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赵觉求生欲很强:“老板,绝对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奚老师,奚老师……”

    赵觉非常迅速地出卖了奚言:“奚老师,她想要您那张照片的原图,我是为了把原图发给奚老师才加她微信的。”

    奚言:“……”

    倒也不必反水反得这么快。

    赵觉开始公事公办起来:“现在照片已经成功发送了,我也没有必要存在于奚老师的微信好友列表里了,我这就将奚老师移除好友。”

    许泽南的神色有所缓和:“哪张照片?”

    奚言觉得他就是在明知故问。

    她来之前,他们讨论了什么,他又不是鱼的记忆。

    他的秘书也向着他,还和他一唱一和:“就是今天早上我趁您运动时,拍下的那张照片。当时您刚运动完,全身的细胞都张开,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奚老师就是想要您那张照片的原图。”

    “……”奚言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而赵秘书发过来的那张许泽南裸着上半身的照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视线里。

    尽管一个小时前她才仔仔细细观摩过,但……

    终究还是败给了高清原图。

    面红、耳赤。

    心惊、心跳。

    奚言很快产生了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

    她正准备佯装镇定地收起手机的时候,手突然被人附上来握住了,连同手机边框全部被他握在了宽厚的掌心里。

    那是只能将她整只手都包裹住的大手,那是只阻碍着她摁灭手机屏幕的手。他的手,手指修长纤直,掌心的纹路深刻明晰,指腹轻轻刮过她的手背时触感粗砺,那一处的皮肤就全都灼烧了起来。

    奚言偷偷地抬眼,看到许泽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的面前了,他低垂下脑袋,视线和她一样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他和她共享一部手机,共享一张令人心跳加速的照片。

    手机屏幕被迫长亮着。

    “哦。”许泽南滚烫的呼吸落下来,语调却漫不经心:“你找我秘书索要的原来是我的裸//照。”

    他咬重了裸/照二字的发音,这样暧昧而色气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也面不红心不跳,坦然极了。

    “不是裸/照。”奚言又垂下眼睑,用之前搪塞姜幼秀老师的话,小声反驳他:“你不是穿了裤子吗?”

    男人穿了裤子,算什么□□?

    重要的部位不都遮蔽住了吗?

    只是她白皙的颈背因为低头的缘故暴露在许泽南的视线中,那里的皮肤全部都沾染上了夕阳里淡淡可循的粉迹,随后蔓延至她的耳骨。

    “言言。”许泽南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你是不是还挺遗憾的?”

    他听似漫不经意的提问,实则拿捏得精准。

    一声暧昧不明的“言言”呼出唇齿,气息低促,奚言就变得彻底手足无措起来。

    而许泽南的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来了,躲过奚言双肩背包的庇护,探在她的身后,虚虚扶着她细软的腰肢。

    随着风声,隔着并不轻薄的衣物,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碰触着。

    原来,春天里,棉质面料的衣服也是会产生静电的感觉的。

    场面已至此,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身体的记忆她总是先于情感意识被唤醒,被复苏。

    许泽南还能分开些心思来注意到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别人存在,他散漫地开了口:“赵秘书。”

    人都快傻了的赵觉:“在在在,我在,老板。”

    许泽南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带着令人面红耳赤的钩子:“你难道就不觉得,你站在这儿挺多余的?”

    是了。

    话题越发少儿不宜,赵觉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是非常不合适了。他站在这里,活生生像个1000瓦的大灯泡,老板和奚老师还怎么叙旧,还怎么共同回忆过去了?他这分明就是阻碍老板和奚老师旧情复燃嘛!!

    赵觉决定立刻马上就出去。

    出去之前,他还礼貌了一下:“那个,老板,奚老师,我就不打扰二位了,我先出去了。”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回应他的,只有落在窗台上小憩的黄莺在欢快的鸣唱,夕阳越拖越远。

    赵觉走后,整个办公室里的画面都像是摁了暂停键。

    窗外大片大片的夕阳漏了进来,三两只挠翅的黄莺鸟,扑腾扑腾也安静了下来。

    风不吹了,枝头春意阑珊。

    奚言能感受到许泽南的脑袋低了下来,他的手扯掉了她背后欲勾不勾的双肩包,随手就丢在了她身后的真皮沙发上。

    他的手没有了背包的阻碍和束缚,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她的腰。隔着厚厚的布料,奚言也能感受到他手中的力道渐渐收紧加重,而她被他握在手里的细腰早就一片瘫软无力了。

    许泽南的呼吸越来越近,鼻梁之间的距离差了毫厘,他长翘的眼睫毛已经要扫到她脸上了,温热的呼吸迎面扑来,说话的语调勾扯着,尾音缱绻:“我能尝尝生椰拿铁?”

    奚言手里捧着的咖啡早就不知道被他拿到哪里去了,所以这句他尝尝生椰拿铁,自然不是指他要喝她纸杯子里的咖啡。

    那么,他想尝的是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

    奚言不觉得她对许泽南是旧情复燃。

    但那样的气氛到了,她也不会拒绝。

    奚言轻轻闭上了眼睛。

    软睫轻颤。

    然而——

    她并没有等到她以为会发生的唇瓣与唇瓣之间的触碰和贴合。

    她只是再一次听到了赵秘书的声音在不远的门外面响起:“那个,老板,奚老师。我打扰一下。”

    真的挺打扰的。

    奚言睁开了眼睛,脑袋却埋得更深了。

    许泽南觉得她这模样真的是可爱极了,就让人忍不住想紧紧地抱住她,摁在怀里,把过去丢失掉的那些时光都补回来。

    全怪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赵秘书。

    许泽南的视线仍落在奚言身上,眼神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应门外站着的赵觉:“你不是走了吗?”

    赵觉也不想这种时候来打扰老板。

    本来说不定再过几分钟,他就该去把民政局搬过来了。

    但——

    不都是没办法吗?

    赵觉速战速决:“有个姓奚的先生来找你。”

    “不见。”

    许泽南淡淡地道。

    谁来他也不见。

    “他说,他叫奚时礼。”

    许泽南听都没听赵秘书说的是什么名字,反正现在谁来找他他都不见:“不见。”

    奚言抿起唇,抬腿踢了他一下小腿腹。

    “那是我哥哥。”

    许泽南愣了愣:“你哥哥不是叫奚时礼吗?手机号码是1783****0527,微信同号。”

    奚言:“……”

    赵觉非常合时宜地补了句:“老板,来找你的人就叫奚时礼。”

    许泽南:“……”

    奚时礼总是要见的。

    得到了老板的准允,赵觉打电话给安保处放行。

    奚时礼这个名字对赵觉来说,其实是有些亲切的。

    他以前也认识个人叫奚时礼,但想着世界这么大,虽说奚姓并不是常见的姓,但同名同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也就没有提。

    因为奚时礼的突然拜访,气氛已经完全破坏完了。

    奚言彻底推开了许泽南。

    等待奚时礼上楼的期间,奚言重新环视他的办公室一圈,皱起细细的眉头:“许泽南,你这个办公室里,怎么连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问题就问得非常好。

    许泽南回答说,那是因为他坦荡。

    他没有要藏的人,要藏身的地方做什么?

    奚言无语极了:“那我藏哪里?”

    许泽南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藏?”

    “我哥哥来了呀。”

    “你见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要藏?”许泽南有些不悦:“你是我孩子的妈妈。”

    他们之间并非是见不得人,要躲躲藏藏的关系。

    奚言杏仁般的双眸瞠视他一眼,她咬了下嘴唇,诚实道:“我怕我哥骂啊。”

    她这无辜的模样让许泽南根本招架不住。

    洁白无瑕的耳垂似乎都在申诉她的无辜。

    许泽南眨了下眼,声音放缓:“他会骂你吗?”

    奚言的脑袋点得很快,小鸡啄米似的。

    “我都舍不得骂你,他凭什么骂你?”

    舍、舍不得吗?

    虽然不是很乐意,但许泽南还是指了指奚言身后的那扇门:“那道门后面,是我的休息室。你要是怕他的话,可以进去里面先躲一躲。”

    奚言松了一口气。

    她还有了点底气,昂起她高贵的小圆脸:“有可以躲的地方,你怎么不早点说?”

    许泽南抿了抿唇:“你进不进吧?”

    “进的。”

    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奚言快速地推开了他休息室的门,并勾着她落在他沙发上的双肩背包的肩带一同带了进去。

    好险。

    万一她把包忘在了他沙发上。

    哥哥肯定是能发现的。

    随着外面响起的敲门声,以及许泽南不作等待的一声“进来”,奚言侥幸地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锁芯落扣的同时,她听到门外。

    另一道门打开的声音。

    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心情放松的同时,奚言甚至产生了点儿好奇心。

    她哥来找许泽南干嘛呢?

    奚言猫着腰,耳朵贴在了门边-

    闫秘书引领着奚时礼进来老板办公室。

    奚时礼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之内。

    一件雾霾蓝色禙子长风衣包裹长腿,一双黑色战靴,他过来的这一趟意图很明显。

    许泽南还没有来得及有所表示。

    在看到奚时礼的第一秒钟,赵觉就先冲了上去,他激动地抱住了奚时礼,语气之中的热烈挡也挡不住:“奚师兄。”

    作者有话说:

    奚时礼:……有点招架不住。

    第52章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被熊抱住的奚时礼一时没反应过来之外,站在奚时礼身后的闫秘书也是目瞪口呆。

    许泽南对跟了自己四年的秘书还是挺了解的。

    他一下子便意识到奚时礼这场昨晚没能尽兴的兴师问罪,今天很有可能还是一样的败兴而归。

    因为今天这场兴师问罪,很有可能这样被他这真性情的赵秘书一搅局,就演变成了校友见面会。

    而奚时礼这些年里郁积的对他的不满和反感情绪,也终究会在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插曲中,慢慢平淡。

    奚时礼终将非自愿地接纳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老天爷眷顾的事儿,他没必要不顺着走。

    许泽南在真皮沙发上坐下了。

    他扯松了领带,姿态放松地靠在了沙发的软靠上,双腿大喇喇地敞开了,双手搭在腿上,手里的手机在大腿上不快不慢地掂着。

    他模样闲适。

    在这场本该是主角的兴师问罪之中脱了身,从而置身事外。

    许泽南用眼神示意闫秘书可以先离开了。

    记得关上门。

    别打断了这场猝不及防而来的校友见面会。

    “奚师兄,真的是你。”

    不等奚时礼有所反应,赵觉就自顾地道出了他所有的热络与激动不已:“刚刚安保处打电话过来说,有一个叫奚时礼的奚先生来找老板,我还在想有没有可能就是奚师兄你。”

    “但我又一想,虽然奚姓少见,时礼却是常见的名字,所以我也没敢想到奚老师的亲哥哥就是师兄您。”

    这个时候,他提到奚老师三个字。

    就有点在玩火的意思。

    许泽南轻咳了一声,以示警告和提醒。

    而躲在门后偷听的奚言也是一惊。

    她下意识地拽紧了自己的背包,心中默默祈祷,这个赵秘书平时看起来挺机灵的,这种时候可别当猪队友啊!!

    果然,奚时礼笑着问:“我妹妹来过了?”

    许泽南撩一眼紧闭的门,镇定回复:“没有。”

    也因为自家老板这一声清冷的回答,赵觉从遇见故人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松开了与奚时礼的拥抱。

    随后,他往后弹开了一步,还是决定用叙旧和回忆往事来把话题从奚老师身上撇开。

    “太好了,奚师兄。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奚师兄你,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那倒也不至于。

    奚时礼被这无厘头的一幕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他理了理看不出来褶皱的褙子风衣,很自然地坐在了许泽南对面的真皮沙发上,长腿交叠起。

    手腕间的菩提手串随着袖口若隐若现。

    而他目光正对着的那扇门,奚言就躲在门后。

    她隔着这道门,偷听着门外的男人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对话。

    许泽南摆好一套茶具,开始悠然自得的泡茶了。

    奚时礼撩开眼,目光逡视办公室里一圈,目光在那扇门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有意无意地扫了许泽南一眼,似乎是在问:你故意的?

    许泽南抖了下肩,推过去他面前一盏他刚冲泡的明前龙井,有意撇干净与赵秘书的关系。

    赵秘书的所言所行与他不相干,他什么也没指示过。他乡遇故知是老天爷的安排,他只是承了这份情。

    许泽南邀请着:“喝茶。”

    他又敲了敲右手边的沙发边沿,让赵秘书也坐下来,他甚至给赵秘书也浅斟了盏茶。

    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翘起了嘴角。

    他用了这样的词语:“叙旧。”

    赵秘书坐下来叙旧。

    这大概就是被老天爷眷顾的男人的底气。

    最终,奚时礼把视线停留在坐在他左手边的赵觉身上。四目相对时,奚时礼的笑容稀松平常:“我们认识?”

    “奚师兄,是我啊。赵觉,赵师弟。”赵觉指指自己,算是做了个详实的自己介绍:“我本科的时候跟着您做过课题,您有一篇发表在SCI期刊一区的IF=30.52的文章,关于水稻害虫方面的研究,我是第三作者。”注1

    奚时礼点了点头。

    他想起来了那篇被农学SCI期刊收录的文章,那还是他读博期间的课题,当时是带了几个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的本科生,他甚至能想起来那篇文章的第二作者是谁,但第三作者第四作者,他是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见他点了头,赵觉:“您想起来了,是不是?”

    那是赵觉整个本科乃至硕士期间研究过的课题中,影响因子最高的一篇文章了,哪怕他只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第三作者,还是让他感觉到十分荣幸。

    能说出那篇文章的内容,奚时礼相信眼前这个叫赵觉的男人真的是他曾经带过的师弟了,而不是许泽南刻意安排来混淆视听的他的秘书。

    他没那么复杂就行。

    人也不能太复杂。

    奚时礼礼貌地笑笑:“抱歉。”

    他不记得了。

    赵觉仍不死心:“我后来还报考过您的硕士研究生,这样您也没有印象吗?”

    奚时礼很自然地接了话:“没考上?”

    也是,考上了,就是他的学生了。

    他总不至于忘了他自己的学生的名字。

    “嘿嘿。”赵觉挠挠头:“我给您发邮件,您回复我说不招收跨专业考农学的学生。”

    他后来就只好接受保研,读了自己本科期间导师的硕士研究生。

    每年被奚时礼以这种理由拒绝的学生总有那么几个,奚时礼轻点了下脑袋,表示这确实是他的惯常行为。

    “是这样。”

    许泽南想起赵觉本硕的相关专业,觉得有些意思。他出声插了一句:“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考农学硕士,也算是跨考?”

    许泽南不能认同,那他这个大机械框架下的飞行器设计与制造专业考计算机的算什么?

    “老板,您不知道。每年想考奚师兄的硕士研究生的同学太多啦。”赵觉:“奚师兄的要求刁钻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奚时礼觉得眼前这个自称师弟的男人还挺有趣的,他有意逗他一下:“我这要求刁钻?”

    只是,奚时礼话音刚落,就听到风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奚时礼把手伸进去口袋里,摸出来手机。

    赵觉正准备回答他的问题,视线就刚刚好看到他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来电显示,是来自一个叫“麻烦”的人。

    赵觉发誓他不是故意偷看师兄隐私的。

    但——

    既然看到了,赵觉就没忍住:“奚师兄,我以为你这个姓就很少见了,还有人姓麻,叫麻烦的吗?”

    赵觉接受到了两道同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一道是似笑非笑。

    一道也是似笑非笑。

    但自家老板的那道似笑非笑中,似乎还带了点儿置身事外与幸灾乐祸。

    奚时礼摁掉电话的同时,倒也大大方方、敞敞亮亮地回答了赵觉的这个问题:“春秋时,齐国有个大夫叫麻婴,我这位学生,可能就是那位的后代。”注2

    “哦哦。”连这么冷门偏僻的知识点他都知道,赵觉就更佩服了:“还是奚师兄博学广识,学到了,学到了。”

    赵觉刚说完这句恭维的话。

    奚时礼握在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了。

    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奚时礼已经彻底没有了来和许泽南谈判的心情了。

    他也是服了。

    他就是想以哥哥的身份,和这个叫许泽南的男人,进行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必要谈判,怎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打断他?

    为什么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人干扰他?

    奚时礼站了起来,仍保持着他的风度:“抱歉,请问有哪里方便我接个电话?”

    许泽南刚要开口,就见奚时礼指着通往他休息室的那道门:“那里是否可以?”

    躲在门后听到这话的奚言慌急了,心悬到嗓眼儿处。糟了糟了,哥哥要是看到她出现在许泽南的休息室里,肯定会误会她和许泽南旧情复燃了的。

    当年她说服哥哥让她生下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哥哥可是让她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过誓,永远不会再和孩子爸爸联系的。

    本来,许泽南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她父母面前,哥哥就已经很不满意了,这要是直接抓包她躲在许泽南的休息室里,误会了她和许泽南旧情复燃,那还得了?

    那哥哥还不得把她拎回家,拎到列祖列宗的祠堂里,狠狠数落一顿吗?

    慌了,慌了。

    完全是慌了。

    ……

    奚时礼这么一问,许泽南也随后站了起来。

    怎么回答呢?

    他要说不可以的话,奚时礼说不定以为他的休息室里是藏了女人或有与女人相关的物品的。

    那奚时礼对他本来就不好的印象就会更差了。

    但他如果说可以的话。

    那奚时礼很有可能会和奚言在他的休息室里碰个正着。那他好不容易和奚言缓和的关系,有可能一下子又会变得紧张对立了起来。

    许泽南想了想,于是迂回了一下。

    “可以是可以,但是隔音效果不太好。”

    这话在奚时礼听来,倒像是他这电话接得有些见不得人了:“没事。只是接个学生的电话而已。”

    说完,奚时礼就伸了手去拧门握。

    因为在他听来,这便是得到了空间主人的许可了。

    许泽南便也不好再出声制止了。

    只希望……嗯,奚言能快速找到个可以躲的地方。

    他的浴室,他的健身房,甚至他的衣帽间。

    好像可以躲藏的地方也不少。

    许泽南有些想笑。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有一天要把奚言藏起来。

    这是不是?就是别人所说的金屋藏娇?

    而自认为命悬一线的奚言都不知道要骂许泽南什么好了。哥哥是个十分讲分寸的人,但凡许泽南要说一声这里面是他的休息室,哥哥都是不可能进来的。

    他说什么隔音效果不好??

    哥哥只是接个学生的电话而已!

    他这不是在质疑哥哥和学生之间的清白关系吗?哥哥和学生之间的通话难道还不能被别人听到吗?

    说时迟那时快,慌乱之中的奚言一眼就看到了许泽南的床,平坦铺垫的被子看起来藏一个人也挺好藏的。

    奚言太了解奚时礼了,哥哥不可能做出来掀被子这样无礼的举动来。哥哥在家里,进她的房间之前都是会敲门的。

    也因为哥哥会避嫌,所以才会把房子买在她的楼下,单独的一层,既能照顾到父母和她的两个孩子,又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奚言也没有时间再去找更合适的藏身之处了,她脱了鞋,就钻了进去。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明显,奚言把被子弄皱,弄成就像是许泽南睡醒了觉,没有整理床一样,然后,她才蜷成一道弓的形状缩着,胸前还紧紧抱着她的Hermes herbag。

    任何一个可疑物品都不能暴露在哥哥的眼皮底下。

    包括她的包,她的鞋子。

    诶,她的鞋子。

    算了,哥哥是不会那么仔细地看别人卧室的。

    奚言被宽厚的被子完全覆盖包裹住,视野一下子变暗。感官再一次被放大,在许泽南的领域上,那些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就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这是些让人心安的感受,奚言的心跳和呼吸渐渐放了缓,她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呵欠-

    奚时礼推开门之前,并没有想到,这里会是许泽南的休息室。

    他和妹妹从小家庭条不错,吃住并不苛刻。

    后来他自己开发了度假村酒店,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就更高了,对休息区域和工作区的划分就更在意了。

    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不喜欢嘈杂,不喜欢工作和休息混为一谈。比起待在高校任职和待在农研所工作,他更喜欢待在山里度假。

    种种菜,浇浇水。

    和来度假村度假的各种类型的游客聊聊天,遇到投缘的,他会请他们品尝他新培育出来的有机蔬菜,也会请他们品尝他种植在半山腰的新鲜白茶。

    所以,他是真没有想到。

    许泽南也算是如今江城有些名气的、千亿身家的科技新贵,他的休息室就在他的办公室里面。

    倒不是说他住的寒碜,主要是他工作和休息不分。

    很显然,他工作累了就休息,休息够了继续起来工作。

    奚时礼因此推断出,许泽南是个卷王。

    这与奚时礼的人生态度大相径庭。

    但奚时礼也表示尊重和接受。

    一个卷王,一个敢把家安在公司的男人,他的私生活,他的男女关系并不会混乱,他总要向他的几万名员工有所交待。

    奚时礼认为许泽南虽然坦荡,没有制止他进入他的私人区域。但奚时礼也自认为无意窥探别人的私密空间,故而,他也只是因为无意间扫了眼他床上隆起的地方,就收回了视线。

    奚时礼就站在了靠门框的地方,接通了电话。

    并且因为是许泽南的私人领域,奚时礼将门打开一道缝,好让他们看到他无意深入他的私人空间。

    电话刚接通,奚时礼就听到听筒那头传来了滴滴答答,小声抽泣的声音:“老师,你为什么才接电话?”

    她这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让奚时礼有些烦躁,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提醒她:“项秋沐同学,我在休假。”

    许泽南没乱说,他的休息室隔音效果确实不好。

    再加上奚时礼就站在门边,又打开了道门缝,其实这电话跟在他们面前接,也没什么区别。

    听到项秋沐这个名字从奚时礼的口中道出,许泽南若有所思地看了赵秘书一眼,然后不嫌事儿多的开了口:“你的麻烦师妹,好像不姓麻,好像姓项,好像叫项秋沐。”

    “您不要提醒我那么多遍好像,老板。师妹她就是不姓麻,她姓项,叫项秋沐。”赵觉也不是聋,他的脸垮了下来:“所以说,奚师兄他为什么要糊弄我?”

    许泽南的嘴角微微上扬。

    “因为你不够麻烦。”

    赵觉的嘴角耷拉着下来。

    奚时礼的电话还在继续。

    他听到自己的学生在听筒那头边哭边说:“老师,你还有心情休假呢,我恐怕是活不到过年了。”

    奚时礼眼皮跳了跳:“发生了什么事?”

    眼皮犯了困的奚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哥哥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了吗?

    学生项秋沐的话藏在手机那头,倒也只有奚时礼自己能听到,其他三个人全是在靠猜测。

    许泽南根据奚时礼的回答,颇有兴致地猜测他和对面那位学生,到底是哪种麻烦的关系?

    赵觉根据奚师兄的回答,猜测奚师兄堂堂一个有名望的硕士生导师,一位农学博士,他为什么要随口搪塞和糊弄他?就因为他不够麻烦吗?

    而对面那位项师妹为什么好不容易考上了奚师兄的硕士研究生,还不知道珍惜,尽给奚师兄添麻烦?她就不能让奚师兄省点儿心吗?

    奚言也根据哥哥的回答,猜测他到底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需要来自家庭的关爱和帮助吗?

    ……

    三人各怀心事。

    奚时礼的电话还在继续。

    电话那头的项秋沐还在哭:“老师,我们的水稻试验田出事了,水稻一夜之间全枯萎了啊。”

    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奚时礼还算淡定:“所以,你又在氮肥里面添加了什么?”

    “没有没有,我这次没有对老师你的氮肥,动任何手脚。”

    奚时礼换了个方向:“那你在除草剂里加了什么?”

    那头果然不哭了,她还似乎是恍然大悟:“就一丢丢的化学反应吧。”

    奚时礼无奈地捏了下眉心:“就一丢丢的化学反应?”

    “没错,老师。”

    奚时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调整了下呼吸:“所以,你一个学化学的同学究竟为什么要来考我的农学硕士?”

    “那您为什么要收我?”

    “你说是为什么?”

    “您就是想看我延毕,就是见死不救。”

    电话那头,项同学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奚时礼又捏了捏眉心。

    他其实已经在三年前请辞了高校的工作,因为一些情分,他还在高校挂个教授的名,但其实已经不再亲自带学生了。

    项同学算是个意外吧。

    她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学生,原本去年六月份她就该毕业的。嗯,如果她没有氮肥里添加她的化学创意的话。

    ……

    奚时礼出来的时候,听到许泽南正在和他的秘书说话。他们免费听了他讲电话,却还要当着他面儿的讨论电话内容。

    许泽南若有所指:“化学考农学,听起来比赵秘书你的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考农学更像是跨考。”

    他就像是致力于挑起两国之间战争事端的那个挑事儿国。

    而他的秘书也是个耳朵软的,没什么主见。

    战事一挑即发。

    赵觉一定要将过去了好几年的事儿讨要一个说法:“所以奚师兄,我的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考农学,我好歹还是个农字打头的专业,请问项师妹这个本科学化学的和考农学硕士是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任何关联。

    不符合奚时礼录用学生的最低要求。

    但……他也说了,项同学就是个意外。

    一个让他三年前就请辞高校工作,但三年后还脱不了手,还在继续带学生的意外。

    奚时礼思考了一下,才回应他这位小师弟的质疑:“项同学的研究方向是化学农业。”

    “况且,你的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和农学以农字打头,而项同学的化学和农学以学字收尾,差别不大。”

    赵觉:“……真的吗?”

    “真的。”

    赵觉看向自己的老板,许泽南浅浅喝了口茶。

    “老板,我感觉奚师兄在糊弄我。”

    许泽南垂眼换了盏新茶,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奚时礼现在在想试验田被毁的事。

    他也不能真对自己的学生见死不救。

    不然,向同学明年还是没有数据,还是毕不了业。

    他可能需要尽快去一趟农研所。

    但他这里也仍有一些事情放心不下。

    与其管不了,那还不如换个思路。

    许泽南抬手将奚时礼面前放凉了的茶倾倒,他长直的手指也为他换上盏新茶。

    奚时礼终于喝了一口,似是随意问起:“你明天有时间?”

    许泽南喝茶的动作顿住,他还没有死心?

    奚时礼面前,许泽南还是稍微值钱了一下:“可以有。”

    “嗯。”奚时礼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和许泽南讲,他想观察什么,他就向他发出哪方面的邀请。

    他相信一双眼睛能看清楚很多事情。

    “那明天一起带孩子。”-

    送奚时礼离开以后。

    许泽南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他很想知道,奚言是藏在了哪儿?

    事实上,也没有需要许泽南费心怎么找。

    他一眼就看到他早上新换的被子中央隆起一块,许泽南觉得有些好笑。

    也是,他其实该想到的。

    有床的地方,奚言她眼里大概也不会有别的藏身之处,她也只会看到床。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她可能现在已经睡着了。

    许泽南于是放轻了动作。

    他轻轻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让她的脑袋露出来,呼吸更加顺畅自由。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已经熟睡的人儿。

    奚言蜷缩在了他的床正中央,肩背像弯弓一样弓起,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背包。

    她的呼吸浅淡而均匀。

    胸前的背包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慢慢抬高又慢慢塌陷。

    她穿了外套睡的,又闷了被子。

    头发湿湿达达的,绑得好好的辫子也因为翻身的动作变得松散开来。

    熟睡之中,汗湿以后。

    她白皙的皮肤中透着淡淡的粉。

    她的脸很小,只有巴掌一般大。

    圆圆的脸型,下巴却是尖翘的。

    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机灵的狗狗眼型浅浅阖起,耳垂洁白如玉,柔嫩小巧的鼻子,嘴唇涂了她喜欢的蜜桃粉色唇膏。

    他记得她的唇膏被吃完之后,她的唇原本的颜色,是有些偏淡的。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唇色。

    她抓住背包的手很小,手指像葱段一样,又细又白。纤秀的手指尖紧紧地抓住肩带,手腕就更纤薄了。

    他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了。

    整整五年零两个月十三天八小时四分五十二秒。

    最后那天,她也是这样醒来。

    然后不由分说地离开。

    不管他怎么挽留,怎么道歉。

    她仍走得坚决-

    窗外的夕阳已完全落了尽。

    华灯初上。

    能在这样的夜晚,看到她熟睡在他面前。

    这种久违的时光真的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突然静止住。

    周遭的一切背景都被虚化掉。

    就只剩下她熟睡的颜。

    旧时光渐渐和当下重叠。

    许泽南脱掉西装外套,扯掉了胸前的领带,商务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敞开,露出锁骨,而清晰的喉线半隐半现。

    他就这样保持坐姿,视线垂下来,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直到——

    奚言突然翻了个身,而原本抱在胸前的咖色背包被她推远,她的双手解放了出来。

    她精准地拽住了许泽南工工整整的白衬衫衣角,纤细的指骨撞在他的金属皮带扣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氛围在空荡无声的房间里被无端放大。

    一声带着未醒时分的犯罪性质的娇嗔,“许泽南”,彻底涣散了他的意志。

    许泽南含糊的“嗯”了一声,以示对她的回应。

    她的眼睛仍闭着,平静的睡容之中,纤细的手臂还拽着他的衬衫衣角,只有柔软的上唇碰撞着下唇:“你的身材变好了。”

    许泽南轻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胸前扫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他声音低哑:“你也是。”

    “那你……能不能让我摸一下?”奚言隔着他白衬衫的轻薄布料手指轻轻挠着他的皮肤:“我要求也不高,就摸你以前没有的那两块。”

    他的皮肤传来一阵痒意,却好像又是渴望的。

    许泽南听到她还在说梦话:“不然,我总觉得我有点亏。”

    她梦境真切,梦外秀气的鼻子皱了皱:“以前的你不够完整。”

    她说完这句,便把他的白衬衫衣角掀起来一点高度,尖尖的手指抵住他的人鱼线,再探进去的时候,许泽南没阻止,他不但没阻止,他还握住她小小软软的手骨指引了一下:“这里就是。”

    他没有半点儿被冒犯的不悦,反倒乐在其中。

    他甚至还能和无意识行为的人交流起来:“不过,你做梦的时候占我便宜算什么本事?”

    他倾了身,嘴唇贴着她的耳骨,声音又撩又色气:“你要不要睁开眼睛再摸?”

    作者有话说:

    注1:研究课题是私设,本文一切经不起推敲的学术揣摩,均为作者私设。

    注2:麻婴来自百度

    第53章

    奚言确实是在做梦。

    梦里面,她也在睡觉,而许泽南只是一尊放在她床边的蜡像。

    她看到蜡像以后,满脑子都是他那张男性魅力爆棚的照片。

    她对没有任何自主能力的蜡像开口提一点小小的要求和想法,总不算过分吧?

    所以,她就下手了。

    这也不能怪她。

    那凭什么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六块腹肌,而跟她分了手就要多出来两块?

    这不就是在挑衅她的意志力吗?

    对不起,颜狗是没有意志力的。

    但奚言现在已经醒了。

    许泽南轻吐在她耳边的气息足以让她三秒内醒来,并且不敢有起床气。

    她甚至不敢喘气,不敢呼吸。

    她只能佯装翻身,及时将手从他的小腹处撤离,然后,背对着他继续睡,真睡变装睡。

    反正,她摸到了,她也不亏。

    奚言忍不住回味了一下,他的小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紧实坚韧。

    总之,颜狗摸着良心说话,八块腹肌的手感就是比六块的要好。

    只是——

    奚言自己可能不知道。

    随着她缓慢的翻身动作,她白皙光滑的后颈瞬间染满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就连耳骨也是通透粉色的。

    而许泽南轻松地捕捉到了她皮肤的颜色变化。

    他对于她所有会敏感的部位太过于熟悉。

    另外,她的手从他腹部撤离之时,圆润饱满的食指指甲刮过他的皮肤表层,在他的小腹上留下一条无痕的长线,这是她一惯依依不舍时的潜意识动作。

    她自己不一定知道。

    但他很清楚。

    许泽南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奚言装睡。

    他并不急着催促她醒来,他今天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给她。

    大约五分钟之后——

    奚言揉了揉眼睛,浅浅地挺了挺腰,茫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醒得还挺自然。

    许泽南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避讳她的目光。

    一想到刚才对他的所作所为,奚言也不能真的那么坦荡。她冠冕堂皇地说:“不好意思,我在你的床上睡着了。你有床单吗?我帮你换一条吧。”

    许泽南仍看着她,表情却意味不明:“没有。”

    他说他没有可以替换的床单,奚言也是不信的。

    可惜,她的耳朵不争气,开始滚烫灼热了。

    奚言移开了眼,看着窗外的夜色:“那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有起床气。”许泽南似笑非笑,道得缓慢:“我哪敢往枪口上撞?”

    “……”奚言余光里看到了他的双眼皮弧度很好看,她又移远了一些视线和他解释:“你这里没有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的言外之意是,所以,她才会一不小心把他的床当作了藏身之处,还会一不小心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许泽南并不移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目光赤诚:“我这里有。”

    “我这儿有健身房、淋浴间,还有衣帽间,我的卧室里有两张沙发。”许泽南顿了顿:“但你只看到了我的床。”

    行吧。

    她理亏。

    理亏的时候就溜吧,溜了就不要面对了。

    奚言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穿好鞋蹲下来系鞋带时,却见他和她同步蹲了下来,但他修长的手指却先于她的动作,勾住了松散开来的鞋带,他将她的鞋带在鞋面上扣了两个整齐对称的活结。

    奚言的身体僵了一瞬。

    但既然鞋带已经扣好了,她也就准备遁逃了。

    然而——

    她直起腰时却又被他一把摁住了肩,她的肩颈瘦薄,他因此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刚好将她摁着坐在了床边,而他掌心的温度穿透过衣物传递过来。

    先是温热的,随后是滚烫灼人的。

    滚烫灼人这样的感受持续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你头发乱了。”

    “我帮你梳头发。”

    这是奚言这些年里听到过最撩人的情话,即使在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里,他也没有哪一天,为她梳过头发。

    他说完这句以后。

    奚言便感觉到他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分了开,他动作很慢地探入她已经有些松散开了的发丝里头。

    他似乎是想将这时光劈开一道裂缝,属于过去的那一半被填补,而属于将来的那一半才开始填塞。

    奚言今天没有梳花式辫子,只是用电话线梳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垂在脑后。随着许泽南分开的五指蹭过头部的皮皮,捋过她的后颈,她一头长发彻底松散开,发丝披了满肩。

    “我帮你梳。”

    他又说了一遍。

    没有很强硬的,但似乎也没有容她拒绝的余地。

    奚言没有再说话了。

    窗外的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枝头。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亮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而他站着为她梳头发的画面倒映在窗户玻璃上。

    半暗半明。

    他的动作轻缓,手法却不生疏。

    他将她天然偏棕的细软发丝三七分离,熟练地从两边各取出一些发丝来,分为三股,然后互相攀缠。

    他编辫子的手指灵活敏捷,神情专注。

    这一幕落在窗台上的剪影,突然让奚言想起来一句美丽动人的诗句来。

    【沉沉午后闲无事,且向张生学画眉。】

    这曾经是她最想要的一种慢节拍、慢节奏之下的慢生活,可是,当曾经那么难奢求的一种生活就这样意外地闯入了她原本早已不再奢望的生活里时,她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他真的学了编头发。

    不管他是因为小繁才学的编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似乎如他的秘书而言,所行多于所言。

    那么,她是不是也真的应该尝试着向他靠近一点点?

    奚言陷入了思考之中。

    “编好了。”

    许泽南的声音在奚言脑袋上方响起,也终于终止了奚言紊乱的思绪。

    他举了面镜子在她面前,并说:“我是不是梳得很好?”

    奚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说话。

    他又说:“你看你很漂亮。”

    那他到底是想说他梳得好看?

    还是想夸她漂亮?

    他也没说清楚。

    他似乎开始变得弯弯绕绕起来。

    还是直球的心思好猜。

    不对,直球的心思不用猜,他说的总明明白白。

    “谢谢。”奚言摁在他床单上的手指抠了抠床单,最终还是决定不理会他模棱两可的态度:“那我就先回家了。”

    然而,她起身时——

    却再一次被他拽住了手腕。

    他的声音清沉:“吃了饭再走,我送你。”

    “不用了吧。”

    她刚刚才冒犯了他,哪里有脸面和他一起吃饭?

    感觉她今天来这一趟就是个错误。

    都怪赵秘书,没事偷拍什么八块腹肌照?

    烦死了。

    她这么拒绝,许泽南也就没有强求,他松开了手。

    但他修长白直的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腕骨,留下他指间的冰凉。

    随后,他蹭过的地方迅速红了透,冰凉变成烈火。

    他垂着眼,似是无意地说:“这个时间段,食堂里面就餐的未婚男员工挺多的,你不想看看?”

    嗯?

    想看的。

    他继续说,食堂有个窗口的厨师,是他花了高薪从学校淮扬菜馆挖过来的。

    “还记得那家淮扬菜馆吗?”

    也还记得的。

    两个人在学校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那家淮扬菜馆,他们以前经常去吃,他居然撬了人家厨师。

    奚言就答应和他去食堂吃饭了。

    不过,她没有看到挺多的未婚男员工。

    她也没排到他说的那个淮扬菜窗口。

    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有带她去员工餐厅。

    他带她去了隶属于他公司餐饮部的宴请酒楼。

    菜倒也确实是淮扬菜。

    豪华装修的小包厢里,私密性很好。他点的也是她爱吃的那几道,看菜品和色泽,也像是学校旁边那家淮扬菜的厨师的手艺。

    但——

    自从看了他的秘书们以后,奚言还真的对他们公司男员工的颜值水准挺期待的。

    “未婚男员工呢?”

    在哪里?

    菜都上齐了,但他也不急着动筷。

    他看着她,若有所指:“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什么时候也会套路了?

    奚言故意道:“你都有孩子了。”

    “我跟谁生的孩子?”

    他说的这话很暧昧。

    生孩子这样的亲密关系。

    奚言抿直唇线。

    总觉得今天的许泽南,她有点招架不住。

    是哪里出了错呢?

    好像是从突然被她哥打断的那个没进行的吻开始的。

    鳜鱼裹着面粉炸得全身酥脆,鱼肉鲜甜多汁,服务员往松鼠鳜鱼身上淋了浓稠的蕃茄酱汁,色香俱全,奚言垂下眼先动了筷。

    吃了几口,对面的人还没动筷。

    奚言就用公筷给他夹了根白灼菜心,然后垂着眼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吃饭。”

    “好。”

    他答应了,但他抬手在她收回筷子的时候,捏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不用力。

    只是他指腹粗砺,蹭过她的手腕的皮肤时,足以让她微微一怔,所有的皮肤都戒备森严,呼吸变滞,而心脏猛烈地跳动。

    随后,奚言看到一条细细的手链缠绕在她的手腕间,手链中间坠着一个镶满钻石的地球仪。

    “和上次的项链是一个系列,你没理由只单单收下一条项链。”

    他说完这句,垂着眼开始提筷。

    白灼菜心随着他的唇齿启合被咀嚼被吞咽。

    奚言余光里看到他好看的喉线上下牵动,而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时……

    奚言先想到的是性感这个词,随后想到的却是致命。

    她突然就想不起来他的秘书们都长什么样子了。

    和他比起来,他们好像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在今晚的水晶灯光里影黯然失色。

    而手腕上那条钻石手链,似乎是特别的璀璨耀眼-

    因为自己开了车来的,所以奚言拒绝了许泽南送她回家。

    奚言到家的时候,时间还比较早。

    奚父奚母和奚时礼,他们正在客厅里陪小繁和泡泡玩儿童保龄球。

    小繁穿着黑色的卫衣搭米色连裤袜,卡通造型的儿童拖鞋。她头发披在肩头,脑袋上戴着一个麋鹿造型的头箍,就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奚父坐在轮椅上,弯下腰,仍能以一次掷球就将所有立在指定区域的白色球瓶全部击倒。

    外公太专业了,所以小繁开心地拍起手来:“外公好厉害,外公好厉害。”

    泡泡穿着和妹妹同款的黑色卫衣,下身搭配的却是灰色的束脚卫裤。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所以他手里抱着彩色的皮球,蹲在地上,臀部抬高,蓄势待发。

    瞄准,推出。

    泡泡两手往前一推,手里的皮球就在地板上往前滚动了起来。皮球的滚动路线歪歪扭扭,滚动速度匀速下降。

    等到皮球滚到白色球瓶跟前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力量,白色球瓶轻轻地晃了晃,然后稳稳地立在了原地。

    泡泡眼睛一眨不眨:“”

    “噫。”小繁看到这个结果,面部表情堆积在一起:“哥哥,你不行呀,你快看小繁的。”

    “小繁会为你征服它们。”

    紧接着,奚言就看到小繁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些热身运动,然后她蓄满了力气,将皮球用了她全部的力量推出去……

    但因为用了过多的力气,皮球直接飞了出去。

    “哐啷”一声。

    电视柜上水晶花瓶应声砸在了地上,而小繁的身体失去了重心,直接往后跌坐到了地上。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了,保龄球仍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处,纹丝不动。

    小繁拍了拍腿,干脆坐在地板上,往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泡泡:“哥哥,经过小繁的确认,不是你不行,而是球它不行。”

    就惹得奚父一阵爽朗笑声。

    连轮椅都随之轻颤。

    奚母也在笑。

    小繁自己爬起来。

    奚时礼捡起球,为两个孩子拆解动作要领。

    看到奚言以后,小繁不玩球了,也不听舅舅讲怎么玩球了,她跑过来抱信奚言的腿:“妈妈,你是不是跟和小繁亲权概率99.9999%的叔叔约会去了呀?你们是在浪漫的西餐厅里,摆放着玫瑰花瓶的长方形餐桌上,享用了美味的烛光晚餐吗?”

    奚言被女儿这丰富的修饰性定语词汇量逗笑了。

    她脱下包,蹲下身和小繁拥抱:“不是约会。”

    “没有浪漫的西餐厅,没有玫瑰花瓶,也没有烛光,只有……晚餐。”

    随着她的动作起伏,腕间一条亮晶晶的手链露了出来。

    小繁瞬间抬高她的手臂,使她手腕间的手链露了出来:“还有花里胡哨的手链。”

    奚言:“”

    就刚刚忘记摘下来了。

    “舅舅说的果然没有错,你下班不回家,果然是去约会。”

    奚言看下奚时礼,奚时礼已经移动到储物间去了,似乎是背后长了眼睛,他背后的眼睛接收到奚言的疑惑,他淡淡地说:“妹妹下次记得把车也藏一藏。”

    是了,她记得了藏身、藏包。

    可她的车就那样明晃晃地停在许泽南的专用停车位上啊!!

    小繁的小脑袋两边摆摆,她古灵精怪的小脑袋里又出现了新的奇思妙想:“那妈妈,你们是不是要复婚了呀?”

    “?”

    复婚?

    真是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奚言看一眼奚时礼,他已经从储物间里拿了苕帚回来,他弯着腰在清扫小繁打碎在地上的碎水晶玻璃,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似乎没在听她说话。

    奚言于是和女儿说:“妈妈没结过婚。”

    没结过婚就没离过婚,没离过婚又哪来的复婚一说?

    可是——

    小繁总有她清晰的逻辑:“可是不结婚,妈妈是怎么生孩子的呀?”

    “周周阿姨说,结婚才会生孩子呀。”

    这是个死亡问题。

    奚言又看了看其他家庭成员。

    奚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摁动自动轮椅的开关,轮椅自主进了房间,房间门被关上,他先溜了。

    而奚母配合奚时礼在收拾两个孩子刚刚活动过的区域,将保龄球拾到收纳筐里。

    他们似乎都没有在听小繁的问题。

    他们总这样,面对孩子刁钻古怪的角度时,喜欢以沉默来应对,而把他们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交给孩子妈妈来答疑。

    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妈妈总是要多担着些的。

    奚言于是抱着女儿坐到了沙发上,她又向儿子招了招手:“泡泡,过来妈妈这边。”

    泡泡面无表情地点了下脑袋,然后抱着手里一个保龄球瓶走过来沙发这里。

    小小的人儿腿一抬高,就坐在了奚言旁边,他修长的小腿和妈妈的腿贴在了一起。

    奚言告诉两个孩子说。

    人是需要亲密关系的。

    什么是亲密关系呢?

    对于小朋友来说,和妈妈牵手、拥抱、亲亲就是亲密关系的一些表现方式,就像现在妈妈抱着小繁,妈妈又贴着泡泡,这就是亲密关系。

    小繁和泡泡都点头。

    奚言又说,但对于长大到十八岁以后的成年人来说,亲密关系的表现方式其实还有其他很多种。

    这些亲密的事情是要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学会的,是小繁和泡泡现在不能做的。

    而在这些小朋友不能做的亲密事情中,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生孩子的。也就是说,大人怎么生孩子是取决于大人们之间做了什么亲密的事情,而不是取决于他们有没有结婚。

    小繁听明白了。

    妈妈和通过亲子鉴定被证明和她亲权概率99.9999%的叔叔许泽南,做了一些她和哥哥这个年纪不能做的亲密的事情,才生下了她和哥哥。

    她不知道这种亲密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因为她这个年纪不允许她知道。

    但小繁知道,小繁想和妈妈和亲密的事情,是因为她爱妈妈,妈妈也爱她。

    “那妈妈,你以前是不是跟和小繁亲权概率99.9999%的叔叔很相爱呀?”

    奚言接受到两个孩子的视线以后,笑了。

    她依旧没有回避孩子的问题,她点了点头,很快大方承认:“以前,爸爸妈妈是很相爱过。”

    暖橘色的细碎灯光揉在她眼睛里。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她眼里的光芒一片软意。

    她心里有冰雪在消融-

    许泽南临睡之前,想起奚时礼的明日之约。

    他向来不喜欢被动,不喜欢受人牵制。

    他不想对于明天的行程一无所知。

    这不符合他对一切事情了然于心的做事风格。

    所以,许泽南靠在床边,打开微信添加朋友,往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串数字。

    是女儿在向他介绍她舅舅时说的,舅舅叫奚时礼,手机号码是1783****0527,微信同号。

    微信同号。

    不一会儿,微信好友验证果然通过。

    许泽南很快发了条微信过去。

    许泽南:【明天去哪?】

    奚时礼只回复了三个字:【你决定。】

    【你决定】

    许泽南靠在床边,仔细地揣摩他这句话。

    于是,本来准备睡觉的许泽南掀开被子,长腿探入拖鞋里,他下了床,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了笔记本,开始在搜索框里输入——

    【江城遛娃好去处】

    【周末遛娃圣地】

    【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喜欢去哪里】

    【如何和孩子的舅舅和平友好相处】

    【如何和孩子的舅舅相安无事地渡过一天】

    等等,诸如此类的关键词。

    许泽南整理了个完整的攻略出来。

    为了表现出来他最大的诚意,他这事儿完全是亲力亲为。

    除了中途给严昫打过电话请教出了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出行建议以外……

    他不该问严昫的。

    严昫都没带过几天孩子,严昫也没有和孟许的舅舅也就是许泽南他自己,一起带过孩子,严昫他能有什么值得他借鉴的经验?

    最后敲定的出行攻略都是许泽南参考了各大育儿博主和媒体之后,他自己整理出来的。

    包括了:

    具体的打卡地点

    交通工具的选择

    路线的规划

    排队游玩攻略等

    许泽南把几个热度很高的打卡点发给奚时礼选择,奚时礼还是只回复了他一句:【你决定】

    他决定就他决定。

    许泽南将他和孩子舅舅的明日之约,定在了某个网红亲子乐园。

    奚时礼依旧是:【你决定】-

    隔天。

    许泽南开车去接两个孩子和……孩子的舅舅。

    一起出行。

    是孩子的外婆,也就是奚言的母亲来开的门。

    许泽南主动颔首同她打招呼,尽管是第二次过来,和前一次来不过才隔了两天,他也没有空着手来。

    他拎了随手的礼物,奚母仍如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温和,她知道他们今天两个大男人约好了带孩子出去玩,她问他吃过早餐了吗?

    要不要吃了早餐再去?

    许泽南吃过早餐了,但他还是应了下来:“打扰了。”

    长方形的餐桌边坐了七个人。

    奚父今天没有再使用轮椅了,他的腿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剧烈运动,正常走路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他坐在主位上,问:“你平时喜欢运动吗?”

    他没有点名,但许泽南知道他问的是自己。

    对于运动,他谈不上喜欢。

    因为他其实没多少这方面的天赋。

    但他有运动的习惯。

    平时工作比较忙,运动有时候是一个发泄口。

    缓解身体的疲惫,以及宣泄糟糕的情绪。

    当然了,运动也是保持体型的一种方式。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一眼奚言。

    若不是他这些年坚持运动,奚言也不会对他多出来的两块腹肌耿耿于怀,也就不会有昨天傍晚那一幕。

    许泽南的视线落在半空,只见坐在他对面和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的奚言心虚地低着脑袋咬了口鸡蛋白,而她的手腕上空荡荡的。

    他昨晚绕在她手脖子上的手链,又被她摘了下来。

    她还是没愿意佩戴他送她的首饰。

    情绪短暂地一扫而过,许泽南收回视线。

    令许泽南意外的是,奚父倒对他这回答挺认可:“你这就对了啊,南南。”

    一声南南让许泽南懵住了。

    他想起,十一年前,他十九岁,奚言也十九岁,他们把彼此之间最美好的时光给了彼此,那时,他还是能被她叫叠字的年纪。

    “南南。”

    “南南。”

    她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织一条很长的围巾,一端绕在自己脖子上,另一端一圈圈将他卷到面前,她捧起他的脸,眨着她那双无辜却灵动的眼睛:“你爱不爱我呀,南南?”

    “爱,很爱。”

    ……

    “运动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热爱不热爱,你要想活着,想活得健康,活得好,那都得要坚持运动。”

    奚父的声音将许泽南从回忆里拉回。

    他于是笑了下:“您说的很对。”-

    用过早餐以后——

    奚母拿了钱包要去菜市场买菜,门关上的时候,奚母对靠在门外边墙上的许泽南讲,她去买菜,让他带孩子玩好了,和孩子一起回来吃晚饭。

    许泽南短促地笑了一声。

    “行。”

    奚父穿了件含绒的运动服,也跟着奚母出门了。电梯厅里的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问:“南南,你都喜欢吃些什么菜?”

    许泽南回答说,他不挑食。

    他们吃什么,他便吃什么。

    等奚父奚母走了以后,奚言也出来了。

    她是特意出来问他的。

    奚言问许泽南,他有没有给两个孩子准备外出一整天需要用到的物品。

    许泽南说他准备了一些,但还是希望奚言跟他下楼看一下,他有没有遗漏掉什么。

    奚言就跟他下去了。

    上一回,许泽南第一次带两个孩子外出,去参加全国青少年无人机大赛城市赛开幕式的时候,奚言给他准备过一个鼓囊囊的浅灰色的手提包。

    手提包里的那些东西,许泽南其实都复刻了一遍。

    包括那个1.75L超大容量的保温水壶。

    所以,奚言看完以后,也没有什么要再补充的了。

    “你准备得挺全的。”她如实说。

    “嗯,好。”

    许泽南准备关上车后尾箱的时候,奚言扫到一个卡通造型的儿童坐便器。

    奚言有些意外,杏眼眨眨:“这是什么?”

    问完后,她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她还能没见过儿童坐便器吗?

    她于是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补充:“你怎么连这个都带上了啊?”

    她问到这个,许泽南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眼角的皮肤,随后反问她:“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是不是应该要有隐私意识?”

    许泽南说,因为上一回青少年无人机城市赛开幕式的时候,他带两个孩子去星芒小学的科技馆。

    小繁要去洗手间,他没办法陪她一起去女洗手间,他也没办法带她去男洗手间,最后,他是找了个他们公司在现场的一名女员工把她带到女洗手间去的。

    “小繁可以自己去洗手间的。”

    许泽南回答她说,他知道的,但那天人特别多,他第一次带孩子外出,真的很怕和孩子们走散了。

    今天去的地方,人应该也挺多的。

    但他没有认识的女员工在现场了。

    他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解释说。

    奚言有一瞬间错愣。

    她似乎从未想过,他做爸爸的时候,会是这样的。

    第54章

    在育儿这一方面。

    他既表现出了新手爸爸的笨拙与谨小慎微,却又是符合他做技术时的一惯表现的。

    他其实是个细节控。

    关注到的是连奚言这个做妈妈的都没有关注到的方面-

    奚时礼带两个孩子下楼的时候,也扫了眼许泽南未关上的车尾箱。

    不过,他比较淡定,就只说了一句:“走吧。”

    许泽南点了下脑袋,逆时针绕着车身打开了左边车的后排座位门,奚时礼慢他一步的动作拉开了右边的后排座位门。

    许泽南今天开了辆大型SUV,车身比较高,小繁脚踩脚踏的时候,许泽南没顾得上征求她的意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抱了她一下。

    他单手抱她,另一只手也是顺其自然地护着了她小小的脑袋,以免她撞在汽车的门框上。

    的确,小繁喜欢仰着脑袋,许泽南的手背因此刮蹭过金属门框,手背划拉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一道红色的划痕有些显眼,但,倒也不算疼。

    他的注意力放在在女儿身上,因此也没太在意。

    小繁在儿童增高座位垫上乖乖地坐好,许泽南弯腰拉过后排坐椅的安全带替她系好。

    关上车门的时候,许泽南听到女儿说:“谢谢你呀。”

    因为没有听到她喊叔叔,或者和小繁亲权概率99.9999%的叔叔作主语,所以,许泽南关车门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住,他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似乎在等。

    在等女儿今天能给他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新奇称呼。

    见女儿没有什么反应,并没有要添加主语的意思,许泽南故意逗了她玩儿:“你是不是还忘了点儿什么?”

    他倒也没指望女儿这么快就突然接纳了他,前两天才刚刚改口叫他“和小繁亲权概率99.9999%的叔叔”,今天就又改口叫他爸爸。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思想,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这是不被成年人左右的。

    而他相信,时间是入驻进小孩子思想根源的基础,就像时间它也是治愈成年人伤痛的良药。

    只不过——

    古灵精怪的女儿,她似乎总是会出奇不意。

    你以为她愿意的时候,她其实不太愿意。

    你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似乎又是愿意的。

    她总是不让你猜中。

    她看似是在和他闹着玩儿,

    其实又无时无刻不在宽着他的心。

    所以——

    在许泽南那样的无声等待中,他似乎是等到女儿,她似乎是很轻声地喊了他一声:“爸爸。”

    她的声音突然变小,而她发音发的也是轻声音调。

    又轻又快。

    所以,许泽南其实不太确定。

    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但小繁小小薄薄的上下唇瓣碰撞,看上去像是发了爸爸这两个字的音节,唇形明显。

    许泽南反应过来以后,他愣了愣,窄宽恰到好处的双眼皮下一双忧郁的雾眼随后眨了一眨:“小繁刚刚是喊我什么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冽:“你能不能再喊一遍?”

    小繁才不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小繁直接撕了块手里抓握的棒棒糖塞在嘴巴里,她堵上了自己的嘴,然后撅起唇,含含糊糊地回答他说:“可是小繁的嘴巴被糖甜住了,失去说话的功能了啦。”

    许泽南没吃糖,可他也觉得自己快被糖甜住了。

    他眼角弯了弯,也一时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阳光下,微风一吹,似乎春天真正地来了。

    其实,奚言和奚时礼都听到了。

    奚时礼安顿泡泡的动作一顿,手停留在安全带锁扣上,他掠过那对父女一眼,没有说话。

    很快,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啪嗒”一声,泡泡身上的安全带落入锁扣里,打破了空气中的静默。

    而奚时礼直接绕过车身,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

    今天的太阳尚好。

    和煦而温暖。

    奚言忍不住弯了下唇,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

    大概确实是这样的。

    先喊出这一声爸爸的是女儿。

    而泡泡就坐在自己的增高座椅上翻了翻眼睛,他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唇线一动不动。

    看来,妹妹的行为不能影响到他的自主性。

    他有他的思辨能力。

    奚言昨晚告诉了两个孩子,她和许泽南的关系。

    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他们相爱过,做过最亲密的事,生下了泡泡和小繁。

    她昨晚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两个孩子,许泽南是他们的爸爸。但她并没有逼迫两个孩子一定要喊许泽南爸爸。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重逢,到现在,她其实并没有强求两个孩子对许泽南的称呼。

    孩子们心里其实都有一杆天平,两边是砝码,他们总有一天会向他倾斜。

    他们从内心里接受他的时候,便愿意叫他爸爸,也愿意和他做亲密的事情。

    而小繁比泡泡拥有更丰沛的情感,她感性也敏感。

    小繁先开了这个口,很符合奚言对女儿行为的预期判断,毕竟当年许泽南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她连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他了。

    奚言又想起,昨晚泡泡睡觉难得也要她陪着睡。

    奚言隔着儿童床上的宇航员主题的被子,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前胸,泡泡的双眼皮耷拉着。

    似乎很快就要睡着了。

    在奚言以为儿子睡着了的时候,她听到儿子问她。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妈妈和那个人,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生活里细琐的小事涂抹上了爱情,爱情开始有了裂缝和瑕疵,有一天,她在梦里惊醒,发现他一夜未归。

    她突然就不想再为满是瑕疵的生活修修补补了。

    这段两个人曾经相爱过的日子,没有能够继续往下走,没有能够沿着原定的路线走到最后,就先踩到了终点线……

    而这些年,时间终于抹平了她所有的爱与悸动。

    沉淀在岁月里的终极是波澜与不惊-

    奚言要去学校批阅试卷,准备三年级上学期期末家长会的事儿,所以,她不能与两个孩子同行。

    学期末,学校里有限期的收尾工作,而她必须要将这学期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对学生负责,也对学生家长负责。

    许泽南开车时打开了车载导航。

    可能是怕吵到孩子,语音导航的音量倒是提前被他调到很低,他能听到,但又不至于吵到孩子。

    奚时礼观察着他。

    对他到目前为止还算满意。

    准确地说,奚时礼对许泽南有一些改观。

    许泽南好像不是存在于奚时礼心里面好几年,那个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不靠谱的男人的形象。

    许泽南跟着导航提示,将车辆拐进辅道。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奚时礼突然开了口:“你是本地人?”

    许泽南的视线仍注视着正前方的道路情况,他回答他说:“是。”

    大概是能猜想到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许泽南又解释了句:“我不经常开车。”

    因为不经常开车,所以,他需要打开导航,跟着导航路线行驶既定的行程。

    但这话,奚时礼似乎不这样理解。

    “你有司机,有秘书,是不需要开车。”

    “不是。”许泽南下意识又解释了句:“奚言她说我是路痴。”

    许泽南解释这一句,是想表明说他不是在奚时礼面前端老板架子。他也不是在内涵他,今天这一程他把他当做了司机。

    许泽南虽然没有去调查奚时礼,但看见赵秘书激动的模样,以及几次相见和交谈之中,他大概也是能推断出奚时礼的社会地位的。

    博士研究生,大学教授。

    除此以外,许泽南还从小繁那儿听到一些关于奚时礼的介绍。比如,他有自己的农业研究所,开发了商业模式的度假村……

    当然不管奚时礼是什么社会身份,只他一个奚言的哥哥,孩子的舅舅这一个身份,许泽南也不会在他面前端什么老板架子。

    而他开导航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他是路痴。

    糖吃完了,小繁的嘴巴不再被糖甜住了。

    她得了空,就出卖起哥哥来:“哥哥也是路痴呀,每次都要小繁牵着哥哥的手,不然哥哥就会走丢。”

    “你们可真不愧是父子呀!”小繁说:“有一次学校举办消防演习活动啊,小繁光顾着自己去摸消防车上的帆布送水管了,把哥哥忘掉了,哥哥就走丢了呀。”

    “吓得小繁当时就都嚎啕大哭了。”

    泡泡听见了,妹妹不给他面子。

    他皱了皱秀气的鼻子,然后没忍住抗拒,为自己申辩了一下:“妹妹说的是小班的时候。”

    “小班的时候,泡泡才只有4岁。”

    他仿佛是在控诉说,4岁的孩子走丢了有什么奇怪?他也仿佛是在控诉说,妹妹为什么会记得他们4岁时候的丢脸的事?

    奚时礼没忍住哂笑一声。

    许泽南则无声勾了勾唇-

    网红亲子乐园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许泽南把车停在停车场上,分别往两个孩子脖子上挂了抑菌卡。

    他又往自己脖子上挂了个抑菌卡,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抑菌卡,他递给奚时礼,但没做出帮他戴上的举动。

    不算熟,所以知趣。

    奚时礼没把抑菌卡往脖子上挂,他绕在手腕上。

    然后,四个人才通过闸机,检票进园。

    许泽南买的是一大一小的亲子套票。

    这个亲子套票是这么套的,儿童全价,大人免票。

    一名儿童可免费携带一名大人。

    许泽南被这种说法吸引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营销捆绑模式。

    通过检票处,工作人员撕掉副券,往他们的手背上分别敲了一枚卡通印章作为园区内的通行证。

    小繁拉过四个人的手背,对比了一下。

    猪爸爸,猪妈妈,佩奇,还有乔治。

    刚好是小猪佩奇的一家。

    亲子乐园分了两个区域,室内园和室外园。

    虽然已经打过春,但其实现在天气还没有暖和到可以上午就待在室外的地步,所以,他们两个男人带两个小朋友先去了室内园。

    室内园,餐吧和儿童游戏区域紧连着。

    许泽南和奚时礼分了工。

    许泽南先去餐吧预定了午餐位,奚时礼则带两个孩子进去游戏区域。

    孩子的事情,许泽南不想走特殊通道,他想给孩子们还原一个看起来还算公平的世界。

    所以,他没有打造只专属于他的两个孩子的游乐园,他选的打卡地点也并不是一些高档的会员制儿童游乐园,只是一些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被爸爸妈妈带着去的网红亲子乐园。

    所谓网红,去的人多才能称之为“红”。

    而排队和等待都是公平世界里的游戏规则。

    等许泽南预定完四个人的餐位后,他扫了游戏区一眼,游戏区外侧有休息区,而奚时礼没有陪两个孩子进去游戏区,他只是坐在了休息区的沙发上。

    他叠着腿,长风衣敞开垂到膝处。

    他抱着胸,没看手机,只是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两个孩子在移动。

    原来,带孩子来儿童乐园,是不需要陪他们一起进去玩的,只要看着他们就好。

    那也没有多难。

    许泽南走了过去,在奚时礼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他效仿奚时礼的行为。

    许泽南不习惯同除了奚言和两个孩子以外的其他人保持很近的距离,他因此隔开奚时礼一些距离而坐。

    但也隔不太远,还是能方便两个人对话的。

    尽管他俩其实也不是话多的性格。

    两个人足足坐了有半个小时,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说话。

    这时候,奚时礼旁边挤过来一个六十来岁的阿姨,阿姨是那种尖尖的脸,可能是因为骨骼偏瘦,她的颧骨看起来有些突出。

    她指着奚时礼和许泽南两个人之间的空座位,对奚时礼说:“小伙子,你往那边那个小伙子那里坐一坐啊,你这个位子让给我,我坐这个视角看我孙女最清楚了。”

    许泽南和奚时礼同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公平世界就是这样的。

    总有人尝试着打破公平规则。

    今天这一套,演的就叫倚老卖老。

    就像是古时候秀才遇上了兵,文人要如何同蛮横不讲道理的人去讲道理?

    奚时礼顺着那位阿姨的视线看了过去,看到她口中她的孙女儿正在公主屋那边和小繁一起玩。

    是的,他这个视线,也是看小繁活动的最佳视线。

    如果让他挪位置的是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奚时礼不会理他,但……眼前让他挪位置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女性……

    奚时礼没有说什么,直接站起身,走过来坐在了许泽南旁边。

    视线虽然偏开一些,但仍能将两个孩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许泽南和奚时礼两个人,迫于无奈坐在了一起。

    也许就是因为他俩坐到了一起,才吸引来了一些打量和刺探的目光。

    男人独自带孩子来儿童乐园玩,本就不算平常,何况还是两个男人一起带孩子来儿童乐园?

    又何况,眼前的这两个男人无论是从身高,还是从气质上来看,都表现出了与平常的男人很不一样的气场来。

    一个穿着长款的风衣,气质儒雅随和。

    一个眉眼清冷,短款衬衫外套不扣扣子,内搭白色T恤,下身是浅灰色休闲裤,无处安放的长腿蜷着,露出清瘦的脚踝。

    奚时礼和许泽南同时听到有年轻妈妈在讨论他们俩:“你看那两个人,他们是不是那种关系啊?”

    刚才那位颧骨突出的阿姨也重新投过来了打量的视线。

    奚时礼还没开口否认,便听到许泽南冷淡地道了一句:“不是。”

    他声音不算大,却足以让周边的人都听到。

    也算是回应那些不怀好意或带着探究的打量。

    但——

    奚时礼发现许泽南其实是那种不太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他是有些我行我素的个性在的。因为他虽然否认他们是别人乱猜的那种关系,但他又不把话说透彻了。

    就好像是,这样一种态度——

    你说你的,我听到了我就告诉你,不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否认了,但信不信,随你。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没义务或者说懒得搭理。

    奚时礼于是侧头对那位颧骨突出的阿姨说了一句:“我是孩子的舅舅。”

    “这位是孩子的爸爸。”

    孩子们在海洋球池里玩得不亦乐乎。

    泡沫塑料正方体、长方体不断地被扎堆在一起的儿童们砸到游戏屏幕上,打败了贪吃的卡通小老鼠。

    欢笑声、嬉闹声不断。

    偶尔也夹杂着一两句受了委屈或碰撞的尖叫哭喊。

    奚时礼这话看似是和坐他旁边的阿姨说的,其实也是说给其他那些探究的目光听的。

    那位颧骨突出的阿姨听后,又同他聊起来:“那孩子妈妈呢?怎么是孩子爸爸和孩子舅舅带孩子出来玩,而孩子妈妈没有陪孩子一起过来玩呢?”

    奚时礼现在有些明白许泽南为什么讲完那一句就不讲了。因为,只要他们表现出来了愿意交流的倾向,与他们交流或者说提问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多。

    而他们一旦在某个关键节点上再次选择沉默,那就相当于是一种默认了。

    奚时礼只好又解释:“孩子妈妈在上班。”

    这时候,另一个阿姨气愤地站了起来:“喔唷唷,那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无业游民吗?都靠一个女人养?你们不感觉到羞耻吗?”

    奚时礼看了眼许泽南,许泽南双手抱胸,原本蜷着的腿不知道何时伸了直,他闲闲地靠在沙发上,对围观(围攻)他们的人充耳不闻。

    他的视线只专注在海洋球池里。

    目光在他的儿子和女儿之间逡巡,可能是看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了,他的唇角向上勾起了个浅浅的弧线。

    他也没有为他为自己辩驳两句的意思。

    “……”奚时礼孤军作战,有队友如同没有队友:“并非没有工作,我们只是工作的时间相对自由。”

    “什么工作,工作时间这么自由啊?”

    “现在又不是周末,又不是休息日。”

    奚时礼感觉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感觉只要自己有问有答,这话题就会一直在他们身上继续进行下去,就比如说,他如果说,自己是做一些小生意,那么,便会有声音质疑他:你赚多少钱啊?

    他要数字说多了,那又会有声音质疑:喔唷,赚这么多钱,还让孩子妈妈出去给别人打工呢?

    他要数字说少了,更会有人站出来指责:“赚这点钱还好意思说自己做生意呢!”

    “不就是拿做生意当幌子,实则要靠女人养吗?”

    奚时礼不是喜欢成为人群焦点的人。

    尤其是这焦点褒贬不一。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小繁和一个小女孩,她们两个小朋友手牵着手,看了过来。

    奚时礼趁势向小繁招了招手。

    小繁看到了,也向舅舅挥手回应:“舅舅。”

    奚时礼开口,声音略抬:“过来舅舅这里,小繁。”

    小繁听话,听到舅舅让过去,她侧着脑袋和身旁的小女孩说了一些什么,两个人就往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在一旁玩拖移游戏的泡泡看到妹妹往休息区的方向去了,他也跟着往这个方向过来了。

    只不过,他没她们女生那么活泼。

    小繁她们从海洋球池里跨过横在她们面前的各种障碍物,从那头蹦蹦跳跳到这头,一路笑声不断。

    而泡泡只是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他踢着海洋球往前走,在球池内踢出来一条球路,可球路却又在身后被重新填上。

    “怎么了舅舅?”小繁走近了问:“舅舅你喊小繁是什么事情呀?”

    奚时礼赶紧说:“你渴不渴?喝点水。”

    至于,他喊她是什么事情,他其实只是想转移一下其他人的注意力和焦点,使自己不再成为议论的中心。

    他一问,小繁就说:“小繁有一点点渴的。”

    听到小繁说渴,许泽南原本松散的姿态倒是有所变化,他身体坐了直,环抱在胸前的手臂有所松动,他递过去小繁的卡通水杯,并帮她摁开了保温杯的杯盖。

    小繁的水杯是个卡通奶牛的造型。

    小繁接过自己的水杯,咬住吸管,就“咕噜”“咕噜”地猛吸了起来。

    泡泡也过来了,他小小年纪,身形已出落得颀长。

    许泽南又把泡泡的宇航员水杯也递了过去,泡泡接过去,将软质吸管咬合在了嘴巴里。

    小朋友之间都是相互效仿的。

    连喝水似乎都是有魔力的。

    和小繁手牵手的那个小女孩终于松开了小繁的手,她朝着自己的奶奶,道:“奶奶,我也要喝水。”

    奚时礼看到那小姑娘喊的奶奶,正是刚才那位颧骨突出的阿姨。

    奚时礼也听到小繁喊那位小姑娘叫夕夕。

    小繁喝完了水,把水杯递还给许泽南。

    她对自己新交的朋友说:“夕夕,那我们再继续去玩吧。”

    她嘴角沾了水渍。

    许泽南压上杯盖的时候看见了,他出于本能地抬了手,衬衫衣袖刮过小繁的嘴角,吸干了她嘴角的水渍,而他的衣袖洇湿一角。

    奚时礼眼睫轻眨,对把孩子交给许泽南,他认为不再需要有什么放心不下之说。

    仍有小朋友的家长一两声的质疑。

    小繁听明白了,这些小朋友的家长在说她舅舅和爸爸不干活,不赚钱,就靠她妈妈赚钱养他们两个大男人。

    舅舅的工作是令小繁敬佩的,舅舅是小繁心目中hero的存在,小繁并不愿意他被别的小朋友的家长说一句不好。

    她为舅舅辩解:“夕夕奶奶,还有各位叔叔阿姨,你们误会了我舅舅了呀。”

    “我的舅舅不是没有工作呀,他是一名大学教授啊,另外舅舅自己开了许多度假村呀,舅舅只是现在在休假中,才有时间陪小繁和哥哥一起玩呀。”

    “舅舅没有靠妈妈养的,舅舅不是吃软饭的。”

    大抵是有小朋友佐证。

    奚时礼得到了暂时的解放。

    他似乎还听到有人说:“哇,他是大学教授哎,那他一定很有学问吧?”

    “还经商,真真真就时间管理大师。”

    “哇,小繁,你舅舅这么厉害的呀?”

    夕夕喝完了水,她抱着水杯,突然又看了眼另一个将自己置身于评价之外的男人,夕夕觉得她更帅。

    夕夕开口发问:“那你爸爸嘞?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听到夕夕小朋友提到爸爸两个字。

    许泽南总算投了视线过来,他倒也不是看别人,他只是很好奇,女儿会怎么向她新交的朋友介绍他呢?

    会……再承认一次,他是她爸爸吗?

    许泽南错过了女儿的第一声爸爸。

    他想记住女儿第二次叫他爸爸的样子。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给她的。

    别说一整天,就是一整年,数十年,他也等得起。

    小繁想了想,她没想起来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只知道爸爸和钱叔叔在一家公司工作,爸爸有很多秘书,具体是做什么的,她好像是没有关注过。

    毕竟,她证明了她爸爸就是她爸爸这件事,其实还没几天。她还没有来得及更多地去了解爸爸,

    有困难找哥哥。

    本着妈妈是这样告诉她的。

    小繁于是扭过头去找哥哥,她看着已经喝完水,静静站在一旁等自己再去游戏区玩的哥哥,开口问:“哥哥,我们爸爸是做什么的啊?”

    爸爸两个字夹在问句当中,她说得轻快自然。

    许泽南这次终于听清楚了,女儿说,我们爸爸。

    发音清楚,咬字准确。

    像一根漂浮在空中的羽毛翩翩而下,落在他的心上,在他的心上轻轻挠了那么一下。

    许泽南松了眉眼,嘴角带着笑意。

    女儿真的叫他爸爸了。

    要不是,这会儿人多,他真的特别想把女儿抱起来,举高高。

    因为妹妹问了,泡泡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妹妹。

    泡泡看着小繁,并没有多少多余的表情,就好像只是在陈述关于许泽南职业的一个事实,说:“开公司的。”

    小繁就当了传声筒,她告诉她新结交的朋友:“我爸爸是开公司的。”

    开公司的?

    那岂不是很有钱?

    不是夕夕,而是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声音。

    成年人引导着孩子提问。

    夕夕重复了人群里的声音,倒也体会不了有钱与没钱的具体定义:“那你爸爸有钱吗?”

    “爸爸”,小繁歪着脑袋,小脸因运动红扑扑的,像挂在枝头刚刚成熟的粉苹果,她看向他,粉樱般的唇启合,“你有钱吗?”

    一声爸爸,让许泽南彻底弯了眉眼。

    “有。”他嘴角翘起个明显的弧度:“有特别多。”

    第55章

    也许是因为许泽南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平常,平常到就像——

    你问他,你吃饭了吗?

    他说,我吃了。

    你有钱吗?

    我有,特别多。

    这样的淡定从容,自如不迫的气场,装是装不出来的,演也是演不出来的。所以——

    那些揣着不怀好意的成年人在这一刻彻底消了音。

    再也没有人自取其辱。

    再也没有人质疑许泽南和奚时礼,他们两个大男人在工作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目的。

    再也没有人胡乱猜忌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不正当关系。

    只偶尔有年轻妈妈之间的一声声讨和叹息。

    “这孩子的妈妈命怎么这么好?老公又帅又闲又有钱,哥哥居然也又帅又闲又有钱。”

    “真是同人不同命,这两个男人随便分我一个也好啊。”

    “突然好嫌弃我老公,又丑又忙就算了,整天见不着个人影,还赚不到钱……”

    ……

    那些人,他们终于又掩藏在了成年人虚假的面具之下。

    而小繁听了以后,小肉手撑着脑袋,小脑袋两边摆动着,她思考了一下,又向自己的新朋友介绍起来。

    “爸爸有特别多的钱,舅舅有特别多的钱,妈妈有特别多的钱,外公外婆也有特别多的钱。”

    “他们都有特别多的钱。”

    众人胸口又是一击:“……”

    可小繁却长长叹了口气,面露烦恼之色:“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地球妈妈,她不还是生病了吗?”

    “他们的钱都没有治好地球妈妈的病,等到地球妈妈病入膏肓的那一天,我们都得去世,那特别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许泽南这些年有在做一些公益事业,以慈善为主。

    但环保产业确实关注得相对较少,这一刻——

    他想,在小小年纪的女儿启发之下,他感触良多。该是做一些思路转变的。

    ……

    奚时礼提醒许泽南该给孩子换隔汗巾了。

    许泽南点了下头,替两个孩子换下垫在后背的隔汗巾后,又给他们分别换上一条新的。

    小繁和她的新朋友重新没入海洋球池,像她们过来喝水时那样,手牵着手,并没有因为什么影响她们之间的亲昵。

    小女孩的友谊虽然建立得很快,却也坚固。

    因为妹妹过去玩了,泡泡手插在裤兜里,也抬腿跨入了海洋球池里,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妹妹身后。

    他似乎一直有在大人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默默承担着他认为的哥哥该承担的责任——保护妹妹。

    可能是玩腻了海洋球池里的一些基础设施,小繁和夕夕又去玩了一会儿弯道滑滑梯,从高处滑下来,享受着孩童专享的速度与激情。

    弯道滑滑梯的左边是公主屋,右边是警察局。

    泡泡站在弯道滑滑梯前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跟随妹妹一起弯下腰钻进了公主屋。

    公主屋是粉色的城堡造型,里面有穿着裙子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蜡像,也有魔镜和恶毒的皇后。

    夕夕站在白雪公主跟前说,她想扮演白雪公主。

    “可以呀。”小繁于是插着腰往魔镜前一堵,说:“魔镜魔镜,你被小繁挡住了视线,你才看不见白雪公主。”

    魔镜迟迟没有回答。

    夕夕想起什么又对小繁说,可是没有人扮演魔镜耶,你哥哥能不能扮演一下魔镜?

    泡泡听见了,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要。”

    “这是女生玩的游戏。”

    “你不喜欢跟我们女生玩。”被拒绝以后,夕夕似乎有点不太痛快:“那你跟着我们进来公主屋干什么呀?”

    泡泡眨了下眼,道得干脆:“照顾妹妹。”

    小繁知道哥哥是酷酷的哥哥,她也不想勉强哥哥玩他不喜欢的游戏。但夕夕是她新交的朋友,她也不希望她的新朋友不开心。

    嗯。

    尝试将新朋友和哥哥一碗水端平的小繁眨眨眼睛,小脑袋上下摇晃又左右摆动,她终于想出一个可能会让哥哥和她们一起玩的点子来:“可是哥哥他,长得也不像丑陋的魔镜呀,哥哥要演就演骑着白马远到而来吻醒白雪公主的帅气王子呀。”

    这下,泡泡回绝得更快了:“男生不能随便亲女生。”

    这个拒绝的理由连小繁都接受了:“哥哥说的是对的,妈妈也说小朋友之间不可以相互亲亲。”

    夕夕:“那怎么办?我们三个人就不能一起玩了吗?”

    小繁钻出公主屋,左右看了看,然后找到个理想的去处。她重新钻进去公主屋,却指着外面说:“我们还是去警察局玩警察抓小偷吧。”

    “哥哥,你演警察行不行?”小繁:“我和夕夕演小偷,哥哥,你来抓我们吧!”

    泡泡终于为妹妹妥协,他也没再拒绝了。

    “只玩一次。”

    小繁笑嘻嘻和哥哥承诺:“只玩一次。”

    ……

    餐点到了。

    预定的餐位打来了电话,许泽南先给泡泡打了个电话,泡泡很快就接通了:“你好。”

    “……”许泽南似乎能想象到泡泡面无表情接电话的模样,同时,他也听到泡泡的气息似乎是有些喘。

    而小繁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哥哥,你快来呀,来抓我们呀。”

    许泽南一下子便明白了儿子的难处。

    小繁精力旺盛,体力充沛,而泡泡像他,在运动方面天赋不佳。

    许泽南突然对儿子产生了点儿基因上的愧疚,他挠了挠额角的位置,问:“泡泡追妹妹追累了?”

    “女生有一些麻烦。”泡泡淡淡地说。

    “是哪种麻烦?”许泽南斟酌了一下。

    泡泡顿了一下,似乎有一点儿委屈:“她们说好只要我陪她们玩一次。”

    “然后呢?”

    “一次接一次。”-

    因为哥哥说她们再不出去吃午餐,餐厅就会收回餐桌的使用权,他们今天就会饿肚子,小繁终于停止了奔跑。

    她依依不舍地和自己今天新交的朋友挥手告别。

    出游戏区的时候,小繁和夕夕两个人还互相摇一摇,在电话手表里加上了好友。

    小繁看着手表上新添加成功的好友,对夕夕说:“下次再一起出来玩呀。”

    夕夕也说:“嗯,一定要。”

    尽管她们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就是她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遇见。

    ……

    因为两个孩子玩得满头都是汗。

    所以,四个人在餐桌前坐下的时候,许泽南又分别给他们换了一次隔汗巾。

    换完小繁那条隔汗巾时,许泽南看到小繁的辫子玩得松动了,耳后有一撮头发直接没有被皮筋绑住。

    许泽南于是从手拎包里拿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木梳来,他长直的手指抵在木齿上,拇指指腹划拉过木齿,然后说:“小繁,过来一点儿。”

    “怎么了呀?”小繁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喊了他一遍:“爸爸。”

    因为这一声爸爸,许泽南刚刚还挺平静的面容立刻浮上了笑意,这是女儿今天第三次喊他爸爸了。

    他有点儿想录下来,然后在耳边播放一万遍。

    永远也听不够的。

    好像是感觉到自己这想法有点中二,许泽南心虚地蜷了蜷指,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说:“爸爸帮你把头发重新梳一下。”

    奚时礼翻看菜单的手顿住,他抬了眼有些新奇地看了过来:“你还会给孩子梳头发?”

    许泽南边拆小繁今天的法式公主辫,边回答他说:“以前不会。”

    “现在会了?”

    “嗯,学过了。”许泽南大方地承认。

    奚时礼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有说。

    许泽南拆完小繁的头发,问:“还要编法式公主辫?”

    “嗯,不要了。” 小繁歪着脑袋想了想:“你就给小繁编一个你以前不会,现在,小繁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学会的泡泡辫吧。”

    当然有学会。

    许泽南给小繁梳好漂亮的泡泡辫,拎着面镜子给小繁自己看效果,小繁连说好看好看,他这才又重新把木梳和镜子统统都收进去手拎包里。

    “你给小繁拍张照片发给妈妈吧。”小繁眨眨圆圆的杏眼,俏皮灵动:“爸爸。小繁就是你的作品呀。”

    小繁:“你完成了满意的作品却不告诉妈妈,妈妈怎么知道要奖励你呢?”

    “光做不说可是会吃亏的呀。”

    “妈妈说,我们不能占据别人的功劳,但,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功劳,那也要勇敢表达出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许泽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然后才说:“行,那听小繁的。”

    等许泽南把女儿和他新给她编的辫子发给奚言后,奚时礼已经点过一轮餐了,前餐、小食、沙拉和味汤。

    “主食自己点。”他说。

    这是一家综合性亲子餐厅,似乎满足了世界各国父母和孩子来亲子活动时的饮食需求。

    小繁接过菜单翻了起来,翻菜单页的第一页时,泡泡就选中了自己想吃的套餐,因为奚时礼在旁边说了一句,这个儿童套餐送航天飞机模型。

    小繁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有点到自己想吃的套餐,倒是奚时礼和许泽南两个大人点完了自己想吃的,他们同时点了安格斯牛肉皮塔、土耳其烤肉、凯撒沙拉、以及士耳其面包。

    令彼此意外的是,他们对于土耳其菜的菜式的接受度惊人地相似。

    许泽南:“还挺巧。”

    奚时礼:“你是在那边待过?”

    “嗯。”

    许泽南说,土耳其公司筹建的时候,他在那里生活过半年。刚开始他也吃不惯,但吃不惯就没办法很好地融入当地人,厂房筹建的进度严重滞缓。

    他就逼着自己吃,吃吃也觉得还行,也挺好吃的。

    奚时礼点头,没在那边待过的人,恐怕也不会在点完餐以后,最后还单点个土耳其白酱。

    服务员把他们点好的餐先下了单,随后才又转过来耐心地寻问陷入了选择困难的小繁:“小朋友,你挑好想吃了的吗?”

    小繁撅起嘴,摇摇头。

    她合上菜单,却眼睛一亮,她指着在墙上挂着的图片,脆生生地说:“小繁想吃榴莲披萨。”

    许泽南、奚时礼:“……”

    泡泡吸了吸鼻子:“……”

    当然,小繁最后还是如愿吃到了榴莲披萨。

    在这张餐桌上,没有人会拒绝她的需求,哪怕她要的是长白山上的雪,断崖边上的灵芝……

    榴莲味钻入鼻腔的时候,奚时礼侧了侧身,看向面无表情低头吃土耳其面包还蘸着土耳其白色酱的许泽南,以及面无表情低头吃着奶油蘑菇意大利面的泡泡。

    他没忍住说:“小繁是像你吧?”

    “像奚言。”

    “如果你试过临睡觉之前,被人以不想浪费食物为理由,往嘴巴里塞过多次她吃不下了的榴莲的话”,许泽南面无表情,“你也会对这个味道免疫。”

    奚时礼点了点头:“……不愧是我妹妹。”

    午餐期间,许泽南和奚时礼全程聊得都是土耳其的风土人情和清真食品,奚时礼的度假村当中,有一处就是主推的土耳其生活体验。

    一顿饭下来,两个人彼此之间竟意外产生了种叫投缘的感受。

    明明他们一个是传统农业方面的高级科研人员,一个是科技创新技术的领头人,他们的研究领域相差甚远;明明一个是卷王中的卷王,一个却追求人生惬意;他们的性格不同,人生态度也不同。

    可这一天,他们因为一顿土耳其菜,发现彼此之间也并不真的是两个世界-

    经过一上午的玩耍,其实室内园的项目也玩得差不多了,小繁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去室外园玩了。

    而且中午的时候,天气升了温,变暖和了,也不用担心天气冷,孩子们着凉。

    小朋友是需要户外活动的。

    所以,用完餐以后,许泽南和奚时礼就带两个孩子去室外园玩室外项目了。

    因为提前做了相关攻略,许泽南知道这会儿该带孩子们去玩但凡是个孩子都喜欢玩的旋转木马了。

    就因为这样时间点,旋转木马迎来了一天中,它排队的人最少的时刻。

    这个旋转木马是网红打卡点。

    它是那种很梦幻的造型,底盘是黑白相间的斑马色,而盘踞其上的马也是漂亮飘逸的白色骏马,马身镀上了亮白色的乳漆。

    嗯……头顶上还有第三只角。

    许泽南还在想,这是什么品种的马,就听到小繁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哇,是独角兽耶。”

    许泽南:“……”

    仿佛是看透了许泽南马与独角兽不分,奚时礼手臂搭在排队区的扶杆上,意有所指地说:“旋转木马也不一定就是旋转木马。”

    他又补充了一句:“它也有可能是旋转木兽。”

    许泽南:“……”

    把两个孩子送进去,两个孩子自己爬上了马背,不是,是独角兽的兽背。

    许泽南和奚时礼两个大男人他们又重新弯了腰出来,站在铁质围栏外面,他们原本也是没打算上马,一来是因为不好意思,二来,也是想把机会留给别的小朋友。

    只不过——

    这会儿排队的人确实少,很多独角兽兽背上有空位。

    他们拗不过小繁的热情邀请。

    “舅舅来呀。”

    “爸爸,一起来玩呀。”

    可能是因为两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的颜值太高了,工作人员很快被圈粉,成为了他们的颜粉。

    亲子粉。

    两个负责旋转木马这片秩序和设备运行的年轻的女孩子盛情邀请他们一起来感受一下旋转木马的梦幻童话:“有谁会拒绝旋转木马呢?”

    “就像又有谁会拒绝童话世界呢?”

    如果有的话,那就多邀请几遍吧。

    盛情难却。

    奚时礼挑眉:“一起?”

    许泽南:“行。”

    独角兽卡在金属材质的支柱中间,兽身本身不高,两个男人都是大长腿,他们轻松一跨,也就骑在了独角兽身上。

    可能也是自觉在一众小朋友和年轻妈妈以及带孩子的老人当中有些突兀,许泽南和奚时礼两人相视一眼,又分别抿起唇收回了落在彼此身上的视线。

    小繁又喊许泽南:“爸爸。”

    许泽南抿着笑意看过去,小繁骑在独角兽的兽背上,脚踩着马鞍。

    她朝许泽南做了个剪刀手的动作,杏眼笑弯,像月初时,隐在云朵里,躲在枝头后的浅浅月牙儿。

    许泽南立刻想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他举着手机朝着她的方向拍下一张定格时光的照片。

    小繁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泡泡,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许泽南接受她的信号,调整镜头方向,抓拍到泡泡骑在独角兽背上,两只手却紧紧抓握住独角兽兽角的样子,他的眼低垂,目光所到之处,是他捏在手里,午饭时那个亲子套餐里赠送的航天飞机模型。

    许泽南垂眼把给两个孩子分别拍下的照片发给奚言,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也是一道落入别人镜头之下的风景线。

    他被骑在小繁身后的那只独角兽兽背上的奚时礼拍下了他给两个孩子拍照片的画面,他们一大两小三个人同时入框,亲子温馨的一幕永远定格在了童话世界里。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

    旋转木马旋转、跳跃、升降。

    小孩、大人、老人,随着音乐节奏身体上升、下沉,沿着圆形的底盘绕过几道时光的光圈-

    午后,坐在窗户边批阅期末语文试卷的奚言同时收到了这些照片。

    她批改了一上午的语文试卷,大脑有些疲累了。

    她搁下红色的修正笔,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点开了微信。

    她先看到了许泽南发来的几条消息,她没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只是先点开哥哥奚时礼发给她的图片。

    她纤细的手指落在手机屏幕上,两指将图片撑大。

    这是一张孩子爸爸和两个孩子的合照。

    照片里,许泽南在给两个孩子拍照,他嘴角向上浅浅勾起弧度,眉眼带笑,姿容清绝。

    而女儿笑容甜美,儿子神情专注。

    奚言看到她早上给女儿梳的法式公主辫被人拆掉了,那人给女儿重新梳了个泡泡辫。

    不用仔细深想,奚言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细软发丝,昨天傍晚,他的手就落在她脑后,大脑皮层似乎还记得他粗砺的指腹摩挲过她发间的丝丝缕缕痒意。

    以及,他最后握住她的颈,他手心里的掌温。

    是灼烫的。

    奚言下意识地点进去许泽南的对话框,她看了一会儿,他给孩子们拍的照片,高清的女儿脸部特写,他梳的辫子耀武扬威。

    奚言摁黑了手机屏幕,她没有回复。

    只是疲惫之余,她看到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儿站在矮矮的灌木枝头撑开羽翼,抖落下一身春意阑珊。

    她低头批阅下一个同学的作文。

    作文题是:我的XX

    这次期末考试的作文题,很多小学生写的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又或者……我的老师。

    而奚言手里的这个作文题,写的是:我的舅舅。

    奚言就着这个作文题目看了下去。

    她被这样一段话勾住了双眼。

    【外公去世的时候,最难过的其实不是外婆,不是爸爸和妈妈,也不是我,而是舅舅。】

    【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小房子里面,共用一个卫生间。有一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见舅舅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我喊他:“舅舅。”】

    【舅舅好像是没有想到这个时间我会起床,他愣愣抬眼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双眼通红,连眼睛里面的巩膜都是布满红血丝的。我问他:“你是哭了吗?舅舅?”】

    【舅舅没有回答我,但他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他毛茸茸的脑袋就埋在我小小的肩上。舅舅可能是以为四岁的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他的情绪敞开给我。】

    【我现在十岁了,小时候的事情确实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是能记得六年前,舅舅在那个寒冷的春天的夜里,他把小小的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我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最后一根点燃的火柴。】

    【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光亮,都是微弱的,可是那是一个陷在绝望里的人,他最后能看见的希望啊。】

    不知道为什么。

    奚言想起六年前,许泽南彻夜未归的某个早晨,他一回来就抱住了她,他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胸前。

    但那天,她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她伸手推开了他。

    ……

    有透明的液体滴在学生的试卷上,洇湿了钢笔书写下的墨水印,刚刚好模糊掉“唯一依靠”的“唯一”两个字。

    水痕浸散在纸张里,向外扩散溶解。

    继“唯一”两个字被模糊掉了以后,“依靠”两个字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奚言最后在那张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旁边打了个满分,但……并没有把试卷放在优秀作文那一沓试卷里面。

    她想,他大概是不希望他外甥的这篇作文在学生和学生家长之间被传阅,被诵读的。

    她想,他大概也是不希望他外甥还记得这一幕的。

    或许,他也永远不希望她知道,他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经历着什么-

    网红亲子乐园的室外园有很多项目,打卡完旋转木马以后,许泽南和奚时礼又带着两个孩子排队玩了滑草、射击……

    滑草就是把圆圆的轮胎从台阶上拖到高处。

    然后,小繁和泡泡坐在轮胎中间的凹陷处,他们双手抓握住轮胎两侧的绳子,在许泽南和奚时礼两个成年人的助力下,小繁和泡泡分别从不同的轨道上滑了下来。

    坡道冲刺时,风嗖嗖刮过耳际。

    小繁开心地说:“芜湖。”

    泡泡落地的时候,心有余悸:“哇哇。”

    射击的时候,小繁提议四个人分两队比一比。

    比一比就比一比。

    两个男人都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对方。

    四个人于是手心手背对对猜。

    小繁和舅舅奚时礼亮了手心,组为一队。

    同时翻开手背的泡泡和许泽南组为一队。

    许泽南枪法精准,颗颗子弹都不落空。

    虽然泡泡人小,但居然也是颗颗子弹都不落空。

    这是什么天赋异禀?

    奚时礼和小繁最终以悬殊差距败给了那父子俩。

    奚时礼、小繁:“……”

    射击游戏场地的承包商家,哀怨地看了他们一眼,却也不得不让他们在一排超大号的毛绒玩偶中挑一个。

    泡泡看向小繁,酷酷地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小繁:“妹妹挑。”

    小繁开心地跳了起来,她指着商家挂在最高处的玩偶,说:“是星黛露耶,小繁喜欢。”

    商家皮笑肉不笑地将星黛露取了下来:“小朋友真会挑啊,这可是迪士尼正版玩具。”

    “谢谢老板。”小繁抱着爸爸和哥哥的战利品,想了想,又说:“小繁知道呀,小繁和妈妈还有周周阿姨,我们去过迪士尼乐园。”

    “迪士尼城堡夜晚的烟花璀璨绚烂,老板,你有机会一定要陪你的小孩一起去迪士尼呀。”

    商家:“……”

    小繁抱着星黛露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泡泡跟在妹妹身后。两个男人步伐未动,两人相视时竟不约而同地一笑,他们知道彼此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许泽南说:“我来吧。”

    奚时礼这才抬了腿,离开射击区。

    而许泽南垂眼扫了商家的微信收款二维码,转了一笔略超过商品价格的金额动账。

    哄孩子开心的事儿,本该是皆大欢喜。

    商家愣了愣,在他抬腿离开时,不住地说:“谢谢您了,谢谢您。”

    ……

    傍晚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们今天的最后一站是去打卡了沙地卡丁车。

    沙地、车技。

    轰隆隆的赛车声。

    奚时礼和小繁终于洗刷掉了两个人在射击比赛时输给那父子俩的屈辱,将那对父子俩逛菜市场的车速,成功甩开一大截。

    许泽南看着前面扬长而去的卡丁车,他也不追,开得慢吞吞的,他一边稳当当地开,还随口给坐他旁边的儿子洗脑:“我们让让他们。”

    泡泡抿了抿嘴,然后侧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你用了多久的时间才考到的驾照?”

    许泽南有些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泡泡:“有个心理准备。”

    许泽南:“……”

    就因为他比起速度更追求安全和平稳,儿子就要质疑他的智商了吗?儿子甚至还打算为了将来长大了考驾照这事儿,提前十几年就做起思想准备了吗?

    许泽南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他的斗志被激起来了,他不愿被儿子看低了,他一脚油门踩了下去:“你坐稳了吧。”

    黄沙尘土飞扬,风声嘶吼。

    夕阳在前方指路,落日在赛道上又大又圆。

    两个男人掌控着安全和卡丁车车速之间的平衡,在他们掌控的安全范围之内,带着孩子乘风前行……

    相互追赶,恣意畅快-

    返程的时候,奚时礼主动坐在了驾驶室。

    他也主动为许泽南当了一次司机,就当是和来时扯平。

    许泽南坐在副驾驶室的座位上,小繁和泡泡在后排座椅上各自的增高坐垫上睡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华灯初初而上。

    车辆行驶到排队下高速收费站的时候,奚时礼突然开口问:“你是只想做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是……?”

    车子走的是ETC通道,收费系统自动识别车前面挡风玻璃上安装的电子标签,“滴”一声,卡内扣费成功,闸杆抬起。

    大型SUV通过闸杆,驶出收费站时,许泽南回答了奚时礼这个问题。

    他说:“我不可能只是想做孩子的父亲。”

    第56章

    一直到小区楼下,两个孩子醒来时。

    奚时礼才哂笑了声,对许泽南说了句:“那祝你好运。”-

    因为提前说了到家的大约时间,所以,奚母就提前差不多都准备好了饭菜。

    她在电话里和奚时礼强调几遍,要他邀请小繁和泡泡的爸爸回来家里吃饭。

    奚时礼照样传达了母亲的意思,在楼下的停车场上,他又说了一遍:“我妈做了你的饭。”

    识趣与不识趣的那个度,许泽南还是能够把握的。

    “谢谢。”

    等他们四个人到家的时候,奚言其实已经到家有了一会儿了,她刚好从厨房里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

    两个水果盘,她一手托着一个盘。

    而刚刚她洗水果时,咬了一口的水果黄瓜,这会儿还咬在她嘴巴里。

    许泽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奚言这个模样。

    巴掌大的脸清纯无辜,蜜桃唇上咬着半截黄瓜,像只两边腮帮子鼓起得饱满的小仓鼠。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撞了个正着。

    许泽南没忍住弯了弯唇。

    奚言她,真可爱。

    奚言:“……”

    没有人告诉她,许泽南也会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奚言的大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学生严孟许的作文内容来。然后,她发散性的思维又跑到三年级上学期的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身上去了。

    昏黄而迷离的灯光下,许泽南的脸慢慢被虚化。

    而奚言的大脑中被课本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插图慢慢占据,满脑都是小女孩最后的可怜模样。

    不知道谁突然拨动了客厅灯的开关,暖黄调的光线被换成了白茫茫的亮光,一片炫目的白光冲击而来,奚言抬手挡了挡亮光。

    手臂再放下的时候。

    他的脸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恍惚间,背景还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但——

    小女孩的脸慢慢换成了他的脸。

    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随后,奚言感觉到心脏那周边的器官揪着扯着疼。

    奚言眨了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把手里的两盘水果摆在沙发前面的木几上。她腾出手来取下嘴里咬着的半截黄瓜,背过身去深呼吸几下,又缓慢地吐了口气。

    再转过身来看向他时,她的另一只手探进果盘里,拿了个洗干净的芭乐,招呼他说:“你吃水果。”

    恰好奚父从洗手间里出来,奚母也从厨房里出来和许泽南打招呼,小繁又圈住她的腰说想妈妈了,想要妈妈抱,奚言这才抽了身抱起女儿,避免掉和他的独处。

    只是,奚言刚抱起小繁,耳朵边就响起哥哥奚时礼打趣她的话:“妹妹很惊喜吗?”

    奚言:“……”

    没有很惊喜,但——

    对于他的到来,她其实并不排斥。

    而且,许泽南和哥哥,他们两个人今天一起带孩子出去玩,也确实应该邀请他来家里吃饭的。

    也许,哥哥说的也是对的。

    对于他的意外出现,她好像也是有点儿喜悦的。

    看到泡泡拿了乐高玩具出来玩,小繁蹬了蹬腿,从奚言身上滑下来,她快速加入泡泡,和哥哥一起玩去了。

    奚言手中一空,她咬一口刚才拿在手里的水果黄瓜,故作不经意地问:“是哥哥邀请他来吃饭的吗?”

    奚时礼半倚靠在咖啡吧台上,看向奚言时,他目光戏谑。

    奚时礼收回目光,视线在奚言和沙发之间完成了切换:“我妈没告诉你,这是她老人家的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

    这打趣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奚言顿时就不想理他了:“……没有。”

    “什么苦心?哥哥,你可别乱说了。”

    但……奚言这么说着。

    目光却也忍不住随着奚时礼看过去的方向看过去。

    许泽南坐在沙发上,肩背稍稍往前倾,衬衫外套包裹着他好看的肩背线条,他的手随意搭在腿上,修长的手骨过分引人注意。

    奚言就很难不注意到,他手心朝上,手心里面仍松松握着她刚刚随手拿给他的芭乐。

    他正在和她爸爸闲聊。

    他们聊的是运动员,奚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补过这方面的知识,居然还能说出她爸爸是哪一年退役的。

    也许是余光中接受到他们的视线,他突然向他们这边看过来,猝不及防的,视线就又在空气中撞上了。

    这一次,奚言明显感觉,她的心跳比以前跳得更加快速了,似乎就要跃出她的胸口,不再受她的掌控了。

    奚时礼继续调侃:“妹妹不坐那儿去招待着?”

    奚言小声:“为什么是我招待?”

    奚时礼笑了:“难道妹妹不想知道,他喜不喜欢吃土耳其榴莲?”

    “什么土耳其榴莲?”

    奚言只知道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盛产榴莲,不知道土耳其也盛产榴莲。

    可奚时礼也没有告诉妹妹。

    奚时礼并没有解释,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奚母端上桌最后一锅浓郁的汤,招呼几个人吃饭。

    临过去餐厅之前,奚时礼突然正色了起来。

    他说:“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复合?

    复合什么复合?

    谁想复合了?-

    这顿饭,吃得奚言心不在焉。

    哥哥饭前的话像有魔力一样在她的脑袋上方转圈圈。

    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我不反对。

    不反对。

    太魔幻了就。

    吃完晚饭以后,许泽南还是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奚母让奚言送一送他。

    奚言说着“好”,就和许泽南一起推开了门。

    小繁跟着到电梯厅来,她抱着门框,朝许泽南挥手:“再见呀,爸爸。”

    许泽南就停下来收了步子,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垂下去,他敞开手,嗓音低而清冽:“过来,爸爸抱抱。”

    抱抱也不是第一次抱抱了。

    谁会拒绝爸爸宽敞的怀抱呢?

    小繁就一头扎进去许泽南的怀里。

    事实证明,游玩是能迅速促进父女感情的。

    只这一天的时间,小繁和许泽南的父女感情迅速升温,小繁软乎乎的小手搂住许泽南的脖子,笑声和铜铃铛一般清脆:“那你明天再和舅舅一起带小繁出去玩呀,爸爸。”

    许泽南还没有想好如何安排堆积在一起的工作。

    另外,他也在思考频繁的和孩子接触相处,会不会让奚言和她的家人感觉到孩子的时间和情感过多地被他侵占了。

    毕竟,他只是想融入她和她的家人们。

    而不是想取代他们。

    他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不等许泽南斟酌把握好这个尺度,奚言就告诉小繁:“爸爸明天要上班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陪小繁出去玩的。”

    既然奚言拒绝了女儿的请求,许泽南也就没有再去斟酌其中他该衡量的分寸了。

    他也不去深究奚言话中有没有别的深意,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太不容易了,他不能不识趣,也不会不识趣。

    “嗯。”小繁想了一下,也没有再强求,她很讲道理的:“那行吧,那等你有空了再来带小繁出去玩吧,爸爸。”

    许泽南发现女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爸爸两个字挂在句尾,她说完一整句话,还得停一停,喘口气儿,才把爸爸两个字挂上去。

    而她喊妈妈的时候,妈妈两个字总是在句首。

    许泽南扯起唇,把女儿放了下来:“行。”

    电梯门打开了。

    许泽南和女儿挥挥手说再见,他也看到站在女儿身后的儿子酷酷地朝着他挥了两下手。

    许泽南没忍住在想。

    如果他刚刚向儿子提出想抱他的要求,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拒绝?

    应该会吧?

    儿子还连声爸爸都没喊过他呢。

    什么时候,泡泡才会叫他一声爸爸呢?

    小繁又什么时候才会把爸爸两个字往前挪一挪?

    电梯门合上。

    密闭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奚言和许泽南两个人了。

    刚才家里人多,那种微妙的感受是能被分散掉的。

    可现在,空间瞬间变得狭□□仄了。

    沉默让氛围愈加尴尬,心跳加剧了跃动的速度。

    气氛紧绷绷的。

    奚言正想着要不要找话题跟他说呢。

    比如,问问他今天和孩子们玩的怎么样?

    又比如,问问他今天和她哥相处得怎么样?

    ……

    奚言还没想好要跟许泽南聊什么,就听到他清沉的声音在她脑袋正上方响起来了。

    咦,他什么靠她距离这么近了?

    电梯空间这么小,他怎么能还往她这边靠近呢?

    多挤呀?

    而且,落在她脑袋正上方他的话,就好像是一种兴师问罪:“收到我给你发的微信了吗?”

    奚言这才想起来,她有收到他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是断断续续的几张照片。

    他给小繁梳的头发,他带孩子们骑旋转木马,他和泡泡射击十孔连穿,泡泡和小繁冲下滑草坡道时绽放的笑容,以及……

    他和泡泡坐在卡丁车上,在赛道的起跑点处,两个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他们一板一眼的自拍合照。

    不等奚言回答,他又说:“你没回。”

    奚言没回他的原因是:她不知道回什么。

    但她还是委婉地找了个托词:“我忘记了。”

    “真的吗?”

    奚言默默往电梯轿厢内壁贴了贴,她的声音有点儿小:“当然了。”

    他侧过身,投来他追究的视线:“我以为你是故意不回。”

    奚言也想很有底气地告诉他,她不是故意不回他。

    但——

    底气这东西,它得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

    奚言往毛衣衣领里缩了缩,只小声否认:“不是。”

    许泽南:“那你现在回一个吧。”

    奚言:“……”

    实在是电梯轿厢里的空气太稀薄了,而她家楼层又实在是太高了,这电梯迟迟不肯抵达一楼。

    奚言无法直面他坦荡的眼神,她柔嫩的鼻尖埋得更深了:“要回什么?”

    许泽南想了一下:“你就回我一个——”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奚言:“?”

    他怎么脸皮那么厚呢?

    奚言有点不高兴,她想瞪他。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她猛地抬起了头,可她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离她这么近了。

    以至于她的脑袋眼看着就要撞到他的下颌骨了。

    但……也没有撞到。

    因为他及时将他的手抵在了她的额前,刚刚好就阻隔开她的前额和他的下颌的碰撞。

    就是,她的前额被他的掌心轻轻覆盖着。

    而他的手背却撞在了他的下颌骨上。

    奚言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就扯过了他的手。

    “疼吗?”

    不经大脑的问出口时,奚言捏住他的长指尖将他的手背翻过来,发现他手背的皮肤白皙,而指骨修长。

    任何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他没有应答。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气息微微纠缠。

    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无端被抽离得更多,气息的纠缠渐渐变得深重,奚言还捏着他的手,忘了要将他松开。

    电梯匀速下行,并无人突然来将这扇门开启。

    而许泽南也不管不顾他这只被禁锢住自由的手,他另一只手叠起两根修长手指,长直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看向他。

    他眼睛里有雾,是那种勾着人沉浸的白雾。

    叫人沉沦,叫人深陷进厚重的迷茫之中,剩下的都任由着他摆布。

    奚言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有眼睫在轻颤。

    而她闭上眼睛之后,其他感官被无端放大了数倍。

    奚言能感受到他的鼻息越来越近。

    他的呼吸加重,带着侵略性的。

    就在奚言以为一个湿漉漉的吻要落下来的时候,“叮”地一声,电梯发出了噪音:“1楼到了。”

    奚言听见他随后落下的声音:“我疼得不行。”

    紧接着,奚言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

    电梯门打开了,门外还站着别的住户。

    奚言:“……”

    奚言发现自己还捏着他的手呢。

    她赶紧松开了,手背在身后,她先迈出了电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脑后。

    不用想,她刚刚差一点儿就被他占据主动权了,那人肯定在心里面乱得意。

    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的主人也踏出电梯轿厢的时候,奚言耳边一道巨响。

    “轰隆隆”一声。

    是春雷炸醒了这沉寂的夜。

    奚言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脚步顿了一下。

    看吧,人说谎话的时候,是会遭到老天爷警告的。

    奚言转过身,面对着他,有老天爷撑腰,她腰杆子都挺直了些。

    她反驳他出电梯门时那句他疼得不行。

    “我都没听到声音。”

    纸老虎都是这样的。

    就像外面这天气,雷声大,雨珠却只有三三两两。

    许泽南抬手握上自己红长的后颈,不紧不慢地摁着颈部关节,他脑袋微微往上仰。他随意说:“你能听到撞击的声音,那我该骨折了。”

    奚言已经把他看透了,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胡诌。

    许泽南受不住奚言用她那双无辜的眼神看他的模样,他充满力量的肩胛骨颤了颤,忍不住先笑了:“我真的挺疼的,没骗你。”

    “你不是不怕疼吗?”

    “我怎么不怕疼了?”

    奚言顿了顿,她看着楼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状似轻松无意地说:“知道怕疼,你还去体验分娩阵痛吗?”

    许泽南明显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嗯。”

    许泽南原本握在颈后的手部卸了力,就这样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侧,似乎,他卸下的也不仅仅是他手部的力气,还有他全身的力量。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雨丝成线,成柱,密麻麻地砸下来。

    天边乍起一道白光,闪电将夜晚照亮。

    闷雷阵阵中,轰隆隆地夹着几声巨响。

    似乎是要将这沉睡的世界全部炸醒,将平静的湖面翻一翻底,而奚言过去自我封闭的那些有关于他们两个人美好的记忆也在等待着天雷启封,然后,好搅动他们的生活一个天翻地覆。

    许泽南站在楼檐下,他看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声音清冷了许多:“那不一样。”

    狂风呼啸而卷,路灯的光柱被雨水洗刷得断断续续,嫩绿的枝头幼芽打落得七零八碎。

    耳边风声嘶吼,而他只要再往前抬一步,就会迈入春雷中,那些雨水将会打湿他的发梢,淋透他的外衣。

    “有什么不一样?”

    春雨突然急骤骤地涌来,他果真还是抬腿没入滂沱大雨里,不带任何犹豫的。

    他来不及等她上楼给他送来一把雨伞。

    他的声音被雨水冲得断断续续。

    但奚言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

    “因为疼痛是我与那时的你,唯一能共情的感受。”

    奚言就这样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衣衫被雨打湿,看着他宽敞的肩,劲窄的腰在雨水中轮廓清晰,又渐渐模糊。

    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一声惊雷从天而降。

    奚言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明明,她是想说的——

    雨太大了,你等会儿再回吧。

    雷太大了,你开车也危险的。

    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字的音节也发不出。

    只能目怔怔地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雨声越来越大了,楼檐下身后的窗户玻璃被砸得噼噼啪啪地响。

    视线范围内,他亮黑色的车身被雨水炸出小水花,驶过地面又溅起大水花。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奚言卡在喉咙口的话,她说不出来。

    但她能听见,她想和他开玩笑的。

    她是想轻松地回应他的玩笑话的-

    奚言送完许泽南回来。

    奚父奚母和奚时礼坐在沙发上聊天。

    她这一趟去得有点久,因为她后来是在楼檐下站了很久,直到风止雷平雨停了。

    见奚言回来了,家里也并没有人问她怎么送孩子爸爸送了这么久?

    他们好像是忘记了,孩子爸爸今天来过。

    直到——

    奚母向站在玄关位置扶着艺术装饰品的奚言,招了招手:“言言,你过来,我们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第57章

    奚母说,奚时礼后天下午要回农研所。

    奚言昨天是在许泽南的休息室里听到哥哥讲的电话了的,本着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就是要相互关心的原则,奚言虽然不是很想让他知道她昨天偷听到他讲电话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奚时礼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不太分明。

    然后他才陈述说,只是一个学生的试验数据出了一些问题,没有数据就发不了文章,发不了文章就满足不了毕业的条件。这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学生,所以,他还是希望对方明年能够顺利毕业。

    并不是奚言以为的哥哥遇到的很麻烦的事。

    但对哥哥的学生来说,也确实是一件大事了。

    都是为人师者,奚言表示理解,她点了点头,问:“那哥哥还回来过年吗?”

    奚父说,他们想跟她商量的就是这个事儿。

    不仅她哥哥奚时礼今年不打算留在江城过年,就连他们老两口今年也想回老家过年。

    奚父说,因为他临近过年,这也算是受了一些小小的磨难,他父母,也就是奚言的爷爷奶奶,他们也关心儿子的身体健康,他们也放心不下他。本来奚言的爷爷奶奶是要过来江城看他的,但是他们年纪都大了,经不起长途奔波,他就没同意。

    奚言一听,这也不是什么需要纠结的事情。

    她笑着说:“那我们就回去陪爷爷奶奶过年嘛。”

    “不是我们。”奚母笑了下,接过奚父的话对奚言说:“是我和你爸两个人回去过年。”

    奚言不解:“为什么?”

    她两天后的上午开完期末家长会,也算是正式进入寒假阶段了,是可以和他们一起回去陪爷爷奶奶过年的。

    奚母说,因为今年不一样了。

    以前,泡泡和小繁他们不知道存在爸爸这样一个人物,而孩子爸爸也不知道泡泡和小繁两个孩子的存在。

    这是第一年,他们彼此知晓了对方的存在。

    所以,这第一年的春节,他们想让孩子爸爸和两个孩子在一起过个团圆年。

    奚母说,他们可以不去干涉奚言和孩子爸爸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将来他们是复合也好,是保持现在这样也好,又或者是还不如现在,他们都可以接受,也都能够理解。

    没有两个成年人是离开了彼此不能生活的。

    就算是有这样的两个成年人存在,那也不会是他们两个人,毕竟,分开的这六年,他们各自都还在好好生活着。

    他们都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事业。

    健康良好的社交圈、朋友圈,以及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不管他们实际上生活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但总是能各自好好生活着的。

    也不是说,孩子们今年不跟他们的爸爸在一起过年就会怎么怎么样,毕竟也只是关系的初相认阶段,自然没有多么深刻的亲情之说。

    或许比起深刻的亲情这样的描述,他们父与子、父与女更贴近的是处于一种新鲜感和好奇感的探索阶段。

    但——将心比心。

    不管是从孩子成长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还是从孩子爸爸想要承担起父亲这个角色的责任来看待这个问题,今年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过年会比较合适。

    孩子的爸爸也有父母。

    如果孩子爸爸的父母想见孩子的话——

    奚母顿了顿:“也让人家见见。”

    这个年纪都是半截入土的身体了,谁会不想见自己的至亲骨肉呢?

    当然,他们做这个建议的原因主要取决于孩子爸爸的态度。如果孩子爸爸是个靠不住的,是个推卸责任的,又或者对两个孩子表现出明显不在乎的态度,他们不会做这样的决定,就这么轻易地把两个孩子交给他。

    但他愿意放下他的工作,随叫随到。

    愿意陪孩子,也愿意——

    “任你差遣。”

    奚母用了这样的描述。

    奚母话语停顿的空缺之中,奚父可能是为了缓解话题的严肃,他说了句在他眼中看来比较能够缓解气氛的话:“给你带了这么多年孩子,我们也终于可以歇歇了。”

    “甩手掌柜谁不想做啊。”

    只是,奚父话音刚落,就遭到了奚母的一记白眼。

    她嫌弃地说:“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话。”

    奚父哼唧一声,偏过脸去,抱起胸,往沙发里侧蜷了蜷,缩了缩,他似乎也有些不满,极小声的嘀咕抱怨着:“我一个搞体育的,我能有多会讲话?”

    他要是会讲话,他在这个家里还能是这个家庭地位吗?再说,他不就是不想让这个家庭会议的氛围变得沉重吗?女儿肯定会理解他的,才不会怪他咯。

    奚父又在那儿庆幸起来。

    还好小繁和泡泡都不像他。

    这好的基因遗传多多益善,坏的基因,还是让他将来带着见鬼去吧。

    奚母拉过奚言的手说。

    “爸爸妈妈不是带孩子带厌倦了,带腻烦了。爸爸妈妈对你的两个孩子的感情就和爸爸妈妈对你的感情是一样的。爸爸妈妈有多爱你,就有多爱你的孩子。”

    “你是爸爸妈妈结合以后,妈妈身上剪下来的一块心头肉,而泡泡和小繁又是你身上剪下来的一块心头肉,我们从根上就是紧密相连的。”

    “如果说,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你发现孩子爸爸对两个孩子的新鲜感消失了,他开始对孩子们变得不耐烦了,甚至他大声吼孩子了,你只要一个电话,爸爸妈妈,包括你哥哥,我们会立刻赶回来。从此以后,我们不会让他见孩子一面,也不会让他碰孩子一下。”

    “但眼前……你不如也给孩子爸爸一个机会吧。”

    奚母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家庭氛围还是无可避免地沉重了起来。

    ……

    奚言坐在明晃晃的吊灯下,白光炫目。

    窗外的大雨仍下得骤烈,狂风躁怒。

    雨水模糊了窗外的视线。

    而刺目的白光将眼前的一切慢慢割裂,慢慢虚化。

    画面就这样切入到,奚言四个月之前,她第一次和许泽南重逢的场景。

    在他公司的其中一家零售体验门店,他正门不走,偏要推开侧门。凛冽的寒风夹杂而来,他的声音寒凉森然,他的黑瞳雾气深重,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从地窖里拎上来的,冷漠,没有生机。

    奚言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活得好吗?

    这些年,她和他分开,他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吗?

    时光的进度条往后拖动,镜头切换。

    她似乎突然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他在酒吧里扼住她的手腕时,他说的那句“他就让你过这种日子”背后的,是他毫不掩饰的对假想敌的妒忌。

    那他这么些年以来,是不是也仍旧对他的假想敌耿耿于怀?

    他是不是也仍旧对她心有不甘?

    他这些年来,是不是也把自己困在了过去?

    那晚以后——

    他似乎是经过思想的挣扎与妥协。

    他开始没事找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莫名其妙地和学校合作,将青少年无人机大赛的举办场地设在学校科技馆,给学校捐新的科技馆,莫名其妙地送他外甥上学,还时常在她们小学门口乱窜。

    他似乎也重新开始有了灵魂,有了起伏的情绪。

    那奚言想知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困住他的其实不是过去,而是过去旧时光里的人?

    她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她就是他旧时光里的人?

    ……

    窗外的雨势更湍急了,一滩水波砸向玻璃窗。

    劈头盖脑地浇下来。

    高大的落地窗上,雨水像天然的电影幕布一样挂下来,放映着一帧一帧,既不高清也不连贯的画面。

    从他第一次和两个孩子见面那时起——

    他松一松领带,故作镇定地问她:这两个孩子是?

    那天是他二十九岁的生日,他和他的两个孩子重逢,他在她家里等到她回来,他想吃一碗她煮的生日面,他小心翼翼地想知道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其实想问她的应该有很多吧。但最终因为她的抗拒,他也只是拎走了她厨房里的生活垃圾,留给她一道落寞脆弱的背影。

    ……

    在她手忙脚乱的学期末,在她父母腾不开手时,他没有过渡的时间,很快就进入了父亲的角色,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给孩子做饭,陪孩子玩,也带孩子去看无人机的比赛。

    因为小繁的一句话,他去学了花式编发。

    因为小繁的一句话,他和孩子去做了他原本持抗拒态度的亲子鉴定。

    因为她父母要求见面,他做了充分的见面准备。

    因为她哥哥所提的要求,他接受也通过了她哥哥的考验。

    这些,他如果不想和孩子们相认,他不爱孩子,他是可以拒绝,是可以不去做的。

    毕竟当初生下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他并没有必要在六年后主动来承受这些结果。

    他。

    他还去体验了女性分娩疼痛,他说——

    疼痛是我与那时的你,唯一能共情的感受。

    ……

    奚言的眼睛有点酸。

    鼻息也有些堵。

    她慢慢站起身,她轻声应下父母的建议:“好。”

    如果他提要求,说他想和孩子们一起过年的话,她会答应他的,就像他提了要求,说想和孩子们一起去亲子游,她不是也答应他了吗?

    无非就是,他和孩子们不会在亲子旅行结束的时候立马分开,他和孩子们会守着除夕,在爆竹声和烟火中,迎来新的一年-

    这雨下至半宿。

    奚言在风声雨声中辗转难眠。

    她忍不住摸出来手机看,没有许泽南新发过来的消息。也没有他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奚言忍不住想,他到家了吗?

    外面的雨这么大,雷声这么响。

    他有平安到家吗?

    奚言又想起他公司里的休息室,他在公司里给自己留了住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又回公司去了?

    他今天白天陪了孩子一整天。

    按照奚言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会回公司去处理暂时搁置下来的工作的。

    奚言忍不住又点开了和他的微信对话框。

    他们最后的对话,仍停留在他给她发的那几张他给孩子们,以及他和孩子们拍的照片。

    奚言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编辑着语言。

    【你到家了没?】

    【还是又回公司加班了?】

    【你身上被雨淋湿了吗?】

    【多喝点热水,也别着凉了。】

    她编辑好了这些话,又全部删除掉。

    感觉这些话都好像全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她最后编辑了这样的消息,发给他。

    这是她在大雨滂沱里,未能说出口的话。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第58章

    许泽南今天没回公司,也没有回别墅。

    他回了市中心他自己一个人住的地方。

    他也会有想要逃离一切的时候,就比如现在。

    他想要自己一个人独处,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他就会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

    临江高楼,灯火璀璨。

    雨水汇入江水,波浪汹涌,会让人产生一种万物一切随时都会被吞噬的错觉。

    手机震动的时候,许泽南刚洗完澡。

    他的下半身用浅灰色的浴袍裹着,上半身宽阔的胸膛裸着,水珠在他的皮肤表面闷出一层浅薄的水雾,脑袋上随意搭着块毛巾,就那么随便搭着,也不做任何擦拭的动作。

    水珠就这样顺着发梢往下滑,滑动到他性感的喉结处,水珠开始摇摇晃晃,欲坠不坠。

    他站在宽敞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

    纵看狂风奔赴,江水翻腾。

    他手里只松松捏着罐气泡水。

    无糖,无酒精。

    外面的雨下了好一会儿。

    他脖颈儿上才缓速滑过一条水痕。

    喉线清晰,颈脉搏动。

    摆在窗台边的手机虚虚震动了一下。

    但许泽南他没看。

    因为他知道,有急事儿找他的人会打电话。

    不会发消息。

    而他在意的那个人,她对他的消息大多已读不回。

    他刚从她家回来,趁着惊雷,淋着大雨,尽管不是一定,但他也是想听她说一句:你要不晚点儿等雨停了再走吧。

    但她目视着他没入雨水之中,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许泽南扯起唇,自我嘲弄。

    他抬起手腕,捏着那罐气泡水一饮而尽。

    这就是舔狗。

    空空的罐子被他捏皱,精准地投丢在了垃圾桶里。

    他再一次自嘲地扯了唇。

    舔狗心烦的时候,不能喝酒。

    舔狗说了不喝酒,那就是不喝酒,舔狗信守承诺。

    直到很晚,许泽南掀开被子上床睡觉。

    他也没有拿起他的手机看一眼-

    凌晨四点。

    许泽南是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的。

    睡不着了,他便打算起床运动了。

    昨晚上那点情绪劲儿,不足以让他消沉很久。

    只是,他掀开被子下床,站在窗边看向窗外的江面时,发现昨晚这雨竟然下了一整夜。

    江面上,天气昏沉,云雾茫茫。

    收回落向窗外的视线的时候,许泽南瞥见昨晚被他遗落在窗台的手机。

    好像是有人半夜给他发了条消息的。

    不用看,他大概也能猜到是严昫或者蒋澄。

    再不然就是赵秘书。

    反正也不会是其他人。

    他又补充想了一下。

    更不可能是他孩子的妈妈。

    许泽南点开微信消息之前就是这么武断的,导致他点开微信之后足足愣了有两分钟。

    然后,他捏着他的手机,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他今天也不是很急着起床。

    他单手臂垫在脑后,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唇角抿着笑意地看着手机屏幕,他看了有整整十分钟,直到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才相信了他手机屏幕上,确实有他孩子的妈妈昨天晚上10点30分发给他的消息。

    xy:【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是他昨晚在电梯里和她开玩笑时,要求她说,她却不肯说的那句。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他不辛苦。

    带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辛苦的?

    而且,她都独自带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了,他才带这么几天孩子,能算什么辛苦?

    他就是逗逗她玩的。

    没想到,她还是赶在昨天过去之前,给他发了这条消息,算是对他昨天以及昨天以前,这段日子的一个肯定。

    而她终于愿意轻松地回应他了。

    是不是也能算是她重新开始接纳他的一个里程碑?

    他真的好喜欢她。

    许泽南侧了个身,平整的被子被揉皱。

    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单只手臂仍垫在脑后。

    等待电话被接通的过程中,他的大脑在快速思考,要怎么解释他昨晚没及时回复她消息这件事情。

    是迂回一点,说他昨天回家很早就睡下了,没听到手机震动?那他要不要再加一句,你猜我为什么很早就睡下了?以此来提示她一下,他昨晚上是因为有点不高兴。

    还是按照他的本性,直接告诉她,因为他昨天晚上就是不高兴,所以不想看手机?

    按照本性吧。

    他本来就是这种直来直去的人,他不想让她猜。

    那他还要再补充解释下,他以为不可能是她发来的消息,他才不看手机的。他再怎么不高兴,也不可能不回她消息的。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来,是他熟悉的、久违的,奚言没睡醒时带着点儿鼻音和起床气的声音:“谁?”

    糟糕了。

    许泽南一秒钟意识到,他好像刚才一开心,忘记看下时间了。这个点给她打电话,不就是吵她睡觉吗?

    但他现在如果不出声,直接挂断,导致她没接到电话的话,她的强迫症又会发作。

    她肯定得掀开她的眼罩,仔细睁一睁眼,直到看清楚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人,再决定要不要回拨过去把对方骂一骂。

    按照她这个窝里横的脾气,发现吵醒她睡觉的是他的话……

    算了,横竖都是会被骂。

    许泽南硬着脑袋:“是我。”

    奚言倒没有瞬间被点燃,她很讲道理地问了一句:“现在是几点钟了?”

    许泽南移开手机看了眼,又重新移到耳边回答她:“四点。”

    她没睡醒时的声音软哝:“是下午四点吗?”

    许泽南:“是凌晨四点。”

    奚言那不可遏制的起床气就上头了,但她仍在尽力克制着:“凌晨四点,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许泽南隔着手机听筒都能感觉到。

    如果他这会儿不说出什么正当而紧急的理由的话,他就完蛋了。

    想在看到你的消息的第一时间回你电话。

    这个理由算不算正当而紧急?

    许泽南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跟你说话。”

    奚言忍不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摘下眼罩后,又薅了薅自己的头发,非常抓狂:“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说话不行?你非要凌晨四点钟想跟我说话?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每天只要睡四个小时吗?你知不知道我才刚刚睡着?”

    四个小时足够让许泽南睡足了,他这会儿思维非常活跃敏捷。他一下子便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你为什么会刚刚才睡着?”

    不等奚言反应过来回复他。

    他自己先想到一种可能性:“是不是因为我昨晚没有及时回你消息,你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

    “当然是了。”奚言积攒了一晚上的抱怨情绪一股脑儿地往外倒:“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时间点醒,你每天只要睡四个小时,就说明你是今天凌晨的0点钟才睡觉的,那我昨晚10点30发给你的消息,你明明没睡,中间这一个半小时,你为什么不回我?”

    怨气排完之后,奚言也差不多清醒了。

    她大脑一片宕机。

    瞧她刚才都说的什么呀?

    他说:【是不是因为我昨晚没有及时回你消息,你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

    她说:【当然是了。】

    奚言恨不得咬舌自尽。

    她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跟他说这种话?

    奚言于是就转移了谴责的对象。

    从自我谴责转移到谴责他:“你是不是有毛病?”

    纸老虎又开始唬人了。

    许泽南拎起胸前的被子往上扯了扯,直到遮住他嘴角翘得高高的弧度:“言言,你要是这么骂我的话,我就挺开心的。”

    奚言:“……”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正也收不回来了。

    奚言决定做个淡定的人:“我要睡觉了。”

    许泽南:“嗯,好。”-

    隔日下午,这场持续到第三日的雨,还在下。

    天色阴沉灰暗,整个江城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则安科技,总部大楼。

    51楼,中号会议室,照明灯光却是一片通透明亮。

    糟糕的天气,并不能左右老板工作的积极性。

    许泽南召集集团市场部,召开了一场关于环保产业建设的初步设想及规划的会议。

    创意灵感来源于他女儿。

    这一回他想不计成本、不计回报,在环保产业发展上做个长期的投入。顺利的话,大概会在女儿十八岁成年的时候送给她作为成人礼。

    他想在那天告诉她,爸爸是会为了你所有年纪里的愿望努力的,不管你的这个愿望天真浪漫还是质朴现实,不管你的这个愿望是盈利还是亏损,也不管你的这个愿望有多难以达成,哪怕是拯救世界,维护宇宙和平,爸爸不会取笑你,不会打击你,爸爸只会尽全力。

    ……

    孙秘书主持会议。

    会议差不多到尾声的时候,许泽南做指导发言。

    他再一次强调了这是他想单拎出来做的一个公益项目,所以,各位不需要考虑投入产出比。

    有人举手。

    许泽南点头,示意对方可以提问。

    对方刚要开口。

    倒扣在会议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吸取了前天晚上的经验教训之后,许泽南下意识地对与会者解释了下:“不好意思,是很重要的消息。”

    是很重要的消息。

    所以他必须要现在看。

    如果是奚言发过来的消息,那他是需要秒回的。

    万一她又担心他,担心得睡不着觉怎么办?

    许泽南垂下眼,点开微信,发现不是奚言发来的微信,但——

    发微信来的人也姓奚。

    他也就顺手点开一看。

    奚时礼发了个定位过来,他定位的是则安科技园,园区南门。

    根据许泽南的判断,打卡网红亲子乐园的那日,他应该是打消了奚时礼对他的顾虑和怀疑的。

    那么,他今天来,莫非是……?

    喝茶?叙旧?

    但很快,许泽南又推翻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想起奚时礼的“麻烦”。

    奚时礼该是临走之前想见他一面,以作为奚言的哥哥,作为两个孩子的舅舅的身份,对他做一些交待和叮嘱。

    许泽南很快回复他。

    许泽南:【让赵秘书去接你?】

    奚时礼:【千万别。】

    许泽南:【为什么?】

    奚时礼:【师弟太热情,无福消受。】

    许泽南思考了一下,继续回复。

    许泽南:【外面定个地方?】

    奚时礼:【不用,东西给你就走了。】

    许泽南不知道奚时礼要给他什么,但他也没问。

    反正过一会儿,也就知道了。

    许泽南:【稍等,三分钟内结束会议。】

    奚时礼:【不要紧,等你忙完。】

    会议结束以后——

    许泽南拿了车钥匙下楼。

    他刚走出行政大楼,闫秘书便追出来,撑开一把黑色大伞递给他。

    许泽南接过闫秘书递过来的伞,抬腿步入雨幕中。

    雨水劈劈啪啪砸在伞面上,沿着伞骨又骤又急地滑落,雨滴成串、成线,在地面上汇流成湍急的水流,汹涌灌入引水渠、通水道。

    黑色大伞下的男人穿着笔直干练的商务西装,他从自己拥有的高档写字楼里阔步走了出来,西装裤剪裁出他修长的双腿,锃亮高质的皮鞋在雨水中踩出一条路。

    ……

    许泽南刚刚走到停车场,就看见奚时礼撑着和自己同样款式的黑色直柄伞,站在车旁边。

    他的车停在他的专用停车位上,和他的车并排而停。不愧是兄弟,他和他妹妹对他的专属停车位,做了相同的行为。

    奚时礼仍穿着长款的褙子风衣,单手插兜。

    他单手撑伞,手腕处的菩提手串坠下来,他像是归途于世俗之外的人。雨水将他的裤腿打湿,他在风雨里屹立不动,只有风衣的衣角在翩翩飞扬。

    时隔多年,奚时礼他现在已经不是开宾利了。

    二人面对面站着时。

    雨水在他们各自的伞面上迸溅不同大小的水花,覆盖掉了高质锃亮的皮鞋一路走过来的声响,却盖不住皮鞋主人低沉清透的声音:

    “什么时候换的车?”

    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有些新奇,奚时礼笑着回他:“我有很多车,你指的是哪一辆?”

    许泽南也就笑了。

    他笑时,眉骨挺高,眼中散雾。

    他抬手递给奚时礼一份伴手礼。

    奚时礼问:“是什么?”

    许泽南说:“Magic N3。”

    奚时礼又问:“Magic N3,那是什么?”

    “则安无人机。”

    “你们公司的产品?”

    “嗯,是。”

    奚时礼点头,说了声谢谢。

    他补充说,他也有东西要给许泽南。

    许泽南也点头:“要给我什么?”

    黑色大伞下,佩戴着菩提手串的清瘦手臂屈起,长手探入风衣口袋,奚时礼摸出来一个小小的U盘,摊开在掌心里。他说——

    “你送我则安无人机。”

    “我赠你土耳其榴莲。”

    第59章

    许泽南刚站在行政大楼的旋转门外,收了伞,就看到赵秘书冤着一张脸站在前台闫秘书旁边。

    隔着一道自动运行的旋转门,赵秘书看向他的眼神带了点儿敢怒不敢言,他嘴巴抿紧,拳头也紧握着,就像是想要为谁伸张冤屈一样。

    许泽南不爱走旋转门,他抬手推开了侧门,他晾了赵秘书一会儿,弯腰将收拢的伞投在晾干区之后,才略略将眼皮掀起:“怎么?”

    “赵秘书,对我有哪里不满意?”

    听到老板问话,赵觉就抬腿离开了前台闫秘书那儿迎了过来,但他仍有一些不可否认的小情绪:“我哪敢对老板您有哪里不满意?”

    许泽南又撩着眼皮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抬腿往专属电梯的方向走。

    赵觉自觉小跑着跟了上来,给他按电梯。

    他还是没忍住:“但是,老板,您不觉得您有点过分吗?”

    “过分在哪里?”

    赵觉开始和他分析:“奚师兄又不是老板您的员工,您怎么能让奚师兄站在雨里跟您说话?”

    专属电梯门打开,许泽南先抬腿进电梯轿厢。

    他拍了拍又掸了掸西装外套肩膀上挂着的雨珠,不咸不淡道:“你难道没看见,是你的奚师兄把我喊到雨里,跟我说话?”

    赵觉小声:“这是您的地盘,奚师兄在您的地盘把您喊到雨里说话?您说这合理吗?”

    这像话吗?

    反正他不信。

    许泽南哼笑着“嘶”了一声:“那倒也要看看,他是为了躲着谁?”

    “奚师兄是为了躲着谁?”

    许泽南上下打量他一眼,眼中的直白不言而喻:“赵秘书,人多少也要有点儿自知之明。”

    “您用这个眼神看我的意思是……”赵觉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说:“莫非,奚师兄躲的是我?”

    专属电梯上行,一路畅通无阻,直奔52层。

    并无人敢将这电梯从中途某个楼层按停。

    许泽南迈出电梯时,同步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他脱下来淋着雨珠的西装外套拎在手里,偏头看了赵秘书一眼,然后说:“非常正确。”

    赵觉紧跟着他。

    赵觉双手接过他拎着的被雨淋到微湿的西装外套,追问:“可那是为什么呀?”

    “赵秘书,有时候呢,人过于热情,对他人来说,是一种负担。”

    赵觉:“……好吧,老板。我明白了。”

    赵觉抱着老板脱下来的西装,又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我真的就是见到奚师兄,太激动了嘛。”

    许泽南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了步伐。

    他也愿意给赵秘书一点儿建议:“学会克制你自己。”

    赵觉爽爽快快地应下:“好的,老板。我要学会控制我自己。”

    许泽南点头。

    “赵秘书。”许泽南想了想,又说:“你去则安企业大学,找些情绪管理方面的课程进修一下。”

    赵觉:“……”

    但老板都这么说了,赵觉也不能说他不需要。

    他只好答应:“好的,老板。”

    许泽南进了办公室,他转了个身,手搭在实木门框上,撑开的手臂阻止了赵觉跟着他进来。

    他面无表情:“赵秘书,你可以止步了。”

    赵觉眼珠翻转着,随后眼中涌上委屈的情绪:“所以,老板,我的热情现在也是您的负担了吗?”

    那倒也没有。

    许泽南一直觉得赵秘书是个有趣的存在。

    他真实,简单,幸福阀值低,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和学生时代的奚言,在性格上有点儿相似。

    所以,许泽南就有耐心和他解释。

    “我只是想要自己一个人,看一些不太方便和赵秘书你分享的影像资料。”

    赵觉:“?”

    赵觉脸红了:“老板,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看不太方便和我分享的影像资料吗?”

    许泽南的脸色变了变,唇线拉得平直。

    赵秘书的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别乱想。”许泽南绷着张脸:“我孩子的舅舅给的影像资料,肯定是跟我孩子和我孩子的妈妈相关。”

    许泽南仍绷紧眉眼,强调了一下:“是这种不方便,不是你想的那种。”

    “哦哦,哦哦。”赵觉理解了:“好的,老板。”

    赵觉赶紧说:“那我帮您把门关上,我替您守着门,谁来也不让他进来打扰您。”

    许泽南:“可以。”

    “谢谢。”-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

    硬件驱动自动运行,自主识别出安全可靠的硬盘。

    U盘里有两个文件夹。

    【孕妇日记】和【成长日记】。

    许泽南先打开了【孕妇日记】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下只有一个视频。

    他双击点开。

    画面随后开始播放呈现。

    许泽南坐在办公桌前,右手臂肘部支在实木办公桌上,食指和中指,两指撑着腮。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孕妇日记”,其实也不该叫孕妇日记。

    应该叫孕妇“月记”。

    奚言她每个月才会录一个视频,来记录她那个月的怀孕感受。

    从第三个月起,到分娩前夕。

    短短十个十分钟的视频剪辑整合在一起,用一百分钟记录下她整个孕期的感受。

    而他今生有幸,才能在六年后的今天,拥有了她记录下的这宝贵的一百分钟时光。

    原来除了疼痛,他也是可以隔着时光去与她共情别的感受的。

    比如,她对于容貌的担忧,她对于孩子健康的焦虑,她对肚子里小生命的好奇……

    四个月的时候,她在视频里说,希望孩子要长得漂亮,要长得像她。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孩子们长得像爸爸也行。

    她说:“宝宝呀,你们的爸爸也很帅的呀。”

    但七个月的时候,她就只在视频里祈求。

    平安就行。

    健康就好。

    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健康完整,平安出生,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

    这一百分钟的视频剪辑,连贯拼接,但仍能清楚地地看出她腹部不断隆起的变化。

    她整个孕期,除了腹部,其他的没怎么变化。

    皮肤还是很白,脸蛋还是清纯无辜。

    没有像她在视频最开始担心的那样,她会不会长斑,会不会长皱纹,会不会变黑,会不会毛孔粗大?

    她也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变胖,没有变得笨重缓慢。

    她和以前一样漂亮。

    或者说,她比以前更漂亮,好像是多了种成熟女人的风情和妩媚。以至于他隔着屏幕,隔了六年的时光再去看她,也还是会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但她有比以前贪睡。

    她说她孕八月的时候,她有一次连着睡了三十五个小时……

    许泽南就忍不住笑了。

    她怀孕的时候,原来这么贪睡了。

    倒是实现了她上学时的梦想。

    她大学的时候,需要背诵的内容有很多,还有早自习,她起不来床。他就做她的闹钟,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给她打电话,喊她起床。起床背书,起床阅读。

    她也会对他发脾气的,她有她控制不了的起床气。

    等她清醒了,她又会跟他说对不起。

    她说,南南,你别生我气呀,等我以后毕业了,再也不用上早自习了,我要睡上三五十个小时,把我的起床气彻底安抚好了,它就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啦。

    ……

    许泽南想起当时他是怎么回复她的。

    他说,不要紧,我喜欢你对我发脾气。如果你不对我发脾气,那你这些坏情绪就会面向其他人,不了解你的人肯定不知道你是无心之举,他们也许会怨恨你。

    但我不会。

    所以,请把你的坏情绪都留给我。

    你用你阳光明媚的一面去面对工作,去和别人社交,去享受生活。

    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往事,许泽南嘴角的笑意渐深。

    但不知道为什么。

    笑着笑着,他眼眶好像是有一些湿润的。

    ……

    “宝宝们,我们就要见面啦。”

    “给妈妈加加油,好不好呀?”

    视频最后以奚言扶着肚子,笑得阳光明媚而画上了省略号,画面变黑,黑色的屏幕上呈现出未完待续……

    这样的字眼。

    许泽南知道,他该点击“成长日记”那个文件夹了。

    但他没有急着去点。

    没有耐心看完一整场爱情电影的人,他此刻仍沉浸在他孩子妈妈的孕期记录片里。

    他孩子的妈妈,她是个乐观积极的单身妈妈。

    没有在视频里流露出对他的一点儿抱怨。

    但许泽南知道——

    这一百分钟里,只是留存下了她想呈现给孩子们看的,或者说,呈现给任何一个有可能会看到这个视频的观众看的,她的阳光明媚的一面。

    而她的负面情绪,全部积攒在漫长的黑暗之中。

    无法排解。

    许泽南坐在办公桌前,闭了闭眼。

    他手臂屈起,虎口的位置撑着两边额角,他全身卸了力,终究是久久无法平静。

    很久很久,久到夜幕降临。

    他抬手遮住了眼睛-

    赵觉敲门的时候,许泽南刚好伸出手从里侧将门拉开,他没穿西装外套,身上的白色衬衫有些微褶皱。

    条纹领带被他扯松,松垮的挂着。

    四目相对时,赵觉很快想起来,他敲门是想提醒老板就餐时间到了。

    但看到老板这副模样吧,赵觉就没忍住问:“老板,您……”

    没事儿吧?

    赵觉觉得自己很难用精准的语言来描述老板此刻的模样,倒也不至于用失魂落魄这样的程度来形容,但他整个人就是明显焦躁,烦躁,气压低,心神不定,心绪难平……

    见赵觉和他说话,许泽南微微鼓起腮,深深呼气。

    赵觉因此看见他的眼睛,连同眼尾都是发红的。

    赵觉看见他轻阖了下眼,语气中没什么温度的和他问话:“赵秘书,你那个情绪管理的课程,报上名了没有?”

    赵觉都傻了。

    老板他这么忙的一个人,他就没别的事儿可干吗?

    他没事干了,他可以去立新项目啊,去收购竞争对手啊,去投资优势赛道啊,他快去赚钱啊!!

    他还有好几万名员工在等着他去养呢!

    他怎么、怎么……还有精力惦记着秘书上没上情绪管理课这种小事情呢?

    赵觉:“我还没……”

    “那帮我也报一个。”

    “啊?”

    赵觉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跟你一起去学。”许泽南停顿了一下:“我好像控制不了我的情绪了。”

    “啊?”

    赵觉更摸不着头脑了。

    正当他打算追问之时,他看见——

    老板已经急迫地迈开了步子。

    老板的长腿跨进专属电梯。

    电梯门闭合,电梯楼层不断下行。

    赵觉一拍脑门,他突然就在这一瞬间想通了。

    老板好像终于是要有家了。

    第60章

    奚言趴在窗台边上,望着窗外的雾气发呆。

    这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竟下个没完没了了,居然一点儿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也没。

    江城并不是多雨的天气。

    而这持续了三天之久,并且伴随着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的雷声的春雨着实令人觉得这气候反常。

    就像是预示着即将有某个人,他会做出一些让人招架不住的反常行为的一个征兆。

    半个小时前,哥哥奚时礼的车离开江城帝苑。

    和哥哥一起离开的,还有奚言的父母。

    父亲初愈,暂时还不太方便自己开车。

    所以,哥哥奚时礼这趟会先开车送父母去爷爷奶奶那里,然后才会自己从爷爷奶奶那儿开车去他的农场,那里有他的农研所和在等他帮忙解决毕业问题的学生。

    他们今年都不会和她一起过年了。

    雨势这会儿是小了一些,但不知道,待会儿他们在路上会不会遇到大雨?

    奚言拨了个电话给奚母,让她别忘了叮嘱哥哥,天气恶劣,车辆易滑,一定要慢点儿开车。

    母亲应下,说他们知道的。

    她也让奚言要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

    “嗯,好。”

    挂断电话以后,奚言还想到一个问题。

    明天上午,她还要去半天学校,去主持完这学期的期末家长会,她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寒假。

    她的寒假已经安排得满满的了。

    和钱小阳的父母自驾去趟迳州。

    周周和许泽南会和她一起同行。

    迳州回来,就是春节了。

    她今年要和许泽南一起过春节吗?

    除此之外的时间罅缝里,她还有没完成的课题研究和网课进修学习。

    当然了,寒假里的事情都是后话了。

    眼前的情况是——

    明天上午这半天,谁来带孩子呢?

    许泽南吗?

    许泽南吧。

    奚言这么想着,手里虚虚捏着她的手机,她在琢磨着怎么主动给许泽南打电话,叫他明天来带孩子。

    倒也不是别的方面让奚言纠结。

    主要还是前天在电话里头,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就……挺暧昧的。

    他问她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回你消息,你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

    且先不说他是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将这话问出口的,总之,她当时因为没睡醒,大脑不清醒,就脑子没转过弯来,回答了他说:【当然是了。】

    当然是了!!

    虽然已经隔了快两天了,奚言一想到这令人窘迫的事情,她还是忍不住抬手轻拍了下脑袋。

    和前男友讲暧昧的话,这事儿就是挺难为情的。

    她没有和前男友暧昧的经验,不知道她如果先给他打电话,会不会显得好像是,她某种程度上沉不住气一样?

    许泽南这人也是的。

    他怎么也不主动给她打电话?

    他该不会还真想等她主动给他打电话吧?

    他要是主动打电话过来,那她就可以顺其自然地开口,要求他帮忙带半天孩子了,哪里用得着这么纠结?

    奚言这么想着,手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细细的指尖颤了颤,垂眼一看……还真是许泽南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这……难道就是期望定律吗?

    奚言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接通。

    她尚未开口说话,就听见许泽南在电话那头说:“言言,你下楼来一下。”

    奚言:“?”

    奚言隔着电话听筒,她听到他的身后风声嘶吼,天空仍在下雨,清晰的雨声噼噼啪啪地砸落下来。

    风又刮起来了,而雨声渐渐变大。

    奚言往窗外眺望了一下,没有看到楼下站着人,她就有点莫名:“你在哪儿?你让我下楼做什么?”

    他好像是执着的中二病又犯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总之,你下楼来一下。”

    他坚持让她下楼,却又不说让她下楼做什么,奚言就和他僵持:“我不要。”

    “那我上去了。”

    他说。

    他好像还学会威胁她了。

    威胁有什么用?

    她就不下去。

    有本事他上来。

    不过,当奚言这么一回复他之后,他倒是立刻就妥协了。

    他解释说,他现在没办法上楼,因为他带着情绪。

    奚言没先问他带着情绪跟他上楼来有什么直接关系,她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就不能管理一下你的情绪吗?”

    “我明天会和赵秘书一起学习情绪管理的相关课程。”许泽南又回答了她,说:“但今晚,请你任由我的情绪支配一下我的行为。”

    奚言隐约有一点说不清楚的直觉,她确认:“你的情绪,它是要支配你做什么行为?”

    “你下楼来,我的情绪就会告诉你,他会支配我做什么。”

    电话那头,他的话说得不清不楚。

    奚言抬起头,玻璃窗倒映着她的影。

    而天边突然擦过一道白光。

    闪电像利刃出鞘一样,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紧接着,一声惊雷响彻大地。

    奚言下意识地看了眼孩子们房间的方向。

    都没有动静。

    看来是白天玩累了,两个孩子都进入了深度睡眠。

    “我爸妈不在。”可能是受到惊雷突然的惊吓,奚言就忘记了她原本要和他说什么,她脱口而出:“外面打雷呢,我不能出去,万一小繁和泡泡突然醒了,找不到我,他们会害怕的。”

    “孩子们已经睡了?”

    许泽南一下子抓住她话里的两个重点:“你爸妈,又为什么不在?”

    “回老家了啊。”

    奚言还没来得及解释:

    她父母为什么回老家?

    回老家做什么?

    回老家待多久?

    许泽南就丢下句话,随后,他挂断了电话。

    “嗯,我上来。”

    奚言:“……”

    他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很快,约摸着不过才两分钟后——

    门外便响起“咚咚咚”,略显沉重的叩门声。

    奚言知道门外是许泽南。

    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敲门,他又不是没有她家里的指纹,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摁门铃,难道是佩奇的声音不够可爱吗?

    他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对于重度中二患者,奚言感觉到无奈。

    她走过去打开门,刚刚动了下嘴唇,想问问他又犯什么中二病了。

    就被他一把扯过手臂。

    他握住她的手臂。

    他比她高了不少,垂眼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给她一种居高临下的紧迫感。

    他来时一定没撑伞,任凭雨水将他打得湿透。

    就像两天前的晚上,他形单影只没入雨里时一样。

    两天前的晚上,他走的时间。

    今天晚上,他来的时间。

    时间、空间,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自然的交错与重叠,仿佛时间一刻没从他们之间溜走过。

    而他们也还是停在两天前的晚上,他们还是站在那个狭□□仄的电梯里,等待密闭的空间将氧气全都消耗掉,等待着一切不可控的事情悄然发生。

    一梯一户的好处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密闭的,隐私的,不被他人所窥视到的。

    所以人的勇气才能肆无忌惮。

    奚言就这样微仰了脖颈儿,她明目张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雨水将他的黑色短发淋湿,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脖颈处滚动的喉结也缀着晶莹的水珠,随着他吞咽的动作,水珠顺着清晰的喉线滑下来。

    这种动态的静止画面,是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的。

    奚言感觉到有冰凉的水珠滴在她的鼻尖上。

    再向上掀起眼皮时,奚言看到他性感而深刻的喉线上又重新缀上了一颗新的水珠,摇摇晃晃,欲坠不坠。

    很快,这水珠还是受到重力影响,顺着他的颈线滑了下来,再一次滴在了她的鼻尖上。

    他淡青雾色的眼被雨水打湿,长睫毛在滴水。

    在轻颤。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这场雨还没有结束。”

    他的白衬衫全被雨水淋透了。

    湿着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块状轮廓若隐若现地暴露在她的视野里。

    真要命啊!

    这隐隐绰绰比他什么也不穿还让人感觉到致命。

    关键是,他说话的时候,压低的声音还又欲又裂。

    “这场雨还没有结束。”他慢着嗓子说:“我们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奚言没了主心骨,似乎开始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他看着她,眼眸垂下来,瞳仁里是私毫不掩盖的,他对她的欲念。

    “这场雨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来得及,做完这场雨开始时,我想对你做的事。”

    “也来得及做完这场雨开始时,你闭上眼睛,准备承受我对你做的事。”

    他想对她做的事。

    她闭上眼睛准备承受的事。

    奚言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儿。

    这场雨开始的时候,她送他离开,在电梯里,她微微仰着脖子,他低垂着眉眼,他们的鼻息交缠,唇齿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和她前调微甜的香水味缠绕交织在一起。

    心跳是乱的。

    呼吸是停滞的。

    电梯厅的灯已经熄灭了、玄关处亮着缱绻暧昧的暖光。奚言极小声、极小声地跟他装起了糊涂:“是什么事?”

    他便往前一步,逼她更近。

    他的眼皮瞬间掀起。

    他才不肯给她装傻充愣的机会,他的话非常明确:“跟你接吻。”

    一声春雷,猝不及防地从窗户边上砸了下来。

    重重的雷声,似乎要将高楼,将窗户从天劈裂。

    奚言单薄的身子,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不下。

    而他修长的手指交握上她的颈,他扣住她后颈的软肉,迫使她脑袋微仰,来承受他即将被他的情绪支配的行为。

    雨势又变得大了起来。

    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噼啪啪地响。

    随后,室内室外的视线,全部被玻璃窗上顺行而下的蜿蜒流淌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了。

    他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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