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愿
长街车水马龙, 叫卖声不绝。
阿宝的问题顺着风,飘入梁元敬的耳朵,让他蓦然一怔。
他望向阿宝, 他今日将她画成了妙龄少女, 头梳双鬟, 眉眼与她过去有七分相似,穿着一袭嫩黄的衫子, 其天真娇憨之态, 犹如出谷的黄莺。
梁元敬低垂着眼,道:“因为我病了。”
阿宝鄙夷道:“这理由你拿去诓诓别人也就罢了, 竟还拿来诓我, 梁元敬,你究竟把不把我当朋友?”
“没骗你,”梁元敬解释, “那年我初到东京城不久,因水土不服, 夜里又受了寒气, 肺部旧疾发作, 每日咳嗽不止,实在是无力奉诏。”
他肺不好阿宝是知道的,不仅受不得寒, 且每到换季时节,都得生一场病。
余老经常去熟药铺抓些川贝母、罗汉果、枇杷叶之类的药材, 和切成片的雪梨一起熬煮,煎成汤剂给他治咳疾。
他当年抗旨, 给出的理由是“偶感风寒, 身体不适”, 人人都觉得是假的,是不满新后而编造的借口,就连阿宝也是这般认为,谁知他竟是真的病了!
阿宝一边发愁梁元敬这肺病可怎生是好,有没有法子根治,一边又想,不对啊,他因为生病就抗旨,这到底是要命还是不要命呢?
她无语地看着梁元敬,道:“你把我的脾气也想的太好了,若我当年盛怒之下,要了你的项上人头呢?”
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
别说赵從不会允准,那些台谏官们也不是好对付的。大陈以仁孝治国,自立朝以来还没有死在刀斧手之下的臣子,最严重的不过是刺配流放。若让她开了这个先例,即使是一介小小的翰林待诏,那也恐怕真的就是流毒无穷了。
梁元敬微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当年亦觉得抗旨不好,然而学正却极力劝我养病为先,今上仁善,体恤人臣,不会迁怒于我。若我强撑病体,奉旨入宫,不仅画不好画像,反而给人留下今上苛待臣子的印象。”
“……”阿宝狐疑道,“你上司这是坑你呢,对罢?”
梁元敬点头:“是的,我如今想明白了。”
阿宝:“………………”
如今想明白了还有个屁用啊!黄花菜都凉了!!
这下总算是破案了!
原来他当年抗旨,拒绝为她作画,根本不是像传闻说的那样讨厌她,而是被上司怂恿的。
这位上司好心机呀,今上仁善?
好罢,今上确实仁善,但她阿宝心眼小啊,她可是很记仇的。
昔年她因为这事成了桩街头巷尾的笑话,可梁元敬却被时人赞“孤直耿介,不畏权势”、“有傲骨”,满东京城的人宣扬他的事迹,如何能教她不气?
是以后来她几次三番地捉弄他、报复他,到头来,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岂有此理!”
阿宝怒火中烧,拍桌而起:“你那位上司是谁?叫什么名字?是那个姓秦的长胡子老头么?我要抽得他儿子都不认识他!”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望来,梁元敬忙拉着她坐下,又亲手倒了杯茶给她消火,道:“前年他便回乡养老了,不是秦学正,你可千万别打人家!”
阿宝一口气将茶喝光,又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气道:“你就是太好欺负了,谁都能糊弄你,哼!若不是我脾性好,你焉能活到今日?”
梁元敬闻言,笑弯了眸:“是,多亏你脾性好。”
差点没把他折腾死,倒是真“脾性好”。
夕阳西下,梁元敬起身结了账,二人回家。
阿宝此时已恢复了魂体状态,躺在毛驴背上,跷着二郎腿看天。
彼时云霞漫天,官道上四处都是归家的行人,出了城,两侧青山如黛,远远可以望见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阿宝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忽听梁元敬问道:“阿宝,你有心愿吗?”
“有啊,”阿宝说,“冲进大内,将赵從和他那一堆女人杀了,再将皇宫一把火烧了,然后把御史台那些谏官们的胡子打个结,挂在中书省的廊庑下风干三个月。”
“……”
梁元敬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她:“不要胡说。”
阿宝笑了,她方才自然是开玩笑的。
“你是信了觉明和尚的话,想给我实现生前心愿,让我好去转生对么?”她坐起来问。
梁元敬点点头。
阿宝嘴唇蠕动几番,她本想说,现在这样不好么?可是这话,又实在不好问出口,一旦问了,就真的成了贪恋人世间了。
再说了,他梁元敬活的好好的,凭什么跟她一个鬼魂搅合在一起?
他现在都快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了,每日自言自语的,余老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忧心忡忡,唯恐他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不能这样,梁元敬得有自己的生活,他日后要娶妻、生子,像寻常人那样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娶到他的心上人。
而她,总是要离开的。
阿宝低着头,明明鬼魂没有眼泪,却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眼泪要夺眶而出的酸胀感受。
她微微笑着说:“心愿啊,不知道,也许吃一碗羊肠面,便是我的未了心愿了罢。”
天际有倦鸟归巢,拍着翅膀遁入山林。
梁元敬欲言又止,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当夜,直到入睡前,阿宝才记起来问:“对了,听余老说,你是扬州人?”
梁元敬在屏风后解外衫的动作一顿,道:“是,扬州江都人。”
“我也是扬州人呢,”阿宝喜滋滋地说,“半个扬州人,哎,你知道鸣翠坊么?”
“知道。”
阿宝心道连扬州第一妓馆你都知道,平日没少去楼里给当红的娘子们画像罢。
一边又想,自己当年也算有点名气,怎么从来就没遇见过梁元敬呢?
她带着点炫耀的心理,对梁元敬说:“告诉你,我当年可是鸣翠坊众多娘子里的魁首。‘五陵年少争缠头’,那场面,不是我吹,除了我没人能做到。就连知州大人想请我去府上弹一曲琵琶,我也是要考虑一下的呢。”
昔年,阿宝随哥哥李雄一路东逃,兄妹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好不容易到了扬州。
彼时的扬州府为“淮左名都”,隶属淮南东路,下辖江都、广陵、天长、泰兴、高邮五县,与两浙路、江南东路并称为天下最富裕的三路。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可谓是商贾发达,舟车日夜往来,时人描绘为“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
然而吴中居,大不易,扬州虽受灾较轻,却因大批难民的涌入,城中物价高涨,薪桂米珠,饥死者冻馁于道。
李雄本是个银匠,依靠给富贵人家打造钗环首饰谋生,然而乱世之际,人人为了温饱而苦苦挣扎,哪还有什么闲钱去打造银饰。
再加上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没有固定客源,李雄空有手艺,却没办法养活自己和阿宝两个人,走投无路之下,无奈只能将阿宝卖进了鸣翠坊。
虽是“卖”,却是为了让阿宝活下去。
彼时扬州城虽破产者无数,饥民僵卧四野,然而达官贵人依然该玩的玩儿,该享的乐要享。
小秦淮河两畔,尽是花楼酒家,丝竹笙歌不绝于耳,河面上,画舫林立,灯红酒绿彻夜不歇。
鸣翠坊便是扬州最负盛名的一家妓馆,时有名妓崔小钰,容貌娟秀,善诗文,工书画,被点评为“色艺双绝”,引八方才子争相追捧。
阿宝被卖进鸣翠坊后,便是被委派到这位崔娘子身边伺候。
她不卖身,因为依照大陈律法,倡优歌伎隶属贱籍,社会地位低人一等。
这是哥哥李雄留给她的一条退路,他每日去运河码头当搬运工,就等着存够钱了再将阿宝赎出来,接她去过好日子。
那一年,阿宝刚满十五岁,恰是天真烂漫的岁月。
她成日在鸣翠坊里东奔西跑,浑身的精力似发泄不完,崔娘子时常点着她的鼻子笑她,“浑似个小狗儿”。
楼里的妈妈喜欢她,娘子们喜欢她,就连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厨子都喜欢她,知道她最爱吃水晶酱肘子,特意留一只,等入夜了拿给她当夜宵吃。
阿哥每日从码头下了工,也会带着些糖饼糕点来看她,让她不要闯祸,少惹崔娘子生气,乖乖听妈妈的话。
阿宝一边胡乱塞着糕点,一边敷衍应“好”,心中却想,崔娘子才不会生她的气呢,崔娘子最喜欢她了。
在扬州的头一年,便这么过去了。
冬去春来,城中饥民逐渐少了,瘦西湖畔又出现了结伴出行的才子佳人,二十四桥游客如织。
阿宝翻了年便满十六,人长开了,个头也拔高了,再也不是先前一团稚气的孩子模样。
她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终于开始焕发出耀眼光芒,陪伴崔娘子赴宴春游时,越来越多惊艳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时常有人指着她问:“崔娘子身旁那位抱着筝的小娘子,是谁?”
精明的鸣翠坊妈妈从中发掘了商机,开始着人培养阿宝的乐艺。
“鸣翠坊”——出自杜甫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原本就是以“乐”称名于扬州的。
楼里的娘子大多都通晓乐艺,且会一两门乐器,如崔小钰擅筝,但她的琴艺也不是特别出色,与她的书画才艺相辅相成而已。
妈妈常深恨自己手底下没教出一位乐艺闻名天下的娘子,使得鸣翠坊这些年日渐式微,争不过小秦淮河畔那些声名鹊起的新妓馆,熟料真正的转机就在自己身边。
阿宝本就精通音律,她自三五岁起,便师从蜀地一位女艺人学琵琶。
在家乡时,她时常抱了琵琶上街卖艺,哥哥李雄便在一旁支个摊子,敲打银饰,一边看着她,免受市井泼皮们的侵扰。
十来年的磨砺,阿宝的琵琶技艺已炉火纯青,就连妈妈派来的老师傅听了她一曲琵琶后,也说自己无所可教。
妈妈大喜之余,让崔娘子带着她参加更多达官贵人的宴会,崔娘子吟诗弄词时,她便从旁弹曲助兴。
如此一段时日后,阿宝声名愈显,人人皆知鸣翠坊里有名琵琶女,琴技高超,容色倾城,竟连“色艺双绝”的崔娘子也比下去了。
此后,慕名来楼里听阿宝弹琵琶的客人如潮水至。
然而真正让阿宝成名的,却是扬州太守府里的一场万花宴。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拒绝为新后作画这件事,我再解释一下。
打个比方,就好比你是一个新入职的职场菜鸟,周一要召开员工大会,但你恰巧生病了,同事便劝你请假,反正老总人好,不会计较,你也确实病的起不了身,就请了个假。
结果没想到,老总没计较,副总生气了,因为他是个空降兵,本来就因为被人说是“关系户”而心里有气,员工大会你不来?好吧,这下一年的小鞋都有的穿了。
梁元敬这个人,你说他笨我是不同意的,只能说他是心思单纯澄澈,不懂官场那套弯弯绕绕,所以容易被人坑。
另外,他在进宫之前,也不知道皇后就是阿宝,别忘了,阿宝是以“李婉”的名字入的宫。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感慨一句: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嬛嬛语录)
另:“小秦淮河”、“瘦西湖”都是清代才成形的说法,宋代是没有的,这里我借用了。
第24章 琵琶
祐安五年, 花开时节。
知州李祈开放潘园举办万花会。
潘园坐落于瘦西湖畔,原本是扬州盐商的私人宅邸,李祈好园林之盛, 有人便买来送他, 作为他的私家园林。
潘园耗费无数能工巧匠而建成, 园内遍植青竹,湖石假山林立, 其姿态造型千奇百怪, 又筑以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可谓是移步换景, 一步一妙。
兼其坐拥瘦西湖之景, 站在楼阁上举目远眺,即可俯瞰湖上小金山,待到冬来, 漫天大雪,山上梅花翩然盛开, 游客纷纷来此踏雪寻梅, 时人有“扬州第一园”之称。
所谓“万花会”, 其实赏的只有一种花,即芍药花。
其时扬州芍药名动天下,与洛阳牡丹、成都海棠齐名, 倶贵于时。
李祈举办赏花宴,各士庶花农竞相呈献家中培育的芍药名品, 最后选入潘园的竟有上万盆之多。
李祈又广邀知己好友、官场同僚、词人墨客、隐士名家前来赏花,平民百姓亦可以入园观赏, 是以那日潘园中人头攒动, 只怕容纳了数千人。
崔娘子作为当红名妓, 又素来与士人广有交游,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不幸的是,那日她因患时疾,坏了嗓子,不能登台表演,可李祈请的宾客大多是慕她崔娘子的美名而来,若随便换个人,恐怕不好收场。
无奈之下,崔娘子只得让阿宝顶替她上场,自己从旁轻敲檀板,为她伴奏。
阿宝那时年方十六,初生牛犊不怕虎,崔娘子说表演完了,请她吃芸豆糕,她便抱着琵琶上台了。
素手一拨,琵琶弦铮然作响,裂石穿云。
霎时满堂皆静。
阿宝明眸低垂,边弹边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右手划拨,弦音愈急,如珠落玉盘,如骤雨打梧桐。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半阙唱完,轻拢慢捻,弦音幽咽,金戈之气顿收,如泣亦如诉。
阿宝信手揉弦,浅唱低吟:“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待唱到“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这一句,她将琴拨赫然往当心一划,如裂帛之声,琴音戛然而止,余音不绝。
阿宝收拨,起身,抱琵琶拣衣行礼。
台下无一人出声,皆目瞪口呆,如置梦中,待反应过来时,她已若无其事下了台,去找崔娘子讨芸豆糕了-
潘园烟雨楼上,阿宝一曲《六州歌头》,名震扬州。
鸣翠坊上上下下的人原本就宠她,这下妈妈更是把她当宝贝疙瘩看,并极力劝说她改乐籍,说了此中种种好处。
比如改了乐籍,就会有更多的达官贵人邀她宴饮出游,还要给她缠头,她能挣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阿宝对钱没有概念,她平生只知道吃,妈妈便换了种说法,说她若改乐籍,便能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糕点。
阿宝听了这才有点心动,然而李雄却断然不肯同意。
“旁人都是想方设法、找门路,乐改民籍,你倒好!清清白白的民籍,要改成乐籍!你知不知道乐籍是什么?是贱民!你若改了乐籍,以后便不能嫁入清白人家为妻,只能做妾!”
“我不是要嫁给你吗?”阿宝眨着眼说,“只要阿哥你不娶妻,那我做妻做妾都一样啊。”
她是个弃婴,被李雄的父母拾去,当李雄的童养媳养大,阿宝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阿哥做媳妇的。
李雄被她噎了一句,瞪着眼道:“反正不许你改乐籍!”
阿宝犹不死心:“可是妈妈说,改了乐籍,就有一辈子吃不完的甜糕呢。”
“……”
李雄被她气得骨头缝都疼了,戳着她的脑袋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啊!阿哥别打我!”
阿宝抱头鼠窜,一边又停下来嚷道:“你是卖了我嘛,卖的钱还拿来给我买麻糖吃了呢……”
“你——”
李雄气得撸了袖子要揍她,阿宝尖叫着满屋子乱蹿,他膝盖风湿病犯了,抓不住她,只得重重叹气,怀疑自己哪天会被这个缺心眼气死。
他那时虽已做回了银匠的老本行,托鸣翠坊有意关照的福,生意也还不错,但因为寒冬腊月在码头帮工,每次卸货时,双腿都要浸入冰冷的江水之中,长此以往,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
因要存钱给阿宝赎身,再在扬州城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便不舍得花钱去看大夫根治,只潦草贴几剂膏药了事,拖得病症愈来愈重,每到秋凉有雨时,膝盖肿成球状大小,疼得蚀骨钻心。
阿宝舍不得阿哥吃苦,想着自己若做了歌妓,既有钱买吃不完的糕,又能带阿哥去医馆治腿,说不定还能买个房子,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阿哥说的什么改了乐籍,以后便只能当妾,不能做妻什么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离她嫁人还远得很呢,再说了,反正阿哥总不会不要她的。
于是她偷偷瞒着李雄,由妈妈带着去官府改了乐籍,李雄得知了自然是暴跳如雷,吼着叫着要打断她的腿,然而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她的决定表示了不赞同。
“傻阿宝呀,你改了乐籍,当了歌妓,日后若碰上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办,你要给人家做妾么?”
崔娘子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没事,”阿宝浑不在意地说,“我阿哥会娶我的。”
崔娘子忍不住扑哧笑了:“我说的喜欢,是对你未来官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对你阿哥的喜欢。”
阿宝懵懵懂懂,不太分得清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但她想了想,迟疑地说:“如果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而他也喜欢我的话,是不会让我做妾的罢。”
崔娘子叹息一声:“话是这么说,可人生在世,往往颇多束缚,真正能随心随性活着的人,能有几多?阿宝啊,倘若你日后喜欢的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可他出于种种原由,不得不纳你为妾,你又当如何?”
阿宝赌气道:“那他就不值得我喜欢!”
崔娘子一怔,被这孩子气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说你傻果真是傻,喜欢谁这种事,岂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声气,道:“也许,那天在烟雨楼,我不该让你代我上台的。”
“没关系,”阿宝说,“你病了嘛。”
“傻丫头。”
崔娘子笑着,将她脸上沾的点心渣拣掉,又温柔地掐了掐她的面颊-
这之后,阿宝在扬州的名气越来越大,风头逐渐盖过了崔小钰,成了小秦淮河的新一代名妓。
所谓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并不是虚言。
阿宝爱笑,且不是江南女子温柔婉约的埋首浅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她身上有着蜀地女子一切纯净美好的特质,热情、爽朗、大方,还很泼辣。她动辄易怒,吃醉酒还会骂人,一旦生起气来,管你是知州还是通判,通通不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种嬉笑怒骂、迥异于江南佳人的蜀地风情,更让她的追捧者们欲罢不能,恨不得以被她骂一顿为荣。
阿宝成了鸣翠坊的魁首,可奇怪的是,楼里的娘子们照样喜欢她,没人与她争风吃醋。
就连被她抢走风头的崔小钰都笑着说:“有的人生来就是招人喜爱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在阿宝的光环下,崔小钰彻底地黯淡下去了,昔日色艺双绝的崔娘子,如今已到了门庭冷落的地步。
她年近三十,容颜已有迟暮迹象,为自己找了个退路,是个行船的商人。
这位船商自她成名起便给她捧场,每回至扬州,场场不落,崔小钰要嫁给他做侍妾。
阿宝对这桩婚事不大满意,皱着秀气的眉头说:“那大胡子长得又胖又丑,一点也配不上娘子你。”
去年底,她曾见过船商一次,对他满脸络腮胡的脸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以每次提到人家,都是称呼”大胡子”。
崔小钰知道她素来眼皮子浅,就喜欢长的好看的,闻言笑着打趣:“他长得丑,那谁生的好看?你梦中那位少年郎?”
阿宝霎时羞的满脸通红。
梦中那位少年郎,自然是逃难路上饿的快要死掉那回,在梦中请她吃糕的仙人。
不知为什么,自来到扬州后,阿宝更是时常梦见他,有时是他教她念诗,有时是他听她弹琵琶,他似乎还对扬州城格外熟悉,会给她讲述城中每一处名迹的典故来历。
少年的嗓音温润动听,唇边总是挂着一抹清浅笑意,只可惜的是,面容总是隔了一团云雾一般,看不清晰。
这件事阿宝只告诉过崔小钰,谁知她听了之后,便时常拿来揶揄她,说难得难得,缺心眼儿也终于开始思春了。
阿宝轻咳一声,非常刻意地转移话题:“大胡子家中不是娶了妻么?”
崔小钰眸色一黯,苦笑道:“是啊,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也就只能当人家的侍妾了,就连填房也够不上呢。”
“那位欧阳大才子呢?”阿宝又问。
“不知道,许久没收到他的来信了,想必今年该高中了罢。”崔小钰苦涩笑道。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才在十四岁那年沦落风尘,从小饱读诗书,使崔小钰对工诗文翰墨的男人有种天然的钦慕。
她时常作男子装扮,参与时下文人的雅集聚会,和他们一起高谈阔论,联诗作词。
年轻时,亦资助过几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举子,只是这些人要么是骗她的钱,要么一走便了无音讯,这位欧阳大才子便是其中一位,连试三次都名落孙山,眼看这辈子是与进士无缘了。
阿宝点了点头,忽道:“我觉得,欧阳才子与娘子更配,你应当嫁给他才对。”
崔小钰闻言微愣,失笑道:“世上的事哪有你说的这般十全十美,而且欧阳家中亦有妻室,就算我与他还有尘缘未了,也不过是嫁去做妾室而已。”
“他如果喜欢你,是不会让你做妾的。”阿宝依然坚持这一点。
“那他的元配怎么办?她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在他上京赶考时,尽心侍奉翁姑,替他尽孝,她没有丝毫错处,难道要为了我休弃她?”
阿宝摇摇头,这当然是不对的,可她又想不明白,最后只固执道:“反正,我不做妾。”
崔小钰见她面容雪白,玲珑可爱,又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道:“那我们阿宝日后想嫁与谁做妻呢?是你的阿哥,还是那位梦中的少年郎?”
“啊!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阿宝捂着滚烫的脸颊叫道。
崔小钰不依不挠地靠过来,就是不肯放过她:“脸红什么?是因为你阿哥脸红,还是那位少年脸红?”
“别说啦!”
“害什么羞呀,说,到底想嫁谁?”
崔小钰要来呵她的痒,阿宝平生最怕被挠痒痒,不住往旁边躲,慢慢地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崔小钰的手贴在她腰际,刚挠了几下,阿宝就蓦地弯腰发出几声爆笑,鬓旁簪的一朵芍药颤颤巍巍地,就那么跌落下楼去。
“啊——我的花!”
阿宝惊呼,扶着栏杆向楼下望去。
青石长街上,一位身着月白薄衫的俊雅公子牵马而立,手中拿着一枝芍药花,眼神脉脉地朝她看来。他唇角的笑容弧度温柔又美好,与阿宝梦中的某个面容微妙地重叠。
第25章 宣王
这便是阿宝与赵從的初遇。
那时他还不叫赵從这个名字, 叫承浚,他是太宗皇帝的三子,当时虚岁满二十二, 已封了亲王, 别人都叫他“三大王”, 或是“宣王殿下”,唯有阿宝, 总是满口“赵承浚”地喊他。
知州李祈听得心惊胆战。
寻常百姓若与王室重了名, 为了避讳也是要改掉的,借他一千一万个胆子, 他也不敢直呼亲王尊讳, 阿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替阿宝向宣王告罪:“这小娘子素来是缺心少肺的,说话也口无遮拦,若不是一手琵琶弹得好, 想必早让人套了麻袋沉进瘦西湖里去了,望殿下念在她年岁尚小, 不懂事的份上, 莫要与她计较。”
旁听的阿宝听了这话, 登时睁圆了眼,心想好你个李太守,以后若还想请她来府上弹琵琶, 就是跪在地上求她,她也不肯来了。
赵從一手捧着茶, 微微笑道:“无妨,名字取了, 本就是让人叫的, 李知州若不介意, 亦可直呼本王名讳。”
李祈忙称不敢。
赵從夹了颗藕丸放入阿宝的碟中,温声道:“这汆圆子好吃,你尝尝。”
他无疑是很聪明的,一下就抓准了阿宝的弱点——爱吃。
阿宝其人,若说她缺心少肺,大抵也是不准确的,她并不笨,相反机警聪慧,只不过她在乎的东西,往往与旁人不同。
旁人若能与宣王同桌共食,还有幸能被他夹菜的话,想必早就跪在地上感激涕零了,但落在阿宝眼里,什么宣王殿下,还不如她碟子里那颗藕酿丸子来得实在。
赵從也不知是看中她什么,他此行来扬州,本是公干,差事完成后,却羁留了时近一年,直到第二年的九月才北上返还东京。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日日都上鸣翠坊找阿宝,风雨不误,也不一定是要听她弹琵琶,只要能跟她说说话就好了。
有时阿宝小性子上来,闭门谢客,就连他也不接待,吓得妈妈一口一个“小祖宗”地求她,赵從却也不生气,只隔着门与阿宝说话。
若他说的有趣,能把阿宝逗笑,她就会开门,若那日她心情实在不佳,纵使他说到口干舌燥,她也是不会搭理的。
妈妈总叹着气说,她长到这么大,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奇迹。
楼里的娘子们也笑着说:“阿宝,别再拿乔啦,天上好不容易掉个王孙公子,得赶紧抓住机会才是,别等到人家回东京了,才知道后悔。”
阿宝生气地瞪过去:“我才没拿乔!”
她确实没拿乔,阿宝快人快语,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拿乔”,她只是……
还确认不了自己的心意。
那日鸣翠坊二楼上,初见赵從的那一眼,她的确是感受到了悸动,那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验到那样的感觉,心脏就像湖中投下去一粒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從也是很好很好的,俊美风流,虽是个王爷,却没什么架子,会给她讲笑话,给她送新奇有趣的礼物,他住在潘园里,经常请各地的名厨做上满满一桌好吃的,再将她接来吃。
可是,阿宝还是觉得不对,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内心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就是……哪里不对。
她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崔娘子听,崔小钰笑道:“是不是还记着那位梦中的少年?你不是说,宣王殿下与那位很像么?”
“是有点像……”阿宝皱着眉头说,“可是,又有一点点不像……”
“哪里不像?”崔小钰问。
“我也不知道。”
阿宝茫然地摇头,其实她也有一段时日,没有梦到过那位少年郎了。他原本就模糊的面容,在她脑海中变得越来越不清晰,她都快要忘记他的声音了,只依稀记得,他笑起来时是很温柔很好看的,像瘦西湖畔的春风。
崔小钰叹了口气,道:“阿宝,你不能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寻梦中一个虚幻的影子,‘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什么意思?”阿宝喃喃问道。
崔小钰揉揉她的脑袋,说:“就是让你把握当下的意思,我就要出嫁了,还想看见你有个好归宿呢。宣王殿下虽出身天家,但他是今上的第三子,这一生应与帝位无缘,而他又是如此地喜爱你。阿宝,他会对你很好的,你比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有福气,莫要辜负了。”
阿宝抱着她的腰,赖在她怀里小猫一样地蹭来蹭去,软声道:“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娘子,你不要出嫁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崔小钰失笑,拍拍她的后脑勺:“都多大了,还撒娇?”-
崔小钰出嫁那日,是祐安六年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亦称为“女儿节”。
未出阁的女儿家往往在这一日结伴出游,去寺院上香,祈愿未来能嫁个好夫婿,许个好人家。
黄历上说,这一日宜动土,祭祀,安床,嫁娶,上上大吉。
又是一年春至,扬州城外的杏花夹道绽放,如火云一般,浩浩汤汤铺展十里。
船商的老家在江夏,崔小钰要搭船沿长江而上,鸣翠坊的娘子们送她出嫁,一路送到了她登船的码头。
同是多年姐妹,大家都舍不得她,然而一群娘子里,哭得最凶的,还要数来的最晚的阿宝。
她几乎半个人都扒在崔小钰身上,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别的娘子哭,要么眼含泪光,要么攥着手帕,低头默默拭泪,唯独她是扯着嗓子大哭,哭声引得过往行人频频望来,漫出来的眼泪那么多,竟连崔小钰桃红嫁衣上绣的海棠花枝都浸湿了。
崔小钰最后一丝离愁别绪也被她哭没了,抱着她无奈地哄:“别哭了,祖宗,长江水都要被你哭干了。”
阿宝又是“哇”地一声嚎啕,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直哭得一张脸跟小花猫似的,嗓子都哭哑了,一个劲儿喊着“别走,别走”。
李雄看不过去,拎着她后领要将她往后拉:“好了,出嫁是大喜事,你别耽误人家吉时了。”
“不——”
阿宝死不撒手,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崔小钰身上,弄得崔小钰也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扶着头顶的冠子无奈道:“阿宝啊,你要我怎么办好呢?干脆把你当嫁妆一块带走好了。”
阿宝哭着说:“那你带我走好了!要走一起走!”
说罢,还真打算找个装陪嫁物品的箱笼钻进去,众人皆哭笑不得,还是赵從将她拉住了,好言好语地宽慰了好半天,崔小钰这才得以摆脱她登船。
碧波荡漾,孤舟远去,唯见江心一点白帆,逐渐与天际融为一线。
阿宝蹲在岸边,将脑袋埋在膝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鸣翠坊的人跟她阿哥不知何时都离去了,只剩赵從陪在她身侧,他将手搭在她肩头,没有劝她别哭,只默默地等她哭个够。
阿宝边哭边跟他说,当年她初进鸣翠坊,被指派到崔小钰身旁侍候,第一次见到她,人都看呆了,眼珠子木木的,都不知道怎么转动了。
崔小钰问她叫什么,她也不答,见她望着自己发愣,还以为她是在看她发髻上插的一枚蝴蝶蔓草钗,便拔下来递给她,道:“给。”
谁知阿宝却连连摆手推拒。
原来她看的不是她的发钗,而是她身后桌上的一碟糕点,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崔小钰听了,便将那一碟糕点都推给了她。
阿宝记起来时阿哥叮嘱她的那番话,不敢伸手去接,舔舔下唇说:“我吃过了,阿哥给我买了麻糖。”
崔小钰笑着说:“知道,你脸上还沾的有糖稀呢。吃罢,没事的,你太瘦了。”
阿宝这才接过那碟糕点狼吞虎咽。
彼时她才从饥荒中熬过来,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脸也尖尖的,只要看到吃的,眼睛里就跟饿狼似的冒绿光,喉咙里像生了小手一样,对着好吃的打招呼:快到我肚子里来。
那碟香甜酥软的枣泥山药糕,是她逃难一年来除了那碗驴肠面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的她胃里饱饱的,暖暖的,很熨帖。
后来做了崔小钰的侍女,她总是笨手笨脚的,不是打坏她的东西,就是常闹笑话,可崔娘子从来没有怪过她。
她会笑着点她的脑袋,说她“浑似个小狗儿”,还喜欢拿糕点喂给她吃,偶尔念几句听不懂的诗给她听。
她说阿宝就像她从前家里的妹妹,那个小姑娘三岁时就得天花去了,她看着阿宝,就像看着她没有机会长大的小妹妹一样。
阿宝也可喜欢崔娘子了,她身上很香,抱起来软软的,她最喜欢赖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都怪那大胡子,把她的崔娘子给带走了。
阿宝哭哑了嗓子,哭得再没力气了,只能揪着地上的春草发呆。
赵從用手帕一点点地将她的泪痕擦干,忽然叹息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宝两眼湿红,呆呆道:“什么意思?”
“流年易逝的意思。”赵從说。
“这是词人蒋捷船过吴江时,作的《一剪梅》里的一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见你今日与崔娘子依依不舍之情态,又忆起往昔你们二人亲密相处的时日,是以有感而发。”
阿宝哦了一声,好奇问道:“你很喜欢念诗吗?”
“这不是诗,是词,”赵從笑了笑,“也称不上喜欢罢……我亦会作词,只不过没有人家作的那般好,改日给你作一首?”
他侧首望过来,眼眸明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阿宝心中怦然一动,突然脱口而出:“赵承浚,你真的喜欢我吗?”
赵從愣了愣,随后郑重地道:“是,我心悦于你,阿宝,我活到这个岁数上,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阿宝点点头,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江面,说:“那你娶我罢。”
“!!!”
不等赵從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她又忽地转过头来,道:“不过,我不做妾,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地娶我进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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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远嫁
阿宝给赵從出了一个难题。
她是乐籍, 给亲王做妾尚且不容易,遑论是做正妻?
娘子们笑话她:“阿宝,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枝头的凤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妈妈也骂她傻, 她一个鸣翠坊里的歌妓, 此生能有侍奉宣王殿下的福气,就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竟还敢奢望王妃的位子。
要是宣王醒过神来, 说不准就扔开她回东京去了,东京城多的是温柔解意的小娘子, 谁还把她阿宝当回事。
阿宝每回听了, 也不理论,只默默地关上房门。
崔娘子出嫁后,她总是兴致缺缺的, 琵琶也不弹了,也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儿, 遇到再好吃的, 也得不到她一个笑脸。
她仿佛一夕之间, 就长大了似的,再也不像先前的小孩儿样子,有一点女人的影子了。
李雄得知她要嫁给宣王为妻,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笑话她是想当王妃想疯了, 只是问:“你真的想嫁给他?”
阿宝点头,说:“他喜欢我, 我要嫁他。”
李雄又问:“那你喜欢他吗?”
阿宝认真想了想, 说:“喜欢的。”
李雄看着她, 神色复杂,似松了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皱眉道:“他是王爷,而你是乐籍,只怕……”
“他若娶不了我,我就不嫁他了,”阿宝打断他说,“我嫁你罢,阿哥。”
“……”
李雄老成地叹了口气,背着双手走了。
怪他,竟然误信传言,真的以为“缺心眼”长大了-
春去秋来,阿宝始终怏怏不乐,趴在她阁子的窗台上看楼下的过往客人,不管赵從怎么逗她,也提不起兴致出门。
她瘦了,两颊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从前崔娘子最喜欢掐她这两团肉,现在却不见踪迹了。
赵從为她的消瘦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发誓:“阿宝,你放心,我定会娶你为妻的。”
阿宝笑着说:“好啊,我等你。”
赵從最终实现了他的承诺。
有门客向知州李祈进言,可认阿宝为养女,迁入李家族谱,彼时李祈尚不知这个提议将会终结他此生的仕途,只觉得此举一能替宣王殿下解忧,二能攀附上阿宝这尊大佛,实在是一举双全。
而赵從亦为这个提议欣喜,跑去告诉阿宝这个好消息。
阿宝却蹙着眉头说:“我有爹娘,为什么要认别人作爹?”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指李雄的爹娘,老两口将她捡回去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她是与阿哥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
旁人若是能有个知州大人作爹,肯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赵從知道,阿宝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爱她也正是爱的这一点。
于是他急切地道:“你就当是为了我罢!阿宝,我真是迫不及待要娶你了,一刻也不能等了!”
他是如此地兴奋,几乎面焕红光,阿宝本来心中还有些不情愿,见了他这副样子,只得点了头:“好罢。”
太守府的认亲宴摆得很热闹,阿宝奉了茶,不等跪下,李祈的娘子就赶紧将她扶了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茶,李祈夫妇更不敢让她开口叫一声爹娘。
敬完父母茶,就是给兄长的茶了。
为了掩盖阿宝曾是李雄童养媳的尴尬关系,她需要正式地认李雄为兄长。
“阿哥,喝茶。”
阿宝跪在地上,认真乖巧地捧着青花瓷碗说。
“好,好,喝了这碗茶,你就真是我妹子了。”
李雄眼含热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虽然自爹娘把阿宝捡回家开始,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他的童养媳,可两个小孩一块儿长大,几年后,爹娘去世,阿宝还小,李雄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把她当亲妹子看了。
他看着阿宝,那么豆丁点大的小姑娘,从小拉着他的衣角,跟着他从村头跑到村尾,甩也甩不掉,如今竟然这么大了,出落的这么漂亮了。
“阿宝啊,”李雄说,“以后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要懂点事,不要再像之前那样任性了。”
阿宝从地上站起来,背着手笑嘻嘻地说:“是李婉,阿哥,你又忘记了。”
李婉,是她的新名字,由赵從亲自为她所取。
阿宝没有姓,她被李家人捡回去时,浑身除了包裹她的一个蓝底碎花的襁褓外,什么也没有,她的亲生爹娘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就把她遗弃在李家村口一株大槐树下。
槐树旁还有一口老井,李家村的人都说,阿宝本来是要沉到井里去的,只不过她亲娘突然良心发现,没把她扔下去,而是放在槐树下,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李家夫妇把她捡回去后,也没给她取名,就按照当地称呼家中幺子的习惯,“阿宝、阿宝”地叫她,这么一叫就叫到了大。
阿宝有了新的户籍,新的名字,她不识字,赵從便手把手地教她,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李,婉。
“李”,是随养父李祈的李姓。
“婉”,顺也,《左传》有言,妇听而婉。
“你是要我听你的话吗?”彼时阿宝被他拥在怀里,转过脸问。
赵從愣了愣,弯眸笑了,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去嗅她耳畔的芳香:“怎么会?是我要听你的话。”-
祐安六年,九月初八,阿宝与赵從在潘园大婚。
她从太守府出嫁,李祈为她备了一百八十担的嫁妆,浩浩荡荡,送嫁的队伍排了老长,是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赵從骑着高头大马,胸系红花,亲自来迎娶她。
半个扬州城的百姓都来了,挤在太守府门口观看这场热闹轰动的婚事。
阿宝趴在哥哥的背上,头上盖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鞭炮和吹拉弹唱的声音。
“吹得太难听了,”她想,“还没有我弹的琵琶好听。”
李雄将她送进花轿里,喜娘尖声喊着“吉时到,起轿”的那一刹,一只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手腕处一截鲜红的喜服袖口,掌心躺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做成海棠花瓣的样子,中心是枣泥做的一点红。
阿宝一怔,盖头下的双眼弯成新月。
手伸出去,接过了那块糕点。
洞房花烛夜,赵從手拿秤杆,揭开她的盖头,抱着她向后倒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
他漆黑的瞳被满室的红帷幔、红蜡烛映得惊人的亮,唇迫不及待地在她的脖颈上游移,低喘着道:“婉娘,我终于娶到你了……”
阿宝截住他欲向下解她衣带的手,说:“你再给我念一遍罢。”
“念什么?”
“那首词。”
赵從怔了片刻,念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帷幔落下,对影成双。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影子逐渐合为一人,相拥倒下。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被翻红浪,龙凤双烛爆了灯花,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红罗帐里响起衣料窸窣的动静。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夜艰难地捱过去,阿宝很疼,不知道昔日鸣翠坊的娘子们开玩笑时,为何要说做那事很快活,她一点也不快活,相反,还很不舒服。
赵從大概是很喜欢的,做完了还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汗水淋漓地和她挤在一起,阿宝被他的手臂禁锢得喘不过气来,往里挪挪,赵從立马贴过来。
她气得想踢他几脚,又实在提不起力气,最后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梦里,阿宝又见到了那位少年。
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梦见过他了,今晚,不知为何他又出现了。
他如往常一样,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撑着一柄纸伞,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他将伞打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面容,只依稀能从纸伞边缘看见一张上扬的唇。
“阿宝,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儿?”阿宝追上去,紧紧揪住他的袖口,“不!你不要走!”
那人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高大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水墨,迅速洇开,消融于天地之间,阿宝刹那间痛彻心扉,哭着追上去。
“你别走,别走……”
阿宝追着追着,踩到裙角,扑通摔倒在地上。
她捂住面颊,大片水泽自指缝中溢出:“求你了,不要走——”
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三个字,是什么?她就快想起来了。
是……
“婉娘!”
赵從将她摇醒,目光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宝睁眼,茫然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婉娘”是在叫她,这是她的新名字。
她回过神,喃喃道:“是啊,好可怕的噩梦。”
赵從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长发,说:“我不会走的,婉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宝闭上眼,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好的。”-
婚后第三日,赵從要启程回东京了。
京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从驿站传过来,都是在催他即刻回京,他无法再在扬州羁留下去了。
阿宝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阿哥竟然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我跟着你去东京做什么,”李雄说,“扬州城我已经待习惯了,生意眼看着也好起来了,又去东京重新开始?阿宝啊,哥哥累了,不想再四处跑了,你就当圆了我这个心愿罢。”
阿宝傻眼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跟阿哥分开的这一天,从四川到扬州的这一路上,就算是再难再累的时候,阿哥也从没丢下她过。
“可是……承浚说东京很好玩儿的。”
她只会这一句挽留的话,就好像“玩儿”在她眼里就是天大的事。
李雄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那你多替我玩玩儿罢,阿哥等过了年再去看你。”
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放入阿宝的手心。
“从前给你打的银钏,逃难的路上,为了活命给当了,阿哥又亲手给你打了支簪子,是如意的样式,阿宝啊……”
他说到这里,声音终于有些哽咽,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以后,阿哥不在的日子里,要多保重,事事如意。”
阿宝低着头一言不发,紧紧攥着那根扁头如意簪,攥的手心出汗。
直至登了船,楼船驶离瓜洲古渡口的那一瞬间,她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猛地冲到舢板上,冲着岸边大喊:“阿哥——”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阿宝贴着围栏,半个人探出栏杆外。
“阿哥,阿哥——我不走了!啊!我不走了!阿哥你别不要我——”
“婉娘!”
赵從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将她抱下来。
阿宝却拳打脚踢,在他怀中疯狂挣扎,大哭大喊:“放开我!我不去东京了!阿哥!”
李雄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喊声,沿着运河长堤一路飞奔,冲她扬胳膊大喊,距离太远,阿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阿哥,我不走了,别丢下我……”
阿宝被赵從死死地抱着,哭得声嘶力竭。
秋日的运河长堤上,夕阳西下,芦荻瑟瑟,李雄竭尽全力地追赶着,然而终究追不上船,楼船渐行渐远,而他化作长堤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却还在追。
阿宝怔怔地想,他的腿不好,有风湿的啊-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黑暗中,阿宝抹了下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是什么?”
这么晚了,梁元敬竟然还没入睡。
“我想见我阿哥。”阿宝说。
遣怀
[唐] 杜牧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卷三·扬州慢》终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樊楼
“我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
阿宝自胳膊间抬起头来, 一双大眼睛漆黑粲亮,望向南窗下正在读书的那人。见他毫无反应,只默默翻了页书, 便摸摸鼻子, 起身走至他身前, 微弯下腰。
“喂,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不想。”
梁元敬换了个方向, 继续看书。
“我想吃李和家的糖炒栗子。”阿宝说。
又见梁元敬还是没反应, 她便飘到窗台上坐着,双脚无聊地荡来荡去。
“你不是想实现我的心愿, 好让我转世投胎的么, 你给我买糖炒栗子,说不定我吃了就投胎去了。”
梁元敬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无奈道:“你吃过了。”
“怎么会?”阿宝讶异道, “什么时候?”
“上月立秋,你说你想吃李和家的鸡头米, 七夕, 你想去朱雀门外瓦子里看戏, 上上月崔府君诞辰,你说要去看社火,前日秋社, 你亦让我带你去吃社饭。”
“……”
阿宝心里嘀咕,就算有一些是她嘴馋了胡编乱造出来的, 但你也不用记得这么清楚罢,连日子都对的上。
眼看梁元敬还要一桩一件地清算下去, 她连忙打断:“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你不用说了。其实我不吃也行,我就是想出去玩了。今日天气这么好,你能不能别成日闷在屋里头看书了啊?”
“不能。”梁元敬用两个字回答了她。
这个拗人!
阿宝恨不得踹他两脚出气,就没见过比他更不爱出门的人,偏生自己还被绑在他周围,走都走不了,只能看着他这张脸发呆,就算他生得再俊再好看,也是会看腻的啊!
阿宝无奈将目光转向窗外。
自端午佳节已过去三个月,时令已经入秋,恰值秋高气爽之际,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庭院那株枣树结的果子早已成熟,前些日子,被阿宝强逼着梁元敬用竹竿子打了,留给她吃。
想起那日他笨手笨脚地打枣,结果被漫天枣子打得满头包的样子,阿宝就忍俊不禁。
梁元敬这个人,除了在作画一事上像个游刃有余的名家,其余事上都笨得可以。
“笑什么?”梁元敬问。
“不告诉你,”阿宝哼了一声,又躺在书案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出去罢,好无聊啊,好闷啊,闷得身上发霉了……”
梁元敬只能捧着书,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打滚。
没滚几个来回,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余老拿着一沓信件走进来,道:“公子,这是近日来的信。”
“多谢。”
梁元敬接了信,一封一封地看,忽然察觉余老还没走,一抬头,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愣了下:“还有事么?”
“没……没有。”
余老踅身出去了,临出门前,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梁元敬:“?”
“他肯定又以为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了,”阿宝说,“所以我要你出门去啊,不然人家该把你想成疯子了。”
梁元敬没理她,低头看着信,忽然目光一亮,激动地捶了下桌案,他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
“怎么了?”阿宝坐起身问,“谁的信?”
梁元敬没有回答她,阿宝想上前去看看信,却被他压在了下方看不着,转头又见他收拾起了画具,登时心下一喜。
“要出门么?”
梁元敬将小木箱背着,点点头。
“真的吗?要去哪儿?去哪儿?”
阿宝心里跟放烟花似的,兴奋地绕着书房跑了两圈,终于要出门了!终于!
梁元敬笑着看向她,双眸明亮如星:“去帮你实现心愿。”-
“这不是去李和家的方向,你要去哪儿?”
阿宝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条小巷,她死了三年有余,东京城的布局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然而李和家果子在内城西壁梁门外,这怎么看也不是往西去的方向,倒像是……
“樊楼,”梁元敬道,“我们要去樊楼。”
樊楼,一说“矾楼”,原名“白矾楼”,后被都人简称为“矾楼”,本是大商贾鬻矾之地,被人以讹传讹为老板姓樊,故名“樊楼”。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居首,“乃京师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时人有纪事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它位于宫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建有东西南北中五楼,楼高三层,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每至夜时,楼内灯火通明,耀如白昼,光是每年的灯烛油钱就靡费巨大。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时,樊楼还会在每一瓦陇中,置莲灯一盏,远远望去,如神宫阙宇,向来是文人燕饮之所,宫中内宦与公子王孙、富豪子弟也喜欢来此观灯。
阿宝昔年就常和赵從来这里,只因此处不仅方便观灯,饮食果子做的也不错,若登上西楼远眺,还可俯瞰禁中。
因地段毗邻大内,楼中消费自然也不会便宜。梁元敬今日竟带着她来这儿,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阿宝一路且信且疑,跟着他进入到了楼子里。
凡京师酒楼,一层大多是散座,二层才是雅阁,酒保是认识梁元敬的,见了他便将他往二楼领。
靠进南北天井的长廊两侧,坐着不少涂脂抹粉的浓妆妓.女,看见梁元敬,纷纷尖叫着一哄而上,嘴中喊着“梁公子”,一双双白花花染着蔻丹的手朝梁元敬身上摸来。
阿宝昔日上樊楼,皆有内侍开道,尚是初见这等热情场面,霎时吓了一跳,惊恐喊道:“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妓.女们自然看不见她,手穿过她的身体,往梁元敬身上招呼。
“梁公子,许久没看见你了呀。”
“梁公子,什么时候去奴家房里,给奴家画幅画像呀?”
“去去,梁公子,还是先来我房里罢。”
“来我房里。”
“都走开,我先来的。”
众妓.女一言不合,竟为了争抢梁元敬大打出手,还有那等浑水摸鱼的,趁着混乱暗中偷摸,占了梁元敬不少便宜。
阿宝心道岂有此理,我还没摸过的,竟然给你们抢先摸了。当即一马当先,撸了袖子跃去梁元敬身前,凶神恶煞吼道:“别碰他!你!你的手!我都看见了!别摸了!快来人啊!有人非礼!有人非礼良家妇男了!”
“……”
梁元敬小心地侧着身,尽全力避开那些摸过来的手,混乱中还听见酒保崩溃的哭嚎:“别摸啦!摸错人了!哎哟!谁掐小爷屁股!”
二人一鬼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穿过长廊,拣了个临街的阁儿逃进去,门刚一关上,都靠着门松了口长气。
阿宝满肚子火气,想揪着梁元敬的耳朵问,是不是全东京城的妓.女都认识他,他梁大人未免太声名远扬了!
然而目光滑过临窗的座位时,不由得眉头紧皱,心道:“这酒保怎么回事?这个阁子已有客人订了,还把我们领进来?”
“还真是你。”
正站在窗边看街景的那人缓缓转身,鬓染尘霜,一张国字脸忠厚淳朴,带着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温暖笑容。
“我还以为,自己收错了信,梁先生,好久不见。”
阿宝呆立在原地,双腿如灌了铅一样,不能移动一步。
怎么回事?
是梦吗?
可是鬼魂是不会做梦的。
她无措地望向梁元敬,他向她点头。
阿宝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似有千钧,她一步步走向窗边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去摸那张记忆中的脸,却摸了个空。
她如雏鸟似的投进他怀里,闭眼轻喃道:“阿哥……”-
“怎么回事?我阿哥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收错了信’?什么信?你寄给他的信?你认识我阿哥吗?”
阿宝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问题一个个地冒出来,又绕着阁子飘了两三圈。
梁元敬被她绕得头晕,忙阻止道:“等下,你先冷静一点。”
李雄奇怪道:“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
“我冷静不下来啊!我太开心了!哈!”
阿宝一下飘到房梁上荡秋千,一下又趴在李雄肩头,像只小狐狸一样亲昵地磨蹭,“阿哥,我又见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梁元敬微笑着道:“我族中有个堂兄,曾在李知州门下任司户参军,李知州改知滁州,也将他一并带去了。我写信向他打听你兄长踪迹,得知昔年李知州因被贬心怀怨懑,已于熙和二年春卒于任上,你兄长随即举家搬迁到了泉州,与海商做些小生意,现已在那边置了业。我打听到这些,便托相熟的人给他送了信,邀他来东京一叙。”
“???”李雄惊恐回头,“你在跟谁说话?”
“他在跟我说话,”阿宝说,又好奇地问梁元敬,“你跟我阿哥,是旧识?”
梁元敬“嗯”了一声,垂下眼道:“昔年曾有幸结缘。”
阿宝心道奇怪,他与阿哥认识,自己怎么不知道?莫非是在她离开扬州那几年识得的?
梁元敬抬眼问:“要跟他见面吗?”
“我……我不知道。”
阿宝有些犹豫,回身看着李雄。
他满脸欲言又止,想必是以为梁元敬疯了,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小时候阿哥就信奉鬼神之说,常给她讲山野精怪的故事,如今她是已死之身,一介亡魂,若赫然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吓坏了可怎么办?
再说了,若自己终有一日要去转世投胎,又何必还魂变成人,给他一个不该给的希望。
阿宝思来想去,竟然越想越不该出现在阿哥面前,她拿捏不定主意,只能无助地望向梁元敬。
“怎么办?我是见还是不见啊?”
“见罢,”梁元敬说,“不是你的心愿么。”
他从木箱中掏出笔墨纸砚,铺在花梨木的桌案上,预备作画。
李雄一头雾水:“梁先生,你这是……”
“请稍候我片刻。”
梁元敬道,随即有条不紊地铺纸,研墨,蘸笔,手腕轻抖,一行墨迹出现在雪白宣纸上。
李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心中却在嘀咕,这梁元敬不知是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经年不见,怎么看着像神智出了问题似的。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瞪大了,“等等,你画的这是……”
阿宝凑过去看,也“咦”了一声:“你怎么画成我的样子了?”
要知道,平日阿宝上街,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一般是将她画成与过往四五分相似的样子,有时还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
比如上次七夕夜,他就将她画成了一个清秀少年郎,乞巧佳节,街上多是红男绿女,唯独他们两个“男子”相伴游街,引来无数过往行人侧目。
“想必是为了让我与阿哥相见,才故意将我画成以前的模样。”阿宝心想。
从画里看自己与照镜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况且阿宝已经有很久没照过镜子了,原来在梁元敬的笔下,我长这个样子,她默默地想。
画中人无疑是美的,一双新月弯眉,眼珠浓黑似墨,清亮有神,最惹眼的是那张樱桃唇,上唇薄,下唇略厚,唇中央有肉珠,微微嘟着,似喜似嗔,透出三分娇俏,七分天真。
她穿着一袭月白窄衫,下身浅紫色绣卐字纹襦裙,臂挽披帛,手中执着纨扇,扇面上绣的玉兔月下捣药图。
梁元敬画得这般好,画上人栩栩如生,似要活过来了似的。
李雄双眼通红,不自觉低头凑过去细看,离画愈近,余光中却见银光一闪,梁元敬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挽了袖子,要往自己左手臂上割。
“!!!!!”
“梁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李雄惊恐地看着他,欲过去夺刀,又怕两相争执之下,他伤到自己,只能待在原地劝道:“有什么话你好好说,不要冲动!把刀放下!”
“我没事的。”
梁元敬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阿宝从旁看着,不知为何有些不忍,小声提醒:“少放点血。”
梁元敬垂眼:“嗯。”
锋利的刀刃抵上皮肤,顷刻间便割了个不小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汇入画中,如海纳百川,形成一个奇妙旋涡,随后被吸纳得干干净净,画中美人亦凭空消失,只剩雪白宣纸。
李雄:“?????”
他拿袖子揉揉眼,再定睛一看。
不对,还是空的!
人呢?画纸上那么大一个人呢?
怎么回事?难道疯的不是梁元敬,是他?还是昨晚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李雄满脸怀疑人生,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阿哥。”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23点之后更新。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谢谢!
另: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我们为什么爱宋朝》
第28章 惊厥
“阿哥。”
阿宝攥着裙裾, 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哥哥。
“你……”李雄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问,“你是阿宝?”
“是!我是!”
阿宝点头如捣蒜, 恨不能飞扑上前抱住阿哥, 又怕吓着他, 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李雄指着她,转头问梁元敬:“你看得见吗?阿宝就站在那儿。”
梁元敬说:“看得见。”
“这样啊。”
李雄悲壮地一点头, 随后两眼一翻, 昏死过去。
阿宝:“!!!”
梁元敬:“…………”
“阿哥!”阿宝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推他, “阿哥!你怎么了?”
李雄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
阿宝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慌张无措道:“我……我把我哥吓死了。”
梁元敬伸指在李雄鼻端试了一下,道:“没死, 就是晕过去了。”
他的双手穿过李雄腋下,将他往阁中一张软榻上拖。
阿宝本想上前搭把手, 此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一位头挽危髻、腰系青花巾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口中道:“郎君们万福, 妾给爷们……”
看清房中景象,妇人的笑意僵在嘴角,呆呆地补完剩下的话:“……斟酒来了。”
阿宝正帮忙抬李雄的脚, 闻言回头,一脸毛躁:“啊?我们没请人斟酒啊, 走错门了罢?”
“不……不是,”梁元敬累得气喘吁吁, 解释道, “她是焌糟。”
“焌糟是什么?”阿宝问。
“是……”梁元敬无力道, “总之你先予她些赏钱,打发她下去罢。”
阿宝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从他的钱囊里取了几十文钱,赏给了那妇人。
“多谢娘子。”
妇人略福一福身,笑着退下去了。
梁元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李雄搬上榻去,这才有工夫跟阿宝解释。
原来焌糟是近几年东京城里兴起的新行当,有那种家中无事的街坊妇人,为了贴补家用,便出入各家酒楼,为客人换汤斟酒以换取赏钱。
阿宝心道原来如此,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一边又问:“酒楼也让她们随便出入吗?”
“大部分是,”梁元敬说,“酒楼也可从她们挣的赏钱中抽成。”
阿宝恍然大悟,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啊,她怎么还跟梁元敬聊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阿哥啊!
“阿哥,醒醒?”
她上前拍拍李雄的脸,依然毫无反应。
“怎么办?还是不醒,”阿宝侧头问梁元敬,“你说泼点水上去有用吗?”
梁元敬道:“可以试试。”
阿宝说干便干,当即转身从桌上取了壶茶来,不管不顾就往李雄的脸上泼去。
“!!!”
梁元敬被她吓了一跳,一摸茶壶,还好还好,茶汤是温热的。
李雄完全没有醒来的预兆。
阿宝急得在房中打转,梁元敬取了手帕,将李雄脸上的水渍一点点地擦干,这时房门又被人推开了。
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七八岁少女们涌进来,手中执着红牙板,怀中抱着凤尾琵琶,不请自来地浪声笑语道:“郎君万福,奴家们来陪爷们……”
看见梁元敬正拿了帕子,专心细致地给一个七尺大汉擦脸,这群妓.女们齐齐失了声,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
阿宝这回都不消梁元敬吩咐了,自行从钱囊里抓了把铜钱,塞给她们,把人打发下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人?”
“劄客。”梁元敬道。
劄客,专指一群不呼自来,为筵上宾客表演弹唱,或是陪坐侑酒的下等妓.女,这些人靠与客人谈笑,借此得些小物赏钱,亦称“打酒坐”。
“与我们上楼时遇见的是同一群人么?”阿宝问。
“不是,那是酒楼里养的歌伎。”
区别便是歌伎是店家自养的,姓名都记载在群芳谱上,客人若有需要,便可点几位来伴酒,而“劄客”则是不请自来,且出身市井,大多是底层贫家女,小小年纪便堕落风尘。
阿宝发现如今的东京城,与自己还活着时的相比,有了很多变化,其中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时下狎妓之风的大肆盛行。
马行街一带有鹩儿市,东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
稍大的酒楼,更是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妓.女生意,在门口悬挂一盏金纱栀子灯,即意味着楼中豢有妓.女,可供酒客呼唤。
王孙公子、豪绅巨贾更是时常携妓出游,倚红偎翠,沉浸在这无边的温柔乡中,如梁元敬这般避之不及,视女人为洪水猛兽的人也许会有,却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再一点,便是京师无所事事、终日饱食遨游的闲散人员也比过往多了。
要知道,如“焌糟”、”劄客”这般的行当,在律法严明的太.祖、太宗两朝,是绝对不可能会出现的。
阿宝不禁去想,有了皴糟、劄客这类人,会不会还有别的?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门外又闯进两个不速之客,背着药囊,端着一只银酒樽,口中念道:“家中祖传壮阳药,无色无味,可干咽口服,可和酒而饮,饮之则金.枪不倒,效力持久,立竿见影,来试一试啊,不起效不要钱……”
阿宝:“………”
这是在逗她吗?怎么还有卖壮阳药的?!
那二人进到阁内,见梁元敬伏在一大汉身上,貌似在解其衣扣,那汉子昏迷不醒,脸上还疑似沾有水渍,空气顿时安静了一瞬。
等等!
阿宝突然意识到这场面似乎容易引起误会,赶紧伸出手道:“听我说,二位,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改口道:“祖传壮阳药,龙阳亦有奇效,不论是上是下,服之则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阿宝:“…………”
梁元敬下了榻,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刮到阿宝身边,拿走她手里的钱袋,一股脑儿塞进那二位的怀中,随后推人,摔门,一气呵成。
门扉砰地一声巨响,连墙灰都给震落不少。
梁元敬喘着粗气,一张脸如煮红的螃蟹般,直直红到脖子根儿,看着阿宝,胸膛起伏不定。
阿宝啼笑皆非:“这二位又是哪路神仙?”
梁元敬平静下来,答:“撒暂。”
撒暂,同样不请自来,专门兜售春.药、干果、萝卜、果实卖与酒客,也不问酒客买不买,径直将药撒入酒水中,若当场起效便可讨钱。
阿宝听得瞠目结舌。
竟然还有这种人,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万一真的有人喝了当场生效,那岂不是要羞煞人了,假若方才梁元敬喝了……
停!
这种事真是不可深思下去。
阿宝双颊布满红晕,如涂了胭脂一般,抬头一看,梁元敬的脸竟还红着!而且越来越红!!
干什么?他红什么红啊?!
阿宝心中抓狂呐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碰上,都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有人吗?”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
“没人!”梁元敬扭头道。
“不需要!”阿宝同时吼道。
门外那人静了片刻,随后前往下一个房间去了,走廊上隐约有说话声传来:“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贫僧观你额生黑气,近日或有血光之灾。我这里有小叶紫檀佛珠一串,乃开宝寺智玄大师开光法器,可祛邪瘴,避灾瘟,不知施主需不需要……”
“……”
阿宝将门拉开,探头喊:“喂,大和尚,佛珠多少钱一串?”
正在给人看手相的和尚转过头来,见到阿宝,双手合十,笑眯眯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阿宝小娘子。”-
李雄自惊厥中醒来,睁眼便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和尚,右颊边生着一只深酒窝。
怎么回事?他是谁?他在哪儿?
好像是在樊楼,方才他看见了自己死了三年多的妹子……
和尚温和地道:“施主,你还好罢?方才你昏过去了,小僧给你扎了几针。”
李雄这才回过神来,愣愣道:“多谢小师父……”
这时一张俏脸从和尚背后探出来:“阿哥?”
“!!!”
“鬼啊!”李雄惊得从榻上跳起来。
阿宝亦被他吓了一跳,左右四看:“鬼?哪里?哪里有鬼?”
梁元敬咳了一声,委婉提醒:“他说的应该是你。”
“啊!”她终于反应过来,指着自己道,“你是说我吗?阿哥,我不是鬼,我是阿宝啊,不对,我现在是人,等下就是鬼了……”
李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阿宝唇张了张,最后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施主莫急,”觉明和尚如身罩圣光,微笑着安抚李雄,“且听小僧慢慢道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
李雄瞪大双眼,既不敢置信,又惊愕欣喜地看着阿宝:“你没死?”
阿宝说:“不不不,我还是死了。”
李雄:“那你现在活了?!”
“那个……也不是,”阿宝心虚地说,“只有梁元敬用他的血作画,我才能……”
剩下的话全部淹没进了口中,因为李雄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阿宝啊!你吓死哥哥了!你知不知道?没死就好啊!没死就好!跟阿哥走罢,别待在这吃人的东京城了,阿哥养你!阿哥现在挣大钱了,有大房子……”
年过四十、七尺来长的汉子,竟抱着阿宝痛哭流涕,话语里全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让阿宝独自上东京,后悔不该留她一人在这京城里,连个可依靠的娘家人都没有。
梁元敬和觉明和尚不知何时悄悄退出了阁子,阿宝的唇张了又张,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依恋地靠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一刻,她就如一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她久违的家。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相认
“阿哥, 你的腿好些了吗?”
李雄狠狠别过头,再转过来时,眼周已经泛红, “好了。”
“那就好。”
阿宝微微一笑, 又问:“你成家了么?”
“成了。”
“真的?”阿宝睁大眼睛, 由衷地替他感到开心,“嫂嫂是个怎样的人?”
李雄道:“她是泉州本地人, 茶农的女儿, 一手点茶功夫极到家,当初我就是喝了她点的茶, 才下决心将她娶回去的, 来日若有机会,也让你喝一喝她泡的武夷茶。”
李雄眼眶湿润,拿袖子擦了擦, 认真道:“阿宝,你嫂嫂定会很喜欢你的。”
“我也定会喜欢她的, ”阿宝很肯定地说, 又问, “阿哥,你和嫂嫂有孩子了么?”
“有个闺女,和你小时候一般顽皮。”
“闺女好, ”阿宝笑道,“闺女长大了知道疼爹爹。”
她看了看周身上下, 本想摸个镯子钗环之类的首饰,拿来给未蒙面的小侄女做礼物。
却忽然想起, 自己乃一介亡魂, 虽借画暂时还了阳, 但终究不是活人,一旦梁元敬的血失效,她会重新变成一缕魂魄,而自己附着的这副躯体也会重新化作画纸上的美人,她就算能摘下这些首饰,时间到了,也会消失的。
“对不起啊,阿哥,”阿宝神色抱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女儿的。”
李雄瞪起眼睛:“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阿宝笑了笑,又问:“取名了么?叫什么?”
李雄道:“取了个大名,唤作‘李清’,乳名就跟你一样,也叫‘阿宝’。”
“阿宝,阿宝。”
阿宝喃喃念了两声,笑道:“又是一个小阿宝呢。”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阿宝两三岁时格外黏人,去哪儿都要哥哥抱,李家村的人时常看见李雄腿边挂着个小豆丁,都笑话他。
李雄那时人也不大,小小少年面皮薄,被人打趣个三两句就要脸红,想冲阿宝发火,往往刚喊出一个音,阿宝就比他更响亮地嚎哭起来,弄得他气也没了,还得把她背在背上哄。
再稍微大一点,李雄去镇上的私塾上学去了,阿宝天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村口那株大槐树下等他回来,从午后等到日落。
一见到李雄的身影,就飞奔上去,像小狗一样地围着他喊“阿哥阿哥”,在他书袋里翻来翻去,看他有没有给她买吃的,又骑到他背上,命令他背她回家。
李雄只能逆来顺受地背着她往家走,夕阳的余晖中,兄妹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小路上,被拖曳得长长的。
阿宝带着微笑,从回忆中抽身,突然想起来问:“对了,阿哥,你怎么做起海商的生意了?”
李雄叹道:“这多亏了崔娘子的夫婿,当年是他提携了我一把……”
阿宝忙问:“崔娘子过得好么?”
“她过得很好,”李雄微微笑道,“前两年,她丈夫的元配去世了,便将她扶作了正室,去年底还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荣哥儿。”
“长得像谁?崔娘子还是大胡子?”
“眉眼像崔娘子多些。”
“谢天谢地。”阿宝登时松了口长气。
“……”
“阿宝,”李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地问道,“你当年……”
“是想问我,怎么死的对么?”
阿宝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眼睫微微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我生了一场重病,阿哥。”
李雄双目含泪,忽然发狠捶了一下桌案:“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东京城!”
阿宝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都过去了,阿哥,我没事的。而且,当年你好不容易才在扬州城安稳下来,确实也不该……”
“不!那都是假的!骗你的!”
阿宝一愣。
李雄眼睛赤红,看着她道:“当年,我本打算与你同上东京城,行囊都收拾好了,连租的房子也都退了,谁知宣王殿下……不,现在是官家了,他派人找到我,将我叫去潘园,让我主动放弃跟你一同去东京。”
“什么?”
阿宝完全地呆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她昔年一直以为是阿哥嫌她烦了,厌倦了每日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照顾她的日子了,这才放她一人去东京的。
就连赵從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还宽慰她,她阿哥不要她了,他不会,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
“可是赵從为什么要这么……”
阿宝尚未问完整个问题,便已猜到了答案。
毋需问为什么,原因已经如此明显。
她曾是李雄的童养媳,尽管只是口头婚约,二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为了避嫌,为了皇室体面,为了她“李婉”的假身份不被人拆穿,李雄绝对不可以去东京,甚至离她越远越好。
李雄哽咽道:“那年,我去渡口送你登船,说好了年底去东京看你,然而到我出发那日,李知州却派了人来,愣是将我扣下了,在他府中关了十来日,便没去成……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阿宝,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阿宝怔怔的,满脸迷茫:“什么信?”
李雄急忙问:“你没收到?”
阿宝摇头,她从来不知道阿哥给她寄了信。
当年,她在东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始终没等到阿哥按照约定来看她,气得将他送的扁头如意簪都扔了,扔完了又后悔,半夜跑去王府后苑里找,然而最终还是没找到。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她坐在凌乱的花丛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彼时整个王府正因她的消失闹得人仰马翻,哭声引来了惊慌的赵從,他将她抱进屋里,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柔声安慰她,簪子弄丢了不要紧,他以后请人给她打更好的。
后来,他果然送了她更好的,簪子用稀世奇玉制成,请来大陈最好的工匠,悉心雕琢半年,镶上珍珠、玛瑙、象牙,无比的奢华,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女人不想得到它。
这枚玉簪后来被阿宝随手拔下,在窗口和着拍子轻敲,最后落得个断为两截的下场。
在阿宝的心中,它始终都比不上那根扁头如意簪,虽然如意的花样很古老了,手艺也显得粗糙,当年戴着它进东京城时,还被高门贵女们私底下笑话了一通。
这年头谁还戴银簪子啊,俗不俗气,现如今大家都戴花冠子了,上面点缀珍珠象牙当季花卉,这才是时下最盛行的打扮。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讥笑,阿宝始终都没有取下来过,因为这如意簪是阿哥亲手给她打的。
临别时,他将簪子塞入她掌心,红着眼对她说,阿宝啊,以后多保重,事事如意。
他送她如意簪,是希望她事事如意,可弄丢了簪子的阿宝,后来事事都不如意。
阿宝双眼通红,“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
自小到大,她哭起来便一直是这样的,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不把自己哭断气不罢休。
小的时候,她在村头哭,村尾的人都能听见,后来到了东京城,她们把这叫野蛮,叫没教养,只有乡下人才会这般撒泼,名门淑女哭都是暗垂珠泪。
阿宝也曾试过像京中贵女们一样哭泣,往往是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没了,弄得她十分无语,真是哭都不知如何哭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没办法,阿宝太委屈了,太难过了,她以为是阿哥不要她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给她写信,而她曾经对他充满怨恨,还将他送的簪子给弄丢了。
李雄一见她哭便慌了手脚,她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只能在旁干着急:“阿宝,怎么了?你别哭啊!”
阿宝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胸前衣襟上,继续哇哇大哭。
李雄笨拙地拍拍她的背,生疏哄道:“好了,不哭了,以后跟着阿哥去泉州,阿哥照顾你。”
“簪子……”阿宝泣不成声,“我把你给的簪子……弄丢了……”
李雄一愣,这才知原来她是为了这等小事哭,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丢了便丢了,阿哥再帮你打一根就是。”
阿宝埋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哭声穿透房门,传进了梁元敬的耳朵里,他微微侧头,向房内看去,眸中情绪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阿宝走出来,眼尾红红的,连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愈发的浓黑。
“大和尚呢?”她问。
“弘扬佛法去了。”梁元敬答。
“……”
“是去坑蒙拐骗了罢。”
阿宝小声说,她垂着眼左右四望,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梁元敬,绞着手指道:“那个,我阿哥说,叫你进去,大家一起吃个饭。”
面前的人未出声,视线里却多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上面绣了青竹。
阿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梁元敬见她半天不接帕子,便自作主张地替她擦起了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垂眸看她的眼神也很专注。
阿宝心中掀起一阵狂风过境。
她想握住梁元敬那只好看的手,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想将脸埋在他胸前蹭,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里就一直流窜着这股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地亲近梁元敬。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些黏人,可对梁元敬,又不像对着阿哥那样,她对阿哥是想撒娇,可对梁元敬,她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此时此刻,阿宝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了梁元敬。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她是个死人,而梁元敬还有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宝在心底警告自己。
“可惜,可惜,”她又充满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在扬州城,接住我那朵芍药花的人不是赵從,而是梁元敬就好了。”
“怎么了?”
梁元敬见她目光发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快要失效了?我再放点血?”
“不,没有,”阿宝立刻道,又皱着眉,“血放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别老是放血。”
梁元敬没说话。
阿宝进门前又道:“对了,我跟我阿哥说我是病死的,不是……总之,你别说漏嘴了。”
梁元敬怔了片刻,点点头。
第30章 旧画
时辰已入夜, 跑堂开始上菜。
樊楼的上菜方式也是一绝,布菜的小厮左胳膊上托三只碗,右臂至肩可驮二十只碗, 就这么伸展双臂上到二楼, 不仅菜碗不摔, 分菜时亦能有条不紊,哪碗菜是哪桌客人的, 绝不会出差错。
樊楼的饮食果子自然也是不错的, 珍馐美食,凡是天下有的, 就没有他们家厨子做不出的, 但最为食客称道的,还得是楼里的佳酿。
为了征税,大陈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私自酿酒贩酒的, 酒楼必须向官府购买酒曲后,才可酿造出售。
樊楼每年向官府购买酒曲五万斤, 酿造的酒可供三千脚店零售, 其酒坊规模之大、产出之丰可见一斑。
樊楼共有两种自酿名酒, 一名“寿眉”,二名“和旨”,其中以寿眉酒最为声名远扬。
酒液呈琥珀色, 拿玉碗盛着,当真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之感,其酒味清冽, 闻之芬香扑鼻, 尝起来如梨汁蔗浆, 清甜有余甘。
李雄端酒在手,先自豪饮三碗,红着眼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中秋佳节,果然是团圆之际,感谢上苍,让我此生还有再见阿宝的机会。梁先生,也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
说到此处,他话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径自仰脖喝光了碗中酒液。
梁元敬随之一饮而尽。
阿宝也将酒喝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她已有许久没尝过樊楼的寿眉了。
李雄抓着她的手,双眼被酒意熏得通红:“阿宝,这回跟着阿哥去泉州罢,泉州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你会喜欢的,阿哥和嫂嫂照顾你。”
阿宝看一眼梁元敬,无奈道:“阿哥,我去不了。”
李雄立即道:“那阿哥来东京,你等我,阿哥这次回去,便与你嫂嫂说,把家搬到东京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
阿宝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泉州远在福建路,距东京有万里之遥,搬家岂是那么好搬的。
而且嫂嫂是泉州本地人,娘家一门都在那边,她会舍得离开故乡,搬来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只为了一个死了三年的妹妹吗?
“阿哥……”阿宝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之于口。
“我们会去泉州的。”梁元敬突然说。
“你说什么?”
阿宝赫然扭头问,他在东京城住得好好的,去什么泉州啊?
梁元敬垂眸,认真看着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会辞官,与你同去泉州。”
阿宝皱眉:“不是,你官做得好好的,干什么辞官啊?”
梁元敬把玩着空酒碗,长指衬着玉碗,很难说清哪个更赏心悦目一些。
他目光和煦,透着向往,清朗一笑:“官场俗务缠身,我早已心生厌倦,听闻泉州物阜民丰,不输苏杭,又兼有海天一色之奇景,我很久之前便想去看看了。阿宝,你愿意陪我去看海吗?”
“……”
阿宝狠狠别过头,鼻头发酸,心中狂骂。
呆子!
干吗对她这么好啊?这样让她很难办好不好?她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不要喜欢他了。
她又想:“梁元敬,你为什么要有心上人呢?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有我长得漂亮么?能让你画了她的画像,珍藏在箱子里,谁也不许看,想必是搁在心头,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罢?”
阿宝醉了,撑着雪腮,醉眼惺忪地向窗口望去。
漆黑苍穹上,挂着一轮白玉盘似的圆月,清辉洒满人间,今夜是中秋,想必西楼上,又有不少王孙公子携着佳人登楼望月罢,如当年的她和赵從一样。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那时他从后拥着她,在她耳畔述说的绵绵情话。
阿宝阖上眼,向旁一倒,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有双手接住了她。
那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夜已深了,樊楼依然灯火不歇,欢声笑语不绝,今夜是中秋佳节,禁中白昼通夜,金吾不禁。
阿宝已被抱去了软榻上躺着,身上盖着梁元敬的外袍。
李雄有些醉了,寿眉酒味虽甘甜,后劲却足,他热得扯散衣襟,黑脸透着薄红,醉得朝梁元敬说起了胡话。
“没想到,天意弄人,你和阿宝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转到一起了……”
梁元敬也有点醉了,不过他酒品甚好,即使醉了也不明显,依旧衣冠规整,一丝不苟,只是白玉似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他望向软榻上睡得正熟的阿宝,恐将她惊醒,声音刻意放轻:“她似乎记忆有缺损。”
“是,”李雄点头,“当年四川闹蝗灾,我带着她逃荒,走到洞庭附近时,实在是熬不过去了。那时天太冷,又没吃的,她发了一场高烧,我真怕她撑不过去,好在后来还是活过来了,只是醒来后,脑子烧坏了,忘了不少事,也不记得你了。”
梁元敬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地道:“原来如此。”
李雄皱眉道:“说也奇怪,别的事,她倒也没忘多少,略一提醒也就记起来了。可在关于你的事上,却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与她说你的名字,她竟反问我‘这是谁’。”
梁元敬听了沉默许久,忽问:“你们走的,是东去那条路?”
“是啊,”李雄叹了声气,“阿宝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想去扬州找你,我便跟她说,我们往东边走,她听了也没有反对。”
梁元敬闻言,脸孔瞬间煞白,得尽力扶住桌案,才不至于摔下椅去。
李雄见此状吓了一跳,忙扶住他:“你怎么了?没事罢?可是酒气上头了?”
梁元敬冲他摆手,忽然偏头捂着嘴一阵猛咳,揭开帕子,上面多了一滩暗红的淤血。
李雄递给他一杯清茶漱口,又皱眉道:“你这呕血的毛病,怎么还没治好,定是那时耽误了诊期,坏了根子。”
梁元敬漱了口,擦干净唇,道:“无碍。”
他才剧烈咳嗽过,苍白的面容多了丝血色,唇色也因血液的浸染显得一片殷红,看着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些许多。
电光石火间,李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快得几乎抓不住:“梁公子,你——你当年是不是去找过我们?”
梁元敬一怔,点了下头:“是,昔年我听闻川蜀蝗灾甚重,父母易子,人相食,便赁了车马上四川找你们,只是走到村子时,早已人去楼空,我四处找人打听,有人告诉我,你们北上去了关中……”
李雄听到此处,猛拍大腿:“原来如此!当年我们是原本打算随村子的人,一起迁往关中,乡里乡亲的,好歹路上多个照应,可阿宝她想去扬州,所以就……唉!谁知就这么错过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遗憾。
梁元敬抬起头,亦怅然叹道:“造化弄人。”
两人都是相顾无言,为这阴差阳错的命运。
李雄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取来一件雕花长锦盒,上面挂了一枚精致的小银锁。
他取了钥匙,将锁打开,从锦盒中取出一卷画轴来,递给梁元敬。
“这是当年你留给阿宝的画,现在物归原主。”
梁元敬愣了好一会儿,双手接过画,长指缓缓抚过画轴,上面有一处沾了些泥灰色的痕迹,像是陈年污渍。
李雄解释:“这是你走后弄的,当年你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卷画轴在阿宝枕畔,她抱着画去追你,追出了七八里,最后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气得把画扔进了附近的泥塘,还是我捡回来的。”
“她生我的气。”梁元敬低垂着眼道。
“她是舍不得你。”
李雄叹息着,看了榻上的人一眼。
“你还不清楚这丫头吗?嘴上说着狠话,其实比谁都希望你留下,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后来逃荒路上,为了买口吃的,我们把能当的都当了,我给她打的银钏,她视若性命的琵琶,都当了,唯独不让当你的画,护在怀里,睡着了也不放手,看得比命还重。”
“后来她病重快死了,我没办法,只得从她手里偷出了这幅画,卖给了一个逃难的行商,人家给了一碗驴肠面,这才救了她的性命。我还担心她醒来后,要怎么跟她交待,谁知她竟什么也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李雄自嘲地一笑:“我骗她说,那碗面是一个好心人剖了自己的毛驴,做给她吃的,这个傻丫头,竟然也信了。四处都是饥荒,人家不来抢你的都算不错了,哪有什么好心人,会剖了自己的坐骑,只为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做碗面吃?”
梁元敬解开丝绦,缓缓展开画轴,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那是一条锦绣长街,两侧店铺林立,酒招翻飞,街上行人如织,有背了幼儿上街的妇人,有挑着担子卖蒸饼的小贩、走街串巷的货郎、敲着铁锤子打首饰的银匠,还有打着幡替人扶乩算卦的道士,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身旁围着一圈听得如痴如醉的茶客。
街中心,坐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
其余人或着青,或着灰,唯独她,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余人皆成陪衬。
画卷右下方,钤了一枚掉色的朱红印章,上刻有两个篆体字——
元敬。
左上有题跋,一手神清骨秀的行楷:青城山下,路遇琵琶女,驻足久视,不忍离去。
祐安二年,岁在戊寅,仲秋佳节夜,扬州梁泓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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