多。

    院中白雪扫开露出好几条路,两名姬国来的宫女抱团在院中奔跑,看了许多地方,笑呵呵地说着她们喜欢这处,眼前几人走动,有的提着热水,有的正在扫雪,还有的蹲在树下不知做什么,一切如往常般和谐。

    今日大雪停了,云谣慢慢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化雪,一滴滴落水的琉璃瓦飞檐微微出神。

    只可惜,秋夕不在了,也不知迢迢去了哪里。

    192 雪人

    云谣入宫,唐诀并未给她封个位分, 入宫后那一整天, 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唐诀的人。

    淳玉宫里的下人们除了用饭用水等必要的情况会与她说话, 其他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躲着她的, 只有跟她一起过来的两名姬国宫女, 一个月儿, 一个小夏, 两人会与她偶尔说说话。

    第二日, 云谣依旧在淳玉宫里待着, 不过她并未闲着,将月儿与小夏两人放了出去打听了一些消息,延宸殿那边的动静如何, 唐诀对她可有其他安排?秦贺如今是否还在京都,他预计何时返程?

    月儿与小夏没打听道延宸殿的消息, 不过却听说了,秦贺今日还要在京都逗留,明日一早便出发离开, 也不会以长兄的身份入宫与她告别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打听了一个消息。

    如今后宫里的女人很少,皇后虽然许久都未管事,但一直在清颐宫中, 其他妃嫔们也每日过去请安, 云谣刚来, 也得懂晏国的规矩,否则日后恐怕很难与这群人相处,故而月儿说,叫她明日也去清颐宫中向皇后请安,早些‘入乡随俗’。

    云谣根本没听进去月儿与小夏的提醒,只知道明日秦贺一走,她差不多也可以离开这里了。

    唐诀虽未出现过,但淳玉宫里的每一处都有他们之间的回忆,时间久了总会叫人卸下心防,云谣很难才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不会入宫之后在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慢慢忘却过去的伤害。

    第三日,秦贺离京,带着姬国送亲的仪仗队一同离开,秦贺这次走得还有些急,姬国正逢战事,皇帝又病倒了,秦贺在朝中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却也是秦家长子,他父亲与西方小国正在打仗,胜负还未确定,他必须得回去顾着秦家。

    秦贺走了的当日,云谣才知道为什么唐诀一连三日都未曾与她见面,除了叫人安排入淳玉宫她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和喜欢看的书之外,便不再有任何消息传来,甚至连尚公公都再也没跨入过淳玉宫的大门。

    唐诀染了风寒,就在那日驿馆与她见面回来之后便病了,孟太医去过好几次,几日的药喝下来才渐渐好了。

    等到了第四日延宸殿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云谣略微有些忍不住了,秦贺走了一天,京都已经没有姬国的人,唐诀这个时候都没打算送她离开,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他其实根本就没打算送她走,一切都是将她骗入宫的借口。

    但又何必如此呢?她受过骗,不会再上当了,唐诀让她在淳玉宫住下,也没有派人监视,她逃不掉,却还是随时可以自杀的。

    云谣想不通,也不想这么等下去,入宫后头一次,云谣跨出了淳玉宫,打算去延宸殿问问唐诀,何时才能让自己离开,只是没想到她却在淳玉宫前与陈曦碰了个面,也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迢迢。

    一年多不见,迢迢长大了许多,先前还没长个子呢,现下已经亭亭玉立了,她这个年龄的孩子长起身体来就是快,看来陈曦没有亏待过她。

    云谣对陈曦一颔首,也没打算与她多说话,却没想到陈曦愣了愣,瞧着她的一张脸出神了。

    陈曦曾扮过云谣,后宫里的女人都知道,她将云妃的宫女要到了自己身边,经常在唐诀没时间的时候替唐诀打理淳玉宫里的花草,她甚至改了自己平日里的习惯,学着云妃穿着素丽的衣服,着淡妆,与唐诀说话时,音调也与以往不同了。

    她的改变,的确让唐诀对她不若宫里的其他女子,只是一切都在八月初六唐诀生辰那日改变,那日晚上,唐诀唤了她却没要她,陈曦在那间等候侍寝的屋子里待了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又叫人给送了回去,虽然宫里的妃嫔嘴里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成了后宫众人口中的笑柄。

    从那之后,唐诀也未曾待她与别人不同,不愿她再来淳玉宫,甚至不太愿意见到她了。

    但为了讨唐诀欢心,她将自己假扮成云妃的样子这样习惯,却一直留了下来,直至今日,她也不喜欢浓妆艳抹,总穿绣着淡雅花纹的衣服,甚至脚下的那双鞋都是软帮的,她将自己活成了云妃,却也永远成不了云妃。

    姬国给唐诀送了个和亲公主,宫里的妃嫔并不觉得这位和亲公主能打破如今晏国后宫里的僵局,却没想到那公主入宫之后却成了淳玉宫的主子,唐诀的这一举动,给后宫里所有女子一记警钟。

    公主入宫当日,陈曦紧张,第二日她还希望能在清颐宫瞧见那和亲公主长什么模样,却没想到对方拿着架子,唐诀也没给她任何位分,她就住在淳玉宫里,一连几日,未曾出面,陈曦心中没底,也害怕,于是今日,主动登门拜访,打算与对方做个朋友,探探虚实。

    只是没想到,淳玉宫的门前与对方相见,一见面,陈曦就看着那双眼。

    那是她如何扮都扮不像的眼,而这位和亲公主的眼下,也有一粒红痣,她素面朝天依旧好看,那颗痣也不是画上去的。

    陈曦看向对方的着装,一席淡色长裙,衣领处绣了使君子,一条粉腰带,腰上没有坠任何饰品,一头长发披肩,只有一根淡粉色的宝石簪子将半脑的头发挽了起来,除了面容,着装,甚至连气质都与已故的云妃那般相似。

    陈曦当时便吓到了,于是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云谣见陈曦眼中有惊讶,大约是觉得她与过去的吴绫长得像,既然陈曦都让路了,她便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转身便朝延宸殿的方向走过去。

    陈曦愣愣地盯着云谣的背影,心中慌乱,惧怕,她甚至瞧见了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只要有这个女人在,她永远也无法走进唐诀的心里。

    她装作云妃,这个人却是真正的像云妃,哪怕是感情上的替身,她也不够格,难怪,难怪这位公主一入宫,就能住进淳玉宫里。

    云谣到了延宸殿前没有见到唐诀,只见到了尚公公。

    准确来说,她没有入延宸殿内,只是靠近延宸殿时尚公公瞧见了她,给了禁卫军手势让他们别拦着,云谣便入了延宸殿前的平台。左边是她曾住过的屋子,屋子门前还有几株正在盛开的红梅,与云谣记忆中的不同,今年的红梅比以前要壮了许多,枝丫上的花儿也很茂密。

    红梅树下是一片白雪,屋子前头还堆了两个雪人,一高一矮,边上还有一团乱糟糟的,看不懂是什么东西,云谣瞧着红梅与雪人微微愣住,就在这片刻愣神的功夫里,尚公公朝她靠近了。

    尚公公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她,干脆便没打招呼,只顺着云谣的视线朝那两个雪人看过去道:“这是今年下初雪时,陛下亲手堆的,本来旁边还有云云,不过后来雪下了许多天,将其盖住了,这两日又开始化雪,云云瞧不出来,两个雪人也不成样了。”

    云谣想象不出唐诀蹲在地上堆雪人的样子,微微皱眉,心也不许脑子去想象,不然总觉得鼻头发酸,好像他这一年过的不好。

    她转身看向尚公公,直截了当地问:“唐诀说在秦贺离开之后我也可以走,什么时候能让我出宫?”

    尚公公显然没想到她与自己阔别一年多,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说的是这个,微微诧异之后,那张脸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开口不似方才那般柔和,只道:“正在筹备中,不出三日你便可以离开京都了。”

    云谣顿了顿,没忍住朝延宸殿的方向看过去,延宸殿的窗户与门都是关上的,看上去尚公公似乎也没打算透露关于唐诀生病的状况,于是云谣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便回去了。”

    尚公公见她这般说,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转身先走了。

    云谣一怔,看向尚公公背对着她离开的身影,心里有些酸,也有些惊诧,更有些无奈的好笑。

    分明是这群人利用她在先,分明是她受的委屈更多,此番见到她,陆清、尚艺没有一个露出曾对不起过她的些微歉疚,反而是一副她亏欠了对方的样子,当真自私。

    云谣回到淳玉宫后便躺在屋里休息了,化雪天比下雪天更冷,屋内有碳炉,而她想问的也得到了答案,便不愿再出门。

    或许是下午休息过的原因,云谣晚间却有些睡不着了,天黑了之后淳玉宫内静悄悄的,事实上,白日里除了姬国来的那两个宫女之外,其余人也从来不会开口多说一句话。陈曦看见她的脸会震惊,这些曾经伺候过她几个月的淳玉宫里的人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甚至在私下都不曾传过与她相貌相关的话。

    云谣的心口有些空,在姬国的将军府里她习惯了安静,到了京都的淳玉宫却好似忍受不了丝毫寂寞了。

    云谣起身披上了厚厚的披风,一路走到了梳妆台边的窗口,蜷缩在碳炉边上,抱着膝盖坐在了圆凳子上,推开了窗户,看向屋外光秃秃的海棠树。

    唐诀说,淳玉宫的海棠花开时粉红一片,非常好看,可惜她从来没机会看过,便像是她从来都不是淳玉宫的主人一般。

    离开了京都,她要去哪儿?对唐诀撒了谎,自然是会被送到姬国去了,毕竟她在姬国还有‘一门亲’,那个连名字都没有人的尚且在等着她呢。

    她当日撒下这个谎言时,唐诀的表情堪称难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痛苦极了,那时候云谣在气头上,再次重逢心里的疼痛让她气自己居然还未能将这段感情彻底放下,故而她对唐诀一直冷言冷语,现在想来,他倒是有些可怜了。

    索性,一切都将过去。

    才化了两日的雪,屋檐下堆积着的雪堆还未完全融化,就在云谣推开窗户的不久之后天空又开始落起了雪来,云谣将手伸到窗外,看着一片雪白飘摇了会儿,最终落在了她的手心,融化成一粒细小的水珠。

    越过三院,拱门的两边还有花窗,春夏时分有玉兰花遮挡,这个时节玉兰花也没开了,枯萎的枝丫挡不住三院里的风景,也挡不住云谣寝殿的窗户。

    唐诀看了许久,寒风萧瑟,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忍不住发抖,尚公公提醒了一句:“陛下,落雪了,您风寒刚好,还是回延宸殿歇下吧。”

    唐诀垂眸,嗯了一声,于是转身朝淳玉宫外走,尚公公跟着他,才刚出淳玉宫,唐诀又道:“什么花儿……与海棠花很相似?”

    “陛下问的是哪种海棠?”

    唐诀怔了怔道:“她屋前的那株,垂丝海棠。”

    尚公公还未回答,唐诀便道:“在京都找一片宫粉梅园,朕想摘花。”

    “是。”

    193 粉梅

    云谣没想到陈曦还会再次到淳玉宫来找自己。

    陈曦到时,她正在屋中看书, 陈曦后头跟着迢迢, 进门前迢迢便朝她看了过来, 一双眼中带着惊奇, 等到她与陈曦一同入屋了, 才乖巧地站在陈曦身后, 眼神依旧没忍住落在云谣的身上好几次。

    云谣将手中的书放下, 小夏给陈曦上了一杯热茶, 月儿往碳炉里头加了一些碳后站在了云谣的身侧不说话。

    陈曦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 一双眼往云谣身上打量了许久后才忍不住开口道:“不知公主如何称呼?”

    云谣一怔,开口:“秦颜如。”

    唐诀没给云谣位分,所以陈曦也不知云谣的位分究竟是比自己低还是高, 不过看对方这个长相,与一来宫里便能入住淳玉宫来看, 以后恐怕至少是个妃位,陈曦咬着下唇道:“冒昧地问一句,公主今年多大?”

    云谣顿了顿, 道:“十六。”

    “那我比公主大一些, 若公主不嫌弃,我便叫你颜如妹妹吧。”陈曦说话很温和,说完这话时嘴角挂着浅笑,眉眼弯弯, 云谣看着觉得有些奇怪, 她以往不是这般爱笑的人, 相比之下倒是她以前经常跟着的齐灵俏是个喜欢笑的。

    云谣点头表示没所谓如何称呼,只问对方:“不知陈昭媛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陛下近日国务繁忙,又生了病,故而没能确定给颜如妹妹的位分,我身为陛下的嫔妃,自然是要代替陛下来与颜如妹妹亲近亲近的,而且如今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在清颐宫中养病,也只有我与淑妃姐姐二人操持后宫之事,我怕颜如妹妹刚来晏国有什么不懂的,便想提前来告知。”陈曦说罢,云谣微微皱眉。

    她不觉得陈曦是来示好的,而且她也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了一年,后宫里的事儿都到了淑妃与陈曦的手上了。

    皇后恐怕是因为给唐诀下毒一事而受了冷落吧……

    陈曦见云谣没说话,又开口:“颜如妹妹可喜欢淳玉宫?”

    “尚可。”云谣道。

    陈曦又说:“其实后宫里宽敞的宫苑有许多,淳玉宫实在算不上大,而且淳玉宫里种植的花草大多都是春夏秋时节开的,到了冬季便是一片萧条,我还怕颜如妹妹觉得受了陛下冷落呢,其实并非如此,宫中女子即便是想入淳玉宫,也没这个福气。”

    云谣听出来陈曦话中有话了,皇宫当真是容易改变一个人,当初的陈曦绝非是现在的陈曦,云谣印象中的陈曦只会跟在齐灵俏的身后默不作声,安安静静,现下看来,倒是圆滑了不少,也会装腔作势了。

    “怎么说?”云谣不想与她说下去,却也不能将人赶走,只能敷衍着问。

    陈曦道:“颜如妹妹可知道这淳玉宫上一个主人是谁?”

    云谣一愣,陈曦笑道:“你刚入宫,恐怕是没听过她的名号了,即便是宫里的老人也不敢随意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人,她是朝中吏部尚书的女儿,云妃。”

    云谣轻轻地看向陈曦,等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陈曦端起茶杯道:“云妃是陛下最喜爱的妃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在陛下心里的万分之一,只可惜,去年秋天死在救陛下的途中了,从那之后,淳玉宫便空了下来,陛下还每日都来淳玉宫打理这里的花草呢。”

    “人都没了,打理花草又是为什么?”云谣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因为喜欢,所以爱屋及乌啊,这一年多来不论风雨暴雪,陛下从未疏忽过,这院子里的每一株花下都插了木牌,上面的字都是陛下亲手写的,云妃走了一年多却从未离开过他的心里,陛下当真痴情得很。”陈曦说着,拿眼睛看了云谣一眼。

    云谣垂眸,脸色有些难看,她记得,在驿馆与唐诀重逢的那日,他说过他有每日喂淳玉宫鱼池里的鱼儿鱼食,也看过淳玉宫里的海棠花开的样子,云谣以为他或许是叫人打理,却没想到是他亲自动手。

    这人向来爱干净,下雨天脏了鞋边儿也要立刻换下的,从未干过这些活,恐怕刚开始做的时候总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了。

    陈曦见云谣神情暗淡了些,心口跳了跳,她望着云谣脸上的红痣道:“其实我也明白陛下将你放入淳玉宫的原因。”

    云谣抬眸朝陈曦看去,陈曦道:“你与已故的云妃长得很像。”

    云谣一怔,陈曦又说:“陛下许是在你的身上瞧见了她的影子,才会待你如此吧,颜如妹妹,你别觉得陛下拿你当替身心里难过,这也是一种恩宠啊。”

    云谣抬眉,原来她铺了那么长时间的话,都是为了这一句,想要告诉她她不过是过去吴绫的影子,以此来刺激她,等她与唐诀闹了,便没人能与陈曦挣这后宫里的位子了。

    虽说是淑妃与陈曦共同打理后宫,可淑妃家中无人,陈曦却有礼部护着,淑妃只占了个妃子的名头,陈曦这个昭媛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

    云谣不是没看过这种勾心斗角,相同的话,皇后也曾对她说过一次,只是后宫里只有皇后知晓在吴绫之前,唐诀的心里还有个云御侍,其余人只知吴绫而已。

    云谣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了,这些争风吃醋她没心思去周旋,所以她静了下来,只定定地看向陈曦,然后勉强勾起一抹笑容道:“我知晓,我会好好珍惜住在淳玉宫中的日子的。”

    陈曦明显愣了愣,反而问:“你不在意?”

    “为何在意?”云谣轻轻眨了眨眼:“你不是说这是恩宠吗?”

    陈曦抿嘴,脸色难看了起来,她本意是想刺激这个新来的公主,却没想到对方的一句话反而将她伤得不轻,是啊……她做梦都想住进淳玉宫,住进唐诀的心里,哪怕那只是个假象,她也甘愿自己曾拥有过片刻美好,她这个连替身都当不了的人,又有什么好嘲讽当替身的那个。

    陈曦点了点头,起身便要离开了,出门前迢迢三步两回头朝云谣看过来,云谣将方才没看完的书拿起来继续看,陈曦走到门口顿了顿,又说了句:“公主切记,这宫里的一花一木,一碗一瓶都是当年云妃留下来的,切勿弄坏了,先前宫门前的一株木槿花在大雨中烂了根,陛下难过了很长时间,请公主为了陛下,便当自己是云妃吧。”

    说完这话,陈曦是真的走了,大步流星,没有回头。

    云谣握着手中的书略微紧了紧,过了许久一行字也看不进去,她抬眸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布置,当真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云谣深吸一口气,不满陈曦说话的口气,也不满陈曦话中的内容。

    于是一气之下没忍住,挥袖将桌上的一口花瓶直接扔在了地上,花瓶碎裂成一片片,里头插着的两根梅花花瓣散落一地,浅淡的香味儿飘了过来,站在一旁的月儿吓了一跳,安慰她道:“公主,您别将那人的话放在心上,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云谣怔怔地看向破碎的花瓶,这花瓶自被放在桌案上的那一天,秋夕每日都会擦拭,因为其价格不菲,花纹漂亮,所以云谣也很喜欢,现在看着,她只觉得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有些烦躁与过往没有二般的陈设。

    人都死了,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在道山上下定决心离开时,毫不犹豫自杀时,他当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又为什么要将淳玉宫保持原样,甚至亲自打理,做这些给谁看?!给谁看?!

    云谣气,更不愿相信,隐隐有个答案就在她的耳边,唐诀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心中有她,想要恕罪,想要守护,可云谣不愿去听,甚至觉得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有些恼人,陈曦今日过来特意提醒,她就更觉得可笑。

    他定是有意为之,定是故意将她在淳玉宫多留这几日,故意等着陈曦上门告诉她,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未有过一刻忘记过她,想要以此来打动她,她不会上当,不会上当……

    陈曦来了,也影响了云谣的心情,很长时间她都不能平静,只能一直看书,将自己脑海里的杂乱情绪全都扔到一旁,等不了几日了,等她离开了皇宫,远离了唐诀,此生都不会再见,便如在将军府里一般,她会将这些刺痛人心的感觉忘却,会活成另一个样子。

    当晚云谣早早就睡了,躺在床上时盯着床幔,听着屋外的风声,忽而想起来延宸殿前的红梅,与红梅下的雪人。

    此时躺下,她才清晰地记得她去延宸殿时的一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

    她到时,尚艺的眼里是有惊喜的,他远远就瞧见了她,然后给禁卫军打招呼叫禁卫军放她进来,走到她身后时,说起雪人的来历声音很轻柔,当时尚艺恐怕是以为她是特地去找唐诀的吧,所以当云谣问出自己何时能离开,他立刻便冷了下来。

    云谣闭上眼皱眉,翻身面朝床内,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细节,不要去想与唐诀有关的一切,辗转反侧,久久难眠,最终还是在一片焦虑中入梦了。

    梦中,她看见了那夜大雪,唐诀一席黑衣站在驿馆的院中,陆清的身影隐去,只有他一人,侧身转头面朝自己,一双眼中带着挽留与期许,然后期许化为失望,云谣顿时觉得心口被刺痛,再睁眼时,屋外传来了阵阵惊呼声。

    云谣起身,天已经大亮了,月儿与小夏都不在房中,她寝殿的门外不断有人说话,就连平日里不爱开口的那些宫人们也在窃窃私语,众人的低声加在一起便不小了。

    云谣披上了外衣走到了窗边,心中带着一丝疑惑推开了窗户,迎面而来的风带来了浅淡的梅花香味儿,一片粉红色的花瓣落入眼前,云谣怔了怔,眨眼后再看,彻底楞在窗前。

    昨夜还是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海棠树今早披上了一层花衣,十几个宫人们围在院中惊诧地抬头看向一夜之间开满粉花的海棠树,今日有雪也有风,粉红色的花瓣夹杂在鹅毛大雪之间,片片吹落,在地上铺了一层。

    云谣双眼没动,几乎呆了,海棠树的每一根枝丫上都挤满了红白相间的花朵,一棵超过寝殿高度的海棠树在冬日里红满枝头,云谣的心口顿时刺痛,鼻头酸了起来,眼眶泛红,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好漂亮的花儿,若这是真的海棠花,必能开上一季。

    只可惜,这个季节没有海棠花能开,唯有梅花才能在雪里傲然,一朵朵宫粉梅都被细线串在了一起,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多少工夫,然后悄无声息地在昨夜淳玉宫中所有人都入睡后,冒着寒风大雪绕上了海棠树的枝头。

    月儿站在树下对云谣招手道:“公主你快看呀!这树好美!”

    云谣轻轻吐出一口气,当真好美。

    “你说这是谁弄来的?”小夏问了月儿一声。

    月儿道:“自是晏国陛下弄来讨咱们公主欢心的啦!”

    云谣拢了拢外衣,是啊,除了唐诀,也无人能做出这等事了吧。

    194 告别

    一夜开了满树的花,也只能堪堪维持一天。

    云谣这一日哪儿也没去, 就坐在自己房间窗口看书赏花, 她眼见一棵树上的花朵朵落下, 毕竟不是生长在树上的, 花朵被人摘下, 即便保存完整也经不住风吹, 花茎腐烂便从细线上掉下来, 整朵整朵的落, 到了傍晚时分, 院中一地粉红,树上却没剩多少了。

    云谣看见它花开满枝的样子,不过一日的光景便几乎凋尽, 心口略微有些疼痛,手中的书换了一本, 屋外的花也快落光了。

    晚间天黑,月儿端来了一盅糯米丸子,云谣看了一眼便知是尚食局做出来的, 上头还撒着桂花, 飘着淡淡的清香,一口咬开里头全是甜芝麻糊。

    满鼻扑来的宫粉梅香气,一本已经被人翻过了几遍背下的故事书,还有吃了两口依旧冒着热气儿的糯米丸子, 云谣愣愣地看向周围一切, 心里酸得厉害。

    她端起盅, 舀了一勺热汤吞入口中,月儿站在旁边伺候,心中不解,于是问:“公主,您哭什么?”

    云谣怔了怔,抬手摸了眼角才发现自己差点儿落泪了,月儿道:“您一定是想家了吧?奴婢姐姐当初出嫁时也这般,嫁出去后总是哭,因为想娘亲,公主也想娘亲吗?”

    云谣嘴唇颤了颤,她没有母亲,哪怕是在以前生活的世界,她也没有父母,她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往,想起了一个人罢了。

    月儿知道云谣没有架子,胆子大了点儿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安慰道:“公主,晏国陛下对您还是很好的,淳玉宫中的吃食都是尚食局那边送过来的呢,而且好几次奴婢都在外头瞧见他了,他很年轻,长得也好看,公主不必担心日后难过,我瞧着他当不会让您吃苦才是。”

    “他来过?”云谣抬头望向月儿。

    月儿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摇头道:“没……没有,奴婢只是远远地看过一回。”

    “可你方才说好几次都瞧见他了。”云谣道。

    月儿手指卷着衣摆有些为难道:“其实陛下是来过的,总是站在院子外头花窗那边,奴婢也不晓得他为何不进来,也不与公主碰面,被奴婢碰见了,他也不让奴婢告诉公主。”

    云谣垂眸捧着手心的盅,手指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乱了,海棠树上的一朵宫粉梅落下,刚好飘到了屋中来,落在了云谣素白的裙子上,她盯着那朵宫粉梅看了半晌,屋外的小夏突然跑了进来道:“公主,方才有位公公让奴婢将这个交给您。”

    小夏将信纸交上,云谣打开看了一眼,熟悉工整的字写到:明日寅时,北门出宫。

    八个字,将云谣的心给看疼了。

    原来……他没有想要将自己强留在淳玉宫中的意思,以前骗了她那么多回,这回……果然不是骗她的。

    云谣将纸条揉成一团本想丢入炭火中烧了的,手悬在炭火上半晌又没忍住,还是将信纸折好放在了怀中。

    月儿与小夏出去忙活,今日的天也黑了,早早休息,明日不必惊动淳玉宫的任何人,只需收拾几套合身的衣物,直接朝北门过去便行了。

    云谣晚间不敢睡,怕自己睡过了时辰错过离开的机会,所以她也不敢躺在床上,在月儿与小夏睡着了之后她便穿好衣服起身了,屋外月色很亮,即便没开窗户也依旧能看清屋子里的陈设。

    云谣看着什么都没变的寝殿,心中说不出的酸涩,寅时一到,她便背上包裹准备离开了。

    离开屋子前还得经过月儿与小夏的身边,两个宫女心大,还有些傻,已经睡熟了,云谣开门时没有惊动她们,关上门后转身,她将背上的包裹收紧,低着头朝外走,出了三院的那道门时,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海棠树。

    树上只剩下一根枝丫上有花儿,就在她愣神的片刻,最后一朵也落地了。

    云谣出了淳玉宫便看见了一名禁卫军,熟悉的面孔,对方瞧见了她似乎也愣了愣,然后垂眸指了一个方向,走在前头领路。

    每日清晨才有宫人开始扫雪,这下了几个时辰的路上覆盖了半指厚的白雪,鞋子踩在上面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云谣跟在禁卫军的身后,寒风将她的脸刮得有些痛,这一路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居然空空的,没有离开的欣喜与释然。

    几乎算是浑噩地跟着禁卫军一路到了皇宫北门,一辆马车停在了月色下,尚公公就站在那儿,身后跟着另外几名禁卫军,远远地瞧见她来时还皱了眉头。

    云谣走到马车跟前,尚公公双手背在身后看了她一眼,心中犹豫,最终还是问出口:“你非走不可吗?”

    云谣将包裹放入马车,这才转身看向尚公公,问他:“你知道唐诀利用我的事吗?”

    尚公公一怔:“什么……利用?”

    “以我的死,促他的局,甚至用感情欺骗我,让我成为他手中的棋子,几次赴死,都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云谣说罢,尚公公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这些你是听谁说的?”

    “我碰见了周紫佩,她没死,她也告诉了我,周丞生一直都是唐诀的人。”云谣抿嘴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尚公公动了动嘴唇,深吸一口气道:“周丞生死了。”

    云谣一愣,心中惊讶,尚公公又道:“在你从道山离开后的不久,陛下便将他连根拔了,皇权之争很复杂,不如你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是非对错也没那么绝对,我、陆清、张楚、田绰,我们所有人都是皇权中的棋子,谁也躲不掉。”

    云谣抬眉:“你为他辩解得真差。”

    “不是辩解,只是想说给你听而已,知晓你回来时,我很高兴,以为陛下终于可以放下痛苦了,不过在见到你之后,我宁可你从未回来过。”尚公公松开紧皱的眉后叹了口气道:“依你所言,陛下的确伤了你,我与陆清也帮着瞒了一些事,所以云谣,陆尚艺在此向你致歉,不求你谅解。”

    云谣怔了怔,不知是不是冷的,鼻头微酸,紧接着尚公公便将手从背后伸了出来,他的手上有个小包裹,他道:“里头是陛下给你准备的银钱与通关文书,银钱不多,若不奢靡当够你过一生了,我有私心,只想你记着一句话,今日走后,若你不能保证此生都不会离开陛下,便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京都。”

    云谣看着尚公公手上的包裹迟迟未接过,她的声音有些哑,道:“我不用他的施舍。”

    “便当是低劣的补偿吧。”尚公公将包裹丢入了马车,然后背过身去:“上车吧,天亮之前,离开京都。”

    云谣看着尚公公的背影,寒风吹来,她朝左侧宫巷看了过去,白雪覆盖的路上只有几条脚印,天还黑着,深深的宫巷中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此番离开,恐怕当真今生都不会再见了,他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也不想再见最后一面了?甚至都没让尚公公替他带一句话。

    云谣站在雪地里吹了好一会儿的风,直到尚公公领着禁卫军离开,云谣依旧站在风里,她看着尚公公离开的背影,那几人的身影在寒风中逐渐模糊,然后彻底消失,周围归于安静她才确定,唐诀不会来了。

    不见,便不会思念。

    此次会面,只当是人生中的一场意外。

    云谣望着宫巷,还有交错的深深脚印,心口疼得厉害,双眼堆了雾气,片刻便落下眼泪,此刻她才悟过来,空荡荡的心里装的是什么,不是欣喜也不是释然,竟然是不能与唐诀好好道别的怅然。

    她心中还藏了一些话,一些没能好好说的话,她想告诉唐诀,她不恨他,他们之间虽有间隙,但她还是想感谢那一树的宫粉梅,至少让她看见淳玉宫最美的海棠花。

    云谣抬手捂着脸,双肩颤抖,在风中静静地站了半晌,再抬头时呵出一口白雾,她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转身入了马车,站在一旁穿着蓑衣的马夫坐上马车,手中扬鞭打在马臀上,马车哒哒驶出了皇宫东门,顺着道路,一直往城门而去。

    马车内垫了绒被,一夜未睡的云谣靠在马车里,掀开窗帘看着京都风貌,京都最静的一面就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马车不快不慢,也不颠簸,出京都城门的那一瞬,门前火把在她的眼前晃过,云谣将头探出了车窗,回头看了一眼京都的城墙,城墙离她越来越远,而她也知道,她这是真的离开了。

    离开了京都,离开了唐诀。

    天微微亮的时候,云谣躺在马车中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早间寅时的皇宫北门处,尚艺走后她等了许久,在她上马车前唐诀匆匆赶来,小皇帝如她记忆中的样子,脸上还有些许稚气,因为仓促额头上起了汗水,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问了句:“不走好不好?”

    “朕以后再也不骗你了,朕心里有你,朕愿待你好,所以……谣儿,不走好不好?”

    在唐诀问出这话时,云谣惊讶自己居然没有立刻拒绝,于是两人站在寒风中静了许久,许久都没有个准确的答案。

    云谣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马车跑了一天,她也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腹中有些饿,正好前方便到了个镇子,云谣没开口,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云谣下了马车,车夫将马车从客栈边的小巷绕至后门入了客栈的院子里。

    云谣入了客栈要了间房,又点了些吃的,在客栈一楼用完饭后一直没瞧见车夫去了何处,干脆就不管对方,回到楼上休息去。

    次日一早云谣醒来洗漱好收拾东西下楼后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了客栈门口,车夫就坐在马车外头,身上还是那件看上去不太保暖的蓑衣,云谣在客栈用了早饭后又向老板要了几块热腾腾的油炸饼,包裹在油纸里头。

    出了客栈,云谣伸手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略微侧头,帽檐遮挡了他的脸,云谣没瞧见,她道:“给你吃的。”

    车夫接过,微微颔首算是感谢,云谣入了马车,放下帘子后马车没动,恐怕是车夫在吃油炸饼,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离开了客栈门前,出了镇子,云谣靠坐在车边,她掀开帘子朝车夫的背影看了一眼问:“你可知此番我们要去何处?”

    车夫静了静,没回答。

    云谣微怔,心中奇怪,又问他:“你的主子是让你把我送到姬国吗?”

    车夫点头,云谣才哦了声,渐渐将车帘放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她深吸一口气,收起眼中的些许慌乱,往马车里靠了靠。

    195 鞭炮

    三日路程,云谣都没见过车夫的正脸, 时间久了, 她心里大约也能猜出来些端倪了, 只是她不去戳穿表象, 心里也安定不了。

    第五日, 除夕, 晏国天气转暖, 一路上来看到的都是白雪覆盖之地, 到了这一日, 终于过了落雪的地方,虽说没有落雪,可马车外头刮的还是寒风, 一阵阵冷风吹入马车内时云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更别说这几日一直坐在外头风吹雨淋的车夫了。

    这两日车夫似乎受了风寒, 云谣时常能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低低传来,心里慌张,心口发疼, 可依旧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这一切的沉默, 全都在除夕当夜的茅城打破。

    茅城的除夕晚间很热闹,云谣的马车入城时还碰到过好几个门前正在放鞭炮的人家,车夫为了避免马车的马匹被惊吓于是下了马车牵马,顺着路边走到了客栈门口。云谣下车时朝车夫看了一眼, 那人就站在马边, 腰背挺直背对着她, 直到云谣入了客栈他才低着头将马车牵到了客栈的后院。

    除夕夜客栈里也热闹,掌柜的带着手下的人一起吃年夜饭,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饺子,两大盘饺子冒着热气儿,这个时候也没人投栈,只有云谣一介女子坐在了客栈一楼点了两个菜慢慢吃,耳畔还能听见街道上的吆喝声。

    掌柜的端来了一小盘饺子放在云谣的桌上算是赠给她吃的,云谣道谢后一双眼便看向外头街道,街道很热闹,马路边还有小孩儿在放烟火玩儿,有的小孩儿手上拿着糖人儿追逐打闹,家家门前都张灯结彩,妇人高高扬起声音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话与那卖糖人的叫喊交叠在一起。

    云谣看向桌上的饺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孤零零了,她夹了一个饺子含在嘴里,猪肉馅儿的饺子味道调得刚好,沾了醋碟两口便能吃掉一个。

    云谣一连吃了四个之后便放下了筷子,不知是不是醋味儿太大了,使她鼻尖有些酸疼,心里也有些酸涩,她握着筷子抬头看向夜空,喧闹的夜里中恐怕唯有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从此以后,她或许一直都要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察觉不出,一群人都在热闹时自己还掺在其中便能清晰地察觉出心中的彷徨了。

    收回视线,云谣瞧见了街头巷子口的人影,视线顿了顿。

    街头的巷子口有个卖手工艺品的,上头摆着布老虎,泥叫叫等小孩儿玩意儿,一名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就站在摊位跟前,也不知是看中了摊位上的什么,愣了许久之后才给了老板银钱,然后云谣瞧见他买下了一只白兔毛做成的猫玩偶,那猫只有个轮廓,长长地尾巴勾起来,两粒低廉蓝石头作为眼珠子,身上没有一丝杂色。

    云谣瞧见时手上的筷子差点儿就要落了,她匆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将剩下的几个饺子吃完后便回到了房间,沐浴后躺在床上,云谣再回忆那人买白猫玩偶时伸出的手。

    她从未见过他的脸,却每日见到他的背影,初一看不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便能看出这人的身份,云谣不去说,他也不将自己露出来,两人分明都知道彼此心里早就已经看穿,却还是把这层假象坚持到底。

    云谣心中觉得无奈又可笑,她站在皇宫北门前等了半晌没等来人,双手捂脸哭时,这人就站在身边,一声不吭,然后抛下了晏国朝政,当起了她的车夫。

    这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生怕一开口是熟悉的声音便打破现状,从云谣第一次对他开口,问他他们是否是去姬国之后,便再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了,两个人心照不宣,解释只会让他们之间更加尴尬。

    云谣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很想质问对方,好端端的皇帝不做了,又到了年关,朝中诸事正忙,何必假装自己是个车夫一路送她离开?!

    他为了帝位,为了皇权,不是可以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去利用,去糟蹋,晏国于他而言,当是他心中第一位,现下放着晏国国事不管,陪着她离开京都,一连走了五日也没有回头,又是为了什么?

    心头的乱让云谣无法闭眼休息,屋外的鞭炮声惊得她连忙坐起,看着时辰恐怕都快到子时了,屋外的鞭炮声从远至近,一家响,家家响,就连客栈门前的那一串鞭炮也点燃了,云谣起身披了衣服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喝,正好听见窗外传来了小二的声音。

    “客官,您还不歇下呢?!”鞭炮声太响,小二只能扬着声音来问。

    云谣心口跳了跳,端着茶杯走到了窗户边推开朝外看了一眼,客栈门前挂着的鞭炮刚好在这个时候停了,这条街道里的鞭炮也都放完,只有远处几家门前的还在响。

    云谣的窗户对着客栈的后院,她能瞧见马车顶,也能瞧见坐在马车前的人,斗笠遮住了他的身形,不过云谣听见了他的声音,他道:“过会儿便去。”

    小二站在厨房门口将桶子放下,又拢了拢肩上的衣服道:“好,那您早些休息,我先下去啦。”

    小二离开,云谣还盯着车夫的头顶看,她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只白猫玩偶,又看见他轻轻戳着猫玩偶的头顶,最后他转身钻入了马车,将那只白猫玩偶放在了马车内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云谣看着他的举动心里酸得厉害,见唐诀的身影就快消失,她有些不受控制,突然开口道:“云云死了,你改变不了。”

    唐诀浑身一震,顿时抬头朝她看了过来,一个站在二楼窗边,一个站在一楼院内,两人之间相隔不远,正好能瞧清彼此的脸。

    云谣看着唐诀消瘦的面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一句话,将他们这五日的假装全都打破,唐诀与她对视了许久,忽而开口:“对不起。”

    云谣的手抬起来撑在了窗边,她的指尖按在窗沿上用力到发白,她说:“你不必与我道歉,回去京都吧。”

    唐诀抬头望着云谣眉眼柔和了几分,就像是没有将她的拒绝听进耳里,只轻声说了句:“朕做了八年的皇帝,说实话,从未为自己而活过,为了皇位,为了权利,为了晏国江山,朕伤害了最重要的人,不过从允你离开后,朕便想好了,三十天,只有三十天,朕想为自己而活。”

    云谣怔怔地看着他,看见唐诀慢慢摘下了戴了多日的斗笠,他一头乌发垂下,这些天当马夫风吹得他脸上冻红了一块,双耳也肿了一些,样貌有些狼狈,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是这一年多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日为帝王,一生都得付在国家上,你也曾说过,希望朕能做个明君,朕只自私这一次,让朕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然后……在将来的每一日都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唐诀说罢,轻轻呵出一口气道:“不早了,歇下吧。”

    云谣看着唐诀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顿时软化成了一团,她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掌心下的跳动快速且紊乱,于是她将窗户关上,转身回到了床榻裹上厚厚的被褥,被窝里很凉,所以她蜷缩了一夜。

    次日云谣醒来离开房间下楼,一眼便看见站在客栈大堂内的唐诀,他一身玄衣,脱下了蓑衣,一头长发束着,正在往桌上摆碗筷。

    这世间伺候唐诀用饭的人不少,能被他伺候用饭的却只有一个。

    他瞧见了云谣,抿嘴轻轻笑了笑,嘴角有苦涩,眼中却满是欣慰,桌上除了清粥小菜还有油条馒头,唐诀摆了两双碗筷后云谣站在桌边说了句:“我不与你一起吃饭。”

    唐诀放下碗的手顿了顿,面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又很快缓了过来,他朝云谣点头道:“好,那我去一边吃。”

    云谣见唐诀舀了一碗清粥便端着碗筷去了另一边,客栈一楼并不大,可两人想要看不见彼此还是很容易的,唐诀在隔了两桌的位子落座之后,云谣便在背对着他的方位坐下来,看着一桌冒着热气儿的早饭,心里有些无所适从。

    一顿早饭用完,云谣率先入了马车内不想看见唐诀,入了马车后她瞧见被唐诀放在自己平日休息的软座上的白猫玩偶,玩偶只有猫的造型,一条长长的尾巴里头还有铁丝,弯成了钩子的弧度,云谣看着白猫玩偶,很可爱,她想留着,却又不能留着。

    离开唐诀,必须得扔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留着任何东西都会引起思念。

    云谣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唐诀坐在马车边架着马车,听见了动静回头朝她看过来,云谣将那白猫玩偶放在了他的身边道:“我不要。”

    唐诀顿了顿,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将白猫玩偶拿起来放入怀中,云谣听出他声音中的失落,深吸一口气放下车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从唐诀脱下蓑衣不再假装车夫时起,他便开始无底线地迁就云谣了,几日的行程,不论云谣说什么他都答应,丝毫没有脾气,甚至没有了棱角,他的声音总是温和着的,即便云谣对他冷言冷语,甚至拿话讥讽他,他也只是一声苦笑,总是妥协。

    又过五日,离开晏国这条路已经走了大半,这一路过来天气不错,而且他们没有耽搁,大约还有三日左右便到了坞城,过了坞城之后再往前走,便到了原来的姬国河城、如今的晏国领土。

    一旦入了河城,要不了两日唐诀便要掉头回京都了。

    年初六,马车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白羊镇,云谣记得这个镇子,她被秦贺带着入晏国和亲时路过这个地方,镇子不小,里头有个戏园子就在客栈边上,戏园子几乎每日都唱戏,月儿与小夏两人曾趴在窗户上远远看着那戏园子里的人在台上提着嗓子唱曲儿。

    这次住的客栈,与她来时住的是同一家,今日的戏园子没唱戏,不过园中时常传来一些戏子吊嗓子的声音。

    唐诀将云谣的晚饭安排好便离开了,他出客栈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道:“你先吃,等我回来。”

    云谣握着筷子看着他离开,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将唐诀买给她的香包扔回了他的手中,现下这人便能挂着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云谣咬着下唇,心里五味杂陈。

    她的晚饭还没吃完,唐诀便回来了,云谣远远就看见了,他脸上挂着笑,正如普通富饶人家的公子哥儿,脚下带着点儿小跑,喜上眉梢,让周围路过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云谣望着这个人,望着他跑来的步伐,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心里突然一酸,少年不知愁滋味便如他此般,仿佛那些过往不曾经历过,几日来云谣对他的忽视与针对,他统统抛到脑后,直到他站在云谣跟前,才像献宝似的问她:“你猜我买来了什么?”

    云谣顿了顿,摇头,唐诀将一旁桌上的烛台拿过来,另一只藏着的手才伸出,云谣见了,心里的乱成了疼,再看向忙着摆弄的唐诀,一切苦涩全都吞入腹中。

    196 皮影

    饭菜被他放在了一边,因为这一路过去唐诀连带着跑, 额头上起了几粒汗珠, 他还在摆弄自己买来的东西, 嘴上说着:“饭菜等会儿再吃, 我方才特地去学了会儿, 怕等会儿就忘了, 先演给你看。”

    云谣看向桌上小皮影戏的幕布, 烛火放在幕布后, 将幕布照得通亮, 唐诀还在弄皮影小人儿,找到了方向后他才说:“你还记得前年与我一起去妙法华寺吗?回来的途中我带着你绕了几座城池玩耍,其中便碰到过一次推着皮影戏车子的老头儿, 你说你以前生活的地方也有这个东西,只是会的人越来越少, 你也从未看过,那时小孩儿多,人群又杂, 尚艺不让我们俩挤进去看, 你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同意了。”

    唐诀握着摆弄皮影小人儿的竹签道:“那时殷道旭的余党还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安全,你也不想让我往人多的地方去,所以才没钻过去看,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 我也未能带你看一场皮影戏。”

    唐诀坐在云谣对面, 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笑容灿烂:“今日入镇子我便瞧见了有家店是专门卖这些小玩意儿的,要不了几日便要到姬国了,姬国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所以向老板学了几招,现下演给你看好不好?”

    云谣手中的筷子还未放下,她愣愣地看着唐诀脸上的笑容,动了动嘴,最终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狠话。

    唐诀见她不做声便当是答应了,笨拙地用手中的小人在幕布上投了个影子,那影子看上去像是个年轻的公子,只是面容不太好看,走路的姿势别扭,一点儿也不自然,唐诀还为那公子配音:“今日月色不错,我便在此赏月吧。”

    说罢,那公子便定定地站在一处,唐诀赶紧按照自己先前排列的顺序拿了个弯月过来,弯月上了枝头,没一会儿便被云朵遮挡,公子哎呀一声:“看来这月亮不喜欢我,那我便去赏花吧。”

    公子往前走了几步,唐诀将月亮撤下,换成了花丛,结果花丛见了公子过来,一排的小花全都凋谢了,公子有些难过:“怎么连花也不喜欢我?”

    花丛退去,一只鸟儿飞上了树梢,叽叽喳喳地叫着,唐诀会鸟语,吹起的口哨声与鸟鸣几乎一样,前头笨拙的皮影戏在鸟鸣这一瞬像是活了过来般,云谣眨也不眨地看向那只鸟,公子也抬头看着鸟儿道:“没花儿无妨,还有鸟儿陪我。”

    他的话音一落,树梢上正在鸣叫的鸟儿也飞走了,云谣一怔,那公子站在光秃秃的树下定定地看着鸟儿飞走的方向,不过是个皮影小人儿,却突然生出了一股孤独之感来,摆在最后一样的便是个女子,当女子登场后,公子顿时震惊地原地转了一圈。

    公子道:“天呐,这是谁家的小姐,居然比月还优雅,比花儿还漂亮,一身羽裙,就连天上的彩鸟也比不上。”

    公子鼓起勇气朝女子走去,那女子背对着他,他抬手轻轻地拍在了女子的肩上道:“小姐,小姐!”

    女子回头,顿时惊讶,公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小姐莫慌,在下名方郎,想与小姐做个朋友……”

    那公子话说到这儿便停了,唐诀拿着竹签的手微微颤抖,方才弄错了个动作,云谣又看得入神,他的手腕在烛火上烤了许久,疼得他差点儿没能拿住小人,连忙换了个动作,唐诀抖了抖女子笑道:“公子想与我做朋友,可是喜欢我?”

    那公子一听,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女子道:“公子喜欢我,我也喜欢公子。”

    公子顿时大笑了起来,拉着女子的手道:“太好,太好,今日赏月,月不出,赏花,花不开,观鸟,鸟雀飞走,原来是老天爷知晓我会在此时遇见小姐,不让我在他处片刻耽误,促我姻缘。”

    小姐垂眸轻笑,公子便道:“我这便与小姐回家,拜访令尊令堂!”

    说罢,公子与小姐一同离开幕布前,故事演完,云谣微微抬眉,眉眼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唐诀见她脸色不错,收起了皮影小人儿,正欲与云谣说话,一旁看了半天的小二说了句:“这位公子,你这皮影戏演错了。”

    唐诀与云谣同时朝小二看过去。

    小二道:“这方郎便是咱们白羊镇的人,生得奇丑无比,这出戏也本是个闹剧,逗小孩儿玩儿的,月亮嫌弃方郎丑躲起来,花儿嫌弃方郎丑凋谢了,鸟儿嫌弃方郎丑也飞走,最后方郎喜欢的姑娘也被他的容貌吓了一跳,我还记得那小姐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屋中若有铜镜,便请回去照照,莫要半夜出来再吓人啦’。”

    唐诀的脸色一僵,云谣抿嘴问了句:“那方郎的结局呢?”

    “自然是谁都不愿与他在一起,孤独终老啦!”小二道。

    云谣垂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总之很不好受,唐诀特意去学这出戏,必然是知晓这出戏的结局,他给了方郎一个好结局,便是不想让云谣看见方郎最后孤零零的样子,他将原本极具讽刺的玩闹戏说成了天注定的姻缘,是否也是在心里期待着自己能有这样的结局?

    唐诀连忙将皮影戏的道具收拾起来,然后道:“小二,上几道好菜,将这些冷了的全撤下去。”

    小二一听连忙点头道好,唐诀便像是方才没听见小二的说辞一般,脸上扬着笑容对云谣道:“饭菜都冷了,不好吃了,你再等等。”

    “我吃饱了。”云谣起身,她朝唐诀看了一眼,刚好对上唐诀微微愣神的眼,云谣收回视线,也收敛了方才看皮影戏时的温和,现在的她与这几日的她没什么不同,浑身是刺,唐诀只要稍稍靠近,便会被扎得流血。

    云谣道:“我不喜欢看皮影戏。”

    说罢,她转身便上了楼,唐诀还站在桌边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等到小二将热的饭菜重新端上来后唐诀才垂眸慢慢将桌上的皮影戏道具收起来,小二还笑着说道:“不过公子,你说的这个戏,比原先的好看多了,方郎命苦,你倒是给了他一个好结果。”

    唐诀将东西收好,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一碗热饭食之无味,听见小二这话,他顿时苦涩了一瞬,握着筷子的指尖颤抖,最后还是轻轻放下了。

    唐诀用完了晚饭在楼下坐了好一会儿,小二将桌上几乎没再动过的饭菜全都撤下了之后便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他。

    俊俏的男子有许多,但有眼前这人气质的却很少,此人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相,不过现下看来,却是个为情所困的苦人。

    小二在白羊镇干了二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好坏皆有,不说一眼便能看透人心,但凡如眼前这般,苦涩两字就写在脸上的,若再看不出来他心中有事便算是白活了。

    不知从何时起,唐诀也养成了不爱说话的毛病了,之前在宫中尚艺还会主动与他谈天,陆清三无不时地往延宸殿跑,现下从京都离开一连走了十来天,路上都是他主动与云谣说话,云谣若不开口,他便安静地站在一边,卑微地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皇帝。

    唐诀的心中有酸有苦,他也在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每日看着云谣厌弃自己的脸,听着她说出的如刀剑一般刺耳的话,自虐似的一遍遍将笑容堆在脸上,又能换得什么呢?

    此刻静思,他知晓自己什么也换不到。

    与以往不同,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为了自己的利益,现下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在与云谣度过的最后这一段路途中,能让她过得轻松些,能让自己学会怎么去放下,学会释然。

    可她不快乐,她几乎每日都带着刺,尖利地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而他,也学不会放下,风筝早就飞走了,那风筝线便像是长在了他掌心的肉里,紧紧攥着,根本扯不出来。

    最后几日,他还能为云谣做些什么?还能怎么为自己过去的欺瞒与利用恕罪?

    只要是人,都是会疼的……只要是以真情相待,都是会有所动容的吧?

    街道一盏灯都不亮了,唐诀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楼下坐了多久,直至觉得脸上布上了一层冰凉,他才起身对小二道:“备个碳炉给我。”

    小二点头道好,连忙去办,碳炉交给唐诀后,小二亲眼看见唐诀将碳炉拎上了二楼,站在用晚饭时心情不好的姑娘门前,犹豫许久,才敲响了她的门。

    “谣儿,今夜天凉,我给你加个碳炉吧。”唐诀的声音有些沙哑,嘴角居然还挂着浅笑,仿佛是这几日养成的习惯,分明谁也看不到他的笑,且笑得究竟有多难看。

    云谣躺在床上听见唐诀的声音,顿了顿道:“不必了,你自己用吧。”

    唐诀怔了怔,她能看见唐诀还站在她的门前,迟迟未走,却也迟迟未发出声音,云谣看着他投在门窗上的影子,心里酸得厉害,突然升起的同情与自责叫她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冲下床去打开门。

    她看着唐诀站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轻轻叹息,然后他离开了。

    云谣咬着下唇,眼眶立刻酸涩得落下了眼泪,她将脸埋在了枕头里,双手攥紧,一面自我厌弃,一面充满敌意。

    她在伤害唐诀,她不是天生的恶人,如何能感觉不出对方的难过?他们曾经贴得那么近,她又如何读不懂他的眼神?

    只是云谣控制不了伤害,每每她就要被唐诀感动时,周紫佩的话就会在她耳边响起,然后她便想起了自己几次死去皆在这个向她示好的人的计划之内,顿时她身上的刺钻皮而出,她讽刺唐诀,她轻视唐诀。

    她一遍遍推开对方,便想让他赶紧离开。

    为什么要厚着脸皮来讨好她?便做回以前那个心狠的帝王不好吗?为什么要让她觉得惭愧自责不舍?便让她以为在他的心里她其实只是个棋子不行吗?

    为什么要看上去像是对她怀有深情?为什么让她觉得自己薄情寡义?

    云谣将被子蒙在了头顶,整个人抱成了一团,人被伤害了之后,很难再轻易接受施害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怕这是另一次虚情假意,她也怕她此刻的妥协,会换取将来的再一次被抛下的痛苦,唯有离开,才能免受伤害。

    第二日早间,云谣站在楼梯间看向正在布菜的唐诀,唐诀并未发现她,将桌上的饭菜全都布好了之后怔怔地看向放在彼此对面的碗筷,云谣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然后将一副碗筷拿走,挑了一块馒头便转身去了另一桌。

    转身时,他与云谣对上了视线,脸上的愁云刹那间消散,唐诀眉目舒展,带着轻笑温柔道:“醒啦,来用早饭。”

    云谣咬着下唇,撇开脸不去看他,心中颤抖,一遍遍重复:唐诀,你大可不必这般待我的,不必这般……

    197 若是

    马车从白羊镇到坞城,花了三日时间, 云谣与唐诀到坞城的那日, 坞城落了一日雨。

    他们所住的客栈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儿, 冬季多日未下雨的坞城穿过了一股凉意, 傍晚时分天就要黑了, 云谣用了晚饭坐在了客栈屋内的窗边, 一双眼看向屋外被雨水不断打湿的花朵, 长寿花, 水仙, 还有一株茶梅,满院芬芳皆在雨水中逐渐凋零。

    云谣单手撑着下巴,心思飘得很远。

    这三日她与唐诀没说过一句话, 从白羊镇离开之后,那皮影戏的小玩意儿也被他留在了客栈内, 两人都知道,这是分别的倒计时,从今往后, 他们便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坞城, 原是晏国面向姬国的第一座城池,刚刚停战不过几个月的晏国姬国两国之间曾经交战过的地方度过寒冬,没有任何收成,当是一些空荡的废城, 离开坞城, 便是真的离开晏国。

    云谣不与唐诀说话, 是她真的不想再说出一些伤害对方的话,再看到唐诀那分明被刺伤还要装作无所谓的表情了。

    人心肉长,何况她深知自己心中有情,曾经那般喜欢的男子,即便受过对方的伤害,她也不忍去报复对方,几日的凌厉,实则伤人也在伤己。

    在她一日不与唐诀说话后,唐诀的话也就跟着少了起来,足足三日,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比先前要少了许多锋芒,更能安静地坐在一处彼此互不干涉,她分明能闻到唐诀身上浅淡的熏香味儿,却也能做到不去看这个人。

    离别前的安静,让云谣那颗刺痛的心悬在半空,不知被谁吊起,也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院中的水仙被打成了透明,她将视线在院中扫过,刚好落在了坐在一楼长廊下的唐诀,他正对着自己的方向,身旁还有一株冬红正鲜亮着。

    两人透过薄薄细雨,望入了彼此的眼中,这一眼很漫长,云谣知晓,恐怕从她打开窗户看花之前,唐诀便坐在那儿等着了,即便她这一天都不会推开窗户看雨,唐诀也会坐在那儿,远远地望着她的窗户,就好似能看见她一般。

    然后,云谣看见唐诀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他微微昂着头,脸上的笑容将云谣的心刺痛,云谣的肩膀颤了颤,寒风刮过,天也快黑了,她深吸一口气,隔着小院问了对方一句:“你冷吗?”

    唐诀一怔,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开口与自己说话,眼中闪过片刻惊喜,随后摇头,顿了顿后,他又点头。

    云谣道:“别看了,回去休息吧。”

    唐诀抿嘴,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问她一句:“我若回去休息,你能别不理我吗?”

    天渐渐黑了,云谣能看见唐诀影子,却看不见他的眼了,雨还在哗哗落下,坞城客栈的小院内,两人对峙了许久,云谣道:“回去吧。”

    唐诀等了片刻,云谣又说:“回去吧。”

    唐诀这才反应了过来,他起身,咧嘴笑了笑,身影在长廊上消失,云谣看着空荡荡的长廊,也将窗户关上了。

    屋外的雨还在啪嗒啪嗒作响,一夜萧瑟,这是云谣离开京都后,唯一一次睡得安稳的夜。再醒来,屋外传来了鸟鸣声,日出光芒照在了她的床上,半点洒入房内,雨在昨夜停了,今日坞城又放晴,云谣下了客栈二楼,看见唐诀已经将她桌上的饭菜全都布置好,正坐在隔壁的桌旁,一根油条也能吃出笑容。

    只是与他说话,便能这般开心吗?

    云谣抿嘴,坐下用了早饭,两人都上了马车,唐诀还向客栈掌柜的要了院中的一盆水仙花,盆很小,只有汤碗那么大,里面三株大棵水仙,开了七八多白瓣金蕊的小花儿,香味儿很浓,清甜至极。

    唐诀对云谣道:“出了坞城,往姬国那边便只有晏国分派过去的一些守卫了,城中没有开业的客栈酒楼,米粮也成问题,我已经买好了干粮,剩下的几日,便只能委屈你了。”

    云谣一怔,马车的帘子掀开,她就坐在车门边上,一双眼看着放在唐诀身侧的水仙花,听见他这么说便道:“没关系。”

    “河城之后是塔城,塔城之后是余安城,出了余安城便到霍城,霍城是姬国之地,不算繁华富饶之地,但也算得上是鱼米之乡,我只能将你送到霍城前,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唐诀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哑。

    云谣伸手拨弄了一下水仙花如蒜叶一般的叶子道:“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打算去姬国国都,镇远将军府的人很多,说不定哪个下人在路上转悠就将她认出来了,反而是离北城越远越好,而且姬国的西侧正在与诸多小国打仗,靠近晏国这边更安全些,或许她到了霍城,便直接在霍城定居下来了也说不定。

    唐诀听不出云谣话中的情绪,于是侧脸朝她看了一眼,女子那双漂亮的眉眼正看着盆中水仙,眼中无喜也无悲,水仙的香味儿在周围萦绕,云谣今日居然也穿了件绣水仙的裙子,仿佛这盆水仙活过来,化成了她一般。

    马车继续行驶,出了坞城后,一路都很萧条,战争后的痕迹还未消散,黄土地上连杂草都没生,一条宽阔硬实的路直往河城而去,这条路是晏国往被姬国送给晏国的七座城池送物资的马车给压出来的。

    顺着车轮印,便能到达河城,也不必担心迷路。

    出了坞城,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马车便到了河城,两人到达河城时天还未黑,河城是被晏国强攻下来的,城中什么也不剩,哪怕就连房屋也有许多坍塌未修的,穿过河城的主道甚至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在马车即将离开河城时,云谣才看见与主道穿插的巷子里有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正在捡路边的瓦片。

    河城算不上大,因为路上无人也无阻碍,唐诀的马车并未慢下来,出了河城再行半日便到了塔城,马车在天黑时赶入了塔城中。

    塔城中还有晏国守卫在巡逻,塔城比起河城更加不如,当时河城被晏国攻下之后,姬国镇远将军秦漠便在塔城守着,打算等晏国米粮用尽弃城而去,却没想到被晏国又连拿下了塔城。

    当时塔城内所有能用的,能吃的,全都被晏国夺去带入了河城,立刻将河城充成了第二个坞城,河城已然成了进可攻退可守之地,所以若说河城中还有一些人家晚间会亮灯,城外还有几亩田地能收粮,那塔城便是内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路边客栈的窗户与门全都是破损的,有的地方还被大火烧毁,这一夜,云谣与唐诀无处可去,只能在马车上住一晚了。

    唐诀将马车拉到了一条街巷之中,两边的房屋高高的墙壁遮挡了绝大部分的风,云谣在马车内还有软被盖在身上,在外头过一夜算不了什么,只是唐诀无处可去,他必须得守着云谣的马车,也找不到可以落脚之处,他与云谣现下关系,必然不能钻入马车内与她同睡。

    云谣捧着水仙花坐在马车门边看向在街道附近的拐角处找房屋落下来的木块的唐诀,夜风将他身上的衣摆吹起,他整个人消瘦得厉害,如今虽是一月天,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半分寒冷,只是塔城不下雪,也不下雨,没那么恶劣。

    唐诀捧了一堆木块和客栈后院里剩下的几根柴火便朝马车这边过来,夜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发带缠了两圈,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就蹲在马车边上堆柴火堆,然后背对着巷子口,以身体遮挡风,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柴,很快火灭了,他又去点。

    云谣看着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鼻头突然一酸,如若被尚艺或者陆清瞧见唐诀在干这等事,恐怕就得当场哭出来了吧……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皇帝,满肚子都是阴谋算计,从来都不必自己出手便能揽朝中重权的唐诀,如今在战后破落的塔城巷子里,费力点燃那些他迎着寒风捡来的柴火。

    唐诀发现自己当真点不着了,于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云谣瞧见他扯下外衣衣摆一角的布料,漂亮昂贵的玄衣坏了,他点燃了被扯下的布料,又用布料燃烧的大火点燃了柴火堆,火堆终于燃好,唐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贴在火焰边上微微颤抖,云谣看见他手上有些被木柴划破的细小伤口,心口疼了一瞬。

    唐诀这才想起来云谣,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于是问:“冷吧?进去吧。”

    云谣怔了怔,问:“那你呢?”

    唐诀抿嘴一笑:“我不要紧,这是在外头,并不安全,我今夜不睡,就在这儿守着。”

    云谣听了这话,抱着水仙花盆钻入了马车中,厚重的车帘垂下,唐诀看着车帘晃了晃神,然后继续盯着火堆,却没想到车帘再度打开,云谣将手中的银狐毛斗篷丢给了唐诀道:“你的,你自己用。”

    这东西是原先就放在马车里的了,原是唐诀给云谣垫着坐垫的,他给云谣布置的车子里除了软垫,还有软被,除了软被,还有软枕,几乎没什么缺的了。

    唐诀愣愣地看着银狐毛的斗篷,再看向云谣,笑得有些灿烂。

    云谣再度回到了马车内,便没有出来,也没有动静了,唐诀猜她大约是去休息了,于是怀中抱着银狐毛的斗篷,烤着身侧的火堆,抬眸透过窄窄的巷子看向头顶的一轮弯月,心里有些沉。

    塔城不大,塔城之后的余安城便更小,明日一早从塔城离开再去霍城,中间即便经过余安城也只需要大约三个时辰左右,辰时出发,未时便到了。

    他与云谣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只有这般短暂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诀给身侧的柴火堆添了一次柴,火焰稍稍旺盛了点儿,他起身朝马车走过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里面,云谣躺在软垫上,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了上半张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知是冷还是没有安全感。

    水仙花放在她平日坐的地方,马车内存了点儿热气,也有水仙花的香味儿。

    唐诀坐在了马车中,车帘未掀开,窗帘倒是开着的,柴火堆的光芒照了进来,只有微微一点儿,通过这一点儿光,他看见了云谣那双闭着的眼,还有眼下的红痣,他想碰,手悬在云谣的眼上,可指间太凉,他怕惊醒对方,于是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唐诀才收回了手,心里酸涩了一瞬,眼眶微红。

    他知晓自己此时必然有些落魄,故而掀开车帘再度出去,就坐在平日赶马车的地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车门帘,下巴微抬,双眼不闭。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眼眶中忍不住的泪就要落下来了,那样未免显得太脆弱,太软弱了些。

    唐诀的心里藏了许多话,许多从再次遇见云谣时就想与对方说的话,只是他没那个机会说,这一路即便说了,云谣也未必愿意听。

    “若是这条路走不到头便好了。”唐诀轻轻说了声,又自嘲地笑了一瞬,抓着车门帘的手垂下,他将银狐毛斗篷披在身上,挡住了些许寒风,又轻轻道:“若是朕不是皇帝便好了……”

    马车内的云谣听到了唐诀这两声自言自语的轻咛,慢慢睁开了眼。

    “若是你不要离开便好了……”

    “若是……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便好了……”

    198 火堆

    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坦然相对, 若一切能够重来, 他会放下自己的阴谋算计, 只是, 一切都不会重来。

    唐诀将头轻轻靠在了马车的门边上, 昂着下巴看向头顶的那轮弯月, 心里有些苦涩, 脑海中回想着他与云谣相识后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 三年的时间,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陆清说,感情是人的弱点, 他知晓自己要入朝堂,知晓自己要成为皇室棋子, 所以在投奔唐诀时便决定此生不娶妻生子。

    唐诀也曾以为,帝王无情,后宫的所有女子一旦存在必是有利用价值, 偏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遇见云谣之后他的坚定发生了变数,而感情这深潭,也渐渐让他深陷其中,于是他有了弱点, 也多了柔软。

    他不再如以往般坚硬、自闭、他有了可以倾心、诉说之人, 如今回头再看过去的他, 就连唐诀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还会喜欢上云谣的,只是不会再喜欢得这般畏缩了。

    “朕原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唐诀微微眯起眼,眉心惆怅,一层乌云挡住了半边弯月,他想与云谣说,当初的利用是真,可心中的爱也是真的,他有纠结,有难过,想过补偿,即便补偿无用;他想与云谣说,在分开的这一年多里,他没有变过心,没有喜欢上别人,甚至连笑都没有过;他想与云谣说,再次见面,虽有痛苦,可欣喜更多,欣慰也更多,他知错,认错,只是任就不舍。

    可这些话,要么是迟来的狡辩,要么是自怜的诉苦,要么……就是毫无用处的剖白。

    这些话早就不需要说出口了,还是藏于心底的好。

    只是有一句话,现在若不说,明日将云谣送到霍城了,他或许也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唐诀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还未来得及滑下的眼泪,嘴角含着几分苦涩地微笑道:“前年秋末的道山悬崖边,我与你说我爱你,我的心中有你……谣儿,这句话不是假的,直至现在,我也还爱着你,心中……永远都会有你。”

    也许若干年后,终有一个女人能站在他的身边,可唐诀想,此生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走入他的心里了。

    他从未喜欢过人,云谣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喜欢有,歉疚有,爱有,愧也有。

    “哪怕你不再喜欢我了,你的心里有了别人,我也还是爱你。”唐诀抿了抿嘴,曾经从未想过的豁达,此刻却真切地刻在了心里,他希望云谣快乐:“我希望你以秦颜如的一生,活得自在逍遥,不要再有痛苦,能被人一世温柔善待。”

    话说完了,唐诀轻轻舒出一口气,像是将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搬开,他的心终于有了喘息之地,疼,爱却要放手,自然疼,只是这个疼,好过这一年多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冷与孤独,悔与自责。

    唐诀轻轻从马车边走下去,将身上的银狐毛斗篷穿好,靠坐在巷子边一处吹不到风的角落,烤着火堆取着微弱的温暖,静静发呆,静静养伤。

    马车内的云谣双眼看向垂下的马车门帘,眼眶湿润,一滴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没有出声,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将眼泪擦去。

    道山上,唐诀也曾痛苦过,他当时几乎要破碎了一地,他对她说过爱她,云谣没信,今夜凉风中的巷子口,唐诀以为她睡了,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他爱她,云谣信了。

    云谣听得到他的声音,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哽咽,他还是一年多前道山上那碎了遍地的人,即便拼凑起来,却也满身裂缝,他从未好过。

    而她,也未好过。

    唐诀在寒风中吹了一夜,本想守着的,却在天色渐亮的时分靠在巷子破旧的砖墙上慢慢合上了眼,或许是因为夜里太冷了,此时终于没刮风,而银狐毛斗篷中也蓄着暖气,唐诀略微歪着头小憩了片刻。

    一缕阳光顺着马车车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时,云谣便睁开了眼,几乎哭了一夜,她的眼睛有些肿了,马车外也没有动静,云谣揉了揉眼皮,捧着水仙花掀开车帘出了马车。

    水仙花放在一边晒着阳光,云谣朝一旁靠在柴火堆边已经睡过去的唐诀看了一眼,他有半张脸遮在了银狐毛斗篷的帽子里,只露出了下半张脸,他的呼吸很弱,若不靠近几乎察觉不到,云谣朝唐诀凑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记得自己刚当宫女云云时就被唐诀认错误以为是徐莹,后来便顶着徐莹的身份跟着唐诀一起出宫,半途她逃走,唐诀遭逢夏镇的刺杀,大雨滂沱的夜里,他们就躲在一个小山洞中,唐诀身上披着玄色斗篷,也是这般靠着角落,浑身藏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小截下巴。

    那时云谣本是想走的,只是逃到一半回想起唐诀腰间挂着的那个丑荷包,于是又转身回去叫他,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注定了要和这个人纠缠许久,死去几次。

    回想至此,云谣的视线落在唐诀的腰上,银狐毛斗篷与他当初在雨夜山洞里时披在身上的斗篷一样,露出了一抹粉红渐变色的穗子,云谣伸手将斗篷掀开,唐诀挂在腰间的荷包便露了出来。

    这荷包是被他挂在外衣里面的,所以这一路上来云谣都没看到,但是玄衣开边,唐诀靠在墙角睡时起了褶皱,中衣露出一角,而挂在中衣上的荷包便坠了一小截出来。

    这是她在唐诀生辰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她很认真也很细心跟着秋夕学的,浅蓝色的丝绸上绣了两朵粉色的海棠花,光是金线勾边就将她的手戳破了不下三次,更别说还得打络子戴宝石。

    云谣看见荷包心口微微刺痛,她回忆起唐诀说过的话,他说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不论多难看他都要戴在身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样不值钱的小荷包他却一直留着。

    若说利用是真,全无真心,她都以死作别,这些无用的小东西又何必戴在身上,护到至今,甚至没有丝毫损坏。

    云谣将荷包摘下,荷包内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她轻轻将荷包口打开,然后瞧见了里头放着的东西浑身一震,一撮灰土,几根枯萎的杂草,还有两朵干枯扭成了一团的凌霄花。

    原来这个人的真心,这般显而易见……

    云谣心中苦涩,嘴角却上扬了半分,她将荷包满满收紧,重新系在了唐诀的身上,然后回到马车边坐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唐诀,身侧水仙花发着香味儿,初晨的阳光洒入了半边巷子,太阳升起,塔城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一刻钟后唐诀发出了轻轻的咳嗽,安静才被打破,这一刻钟,云谣的视线未从唐诀的身上移开过半分。

    唐诀醒了,身上骤然袭来的冷意叫他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他掀开斗篷的帽子,抬头朝外看了一眼,天已经亮了,云谣就坐在马车前看着他,火堆不知何时灭的,而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了。

    两人就这般愣愣地互相对视了许久,云谣轻轻眨了眨眼道:“你醒啦。”

    唐诀一怔,讷讷地点头,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既然醒了,咱们便出发吧。”

    他就像昨晚未曾吐露过真心,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用意,云谣坐回了马车内,车帘却开着,唐诀架着马车驶出了巷子,直接朝余安城过去。

    路程不远,道路不抖,那一盆水仙花依旧艳丽,云谣靠在马车边看着唐诀的侧脸,他在压抑着咳嗽的冲动,肩膀颤抖了好几次,他的脸色很难看,可却装作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马车离开了塔城,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与塔城相近的余安城,余安城之后便是霍城,天色渐亮,午时左右,他们便离开了余安城朝霍城的方向过去。

    唐诀一路未与云谣说话,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云谣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各种杂乱的情绪穿插在一起,她的心中有纠结,也有不解。

    若这次错过,便就是真的错过了。

    可若回头,恐怕一生也无法再次回头。

    距离霍城越近,云谣的心跳得也就越快,一路的安静使时间变得漫长,可没想到路程却比想象中的要短,云谣瞧见霍城的城墙时,心口猛地跳了跳,在霍城的城墙上,还挂着姬国的旗帜。

    一路畅行无阻奔驰的马车在靠近霍城城墙的时候慢慢停了下来,唐诀看着霍城的城门,一些姬国难民依旧在霍城的城门口逗留,进不去霍城,也不愿去余安城。唐诀看着姬国的旗帜,拉着马车马匹缰绳的手渐渐收紧,他的手在这一路上天寒地冻的风吹里早就冻出了好几个口子,被如此用力地捏紧,冻疮的伤口裂开,几丝血迹挤出。

    霍城的城门前有个包子铺,那是城内精明的商人摆出来的摊位,商人知晓城外难民多,原不是霍城的百姓,无法入住到霍城去,可他们身上多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于是便差人在城门前开了个包子铺,雇了四个健硕的打手立在旁边,包子馒头豆浆都是热腾腾的,价格也算公道,如此生意便张罗开了。

    包子铺只有个顶棚,旁边放了三张桌子,十二个长凳,买了包子的人才能坐下休息片刻,没买包子的只能远远地闻着香味儿。

    唐诀扯着缰绳,慢慢将马车停在了包子铺的旁边,霍城前守城门的人还在驱散难民,包子铺的伙计这么多日见到的都是穷人,哪儿见过坐马车来的,于是笑呵呵地凑过去问唐诀:“公子,买包子吃吗?”

    唐诀没理会对方,卖包子的只能垂头离开。

    唐诀低头看向自己裂开口子的手,一双执笔定江山的手上破裂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僵硬地微微颤抖,他将手藏在袖中,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马车内看了一眼,目光片刻柔和,他道:“霍城到了。”

    霍城到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几个月前还在交战的两国即便面上平和,私下却都记着这份仇恨,唐诀身为晏国帝王,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以身犯险,深入姬国境内,同样,他也只给了自己三十日的时间,如今来到霍城,花了十几日,回到京都,又要十几日,这处便是他与云谣的终点了。

    云谣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唐诀先下了马车朝她伸手,云谣看向他昨日在巷子里睡了一宿早就弄脏了的衣摆,轻轻将手放在上面下了马车,抬眼一看,霍城二字变得有些刺目。

    云谣收回手,安静地站了会儿突然问他:“今日你放我走,日后会后悔吗?”

    唐诀不暇思索:“会。”

    云谣抬眸朝他看去,唐诀又道:“但我怕强留,会更悔。”

    199 两消

    唐诀早就明白,云谣不是强留在身边就能抓得住的人, 他只需做得……对得起自己的真心即可。

    云谣因他这句话晃了晃神, 心中仿佛有些什么正在决堤, 她怕决堤的情绪瞬间暴露, 于是干脆转身, 云谣看着霍城的城门, 城门大开, 一些能给得上银钱的人城门守卫便将他们放入城中, 来日城中难民够多了, 再将难民赶出来。

    云谣不是难民,她身上的钱够她在姬国买一栋宅子,悠然过到死, 这是唐诀给她的钱,就像是知道她说自己在姬国有个定情的男子是信口胡说的。

    云谣走了几步, 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乱,就在这个时候唐诀突然叫住了她:“谣儿!”

    云谣回眸, 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她的双眼睁大,定定地望着唐诀,唐诀就站在马车前,一张脸上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喜怒哀乐, 仿佛整个人也成了驱壳, 在云谣看向他后,他才察觉自己喊出了声,于是将马车上的水仙花捧过来对她道:“你喜欢这花,带去吧。”

    云谣看着唐诀手上的那盆水仙花,她想起了在坞城的那个雨夜,雨打水仙几乎凋零,唐诀静静地坐在面对她窗户的长廊上,下巴微抬,透过薄雨望着她,他的身边有一株艳丽的冬红,实则发侧的扶手台上也有一盆娇丽的水仙。

    从坞城过来的一路,她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看水仙,还是在看唐诀了。

    “不必了。”云谣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轻轻摇头:“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这话,云谣垂眸转身的刹那,眼泪从脸上滑下,她迎着霍城的城门,脚下不快不慢。

    唐诀看着云谣的背影,捧着水仙花的手逐渐颤抖,直到云谣交交了一锭银子给城门守卫,彻底入了城门他连背影都瞧不见后,唐诀才往后退了几步,水仙花轻轻地放在了一边,迎着未时的阳光,落了一朵下来。

    她走了,一如上一次离别,只是他们之间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心照不宣彼此必然到来的分别,安静且不拖泥带水地结束意外的重逢。

    唐诀突然有些头晕,他扶着马车门框,伸手捂着眉眼弯下腰,双肩颤抖却寂静无声,任凭周围所有的喧闹吵杂都闯不入他此刻的世界里,直到他站不住,他彻底蹲在了马车旁,那只手放下,眼下的两行清泪才叫人看见。

    唐诀哑着声音道:“暗九。”

    藏匿在杂草从中的男人绕过马车,从马车后出来,只露出了半个身影对唐诀跪下,唐诀慢慢起身,深吸一口气道:“去霍城,找到她。”

    “是!”暗九正欲离开,唐诀微微皱眉:“不必接触,不必现身,只需护她一世周全。”

    暗九怔了怔,依旧道:“是。”

    半个黑影从马车后消失,唐诀重新坐回了马车前方,有些颓然地靠在马车门边,卖包子的又过来了,脸色不太好道:“这位公子,这是咱们包子铺的地方,你若不买包子,可不能占了我们的店。”

    唐诀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丢给了那个人,这银子他们卖半个月的包子也未必能挣得来,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人立刻变得狗腿了起来,由着唐诀将马车停在他的包子铺旁边,哪怕这人要停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管了。

    云谣入了霍城,满城陌生叫她有些无所适从了,本来下定决心要过一个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可当真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她却不知该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了。

    一步跨入霍城时,云谣的心里有些痛意,她就愣愣地站在霍城城门前,望着一条通向顶的街道,与街道两边游走的人群,酒楼大开,摊位吆喝,正如唐诀所说的那样,虽不算顶富饶,却也是什么都有的地方。

    只是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哪怕她置身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云谣突然想起来十多天前她趁着天色未亮离开京都时的早晨,她透过马车的窗户望着京都的城门,望着举着火把的城门守卫,她甚至在离开京都时回头看了一眼当时的城墙,心里想的是离开,可此时站在姬国土地,站在她心里预想好了或许会生活一生的地方,却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没有欣喜,没有轻松,没有释然,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有。

    云谣忆起她离开京都时躺在马车内睡着后做的梦,她站在皇宫的北门处,看着落了厚厚一层雪的宫巷,等着唐诀来送她,现实中的她没等到,可梦中的她等到了,梦里的唐诀抓着她的手说出了挽留的话,他说他喜欢她,心里有她,愿意一生都不骗她,问她能不能不走。

    能不能不走?

    那场梦,那时,没有答案。

    却在此时,云谣有了答案。

    昨夜唐诀的告白,云谣听见了没有戳穿,今日一早马车朝霍城而来,她其实一直都在等,等他说一句话,与她梦里的那样,等他开口,云谣纠结了半日,最终到了霍城前,下了马车,转身准备离去了,也没等来唐诀的挽留。

    直至这一刻,云谣不顾周围人朝她递来的视线,泪流满面,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了,她才愿意承认,她要的不是淳玉宫里绽开的海棠花,不是兔毛做成的白猫玩偶,也不是圆成美好结局的皮影戏,更不是被雨水打湿的水仙花。

    她要的,其实一直都是那个人的一句‘舍不得,放不下,不要走’而已。

    她喜欢唐诀,爱唐诀,人生头一次这般全身心地交付出去,在这个陌生又孤独的世界里,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对方,若从一开始,在她还没有爱上唐诀之前就独自生活,或许她会习惯,她会接受,可人生发生之事已成定局,一切都不能改变。

    她就是爱唐诀,爱到即便分开一年再次相见也能轻易地勾起一颗心,如水,如氧,离了即便能活,也是行尸走肉。

    她怕唐诀走了,她怕这一回头,那个人连着马车彻底离开,他回到了晏国做他的皇帝,而她在姬国将成感情的困兽,也许不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出早已架在心上的枷锁。

    云谣问唐诀,放她离开,难道不会后悔吗?

    唐诀说会。

    可唐诀又说,若强行将她留在身边,怕会更后悔。

    爱一人宁可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舍对方眉头轻皱,自从京都驿馆相见,他们其实都是在互相折磨。

    云谣固执地坚持着他对自己的欺骗,蒙上双眼不去看他眼中的愧疚、自责、后悔与深情,她说服自己若被一个人伤了一次再回头,必回被伤第二次、第三次,她不去信,更不敢信,所以她做了无数拒绝的姿态,想要将唐诀‘逼出原形’,将他的自私、自利、欺瞒、利用逼出来,一直到了霍城,到了此刻,唐诀依旧是唐诀。

    云谣曾在道山的山崖边说他的脸上其实一直都戴着面具,她终于撕开了,以自己跳下山崖的代价,看到了唐诀面具下的脸。

    那张脸没有少年的意气风发,没有帝王的胜券在握,没有他曾有过的含情脉脉,这一撕,连着面具,将他身上的盔甲也全都连皮带肉地扯了下来,于是他成了孤单的,血淋淋的,满身伤痕的唐诀。

    此刻云谣在心里问自己,若她回头,她去追唐诀离开的马车,她对唐诀说她想留在他的身边,她不想离开,她也还爱他,这个爱被藏了一年多,却从未消亡过。

    回头了,追了,说了,会后悔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可若当下不回头,不去追,不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她必会后悔。

    人活一世,便要放肆,大不了又是一死,反正她都死过好几回了,死亡的痛苦她早就尝过,只是若此时错过,便会一生错失。

    云谣立刻转身回头,朝霍城城门的方向跑过去,这次的转身比她离开唐诀时转身要来得轻松快意,她一路跑到了城门前,想要顺着城门前的那条路寻找唐诀驾着马车离开的影子,却在差点儿出了城门的地方瞧见停在包子铺旁的马车。

    云谣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那辆熟悉的马车,看着唐诀。

    他还坐在马车上,盘着腿怀里抱着一盆水仙花,定定地看着黄蕊白瓣的花朵,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走。

    云谣怔了怔,于是也站在城门边上,站在唐诀即便抬头望过来也看不见的斜角,霍城外的难民有些多,城门守卫全都去压制难民,城门这处乱成了一团,门前还有老人与妇孺的叫喊,他们与城门守卫争吵,一些年轻健壮的人甚至与城门守卫动起手来。

    两方撕打,混乱不堪,那乱糟糟的人群就在城门外右侧的不远处,包子铺的人都没忍住昂着头看了几眼热闹,偏偏只有唐诀与云谣,一个看花,一个看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知过去多久。

    酉时,太阳即将落山,橙红色的光落在唐诀的衣摆上,唐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缓慢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边的西方,一望无边的杂草从的尽头,是几道影影绰绰的山峦,此时太阳就在两座山峦的中间,不刺眼,却很亮。

    远处的红霞布到了他这处成了浅淡的金黄色,光芒将他怀中的水仙花花瓣照得通透,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晚霞,眼前场景似乎与道山上那日的落日有些相似,依旧是层层叠叠的云,依旧是一个彻底分别的傍晚。

    云谣入霍城之后,他便坐在这里等了,他只能等到太阳落山,等她回心转意。

    不过眼看太阳将要落山,至多还有一刻钟,太阳便要完全落入山下,红霞渐渐散去,便又是刮面的凉风。

    唐诀将视线从落入一半山的太阳上收回,再转头看向霍城的城门,此时城门前只有两个守卫,并无一人进出,他的眼中一瞬失望,心也最终沉了下去。

    是时候该回去了……

    唐诀不忍,不舍,却还是收回了视线,将水仙花放在了身侧的木板上,扯着一直低头吃草的马的缰绳,马蹄轻轻在地上踏了几步,马车调转,唐诀背对着霍城城门的方向,再朝左看,太阳只剩下一角。

    眼见的,太阳彻底落下。

    唐诀握着缰绳,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却觉身下坐着的木板略微一沉,他怔了怔,慢慢回头看去,便看见云谣坐在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云谣说:“包子,你吃吗?”

    唐诀看着云谣手中热腾腾还冒着烟的包子,满眼震惊与茫然,云谣将包子塞到了唐诀的手上,自己手上还拿着一个在吃。

    唐诀愣愣地看着她,似有不解,却又不敢动弹。

    云谣道:“我突然想起来,姬国没有好吃的桂花糕,都是八宝糕,我不喜欢。”

    唐诀动了动嘴,问她:“为什么?”

    云谣又说:“你用宫粉梅糊弄我,就算好看,那也是假的,我到现在都不知真正的海棠花长什么样子呢。”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又问:“为什么?”

    云谣吞下包子,抿了抿嘴后认真地看向唐诀,这一眼,两人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唐诀将包子放到一边,抓住云谣的手坚定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放走你,云谣,这回是你自己回来的,这辈子就算是关着你,捆着你,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云谣听见他这话,忽而轻笑了起来:“我说姬国我定了一门亲是骗你的,你骗过我,我也骗了你,唐诀,我们两消好不好?”

    唐诀浑身颤了颤,方才还有几分霸道,现下却红了眼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轻轻应声:“好。”

    两消,不两清。

    200 归来

    唐诀回宫,是陆清在城门接回皇宫, 又是尚公公在宫门等候, 一路接回宫内的。

    陆清在看见马车内的云谣时怔了怔, 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直到云谣与他大眼瞪小眼了, 唐诀才将车帘放下, 瞥了陆清一眼, 陆清这才回神, 微微皱眉, 心中不解,可始终没多说一句,便化作车夫, 拉着来回奔波了近一个月的马车到了宫门前。

    陆清与尚公公碰面时脸色有些难看,陆清不知自己该怎么与他说, 于是只能给了尚公公一个眼神,他朝马车里面瞥了好几次,尚公公没看懂, 以为唐诀出了什么事儿, 几个跨步就走到马车边将车帘掀开,却刚好看见里面的两个人。

    京都化雪,街道上全是积水,即便快到一月底了, 却也还是暖不起来, 云谣怕冷, 所以把银狐毛斗篷披在了身上裹着,唐诀手中握着从京都外一个摆摊的老太那儿买来的橘子,仔细地剥着橘子皮,再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了云谣,云谣伸手接了,分了一半给唐诀,自己吃那剩下的一半。

    尚公公也愣了,唐诀手拿橘子朝他瞥了一眼,道:“进宫。”

    尚公公这才回神,将车帘放下,应声道:“是。”

    放下车帘后,他才震惊地朝陆清看过去,陆清与他是同样不解的表情,两人眨了眨眼,尚公公便让小刘子牵着马车的马,先将唐诀带回延宸殿再说。

    等马车停在延宸殿前了,尚公公才轻声道:“陛下,延宸殿到了。”

    唐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直接牵到淳玉宫。”

    尚公公微微皱眉,点头道:“是。”

    尚公公又让小刘子牵着马车越过御花园,一路到了淳玉宫门前了,他才想起来一件事儿,于是抬脚踹了小刘子一下道:“去通知内侍省,将原先在淳玉宫干活儿的人全都调回来……包括陈昭媛身边的宫女。”

    小刘子愣了一下,收到尚公公如刀锋的眼神之后连忙哦了一声拔腿离开,尚公公慢慢闭上眼,在宫门前看见马车内的两个人,他当真是五味杂陈。

    云谣离开前他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他曾告诉过云谣,若她不能做到一生都留在唐诀身边的话,便永远都不要在京都出现,却没想到唐诀推开了国事,亲自将她送到姬国却又带回来了,这是否表明两人已经解开心结,和好如初了?

    尚公公知晓云谣在唐诀心中的地位,云谣不在的那一年多里,他看够了唐诀的低迷,再不想他又一次崩溃,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哪怕他将唐诀奉为主人,陛下,却也不能再见他消沉了。

    云谣回来过一次,结果并不好,这一次回来,但愿不会再出事。

    尚公公深吸一口气,面上如往常一般冷若冰霜,然后掀开车帘对里头道:“陛下,淳玉宫到了。”

    云谣听见这话抬头朝外看了一眼,深宫的宫巷角落里还有一些未完全融化的雪堆,京都一连下了几乎一个月的雪,化雪也至少得二十天,冷风朝马车内嗖嗖直钻,云谣吸了吸鼻子,起身准备出去。

    唐诀先她一步,扶着云谣从马车上下来时,云谣碰到了他的手,以前摸着细腻的手上多了好几道口子,也有些僵硬粗糙了,她看着唐诀尾指边的裂痕,眉心微微一皱,站在淳玉宫前,收回了手。

    尚公公朝两个人看了一眼,唐诀问:“宫中有碳炉吗?”

    尚公公连忙说:“已经通知人去取来了,要不了多久碳炉便会送来。”

    唐诀点头,又说:“将原先在淳玉宫伺候的人全都找回来,把淳玉宫好好打理一番,除了碳炉,还有热水,香炉,手炉全都备好……”

    “奴才已经都吩咐下去了。”尚公公说罢,又朝云谣看了一眼。

    云谣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尚公公,一个月前离开京都的早上,她走得也算是决绝了,那个时候心硬,与尚公公也算是不欢而散,现下自己回来了,难怪人家要拿眼睛看她好几次。

    于是云谣低着头,唐诀道:“先进屋,别吹风。”

    “哦。”云谣撇嘴,从尚公公身边路过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还是把手从银狐毛的斗篷里头伸出来递到尚公公跟前,她张开手心,手心里躺着个橙红的小橘子,尚公公微微挑眉,嘴角有些抽搐。

    “他不吃橘子。”唐诀说罢,云谣才收回了手,一步跨入了淳玉宫。

    尚公公看着两人进去的背影,微皱的眉头松开,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后还是跟了进去。

    小刘子办事还算快的,虽然来淳玉宫伺候的人没能立刻到齐,但是一些该往淳玉宫送的东西却全都送来了,普通宫女太监们倒是好调遣,只是陈昭媛身边的那个迢迢却已经成了陈昭媛的大宫女,想要要回来,恐怕还没那么容易。

    尚公公跟着云谣唐诀一起站在屋子内,淳玉宫的陈设还是如之前那般,院中的花草唐诀不在的这一个月都是尚公公带着人过来打理的。

    云谣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桌椅都是干净的,可见每日都有人进来洒扫,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花瓶,花瓶里头插了两根已经枯萎了的红梅花,梅花瓣被扫走了,只剩下干枯的梅花枝。

    云谣指着花瓶哎了一声:“这个不是已经……”

    不是已经被她摔碎了吗?

    唐诀道:“这是一对瓶。”

    云谣哦了一声,这么看来,好像一切都恢复如初了。

    两人沉默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小刘子便带着内侍省的人将该放在淳玉宫的东西都带来了,碳炉拿了四个,云谣的身侧放一个,床铺边上放两个,还有一个放到了书房里头去,若她想看书,随时都能过去。

    原先淳玉宫手下的宫女太监也有十多二十人,现下到了一半,小刘子道,还有一些被分到了宫中比较远的宫里去了,又在干活,通知下去得需要些时间,大约明日就能回来做事儿。

    尚公公听了点头,小刘子顿了顿又道:“不过迢迢姑娘那儿……如何与陈昭媛说?”

    “直说,本就是淳玉宫的人,要回来就是了。”尚公公道。

    小刘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哟,师父,我哪儿有您那么大的面子啊,就今日内侍省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让东西备得这么快的,如今后宫里的大事儿小事儿都归陈昭媛管,迢迢是她跟前伺候的人,估计有些难。”

    云谣听了这话,轻轻眨了眨眼朝唐诀看过去,唐诀皱眉,正欲开口,云谣又说:“不必勉强,她在陈昭媛那儿过得挺好的,迢迢先前跟我也只有几个月,如今跟了陈昭媛一年多了,必与她亲近些。”

    “你不喜欢她?”唐诀问。

    云谣将手放在碳炉上烤火道:“喜欢是挺喜欢的,不过她若不愿来,那就不必来。”

    尚公公听见这话给了小刘子一个眼神,小刘子立刻明白了过来,云谣又似想起了什么问:“为何我先前回来时,淳玉宫的下人们都不说话?”

    以前她当谣昭仪与云妃时,这些下人们可会逗人开心了,有时候还在院子里打闹,一个多月前她作为和亲公主来时,却很少听见他们聊天了,死气沉沉的。

    唐诀顿时有些懊恼:“朕让他们不要打搅你……”

    云谣哦了一声,又说:“对了,月儿和小夏呢?”

    “……”唐诀抿嘴,又有些懊恼:“遣散出宫了。”

    他原以为云谣恐怕是不会回来的,而且考虑到姬国皇帝从宫中派了两个宫女在云谣身边,也并非是云谣亲近之人,或许会有什么危险隐患也说不定,故而在送云谣离开之后,便随便给了个理由送出宫去了。

    “她们俩倒是挺乖巧的。”云谣道。

    唐诀立刻说:“朕差人将她们找回来。”

    云谣连忙摆手:“还是算了吧,她们喜欢京都,入宫之后便不能出去玩儿了,就这样吧。”

    唐诀的眼神有些委屈与自责,怪自己没能安排好一切,反而让云谣身边没个贴身伺候的人,云谣瞧见他那眼神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想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说她没事儿,又不是天生的金贵命,非得将饭喂到嘴里才会吃。

    不过她刚准备伸手,门外便来人了。

    小喜子气喘吁吁,到了跟前又对唐诀行礼,道:“陛下,户部尚书徐大人与工部尚书李大人来了。”

    工部尚书原是吴仲良,只是吴仲良最疼爱的小女儿吴绫在一年多前死了他病倒在床,加上那段时间周丞生又蓄意谋反,吴仲良年纪大了,压在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去年他便辞官了,推了自己工部的李侍郎为新任工部尚书,而他膝下两个儿子都在朝中做事,大儿子顶了李侍郎的位置,他也算老来享福。

    尚公公听见这两人来了便道:“昨日奴才收到陛下今日归京的消息已经与两位大人说过了,恐怕他们是瞧见了陛下的马车入宫便匆匆赶来,燕都连下了四十多日的大雪,已成雪灾,两位大人恐怕是来与陛下商讨此事的。”

    唐诀怔了怔,点头,又朝云谣看了一眼,云谣立刻说:“你去忙你的。”

    唐诀顿了顿,有些迟疑,云谣轻轻笑了一下:“我想吃桂花糕和糯米丸子。”

    “好,朕让尚食局给你送来。”说罢,唐诀便与小喜子一道离开,尚公公后他一步,留在了云谣这儿,等到唐诀走了,他才朝云谣瞥了一眼。

    云谣见了尚公公的脸,慢慢低头将手里的橘子拿出来剥,尚公公问她:“你可想清楚了,来了便不能走了。”

    云谣将橘子皮放在了桌上,吃了口橘子道:“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若日后再有矛盾呢?”尚公公问。

    云谣抬眸看向他:“唐诀还会利用我?”

    尚公公皱眉:“不会。”

    “那就吵架呗。”云谣说。

    尚公公:“……”

    “若日后再有矛盾,你不会一走了之吧?”尚公公道。

    云谣轻轻眨了眨眼,道:“也不一定。”

    尚公公脸色有些难看:“那你又何必回来?”

    “我去告诉唐诀你赶我走……”云谣假装起身,尚公公脸色一白立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知道我和你说不到两句肯定得吵架。”云谣继续吃橘子,她以前就发现了,她和尚艺气场不和。

    “我没想与你吵架。”尚公公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他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不该开启这个话匣子。

    “我知道。”云谣说:“你脾气古怪嘛,我原谅你。”

    尚公公:“……”

    云谣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咂了咂嘴道:“我说了,我原谅你,听见了吗?”

    尚公公一怔,似乎明白过来了些什么,他定定地看着云谣的眼,突然想起来眼前的女子其实很通透,她并非是个傻女人,她也曾在唐诀身边出谋划策,不惧艰险,这样的人,其实无需他来提醒的。

    “知道了。”尚公公应道。

    云谣见尚公公表情有些别扭,撇嘴笑了笑,将手中的半个橘子拿出来问:“吃橘子吗?”

    尚公公嘴角一扯,对她拱手算是行礼,转身便走了,云谣看着尚公公离去的背影挑了挑眉,嗤地一声笑出来,自己吃着剩下的半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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