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阿音?”
站在院中的玉罗刹见晏鸿音站在原地迟迟不过来,有些无奈的笑了下,推开栅栏门迎着晏鸿音走过来。
随着如松如玉的郎君走近,晏鸿音抬手按了下眉心,手中的袖剑也因为她放下手臂的动作收回到衣袖暗袋里,神情有些疲惫:“没什么,有些累了。”
玉罗刹行至晏鸿音身前,第一次主动伸手牵过晏鸿音的手,轻声道:“是白日里那个锦衣卫的伤势过重?”
“伤势倒是还好,只是恐怕会昏睡几天。”晏鸿音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锦衣卫与晏鸿堂向来交好,此事还得过去锦衣卫那边说一声才是。”
“事情再急也要用过晚膳才行。”玉罗刹牵着晏鸿音朝着竹林院中缓步走去,将全无防备的后背对着晏鸿音。
玉罗刹察觉到发尾微动,侧头看向晏鸿音。
晏鸿音收回手,轻声道:“阿玉的发色若是在阳光下看,有些泛金。”
玉罗刹弯了下眉眼,只问她:“好看吗?”
“好看。”
路过院子时,晏鸿音驻足,视线在池塘边的秋千上停留了片刻,扫过屋檐下方垂挂着的油纸伞,抬脚步入房中。
玉罗刹并没有将菜肴从保温食盒中拿出来,似是早就知道晏鸿音会在晚膳时辰回来。
晏鸿音也没有问,将颊边的发丝挽到而后,同玉罗刹一起将食盒里的菜摆在桌上,晏鸿音定了心神,状若无意问道:“这是阿玉今日吩咐厨房做的菜式?”
玉罗刹正在摆放两人的碗筷,闻言头也不抬道:“阿音可是忘了?”语气里有些丝丝缕缕的怨气。
晏鸿音凝神想了想,真的没能想到有关今日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能让面前这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上这么一桌菜式。
玉罗刹抬眸,琉璃色的眼眸里映着房内染着的烛火,明明灭灭间有种惊人的惑意。
他勾唇笑了笑,在晏鸿音对面坐下,轻声道:“一个月前,便是今日,阿音将我捡回了家中,阿音不记得了?”
晏鸿音眼睫一颤,与玉罗刹四目相对。
面前的菜肴是两人洞房时桌上的菜式,一道不落,只不过屋中不再有龙凤盘雕的长烛,也没有红艳艳的绸缎囍字。
一个月前,她还是京城众勋贵想求得一见又不想无事得见的锦衣卫暗部指挥使,出任务回京之时面前这人恰好从山坡上摔滚下来,不偏不倚撞向她疾驰的马匹。
若不是她反应迅速勒缰调转马头,顺手捞了这人一把,恐怕这人早就依照惯性滚向官道旁的万丈高坡之下。
晏鸿音此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如今回想起来,她竟不知若回到那日,她还会不会去勒马急停。
这一个月来的相处与临安府的混乱历历在目,晏鸿音抬手倒了两杯清酒,递给玉罗刹一杯。
她并不后悔救了文雅体弱的病美人阿玉,但罗刹教教主玉罗刹也的确还是死了更好。
这二者在她心中,向来都不能混作一谈。
玉罗刹依旧对那盘笋尖情有独钟,不过此时的笋味道已经不如早些时候存下的春笋味道鲜美,这让玉罗刹也微微有些皱眉,眉宇间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嫌弃。
随后他又夹了一片茭白,忽而笑道:“成亲那日,阿音还叫我莫要多食茭白。”
两人成亲并无多少时日,尚且仍算新婚,晏鸿音当然记得,淡声道:“阿玉如今身子大好,自然不需什么忌口了。”
“可我却很是欢喜阿音关切的样子。”玉罗刹咬断筷中夹着的茭白,咀嚼着咽下,转而夹起一片清蒸鸭肉,“关外气候不如中原温和,许多牛羊牲畜不好畜养。像是鱼鸭鸡这类畜生,从商队中得来便已经是腊味,清蒸过后滋味颇腥,还带着浓浓的腌制料的味道。所以哪怕后来这些鲜活的食材也能唾手可得,我也甚少进食。”
晏鸿音也夹了一片盘中白嫩的鸭肉,拢着眼睫道:“临安府以酒酿清蒸鸭为招牌,许多外来客都会点上一盘,也算是入乡随俗。”
“原是如此。”玉罗刹笑着将鸭肉送入口中,“怪不得今日的鸭肉比之成亲那日多了些许陈酿的醇厚滋味,想必是当时我尚在病中,厨房得了医嘱的缘故。”
字字句句都是晏鸿音待阿玉郎君的用心爱护。
晏鸿音伸手端起酒杯,那双没有了对“阿玉”这张脸的欣赏温柔的眼眸里,烛火摇曳下满是平静:“阿玉觉得临安府如何?”
玉罗刹举杯,杯口相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眉眼轻弯:“景美人佳,若是没有锦衣卫,那便是最好的地界了。”
晏鸿音抬手微遮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冷冷道:“没有锦衣卫,便是武林的临安府,而非大明的临安府了。”
玉罗刹仰首饮酒,闻言侧头想了想,竟然点点头赞同道:“阿音说的极是。”
若是没有锦衣卫,再过上几年,临安府的确说不好还会不会是大明的临安府。
可若是没有晏鸿音,玉罗刹这一方死局也决然不会如此轻易度过。
这世间一饮一啄,大约都是定数。
玉罗刹握了酒壶给晏鸿音再度满了一杯酒,慢声道:“阿音可有想要之物?”
玉罗刹向来是随性恣意的性子,他喜欢一切炙热如火的东西,他的人和他的功法一样,是危机四伏的大漠,是灼目燃烧的烈日,是篝火燎原下的烈酒……不论是爱或是恨,在他这里都能找到泾渭分明的位置。
不论是隐忍还是妄为,从来都是真性情的自我。或许在他人眼中,他是个诡异莫测难以琢磨的角色,但他自己却对自己很是满意,因为他活得轻松畅快,想做什么便做,想要什么便夺,哪怕有朝一日魂归九霄也无所谓回头留恋。
他的确是欠了晏鸿音一次,所以他自然是要还上一还的。
在这临安府将阿玉欠下晏鸿音的恩还清,余下的,便是玉罗刹与晏鸿音的纠葛交缠。
晏鸿音不了解玉罗刹这个人,但她的师父有句话说的不错,晏鸿音之所以能在暗部任务完成的总是毫无疏漏,与她那同那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亡命之徒相似的行为准则有关。
她的所思所想,从来都能切中最要害的地方。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群中能吸引她瞩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若我想要,阿玉便能为我取来?”晏鸿音突然笑了,这一笑如同夜里昙花,姣白绽放,姿容淡雅却有一种令所见者为之痴迷的动人心魄。
玉罗刹迎上晏鸿音的目光,声音温沉脉脉,听不出半分罗刹教教主的阴狠莫测,眸中尽是笑意:“赴汤蹈火,为卿一笑。”
屋外枝丫迎风的声音毫无倦意,月光也因为深秋而褪去柔意换上一副萧瑟的面孔。
晏鸿音细长葱白的手指点着杯中酒水,单手托腮,在桌面上缓缓写下四个字。
玉罗刹垂眸看着,眼中笑意渐冷。
晏鸿音轻笑,不过两杯酒水而已,面容却带了些灼灼若桃花的粉,缓缓道:“此物,阿玉可舍得?”
***
子时七刻,万籁俱寂。
锦衣卫临安府据点内。
一身玄色绣金卫飞鱼服的晏鸿音坐在案后,面上摊开的是迄今为止所有罗刹教、玉罗刹相关的情报,旁边燃着一方火盆,竹炭燃烧的噼啪声间或响起。
屋顶瓦片微动,晏鸿音手中的动作未停,将浏览过的纸条扔入火盆任由其燃作灰烬,面具后的面容波澜不惊。
晚膳时候沾染在身上的酒气早已荡然无存。
桌案正对大开的房门,月光裹挟着萧瑟的秋风袭入房内,吹得铜盆中的火苗弯着腰残喘,却又因为不断加入的纸条延续新的生机。
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房檐之上,无声无息,如影如魅。
晏鸿音的视线越过照壁看向来人,片刻后,垂下眸子继续手里的动作。
即使查出了罗刹教渗透临安府的情况,但晏鸿音不确定也不想赌锦衣卫暗使中是否有反水背叛者。
她离开临安府在即,锦衣卫据点内所有关于罗刹教的情报她必须要在过目之后予以销毁,不留存档,以免打草惊蛇。
“镇抚使大可不必如此谨慎。”来人在几步间便行至门边,整个人都笼罩在白茫茫的诡异雾气之中,辨不清性别,是外界人对玉罗刹最多的形容模样,“罗刹教倒是的确未能找到渗透锦衣卫的缺口,不愧是比之六扇门更加铁板一块的朝廷护卫。”
“哦?”晏鸿音的声音也如伪装之时一样低哑暗沉,“看来玉教主在六扇门留了不少痕迹。”
“收买策反,无非钱权恩色四法。六扇门中的捕头并不是都像诸葛正我座下那四个弟子一般难啃,舍些银两美人,用些恩惠计策,着实不难。”
来人堂而皇之拉了椅子坐下,对晏鸿音暗自刺探的讯息竟是毫不遮掩。
但晏鸿音并没有丝毫动摇。
六扇门与锦衣卫不同,它是明面上的独立衙门,门中捕头捕快众多,由颇受皇帝信任的王侯诸葛正我统领。就算玉罗刹承认其中有罗刹教的人,晏鸿音也断然不可能去盘查同为朝廷机构的六扇门,甚至若是贸贸然向诸葛正我透露消息,反而会卷入锦衣卫不该卷入的党派之争。
晏鸿音于是不再理会玉罗刹,而是继续当着玉罗刹的面浏览罗刹教的消息情报,逐个焚烧。
玉罗刹发现他忽然有些着迷晏鸿音……或者说,更着迷。
不论是素色裙装,清冷矜贵的医者;还是说着直白露骨的话语,娇憨直率的佳人;亦或是面前这个端坐桌案之后,一身肃杀飞鱼服脊背挺直如一把出鞘绣春刀的锦衣卫。
玉罗刹从未如此欣赏过一个人,晏鸿音的存在让他觉得兴奋战栗,却又觉得事态全然在掌控之中。
晏鸿音察觉到了来自玉罗刹意味不明的打量,她头也不抬,冷声道:“玉教主若是来闲聊,便恕在下无空招待,走好不送。”
十分的不客气。
玉罗刹有些遗憾。
还是在家里好,至少还有个笑模样。
一声轻响,晏鸿音停下手中动作。
光滑圆润的瓷瓶被玉罗刹放在桌面上。
“你想要,我自然给得起。”玉罗刹再度出声时,已然是阿玉的温沉嗓音,“但若是这般轻描淡写的给了,我心上又会有些不痛快。”
晏鸿音伸手,瓷瓶却被一根手指死死压住,陷入桌面凹沉出一个圆形印记。
她并没有与玉罗刹过招,而是手指轻弹了两下瓷瓶,一丝内力随之探入瓶中。
晏鸿音耳尖一动捕捉到瓶中液体的回荡,的确是情报中所言的天一神水剩余的量。
她收回手,手臂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手指指腹微微摩挲,转而问道:“为何之前探查脉相时,你会是毫无武功之脉?”
晏鸿音的声音也不再伪装,两人几乎就差撤去面具与散去白雾的区别。
“本座金针封窍为求境界突破之时,从未想过中原也会有如此行径的妙人。”玉罗刹回答的很果断,尾音上扬,带着病美人阿玉所没有的戏谑调笑。
这是阿玉所不曾有的底气与恣意。
金针封窍。
晏鸿音冷哼了一声。
她在做金针封窍的决定之时,也从未想过,天下之大,偏偏就让她遇见了另一个同样采用百年不会有人动用此法的疯子。
“你想如何?”晏鸿音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瓷瓶,换了个随意的坐姿,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中原人你追我赶的游戏本座向往许久,今日入乡随俗倒是想领教一番。若镇抚使能抓到本座,天一神水,自当奉上。”桌上的瓷瓶被玉罗刹反手收入袖中,语气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傲慢与玩味。
晏鸿音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淡声道:“可,天亮为期。”
……
玉罗刹来的突兀,去的飘然,晏鸿音却半点没有要追的意思。
她将手中的情报尽数过目焚烧,自身侧抽屉中取出一锦盒拿在手中,这才站起身转动博古架上的机关,步入漆黑一片的暗室。
石门翻转声中,晏鸿音拿了墙边的油灯,缓步沿着阶梯向下,摇曳的烛火在玄色的冰冷面具之上跳跃出暗影。
她有些改变主意了。
对玉罗刹这个人。
面具后的面容冷若冰霜,杏眼微敛,其中是方才压下的怒。
她出身后宫,生母低微,从懂事起便习惯隐忍,对修习武学之后更是自我约束,收敛情绪,不骄不躁,不嗔不怒。她的天赋很好,十岁便入了锦衣卫暗部,十三岁成了最年轻的暗部指挥使,身居高位,不露声色,矜贵凛然。
从未有人敢用这般放肆戏谑的目光打量她,更遑论还带着一种谋求掠夺的心思。
此时想杀玉罗刹,过于兴师动众且难以一击必杀,有违锦衣卫暗部行事准侧,给他一个教训,将人从临安府地界驱逐出境,将对峙的战场放在关外,搅乱罗刹教使其自乱阵脚,方为上策。
——想玩?
晏鸿音抬手转开面前的机关,门后是静候多时的锦衣卫,领头之人正是本该尚在昏迷之中的纪清。
晏鸿音打开手中的锦盒,红色绒布之上原本沉睡的蛊蝶们被气息唤醒,抖了抖翅膀,接连朝着密道出口的地方翩然而去。
“跟上。”
纪清扶着腰间绣春刀低头领命,无声无息地带着锦衣卫们自暗道鱼贯而出。
——奉陪到底。
***
玉罗刹走了一阵子,临安府很大,但是身后总黏黏腻腻跟着人,杀又不好杀,甩又甩不掉,换做是谁都是逛不好的。
他盘膝坐在临安府最高的一处塔楼屋脊上,抬头注视着月亮。
今夜的月亮并没有中秋时的交接圆亮,街道上的人群也少了许多。
这里的视野很好,各方街道与巷子都能尽收眼底。
打更的更夫打着哈欠,拖沓着脚步走街串巷,运送粪水的清道夫佝偻着身躯,偶尔开着的店铺档口内,伙计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但总归透着寂寞的萧瑟。
临安府的夜晚,不该如此静谧。
玉罗刹低笑着摇头。
站起身,高处的风越发浩浩荡荡,鼓吹起他的衣袍,原本散去的白雾再度覆盖他的身躯。
他循着远处歌舞奏乐的声音,几个起伏,落在合芳斋屋檐上。
透过对面酒楼的窗户,看到摘了面具的锦衣卫靠窗而坐,纤长的手指间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椅子扶手,应和着一声又一声的琴瑟音律。
伶人们被请来为贵人献艺,笙歌燕舞间,为首的是个有西域血统的胡人,五官深邃,身材俊挺,手执折扇温雅缱绻地唱着凤求凰。
转过身时露出带了些卷的发。
蒲扇着翅膀的蝶慢慢悠悠飞进窗户,停在晏鸿音握着酒杯的手指尖。
晏鸿音侧过身子,悠悠道:“还未至丑时,玉教主怎的自投罗网呢?”
语气是一种轻慢而疏离的冷。
晏鸿音不得不承认,她捡人的眼光与运气一如既往地不太好,但好在她早就与这份糟糕的运气自我和解了。
她与玉罗刹其实是截然相反,又在某种方面上十分相似的人。
阴谋,阳谋。
他们擅长布局,也不畏惧解困,同样的,也能在第一时间便认清败局。
过分的骄傲,自信到甚至有些自大。
玉罗刹躺在对面合芳斋的瓦片之上,毫无芥蒂地问她:“何时下的药粉?”
晏鸿音触碰瓷瓶的那一下,并不只是单纯地确认瓶中的天一神水,还在上面下了追踪的药粉。
玉罗刹此时身上并未携带那瓷瓶,却仍旧被蛊蝶一路追踪。
杀了一只,还有一只。
连绵不绝,烦人的紧。
身前的伶人早就被吩咐了没有示意便要一直唱下去,晏鸿音的回答伴随着胡人低沉深情的低吟声传入玉罗刹耳中:“晚膳前。”
晚膳前?
玉罗刹的半截衣袖被风掀起。
那便是他在竹林小道时牵她走的那一段路上。
玉罗刹成名之后再也未曾栽过这样的跟头,但晏鸿音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太对他的胃口。
想要将人拐去关外大漠的欲-念更为浓郁。
一道锐利的冷光穿过窗棂径直插入屋内,那颤抖着声音吟唱的胡人一声尖叫,手中的折扇被寒光乍射的四角镖死死钉在了实木屏风之上。
琴瑟丝竹声却不敢停下,只是那旋律却从缱绻情深扭曲成战栗的恐惧,不成曲调。
晏鸿音抬手轻挥,伶人们如蒙大赦般跑下楼梯。
一道身影夺窗而入,紧跟其后的劲风砰的一声关上了临街的窗户,隔绝了外面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更夫,清道夫,打鼾的伙计……从阴影中走出,肃穆以待。
玉罗刹坐在晏鸿音对面,内力外放的白雾散去,是晏鸿音看惯了的那张脸。
落在晏鸿音指尖上的蛊蝶被玉罗刹抬手丢过来的一根筷子戳成两半,轻飘飘落在晏鸿音的腿上。
被对面的杀意锁定,晏鸿音的身子微绷,手指滑过杯沿:“玉教主这是……输不起?”
玉罗刹看着对面仍旧坐姿挺拔,脊背笔直的锦衣卫,忽而一笑,杀气尽散。
“输给夫人,怎会输不起?”他笑着翻了酒杯,拎起桌上的酒壶,语气亲昵。
桌上他面前的筷子只剩下一根。
下一刻,玉罗刹的膝盖抵住桌角,手掌一拉一推间将横亘在二人间的桌几稳稳推到一边,伸长的脚尖勾住晏鸿音所坐的椅子脚,朝回用力。
晏鸿音怎会让他如愿,分腿别开玉罗刹暗含内力的小腿,同样伸腿勾了玉罗刹的椅子脚,内力吞吐间两人擦肩而过,座椅转眼间互换了位置。
晏鸿音看着玉罗刹斟满杯中酒液,抬起手臂,手指微弓成爪,内力运于掌上,将一旁的桌几重新拉回,横亘在两人中间。
“在下同玉教主仅有三面之缘,还是隔桌而谈更为合礼。”
一推一拉间,桌几上的茶点摆件却没有丝毫移动。
“结发夫妻,同床共枕,阿音何必如此绝情?”玉罗刹长叹一声,将酒壶放回桌面,手肘抵在桌面之上,嗅闻着杯中酒液,“我不过是想问问阿音,究竟将那药粉洒在哪里罢了。”
“结发夫妻?”晏鸿音默了片刻,似是回忆,又似是不解,“玉教主可是认错了人?在下与夫君的婚书之上,可没有玉教主的名字。”
玉罗刹被噎了一下,随后声音便有些淡漠的薄凉。
“镇抚使说的是。”
随后画风一转,问道:“镇抚使,不知百姓有冤屈要诉,锦衣卫管是不管?”
晏鸿音不为所动:“下楼左转,巷子口直走,衙门大门口有鸣冤鼓立着。”
“哦……行。”玉罗刹抬手,长指轻点脸颊,语气婉转间带着哀怨,“让本座想想,大明律法,朝廷命官轻薄调戏良家男子,当以何罪名上诉?”
晏鸿音无语,一时间竟不知先问玉罗刹算什么良家男子,还是问她何时有轻薄调戏他。
玉罗刹打蛇上杆,不依不饶道:“你我无甚关系,若未曾轻薄调戏于我,镇抚使是如何将那药粉洒在本座身上的?本座来时可是换了衣裳,镇抚使是碰到了本座哪里,才会让这药粉留香自晚膳后到现在?”
“是发丝,还是手臂,还是颈部,还是衣服下面……别的什么地方?”
那声音当真像是带了钩子,一个劲儿往晏鸿音耳朵里钻。
晏鸿音忍无可忍,语气里带了些色厉内荏的味道:“玉罗刹,你还要脸不要?!”
“嗯?镇抚使这是……恼羞成怒?”玉罗刹自鼻腔中带出一声疑问,语气抑扬顿挫,明明刚才还一副杀机毕现的魔头模样,现在又毫无违和地挺着一张无辜表情,“中原人就是脸皮子薄,我们西域人可不讲究那些个什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礼、义、廉、耻?”
晏鸿音:“……”
深呼吸了一口气,晏鸿音心底默念,这人还杀不得,至少在临安府杀不得。
闭上眼平心静气了好一阵,她才再度睁眼开口,冷冷道:“你输了,天一神水呢?”
“我输了?”玉罗刹侧首,“镇抚使何时抓住本座了?”
男人张开双臂抖了抖,摊手示意自己的活动自由。
晏鸿音冷笑,抬腿将桌几推开,出手迅如闪电,一掌拍向玉罗刹胸前。
玉罗刹抬手架住晏鸿音手腕,两人推拉过招间玉罗刹半个身子已然被抵在窗边。
晏鸿音抬脚直接一脚将人踹出了窗外。
玉罗刹顺着风轻飘飘落在街道斜对面的屋顶之上,白雾再度遮蔽身形,叹道:“说真的,你这踹人的毛病是要改一改的。”
话音未落,玉罗刹脚尖在瓦片上借力凭空向后翻转身体,正正好躲开了插-进瓦片上的箭矢。
“镇抚使,”玉罗刹见好就收,没再继续撩拨晏鸿音,身形急转向后掠去,最后一句话悠悠然传音入晏鸿音的耳中,“记得回家取赌注~”
尾音勾着笑意,有一种令人手痒的感觉。
真的欠。
晏鸿音素来引以为傲的忍耐几次三番在玉罗刹面前破功,抬脚踩着窗棂翻身上去屋檐,三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眯起一边眼睛,拉弓引弦,晏鸿音灌注内力于指上,三支箭矢裹挟着破空声划开黑夜朝着飞掠离开的身影疾射而去!
玉罗刹自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破空声,奔跑间借力石壁拔起数丈,腰身后折如燕子穿云般避开上下同时而至的两道箭矢,落下时足尖略点,与第三道箭矢擦着鼻间划过,尖锐而迅猛的锋锐破开玉罗刹的护体罡气,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啧,好凶。”
玉罗刹摸开伤口处溢出的血珠,啧笑了一声,身形飘转间七八个起落,转瞬已至几十丈开外。
……
城北酒肆院中
丰盛当铺掌柜见玉罗刹转过身时面上带着血痕,不由呼吸一窒。
玉罗刹抬手抚过脸颊,眉间轻蹙,看向身前冷汗涔涔的属下,幽幽笑道:“内子彪悍,见笑了。”
“不、不不不……不敢,属下、属下不敢妄自揣度教、教主……”掌柜两股战战,几欲昏厥,他骤然意识到什么,极度的惧怕令他浑身都在颤抖,“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饶命?”玉罗刹不解地重复了掌柜的话语,抬步靠近掌柜,长指抵在掌柜眉心之间,迫使其抬起头来,俊美的面容此时看在掌柜眼中犹如催命罗刹,“本座又不会杀你,饶什么命?”
掌柜却说不出话来,嘴唇和整个下巴都在恐惧中颤抖着。
见到那道红痕,掌柜这才明白过来他几次三番见到的竟然是教主真容。
……从未有活人得见罗刹真容……
不知过了多久,抵在额前的指尖移开,掌柜像是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眼皮不住的抖动着。
“念你护驾有功,即日起携妻儿回-教罢。”
掌柜眼中光芒大盛,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离去的背影深深跪伏在地,还未从惊惧中恢复的声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
纠结忙碌的黑夜终结于日出的那一刻。
太阳在漫天红云间一跃而出,缓缓升起,晨曦却与云雾细雨相携而来。
晏鸿音回到晏鸿堂,在院中碰见了等候一夜的嬷嬷。
嬷嬷一眼便认出了晏鸿音身上宽大斗篷下穿着的是锦衣卫飞鱼服,愣怔了一瞬。
两人对视一眼,嬷嬷没有多问,走过去将手中撑着的伞罩在晏鸿音头顶,轻声道:“怎的淋着雨回来?”
晏鸿音接过伞,微微摇头:“细雨罢了,不碍事。”
“你心里有数便是,晏鸿堂有嬷嬷在呢,人呐,有时候任性一点才畅快。”嬷嬷拍了拍晏鸿音执伞的手,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晏鸿音目送嬷嬷的背影拐入房中,这才撑着伞一步步穿过庭院廊间,再度步入竹林小道,在院子栅栏外驻足。
她冷眼看向院中淋着雨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的玉罗刹。
玉罗刹换回了阿玉的衣裳,长发未束,披散着逶迤在肩头。
那秋千上被晏鸿音闲来无事时别了几朵无用的药花,因为下雨的缘故蔫着脑袋,被玉罗刹夹在指间用指腹轻轻拨弄。
纵然是毛毛细雨,在雨中久了,玉罗刹的发丝也湿透了贴在衣服与脸颊边。
俊美的脸上横着一道将将愈合的疤痕,还翻转微张着皮肉,有种战损的惊人美感。
“回来了?”
晏鸿音撑着伞,挪开栅栏缓步走进院内,目不斜视地步入檐下,将纸伞收起靠在门边。
屋子里的碗碟早已收拾干净,桌面上唯有倒扣在托盘上的茶杯茶具,以及一个圆润光滑的瓷瓶。
晏鸿音看着那瓷瓶,忽然抬手,手心翻转朝着屋外射出一记飞镖。
玉罗刹有些无奈地抬手接住那直直朝着秋千绳索切过来的暗器,从秋千上下来,将那几朵可怜巴巴的花儿放在秋千木板上,抬步走了进来。
晏鸿音解开沾染了雨水的斗篷搭在椅背上,伸手将椅子转过来坐下,拿过装着天一神水的瓷瓶轻轻晃了晃。
玉罗刹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露出原本深邃锋锐的眉眼,冲淡了淋雨的狼狈弱气。
将长发捞在手中拧了拧水,男人自顾自去到一边取来干燥的帕子坐在床边擦拭着,瞥见晏鸿音动作后好心提醒了句:“天一神水暴露在外可化为雾气,闻之便可中毒,毒性剧烈,可使中毒者浑身溃烂,疼痛半月死亡,无药可解。”
晏鸿音只在情报和记载中见过曾经在江湖中盛极一时的天一神水,但真正接触到却是头一回,动了动唇,道:“你倒是知道的详细。”
玉罗刹轻描淡写回道:“有人用它暗杀过我。”
晏鸿音来了兴趣,微眯了下眼,脸颊微侧:“然后?”
玉罗刹高深莫测地哼笑了一声,答道:“先下手为强。”
“所以,你也拿这东西没办法?”晏鸿音手指夹着那瓷瓶,低垂着眼似乎在揣摩什么。
“的确没什么解毒的法子,但这并不是罗刹教想要天一神水的缘由。”玉罗刹知道晏鸿音想问什么,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回答,但回答多少,便要看他心情好的程度有多少了。
晏鸿音当然也清楚,玉罗刹是在诱惑她。
只不过现在世上仅存的天一神水在她手中,知道是谁与罗刹教做了交易这件事对她而言并不算迫在眉睫的紧要事。
玉罗刹那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声音却没停歇的意思:“阿音为什么会成为锦衣卫?”
“自幼便是。”看在天一神水的面子上,晏鸿音也不介意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玉罗刹会回来这里,在晏鸿音看来是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
自昨夜开始,临安府内的明面上的罗刹教弟子开始朝着城外撤离,丰盛掌柜一家更是没有丝毫遮掩地举家搬迁——这是罗刹教在明面上对朝廷的避让三分。
不论玉罗刹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避让,晏鸿音都不会再在这个时候挑起争端。
玉罗刹换好衣裳走到晏鸿音身后,将一把折扇放在桌面上缓缓推到晏鸿音视线内。
“那个锦衣卫……啊,是叫纪清?”玉罗刹捏着下巴回忆,评价道,“武功不错,人也挺机灵,就是反应慢了些。”
玉罗刹下手的确留了分寸,纪清并没有如晏鸿音对玉罗刹所说的那样昏迷不醒,而是在送到医馆昏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便苏醒过来。
他是如何中招的也不难问出前因后果。
纪清查出了丰盛当铺掌柜与罗刹教的来往,继而开始疑心晏鸿音身边的玉罗刹,但偏偏当他找上玉罗刹的时候,玉罗刹的手中拿着这把晏鸿音亲手给的,代表了锦衣卫庇护的折扇,这才让他失了警惕,被玉罗刹抢先动了手。
晏鸿音之所以会给玉罗刹这把凭证,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临安府风波叠起,担忧她不在阿玉身边时会有人因为她的身份盯上阿玉,却没想到在玉罗刹的手中成了刺探她身份的证据。
锦衣卫敛着下颚,面上本该柔美的线条在飞鱼服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冰冷。
晏鸿音默然半晌,闭眼逐客:“滚吧,从这里出去,你我一笔勾销。”
外面的蒙蒙细雨绵绵不绝,竹林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玉罗刹看向院中,意有所指道:“可是有人似乎不想我走。”
晏鸿音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睛,看向院外沙沙作响的竹林:“你在中原究竟惹了多少麻烦?”
玉罗刹作势思考了一下:“……这就要看夫人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晏鸿音无语,正要说什么,脸色猛然一凛。
——不对!
不速之客们在细雨中无声自竹林掠出,落在栅栏之外,院落之内,房檐之上……包围了不大的院子里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她的手握住腰间刀柄,一字一顿道:“锦、衣、卫。”
绕过她的命令,来她的府邸拿人的锦衣卫。
玉罗刹倒是一点紧张都没有,反而还有空玩味思忖,撩拨一下晏鸿音:“看来夫人在锦衣卫中的人缘并不算太好。”
“要不然……考虑一下,弃明投暗?”
晏鸿音冷冷道:“你先活过今日再说罢。”
……
脚边横着七零八落的尸体,玉罗刹掂了掂从这些“锦衣卫”手中夺来的绣春刀,反手扔给晏鸿音,嫌弃道:“这还不如我之前仿造的腰牌。”
晏鸿音一刀劈断朝着面部袭来的“绣春刀”,面沉如水。
雨水混着血水在地面上聚成血腥味的水洼,晏鸿音的发丝被雨水和汗水粘连在脸颊边。
这是两拨人。
一波杀手,来杀玉罗刹,另一波伪装成锦衣卫……来试探她。
玉罗刹蹲在池塘边撩水洗净手上的血痕:“阿音可知……有人想要阿音的命?”
晏鸿音冷笑一声:“你吗?”
“自然不是。”玉罗刹见池塘里的大胖鲤鱼浮上来,手痒之下敲了一记,满意地看着大胖鲤鱼肚皮向上翻了过去,“就在今日,罗刹教接到一条悬赏,有人用三百万两黄金,买临安府锦衣卫镇抚使的命——顺便说一句,据我所知,这个悬赏几乎被发给了江湖所有势力。”
三百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却用来买区区锦衣卫镇抚使的命……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但如果是一个知道晏鸿音便是这个镇抚使的人——三百万两黄金买锦衣卫暗部指挥使的命,便相衬了。
玉罗刹揣着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阿音猜到此人是谁了?”
“……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陆纲。”晏鸿音一字一顿,有些艰难地开口。
“嗯哼。”玉罗刹站起身转头看向晏鸿音,“阿音果然聪慧,与本座天生一对。”
晏鸿音的回答是甩手一记飞到擦过了玉罗刹的脸颊,削断了躲闪迅速的玉罗刹一小撮碎发。
玉罗刹摸了摸发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旧挑眉浅笑,问晏鸿音:“要合作么,夫人?”
合作?她与罗刹教能有什么合作?
然而还不等晏鸿音问出口,方才还站在那里一副悠哉悠哉胜券在握模样的玉罗刹面色一变,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晏鸿音:“……?”
走近两步,晏鸿音低头看见池塘里面被弹晕过去的大胖鲤鱼肚皮朝上晃晃悠悠。
她抬脚将倒在地上的玉罗刹翻过来,踩着罗刹教教主的胸口,微微弯下腰歪着头注视面部仍旧留有战损伤疤,脸上混合着血水与泥水的狼狈美人。
——都说了不要捞池塘里的鱼,这人手是真的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贝们的支持么么啾!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玉罗刹记得他上一次完全失去意识晕过去,还是在京郊茅草屋里初见晏鸿音的那次。
但好歹那次他晕得明白,这次他好像也没干什么……
玉罗刹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不是睁眼,而是瘫在熟悉的热流包裹中思考究竟是哪里中了招。
但是随着身下的热度升高,额角的汗不断往下流的玉罗刹最终不得不停止自我反省,睁开眼看向不远处坐在桌边点灯看着什么的晏鸿音。
“夫人,这个水温……是不是有点高了?”
玉罗刹生长于大漠,耐热性其实挺不错的,但是再耐热也耐不住这明摆着往熟里煮的架势。
晏鸿音手中的册子翻过一页,淡淡道:“我以为你挺享受。”
醒来这么久了泡在药桶里愣是一声不吭,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还是熟悉的只有一个脑袋在外面的药桶,玉罗刹的手在水里滑动了两下,确认这次自己身上还留着亵衣亵裤,拉长尾音慢吞吞道:“我就是在想,夫人这次怎么没扒光我的衣服?”
晏鸿音的动作一顿,闭了闭眼。
药浴并不需要全-裸,她之前那次之所以将人扒干净,一是为了检查这人身上是否有其他外伤,二来是方便施针,怎么话从玉罗刹的嘴里出来味儿就变了?
合上手里的册子,晏鸿音朝玉罗刹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柔声道:“那你可以多泡一会儿。”
玉罗刹见晏鸿音起身拿了旁边的木柴过来,作势要添柴,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倒也不必如此劳烦夫人……”
“应该的。”晏鸿音一连扔了两根木柴进去,顺道扇了扇风,满意地看着火苗往上窜,问他,“夫君,水温是不是更舒适了?”
已经能感觉到有点烫屁-股的玉罗刹费劲巴拉地转过头:“……阿音……”
语气里带了些示弱的意味。
晏鸿音站起身,垫着湿帕将旁边炉子上的药罐端起来倒了一碗褐中泛红的药汁,送到了正蜷在药浴桶里的玉罗刹面前。
玉罗刹闻到那味儿就觉得有种升天的超度感,嘴角抽了抽。
一般而言,晏鸿音很少会给病患直接服用一道水的药,毕竟药性太浓,味道实在不佳,但对玉罗刹,晏鸿音懒得去煎二道。
其实她和玉罗刹都很清楚,玉罗刹的确是中了毒,但武功还在,不过木板围出来的药浴桶罢了,他真想出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但玉罗刹选择不出来,态度便很明显了。
玉罗刹不想喝,但是长手长脚缩在药浴桶里的身子还是有些微妙的麻木,摆明了余毒微清。
药浴桶就留了个脑袋在上面,他的手出不来,晏鸿音又不可能来喂他,只能忍着那股酸苦酸苦的味儿一边吹一边用嘴委委屈屈地喝药,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委实有种上赶着喝毒药的既视感。
晏鸿音看了他好几眼,好好一张美人脸,偏偏长在玉罗刹身上。
糟心。
玉罗刹敏锐的感觉到来自晏鸿音的视线,琢磨了一下从昏过去到现在,晏鸿音的态度和视线下意识的避开,忽然道:“你不会是嫌弃我破相了吧?”
晏鸿音呼吸一滞。
玉罗刹喝药的动作停下,语气肯定道:“你嫌弃我破相了。”
晏鸿音转身往桌子旁边走。
玉罗刹哀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箭是你射的。”
晏鸿音面无表情。
下次她会记得换个其他地方瞄准。
“你不会是在想,下次换其他地方射吧?”玉罗刹警惕地瞅着晏鸿音。
晏鸿音:“……喝你的药。”
玉罗刹于是继续艰难叼着碗喝药。
——至少晏鸿音很贴心的,将药碗放在了玉罗刹的脸边上。
两人所在的地方并不是熟悉的竹林院落,这里有些阴冷,四面是坚硬的石墙,无门无窗,石壁上镶嵌了几颗足以令人视物的夜明珠,药浴桶的另一侧立着屏风,屏风上罩着的丝绸纱帘被贯穿的风扬起又落下。
玉罗刹并没有问这是哪里,晏鸿音也没有提。
一碗药喝完,玉罗刹在药浴桶里的身子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知觉,但他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指却僵硬了一瞬。
晏鸿音像是猜到了他在做什么似的,开口:“你的经脉很脆弱。”
玉罗刹的脸上没有了玩世不恭的漫不经心,他的眼睫微颤,再度掀起眼皮看向晏鸿音时,眼神已经从戏谑笑意转变成了复杂深沉的探究揣度。
“别看我,救不了。”晏鸿音干脆道,“我最多只能做到用药浴的法子缓解你经脉受损的程度。”
玉罗刹在恢复境界后不久,就发现最开始那种全身畅快的舒畅感消失了,一颗舍利子的确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他的经脉又回到了金针封窍之前那种被内力灼烧的情况。
经脉的确在舍利子的药效下拓宽了不少,可是玉罗刹不仅解开了封住的窍穴,还有这段时日再度修炼聚集的内力,二者融合之后比起他之前的内力要浑厚太多,攻击性也更强。
他勾了勾唇,无声笑了下,道:“已经很厉害了。”
要知道,曾经的他寻遍名医,找遍高手,都未能找到除了散尽功法之外的方法——哪怕只是缓解一二。
不然他也不会冒险去走金针封窍这条路。
晏鸿音的出现,对玉罗刹而言是唯一的意外与惊喜。
两人沉默了半晌,玉罗刹率先打破了这种无言的气氛,问道:“我要一直泡着?说实话,家里浴桶有点小,能买个大点的回来用么?”
晏鸿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用你的钱。”
其实有钱到被人忌惮富可敌国,但之前一直装小白脸吃软饭的玉罗刹噎了一下,决定买它个十七八个浴桶回来。
最大号的那种!一天泡一个,泡一个丢一个!
憋了又憋,想明白唯一可能中招方式的玉罗刹小声嘀咕:“你在家里养那么毒的鱼干什么,鱼又不能看家护院……”
晏鸿音心平气和地和他打商量:“玉教主决定以后代替那条鲤鱼试药?”
玉罗刹:“……有什么冲着它去,这个我真的不行。”
但随即晏鸿音想起了什么,实事求是道:“平常人碰一下能要半条命,玉教主不过昏迷两个时辰,身体麻痹一时,耐药性很不错。”
言下之意,用来试药也挺合适。
玉罗刹的重点却和晏鸿音截然相反:“……你煮了我两个时辰?!”
“怪不得我感觉皮都皱巴了……”玉罗刹开始抬手往上顶药桶盖子,很快就松动了药桶的盖子,视线开始往晏鸿音的方向飘,“镇抚使,给找条帕子?”
晏鸿音捏着小册子走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一条长帕子越过红木屏风准确无误地盖在了玉罗刹的脸上。
玉罗刹在屏风那边哗啦啦的声音暂且不论,晏鸿音则是从那册子上撕了两页纸下来,团成球用内力碎了一地的粉末。
换了放在旁边的衣裳,玉罗刹体内火气旺,不嫌冷,半敞着胸口,大咧咧披着外袍绕过屏风走过来。
“其实说陆纲想要你的命也不尽然。”玉罗刹坐在晏鸿音对面,一边用帕子继续擦头发,一边道,“悬赏是从平南王府传出来的。”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唯有三子。
大皇子母妃乃当朝皇贵妃,外戚母家手握重兵,世代镇守边关,在朝中威望极高。
二皇子母妃虽只封妃位,在后宫却十分受宠,且出身名门世家,母家三代皆为大儒,在文人中声望不容小觑。
至于三皇子……和晏鸿音一样,是个母妃早逝,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至今不过十岁出头,夺嫡之事与他沾不上干系。
平南王是异姓王,其先祖跟随开\国\皇\帝征战有功,王位世袭,一直以来都并未掺和进皇位更迭的争端,看来这一辈的平南王与他的先祖们想法截然不同。
“陆纲不与皇子合作,反而跑去投诚了平南王,间接扶持皇子夺嫡?”晏鸿音挑眉。
玉罗刹抬眸看了她一眼,道:“他将要迎娶如敏郡主。”
如敏郡主是平南王的嫡长女,很是受平南王爱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晏鸿音了然,然后不再多言。
玉罗刹状似无意道:“陆纲和平南王,倒是对阿音十分重视。”
晏鸿音:“嗯,是啊。”
毕竟她要是死了,陛下不可能立刻找出一个能接替她的人,锦衣卫暗部很有可能会被本就熟悉锦衣卫的陆纲暂时接手。
等下文没等来的玉罗刹:“……”
晏鸿音佁然不动:“我不打算回京,也不会参与夺嫡,那些事尘埃落定之后自有人收尾,与我无碍。”
玉罗刹眸光微动,仍旧是一番笑模样:“巧了,我也同阿音一样,懒得掺和进这些破事,就想避避风头。”
晏鸿音注视着玉罗刹。
玉罗刹看向晏鸿音。
一人四百个心眼子,来来回回拉扯试探出了一千多个心眼子。
“不过我身上的确有些小秘密,让某些人念念不忘想拉我下水。”晏鸿音半笑不笑道。
“平南王背后的江湖人和我有点小恩怨,念念不忘想要我的命。”玉罗刹故作无奈地叹气。
“小恩怨?”晏鸿音的头偏了偏。
“平南王府有个叫吴明的宗师客卿,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当眼珠子宝贝的那种。”玉罗刹有些尖的犬牙露出来,咬了咬下唇,“小秘密?”
晏鸿音避重就轻道:“当今陛下亲生的儿子只有两个。”
“哇哦。”玉罗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绿帽子?”
晏鸿音不接话,转而道:“夺嫡之争尘埃落定前,我不想暴露身份。”
“罗刹教是本座的罗刹教,绝不会成为中原朝廷夺嫡被借的刀。”玉罗刹笑意吟吟,“他们好贪心,想要罗刹教的势力,还盯着我家底的那些金子不放。那可是我以后养老的本钱。”
很好,彼此目的勉强可以达成一致,并且双方都有利。
晏鸿音:“合作?”
玉罗刹:“合作~”
晏鸿音点点头,将手里的册子递给玉罗刹。
玉罗刹打开来翻了两页:“什么东西?话本子?”
晏鸿音几乎忍不住想用嫌弃的眼神瞥他:“后续的计划。”
玉罗刹把册子卷了卷往腰带里一别,打了个哈欠:“我们西域魔头呢,做事从来没有计划。”
晏鸿音眯着眼威胁:“从现在起,你有了。”
玉罗刹哈欠打到一半抖了一下。
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玉罗刹无奈掏出册子开始用心敷衍。
晏鸿音也不指望这人能按计划行事,但只要不乱来破坏计划就行。
“阿音。”玉罗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册子上,头也不抬道,“我觉得,还是之前的你比较可爱。”
晏鸿音皱眉,等着玉罗刹嘴里吐象牙。
玉罗刹也没有辜负晏鸿音的期望,掀起嘴角道:“那个时候不会武功的阿音,想笑就笑,表情又鲜活又可爱,倒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晏鸿音的眼神一颤。
但她心中却没有多少惊慌。
玉罗刹发现她功法的问题,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如果真有人觉得玉罗刹是个不着边际的疯子,那么那个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没脑子的蠢货。
“……不是,等等。”玉罗刹拎着那册子,指着其中一行问晏鸿音,“什么叫做,玉罗刹觊觎晏鸿堂秘宝,掳走当家大夫晏鸿音及其夫君,镇抚使前去营救?”
“为什么不能是镇抚使干坏事,玉罗刹去救人?!”
晏鸿音的目光平静。
自己风评什么样心里没数?
……西方魔教……罗刹教……
算了。
恶名在外的玉罗刹默默收回手,低头继续研究锦衣卫镇抚使这套详细周密到令人发指的计划。
过了好一阵,玉罗刹将小册子再度往怀里一揣。
他被分配了一个活脱脱的魔头剧本,杀人夺宝不成与锦衣卫镇抚使缠斗不休,慌乱间晏鸿堂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踪迹都消失了。
“好吧……老本行了,演起来得心应手。”玉罗刹嘟囔了一句,然后问晏鸿音,“之后呢?去哪?”
晏鸿音道:“花家幼子双目失明,花家家主与我有些渊源,先去看看。”
从热水里出来,一股药味儿,浑身骨头都软了都玉罗刹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行~”
和玉罗刹这副没骨头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哪怕在这里都坐得笔直端正,自律严苛的晏鸿音。
玉罗刹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晏鸿音,忽然道:“阿音~”
晏鸿堂抬眼看他。
“是所有人这么气你都能看到你情绪波动的可爱模样,还是……”玉罗刹眨了下眼,“只有我?”
作者有话说:
阿这,审核太太,射箭而已,我一个女主还能怎么射男主?
人间迷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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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九月的最后一天,晏鸿堂被淹没在了滔天大火之中。
临安城中的衙役百姓都在朝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两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无声放下车帘,从这里开始分道扬镳,行驶去了不同的方向。
刚出临安城城门,行驶中的马车便就近停在了林边,车夫跳下来,隔着车帘低声道:“大人……”
“去吧。记住,离开临安府。”
晏鸿音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车夫停顿了半晌,看了眼自林中缓缓走出的男人,终于还是一抱拳恭敬行礼,转身离开。
马车仍旧是那个养过娇贵病弱阿玉的车厢,宽敞又舒适。
这一次里面不仅铺着柔软的靠垫,放着桌几,角落的箱子里还有不少药材匣子,马车的车厢后面也多出了不少日常出行会用到的东西。
晏鸿堂烧起来的时候,里面的尸体只有各方细作,而驶向另一个目的地的马车里坐着嬷嬷还有连翘和紫苏。
驾车的人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又驶上了官道。
“夫人真打算从这到金陵,都让你病弱的夫君驾车?”玉罗刹懒洋洋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晏鸿音抬了抬眼皮,透过车帘摇晃的缝隙瞥了眼一身黑漆漆还戴着斗笠的玉罗刹:“你这身做贼的装扮挡风,适合赶车。”
玉罗刹嘴角一抽:“是谁在计划上写,让我不准招摇不准招摇不准招摇的?”
还写了三遍!
晏鸿音不咸不淡道:“不准招摇和藏头露尾是两个词。”
不是她先入为主,是玉罗刹这身装扮就不像个好人。
玉罗刹:“……”
他幽幽叹了口气。
今天的阿音,也是分外冷淡呢。
两个时辰后。
玉罗刹见这边山坡上的苜宿长得不错,便勒了缰绳,让马自己找食吃,自己则一掀车帘钻了进去。
结果一进去,人还没坐下,先看见了旁边瓷缸里摆尾巴的鲤鱼。
玉罗刹面无表情地低头审视这条命大的胖鲤鱼。
胖鲤鱼慢慢吐了个泡泡。
玉罗刹:“……”
不是错觉,这条鱼的那小眼睛里是不是在讽刺他?!
本座迟早烧烤了这条畜生!
晏鸿音:“你又吃不了,总惦记它作甚?”
玉罗刹呵呵冷笑,对着一条鱼嗖嗖放杀气,理直气壮道:“我记仇!”
晏鸿音抬手按了下眉心,开始怀疑自己选这么一个合作对象,是不是当时一不留神被猪油蒙了心。
玉罗刹将斗笠摘了放在一边,靠着车厢壁坐下,和那条安安分分待在瓷缸里的胖鲤鱼形成井水不犯河水的安全距离,转头对晏鸿音道:“下去看看?”
“看什么?”
“梨花。”
玉罗刹微微眯着眼,两只手背在脑袋后面垫着:“有几棵挺大的梨花树,开得很漂亮。”
晏鸿音的动作顿了下:“九月梨花?”
“嗯哼,所以才应该去看看,不是么?”玉罗刹戏谑一笑,“这又不是你的锦衣卫据点,总跟个老古板一样拘着自己干嘛?”
晏鸿音抬手掀开车窗的纱帘看了一眼,眼神淡淡:“九月开花,是因为梨树春时遭了虫害,树势变弱,提早落叶,这样的开花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有结果的结局。”
“这世上的花又不是盛开便为了结果。”玉罗刹瞧了瞧看向窗外的晏鸿音,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长,“她都那么努力盛开了,镇抚使真的忍心不去夸一夸她?”
晏鸿音放下车帘,垂眸看着玉罗刹伸出的手好一阵,竟真的起身,弯腰朝着车厢外走了出去。
衣摆柔顺的料子划过玉罗刹伸出的手,男人不自觉握住手指回味了一下方才的触感,喉结滚动了一下,跟着出了车厢。
马车停在山坡下,累了一路的马儿正低头觅食。
晏鸿音顺着山坡往上走,七八棵老树绽着满树雪白的梨花,在风中微微颤抖,漫卷摇曳出一片淡淡的香甜气。
梨花虽与梅花同为小瓣花,但成片出现时,与梅花带来的高寒傲雪不同,梨花却总是缀着浪漫的姿韵,温柔文雅,别有一番缠绵雅致的肌骨。
晏鸿音抬手触碰着老树的树干,想起皇宫中的那棵老树。
那是她未曾谋面,甚至在宫人口中也找寻不到一丝一毫踪迹的母妃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而她那身为人皇勤政爱民的父皇,给那个在皇宫中无声香殒的女人施舍的宠爱,也唯有一个梨字。
晏鸿音不喜欢梨花。
这花总让她想起那个在最美好的年华便消逝在后宫中的女人。
——空有娇柔的外表,甜美的香气,却没有对抗危险防御自己的利刺。这样的存在,终其一生,生死听天由命,半点不由自己。
“阿音!”
玉罗刹的声音陡然自上方响起,晏鸿音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
下一瞬,纷纷扬扬的梨花如漫天飞雪翩然而下,吻着晏鸿音的发丝脸颊轻飘飘落在地上,在地面上铺下一层雪白色的花瓣。
秋风乍起,吹起地上的花瓣与晏鸿音的裙摆衣角,乱了晏鸿音眼中那个挂在梨树枝条上晃悠灿笑的男人。
“啊……早知道有这阵风,我就不晃了。”
玉罗刹松开树枝落在地上,朝晏鸿音走过来,踩在遍地雪色上的脚步轻盈无声,就像是一只收敛了利爪用柔软的肉垫无声靠近的猛兽。
“怎么样,好不好看?”
晏鸿音看着表情颇有些得意洋洋的玉罗刹,鼻间是清雅的幽香,一瞬间竟宛如身处春日,春日和暖,清风徐徐。
玉罗刹也没指望一路上越发沉闷的晏鸿音说什么感慨,自顾自伸了个懒腰,末了单手叉腰,笑着拉长语调道:“镇抚使大人,偶尔也听听劝,马车地方小又闷得很,人坐久了是会变傻的。”
“也就那条蠢鱼才只需要两个巴掌大的瓷缸就能养活。”
话音未落,一截缀着两簇梨花的枝丫伴随着一声脆响折断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玉罗刹的头上。
被糊了一脑袋梨花的玉罗刹无语地拈着一枝梨花,抬头看了半晌,纳闷道:“阿音,你老实告诉我,家里那条鲤鱼没成精的……对吧?”
晏鸿音挑眉,竟真的作势思考了一会儿,慢声道:“谁知道呢,毕竟一条被试了两年多的药还活得十分精神的鲤鱼,本身便是有些不普通的。”
玉罗刹一愣:“……!”
晏鸿音勾了下唇,拂去肩上的落花,抬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玉罗刹捏着梨花追上去,连声道:“阿音,你刚才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开玩笑的对吧……”
“没有。”
“你绝对是开玩笑的……”
“没有。”
“再转悠会儿呗,反正今天肯定没驿站睡……”
“你自己去。”
“可你暗器比我扔得好啊。去打只鸟怎么样?中原不是有叫花鸡么!今晚做叫花鸟怎么样!我之前做过,特别简单,味道绝对不错,你尝尝就知道了~”
“鸟可以,叫花鸟没有。大秋天的上哪找荷叶?”
“用别的叶子包着将就将就——那有鸟我看见了!那那那——”
……
山坡不远处的林子里,飞鸟被惊动的动静带起一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片刻后,晏鸿音拿着装满了水的水囊回来,倒在手心喂着干渴的马匹。
不远处的河边有细烟袅袅升起。
宽袖素衣的女子发丝轻挽,垂着眼帘,面色淡淡,发丝间隐隐约约夹着几片未被主人发现的梨花。
素洁淡雅,幽香暗存。
***
金陵城与临安府虽同属江南一带,但地处却与临安府相距甚远。
两人并不急着赶路,就这么在路上慢慢悠悠走了七八日,才远远望见了金陵城人进人出的高大城门。
马车内桌几上,天青色瓷瓶里的梨花抖落几片花瓣在晏鸿音落笔的纸张之上。
被晏鸿音叫进来的玉罗刹盘膝而坐,与晏鸿音隔着一张桌几。
晏鸿音拂去纸上梨花,将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转过来,推到玉罗刹面前。
玉罗刹本以为又是什么计划,低头一看,四个字映入眼帘。
——约法三章。
玉罗刹:“……”
他分外无语道:“你确定?”
晏鸿音看了眼玉罗刹,点头:“有必要。”
玉罗刹于是低头继续看。
『一、用假身份在外时,非万不得已,不得使用武功
二、不得互相干涉、试探对方的行踪与信件
三、外出归来,确定扫尾干净方可进门』
玉罗刹:“……”
他琢磨了半晌,由衷建议:“……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东西可以叫做……家规?”
晏鸿音无所谓叫什么,翻了一块印泥出来,问玉罗刹:“签字画押还是按手印?”
玉罗刹莫名有种证据确凿,锒铛入狱,很快就要秋后问斩的苍凉感。
阿音这让人签字画押按手印的手法,是不是有些太过熟练了?
在身上摸了一阵,玉罗刹掏出一块晶莹洁白的玉牌,一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另一面刻着七十二天魔与三十六地煞,他比划了一下,将刻着天魔地煞的那面啪叽一下按进印泥里,然后在名为约法三章,实为晏家家规的纸张上印下了红色的印记。
罗刹牌位同玉罗刹亲临,罗刹牌盖印可调动罗刹教所有势力金钱,甚至在玉罗刹身死之后,谁拥有罗刹牌,谁就能成为西方魔教下一任的教主。
——不签字画押按手印,是罗刹教教主最后的倔强。
晏鸿音没认出玉罗刹是用什么盖的印,不过那玉牌看上去价值不菲,想来是什么代表身份的物件,便也想了想,取出一枚正面雕刻着梨花,反面雕刻着蛟蟒图案的玉佩,用梨花那一面在玉罗刹那一团栩栩如生的印记旁边盖了一支姿态优雅的梨花。
除却当朝皇帝与晏鸿音本人,没人能认出这是锦衣卫暗部指挥使的身份凭证。
被盖印了这个印记的信件,不论从何人手中传出,都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达天听,不受分毫阻拦。
两人一人一个手帕,低头仔细擦拭玉器上的印泥。
瓷瓶里的梨花又扑簌簌落了几瓣花瓣,盖在了那张轻薄脆弱却从某种程度上重若千钧的纸张上。
“对了,违反规定的话……”玉罗刹试探性发问。
晏鸿音平静道:“我下厨,全吃光。”
玉罗刹:“……”
将罗刹牌重新揣进衣服里,玉教主默默拿过盖了凭证的约法三章,准备将家规从头阅读一遍,争取烂熟于心,绝不犯错。
主要吧……
饭菜好不好吃不重要,但吃多了要命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周二夹子当天就不更啦,宝贝们周三零点准时见么么哒~
下章少年花七公子出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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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晏鸿音和玉罗刹相处得十分自然和谐。
——至少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在金陵城逗留了两天之后,两个各自揣着目的的人一拍即合决定在这里多住些时日。
但是在金陵城选择住宅的时候,两人第一次起了分歧。
“我在金陵城有宅邸。”晏鸿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习惯了将所有的变数捏在手里,尤其是身边还跟着一个不知深浅的玉罗刹时。
两人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的座位能看到外面金陵城里人来人往的热闹。
玉罗刹倒了杯酒尝了口,感觉有点差些意思,颇感寡淡地撇了下唇角,然后和晏鸿音讲道理:“可是我在金陵城也有宅邸啊。”
表面上看,玉罗刹有求于晏鸿音,且不想卷入朝堂纷争,这才跟在了晏鸿音的身边,但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的坚不可摧——玉罗刹的确是想活,但是这人一向随性恣意,当他哪天脑子一个不对劲想人生得意须尽欢,闹点乐子玩一玩之后,他离开晏鸿音去搞点鱼死网破的乐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甚至这种可能并不小。
——玉罗刹本身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拘束,没有任何锁链牵绊的危险猛兽。
晏鸿音的眸色一沉。
朝廷动荡,局势紧张,在这种时候放玉罗刹出去逍遥肆意,实在是个不可控的变数,况且……自从玉罗刹在她面前不再掩饰武功之后,当他打坐调息时,晏鸿音好几次都感觉到自己丹田中的内息隐隐有躁动之意。
这并不合常理。
但若是能查明原因,利用得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玉罗刹不知道他对她而言还有这层用处。
晏鸿音垂眸夹了一筷子青笋,细细咀嚼,不再言语。
玉罗刹也不急,靠着窗户,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慢悠悠地解馋。
许久,晏鸿音放下筷子,抽出手帕沾了沾唇角,平静道:“一起出钱,重新买。”
玉罗刹想了想:“陈设呢?”
谁买的宅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晏鸿音有在宅子里挖暗室的习惯,很巧,玉罗刹也有。
毕竟一个魔教头子,一个暗探首领,多少都需要一点不被打扰的私人地盘。
“一人一半。”
晏鸿音说出的方法恰好踩中玉罗刹接受范围的底线上。
他能接受的最大的安全范围,大概就是和晏鸿音对半平分落脚的地方,互不干涉,互相监视。
玉罗刹欣然点头:“可以。”
晏鸿音抬手摇了旁边的铃铛,小二很快上来收拾了桌面,并且很有眼色地给两人送了一壶茶水。
待到店小二从外面关上门,脚步声渐远,晏鸿音从袖中掏出金陵城的地图铺在桌面上,朝着玉罗刹扬了扬下巴。
玉罗刹低头:“……你们锦衣卫,还真的是什么都有啊。”
晏鸿音:“还差西域关外的地图,玉教主若有兴趣不妨提供一二。”
玉罗刹眨眨眼:“想要标有安全路线的?”
晏鸿音看向玉罗刹:“你肯给?”
玉罗刹笑:“可以啊,夫人跟我回关外当教主夫人,不就什么都有了?”
“别做梦。”晏鸿音面无表情,无情开口,“快选。”
也不知晏鸿音戳中了哪个点,玉罗刹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好了不少,嘴角噙着笑低头扫视金陵城的城内地图,这地图明显留了一手,除了宅邸道路与衙门这些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地方,不该出现的信息是一点都没有。
不过玉罗刹并不介意,因为金陵城地图这种东西,他若是想要,能弄来一份包括暗地势力的分布图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逡巡了一圈,最后在某个位置上落下来,指尖轻叩。
晏鸿音在玉罗刹面前摆开三张户型图,示意他继续。
玉罗刹抖了抖手里的户型图,笑得十分灿烂:“看来阿音和我选了同一个地方?”
能这么快就拿出户型图,显然之前晏鸿音自己看的时候也是选的此处。
其实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金陵城是一个很繁荣的城镇,但与此相对的,这里的江湖势力、朝廷势力也十分复杂,玉罗刹点的那地方,虽然看上去地处郊外,距离繁华的金陵主街远了不少,但背靠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之外便是官道,两边又不挨着什么大势力的据点,可谓是少有的清净地段。
玉罗刹捏着下巴选了一张心仪的房子,看着晏鸿音接过去,突然感慨:“啊,突然有种正经成婚了的感觉呢。”
之前那婚成的太一言难尽,玉罗刹这会儿才真的有种成亲了的真实感。
……虽然还是有点荒诞就是了。
晏鸿音给玉罗刹报了个价格,玉罗刹嗯了一声表示接受。
眼珠一转又想起一件事:“匾额上怎么写?”
这个关系到自己究竟还算不算入赘的大问题。
晏鸿音看着他,慢慢吞吞说了句:“寻常人家,门上不挂匾。”
玉罗刹:“……”
晏鸿堂挂了那是因为本身是个对外的医馆,但两人这次来金陵并没有这种想法,一个落脚的宅子罢了,两人明面上一无官职二非大户,门上自然是没有匾的。
玉罗刹想了想,心境忽然莫名平衡了。
毕竟就算挂匾,他也未必能说服晏鸿音挂玉宅,那还不如不挂呢。
宅子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等到拿到地契,房子怎么收拾便是两人一半一半安排的事儿,这几日便还是住在客栈之中。
玉罗刹活动了一下脖子,视线在掠过下方人群的时候微微一顿。
“嗯?”
晏鸿音听到他这声上扬的语调,也随之垂眸往下看,结果对面坐得好好的人直接从窗户翻了下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捞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上来。
晏鸿音顺手捞了玉罗刹的酒杯,手指一弹,酒杯正正击中穴位,定住了正要往马车上逃窜的中年男人。
晏鸿音斜睨了玉罗刹一眼:“才签的约法三章,忘了?”
玉罗刹狡辩道:“家都还没收拾好呢,家规怎么能生效呢?”
晏鸿音懒得和这人掰扯,索性方才玉罗刹的动作极快,旁人若是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小孩又昏迷着,倒也无碍。
玉罗刹摸了摸男孩儿的根骨,满意道:“果然,我刚才没看错,这小孩儿根骨不错。”
“是不错,但你拐不了。”晏鸿音可不相信玉罗刹是真的做好人好事,八成是想丢去教中养大了为罗刹教效力,毕竟关外西域人的面孔不好行事,玉罗刹手下武功上乘的下属恐怕并不多,“这孩子身份应当不一般。”
玉罗刹抖了抖手里拎着的男孩儿。
不知道是被打晕还是迷晕了,男孩双眼紧闭,整个身子软趴趴的。身上穿着的衣裳乍一看并不贵重显眼,但拨开最外面裹着的那层布料,内里的里衣却是鲜少有人穿得起的云锦绸缎。
——对,晏鸿音曾经给阿玉准备的那种。
玉罗刹在身份暴露之后便没有这种爱的呵护了,瞧着这云锦一时间竟有些怀念。
既然养不了,玉罗刹对男孩儿就没兴趣了。
他拎着男孩儿的衣服朝着晏鸿音的方向一递。
晏鸿音不赞同地皱眉,将孩子接过来,顺手将手指搭在了脉搏上。
“嗯?”晏鸿音有些意外。
玉罗刹:“认识?”
晏鸿音想了想,解开男孩儿的衣襟看了眼胸膛,发现上面有两道已经愈合的刀疤和尚未褪去青紫的掌印,动作一顿后将衣服整理了回去。
“是花家那个遭了难的幺子。”
***
因为这个意外救下来的孩子,在两人的宅子没有收拾妥当之前,晏鸿音和玉罗刹被感恩万分的花家人迎进了花家堡。
在金陵城,花家可以说是当地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花家家主花如令,与人为善,斯文有礼,讲究和气生财。不仅因为年轻时的广结善友在江湖上颇有盛名,因为其膝下七个孩子有三个都科举高中,在朝为官,与朝廷的关系也十分紧密,可以说算得上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花家做起生意来顺畅无比,这些年下来已经隐隐有了江南首富的峥嵘之势。
半年前,花家因为联手其他江湖高手围剿为恶一方的铁鞋大盗而惨遭报复,年仅七岁的幼子被挟持,身中数刀双目失明,这段时日花家几乎是寻遍了天下名医为幼子诊治。
晏鸿音和玉罗刹是无所谓这段时间住在哪的,住在花家堡反而要比人来人往的客栈方便清净些,更何况晏鸿音来金陵的初衷本就是要医治这位花家幺子。
只不过……
玉罗刹瞧着花如令见晏鸿音的模样,根本不像是晏鸿音说的有旧,反倒更像是初次见面。
“你和那花家主,从前有过交情?”玉罗刹躺在床边的美人榻上晒太阳,一边问晏鸿音。
在得知晏鸿音的来意之后,花如令对两人的看重顿时又上了几个档次,并且派人送来了不少珍贵的药材,晏鸿音正挑挑选选着往外择能派上用场的。
“未曾见过面。”晏鸿音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说一半留一半。
但玉罗刹懂了。
没见过面的交情,那多半是锦衣卫与那花家家主有过交情,这次这事儿让花家家主求到了锦衣卫的头上。
玉罗刹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轻轻晃了晃:“我怎么觉得,夫人的身份好像和我知道的不太相衬呢?”
一个从四品的镇抚使,真的能接触到这么多锦衣卫的情报么?
哦……对了,一个从四品的镇抚使,又是怎么知道皇帝绿帽子这种秘幸的?
啧。
晏鸿音专注手里的药材,头也没抬:“怀疑了就去自己查,我又没捆着你。”
玉罗刹舒展了身子换了个姿势,面朝太阳闭上眼睛:“夫人大抵是洋葱成精,扒了一层还有一层,每一层都辣手烫眼睛。”
晏鸿音又拆锦盒拆出来一株灵芝,看着品相不错,是能吊命的珍品,只不过眼下用不上,便放在了一边,和玉罗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那你是什么?守宫吗?”
守宫是一种能随着周围环境变幻颜色隐蔽身形的冷血动物,有些还含有剧毒,因此并不是那么受人欢迎。
玉罗刹的表情顿时哀怨起来,抬手抚摸自己的脸,瞅着晏鸿音手里的曼陀罗花,幽幽道:“我这张脸,说是曼陀罗成精也不是不行吧?”
晏鸿音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晒干的曼陀罗花,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贵妃榻上搔首弄姿的某西域美人,无语了半晌,缓缓道:“我看还是水仙花比较适合你。”
适合长在水边上顾影自怜。
玉罗刹顿时朗笑出声,阳光洒在那张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忽然,晏鸿音和玉罗刹的气息一顿,齐刷刷抬眼朝着门口望去。
不远处院墙的月洞门旁边露着一小片衣角,一个有些紧张又踌躇犹豫的气息躲在墙后,脚步虚浮无力,呼吸也有些不畅。
“你的小病人来找你了。”玉罗刹慢悠悠道。
晏鸿音垂眼继续分检药材,并没有去将人拉进来的意思。
毕竟晏大夫和她的夫君不过是两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怎会隔着大半个院子听到那边的微小的动静呢?
听到那脚步声磨磨蹭蹭着靠近,停在了临近廊下门口的地方,玉罗刹忽然坏心思地问晏鸿音:“花家小公子的眼睛,当真是没法子治了?”
晏鸿音自然也听到了停在门外的脚步声,闻言瞥了眼玉罗刹,声音平静道:“刀气伤及内里,无药可医。但若是强求,还有一法。”
“怎么说?”玉罗刹来了兴趣,“大夫医治病人不都是尽力而为,谈何强求?”
“换眼。”晏鸿音将手中分拣出来的药材放到一边,对玉罗刹道,“都是你今晚要用的药材,去磨了。”
玉罗刹上一次药浴还是在临安府的时候,闻言十分听话地端着药材就坐到了房子另一边的小板凳上,拿了碾轮开始研磨。
晏鸿音看了眼门上映出来的身影,见那小公子迟迟没有动作,叹了口气,继续道:“先不论换眼一事本就不易,单单一条必须是活人眼中所挖才可用,便已然不好寻得。”
顿了下,晏鸿音继续道:“再者,换眼活下来的人十中存一都是幸事,大多数皆会于换眼之后高烧不退而亡。此法生死听天由命,非医者能左右,这便是称其为强求的缘由所在。”
玉罗刹有了和自己挂钩的药材要忙,便也不再注意门口的小公子。
晏鸿音觉得话说到这份上,这位自幼精细娇养的小公子也应当不会再进来,便开始着手整理方才放在一边的药材。
然而令两人都意外的是,不过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位从未习武,体质甚至因为当年花夫人高龄早产而较常人弱了不少的小公子,竟然脚步坚定的扶着门框走了进来。
花家的门槛在花家小公子失明之后,便被疼爱幼子心切的花如林下令尽数去除,但是从花小公子并不是熟练的摸索行走中,还是能看出,这半年来的失明还未能让他习惯在黑暗中行走的诀窍。
“七童见过晏大夫,玉公子。多谢二位昨日出手相救,若无阁下,此番七童断然不能再回父母膝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因为年幼,脸上尚且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公子行了一个十分谦逊诚恳的谢礼,面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表情却很平静。
晏鸿音没有计较花小公子面前空无一人的行礼方向,声音平缓道:“小公子方才可听到了?”
花满楼耳朵一动,身体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了挪,再度补了一个礼节,轻轻点头:“七童已然明白了,谢过晏大夫为七童费心。”
晏鸿音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公子,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七童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晏大夫应允。”
“换眼一法,还请晏大夫告知家父时,莫要提及有人因此法重见光明,只说此法弊端便可。”
晏鸿音看着面前瘦弱的小公子,问道:“此法本就有伤天和,十中存一都已是十分罕见,为何要隐瞒?”
小公子微微笑了一下,年纪虽幼,精致的眉眼间染着清清淡淡的怅惘,却不见愁苦悲愤,已然初初窥见日后君子端方的儒雅温和之姿。
“家中父母兄长素来疼爱七童,若晏大夫说出此法尚且留有一丝希望,家中长辈定然会不计一切代价继续寻医问法,若听到有心之人耳中,难免会因为花家的赏金而做下残害他人之事。”
小公子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似乎一边说,一边在脑中斟酌着,而后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已经是一个瞎子了,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其他无辜之人陷入黑暗,那便不仅仅是眼瞎,而是心也瞎了。”
“可若是放弃了此法,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瞎子,你也甘愿认命?”玉罗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花小公子的眼神带着些许异样的光芒,似玩味又似探究,“要知道,以你的家世,往后还有衣食无忧的几十年,日子还长着呢。”
小公子朝着玉罗刹出声的方向补了一个谢礼,又因为玉罗刹的话站在原地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在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曾经想过无数次,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遭受这样的磨难?”
“但后来,我又在想,这世上有很多人一出生就面临着不同的绝境。我生于富贵之家,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已然是许多人都艳羡不已的事,若是我因为受到了磨难而自怨自艾,那些比我要艰难太多的人,又该如何呢?”
“几十年的时间的确很长,但我既然已经是个瞎子了,总要慢慢习惯的……或许有一天,我也会理解上天的安排,接受这份命运呢?”
“我只是……”小公子这一次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微微低着头,像是说服自己一般,轻声说,“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个孩子……
晏鸿音深深看进了那双暗淡的眼眸里。
她没有看到任何的怨恨或是愤然,只有一种在阅尽千帆的老人眼中也难以捕捉到的乐天知命,以及一丝对未知未来的忐忑迷惘。
玉罗刹也在凝视面前这个不过只有七岁的孩子。
他的眼神有种形容不出的复杂,晏鸿音却觉得玉罗刹是在透过花小公子看向另外一个人。
或许是故人,也或许……是曾经的自己。
“你叫什么?”
原本俯视小公子的玉罗刹弯下腰,平视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花小公子诧异了一下,虽不明白面前之人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温温浅浅的回答:“我叫花满楼。”
“花满楼。”玉罗刹重复了一遍,轻声道,“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1.守宫其实就是变色龙
2.关于换眼,个人想法是,在武侠世界里未必没有这种医术,只不过在古代那种缺乏配型的环境下,那单纯就是听天由命,拼运气的做法了
花花真的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没有意外的话下本应该会开花花的那本耽美,把综武侠的脑洞都写完,再去嚯嚯隔壁洪荒的男神们,搓手手
感谢宝贝们的支持,接下来就恢复日更啦~每晚零点,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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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花家堡又被称为桃花堡,在较为温暖的江南,花家几乎是用了重金来维持除却冬季之外其他三季都有桃花盛开的美景。
不过晏鸿音在花如令询问喜好时,比较委婉的表示了想要一个没有桃花的院子。
“不喜欢桃花?”再度被晏鸿音煮在药桶里的玉罗刹面朝窗户,看着晚霞中静静立在院落里的几颗山楂树。
重重院墙之外,还是隐约飘来清幽的桃花香。
花家的富庶体现在了能让玉罗刹几乎是躺在药汁里的药浴桶上,但这也多少给配置药材数量的晏鸿音添加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让晏鸿音在火候的调整上稍微过旺了些。
窗外吹来秋风送进凉意,身体却被整个煮在烫手的药汤里,玉罗刹几乎觉得晏鸿音可能不是在做药浴,而是药膳。
“曼陀罗花炖玉罗刹,啧,真不错。”玉罗刹小声嘀咕了一句。
晏鸿音起身过去随手关上窗户,脚尖一转又往药桶下踢进了根木柴。
“你应该感激曼陀罗花所带来的镇痛麻痹。”晏鸿音凉凉道,“若是花家没有送来这些曼陀罗花,我会考虑拿东西把你绑起来钉在药桶里。”
今日药浴的温度的确很高,这从玉罗刹蜿蜒在药桶壁边已然被汗水湿透的发丝便可窥见一二。
“所以夫人这是准备换种方式来刑讯逼供?”玉罗刹幽幽叹气,一副认命的姿态,“好吧好吧,我认罪……嗯,对了,你想让我认什么来着?”
“你就不能有一刻安静下来么?”
晏鸿音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玉罗刹的脸上,但玉罗刹的忍耐力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料之中
哪怕现在这个人应该在药力的作用下经脉麻痹中带着被源源不断啃噬的酥-痒之痛,他也仍然笑得一脸吊儿郎当的欠揍。
“你的不配合让我很难调整药材的用量。”
玉罗刹听到晏鸿音这么说,几乎是笑出了声:“卿卿,如果你偶尔能坦率一点告诉我你就是想看为夫的狼狈模样,或许能更快达成目的。”
“好的,我想看。”晏鸿音几乎是在玉罗刹话音还未落下时便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玉罗刹噎了一下,下巴磕在湿润的药浴桶盖上,表情颇有些无可奈何:“行……那夫人先告诉我,是不是不喜欢桃花?”
“乱七八糟的称谓真多。”晏鸿音低喃了一句,然后回答道,“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身上若是有气味留存太久,多少有些碍事。”
晏鸿音除却任务需要,平日里从来不用胭脂水粉,哪怕是沐浴、易容、衣物洗涤用的东西也都是无味之物,晏鸿音不能接受任何的意外暴露行踪或身份的可能存在。
——镇抚使的身份被玉罗刹戳穿并不是什么大事,事实上晏鸿音并没有费力隐藏这个,更往深里说,镇抚使的身份能让她更有效地隐藏真正的身份。
除却镇抚使这个对外的靶子身份,余下的,不论是长公主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一旦暴露,哪一样对晏鸿音而言都是致命的危险。
“这还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玉罗刹的语气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轻哼道,“锦衣卫都是像你这么无趣的么?唔,比如说或许存在又或许不存在的……传说中的那位锦衣卫另一位指挥使?”
晏鸿音面前的盘子里是下午指使玉罗刹爬树摘下来的一盘子山楂,熟透的果子红艳艳的,她此时正拿着小刀去枝剜核,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陆纲。”
“说真的,阿音没听过有这么一位神秘的指挥使存在么?”玉罗刹的下巴往面朝着晏鸿音的方向挪了挪,眼巴巴地看着她,“聊聊呗,我这样什么都干不了,真的很无趣的。”
晏鸿音瞥了眼玉罗刹,淡淡道:“锦衣卫内部品阶鲜明,我的出身接触不到京城的权贵。朝廷机构多是如此,问点你不知道的事会更有意思。”
“哦,不过我还是觉得,一个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难以渗透的机构,或许比起六扇门来说,要更加的……不同寻常才对。”湿发丝丝缕缕贴在脸颊额头之上,玉罗刹眼尾上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晏鸿音,脸上看不出半点痛苦的忍耐,反而尽是调侃,“这些年来江湖武林失踪了不少有意思的人。”
“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有痕迹,可这些人偏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被抹去了所有的踪迹,这就很有意思了。”玉罗刹低低的笑,整个人就像是从趴伏在岸边的水妖,危险而冰冷,美艳而诱人,“如果我是那位指挥使,费尽力气为朝廷招安的人,怎么可能不物尽其用呢?所以说,这些人……又该如何与出身名门世家的锦衣卫们共存?”
晏鸿音挑眉,不疾不徐开口:“需要我替你写张折子层层上报么?或许那位也许存在的指挥使大人能看到也说不定。”
“那倒不用,毕竟我这个人低调又不喜欢惹事,最讨厌和皇帝的鹰犬打交道。”玉罗刹皱了下鼻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能看得出露在药桶外的每一处肌肤都写满了一种实打实的嫌弃,“脾气个顶个的又臭又硬,完全没法子说话,讨厌的紧。”
“我就是在想,锦衣卫究竟给了阿音什么,才能让阿音这么死心塌地的卖命呢?”
被人当面指桑骂槐损了一顿的晏鸿音将手轻轻搭在盘子上,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顺手捻了一颗并不怎么红却个头不小的山楂硬塞进了玉罗刹的嘴里。
玉罗刹被酸得整张脸都扭曲在了一起,半晌才吐出两颗山楂核,既痛苦又委屈:“明明有更红的和去了核的!”
“是有。”晏鸿音道,“但不想给你。”
玉罗刹虚心求教:“……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晏鸿音微笑:“你的呼吸惹到我了。”
玉罗刹:“……”
今日的阿音,还是这么不好靠近呢。
***
花小公子因为花夫人高龄早产的原因自幼身体便不好,此番突遭变故,更是让花家自幼精细养着的心意付之东流。
晏鸿音被热情的花如令好说歹说了好一阵子,才答应暂留花家堡半个月为花小公子调理身体。
这半个月里,晏鸿音基本没有出门,而玉罗刹也十分安分地待在院子里。
但两个人心知肚明,在某个宅子里,来自两方势力下属的房屋修整已经快要接近尾声。
花家堡里似乎没有玉罗刹感兴趣的东西,他每天除了调息打坐和睡觉,其他时间都跟在晏鸿音的身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寸步不离。
也因此,他发现了一些……十分违和的东西。
“我发现,你对那位花小公子很在意。”
玉罗刹慢慢啜饮着杯子里的山楂水,这是这段时间晏鸿音晒的,不得不说,这些果子被晒过之后泡水喝更合玉罗刹的喜好。
因为晏鸿音拒绝了伺候的下人,他们暂住的院子里也并没有其他人,某种程度上也方便了两人平日的交谈。
晏鸿音似乎也很喜欢山楂水这种酸中带甜的味道,想了想,往泡好的茶壶里又丢了几颗山楂干进去:“你可曾听过几年前江湖出现的蝙蝠公子?”
“原随云?”玉罗刹想了想,表情顿时有些微妙。
他的确是这两年才真正亲身踏足中原,但这并不代表中原武林发生的事儿他一概不知。
更别提蝙蝠公子原随云这种曾经在武林掀起轩然大-波,并且使得原本江湖有名的无争山庄、万福万寿园、峨眉派三大势力因此沉寂于江湖的大事。
玉罗刹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晏鸿音在想什么。
“我曾经见过他。”晏鸿音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的师父被无争山庄的庄主花了大人情请去为原随云看病,当时尚且年幼的晏鸿音随行在侧。
“原随云并非天生目眇,而是三岁大病,高烧不退所致。目盲之后,他成了一个世人眼中的君子,文武双全,端方亲和,在蝙蝠岛真香大白之前,武林中人但凡见过他的,都会称赞一句性情敦厚,有仁义大才。”
玉罗刹没说话,而是就这么端着水杯静静凝视晏鸿音,眼中明明灭灭闪烁着光亮,说不出的复杂味道。
“蝙蝠岛惨案不仅仅震惊武林,哪怕在锦衣卫档案中也是极为少见的惨烈。楚留香他们只看到了表面上被困在蝙蝠岛的苦情之人,却看不到事后锦衣卫收拢善后时,真正揭开原随云藏污纳垢的遮蔽后发现了什么。”
“那是我成为锦衣卫之后,耗时最长的任务。”晏鸿音垂眸,像是在回忆,眼神虽然平静,但眼睫却微微颤了颤,“活人,死人,半死不活的人,生不如死的人,还有……明明身处炼狱却犹不自知的人。”
“楚留香在看到蝙蝠岛上那些被缝了眼睛的女子,便已然觉得震撼痛苦,万分怜惜。可蝙蝠岛一案下被压着的,还有无数真相大白后拼尽全力反扑报复,几乎是自-杀式袭击平民百姓,只因为他们的‘神明’死亡而疯狂的人。”
“他们是受害者,是可怜人,再也没有人比锦衣卫更明白。可那又能怎样?楚留香不杀人,他可以在江湖留下美名飘然而去,但锦衣卫不能。”
“那些人活着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锦衣卫杀了他们。”晏鸿音扯了下唇角,自嘲道,“说起来,也不怪乎百姓与你们这些武林人称锦衣卫是朝廷鹰犬,权贵的刽子手。”
“锦衣卫也的确是。”
“所以陆纲会选择从龙之功我并不意外。”晏鸿音动作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山楂水,因为加了山楂之后的更酸的味道表情微微扭曲了下,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如果有了心爱的女人,将来或许还会生下可爱的孩子……谁会想要做锦衣卫呢?”
陆纲率领的锦衣卫多为世家子弟,世家有世家的傲慢,陆纲明面上虽为锦衣卫指挥使,领着朝廷一品官员的俸禄,但是真正在朝堂之上,出身寒门看似深受皇恩的陆纲就像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靶子。
尤其是当晏鸿音才是攥着锦衣卫真正势力的指挥使时,陆纲的存在,在知情人的眼中便显得十分尴尬又乍眼。
玉罗刹却是手肘抵在石桌之上笑意吟吟地问晏鸿音:“夫人~”
晏鸿音一顿。
“你对这位陆指挥使,似乎少了那么一分敬畏哦~”
玉罗刹的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抓到阿音小辫子”的得意。
晏鸿音看了眼院中厨房的方向,开始思考晚膳的菜式。
太久未曾亲自下厨,倒是可以做一道尝一尝……就做,麻婆豆腐如何?
西域有香料名为花椒,多麻多辣,玉罗刹这个西域人吃到熟悉的口味,一定会喜欢到热泪盈眶吧?
突然无端端打了个寒颤的玉罗刹搓了两下手臂,嘴上还在叭叭叭:“所以就因为原随云,你在警惕这位小公子?”
晏鸿音不置可否:“他们很像,不是么?”
同样的出身富贵显赫,同样曾经拥有光明却失去,同样表现出生性淡泊又温文和雅……晏鸿音并不觉得自己的警惕注意有何错误,毕竟蝙蝠岛这样的惨案,发生一次便足够了。
玉罗刹舒展开两条大长腿,像只油光水滑的大猫一般舒展筋骨,突然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上:“当初我昏迷前,可是特意看准了方向朝着阿音那边滚过去的。”
晏鸿音:“……?”
“毕竟和阿音捡人的运气不一样,我呢,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才是人群里最安全的那一类人。”玉罗刹抬起一只手在晏鸿音面前晃悠手指,悠悠然道,“虽然总和你们对着干,但是不得不说,在身陷险境不得不将生机寄托在他人选择上时,我还是很喜欢你们这些约束自己到近乎苛刻的好人的。”
“毕竟深渊总是喜欢太阳的,你说对不对?”
玉罗刹朝着晏鸿音眨了下眼睛,然后腰部用力翻身而起,快走几步消失在院墙拐角的地方。
不一会儿,晏鸿音便看见他两只手卡在花小公子的咯吱窝下,将原本应该在房里睡觉,连鞋都没来得及穿的小公子连同被子一起端了过来。
晏鸿音:“……”
被人冷不丁转移了地方,双目暗淡的花小公子挣扎着从一团被子里伸出胳膊,试探性地在面前摸了摸,摸了个空,露在被子外面的脚尖也小心左右上下探了探,没找到地面,一时间表情满是茫然无助。
“玉、玉公子?”花小公子声音微颤,没得到回应,又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晏……晏大夫?”
正在四目相对的两个大人视线交错,晏鸿音蹙着眉,等着应付玉罗刹的花招。
玉罗刹将茫然的小公子往晏鸿音面前一递,笑得十分灿烂:“总看着坏东西做什么?偶尔也要看看柔软又好玩的东西啊。”
“哎呀,这么想来,阿音,咱们家是不是还缺一个小崽子?寻常人家可都是一家三口的,我也想要!”
向来聪颖有神童美名的花小公子努力理解,试图想明白玉公子所说的柔软又好玩的东西是什么,精致的小脸上满是错愕。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彻底失去复明希望后难免郁郁寡欢的小公子,忽然有种自己似乎处在一个很重要的,命运的岔道口上的预感。
晏鸿音一愣:“……?”
“阿音,别凝视深渊太久哦。”玉罗刹的声音里带着危险的告诫,却又有种轻飘飘的玩笑意味,“毕竟,被拖下去可就不好了呢~”
“阿音还是这样暖暖又亮亮的,才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其实是毫无关系的一家四口……嗯,此时的西门崽被人追杀,正在空投路上(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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