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初遇
祐安元年, 仲秋。
梁元敬第二次乡试落榜,这一年他未满十五,上次赴试还是两年前, 与他一同下场的堂兄中了举, 第二年便上京赶春闱去了。
唯独他, 考出了二百名开外的丢人成绩,惹得余人皆看他的笑话, 成了扬州城都闻名的“伤仲永”。
梁元敬少时, “早慧”一名便已传遍十里八乡,相传他周岁试晬时, 于一地算秤、经卷、针线、牙笏、香囊的杂物中, 准确地捉住了一管湖州狼毫笔。
前来观礼的宾客见状,纷纷笑着朝梁父拱手道贺:“此子非池中物,来日必曳紫腰金是也。”
国朝三品以上官员服紫, 佩金鱼袋,说他“曳紫腰金”, 是恭维他来日必官至宰执, 光耀门楣, 是状元才。
梁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子嗣不旺,膝下育有三女, 到得四十来岁时,才得了梁元敬这么一个独子。
梁家祖籍温县, 魏晋时,曾是大名鼎鼎的“河内梁氏”, 家中子弟世代为官。
后来晋室南迁, 梁氏一族遂举家搬迁至扬州, 此后逐渐退出权力中枢,经隋唐五代变迁,后世子孙也日渐没落。
不过到底是高门望族,又在扬州扎根多年,到得梁元敬这一代时,梁氏已发展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家中人人以读诗书、考科举为荣,是真正的百年望族,书香世家。
梁元敬三岁开蒙,梁父为其广延名师,他亦不辜负父亲厚望,三岁断字,五岁背诗,过目成诵,七岁作文章,赢得扬州名士的众口夸赞。
小儿聪颖异常,喜得老父常将他抱在膝头,不知如何宠爱才好。
后来有人发现,他于丹青一道似有天赋,随手拿树枝在沙地上一划,竟方是方,圆是圆,不用尺具也合乎标准。
那人大感惊奇,便找到梁父,劝他为梁元敬请一位绘画上的名师,悉心教导,以免浪费天资。
梁父对此欣然同意。
彼时焚香、丹青、弈棋、抚琴属君子四艺,是士人闲暇之余,偶尔寄托志趣的高雅爱好,族中子弟亦有不少擅丹青者。
梁父为爱子请来了山水绘画大师吴双林,他本是南唐宫廷画师,李唐亡后,不愿奉诏入赵氏翰林画院,便在扬州瘦西湖畔搭了座草堂,在此隐居养老,还取了个号,自称“西湖遗老”。
此后,梁元敬师从数位丹青名家,山水松石学吴双林,花竹翎毛师从葛昇,兼工人物,佛道学慧音和尚,博采各家之长。
梁父终于发现自己在育子上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便是梁元敬在丹青一道上的兴趣,远远多于读书。
他为了画画,竟连书也不读了,每日为了作画,可以到茶饭不思的地步。还喜欢外出写生,“画痴”的名声愈传愈响。在学塾听讲时,要么两眼呆滞神游天外,要么在书本上信笔涂鸦,惹得昔日看好他的夫子常常在他背后叹气。
为了纠正他这个坏习惯,家中连戒尺都打断了七八根,可此子顽固异常,即使被抽的两手鲜血淋漓,皮溃肉烂,也只会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作画,让人看了只能无奈叹息。
梁父看他的眼神日渐失望,又一次落第,更让这种失望攀到了顶峰。
“不思进取!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尽学些雕虫小技!我梁家没有你这种辱没家风、败坏门庭的不孝之子!给我滚!滚出扬州!”
盛怒的父亲将他的画具一股脑丢出门外。
十五岁的梁元敬就这么被父亲逐出了家门,他跪在细雨中,将地上零落的画卷一一拾好,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秋雨斜飞,沾湿了少年纤长的睫,挺直的肩背。
临走前,二姐追了出来,偷偷塞给了他一些银钱,才使他不至于身无分文地流落街头-
离开扬州后,梁元敬一路西行。
听闻川蜀风光秀美,有民谚云“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李白的诗中更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想去看看。
他搭上一艘货船,住在最底层的货舱,靠给船老大算账和帮船上水手写家信挣些微薄的润笔费,抵作盘川。
闲暇时,他便搬了桌椅,到甲板上绘画,滚滚长江东逝去,两岸青山,江上舟楫,天际夕阳残红,尽化作他笔下的水墨丹青。
就这么一路且行且画,进入四川地界时,已经是第二年春。
祐安二年,三月望。
梁元敬游览益州青城山,在山上的长生观住了十天半个月,因为一连多日废寝忘食地作画,夜里受了山间凉气,患上了风寒。
下山那日,恰是个艳阳天,他背着画具,撑着纸伞,来到山脚的长街上。
春日的阳光热度丝毫不逊于夏日烈阳,他热得头晕耳鸣,口干舌燥,本想去茶肆讨碗凉茶喝,然而数了数钱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后,惊觉自己竟连碗茶都买不起了,只能无助地站在街边,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眼巴巴望着别人喝茶。
茶肆中有说书先生讲《三英战吕布》,正讲到紧要之处,众茶客听得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正说那吕布纵赤兔赶来,那马日行千里,疾走如风。看着赶上,吕布举方天画戟,对准公孙瓒后心便刺。斜刺里却有一名虎将跃出,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丈八蛇矛,飞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
激动人心的讲述中,却插进来一道不怎么和谐的歌声。
“高高——山上哟——”
“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
“望郎——来——”
那歌声清脆动听,如高山流水,如出谷黄莺,霎时让梁元敬灼热的身体清凉下来了,他心念一动,循着歌声,转身回望。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街心坐着一名歌女,她穿着耀眼的红衫红裙,怀抱琵琶,年岁并不大,不过十二三光景,眉目却生的极美,漆黑的眉,清亮的眼,唇边挂着笑容,虽尚存有几分稚气,却不难窥出日后的绝代风华。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琵琶女注意他在看她,也向他投来目光,兴许是觉得他是个怪人,秀气的眉头微微拧着。
梁元敬提提唇角,想尝试着给她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眼前一黑,他就那么倒在长街上。
意识陷入黑暗前,视野里最后留下的,是琵琶女火红的裙摆,如哪一年经过的不知名山谷,那里开满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如火如荼-
再次醒来,映入梁元敬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椽木,还有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
“……”
“啊!”
“杏仁眼”没预料到他突然睁眼,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跳,摔了个屁股墩儿。
梁元敬还未开口询问她是否伤着了,她就拍拍屁股,若无其事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喊:“阿哥——他醒了!怪人醒了!”
“怪人”梁元敬:“……”
不过多时,外面走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杏仁眼”跟在后面,扯着哥哥的衣角,从他背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偷看梁元敬。
若是被他抓个正着,就“嗖”一下缩回脑袋,像只小仓鼠。
梁元敬心中觉得好笑,只能尽量不去看她,与她哥哥攀谈,同时打听情况。
原来离那日他晕倒在长街上,已过去了三日,这位名为“李雄”的年轻人将他带回了家,并为他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说他寒气入肺,高热不止,这才昏厥,接下来须卧床疗养数日,方可痊愈。
梁元敬向李雄道了谢,李雄却摆手道不打紧,让妹妹继续守着他,去外面给他煎药了。
梁元敬与那姑娘大眼对小眼,忽听她脆生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梁元敬认真答:“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梁元敬红着脸说,“不小,我年十五了。”
“哦,我十三,你比我大两岁,”小姑娘说,又皱起眉,“你到底叫梁泓还是梁元敬呀?”
梁元敬说:“都是,元敬是我的字,由恩师所取……”
“行,那我就叫你梁元敬了!”小姑娘干脆爽快地打断他。
“……”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除了家人、恩师与同窗好友,还从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叫过他,更别提还是个姑娘家。
“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他温和地说。
阿宝却蹙起眉,道:“什么‘阿宝小娘子’,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梁元敬与她交谈数句,已逐渐摸清她大概不喜说话文绉绉那套,直来直往最好,便只能客随主便,失礼地直呼她的闺名。
这实在有违他平日的习惯,因此喊出那声“阿宝”时,耳根都染上了红晕。
阿宝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得知了他是扬州人士,生母早亡,父亲健在,上有三姊,家中行十二,尚无婚配。
最后她问梁元敬:“你有钱吗?”
“什么?”
梁元敬被问得猝不及防,一脸怔愣。
阿宝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咬牙切齿道:“我阿哥为了给你请大夫,花光了家里的银钱,连答应给我买的甜糕都没买,你现在醒了,还我糕来!”
“……”
梁元敬垂眸,看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白嫩嫩的掌心,生平头一回有了挖个地洞逃跑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阿宝:你很小吗?(认真脸)
梁元敬(脸红):………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另:
《三英战吕布》节选自《三国演义》,按理说这本书是明代罗贯中写的,宋代不会有,这里我借用了。
阿宝唱的歌是四川传统民歌《槐花几时开》,大概诞生于清光绪年间,这里也是借用。
第32章 养病
当夜, 梁元敬又发起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时,额头却传来一阵清凉,他费力睁开眼睛, 依稀看见昏暗的烛光中, 一片金红衣袖扫过。
陆续烧了几日, 他总是时梦时醒,冷汗涔涔, 不过短短数日, 人就瘦了十来斤,眼底两团青黑, 似有下世的光景。
偶尔一次清醒过来时, 恰巧听见李雄在跟妹妹说,要去镇上请大夫。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扎着从炕上坐起身, 让他们不要再在他身上花钱,把钱省下来, 给阿宝买糕吃也好, 不要为了他浪费。
李雄听了这话一愣, 下意识看了妹妹一眼。
阿宝呆滞地望着他,两眼通红,随后一扭头跑出房门, 片刻后,听到她“哇”地一声大哭。
“???”
梁元敬人傻了:“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雄习以为常地道:“没事, 别理她,她哭起来就是这德性, 哭完了就好了。梁公子, 是不是阿宝跟你说了什么话?”
梁元敬呆呆道:“她说, 你为了给我请大夫,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没钱给她买糕吃。李兄,我这身子,眼看是不中用了,你别管我了,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不如……”
“你别听她胡说。”
李雄打断他:“那日是阿宝先看见你昏倒的,也是她让我救的你,这丫头就是嘴巴不诚实,其实心底可关心你了,你高烧那几夜都是她照顾的。行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去给你请大夫。”
李雄起身出了门。
梁元敬愣愣的,终于知道那日昏倒前,还有几个高烧的夜晚,看到的那片火红衣裙,并不是意识混沌时产生的幻觉。
“谁要给那病秧子请大夫啊,要去你去!我不去!”
屋外传来阿宝混着哭声的叱骂,似乎是李雄在邀她一起去镇上请大夫。
那边李雄压低嗓子劝了几句,哭声最终渐渐地低下去了,应该还是牵着哥哥的衣角,跟着一起去了。
梁元敬含着笑意,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心想,她哭起来可真响亮啊-
大夫来后,给梁元敬换了几剂更贵的药材,贵有贵的好处,这几帖药汤服下去,先前怎么退也退不下去的烧终于退了,他捡回一条命来。
退烧那晚,阿宝进来给他换额上的帕子。
梁元敬睁开眼,看着她道:“谢谢。”
阿宝一言不发地掀了他额上帕子,蹲在地上清洗,衣袖挽着,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藕臂,腕上戴着三只银钏。
她埋着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入铜盆中,砸得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忽然扔了手中帕子,腾地站起身,两眼湿红,瞪着梁元敬道:“我虽然馋,却也知道人命比一块糕点重要!你少瞧不起人了!”
梁元敬忙道:“我知道,对不起,我那日说错话了。”
阿宝哼了一声,别扭地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说完,又继续蹲下去为他洗帕子。
过了一会儿,梁元敬问她:“你喜欢吃什么糕?”
这无疑是问到了阿宝的点上,她不带犹豫地说出了一串糕点的名字,桂花糕、芙蓉糕、芸豆卷、豌豆黄,只要是甜糕她都爱。
说这些糕点时,她脸上也带着笑,露出心驰神往的眼神,让梁元敬看了想笑。
“不对,”阿宝忽然又反应过来,神色警惕,“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害你没吃成糕点,想以后买给你吃。”梁元敬认真地说。
阿宝发出嗤笑,不以为然:“你有钱吗?”
梁元敬微微一笑:“总会有的。”
“那等你有了再说罢!”阿宝起身去倒水。
“等等,”梁元敬忽又叫住她,“阿宝,你们救我回来的时候,有看见我背的书箧吗?”
他的画具与旅行路上所绘的画作都在里面,其中还包括青城山上刚画完的一幅山水图。
阿宝端着水盆,冷笑道:“怎么?以为我和阿哥捡到,偷偷藏起来了?”
看她的模样,大有自己说一声“是”,她就立马连盆带水泼过来的架势。
梁元敬忙道:“不是,我只是问问,没看见就算了!”
他生怕阿宝一言不合就动手,急得额头都生了汗,满脸通红。
阿宝见状,扑哧一声笑:“你急什么?怕我拿水泼你是不是?放心罢,你好不容易退了烧,我才不给自己找罪受。”
她将水盆搁在桌上,双手比划着道:“你那日昏倒,动静太大了,就‘嘭’地一声,地上的灰都给你扬起来了……别笑,笑什么笑,我是说真的。连人家喝茶的碗里都飘进去不少黄土,幸亏你晕过去了,不然别人要找你赔钱的。”
她一说起话来,便东拉西扯,没完没了,重点不知偏到哪儿去了。
梁元敬只能简要提醒她:“书箧。”
阿宝皱眉:“我知道,你急什么,这不就要说到了么?你那箱笼那么大,摔到地上,都摔散架了,里面的东西全摔了出来,一下就被人抢光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吗?很难理解吗?”
梁元敬摇摇头,他生于扬州,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闻巴蜀民风彪悍,如今一看,果然……
阿宝最后总结道:“所以,就是这样了,你的行囊都被人捡光了,若不是我阿哥手快,恐怕你也被人抬去屠宰场了。”
梁元敬:“……”
阿宝正色道:“想笑你就笑。”
梁元敬再也忍不住,一串笑意飞扬上眼角眉梢,他笑出了声,边笑边咳,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宝本来一脸严肃,被他的笑意传染,竟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屋外的李雄听见,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进来一看,两人互相指着对方,笑得喘不过气。
“跟俩傻子似的。”李雄心道-
梁元敬就这么在李家住了下来。
李家位于李家村,是青城山脚一个小村落,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来户人家,交通闭塞,人烟寥落,鲜少有外乡人来。
梁元敬的到来成了村庄一件稀罕事,他病刚好一点的那天,就有不少妇人假托各种借口,来李雄家来看他。
小小的瓦房挤满了三姑六婆,还有四处追逐打闹的小孩子,吵嚷得像养了三百只鸡的农舍。
梁元敬受到了此生最热情的盘问,恨不得当场再晕一次就好,同时他也从各路妇人的嘴里,得知了一件事。
原来阿宝不是李雄的亲妹妹,她是李家夫妇捡来的,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爹娘扔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村里的人都知道。
阿宝听见妇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谈论她,气得拎着一把笤帚,将这群长舌妇赶了出去,回头见梁元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看?我是捡来的又怎么样?”
梁元敬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被家里赶出门了。”
“……”
阿宝本来有天大的火气,听到这一句,立即熄了火,剩下的只是好奇,她睁大眼问:“真的?你犯什么错了?是你爹把你赶出来的么?”
梁元敬点头,道:“他不让我画画。”
“你会画画?”阿宝不信,斜眼道,“那你画一个给我看看。”
梁元敬没有笔,只能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给她看。
一点,一划,一撇,一捺,水渍逐渐成型,是一个梳着小鬟、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这是我?”阿宝惊讶地道。
“是你。”梁元敬笑着点头。
“看来你是真的会画画啊,”阿宝瞥他一眼,“画的还挺好的。”
梁元敬将桌上水渍擦去,认真看着她道:“无须为你是捡来的一事伤怀,世间并不是血脉相连者才可成为亲人,你阿哥对你很好。”
至少他住在这里的这些时日,从未见过李雄让她做过重活,就连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等寻常家务,都是他一手操办,家中虽然贫寒,李雄却尽力让阿宝过得好。
阿宝抬起小脸,矜傲地道:“我阿哥当然对我好了,等我长大了,要嫁给我阿哥。”
梁元敬哭笑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元敬的身子逐渐好转,除了夜里还是咳嗽不止,白天却可下床走动了。
李雄是个银匠,靠给镇上的人家打银制物什为生,每日都要上街摆摊。
梁元敬大病初愈,不能没人看顾,无所事事的阿宝便一肩挑起了这个重任。
对于梁元敬而言,这不是个好消息。
阿宝虽然娇憨可爱,又往往妙语连珠,逗得他大笑不止,可她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她的话特别多,几乎不歇气,暂时听一会儿还好,若是一整天都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可真是另一种形式的受罪了。
梁元敬喜静,又不能阻止她,让她先别说了歇一会儿,不然阿宝会生气。
有好几次,他在她絮絮的说话声中睡过去了,竟被阿宝强行叫醒,质问他为什么听她说话都能睡着。
梁元敬苦不堪言,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解救自己的法子,那便是在阿宝说的起劲之时,忽然插嘴问她:“你的琵琶呢?”
阿宝便会立即停下来,双眸一亮:“你想听我弹琵琶?”
反正都是耳根不清净,听她说话和听她弹琵琶,梁元敬果断选择后者,于是他点点头。
阿宝便转身去自己房里抱来琵琶,一边调弦一边说:“听我弹琵琶可是要给钱的,你这么穷,又没钱。唉,算了,便宜你了,我勉强给你唱一首罢。”
梁元敬赶紧配合地作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很快,他又发觉了一个问题。
阿宝的歌声虽然婉转动听,琵琶也弹得相当不错,可那唱词……
简直是不堪入耳!
巴蜀民歌,以大胆奔放而著称,其题材大多是尼姑思凡、小姐夜奔、寡妇偷情、公公和儿媳扒灰等各种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其内容更是淫.秽露骨,低俗不堪,越下流越好。
一个个淫.词浪语从阿宝的嘴里唱出来,她竟面色如常,显然是唱习惯了,倒把梁元敬听了个面红耳赤。若教父亲得知,他竟听一个小姑娘唱这些,定会挥着戒尺把他从扬州城南门撵到北门。
他不得不叫阿宝停下来:“你唱的是什么?”
“歌啊。”
“这个唱词会不会……”梁元敬颊染飞霞,说不下去了。
“唱词怎么了?”阿宝皱着眉头,“你的事好多啊,别人都听得可开心了。”
“……”
术业有专攻,阿宝最不喜欢别人在弹琵琶这件事上对她指手画脚。
梁元敬也猜到了这一点,便委婉地说:“我教你唱别的词,好不好?”
这种提议尚在阿宝的可接受范围内,她想了想,抬起眼问:“什么词?”
作者有话说:
关于那天救梁元敬的情形,是这样的:
阿宝挪到李雄身边:阿哥,那里有个怪人。
李雄(打银饰中):哦。
阿宝:他晕过去了。
李雄:哦。
阿宝(偷瞄一眼):好多人在抢他的东西。
李雄(抬起头):然后呢?
阿宝:……
李雄(终于反应过来):你是想让我去救他?
阿宝:我可没说。
李雄认命地放下手中锤子,去给她捡人了。
第33章 唱词
梁元敬三岁识字, 五岁习诗文,平生最喜欢苏子的词,便教阿宝唱苏词。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庭院里, 梁元敬拄着李雄给他做的青竹杖, 慢悠悠地绕着弯儿,他大病初愈, 身形孱弱, 一阵风似乎都能把他吹倒。
阿宝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着过来扶他。
他回头向她一笑,虽面色苍白, 却眉眼清俊,笑意温柔。
阿宝愣在原地。
“一别都门三改火,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 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 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饭桌上,阿宝盯着唯一的一碗炖鸡, 目不转睛,口咽唾沫。
这是李雄特意杀了给梁元敬补身子的, 鸡还不大,煮熟后更没有一拳头大, 他不让阿宝伸筷子。
梁元敬趁他不注意, 悄悄夹了一只鸡腿到阿宝的碗里。
阿宝满脸意外地看着他。
他冲她眨眨眼。
李雄察觉到气氛不对, 突然抬头,两人下意识挺直身子,假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等李雄低头去夹菜,二人又相对偷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四月,院里的枇杷树结果了,阿宝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去摘枇杷,梁元敬担心地仰头看着她,双臂无意识地伸展着,生怕她摔下来。
阿宝让他接枇杷,他笨手笨脚的,一个都接不中。
阿宝哈哈大笑,枇杷果流星雨似的砸下来,砸得他四处跳脚,狼狈躲避。
“阿宝,不要丢了。”他无奈地求饶。
“你笨死了。”
密密匝匝的枇杷树叶间,探出阿宝笑吟吟的脸。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六月,荷塘里莲叶田田,莲蓬又大又密,莲子饱满。
阿宝脱了鞋袜,挽了裤脚,下池塘去摘莲蓬,梁元敬紧张地等在岸上,为她望风。
兴许是他没经验,看上去实在太做贼心虚了,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守塘人远远地赶过来。
“喂——干什么的?”
梁元敬慌得忙向水中喊:“阿宝,有人来了!快上来!”
阿宝说等会儿,愣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又折了数枝莲蓬。
守塘人愈来愈近,梁元敬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转头正欲再催促阿宝一次,却愣住了。
清风徐徐,水面泛起涟漪,池塘里唯见芙蕖灼灼,荷叶随风轻摆,却没有阿宝的身影。
“阿宝!”他慌得大喊一声,以为她溺水了。
“在这儿呢,喊什么?”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阿宝从池塘的另一边破水而出,满脸剔透水珠,抱着满怀的莲蓬,冲他喊:”愣什么愣,跑啊!”
一语话毕,自己先拔腿跑了。
梁元敬微怔,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守塘老汉,吓得夺命狂奔。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乐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月圆夜。
阿宝坐在门槛上,抱着琵琶,忽道:“这个人写的词虽然好,但不太适合谱成曲,太……”
她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
“太豪迈了是么?”梁元敬问。
阿宝忙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她感觉这个人的词大开大阖,气势雄伟,适合关西大汉拍着羊皮鼓,和烈酒而歌,却不适合抱着琵琶咿咿呀呀。
“这就是苏词的特色,”梁元敬笑着说,沉吟片刻后,又道,“我再教你一首别的词罢。”
“你说。”
梁元敬却朝她伸出手,“琵琶给我。”
“你会?”阿宝十分惊讶。
“会一点,没你弹的好。”
阿宝将琵琶递给他,忍不住道:“小心一点,琴头那里有点松了。”
这柄紫檀琵琶是阿宝昔年的授业恩师所赠,陪伴了她许多年,她非常爱惜,每晚睡前都要擦拭一遍。
梁元敬也知道,便点了点头,调好琵琶弦后,左手按弦,修长的右指浅拨数下,手势十分漂亮。
阿宝看直了眼,只听他低眉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琵琶音色清亮,柔和空灵,少年浅唱低吟,眉眼笼罩在银色月光里,如同一场仲夏夜的绮梦。
阿宝屏住呼吸,生怕打碎这场梦境。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歌声结束,余音低绕,阿宝陷在琵琶乐声中,神色恍惚,久久未回神。
梁元敬没有提醒她,只是将琵琶横放在膝头,静静看着她。
阿宝终于回神,擦干脸颊上的水痕,道:“你骗人,你弹的比我好听多了。”
梁元敬笑道:“这阙词若由你来弹唱,只会比我弹的更好听。”
“这是什么词?”阿宝问。
“一剪梅,是词人蒋捷船过吴江时所作。”
“讲什么的?”
梁元敬将琵琶递还给她,微叹一口气,低声道:“讲年华易逝,思乡愁绪。”
“你想家了吗?”阿宝偏头问。
梁元敬摇摇头,按着自己左胸膛,微笑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后,梁元敬开始想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报答李雄兄妹俩的恩情,然而思来想去,自己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身无分文,画具也丢了,李家村贫瘠落后,连支毛笔都找不到。
后来,他尝试着下厨,这样等李雄从镇上摆摊回来时,到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而不是累了一天之后,还要给他和阿宝做饭吃。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当了十五年的梁家公子,他竟然连火都烧不起来,弄得整个厨房烟熏火燎。
午睡的阿宝被烟熏醒,跳下床就端了水盆来救火,一边惊恐高喊:“阿哥!梁元敬把我们家厨房烧了!”
被烟呛得咳嗽不止的梁元敬:“………”
李雄归家路上,隔老远就看见自家房顶冒的黑烟,惊得连摊子都扔了,一路狂奔到家。
看见阿宝搀扶着满脸黑灰的梁元敬从厨房出来,他登时暴跳如雷:“天爷啊!你们又干什么了?!把厨房点了?阿宝你过来!我今天非得揍你一顿!”
“干吗呀?”阿宝一双大眼被烟熏得泪汪汪,分外委屈,“关我什么事?”
梁元敬咳得惊天动地,边咳边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咳咳……”
等厨房的黑烟终于散尽,梁元敬的咳嗽也平息下来后,他解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雄听了哭笑不得,让他安心住着就是,不用想报答的事。
梁元敬却十分坚持,他无法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李雄一个人要养活三个人,也实在辛苦,他很想帮他做些事。
李雄想了想,便让阿宝烧火,他下厨,像烧火这种小事,阿宝是做得来的。
谁知梁元敬厨艺也不精,做出来的菜别说卖相不佳,就连味道也很诡异,按阿宝的话来讲,就是“狗都不吃”。
李雄没办法,只得每日清晨做好一天的饭菜,拿井水湃着,等晚上的时候,梁元敬可以热菜,这做起来倒不难,他还是会的。
七月立秋,妇女和儿童们喜欢将楸叶剪成各种花样,戴在头上。
这一日,梁元敬正在厨房忙活时,他的烧火工却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
他将李雄做好的菜一一从井水中拿出来,摆在灶台上,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准备到阿宝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她。
谁知阿宝却突然冲进院子,砰地关上院门,插上门闩。头上戴的楸叶不知掉哪儿去了,一张脸也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发间甚至沾了几根鸡毛。
她双手背在身后,仰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梁元敬心中警铃大作:“你干什么去了?”
不会是去偷鸡了吧?!
老天,偷莲蓬都算了,千万别偷鸡啊,李家村家家户户都穷,可是把鸡当传家宝看的!
阿宝却将右手从背后伸出来,“看!这是不是你的画?”
梁元敬接过来一看,果真是他的画,是他画的青城山寺图,只不过绢面已有破损,画卷也被脏污了一小块。
“我在李二狗家找到的,被他娘用来盖鸡笼了。”
“……”
梁元敬将画收起来,发自内心地道:“谢谢你,阿宝。”
阿宝别开眼睛,侧脸泛出可疑的红晕,轻咳一声:“谢什么,我又不是专程去帮你找的,就是偶然看见了……”
少女晕生双颊,是世间最浑然天成的胭脂,动人莫过如此。
梁元敬摘下她耳边沾的一片羽毛,晚风吹动着他的鬓发,彼时天际尚剩有最后一抹残阳,余晖如碎金般,洒在他纤长睫毛上,他唇角弧度温柔,眼眸温润若秋水,似落进去一片天光。
阿宝张着嘴,又看呆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教书
当晚做饭时, 李二狗领着一群孩子找过来了,趴在李家的篱笆院墙上,叫嚣着让阿宝把偷走的东西交出来。
阿宝双手叉腰, 笑骂道:“我道是哪家的狗在那儿乱吠, 原来是你们。好不要脸, 到底谁是小偷?你们趁着梁元敬晕过去,偷了他的画, 还好意思找我要?!”
李二狗怒道:“那是我家的!”
“你的?”阿宝轻蔑道, “你有本事画一个给我看看?”
“你——”
李二狗气愤地指着她:“有本事你把门打开!”
“我才不打开呢,我傻吗?”
阿宝翻个白眼, 气死人不偿命。
李二狗气得指挥小弟们给他捡石头, 然后拿石头扔李家房顶,砸得瓦片碎裂。
家里本来就破,四面漏风, 这么一砸,李雄又要爬上去修屋顶了, 厨房里热饭的梁元敬急忙挥着锅铲跑出来。
“不要扔了!各位!”
阿宝见状, 冷不丁一转身钻进了厨房, 片刻后,举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冲出来。
“!!!!!”
梁元敬人都惊呆了,忙冲上去拦住她:“阿宝!别冲动!”
“放开!”
阿宝举着菜刀, 双眸喷火,不停地往前冲。
梁元敬生怕她真的去砍人, 吓得头脑空白,忘了礼教大防, 两手紧紧抱住她, 在她耳边念着她的名字, 让她冷静。
石头弹雨似的投进来,纷纷打中他的脊背,他将怀里的小姑娘护得牢牢的,李二狗的石子连她一片衣角也没沾着。
晚上李雄回来,将阿宝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她,梁元敬的后脑被砸的起了个肿包,后背也全是石头砸出来的淤青。
一向喜欢与哥哥顶嘴的阿宝这次不知为何,被骂了也默不吭声,埋着头冲进梁元敬的房里。
梁元敬正脱了上身衣裳,要往肩背上抹药油,闻声吓得忙穿上衣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宝,只有她进他的房间从来不敲门。
阿宝却二话不说,扒了他的衣裳,把他脸朝下按在炕上。
“……”
梁元敬烧得浑身通红,像煮熟了的虾,羞得想一头撞死。
“阿宝……”
“别动。”
阿宝按住他的肩,静静垂眸打量。
梁元敬的身体犹如玉石雕成,肤色白皙,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多年锦衣玉食养成的,此刻他因害羞,浑身泛着淡淡的绯红,后背一片青紫。
阿宝眼圈洇红,取来药酒,倒在掌心搓热,啪一下拍在他的背上,一边骂道:“呆子!要不是你,我早就把李二狗他们砍死了!”
少女掌心灼热,和肌肤相触时,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感受。
梁元敬极不习惯,俊脸愈发红透,只能尽力说服自己别去在意。
听见阿宝的话,他笑了笑,趴在枕席上说:“不是任何事都须诉诸武力的。”
他生于江南锦绣之地,长于仕宦簪缨之族,自小饱读诗书礼仪,所见之人无不知书达理,家中姊妹就算有性格再骄纵顽劣者,也只是私底下与丫头笑闹,见了外男,一举一动无不贴合闺阁仪态。
他尚是第一次见阿宝这样的小娘子,笑便大声笑,哭也大声哭,对不喜欢的人,叉腰便骂,生起气来,竟不管不顾拖刀便砍,比书里头说的张飞还勇猛。
“阿宝,”梁元敬叹了声气,说,“以后我和你阿哥不在时,不要再这样了,不然受欺负了,没人保护你。”
“你会不在吗?”阿宝在他背后问。
梁元敬没有说话。
总有一日,他也是会要走的罢?-
过了没几日,梁元敬便身体力行地向阿宝证明了,不是所有事都需用武力来解决。
李家村的人得知他会画画,那多半也会识文断字,便拎了自家小子过来,按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地向梁元敬磕头道歉,认他作先生,请他教书习字。
李家村穷得连私塾都没有,一个村的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村民中,只有李雄小时候家境好一些,去镇上的学堂念过几天书,略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村里的人都没钱,只能各家拿着腌制的一些腊鱼腊肉、家里的鸡生的蛋充作束脩。
梁元敬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当教书先生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将东西退了,却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村里没有多余的房子充作学堂,大家便在村口那株大槐树下听学。
立秋在处暑节气之前,尚属三伏,梁元敬自入蜀以来,天上还没有下过一滴雨,荷塘都快要晒干了,天气炎热无比,唯独大槐树下还有一点凉风,每日晚饭后来这里乘凉的村民有不少。
梁元敬在树下教学,没有笔墨纸砚,便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教起,然后是《三字经》、《千字文》。
学生共有二十多个,男孩女孩都有,年龄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最大的就是阿宝了,但最不听话的也是她。
她不耐烦像别人一样干坐着听课,总是神游天外,注意力要不是被偶然飞来的一只蜻蜓吸引走了,要么就是拿根树枝戳梁元敬,这里戳戳,那里碰碰,偶尔还要捉一只瓢虫,偷偷塞进梁元敬的衣领里。
“先生!阿宝又放虫子到你脑袋上啦!”一个头梳丫髻的胖丫头高高举起手道。
站在梁元敬背后、蹑手蹑脚的阿宝立即瞪向她。
梁元敬无奈地将头上的青虫摘下来,在地上放生,一面对身后张牙舞爪扮鬼脸的小姑娘说:“坐回去罢,阿宝。”
“无聊!”阿宝气冲冲地盘腿坐下,“还没看你画画有意思!”
经她一提,本就因为天热,无心读书的学生们都大声起哄起来。
他们都喜欢看梁元敬画画,只因他画的画妙趣横生,不仅画,还会边画边让众人猜他画的什么,十分的寓教于乐。
梁元敬最怕吵,二十多个学生,一旦吵起来,能把他的耳朵都吵聋了,只好拿了树枝,在地上画画。
学生们一窝蜂地围过去看,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
“门!”
“窗!”
“砧板!”
“砧你娘的砧板啊!”李二狗拍那人脑袋,“先生会画砧板吗?你再仔细看看!”
阿宝挤进去,摸着下巴说:“这画的是树干罢?”
梁元敬唇角微扬,继续画下去。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叫起来:“真的是树!”
“画的是这槐树罢?”
“没错!旁边还有水井呢!”
梁元敬噙着浅笑,一手执树枝,一手负于背后,意态轻闲,笔走龙蛇,众学生跟着他脚步移动,眼睛越瞪越大。
“这不是先生么?”
“这是我!”
“还有我!”
“也画了我!”
惊喜的呼声此起彼伏。
“画卷”越铺越大,原来梁元敬竟将在场的人和景都画了进去,包括树冠巨大、郁郁葱茏的槐树,树旁的古井,井上用来提水上来的辘轳,衣袍翻飞的他自己,还有坐在底下的学生们。
他画的是如此翔实逼真,就连每一个学生的姿态表情都不一而同,有的靠着同伴打盹,有的张着嘴扯哈欠,也有上半身前趋、认真听讲的,还有两眼呆滞神游天外的。
众人看着画中的自己,都非常开心,还指着同伴哈哈大笑,彼此揶揄。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不对。
“咦,先生为什么没画阿宝?”
众人纷纷趋前细看,见画面上果然没有阿宝。
李二狗嗤道:“她老是捉弄先生,抓虫吓他,先生会画她才奇怪。”
“你闭嘴!”
阿宝捡了块泥巴扔他,众学生吓得如鸟兽四散,李二狗勃然大怒,准备以牙还牙扔回去,却见阿宝眼睛红了一圈,顿时愣住了。
奇怪,他心想,阿宝这个泼妇,竟然也会站着默默红眼?她哭起来不一向是惊天动地的么?
这时又有人大喊:“这是什么?好像是只鸟?咦,刚才飞来了鸟么,我怎么没看到?”
散开的众人又围拢过去看,唯独阿宝,垂首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忽听一人大呼小叫道:“我知道了!阿宝就是这只鸟!先生把阿宝画成鸟了!你们看!鸟围着先生飞,嘴里还啄着虫子呢!”
梁元敬听了笑道:“四丫猜对了,奖励你一块糖。”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饴糖,放进四丫掌心。
其余学生见了糖,纷纷围上去讨要,很快就将他身上带的糖搜刮了个干净,还有人没吃到,继续找他要,梁元敬只能无奈地将袖子翻给他们看。
“没有了。”
众学生不依,簇拥上去:“还要!还要!”
梁元敬至少被七八个人牵着衣袖衣摆,头疼地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先生偏心!只给四丫糖吃!”
“就是!”
吵闹声中,忽听阿宝一声暴喝:“啊啊啊啊!梁元敬!你居然把我画成鸟!我揍你!”
她撸着袖子冲过来,众人吓得连忙四散开,唯独梁元敬愣地忘了躲开,就这么被阿宝砰地一声撞倒在地。
他后脑着地,人都摔懵了,好在底下是松软的草坪,并不太疼,只是人呆呆的,还回不过神,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阿宝摔在他身上,捂着被他下巴撞疼的脑袋,皱眉嘶了一声:“你怎么不躲开啊?”
梁元敬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忘了。”
“……”
两人相顾无言。
四丫指着他们大喊:“啊!阿宝又打先生了!”
学生们四散而逃,向各家的方向奔去,口中大喊:“阿宝又打先生了!”
“回来!”
阿宝脸黑如锅底,忙撑着梁元敬的胸膛站起来,可那些人跑太快了,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她只能悻悻然地摸摸鼻子,看向梁元敬,心虚地道:“要是我阿哥问起,你可以说是你自己摔倒的吗?”
“……”
“可以,”梁元敬从地上站起来,拍去衣上灰尘,淡淡道,“但以后在学堂上,你要听我的话。”
“……成交。”阿宝忍辱负重地点点头。
“不许再捉虫子吓我。”
阿宝下意识想笑,接触到梁元敬严肃的目光,只好憋住笑:“行,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
梁元敬有些失神,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方才被阿宝撞到了,现在那里跳动得有些不正常。
这日过后,梁元敬总算摸准了治阿宝的法子,那就是不能让她闲下来,要给她找事做。
梁元敬让她坐在他旁边,帮他抓听学不认真的学生,果然她不再调皮,而是尽职尽责地帮他管起了其余人。
槐树下,朗朗读书声中,时常能听见她清脆的骂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李二狗!别睡了!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睡觉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李四丫!把吃的给我交上来!别藏了!我都看见你流口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孩子们童音琅琅,摇头晃脑,梁元敬认真倾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转移到阿宝身上。
她正大吃特吃着收缴上来的四丫的零嘴,他含着无奈的笑,轻轻摇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槐树开花了,黄白的花蕊,密密匝匝地垂下来,风吹过时,花瓣纷然落下,落满肩头。
孩子们教梁元敬吸槐花蜜,汁液渗入舌尖,一路甜进心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午后,蝉声不休。
阿宝睡着了,脑袋缓缓倒在了梁元敬的腿上,梁元敬念《越人歌》的声音一顿,低头看着腿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没有吵醒她,长指轻拈,将她脸颊上落的一朵槐花拂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封她个纪律班长当当。
12月快乐!
第35章 秋社
八月秋社, 镇上有迎神赛会,有社戏,还可以赶集。
梁元敬破天荒地提出要一起去, 惹得阿宝讶异不已, 因为她知道这人不爱出门, 更喜清净。
“你是去听我弹琵琶么?”
阿宝不爱一个人在家待着,要黏着哥哥一块儿上街, 李雄在街边打银饰, 她就在街心弹琵琶。
梁元敬来了后,为了照看他, 她就没再上过街了, 这是她时隔这么久头回上街赶集。
梁元敬微笑道:“是。”
阿宝便开心起来,骄傲地说:“我今日要唱你教我的词,就唱那阙一剪梅。”
她像一只花蝴蝶般, 在他和李雄之间穿来绕去,李雄被她绕的头晕, 让她好好走路, 她不听, 继续绕圈子,哼着荒腔走板的巴蜀小调,红裙上绣的金线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光芒。
这红衫衣裙也是昔年师父送给她的礼物, 阿宝只在弹琵琶的时候穿。
长街上,集市正热闹, 摆摊的人叫卖不绝,街边摆满祭祀土地神用的社糕社饭, 还有桂花酒, 香飘十里, 社戏要到哺时,尚未开始。
阿宝东看看,西望望,每家铺席都要伸长脖子瞅一眼,但她不提要买,她知道阿哥挣钱不容易,只是随便看看,解解眼馋。
因为上街的人多,李雄今日的生意很好,他让阿宝不要跑太远,怕她被一些地痞流氓欺负。
“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阿宝得意地对梁元敬说,她支了张凳子在街心,抱琵琶而坐,专注地调弦,又穿着一袭如火衣裙,眉目如画,实在太惹人注目,很快就吸引来一群人,以她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梁元敬站在圈外,面带微笑,看着她纤手拨弦,清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他就说,她弹唱起来,会比他好听的。
梁元敬含笑转身离去。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高大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人潮深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一曲唱罢,人群中掌声雷动,不少人拿了铜钱扔进阿宝脚边的盆里,那是给她的赏钱。
阿宝却没顾上道谢,抱着琵琶起身,目光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正要茫无头绪地往某个方向走时,身后却响起“叮”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扔进了她装赏钱的铜盆里。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阿宝回头,先是看见铜盆里那枚银锭,然后抬头,梁元敬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他穿着第一天李雄捡到他时穿的衣服,一件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手中拿着新买的笔墨纸砚。
“……”
“怎么了?”梁元敬好奇地看着她问,“眼睛为何红了?”
“没怎么。”
阿宝揉揉发红的双眼,道:“你哪里来的钱?”
还是银锭,看这个头,得有一两了罢?
梁元敬将银锭从盆中拣起来,笑问:“吃糕吗?”
两人去买社糕,阿宝不好意思提,只要是她多看了一眼的,梁元敬都会买下来,吓得她忙喊:“够了够了,不要买这么多!钱花光了怎么办!”
“花不完的,放心。”
梁元敬笑着将钱袋放进她的手心。
阿宝掂了掂,沉甸甸的,忍不住问:“这里有多少钱?”
“五十两银。”
五十……五十两银!!!
“你哪儿来的?!”阿宝震惊了,该不会是去抢钱庄了罢?
“我把画卖了。”
“就是我捡回来的那幅?”
“嗯。”
“那不是破了吗?”
梁元敬道:“我补好了。”
“一幅破画也能值这么多钱?掌柜的是不是傻子啊。”阿宝小声嘀咕。
梁元敬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还可以更值钱,如果画上钤有他的私人印章的话。他从不卖画,一般只会赠送给友人,这也造成了市面上他的画流通极少,分外珍贵,常常一画千金难求,就是有价也无市。
阿宝把这事说给李雄听:“阿哥,梁元敬的画卖了五十两银!五十两!”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着重强调“五十”这个数字。
李雄听了居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又让阿宝不要缠着梁元敬买这买那。
阿宝背着他,悄悄跟梁元敬说:“阿哥在装呢,他不想看上去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其实心里也觉得五十两很多呢。”
“我听到了!”
李雄在背后瞪她。
阿宝哈哈笑着,扯着梁元敬跑远-
傍晚城隍庙看社戏,人更多了,还有男人把孩子扛在肩上看。
阿宝昔年也被李雄背在背上看过,现在大了,当然就不行了,好在她也不爱看那些戏子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只一个劲地找梁元敬说话。
“梁元敬,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嗯?”梁元敬一愣,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个,“尚可罢……”
具体如何他也不清楚,一般扬州人提起梁家,都不会说富甲一方,而是说书香门第,清贵世家。
阿宝说:“那你是公子哥呀,你有丫鬟伺候么?”
梁元敬点头:“有。”
“有几个?”阿宝追问。
“你是说侍候笔墨的,还是负责针黹洒扫的,如果是侍候笔墨的话,有四名。”
“……”
阿宝忽好奇地问:“有那种吗?”
“哪种?”梁元敬一头雾水。
“哎呀!就那种啊,”阿宝急了,生怕旁边的李雄听见,只能冲他挤眉弄眼地暗示,小声哼哼道,“房里伺候的。”
“…………”
“没……没有,我没……那个。”
梁元敬从脸羞红到耳根,眼睫乱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阿宝见了他这模样哈哈大笑:“你害什么臊,我们这儿有个贾员外,他家可有钱了,他儿子娶了四房小妾,成天打架,可有意思了。”
梁元敬听了但笑不语。
阿宝小心地拿余光偷瞥他,忽问:“梁元敬,扬州是什么样子的?”
梁元敬便与她说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古迹,扬州有瘦西湖,有瓜洲渡,有小秦淮河,还有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阿宝问,“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吗?”
“古时大抵有罢,现下只剩太平桥、万岁桥、开明桥、通泗桥、广济桥和小市桥了,它也名‘红药桥’。”
“为什么?”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梁元敬偏头朝她一笑:“姜夔的词,扬州芍药甲天下,每年五月花开时节,都有妇人挎着花篮出来卖花。”
“芍药算什么,我们成都也有海棠花呢。”阿宝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戏台上唱念作打,梁元敬没听清。
“没什么,”阿宝摇摇头,忽又问他,“那在你心里,是成都好,还是扬州好?”
梁元敬低头笑了。
“笑什么?”阿宝奇怪地问。
“各有千秋。”梁元敬敛了笑道。
“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阿宝似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便不罢休,缠着梁元敬,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
梁元敬被她挠痒痒,边笑边躲:“好了,阿宝,不要闹了,以后请你来扬州,你自己亲眼看看罢。”
“我去扬州干什么?给你当丫鬟?我才不去!”阿宝颇有骨气地说。
“不,你当然不是丫鬟……”
梁元敬急红了脸,想要解释什么。
阿宝穷追猛打:“那你说,我是什么?”
“你……”梁元敬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上来。
“是什么?”阿宝好奇地看着他。
梁元敬正欲开口,李雄却回过头来,皱眉看着阿宝:“好了,看个戏都不消停,阿宝,别吵梁公子了,让他安静看戏。”
阿宝冲哥哥吐舌头扮个鬼脸,扯着梁元敬的衣袖钻出人群,带他去别的地方玩了-
当夜,阿宝因白日玩得精疲力竭,早早就入睡了。
梁元敬睡不着,时节虽已入秋,但天气还是炎热异常,就算到了夜间,热度依然不减。
他本就大病一场,身体羸弱,更容易失眠多梦,一夜在炕上辗转反侧,干脆起来拿了白日买的一方鸡血石,坐在庭院的枇杷树下刻印章。
刻了一会儿,他捂嘴咳嗽几声,抬头透过枝叶间隙,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圆了,又是一年中秋将近。
犹记得去岁中秋家宴,族中亲人齐聚一堂,宴席上,父亲举杯遥敬他,祝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三姐亦绣了桂花荷包送他,望他早日登科,光耀门楣。
只可惜,自己终究不是这块料。
梁元敬低头叹一口气,继续刻手中的印章,忽然肩上一沉,一件外衫披了上来。
“夜晚风凉,你伤寒刚好,更要保重身体。”
“多谢李兄。”
梁元敬扯拢肩头外衫,笑着道谢。
李雄在他身旁坐下,忽问:“梁公子,你是不是打算回扬州了?”
梁元敬刻刀一顿,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离家一年,也不好继续给你们添麻烦,总归是要回去的。”
李雄听了,也半晌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如果决定要走的话,就尽早走罢。阿宝那丫头,念旧的很,你在这里停留的越久,她对你的感情便越深,到时,想走都走不成了。我爹娘去世时,她半个月没说话,也不好好吃饭,人都饿瘦了。”
像阿宝这般话痨又嘴馋的姑娘,能半个月都不说话,不好好吃饭,想必是很伤心的了。
梁元敬忍不住去想,如果是自己走的话,她会几个月不说话呢?
应当不会太久罢,他们也才相处了半年不到啊。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中秋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夜。
阿宝过了一个好节,虽然时下干旱, 地里和菜圃里都没什么吃的, 往年能吃到的时令瓜果几乎没有, 但李雄还是依靠他的巧手张罗出了一桌美食,甚至还有一壶桂花酒。
三人坐在院中, 边赏月边吃。
阿宝拿出了她的琵琶, 为大家呈献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是昔年她跟着师父学琵琶时,学的第一支曲子, 弹了数年, 早已是得心应手,按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闭着眼都能弹。
李雄以箸击碗, 为她伴奏,梁元敬手执酒杯, 微笑着凝视她。
阿宝一曲奏罢, 便收了琵琶, 朝二人伸出掌心:“给钱给钱。”
“怎么还要钱的?”李雄瞠目结舌。
阿宝瞪他一眼,口中振振有词道:“你去店里买吃食,给不给钱?人家找你打首饰, 你收不收钱?你听了我的琵琶,自然要给钱, 天经地义。少废话,快拿钱来!”
李雄骂她是强盗, 阿宝追着他讨钱。
两人绕着枇杷树追逐打闹, 绕了有五六圈, 最后以阿宝将李雄压在地上,掏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铜钱而告终。
“到你了。”
阿宝喘着粗气,朝梁元敬伸出手。
本以为又要费一番力气,不料梁元敬却二话不说,笑吟吟往她手心放了一锭银。
李雄:“……”
“看到没?就你小气。”阿宝哈哈笑着,向哥哥得意洋洋地炫耀。
三人且笑且闹,直至深夜。
阿宝背着李雄偷喝桂花酒,很快便醉了,被哥哥横抱进房去睡觉,她睡时嘴角还带着笑,手中紧紧抓着梁元敬给的那锭银子。
月上中天,银蟾光满。
梁元敬推门进了阿宝的屋子,她睡在炕上,因为太热,将被子踹去了一旁。
梁元敬将被子重新给她盖上,俯身时,听见她喃喃说着梦话,似乎是在念什么“栗子糕”。
他忍不住笑了笑,将手中画轴放在她枕畔。
“阿宝,我要走了。”他轻声说。
阿宝挠了挠被蚊虫叮咬的脸,睡得很香,没有听见。
梁元敬怔怔地坐在炕边沿,看着她的脸出神,过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却被阿宝无意识间抓住了衣袖。
她抓得并不紧,梁元敬只轻轻一动,就把衣袖抽出来了。
门扉掩上,一切如旧,仿佛他从未来过。
走出李家没多远,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梁元敬转身,看见李雄边穿外衫边朝他跑来。
“夜路不好走,我送送你。”
他本想帮梁元敬拎下行囊,却见他两手空空,孑然一人,他光手而来,同样空手而去,留下的只有阿宝枕畔的那幅画,还有卖画剩下的一些碎银,全偷偷放在厨房的碗橱里了,只给他自己留下必要的川资。
清朗的月光下,两个男人并肩而行,如同散步。
“阿宝这下有的哭了。”李雄苦中作乐道。
梁元敬莞尔一笑,想起了自己刚来李家,沉疴难起之时,因说错了一句话,惹得阿宝冲出门外,放声大哭,将他吓了一大跳,心想,世间怎会有哭得这般大声的姑娘?
“她会好的。”他低声说。
然而,令他和李雄都没想到的是,阿宝没有好起来。
翌日清晨,阿宝醒来看见枕畔的画轴,展开一看,欢喜得立即收了画,冲进梁元敬房中去叫他起床,她已经决定好了,今日带梁元敬去山中捡毛栗子。
可当她推开门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梁元敬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阿宝抱着他送给她的画,追出了七八里路。
然而怎么追得上呢?
她被石头绊倒在路上,摔得很狼狈,膝盖磕破了皮,流了血,她愤怒地将画扔进了泥塘,埋在胳膊肘里放声痛哭。
李雄匆忙赶来,将画捡了回来。
好在天气干旱,荷塘也干涸了,没有弄湿,只是沾了些淤泥。
他将阿宝背回家,阿宝趴在他的肩头,哭得鼻子一抽一抽,泪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骗子。”
她在哥哥耳边哭着说,昔日清脆如黄鹂的嗓音,被她哭得嘶哑难听。
梁元敬想不到的是,秋去冬来,阿宝始终没有好起来,她不再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每天吃饭只吃一小碗,即使李雄买了她最爱吃的糕来哄她,她也只是抬头勉强笑笑,甜糕放了一夜,也没人吃。
冬天又过去了,跟往年一样,这是个旱冬,一粒雪也没有下。
李家村的人都在骂“贼老天”,看来今年又是一个荒年。存粮吃完了,又没到稻谷丰收时,农民们管这叫“青黄不接”。
家家户户都没吃的了,镇上粮价奇贵,阿宝也像村里其他小孩子一样,挎着竹篮去路边挖野菜,只是再也没人跟在她身后,微笑着听她弹琵琶,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苏词了。
五月,有蝗虫自南方飞来,来时遮天蔽日,将地里的粮食作物蛀之一空。
村子里逐渐有老人饿死,隔壁村竟有一户人家饿得实在不行了,丈夫和公婆联合起来,将媳妇杀了烹成肉汤,人皆骇然。
李家村附近的野菜都被挖完了,树上的鸟也都被打光了,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里长将村民们聚集起来,大家伙儿决定一起去关中逃荒。
李雄回到家,跟阿宝说了这事,阿宝却说她不走,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走。
李雄沉默半天,忽然问:“那去扬州,你去不去?”
阿宝闻言一愣,饿得蜡黄的小脸埋下去,许久都未曾吭声。
第二天,兄妹二人与村民们分别,顺长江而下,踏上了去扬州的路程-
中秋月圆夜。
阿宝自梦中睁眼醒来,她已经许久未曾做过梦,以至于醒来时还有几分茫然,以为自己还活着。
梦中情景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迅速蒸发,她已记不太清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似乎就是李家村口的那一株,梦里的她躺在大树下睡午觉,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似乎轻轻拈起了她脸上落的槐花。
好奇怪的梦。
阿宝挠挠脸颊,忽然愣住了。
不对啊,这真实的触感,她是还活着!
酒醉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樊楼、妓.女、劄客、卖壮阳药的撒暂,还有阿哥……以及梁元敬微笑着问她,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看海。
“!!!”
这人到底放了多少血啊!看她现在还活着,这得放了有一盆罢?!
梁元敬不会血流而尽死了罢?
“梁元敬!”
阿宝慌慌张张地下了榻,绕去屏风后去看他。
然而,地铺是空的,没有打开过。
梁元敬不在!
一阵空前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阿宝,使她几乎忘了呼吸,心脏剧痛无比,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梁……梁元敬。”
阿宝磕磕巴巴喊,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她转身冲出房门,茫无目的地乱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一定要快,不然就追不上了。
追?
她要追什么?追谁?
为什么脑海里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阿宝停下脚步,望向还亮着灯的书房,推门而入,登时松了一口长气。
梁元敬在里面,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也不披件衣裳,着凉患风寒了怎么办?
阿宝蹙眉走过去,将他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拿起来,刚准备抖开给他盖上,然而一个什么东西却从衣袖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阿宝垂眸去看,是一枚黄铜钥匙。
“……”
阿宝的视线投向角落里那口乌木饰漆,四角包银的箱笼。
怎么办?开还是不开?
这是天意罢。
阿宝脑中天人交战,无比纠结地看向沉睡的梁元敬:“喂,梁元敬,我要看你的心上人了,你同意么?”
梁元敬伏案睡得正沉,眉心紧皱,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阿宝窃笑着,掐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握着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向那只箱笼。
铜锁被成功打开,掀开箱盖,阿宝捞了半晌,终于将压在最下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她还记得,那画轴是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的,十分好认。
终于找到了。
阿宝的心脏砰砰跳,有种找寻了许久的答案,总算要揭晓了的紧张感,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熟悉的感觉袭卷全身,她拿着画轴的指尖在渐渐变得透明。
“!!!!!”
“不不不……不行!”
阿宝大喊大叫,顾不上做思想准备了,立即扯开红绳,与此同时,她化作一缕魂魄,画轴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
四尺熟宣摊开来,画上内容映入眼帘。
阿宝瞪大双眸,终于知道,自己先前是附在怎样的一幅画上了。
花团锦簇的皇家御花苑,一名满头珠翠、腰悬玉佩的宫廷仕女自花丛中款步行来,她以手中团扇遮面,顾盼生姿,浅笑嫣然。
这幅画设色秾丽,笔法工整细密,是一幅堪称上乘之作的院体画。只是非常可惜的是,画上有处令人难以忽视的瑕疵,在画卷的右上方,不知为何,有一大滩浅褐色的陈年血迹。
作画的人,当年一定是呕心沥血,才得以完成这幅作品的。
阿宝怔怔地看着画中人,那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眉眼,熙和元年的那个金秋日,似乎还近在眼前。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梁元敬。”
她以扇掩面,遮住自己得意的窃笑,跟身后的侍女们说。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然而心底却十分想笑,只能竭尽全力地憋住笑,故作严肃地盯着面前高她一头的人。
“我画了。”
身穿绯红圆领官袍,如芝兰玉树的高大青年突然开口:“皇后娘娘就在画中。”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秋风吹来,丹桂花蕊纷然落下,洒满他的肩头。
“果真是个呆子。”那时的她心想。
梁元敬的心上人……
原来就是她吗?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是那年在御花苑初遇时吗?
可是……
他为什么从来不说呢?为什么要等到她死了,才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呢?
阿宝回头,对上一双极度惊惶的眼。
沈园
[宋] 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卷四·如梦令》终
作者有话说:
关于梁元敬的离开,也许会有人不理解,这里说说我的想法,我是这样认为的:
1.他是家中独子,有自己的责任,不可能一直漂泊在异乡不回去。
2.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阿宝心目中的重要性,以为他只是阿宝的一个玩伴,自己的离开只会让她不舍一阵,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问题在于,阿宝不仅把他当一个玩伴看,像他这样温柔俊朗的大哥哥,又才华横溢,与李家村的人都不一样,又是在少女怀春的年纪,几乎没有哪个小姑娘能逃得过吧,所以阿宝对他的动心是必然的。
ps:在这里吼一句:梁公子,不娶何撩啊!!!(泪)
至于梁元敬有没有动心呢?
我觉得是动了的,但他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再加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而且古时男女婚姻都由父母和媒人酌定,私定终身不是梁元敬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意识到自己喜欢阿宝,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所以,一个动心得太早,一个明白得太迟,这就是他们之间错过的根源。
另:
各位,阿宝现在把菜刀架在了作者脖子上,说不评论就撕票,你们看着办吧。
第37章 心意
梁元敬蹲下将画拾起来, 卷成轴,他的动作十分慌乱,甚至有几分不得章法, 双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以至于好不容易卷起来的画又掉落下去, 再次滚开,画上美人的眉眼渐次显露。
“……”
阿宝实在看不下去了, 走去他面前:“梁元敬, 你……”
“对不起!”
梁元敬突然抬起头说。
阿宝一愣:“什么‘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我不该……”
梁元敬逻辑混乱, 语无伦次, 呆呆望着她半晌,忽然将手中画一扔,拔腿跑了出去。
阿宝:“???”
“喂——你跑什么?别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宝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追出书房门时, 只看见梁元敬跑出院门, 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
“…………”
“你跑什么跑啊?”阿宝气得想打人, “我……我也喜欢你啊!呆子!”
她提步追了上去,越追越想笑。
怎么回事?是她还在做梦吗?这该不会是个还没醒来的美梦罢?
梁元敬喜欢她?
他藏了这么久的心上人就是她?
她之前还为这件事吃过醋,结果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哈!
阿宝开心得飘飘欲仙, 恨不得手舞足蹈,要不是在追梁元敬, 她一定停下来翻几个筋斗了!
可奇怪的是,梁元敬平时那么一个规行矩步, 一举一动都讲究君子风范的人, 今晚却跑得格外快, 她居然都追不上!
岂有此理!
等她抓住他了,看她不把他……
把他怎么样呢?
总不能揍他一顿罢,他可是喜欢她的人啊。
哈!梁元敬喜欢她!
他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兴奋得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的阿宝,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不对,她是鬼啊!她为什么要用跑的?她可以飘啊!
阿宝飘了上去,大马金刀地拦在梁元敬前面,笑盈盈道:“别跑了!呆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
梁元敬顿住,忽然埋头朝她冲了过来。
“?”
这是要干什么?抱她吗?会不会太热情了?
算了,抱就抱罢。
阿宝大方地伸出双手迎接他。
然而梁元敬却穿过了她的身体,阿宝一怔,下一刻,她听见“扑通”落水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
梁元敬跳护城河了!
这是干什么?!阿宝简直要疯了!不然就是梁元敬疯了!
“梁元敬——”
她飘去河沟上方,只见水面涟漪一圈圈地往外扩散,已经不见梁元敬身影。
阿宝想跟着沉进去,然而魂魄状态的她竟然无法进入水中。
护城河并不深,梁元敬他……
应该不会淹死罢?
阿宝抱膝坐在河堤一株垂柳下,怔怔地盯着水面。
夜色下的护城河犹如一条墨带,里面倒映着一轮圆月,随着晃动的水波轻轻荡漾着,柳叶顺着夜风轻拂,不知从哪传来某户别院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依稀可听见戏子百转千回的唱腔: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东京城的中秋夜,温柔得如同一场旖旎旧梦。
焦灼的心情莫名就冷却下来,阿宝耐心地坐在原地,等水下的那个呆子出来,等他浮上来,她就……
“哗啦”一声,梁元敬破水而出,浑身湿透,水珠从他脸上滚落,流经下颚,滑进衣领。
“……”
阿宝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他看见她,登时惊得睁大了眼,满面慌乱地又要往水底钻。
“不准动!”
阿宝大喝一声,在他有下一个动作之前,率先飘上去抱住了他,“你跳什么河?!能不能先听我说完!我也喜欢你啊!呆子!”
梁元敬:“!!!”
抱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阿宝心道奇怪,松开他一看,只见梁元敬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瞪口呆,浑身僵硬,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似的。
不会罢,至于这么吃惊?
阿宝说:“听不懂?我说我喜欢你,心悦你,梁元敬,你也是喜欢我的,对罢?不然不会画我的画像……”
“不。”
呆滞的梁元敬冷不丁地出声。
阿宝微愣:“什么‘不’?”
不喜欢她,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你不会喜欢我。”
梁元敬凝视着她,面色惨白,嘴唇因为冰冷的河水被冻得发青,侧脸还沾了几绺湿漉漉的发丝。
阿宝傻眼了,心说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还用你来告诉我?
“我为什么不会喜欢你?”她奇怪地反问。
“你记起来了?”梁元敬问。
“记起来?”阿宝没听明白,“记起来什么?”
梁元敬沉默少顷,垂下眼道:“没什么,我太闷了,不会有人喜欢的。”
阿宝大怒,心想谁说的?
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来,这话正是她自己说的。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可那时候她……
她不是生气吗?
说的又不是真心话,如梁元敬生的这般玉树临风的郎君,有谁会不喜欢,没看樊楼那堆妓.女见了他,眼睛都要放出精光了吗?!
“我……我是说过这话,可……”
阿宝抓耳挠腮,急于找出一个论点推翻自己先前的说法,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又不是人!我是鬼啊!”
梁元敬眼睫一颤,终于不再回避她的视线,抬眼看着她,依神情来看,似乎仍然是不信的。
阿宝看着他这模样,忽然就火大了:“我说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喜不喜欢你这件事,你能有我本人清楚吗?哼!告诉你,我从前……从前就对你……总之,那年你招呼不打离开东京,我……我很难过,我……”
阿宝“我”了半天,“我”不下去了,心想自己这都是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不信?是不是要我证明给你看?来啊!我给你证明!”
阿宝气势汹汹跨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预备往上凑。
梁元敬瞪大眼睛,猛地后退几步,摔倒在河水中,一时水花四溅,他伸手惊恐阻止道:“不……阿宝,你别……”
“来啊!怕什么?你不是不信么?”
阿宝俯下身去,越凑越近,心想自己这样好像个逼良为娼的流氓,然而梁元敬的俊脸近在眼前,因为沾水而愈发乌黑的眉,纤长乱颤的睫,高挺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
救命啊,他为何生的这般好看?
阿宝色迷了心窍,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为了吓一吓他,竟头脑发热地贴了上去。
当二人的唇只差纤毫距离便可触碰到时,梁元敬忽然转开了头,红着脸,气息急促地道:“我信了!你……你不用这样!”
“……”
阿宝亲了个空,心中恼火极了,心道晚了!现在信了也不管用,她今天非得亲到他!
然而还不等她有下一步的动作,梁元敬忽然按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咳便没完没了,似要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一般,有时还会咳血。
阿宝吓坏了,慌忙道:“快上岸去!”
在她的驱赶下,梁元敬浑身湿透地爬上了岸,靠在柳树下,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谁让你跳河的?!啊?”
阿宝暴躁地走来走去,“就你这身子,还跳这么冰冷的河水?想死你就早说!我正好缺个伴呢!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么?”
“说的很对。”梁元敬第一时间认错。
阿宝提脚踹他:“快点起来回家去!让余老给你熬碗姜汤!”
梁元敬听她的话站了起来,他跑出门时未穿外袍,只身着一袭干净单衣,经河水一浸泡,衣服湿透紧贴肌肤,身体轮廓显露无疑,衣摆还不停地往下滴水,不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小块土地。
阿宝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太好笑了,怎么会有人深更半夜不睡,跑出来跳护城河的啊?
大抵梁元敬也觉得今夜自己的行为甚荒唐,见阿宝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对视着,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神奇的点,竟越笑越停不下来,阿宝由轻笑发展到狂笑,边笑便喘着气道:“别笑了!快回家去!”
梁元敬实话实说:“你也在笑。”
阿宝辩解:“我是因为你笑我才笑的。”
“我也是。”梁元敬笑着说。
“那你别笑了。”
“你也是。”
阿宝勉强克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严肃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停下来,都不准笑了,知道吗?”
梁元敬僵着脸点点头。
阿宝开始数:“一。”
“二。”
“三。”
二人面无表情,彼此对望,坚持了大概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噗”地一声,共同笑出声来。
烦死了!
阿宝笑得倒在地上,看着天上皎洁圆月,绝望地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啊,她和梁元敬真的好像两个傻子。
也不知笑了有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踏上了返家的路程。
阿宝跟着梁元敬走了会儿,忽然停了下来,飘去他的背上,两手环着他的脖颈。
“!”
梁元敬脚步一顿,偏头看来:“你……”
“我追你追累了,让你背我一段路,怎么了,不可以么?”阿宝理直气壮地说。
“没有。”
梁元敬摇摇头,逆来顺受地背着她走。
阿宝心底甜滋滋的,那股久违的冲动又在体内横冲直撞地乱窜了,即使并无真实触觉,但她就想和梁元敬贴着,想蹭蹭他,摸摸他,还想……
亲亲他。
阿宝脑子一热,当真亲了下去,唇印在梁元敬的耳尖上。
她动作很小心,一触即离,没被他发现。
哎!好开心!
阿宝得意地窃笑,这么好的梁元敬,以后就是她的人了!
真想在他身上写几个大字——“阿宝专属”,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一个都不准摸他。
梁元敬是她的!他的眼睛是她的,鼻子是她的,嘴唇是她的,那双好看的手也是她的,都是她的!她的!
阿宝激动得想打几个滚,贴在梁元敬耳朵边,软着嗓子问:“我重不重啊?”
“不重。”梁元敬温声说。
他说我不重!哈哈!
虽然灵魂本身就并无重量,但阿宝听了还是很高兴。
她正打算故技重施,在梁元敬的另一边耳朵上也亲一下,却忽然目光一滞,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梁元敬,你!你的耳朵红了!好红!”
“……”
梁元敬目光游移,没有说话。
当晚,直到他饮下一碗热姜汤后,耳朵的热度也未曾消退,惹得阿宝忧心忡忡。
该不会是着凉了罢?
作者有话说:
下面让刀记者来采访一下当事人梁某,深更半夜,为何跳护城河,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刀记者:请问梁先生,你跳完河后的心情是怎样的?
梁某:后悔,现在就是十分的后悔。
刀记者:是为什么半夜跳河呢?
梁某:老婆说喜欢我。
刀记者:……呃,所以呢?
梁某:所以一定是我在做梦,我要下去清醒清醒。
当事人老婆:啊!别拦我!话筒递给我一下!谢谢!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我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刀记者(捂胸):好的!一年的狗粮都管饱了,不要再说了谢谢,工作人员来控一下场。
另:
根据我妹妹反馈,这里有个问题,那就是魂魄状态的阿宝不是不能离开梁元敬的吗?
请注意,我的设定是不能离开五丈范围内,换成现代的话大概是15米左右,你们可以想成是梁元敬手里牵了根15米的遛狗绳。
(ps:没有说阿宝是狗的意思,这位女士请你把菜刀放下!)
第38章 送别
阿宝的担忧不幸变成了现实。
梁元敬原本便身体不好, 经深秋冰冷的河水一冻,果真患了风寒,当夜便发起高烧, 第二日咳嗽不止, 还呕了几回血。
每年秋冬, 天气转凉之时,都是他肺病频发的季节, 也是他最难熬的时刻, 好在照顾他的余老对此已有应对经验,按以前的方子去惠民熟药局抓了药, 回来煎给他吃。
这药方是昔年觉明和尚专门为他所写, 治他的病有奇效,果然一剂药汤下去,高热就止住了, 也不吐血了。
他生病的时候,阿宝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地看着, 她无法帮上任何忙, 梁元敬有时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没事的, 我这病许多年了,就是季节转换时,不太适应而已。”
“闭嘴!”阿宝愤怒地说。
她知道生病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临死前的一年多,她都是在缠绵病榻中度过的。
那种身体无力到极致、不受思想支配的感觉, 阿宝记得非常清楚,她不能出门, 不能吹风, 连去院子里赏一赏梨花都做不到, 还要成日灌那些比胆汁还苦的药汤。
那日她选择自行了断,除了因为薛蘅的那番话,使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像个笑话,对世间再无留恋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那便是她受够了那副残破的身体,如果要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连出门去看一眼花都做不到的话,那她宁愿死去。
病重是一种折磨,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梁元敬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他是那样善良到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阿宝生平头一次埋怨起了老天来。
深夜,她不去自己的榻上,而是抱膝坐在梁元敬的地铺旁,彻夜不休地守着他。
梁元敬烧得迷迷糊糊时,嘴里会说一些胡话,阿宝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听见他喃喃说着什么“阿宝,我不走”之类的话。
阿宝揉揉酸胀的眼睛,在他身旁躺下,隔着厚厚的棉被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又亲,轻声说:“知道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呆子,快好起来罢。”
翌日醒来,梁元敬发现她竟躺在自己身旁,吓得双目圆睁,立即挺身坐了起来。
阿宝作为鬼魂无法入睡,只是闭眼假寐,听见动静,睁开眼道:“烧退了么?”
她坐起身,去试梁元敬额头温度,等手放上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能讪讪地收回手,道:“算了,等余老起来了,让他给你试。”
梁元敬还处在震惊状态中:“你……”
“我怎么了?”阿宝好笑道,“都在你身边躺一宿了,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罢?”
“我……”梁元敬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目光无处可放,“我不知道……”
“嗯,我知道,是我故意的,好赖上梁公子,让他对我负责。”
阿宝浅笑着,忽然心念一动,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梁元敬眼睫一颤,像被惊吓到了似的,有些吃惊地后退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脸颊渲染出一大片淡红,蔓延到脖颈深处。
“……”
这也太不经撩了,长此这样下去,这烧要到何时才能退啊?
阿宝捂着鼻子,偏开头闷闷地笑了。
好在有觉明和尚的药方在,高烧算是退下去了,然而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梁元敬这一病,便足足病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九重阳将至才见好转。
生病期间,赵從又打发御药局送来流水似的药材,还特意派内侍冯益全过来替他探视,嘱咐梁元敬安心养病,交给他的那桩差事并不着急,待到年后交差也不是不行。
口谕宣完之后,便是御赐的物件,绫罗绸缎、珍奇古玩、文房四宝,摆满了梁家小院。
官家如此宠信一名翰林画师,此事不免令朝中官员摸不着头脑。
梁元敬的画再次受到了追捧,只是他散落在外的画作很少,一般都是赠送友人之作,一些投机取巧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请他画过画像的贫苦人家身上,一时之间,有不少人因一幅画而身价大涨,迎来泼天富贵。
然而不论外界如何喧嚣,梁家始终是安静的,有官家御口亲令梁元敬安心养病,无人敢上门来求画。
觉明和尚倒来过一次,是来辞行的。
先前他说,阿宝死后魂魄盘桓于阳间不散,兴许是生前有夙愿未了的缘故,然而阿宝的心愿便是死前没见到哥哥李雄最后一面,如今见到了,她依然留在梁元敬身边,看来她无法转世投胎与心愿无关。
觉明百思不得其解,决意去北地的宝刹拜访一名得道高僧,请教化解之法。
其时因后晋高祖石敬塘认辽帝为父,将幽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契丹,自此黄河以北的故土尽数沦为蛮夷之手。
直至太宗亲征,派遣二十万大军分三路伐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不少失地,却因高粱河一战指挥失当,太宗大腿中箭,不得不班师回京,北伐潦草收场。
此战之后,终太宗一生,幽云失地也未曾收回。
赵從践祚后,国朝御外政策正式转攻为守,大陈与北面大辽、西面党项族并立,三方互不干扰,和平相处。
但无论边境是否有战事,北方毕竟是敌国领土,觉明和尚竟肯为了自己以身犯险,不得不说,阿宝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
只是她也曾想过,要不就这么过下去得了,她并不在乎能不能转世投胎,况且现在又得知了梁元敬对她的心意,她越发不舍得离他而去,可送觉明和尚上路时,这话她始终都没说出口。
因为她不知道梁元敬是怎么想的,兴许他也盼着自己去投胎呢?
阿宝不太确定-
深秋主肃杀,是别离的季节,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阿哥李雄也要离开东京回泉州去了。
阿宝和梁元敬送他到渡口登船,垂柳下,梁元敬侧头问阿宝要不要变成人,阿宝摇头拒绝。
“算了罢,你的病才刚好一点,放血伤身体。”
“已经好了,不要紧的。”梁元敬说。
“那这里也没地方给你画呀。”
重阳节,东京城的居民们都要去郊外登高,要喝茱萸酒、赏菊、吃重阳糕。
京师各大佛寺要准备隆重法会,乡下的渔民们将捕捞的鱼运过来贩卖,渡口人来人往,繁忙热闹,确实没有地方可供他作画。
不料阿宝话音刚落,梁元敬便从袖中掏出一幅手卷,那画卷以麻布制成,炭笔起稿,不过尺来宽,非常适合拿在手中随时赏玩。
阿宝:“……”
原来都准备的这么齐全了。
她望向不远处正在指挥仆从搬运行李的阿哥,点了点头,说:“少放点血。”
两人找了个无人角落,阿宝亲自盯着梁元敬刺臂,鲜血刚一冒头,她便说够了够了。
她如今的心态较起从前,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刚得知自己能靠梁元敬滴血入画、还阳转生的时候,她恨不得每日让他放一盆血,只因汇入画中的血越多,她维持复生状态的时间也越长久。
然而现在,她却见不得梁元敬流一滴血了,尤其是经过他这次生一场重病之后,她只希望梁元敬健健康康、长长久久地活着。
可是……
他确实因为她,受过许多次伤了,手背的烫伤、还有两条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刀痕。
难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么?
阿宝忽然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
“好了,”梁元敬的出声拉回了她的心神,“时间也许维持不了太久,有什么要和兄长说的,尽量长话短说。”
阿宝点点头,折了枝垂柳,去找阿哥话别了。
李雄见到她,登时傻了眼:“阿宝?”
“是我。”
阿宝明媚一笑,将手中柳枝交给他。
渡口往来人多,为了掩人耳目,梁元敬又将她画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与她过去有三分神似,是以李雄第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却又有些瞠目结舌。
变成少年的阿宝眉清目秀,笑着向李雄道:“阿哥,此去一路顺风,别忘了写信给我。”
李雄急忙保证自己不会忘,又啰嗦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翻来覆去地说,听得阿宝头都大了,只觉得哥哥年纪越大越唠叨。
说到最后,李雄实在没什么好叮嘱的了,便道:“我和你嫂嫂,在泉州等你们来。”
阿宝点头:“放心罢,阿哥,梁元敬说了,最迟明年开春,我们就会搭船南下泉州的。”
突然想起什么,她眼珠一转,上前附在李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雄听完,说:“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四处打听呢,不过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大好找,等我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阿宝说:“若实在寻不到,拿别的替代也行。”
梁元敬:“???”
兄妹二人说话像打哑谜一样,他站在一旁,一句都没听懂,露出困惑的眼神。
兰舟催发,李雄一步三回头地登了船。
阿宝站在原地,目送哥哥离去。
时近傍晚,汴河水面烟波浩渺,一轮虹日远远垂在天际线,漫天云霞,有群鸥掠过白帆,飞向远方。
阿宝目视前方,微笑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金秋黄昏,我跟着赵從搭船去东京,阿哥到瓜洲渡送我,给了我一支如意簪,祝我到了东京,事事如意。”
“我木木的,整个人都傻了,直至上了船才知晓,原来他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吓得赶紧扒着船舷,哭着跟他说我不走了。”
“我阿哥在岸上追我,他腿不好的,追了好远好远,他还大声喊着什么,我在船上听不见。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喊的应该是‘阿宝,你别走’。”
梁元敬望了她一眼,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阿宝自然地接下去。
梁元敬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阿宝不悦地瞟他一眼,“我会背柳永的词很奇怪么?被御史台的老头子们骂了这么些年,也总该有些长进罢。”
“……”梁元敬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方才看我干什么?”
“我是怕你难过,”梁元敬红着脸说,“不是讨厌离别么。”
阿宝心中窃笑,不得了,梁元敬竟连这个也知道,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她。
“我不是讨厌离别,只是讨厌不告而别。”
梁元敬闻言一愣,脸色发白,纤长睫毛垂下去,掩去眸中情绪。
阿宝担心地道:“怎么脸这么白?是不是岸边风太大了?快回家去罢,当心又着凉了。”
梁元敬低声说:“嗯。”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生辰
二人自码头往家走, 阿宝未与梁元敬并肩,稍稍落后他几步,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其实, 她还是讨厌离别的。
阿宝爱热闹, 爱黏人, 所以昔年崔娘子远嫁去江夏时,她哭得昏天暗地, 与阿哥渡口分离时, 她也哭得撕心裂肺,在船上时还不肯吃东西, 慌得赵從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她下了船便要回扬州,只能挖空心思,满东京城地带她玩儿, 给她搜罗有趣玩意儿,希望京师的花柳繁华可以替他留住她。
今日送走阿哥, 她心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但并不至于哭出来。
兴许是她知道这一去并不是永别, 最迟明年春天,她就能与阿哥再见面,甚至能看见泉州的嫂嫂与小侄女, 还有可能是……
因为有梁元敬在她身旁,她知道, 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看着前面那人颀长清瘦的背影,阿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忽然心念一动, 做了一件这么久以来, 自己一直很想做的事——
她助跑几步,猛地冲过去骑上了梁元敬的背。
“!!!”
背上陡然一沉,吓得梁元敬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把背上的东西扔出去。
等阿宝放肆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那“东西”是阿宝,于是立刻反手紧紧搂住。
青年身形挺拔如修竹,背上还背了个哈哈大笑的俊俏少年,这场面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投来视线,莫不含笑望着他们。
有卖花妇人提着花篮过来,笑道:“重阳佳节,二位郎君,挑两支花儿戴戴罢。”
阿宝趴在梁元敬背上,挑了两朵金玲菊,一朵簪在自己鬓边,一朵替梁元敬别在衣襟上,又伸进他怀里摸出钱袋,倒了十文钱出来,给了那妇人。
妇人笑着道声“多谢”,提着花篮远去。
阿宝将钱袋塞回去,还暗戳戳地摸了一把梁元敬的胸膛,手感相当不错。
梁元敬浑身一僵,她感受到了,笑着敲他肩头:“行了,放我下来罢。”
“不用。”梁元敬将她往上托了一下。
“你背得起?”
阿宝奇道,她现在可不是魂魄了,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筋骨也不算轻的。
“背得起。”梁元敬道。
然而他没背多远,背上的阿宝便重新变回了鬼魂,好在这一场面无人看到,不然真是青天白日地撞鬼了。
背上一轻,梁元敬脚步顿住,神情一怔过后,有些黯然。
阿宝从他背上滑下来,捞起他的手,与他牵着,笑道:“看,这样也是一样的。”
梁元敬低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也笑了,点点头。
二人手牵手地往家走,阿宝尽量挨着他,使他看上去不至于像个特立独行的疯子,一边问:“哎,梁元敬,问你个事儿。”
梁元敬望过来:“你问。”
“说话时不要看我。”阿宝提醒。
她早就发现了,梁元敬与人交谈时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回答。
这样当然显得很有礼貌,很谦谦君子,但如果他看着的人是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鬼魂的话,那画面看上去就多少有些诡异了。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十月初十。”
好日子呀,阿宝心想,又小声嘀咕:“希望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梁元敬问。
“没什么,”阿宝摇摇头,笑道,“你猜我什么时候的生辰?”
“正月十五。”
“!”
猜的这么准?!
阿宝狐疑:“是我阿哥告诉你的罢?”
梁元敬笑笑,没有否认。
阿宝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哪日的生辰,只因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我爱热闹,便与我阿哥说,我要在那一天过生辰。”
梁元敬停下来,转身看着她,目光含着暖意。
阿宝皱眉,左右张望:“干什么?你不要停下来,这样太奇怪了!别人会把你当疯子看的!”
“以后你想在哪一日过生辰,就在哪一日过。”梁元敬看着她说。
“如果说,我想日日都过生辰呢?”阿宝忍不住问。
“那便日日都过。”梁元敬想也不想地回答。
“……”
阿宝偏开头,又迅速转回来,盯着梁元敬的脸。
她现在很想做一些光天化日之下不成体统的事,比如亲一亲梁元敬什么的,但她又怕梁元敬会被她吓着。
上次只因她撞破了他的心意,就吓得他半夜跳了护城河,要是今日他当街做出什么丢人的事,那可是被全东京城的人看笑话了。
阿宝忍了又忍,才将内心那股蠢蠢欲动压制下去,笑道:“我还是喜欢正月十五。梁元敬,我们过了上元节再走好不好,我想和你去樊楼观灯,还想去宣德楼看鳌山灯会,女子相扑!”
梁元敬垂眸看着她,认真点头:“好。”-
十月孟冬,民间又名“小阳春”,盖因气温回暖,有如初春之故。
朝廷会在朔日这天依照品秩赐锦给百官,又名“授衣”,京城有司也在这月进呈炉炭,民间百姓喜在火炉边炙肉温酒,围炉饮啖,亦称“暖炉”,被时下文人引为风雅之事。
初十是梁元敬的生辰,他自画院下值回来,便一头扎入书房。
过了一会儿后出来,拿了几两碎银,交给余老,让他去老友家打酒喝,今晚不必回来。
余老走后,阿宝鬼鬼祟祟从书房门口探出个脑袋,问:“走了?不会再回来了罢?”
梁元敬点点头,道:“不会。”
阿宝这才从书房中出来,这还是她自上月重阳节以来第一次化生成人,还是用的她的本来面貌。
两人面对面地望着,都觉内心情意澎湃汹涌,不可自控。
阿宝发现梁元敬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一下,便知道他是想碰她,却又怕唐突到她,便主动上前一步,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侧脸埋在他胸前。
梁元敬立即搂住她。
甫一抱住,两人同时低低喟叹一声,尽管每日都能朝夕相对,可肌肤相触的那种真实感,是任何感觉都替代不了的。
“我其实不用吃饭的。”阿宝说。
一向嘴馋的她现在都不想吃东西了,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因为担心梁元敬身体,她不让他放血,今日是他的生辰,才偶尔破一回例,如今她的光阴便是梁元敬的血液,所以一刻都不想浪费,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与他温存。
梁元敬笑道:“就当是陪我一道罢。”
“也对,今日你是寿星呢。”阿宝踮脚,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生辰快乐,呆子。”
梁元敬的脸又红了。
余老出门前便张罗好了饭食,应梁元敬的要求,摆在了院中的枣树下。
因为是小阳春,夜间气温还不算太冷,抬首时还可看到天际繁星。
二人用了饭,还喝了点温酒,阿宝不敢灌梁元敬太多,她今晚有个大计划,必须他保持清醒才行。
饭后,阿宝让梁元敬坐在院中,闭目等她,自己进了房。
时令已经入冬,那株枣树的叶子快凋零光了,原先在树杈上筑巢的喜鹊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只剩下一只空巢。
梁元敬坐在树下,双手搭在膝头,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着。
当失去视觉时,其他感觉便会十分灵敏,不消片刻,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不禁唇角翘起,渐渐的,鼻端盈来一股浅淡香气,应当是阿宝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了。
“可以睁眼了。”阿宝说。
梁元敬缓缓睁眼,看见一袭如火红裙,阿宝怀抱琵琶,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下-
“怎么样?”
阿宝扯着裙裾,有些紧张地问道。
这身衣裙是昔年她的教习师父所赠,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常常穿了这裙子跟阿哥去街上弹琵琶,别人都说她着红裙是最好看的,可她不太确定梁元敬会不会喜欢。
梁元敬似盯着她看出了神,过了良久,才道:“很美。”
“真的?”
阿宝不太相信,因为他方才沉默太久了。
梁元敬微微一笑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什么意思?听不懂,反正是说她美就行了。
阿宝松了口气:“那就好,还生怕你不喜欢呢,也不枉我托阿哥千里迢迢送过来了。”
梁元敬问:“这便是李兄上次托人送来的?”
他知道李雄给阿宝寄了东西,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因为阿宝不许他看,原来是一套衣裙和琵琶。
阿宝说:“是啊,我还在故乡时,便穿成这样随阿哥去镇上,他在街边打银饰,我便在街心弹琵琶。我什么也不会,只琵琶还弹的好一点,一直想弹给你听听,就当是送你的生辰礼了。嗯……我想想,弹支什么曲子给你听好呢?”
阿宝思来索去,最后决定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便奏一曲《庆生词》给你罢。”
说完,她便抱了琵琶坐下,素手一拨,弦音清澈明亮。
自祐安六年跟着赵從上京后,再算上她死的这三年,阿宝已将近十年没弹过琵琶了,指法略有些生疏。
再加上这琵琶不是她昔年用惯的那一把,师父送的琵琶早在逃荒的路上就当了。
在扬州用的琵琶倒是被她带到了东京,后来因她歌女的身份屡次遭人攻讦,赵從为了不落人口实,便将她的琵琶锁了起来。
现在想来,大概藏在深宫某个金匮里被虫蛀空了罢。
她原本欲托阿哥替她寻到当掉的那把琵琶,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压根不可能寻到。
阿哥便请人花重金为她重造了一把,紫檀木的材质,琴头由昆山玉制成,雕刻成牡丹花,蚕丝作弦,面板上嵌了螺钿、玳瑁与琥珀,分外华贵,也让阿宝知道,阿哥这些年确实挣了不少家产。
乐器是有灵的,能与弹奏者共鸣,阿宝头一回使用这把琵琶,尚有些不适应,开头弹错了几个音。
她觉得梁元敬应当是听出来了的,因为她看见他眉峰似挑了一下,嘴角含着促狭笑意。
阿宝瞪他一眼,好在随着指法的熟练,她渐入佳境,弹得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一曲奏罢,她得意地挑眉:“如何?”
梁元敬坦诚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阿宝骨头没有四两重,禁不住夸,闻言愈发得意,浑身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了。
“那是,你可知当年想请我出场弹一曲琵琶,要付多少缠头么?今日不收你的钱,让你听,你可赚大了。”
“是,”梁元敬笑,“荣幸之至。”
阿宝眉飞色舞:“小娘子我高兴,再给你弹一曲,说罢,想听什么?”
梁元敬想了想,低声问:“蒋捷的一剪梅,会么?”
阿宝笑了一声,道:“你倒会挑,一挑便挑中了我最拿手的一支曲子。”
她竖抱琵琶,信手拨了数下,浅唱道:“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梁元敬随她一同低唱道。
“你也会唱?”阿宝停下拨弦,惊奇地问。
“昔年学过。”
梁元敬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宝放下琵琶,忽然起身走到他身前,道:“其实,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不是这个。”
梁元敬抬眸望向她。
“是这个。”
阿宝揪着他的衣领,俯下身吻住他的唇。
第40章 成亲
“阿宝, 别……”
梁元敬竭力后仰,避开阿宝灼热纷乱的吻。
“你怕什么?”
阿宝锲而不舍地靠上来,揪着他的衣领意欲再亲, 她刚刚都没亲多久, 就被推开了。
梁元敬急忙往旁边逃去,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 拉扯间不慎撞翻了树下的桌案, 杯碟碗筷碎了一地,梁元敬衣襟散乱, 两颊飞红, 扶着枣树喘息不止,形状狼狈。
阿宝又羞又怒,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气红了眼睛,冲他大吼:“你干什么?我是洪水猛兽吗?还是你不喜欢我?”
“不, ”梁元敬急忙道, “喜欢的!”
“那你不让我亲你?”
“这个……”梁元敬一张脸红得没眼看, 简直能滴下血来,“这种事,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
什么意思?
他还想给他日后的发妻守身如玉?
阿宝气得胸膛快要爆炸, 想扑上去狠狠撕咬梁元敬几口,又想扯开喉咙大哭一场。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正要跌出来时,却听呼吸平顺下来的梁元敬看向她, 认真地问:“阿宝, 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
“你……”阿宝深吸一口气, 胸口似有激流汹涌,“你说什么?我……我好像听岔了。”
“你没听错。”
梁元敬走过来,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柔声道:“阿宝,我们成亲罢。”
“……”
阿宝脑子全然空白,一时说不上话来,心想梁元敬来真的?他是疯了么?
“我是鬼。”
她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梁元敬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缱绻温柔,远胜于今晚的如水月光。
虽未开口,阿宝却看懂了他藏在眼神里的话,没关系,他在说,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你只是我的阿宝。
阿宝鼻头猛地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梁元敬伸指替她抹去,轻叹道:“不哭。”
“我……”
阿宝很慌张,为梁元敬此刻的郑重其事而慌张,她原本的打算只是想与他春宵一度。
这个人,他年至三十还未成婚,且看他应对她时的那个青涩样子,应当也是没有开过荤的。
今日是他的生辰,她想疼疼他,怜爱他,给他三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快活乐事,他们之间,兴许也就这一回了。
可他居然提出要娶她,还说的这样认真,他……
他知不知道她是个鬼啊,他娶个鬼做夫人,是想冥婚吗?别人知道了都要笑话他的。
阿宝磕磕绊绊地说:“梁元敬,你……你是不是觉得这种事,只有成婚了才能做?其实不……不要紧的。世人注重男女大防,未出阁的娘子不可与外男私定终身,这是为了维护女子声誉,可……可我是个鬼魂啊,我……我不在乎这些的,除非你……”
除非他不喜欢她,除非他不想与她做这些事。
她虽未说完,但梁元敬听出来了,他执着她的手,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
“我想的,很想。”
阿宝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道:“那我们就……”
“可我只与我的娘子做这种事。”梁元敬垂眸看着她,打断她道。
“……”
月影幢幢,地上疏影横斜。
二人彼此对视,谁也不肯退让,陷入了僵持。
阿宝满腹无奈,奇怪向来温和的梁元敬,竟也有如此固执蛮横的一面。
她又有几分生气,气他不肯听她的话,执意要娶她为妻,怒气在胸腹中冲来撞去,最终化作了一腔绕指柔情。
梁元敬,唉,这个呆子,她该拿他如何是好呢?
“没有吉服,没有宾客,没有双亲,什么也没有,如何成亲?”她说。
梁元敬冲她微微一笑,似乎早有成算。
一个时辰后,身着大红婚服的阿宝出现在了书房里,婚服上绣有百合、牡丹、海棠、百鸟朝凤、织锦鸳鸯,头上还有衔珠凤冠,只是没有销金盖头,阿宝盛妆华服,姿容绝世,静静地立在烛光灯影里,令任何人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分明是自己笔下画出来的人,梁元敬却看她看走了神,喃喃道:“你长大了,阿宝……”
“嗯?”
阿宝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你呢?穿什么?”
梁元敬回神,低头望了望自己的穿着,大婚礼服,自然都要穿红色,可他没有红衣裳。
阿宝想了想道:“就穿你那件朝服罢。”
圆领大袖绯红官袍,是她对梁元敬最深的印象,也是最初的印象。
第一回 见他,他站在御花苑的一株丹桂树下,就是穿着那身官服,临风而立,袍袖轻拂,如庭院阶下生的挺拔修竹,缓缓转过身来,人更是如美玉嘉琅。
身后小丫头们在低呼,为他的风采而心折。
她昔年心底亦暗暗地惊艳了一把,然而嘴上却鄙夷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背影而已,连正脸都没看到,你们就知道比探花郎还好看了?”
后来因薛蘅送的一碟桂花糕,她血崩小产,从坐榻摔到草地上,疼得视线模糊时,依稀看见他扔了笔仓惶朝她奔来的身影,也是穿着这身官服,颜色那么鲜红,像她身下流出的血……
“可以么?”
梁元敬展开双臂,让她检视,他未戴幞头,满头青丝束成髻,别着一根材质极普通的白玉簪,白皙肤色亦被绯色官袍映出点霞光,显得人神采奕奕。
阿宝点点头,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句话——
彼其之子,美如英。
当年她因被御史反复拿出身说事,为了不被嘲笑,也是发愤苦读过的。
这是《诗经·国风》中的一句话,赵從给她解释说,是形容男子英俊伟岸的褒辞,因后面还有一句“殊异乎公行”,意思是和王公贵族家的子弟不一样。
赵從本身便是王孙公子,阿宝便借此大加揶揄他长得丑,赵從却厚着脸皮宣称,天底下没有比他更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了。
有的,阿宝此刻心想,梁元敬便是世间难得的一位美男子。
而这位美男子,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梁元敬执着她的手,微微低着头,眉眼柔和,嗓音温润:“对不住,成婚本要三书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只能拜天地,委屈你了,阿宝。”
阿宝鼻腔一酸,偏开头道:“不委屈。”
委屈什么?她能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她很开心,开心得快要哭出来了。
“不过,问名还是可以有的。”
梁元敬笑着,放开她的手,忽然冲她拱手施了一礼:“小娘子这厢有礼,在下姓梁,名泓,字元敬,扬州人士。家中双亲俱逝,上有三姊,皆已嫁作人妇。在下供职于翰林图画局,乃一画师。年至而立,至今尚无婚配。”
“啊?”
阿宝傻眼,她是不是也要按着他的说?
“我……我,”她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最后干巴巴挤出一句,“我叫阿宝。”
梁元敬一笑,墨瞳如漆,目光愈发温柔。
“阿宝小娘子。”
阿宝莫名其妙被他弄得紧张起来,吞了吞唾沫,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是……益州青城人,家中……有个哥哥,我……嗯,我会弹琵琶,那个……我多少岁了来着?”
她掰着手指数一数,死的那年刚满二十六,加上死去的三年,她竟也年近三十了么?
阿宝愣愣的,有种浮生若梦的荒诞感,忽然又想起梁元敬方才的最后一句,神色蓦地僵硬下来。
她嫁过人。
“我……”她抬起头,看着梁元敬,竟有些难以启齿。
他会嫌弃她吗?她是二嫁之身。
梁元敬握住她的双手,眼神温和:“没关系,我不在意的。阿宝,我们去拜天地罢。”
阿宝被他温暖的手拉着,糊里糊涂地走入院中,二人立在枣树下,月光里,俱是一袭红衣,眉目如画,宛若一双璧人。
“一拜天地。”梁元敬说。
两人对着天上的明月缓缓下拜。
“二拜高堂,你我双亲均已不在世,你兄长远在泉州,我三位姐姐也已嫁去南方,便对着南面遥拜罢。”
阿宝点头。
于是二人面朝南方,盈盈下拜。
“夫妻对拜。”
梁元敬望向阿宝,阿宝亦回看他,二人眼中俱是绵绵情意,视线交汇片刻后,一齐面对面而拜。
弯下腰的那一刹那,有晶莹泪珠如银线般,脱出阿宝的眼眶,砸在地上。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另一场成亲礼。
祐安六年,九月初八,那一场轰动整个扬州城的婚礼,场面要比今日盛大的多,宾客满堂,鼓乐喧鸣,仪式也更繁复,还有浩浩汤汤的十里红妆,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胸戴红花,当着半个扬州城百姓的面来迎娶她。
阿宝曾经以为,自己要的是明媒正娶,风光出嫁,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要的是那个对的人,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意郎君。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妻了。”
梁元敬揽着她,与她额头相抵道。
“娘子。”他柔声唤她。
阿宝脸一红,亦低声喊:“官人。”
两人相对傻笑,都舍不得将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阿宝忽道:“接下来,是不是该送入洞房了?”
“……”
梁元敬的脸涨得比他身上的绯袍还红。
阿宝哈哈一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按在树干上亲,在他耳边低笑道:“春宵苦短,梁大人,我们就别耽误良辰了,直入主题罢。”
作者有话说:
梁元敬:娘子。
阿宝(红脸):啊哈!
刀媒婆(撒花):恭喜二位新人礼成,送入洞房!
应该都知道下一章会发生什么吧,明天00:05请准时来哦,不然可能就看不到了。不过也不要抱太高的期待,我是真的没有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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