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江眠月本正在往前跑, 呼吸间有些喘不上气,正是要跨过最难忍的一道坎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山似的人。

    她脚步一顿,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好在一旁跟上来的裴晏卿眼疾手快, 捉住了她的衣袖, 将她拽到了自己跟前。

    江眠月喘着气,上气不接上下气的说了声谢谢。

    因距离太近, 裴晏卿几乎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呼吸一窒,眼眸瞬间有些凌乱, 不敢直视她, 只轻声道, “小心。”

    李海看到这场景,冷冷笑了一声, “江眠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眠月依旧喘着气, 说话仍有些艰难,断断续续问, “什么、什么意思?”

    李海看着她满头的汗水泛红的脸,皱眉道, “自你开始练跑以来, 多少人来嘲笑我,说我欺负一个弱女子,问我怎么不去练跑, 怎么, 你练长跑至于弄的人尽皆知吗?你是希望我直接认输吗?”

    江眠月满脸疑惑的看着他, 似乎有些捉摸不透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她喘了几口气,无奈道,“我独自在骑射场……练、练跑,那些人也不是我叫来的。”

    “这位监生,之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此时着实是你的不对。”一旁的裴晏卿终于开了口,严肃而认真道,“且不论事情起因是因为谁,如今江监生在这骑射场练跑,被人看见,她也没有任何法子,你如何能怪她呢?这本就不符合常理。”

    “这还带了一个护卫呢?”李海闻言,立刻有些阴阳怪气的看向和裴晏卿,“说话一套一套的,怎么着,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梁山伯了?在这儿护着你的祝英台?”

    “你!”裴晏卿倒真没想到此人说话如此难听,他闻言,看了一眼江眠月,确认她并没有因此话而恼怒,才开口回应道,“江眠月是国子监监生,我二人也是好友,即便并非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护着她不是应该的吗?”

    “倒不像这位监生,只知道找江监生的麻烦,难道不是看在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对你产生威胁,才挑软柿子捏?”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裴晏卿居然还有这般吵架的口才,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却见他双手握拳微颤,情绪略有些外露,看样子已经是怒极。

    “老子就喜欢挑你们这些说话酸不溜秋的软柿子!”

    说时迟那时快,江眠月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李海居然被裴晏卿激得动了手,他一拳打在裴晏卿的胸口上,裴晏卿后退几步,踉跄站稳,又咬着牙上前,护在了江眠月的跟前。

    江眠月眼眸一颤,眼看着李海又要对裴晏卿动手,立刻用自己最为尖利的嗓音喊了起来,“打人啦!李海打人啦!”

    骑射场本来就有不少闲散之人,听到这声音都慢慢聚集了过来,李海拳头一滞,皱眉看着江眠月,用手指着她的脸,“好你个江眠月……”

    那手刚指着她,下一秒,周围监生们集体噤声,只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祭酒大人伸手捉住了李海的手腕,往上微微一撇,李海一怔,便发出“嗷嗷嗷”的痛呼声。

    “如何?”祁云峥缓缓施力,那山一般壮实的李监生,却如同一块嫩豆腐一般,手腕轻易便被他折变了形,“接着说。”

    赶来的司业大人见此状况,吓的魂都快飞了,“哎呀祁大人,快快松开,别把他手给折了。”

    “在国子监动手?”祁云峥眯眼微微发力,李海惨叫一声,差点跪下。

    “我的天,祁云峥,你轻点,他好歹是个监生。”司业大人着急道。

    “他若知道自己是个监生,便不会在此轻易对其他监生动手。”祁云峥冷声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祭酒大人!”李海哭着说,“学生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李海欺软怕硬,最不服的便是那些只会动嘴,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的书生,来到国子监以后,处处都是这样的书生,让他着实恼恨不已,每日心中烦躁,不是抓过这个来出气,就是找那个的麻烦。

    他本也没有将祁云峥放在眼里,却没想到祁云峥看着身形修长仿佛一般书生,可手上一接触,碾压般的力量感便从他的手上倾泻而来,直接便将李海弄得心服口服,几乎要给祁云峥跪下来。

    见此状,祁云峥这才松了手,那李海踉跄几步,老老实实的摸着手腕站好。

    祁云峥施力的法子极为巧妙,方才还疼得手腕几乎要被拧断似的,不过一会儿,居然就没事了,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李海心中佩服不已,却听祁云峥在问裴晏卿。

    “伤着了?”

    “禀告祭酒大人,不妨事,只是胸口被打了一拳,明日就能好。”裴晏卿应声道。

    祁云峥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也不知道祁云峥使了什么力,他这么轻轻一拍,裴晏卿立刻倒退两步,捂着嘴咳了起来。

    “这还没事?”祁云峥缓缓道,“你身子弱,一会儿叫王大夫来给你看看。”

    “……”裴晏卿原本想谢,听到王大夫几个字,顿时面色一变,愣是谢不出口。

    这是要给他治伤,还是要他的命?

    江眠月原本还看不出来裴晏卿伤的这么重,本以为李海不会那么狠,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对裴晏卿下这么重的手。

    她无法再忍,便开口道,“祭酒大人,今日本无事,是李海主动上前找麻烦,还出手伤了裴晏卿,请您定夺。”

    李海瞪了江眠月一眼。

    “自然是要罚。”祁云峥缓缓道,“李海,你可知错。”

    “知错,祭酒大人,学生知错。”李海瞬间软了下来。

    “那便去绳愆厅领罚吧。”祁云峥缓缓道,“鞭刑……”

    “祭酒大人!”李海忽然抱拳打断了祁云峥的话,“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说。”祁云峥冷眼看着他。

    “学生跟江监生之前曾立下赌约,在不久后的长跑赛中一决胜负,学生身子虽壮,可那鞭刑属于皮肉伤,用刑之后再去长跑,江监生即便赢了我,也赢得不光彩。”李海道。

    “你这是什么道理!”裴晏卿难得有些发怒,冷着脸道,“你与江监生这赌约,本就不公,又何况什么光彩不光彩。”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司业大人在一旁,跟其他看热闹的监生站在一块儿,抱着手肘紧张地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的目光却落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监生。”他缓缓道,“你自行来选。”

    江眠月有些微讶,看向不远处的李海,然后看向祁云峥,轻声问,“祭酒大人,鞭刑能推迟吗?”

    “……”李海呼吸一滞。

    “可。”祁云峥慢条斯理回应道。

    “学生想请祭酒大人将鞭刑延迟到长跑赛之后,这样赛事公平,李监生犯下的错误,也能由自己一力承担,请祭酒大人应允。”江眠月开口道。

    “可以。”祁云峥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便答应了江眠月的要求,缓缓道,“虽如此,今日闹剧也需要小惩大诫。”

    众人都安静听着他开口。

    “李海禁闭一整日,写悔过书,裴晏卿禁闭一夜,写悔过书。”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猛地抬起头,祁云峥却并不搭理她惊愕的目光,反而看向一旁的裴晏卿,开口问,“知错吗?”

    “学生知错。”裴晏卿温声道,“国子□□止寻衅滋事打闹,学生非但没有阻止李监生,反而与他对峙,是学生的错。”

    祁云峥缓缓垂眸,不置可否。

    “但……”裴晏卿又开了口,“学生今日不后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君子所为,今日若不是如此,李监生便会对江监生动手,江监生身体瘦弱,又是女子,我这一拳若是落在她身上,便不是如此轻易的事,所以学生不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众人都不约而同发出了赞叹声。

    江眠月心中一动,心中感激不已,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与她对视一眼,淡淡一笑。

    那笑容仿佛狠狠扎进了心里头,祁云峥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那二位便去绳愆厅候着吧。”

    江眠月一愣,没想到祁云峥听了这番话居然依旧维持原判,她心中着急,却明白此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按照他的性子,恐怕会将裴晏卿判地更重。

    在国子监,祁云峥便是公道,如今裴晏卿罚也可以不罚也可以,全在祁云峥的一念之间。

    李海与裴晏卿乖乖去绳愆厅领罚,司业大人抱拳看着祁云峥,总觉得他今日似乎特别生气。

    生气也是当然,监生们在国子监大打出手,着实是有些无法无天了。

    但是司业大人看着他沉沉的眼眸,总觉得他不止因为这个恼怒。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

    司业大人的眼眸落在了一旁正满脸担忧看着裴晏卿离去背影的江眠月,心中一咯噔,不会是因为江……

    不不不,此事已经由祁云峥亲口澄清,他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不能再胡思乱想!

    见事情得以解决,看热闹的监生都乖乖散了,祁云峥和司业大人也一道离开了骑射场,只有江眠月、兰钰和尹楚楚仍在场上没有离开。

    “眠眠,你还好吗?”兰钰担忧问道,“你没被那个傻大个抡拳头吧?”

    “我没事。”江眠月皱眉道,“不行,我得去找祭酒大人。”

    “这么晚了。”尹楚楚皱眉说,“明天再去吧。”

    “不行,裴晏卿禁闭一晚,若是明天去,他的罚都受过了,着实太冤枉。”江眠月心中充满愧疚,“本是我的事,将他扯进来,我实在是于心不安,他又这么好……”

    “是啊,裴晏卿真的是个好人。”尹楚楚点头赞同。

    “确实是个好人。”兰钰也点了点头。

    江眠月便让她们二人先回去,自己则跟着方才祁云峥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祁云峥并没有去敬一亭,而是往夙兴斋的方向去了,司业大人一直跟他并排走到分叉路口,司业大人回了自己的宅子,只余下祁云峥一个人。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铺在地面上,江眠月悄悄的跟上去,却见他脚步一滞,缓缓转身看向她。

    二人在无人的道路中间四目相对,那只橘色的猫“噗通”一声从围墙上蹦了下来,绕着江眠月的脚边不放。

    江眠月咬了咬唇,想好了说法,刚准备开口,便听到祁云峥声音平淡,“若是为裴监生求情,便不必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又没鞭刑,急什么。

    裴晏卿:我怎么多了三张好人卡。

    司业大人:住脑!住脑!住脑!(今天忘记带瓜子了)

    第六十二章

    此话一出, 江眠月刚准备脱口而出的话瞬间被噎了回去。

    拒绝的如此直接,此事真的不能再商量了吗?

    江眠月咬着唇看着他,脑子里却飞快想着如何才能扭转如今的局面。

    月色下,祁云峥看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和鬓角散乱的发丝, 看得出来她一路着急跑来, 什么都顾不得了, 看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放弃。

    祁云峥冷淡转身, 继续往前走。

    江眠月还在想说辞, 见他毫不留情转身就走,心中着急, 脱口而出, “学生不是来替他求情的。”

    祁云峥脚步一滞。

    “那个……”江眠月话到嘴边, 感觉到自己脚边缠绕着不放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脑子一动, 开口道,“这小家伙缠着我不放, 恐怕是饿了,祭酒大人那儿可有什么吃的?学生能否讨要一些来喂它。”

    祁云峥回眸, 淡淡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他的侧脸仿佛精雕细刻的塑像, 薄薄的月色泼洒在他的面上, 仿佛在他的皮肤上浅浅的铺了一层白釉色。

    江眠月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得莫名咯噔一跳,说不明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不安。

    明明他面容平和甚至略显冷淡, 可她却无来由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他看了一眼再她脚边缠绕如猫条一般撒娇的橘色猫咪, 缓缓道, “等着。”

    “嗯嗯。”江眠月忙不迭的点头,见他开门进了夙兴斋,赶紧蹲下身子,没有出息的伸手摸了摸橘猫油光水滑的软毛。

    “好软。”江眠月难以抵御这小东西的诱惑,沉溺于它的“猫色”中无法自拔。

    这小家伙看得出来被养的极好,身上的毛十分厚实,摸起来层层叠叠的带着温热的体温,比任何手炉都要舒服。

    “喵呜。”小东西撒了个娇,朝她露出了自己的白肚皮,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如今舒服的眯了起来,亲昵的看着她。

    江眠月轻轻笑了。

    祁云峥从门口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江眠月的手指白皙细嫩,在小猫的耳边温柔的挠痒痒,面上带着笑,眼中满是欣喜。

    那小猫也是个厚脸皮的,大喇喇的露出了一整个白肚皮,在听闻祁云峥脚步到来的时候,睨了祁云峥一眼,然后继续用脑袋蹭江眠月,对他这个长期喂养之人爱答不理。

    这家伙倒是个聪明的,知道讨好谁有用。

    祁云峥将一个专给它用的碗放在地上,橘猫一看那碗里的肉,满意的舔了舔鼻子。

    果然比平日里丰厚几倍。

    “祭酒大人真是心善,给猫得吃这样好。”江眠月看到那碗里被切成小块的一碗肉,惊叹不已,“难怪这猫长得如此油光水滑。”

    “顺手罢了。”祁云峥“谦虚”道,随后给她递上一块帕子,“夜风凉,擦擦吧。”

    江眠月这才觉得自己额间有种微凉感,原来是额间的汗水吹了凉风,方才心中焦急一直忽略了,如今放松下来才觉得不适。

    他居然注意到了这些吗?

    江眠月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轻轻说了声,“多谢祭酒大人。”

    “无妨,举手之劳。”

    那帕子是棉白的,柔软而……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之气。江眠月触到那帕子,便觉得那应当是他自己平日所用,虽然是干净的,但是充满了他身上的气息。

    她浅浅擦了擦,刚准备还给他,又觉得自己擦拭过的给他不好。

    “拿去吧,不必还了。”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的将那帕子塞进了怀里。

    气氛陡然间有些尴尬,江眠月低头看着猫咪吃东西,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是她还没找到理由给裴晏卿求情。

    她犹豫着,缓缓抬头,却见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个纸包,里头竟包着一块曾经十分精致可爱的淡粉色糕点。

    为何说曾经精致可爱,是因为祁云峥打开纸包的时候,里头的东西着实脆弱,刚拆开,那似乎是个兔子形状的糕点,便没了“耳朵”,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团子。

    江眠月莫名有些想笑,拼命忍住了。

    “啧。”祁云峥递给她,“司业大人给的,你将就吃吧。”

    司业大人哪来这么多好吃的。

    江眠月想到司业大人之前送给祁云峥的枣糕,还有后来时常在他们排演时掏出来的瓜子花生,不疑有它。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也不跟他客气,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来二去,便轻车熟路。

    正好她也饿了,还可以拖延时间……

    江眠月接过那没了耳朵的粉兔子,咬了一口,眼眸微张,“好吃。”

    祁云峥浅浅淡淡一笑,眼眸落在她淡粉的唇上。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那糕点,眼眸微微眯起,眸光中有些享受……倒与地上那只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裴晏卿的事……”祁云峥缓缓开口。

    江眠月没料到他会直接开口说中她的心事,冷不丁被那糕点噎着,猛地咳嗽了两声。

    “祭酒大人……”江眠月想将那糕点收起来,恭敬地听他说。

    祁云峥却温声道,“接着吃,我随意一说,你随意一听。”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是。”

    “今日之事。”祁云峥声音耐心而温和,“其实你明白,我为何要罚那裴晏卿。”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有些心虚的垂下头。

    确实……

    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即便她明白,却还是想要尽力试一试。

    “说说看。”祁云峥引她的话。

    “学生以为……裴晏卿此次虽然没错,可是他应对的法子上出了岔子。”江眠月想到了自己与陆迁第一日在会馔堂发生冲突的那一次,这次实际上与自己那次很像,甚至连处罚他的程度也是相似的。

    “看似在应对,实际上已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心中所想是好的,可越是如此,事情反而闹得越大。”

    “继续。”祁云峥并不正面评价。

    江眠月有种自己把自己带沟里的感觉,但是已经开了这个口,还是要继续说下去,万一他能发善心呢?

    “祭酒大人您……也是从国子监的管理上通盘考虑,才会连裴晏卿一起罚,只是罚的轻了些。”江眠月声音越来越小,“好告诫其他监生,不要犯与他相似的错误。”

    “既然明白道理,为何要来……”

    “因为学生在情感上,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江眠月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此事本与他无关,祭酒大人,是学生之前一时冲动,与李监生打赌,才会有今日之事,裴晏卿也是为了帮我才挨了一拳。”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理而言,确实应该冷静应对,可他也是为了我才受伤,若是他不挡在我面前,受伤的就是我。若是如今还要让他受罚……”

    江眠月一想到此,连那糕点都吃不下了,垂下手缓缓道,“若是真要让他受罚,祭酒大人不如连我一道罚了吧。”

    “……”月色下一片诡异的沉默。

    江眠月不敢抬头看祁云峥,她垂着脑袋,看着地上正在吃饭的猫儿,咽了口唾沫。

    口中还有那糕点的甜香之气,怀中还有祁云峥方才给自己的帕子,手里还揣着他刚刚给的糕点,可她却忤逆了他的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完了,按照祁云峥的脾气,恐怕真要连自己也关进去。

    “那你在情感上。”祁云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混沌,“可有为我考虑过?”

    江眠月慌乱的抬起头,撞进了他那双深黑的眼眸里。

    她一愣,心中忽然慌乱不堪,这个瞬间的祁云峥,似乎与方才,与平日里……都有所不同。

    他说的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学生、学生……”江眠月慌乱的开口,口中仿佛只会说“学生”二字,这两个字落在祁云峥的耳朵里,异常的刺耳。

    他缓缓收紧手指,手背上略有青筋显现,面容却又缓缓的恢复了日常的温和平缓之色,他淡淡一笑,“我是说,从祭酒的角度去考虑。”

    “你可以感情用事,可我不能。”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

    江眠月心中一震。

    “你未做错事,我不会罚你。”祁云峥缓缓道,“别把自己扯进去,你忘了你的目的了 ?你拼劲全力要赢的长跑,你想要获得的奖赏,你日后要担任的官职,你未来要承担的责任。”

    “不要因为这些事受影响。”

    江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泛红。

    “今日你的冲动之言,我权当没有听见。”祁云峥道,“希望日后你来找我,不是因为某个男监生,而是因为学业的疑惑,或是……身体酸乏需要纾解。”

    江眠月垂着脑袋,捏紧了手中的糕点。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江眠月开口道。

    “但说无妨。”祁云峥道。

    “学生也与李海发生过冲突。”江眠月说,“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我还与他立下赌约,约定长跑的输赢,输的要在国子监的大课上当众与对方道歉,此事更加严重,为何祭酒大人不罚我?”

    祁云峥淡笑一声,“看样子你还想领罚不成?”

    “不,不是……”江眠月赶紧摇头。

    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模样,祁云峥笑道,“李海此人,一直如此。”

    “可此人与陆迁不同。”祁云峥一如平日里一般,甚至显得更加耐心,“陆迁在品格上有些欠缺,要重罚,可李海,只是用错了地方的好材料,只是如今没有什么悟性。”

    “而你的做法,正好对他有用处。”祁云峥说。

    江眠月心中微颤,着实有些佩服,事实上,她也是这么考量的。

    那李海骄傲,冲动,急躁,人却不坏,能跟她正面争输赢,便还有些可取之处。

    原来祁云峥都知道,也全都看透了。

    “你聪慧,也很勤勉。”祁云峥温柔的看着她,“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是国子监之幸。”

    “江监生,裴晏卿的处罚,我会酌情减轻,减轻处罚的原因,是你。”

    江眠月捏紧了手中的糕点,手掌冒出汗来。

    “因为你深明大义,明白是非。而我,多番照顾你,是希望你能更顺畅的往上走。”祁云峥说。

    江眠月心潮起伏,眼眸微动,看着他的眼。

    “这次长跑,你会赢的,别太累。” 他淡淡一笑。

    “是。”

    江眠月回到舍中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脑子里满是祁云峥温和的笑意。

    这辈子的他,着实是不同了。

    他是位好祭酒。

    江眠月从怀中拿出他的那枚帕子,眼眸闪烁,有些心虚的将那帕子扔进了自己的柜子深处。

    “眠眠,你扔什么呢?满脸通红的。”兰钰看到她不自然的面容,好奇的挤了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没什么。”江眠月眼疾手快的将柜门关了起来,用背脊挡住,“真的没什么。”

    兰钰狐疑的看着她心虚的面色,眯了眯眼。

    “你莫不是……”兰钰看着她的眼睛,“喜欢上什么人了?”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我不是,我没有。

    祁云峥:   吃得醋中醋,方为人上人。

    二更老时间,早点睡!

    第六十三章

    “你, 你别胡说。”江眠月有些磕磕巴巴的说,“我不过是往里扔个东西罢了。”

    “那你怎么这、这、这么说话呀。”兰钰故意学她磕巴的模样,调皮笑道,“你、你、你平时不是这么说话呀。”

    “你这姑娘, 去你的!”江眠月被她逗笑了, “别闹了。”

    “我不闹, 我就问问。”兰钰凑上去抱着她的胳膊,朝她眨巴眼睛, “你不是去见祭酒大人了吗?”

    “嗯。”江眠月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祭酒大人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呀?”兰钰好奇问。

    “怎么会, 祭酒大人又不是送货郎。”江眠月使劲摸了摸兰钰的脑袋,“你这颗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自从你看了那些奇怪的书以后, 整个人就不太正常。”

    “我不是不正常, 我是变得成熟了。”兰钰充满深意看着她的眼睛,“我这才知道, 自己以前多么的单纯无知……”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行不行。”江眠月不想再与她闲扯。

    她原本心中就乱的很, 被兰钰这么一说,非但没有平静下来, 反而更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祭酒大人怎么说呢,同意不罚裴晏卿了吗?”兰钰正经好奇问。

    “还是要罚。”江眠月说, “不过可以轻一些。”

    “轻?轻多少?”兰钰问。

    “不清楚。”江眠月深吸了一口气, “我尽力了。”

    “眠眠真厉害。”兰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是我去找祭酒大人求情,他恐怕会把我一起关禁闭。”

    “你看, 祭酒大人果然对你是有所偏爱的。”兰钰朝她眨了眨眼。

    江眠月一愣, 忽然觉得兰钰这家伙, 着实是有些敏锐。

    今日祁云峥直接了当说出,确实在多番照顾自己。

    他直截了当,也足够坦荡,没有半点私心的模样,着实令江眠月对他有了些其他的认识。

    第二日,众人皆知,裴晏卿的处罚确实减轻了,方监丞子时便将他放了回去,并没有关一整夜的禁闭。

    关一整夜与关到子时的体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众人都说祭酒大人纪律严明,同时明辨是非,十分感慨,同时也听闻,是江眠月跟祁云峥求得情。

    “我爹在吏部,听说啊,江眠月的哥哥和裴晏卿的哥哥都在翰林院,共事以来关系匪浅,都有把各自弟弟妹妹介绍给对方认识的想法。”江眠月第二天一走进学堂,便听到了吴为的声音,她眉头一皱,上前几步,抱着手肘站在他的背后。

    “而且啊,裴晏卿的哥哥也是个很厉害的,叫做裴宴声,是个……”吴为皱眉看向自己对面跟自己挤眉弄眼的家伙,“你跟我挤眉弄眼做什么? ”

    “江……江斋长。”对方道。

    “江眠月她还没来啊,江……”吴为转过头来,看到江眠月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吓得三步并做两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午,广业堂门外,有人叫江眠月,说是有人找。

    江眠月疑惑着出去,看到喊自己的监生面色带着几分暧昧之色,顿时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来到广业堂门口,果然看到裴晏卿身正直立,面容清俊非凡,正站在不远处朝她笑。

    她缓缓走近,刚想开口,便见他朝着自己抱拳道,“多谢你。”

    “千万不要谢我。”江眠月面对他的道谢倒是有些惶恐,“你不遗余力护着我,我该谢你才对。”

    “我想,没有一个男子,会在面对昨夜的情况下无动于衷。”裴晏卿缓缓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是裴监生品德高尚,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江眠月上前一步,关切问道,“身上的伤还疼吗?”

    裴晏卿见她上前,呼吸微微一滞。

    “无妨,小伤。”裴晏卿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他似乎心情不错,眼眸微亮,“倒是你,昨日跑了那么久,还折腾了一番,白日课业又重,你吃得消吗?”

    “还行,反而精神了很多。”江眠月笑道,“习惯便好了。”

    “那便是极好的。”裴晏卿道,“平日里我也疏于锻炼体魄,有些弱气,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可以陪你一道练习。”裴晏卿道。

    江眠月笑着摇了摇头,“你平日里繁忙,不必顾着我,裴监生品德高尚,着实令人佩服,我先谢过!”

    说完,江眠月朝他报拳而笑,她笑容明丽,美若天边的云,令人无法拒绝,也无法真正的捉紧。

    此后,江眠月并未受到这次之事的影响,便疏于练习,反而练习的更加勤快起来。

    三十里,并不是个小数目。

    实际上,江眠月在打定主意开始长跑前,便去查过书籍。

    一般人在没有经受过从小训练,或是经常从事体力上的活动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全程跑下来的。

    这实在是太长的一段路,能够坚持下来的人恐怕都不多,更何况要在速度上夺得头筹。

    可反过来,江眠月却发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事实。

    那就是,如此长的奔跑,不仅仅关乎于体力,还关乎于身体的重量,李海虽壮实,可三十里跑下来,膝盖一定会撑不住。

    参加长跑的女监生非常少,除了自己之外,江眠月目前还没有听说过有其他女子参加,剩下要参与的,不是身强体壮,长于体格的监生,就是那些向想来凑热闹试试看的男监生。

    这天终于来了。

    依着江眠月的意思,兰钰为她装了一竹筒的水,守在中间,而尹楚楚则踹着两个水煮的鸡蛋在袖子里,两个人互相靠着,看着骑射场不远起点处的江眠月。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四下无风,不冷也不热。

    骑射场在白日里看起来空旷而清朗,四下广阔的天地比国子监内的严肃森严之气多出了几分放达不羁。

    看台上,祁云峥身穿一袭月白外衫,面容如玉,面色严肃的看着台下的诸位监生。

    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身旁,有一瘦小的女子极为显眼,她面色最白,在阳光下白的近乎透明,有些刺目,十分夺人目光。

    她今日仍旧穿着玉色的斓衫,在一众靛蓝色中间便像是一个焦点。

    只是她将那斓衫改了改,里头似乎穿得少了些,看起来空荡荡的,裤脚,手腕处的布料都被绑带扎了起来,露出了一小节嫩藕般的手腕。

    祁云峥便看着她周围的男监生们的目光便跟控制不住一般纷纷往她身上瞄,她却注意不到似的,专心松弛手腕和脚踝,作均匀的呼吸,认真做着事前的准备。

    他皱了皱眉,问一旁的司业大人,“时辰到了吗?”

    “还未。”司业大人笑着说,您看这些监生们,多好啊,一个个都是精气神十足的模样。

    “嗯。”祁云峥的语气有些许敷衍。

    “皇上怎么又不来了,不是之前说要来看这些监生们跑步吗?”司业大人问,“本来都在准备了。”

    “他忙着处理公主的事。”祁云峥道。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点了点头,又发觉不对 ,“诶?公主何事?”

    “还没到时辰?”祁云峥语气略有些急躁,他的目光落在看台下的监生们身上,只见已经有人在笑眯眯的跟江眠月搭话。

    “快了快了。”司业大人劝道,“祭酒大人您别急啊。”

    “……”祁云峥无言等待。

    司业大人见气氛凝滞,便想着找话题,开口问,“祭酒大人,那新的司业崔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若是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哎哟我们国子监的监生们真是优秀……”

    祁云峥的眼神凉飕飕的刮过来,司业大人一哽,不敢再开口。

    总算是到了时辰,祁云峥随意说了两句,便由方监丞在下边放炮,一声炮响,“砰”的一声,伴随着在场中央的诸位监生们的欢呼声,长跑赛便正式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李海一出溜便冲了出去,如一枚火炮似的,势不可挡。

    其他男监生也都快速跑到了前边,人群迅速分散开,渐渐地,只剩下两个人跑在了最后。

    “哟,那不是裴晏卿和江眠月吗?”司业大人忽然惊叹道,“怎么两个人都跑到最后去了,裴监生不应该啊。”

    祁云峥目光一凝,眼眸落在那裴晏卿的身上。

    裴晏卿是故意落下几步,等着江眠月的。

    江眠月感觉到他陪在自己身边,也并不开口,她正在调整呼吸,如今正是开始的关键时刻,只有前面稳稳地坚持下来了,她才能顺利冲击之前练习时一直无法突破的后半段。

    裴晏卿也并不开口,只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跑了一圈又一圈,等到第十圈的时候,裴晏卿喘着气,发现自己跟着江眠月,居然已经超过了十几个监生。

    江眠月面无表情,并不开口,汗水从她的额头上缓缓落下来,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

    “江,江眠月,不要勉强……”裴晏卿已经有些不行了,他的嗓子如火烧火燎似的,见她皱眉憋着一股气往前跑,有几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

    江眠月一反常态没有回应他,却反而加快了脚步,她一直紧靠内圈,脚步慢却稳,裴晏卿居然忽然跟不上她慢条斯理的脚步,被她瞬间甩了下来。

    看到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裴晏卿眼眸一震,可刚刚他开口说了那句话,便仿佛泄了一股气一般,一股火才喉咙口一直灼烧到了胸口,令他喘气都十分困难,手脚也如灌了铅似的,无法再继续往前快速跑。

    此时不过十二圈,还有十八圈。

    看台上,司业大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瞪大了眼睛。

    在江眠月彻底超过裴晏卿,将他甩在身后的一瞬,司业大人看到了祁云峥嘴角缓缓掀起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做得好。

    江眠月:(无情的跑步机器)勿扰 = =

    裴晏卿:QAQ

    第六十四章

    原本是万里无云寂静无风的天气, 天边不知何时飘过了几片云,随即,骑射场上便莫名起了风,正在骑射场上长跑的监生们都有些累了, 所有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包括一直冲在前面的李海。

    李海面容已经稍显扭曲, 脚步也微有些凌乱,不过他平日里身体极佳, 如今虽然难忍, 却勉强还能继续。

    他如今已经跑到了第一位,前边没有对手, 李海信心十足。

    像这种长跑, 一开始抢占先机无疑是最重要的, 因为到了后段,不仅根本没有追上前边人的力气, 就连继续往前跑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李海喘着气继续快步往前跑,却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监生们的欢呼声, “江监生,又超了一位!”

    他陡然一惊——怎么可能?

    就江眠月那个小身板, 能坚持到现在便已经是天方夜谭。

    他身后不断传来欢呼声,李海顿时紧张起来, 再次咬牙加快了脚步。

    今日的风越来越大, 带着几分寒意。

    那风迎面而来,江眠月眯了眯眼,迎风而跑着实有些白费力气, 她便缓缓放慢脚步, 让身后原本已经超过她的那位监生又重新超了上去。

    身侧传来众人遗憾的声音, 江眠月充耳不闻,稳稳地跟在了那位监生的身后。

    那位监生原本被江眠月超过去之后,听到周围传来的欢呼声,心情顿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几乎有些想要放弃继续往前跑,他垂头丧气的喘着气,没有丝毫斗志。

    可如今,江眠月重新落后于他,他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片火光,咬牙疯了一样的往前跑。

    身侧再次传来“嗷嗷嗷”的叫声,那些“观战”的监生们见此状况,也是心潮澎湃,女监生们聚集在一处,尹楚楚和兰钰跟着她们一块齐声喊,“江眠月!江眠月!”

    江眠月呼吸平缓,面无表情,紧紧地跟在那位男监生的身后,几乎只隔了几尺的距离,稍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踩住那位男监生的脚后跟。

    那位监生也能感觉到江眠月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十分紧张,一点也不敢放松,拼命的往前跑。

    “不对啊,江眠月不是超不过他。”司业大人的手不由自主在自己怀中的口袋里掏了掏,发现他今日并没有带花生炒货,有些遗憾,继续问祁云峥,”她是不是故意落后的?”

    “嗯。”祁云峥颔首,“风大,跟着省力。”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心惊,“连这个都考虑进去了。”

    “她本就力气不够,多费一丁点力气,都会为结果多添几分不定。”祁云峥的视线跟着她的身影,“她不敢赌。”

    “江眠月跑这长跑本就是为难了她,只是为了赢那李海的话,代价也忒大了些。“司业大人道,“这姑娘也不像是那么冲动之人,怎么会应下这档子赌约呢?”

    祁云峥没有再开口。

    司业大人见他不说,以为他也不知道,便不在问他,只继续看骑射场。

    如今已经跑到了二十圈。

    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已经极少。

    李海依旧是头一个,他的身后跟着稀稀拉拉的男监生,却都是较为矮小精干的那种类型,身形高大的 ,身材魁梧的,都已经在半道上坚持不住了,块头大的,如今也只剩李海一个。

    李海如今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他虽然还有力气,可膝盖处却时不时的传来酸痛感,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他沉重的上肢,双膝都在他的身体里抗议哀嚎。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平日里他的力气极大,骑射之流不在话下,甚至于百斤重的长枪直接拿起,毫不费力。

    他最为自信的便是自己的体魄,如今这三十里跑,在开始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要练习一次的意思,只觉得所谓的练习只是在浪费时间。

    可是现在,他最为自信的部分,却在这个时候给他最大的一痛击。

    李海终于有些慌了,他不仅膝盖疼,还渴的厉害,口中如燃起一股干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烤干了 。

    可他仍旧咬牙忍着,只拼尽了全力跑在第一位 。

    第二十二圈。

    江眠月看到冲上来的兰钰,她接过兰钰小心递过来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她怎么有水!”

    “应是事先准备好的。”

    “中途可以喝水吗?”

    “可以吧,没有说不可以啊。”

    “不打无准备之仗,江监生这是准备充足啊。”

    “李监生也喊人去拿水了 。”

    江眠月轻轻抿了几口水,濡湿口腔,并不喝多,便将水重新扔了回去。

    她继续往前跑,面容越发冷静。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周围传来疯狂的喊声,所有人在此刻,都对江眠月充满了信心。

    可是这个时候,江眠月却清楚,她快要到极限了 。

    每次练习的时候,到了最后五圈,她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再继续。

    她清楚,一个月的时间,身体上能够改变的部分着实太过有限,她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压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以此来赢取这次的长跑赛。

    “她脚步有些乱了。”祁云峥忽然开口。

    “啊,是吗?”司业大人仔细眯眼看了看,“看不出来啊,我看她在加速,这不是快赢了吗?”

    不……

    从这儿才是开始。

    江眠月本想着中途让尹楚楚给自己递个蛋黄补充力气,预想很不错,可她如今腹中滚动,什么也咽不下去,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流。

    撑不住了 。

    江眠月的胸口传来强烈的窒息感,胸口仿佛被塞了无数个干椒,辣得她喘不过气,最致命的是她的四肢,仿佛被无形添加了千斤重的烙铁,几乎拔不动腿。

    不行了。

    江眠月目光恍惚,往前的每一步,都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只是她疲乏的身体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第二十八圈。

    “不行了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司业大人看出了她脚步的凌乱,“不过其他人也已经狼狈不堪,现在场上还能跑的,都跟刚出发的时候是两个模样。”

    李海也是一瘸一拐的模样,艰难的保持着第一的位置。

    江眠月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好在她勉力稳住了,继续缓缓往前。

    祁云峥什么也没说,静静站着注视着她,宛如一尊磐石。

    只剩最后一圈。

    李海跑得眼睛都红了,他如扯风箱似的艰难喘气,贯常施力的右腿此时钻心地疼,他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江眠月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摔倒了。

    他心中一震,扭头一看,只见那平日里看起来无力有又娇小的身影,此时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地,一旁的人上前想要将她扶出场外。

    “别、碰我。”江眠月眼眶微红,声音非常小,没有几个人听见,一群人蜂拥了上去。

    “别扶她!”兰钰哭着冲上去,“别扶她!她说了别扶她!”

    兰钰的声音尖锐,仿佛被撞响的金铃,所有人皆是一愣——难道,难道她还要继续?

    李海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这姑娘,怎么……跟那牛皮绳似的坚韧,刀也割不断似的。

    看台上,随着所有人的惊呼声响起,司业大人猛地一怔,上前一步,“江眠月她摔倒了!”

    “还能站起来吗?眼看着就要到了啊,不会就这样下场了吧,太可惜了,她明明努力了这么久!”司业大人几乎要捶胸顿足了,猛地拍大腿,“快站起来!”

    “祁大人,你觉得她……”司业大人看向身边人,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空荡荡一片。

    “祁大人?去哪了祁大人?”

    “最后半圈了眠眠!”尹楚楚喊道,眼前的江眠月眸光已经有些涣散,汗水将她的衣裳已经尽数打湿,整个人如同狼狈的落汤鸡。

    看到她如此模样,兰钰嚎啕大哭,尹楚楚也红了眼眶,她捂住兰钰的嘴,张口道,“江眠月,坚持住!”

    坚持住。

    裴晏卿站在一旁,看着她,想要伸手,却不敢伸手。

    没有其他能做的,他便用力将一旁想要冲上来看热闹的监生拦在了距离她几尺远的地方。

    江眠月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人是什么模样,大脑已经花白一片,头脑一片眩晕。

    三十圈是她身体无法企及的距离,意识渐渐远去,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崔应观在上辈子与她说话的声音。

    “江姑娘,你上次让我帮你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了。”

    “你真的要听吗?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江姑娘,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了,据说两年前就……”

    江眠月咬破了舌头,一股甜腥之气蔓延至她的口中,她的大脑陡然清醒了些,趁着这股劲儿,她缓缓撑着身子站起身,快速往前跑起来。

    “眠眠!”尹楚楚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她不止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量,竟然真的继续往前跑。

    前面马上就要到终点的李海也惊呆了,他原本正想磨磨蹭蹭的蹭到终点,却没想到这江眠月是个疯子,最后居然开始加速了!

    “疯了吧,她是疯了吧,她这么跑是不想要命了吧!”李海一面往前挪一面骂骂咧咧,可是他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超过他的时候,李海看到江眠月嘴边溢出的血。

    “你疯了吧!”李海也觉得要吐血了,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人啊!

    至于吗?跟他道个歉有这么难吗?

    江眠月充耳不闻,继续往前,直到越过终点,方监丞点燃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炮,只听“砰”的一声,方监丞激动的大喊,“江眠月,第一!”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所有人都在为江眠月欢呼,江眠月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那声,”江眠月,第一!”

    终于……终于赢了。

    爹娘,我赢了。

    江眠月头朝下倒了下去。

    尹楚楚和兰钰飞快跑来,脸上的喜色还未停留多久,便看到她倒下的模样。

    “ 眠眠!”

    兰钰尖叫起来,可距离太远,两人已经来不及赶到她身边去。

    下一瞬,一袭月白衣裳快步冲上前去,修长的手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

    “祭酒大人!”

    祁云峥抱着她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拔腿便快步往医舍处走去。

    兰钰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墨般的眼眸中,沉淀着海一般深重的疼惜。

    作者有话说:

    二更十二点。

    第六十五章

    祁云峥迈步极快, 后头的人根本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对司业大人嘱咐下一步的安排,他离开之后, 便只留下刚刚赶到的司业大人, 被一群监生团团围住, 七嘴八舌叽里呱啦的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司业大人一个脑袋三个大,努力和方监丞一起维持着这儿的秩序。

    “司业大人, 李海的脚也伤着了, 要不要送去医舍看看。”

    “司业大人,眠眠是第一名吧, 她没事吧, 祭酒大人将她送去医舍了吗?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她吗?”这是尹楚楚的声音。

    “司业大人, 我们现在做什么?大家可以回去了吗?”

    “我好累,想回举业斋休息了, 虽然只跑了十圈,但是我的命都快没了。”

    “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脑子都快炸了, “肃静,肃静!一个个来!”

    无人的道路上, 凉风吹起,江眠月的发带散了, 一头长发垂坠, 姣好的面上一片苍白,已然晕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她嘴角流出的血沾在祁云峥胸口的月白色衣衫之上, 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祁云峥额头上隐隐有青筋显现, 情绪在隐忍爆发的边缘, 几乎从要冲破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眠眠,醒醒。”他声音微有些变调。

    眠眠,醒醒。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一直缠绕他的那个噩梦之中。

    那时的她满身是血,鲜血沾染了他的胸前,衣角,袖口……已断了气。

    她就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在秋风中逐渐凋零。

    他抱着她,逐渐感觉到她的冰凉僵硬,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情绪,名为无措。

    祁云峥脚步飞快,手中紧紧地搂着她细软的身子,几乎要将她揉进、嵌进怀里去。

    乌云骤然间集聚,风越来越大,刘大夫见天色不好,急急忙忙去院中收拾自己那些晒出去的草药。

    快要收完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门被“砰”的一声踹开,她吓得一颤,抬头一看,却见祭酒大人如风一般快步走来,凉风席卷他的衣袖,他气势逼人仿佛一尊煞神,“刘大夫,快!”

    刘大夫立刻跟了上来,“怎么了,听闻监生们今日长跑,江监生可是受伤了?”

    “跑了三十里,咬伤了舌,晕了过去。”祁云峥进入厢房,将她轻轻放在厢房中的病床上,“勉力而为,耗损了身体。”

    “怎会如此!”刘大夫赶紧上前来替她诊脉,眼眸凝重,“这孩子,着实是太勉强自己了,三十里,这是一般人轻易能跑的吗?”

    刘大夫诊脉半晌,眉头稍稍舒展。

    “如何?”祁云峥问。

    “待我替她施针。”刘大夫迅速拿出针袋,铺满了桌面,“她跑得太过,经脉不畅,血脉不和,头上的血一时间供应不上,才会晕过去。”

    “施针便能好?”祁云峥问。

    “是。”刘大夫缓了口气,“还好她事先应该练习过很长一段时间,好歹没有伤得太重,若是平日里没有长跑过,忽然为之,恐怕此时已经神仙难救。”

    祁云峥缓缓阖上眼眸,遮住了眼中深藏的慌乱。

    刘大夫在她脑袋上扎了几针,随后撸起她的袖子,在她的手腕上施针。

    祁云峥静静站在一旁,沉默看着她苍白的脸。

    “为何还没醒?”祁云峥问。

    “还需要一些时间。”刘大夫缓缓道,“她的身子需要缓一缓。”

    施针后,江眠月的面色显然好了一些,缓缓有了些血色,刘大夫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再给她行针一次,才给她拔了针。

    “无碍了,一会儿便会醒。”刘大夫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没有其他人来吗?江眠月醒来恐怕还要一会儿,得有人在此照顾她,她既咬破了舌,口中有血,醒来之后恐怕会呛着。”

    “我在此,无碍。”祁云峥道。

    “那便好,祭酒大人,我去替她熬些药来。”刘大夫说完便急匆匆快步离开。

    她走后,房间里归于一片诡异的寂静。

    江眠月依旧未醒,祁云峥缓缓来到她的床前,在她床边坐下。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缓缓抚摸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依旧柔软,如绸缎,如瀑布,缠着他的指间,绕着他的皮肤,莫名的带着几分温暖。

    以往,他时常从背后拥着她,将她捉住,搂紧,沉沉的埋在她的发间,汲取她身上淡淡的体温,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急促与紧张不安。

    仿佛只有她因自己而收缩、颤抖、战栗的时候,祁云峥才能感觉到一分安心与存在感。

    朝廷的杀戮、争端、计谋、争夺,是他擅长的。

    可他喜欢的,却终究是他所不擅长的……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眠眠。

    指间碰到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温软,她的面颊如婴儿似的,让人不忍心触碰。

    可祁云峥手指微微一滞,没有再挪开。

    屋内安静一片。

    祁云峥的手指缓缓顺着她的脸颊划过,顺着她的眼,落在她的嘴角边。

    她的嘴角边有淡淡的血迹,那是刚才她咬了舌头流出来的血迹。

    他伸出拇指,轻轻将那痕迹拭去。

    再看她略显苍白的唇上,也有痕迹。

    祁云峥的食指腹轻轻触及她的唇。

    “眠眠。”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怜惜和温柔,“抱歉。”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缓缓俯下身——

    双唇相触,触及一片温软,过去的记忆仿佛在这一瞬间归拢,他呼吸略显急促,长时间以来的压抑仿佛紧缚在牢笼中的野兽,几乎要冲破牢笼而出。

    血腥味浅浅落在他的舌尖,他小心翼翼的,温柔的,极为耐心的攫取她的气息。

    上辈子的吻总是来的那么容易。

    她乖巧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承受着他的力道,被他吻到无法呼吸。

    而此时,祁云峥俯着身,眼眸微红,手指微颤,拂过她的面,落下沉而克制的吻。

    门外,一人脚步猛地一滞,看到眼前的场景,他慌乱的往后退,捂着嘴,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

    司业大人庆幸自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而来。

    年过花甲的老头,此时站在门外,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江眠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看似普通的一日,外头在下雨,滴滴答答的十分恼人。

    白日里祁云峥极少会来,江眠月便时常拿出书来看。

    她没有多少书,手上的书都是第一次带进来悄悄藏好的,祁云峥不喜欢她看书,每次看到都让她收起来。

    下雨恼人,她便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随意翻那《广韵》解闷。

    岂料,雕花木门忽然被人打开,江眠月呼吸一窒,猛然将书藏到了背后,却见祁云峥头发被雨打湿,身上的衣裳也尽数湿透了,他看起来宛如一块坚冰,径直便来到她的面前。

    “大人怎么忽然回来了?”江眠月惶然站起身,“您身上都淋湿了,我去给您拿帕子擦擦……”

    她正要转身,却被他捉住手腕拽回了他的跟前。

    他的力道不算轻,扯得她手腕生疼。

    “你和崔应观还在联系?”

    江眠月浑身一僵,“大人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祁云峥眼眸中泛出冷意,“你是如何与他联系的?他来,你去?嗯?”

    “没有……”江眠月吓得后退,“他、他只是好心……”

    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只是和丹朱随意逛了逛后院,却在一处已经生锈的后门处找到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张。

    大略写了他是崔应观,偶然得知她在此处,问她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助。

    这时她距离她认识崔应观已经两年多了,她被关在这内院,也已经两年。

    她也不敢抱太大的希冀,壮着胆子与他回信放在门外,却没想到过了几日真的有回信,他的意思是一定会救她出去。

    她哪里敢出去,她出去以后,她的家人怎么办?

    她早已答应过祁云峥,在家人彻底平安之前,她都会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只是那信来不及回,便下雨了,怕雨淋湿了看不清字,她便一直没有回。

    祁云峥从袖中拿出那封崔应观的信,放在她的面前。

    江眠月看到这个,不禁头皮发麻,“大人,他只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我会告诉他不需要他帮我,我是自愿在此的……您,您位高权重 ,他只是一个司业。”

    祁云峥听到她的话,并未应声,而是抓起她刚刚藏在角落里的那本书。

    “我的书!”江眠月伸手要抢,祁云峥见她如此,手陡然上升,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扉页撕了。

    那扉页上写着崔应观的名字。

    “祁大人!”江眠月的心仿佛都被撕碎了,眼眸瞬间一红,“你怎么能这样……”

    “我会给你买新的。”祁云峥语气冷淡。

    “我不要新的。”江眠月声音颤抖,泪珠滚落,“我要原来那本。”

    “旧书,旧人,都忘了吧。”祁云峥捉住她,将她捉进自己的怀里,伸出手指,替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待局势平定些,我便娶你回府。”他声音难得温和。

    江眠月惊恐地抬头。

    “不,不……”

    祁云峥眼眸一凝。

    “我不嫁你!”

    江眠月猝然退后,却被他再次捉回了怀里。

    “那你要嫁谁?崔应观?”祁云峥头一次这般失控,他声音有些尖锐,“还是什么其他人?”

    江眠月落泪看着他,“我要嫁给别人,你会放我吗?”

    祁云峥沉沉的看着她,眼眸中仿佛有一簇火。

    “要嫁给别人。”他伸手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塞进她的手里,“除非我死。”

    他用她手中的簪子对准自己脖颈的经脉,森冷的看着她,“我给你机会。”

    江眠月泣不成声,被他逼的手指颤抖,发簪“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不嫁给别人。”

    祁云峥眉宇间的冰寒缓和。

    “也不嫁你。”

    祁云峥愠怒不堪,伸手猛地将她抱起来。

    江眠月勉力推他,却迎来他更大的怒意。

    她被折腾的几乎晕了过去,身体仿佛要裂开一般,四肢沉重,就像骨头马上要支撑不住碎成无数瓣。

    医舍内的病床之上,江眠月猛然喘息起来,口中的血腥顿时涌进她的喉中,她窒息地猛然咳了起来,随即便感觉到一直修长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并为她顺气。

    江眠月许久才缓过来,喘着气,刚想说声谢谢,抬起头一看,引入眼帘的却是梦中那张脸。

    “大人!”江眠月猛地躲开他的眼神,有些惊惧之意。

    江眠月下意识的反应落在了祁云峥的眼中,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鲨了我给你们助兴吧!

    第六十六章

    看到她抗拒的眼神, 祁云峥微微一怔,缓缓松开了触碰她的手。

    江眠月浑身都钝痛不已,手脚仿佛被碾碎了似的沉重而酸疼,口中的舌尖也是火辣辣的, 仿佛塞了无数枚辣椒在口中, 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缓缓清醒过来, 缓和了半晌终于气顺,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刚刚长跑中的后半段, 她意识模糊差点坚持不住, 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当时不觉得疼,满心都是要跑完全程的意志, 可此时清醒过来以后, 那疼痛愈发凶恶起来, 联合着身子的所有关节与经脉,对她发出抗议和叫嚣。

    她浅浅环顾四周, 显然,这里是国子监的医舍之中, 并不是上辈子那沉闷的后院里,面前的祁云峥, 也并不是上辈子那冷心强势的首辅,而是眼中怀着对监生满心担忧的祭酒大人祁云峥。

    她缓缓舒了口气。

    “你醒了。”祁云峥缓缓站起身, 平静面容之下带着几分关切, “还好吗?”

    江眠月低头咳了几声,舌尖疼得厉害,头也有些眩晕, 一时没撑住, 又倒回了床上。

    她带着几分歉意, 无奈道,“抱歉……祭酒大人……”

    “无妨,你身子不适,无需行礼。”祁云峥听着她虚弱的声音,缓声道,“好好歇着,刘大夫去给你熬药,一会儿便来。”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疲惫地喘了口气,胸口和喉咙间仍旧有种被灼烧过后的疼痛感。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休息吧,我在外头守着,有任何事,叫我便是。”

    江眠月刚想说不必他亲自守着,祁云峥却已经迈步离开了厢房,关上了门。

    她缓了口气,沉默的看着屋顶的横梁。

    她是赢了吧?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自己确实是得了第一,这才放心的松下那口气晕过去。

    最后一个瞬间,她似乎记得自己没有接触到那僵硬的泥土地,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是谁……不言而喻。

    江眠月缓缓转过脸往外看,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有些潮湿之意。

    外头的雨声中,祁云峥似乎在与谁说话,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二人站在屋檐下,能看出一高一矮,矮的似乎是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也来了。

    她既跑了第一,定是有奖赏的,皇上金口玉言,定是做不得伪。

    江眠月闭上眼睛——不管是不是那免死金牌,她都已经尽力了,尽力了,便无悔。

    外头乌云密布,阴雨绵绵。

    本是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莫名就变了天,空气中漂浮着凉意,温度骤降,祁云峥背着手沉默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内心莫名有些烦躁。

    一旁,司业大人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面色,咽了口唾沫。

    “皇上给的东西送来了?”祁云峥问。

    “是,刚送来。”司业大人道,“一共三枚,正好给前三名监生,只是第一枚要特殊一些。”

    “嗯。”祁云峥缓缓点头,阖眼沉声道,“过几日大课,当场颁给前三名监生。”

    “是,祭酒大人。”司业大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祁云峥胸前的血迹上,看这血迹,应该是江眠月的,当时祁云峥抱起江眠月,虽然他赶到时只瞄了一眼,却也能看出祁云峥当时难得的情感外露。

    说起情感外露,司业大人便又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的那副画面……于是,他的眼神便不受控制的落在了祁云峥那双唇上。

    祁云峥生得极好,在司业大人看来,唇红齿白不过如此,颜色倒是其次,关键唇形也好看,薄一分则少,厚一分则多,微妙的弧度和曲线,看起来应是有些软的……

    司业大人脑子里浮现起刚刚的画面,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眼神怎么也无法从祁云峥的唇上挪开。

    很快,那唇瓣边缓缓开合,伴随着他凉飕飕的声音,“司业大人,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司业大人缓缓道,“不过……老臣近日觉得,还是早些离开国子监的好,祭酒大人,您早些让那崔司业回来吧,去那建阳县的事情,其他人也是可以的,崔大人亲自去,着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祁云峥沉默不语。

    雨滴砸在地面上,集聚成一处处的小水洼。

    司业大人见他不说话,凝了凝神,再次开口,“皇上之前也说了,明年的监本刻印要早些筹备,那崔大人长于监本校勘和刻印的监管,看他此次给您的《广韵》,老臣猜测,一定是表达了想速速来国子监干活的心思,您酌情考虑,要不先将他调回来吧。”

    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

    司业大人顿觉头皮一紧。

    “不急。”祁云峥道,“让他多历练历练,您近日身子看起来好多了,不如在国子监多待一段时间。”

    “……”

    江眠月这一躺,反而起不了身了。

    这次长跑赛,不止是比平日里多出了那么长的距离,超出了她的体力预估,最关键的是,她跑得比平日里练习要快得多。

    她还是低估了李海原本的身体有多么强壮,原本以为他会开始跑不久就会开始膝盖疼,很快便要坚持不下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坚持到了最后,差那么一点便超不过他了。

    如今想来,还是有些后怕。

    不过好在赢了,江眠月的心中没有一刻有这般的轻松和满足,虽然身子疼得几乎动不了,可她却依旧有些乐在其中。

    外头的雨停之后,刘大夫送了药来,江眠月喝下之后,便听到外头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看来是关心你的人来了。”刘大夫接过她喝药的碗,笑道,“想见她们吗?”

    “嗯。”江眠月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连带着方才喝药的苦味和舌尖的刺痛都减缓了不少。

    刘大夫出去开了厢房门,便看见一堆人涌进来,兰钰和尹楚楚冲在最前,后头走进裴晏卿,他身后跟着吴为和刘钦章,随后是李随和一瘸一拐的李海。

    李海还没看到江眠月,便被跟来的王大夫拽住了胳膊,“不是要治腿吗?我专程为了你赶过来了,你怎么跑了?”

    李海面色一变,魁梧的少年顿生惊恐。

    “快过来,我给你扎针。”王大夫力气不小,直接扯着他往外走,“你一个病号,跟在后头凑什么热闹。”

    “我没事,王大夫,我真的没事……”

    李海被拽走,其他人没工夫管他,都来到江眠月的床边。

    江眠月长发披肩,面容柔和,淡淡地看着他们笑。

    裴晏卿目光一滞,眼前的江眠月陌生又熟悉,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起来虚弱无力,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仿佛一抹清丽的羽毛,轻飘飘的,柔弱易碎。

    平日里她穿着襕衫不显,如今头发披散在肩头,柔和的眼神和灼目的面容都令他心猛地跳起来,忽然便能理解那《梁祝》之中,梁山伯见到祝英台女装时的感受。

    再想起她长跑时那拼命的模样,与如今这样貌产生了极大的割裂感,却不由得令人更想接近她,一探究竟。

    也让人想将她搂进怀中呵护,不想让她受到这世间的半点风雨。

    裴晏卿看得愣了,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旁的刘钦章便冲了上去,面色微微泛红,眼眸却一瞬不瞬的看着江眠月此时的模样,几乎像是看着大块肉的犬类。

    “江眠月,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热乎乎的地瓜,像是刚烤好的,还有些烫手,“这个给你吃,补补身体。”

    江眠月指了指嘴唇,缓缓摇了摇头。

    “眠眠,你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兰钰将江眠月最后那时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也清楚的看到了她口中流出来的血,着实心疼地不行,上前捉住她的手,“疼不疼?”

    江眠月浅浅一笑,声音轻柔,“不疼,别担心。”

    “呜呜。”兰钰眼眶又红了,“你这姑娘,怎么一点都不顾及自己。”

    裴晏卿之前便已经听闻此事,心中震撼,却不好多问,只缓缓开口道,“江监生……一定要好好养身子。”

    “多谢。”江眠月说。

    “养身子便需要好好休息。”祁云峥不知何时走进了厢房中,缓缓开口道,“她口中有伤,别惹她说话。”

    众人顿时噤声,祁云峥他面容平和,可一走进来,所有人便都紧张地绷紧了神经。

    兰钰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看向祁云峥,却见他看向江眠月时面容温和,这且不谈,他今日穿的月白色的衣裳,衣裳胸口处,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那应是江眠月口中的血,是祁云峥在抱着她来到医舍的途中沾上的。

    祭酒大人却没有任何要将那外衫换下的意思,没有半点介意。

    兰钰心中一动,看了看眠眠,又看了看祁云峥,心中有一股奇妙的兴奋感。

    这俩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场,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似的。

    兰钰正想着,隔壁的尹楚楚听出了祭酒大人话里有话,立刻拽着兰钰的胳膊行礼,“祭酒大人,学生这便告退,不影响眠眠……江眠月休息。”

    兰钰一愣,也迅速反应过来,跟着尹楚楚一道行礼。

    两位姑娘都这么说了,一旁的几位男监生便也不好意思再留,便也行礼告退。

    一时间,床前的监生们便已经走得差不多,江眠月靠在床上,看着祁云峥从里关上了厢房门。

    她呼吸一滞,莫名紧张起来。

    祁云峥缓缓来到她床边,轻声问,“腿脚觉得如何?”

    ……不是说,不要惹她说话吗?

    江眠月艰难开口道,“尚可。”

    “那便不需纾解了。”祁云峥垂眸,缓缓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江眠月想到他给她纾解手脚时的酸痛,心中略有几分抗拒,可一想到他纾解之后,自己便能尽快恢复,前去学堂上课,便又有些蠢蠢欲动。

    “你好好睡一觉,休息好,才能早日去学堂,三日后便有大课,到时会给你们几人当堂赏赐。”祁云峥说完,便转身欲走。

    “祭酒……大人。”江眠月忽然开口,艰难地叫住了他,咽了口泛着腥味的唾沫,“能否请您……帮帮我?”

    祁云峥侧眸看着她。

    只见她眼眸眨了眨,有些羞赧之意,却是硬着头皮,咬牙开口道,“方才发现,手脚乏力酸疼,极为难受……劳、劳烦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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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无妨。”祁云峥听闻她这样说, 面容温和,坐回了她的床边。

    江眠月感觉到床边微微一塌,随即一股淡淡的墨香味缠绕在她的鼻尖,她心中不由得微紧。

    她心中不住警告自己, 梦中的事情早已是上辈子的过往, 与面前之人无关, 那些做不得数的早些忘了,万万不可胡思乱想。

    “冒犯。”祁云峥看了她一眼, 开口道。

    江眠月莫名不敢与他对上视线, 只小心翼翼摇摇头。

    祁云峥便伸出手,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 紧张地看着他。

    他指节的红痣莫名扎眼, 温热的指间触及她的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 随即,他的另一只手隔着衣裳, 捏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酸软无力,里头隐隐传来僵硬难忍的疼痛感, 江眠月几乎觉得,在祁云峥触碰到她胳膊的瞬间, 便有疼感传来。

    祁云峥微微用力——江眠月疼得眉头一拧。

    “如何?”祁云峥柔声问。

    “怎……怎么比上回还疼得多?”江眠月有些退却之心,刚开始便这么疼, 后面还了得?

    “因你这次比上次更严重。”祁云峥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掐揉她的胳膊酸痛处, “你可知,此次你差点没命。”

    江眠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严厉,她有些惭愧, “给祭酒大人添麻烦了。”

    “无妨。”祁云峥一面说, 一面缓缓用力,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

    “无论你想要如何,性命都该被你放在第一位,明白吗?”祁云峥道。

    “明白。”江眠月乖乖挨训,轻轻点头,手臂却猛地一颤,祁云峥的手忽然捏住了她的手掌心。

    他手指微微灼热,触及到她的掌心,她只觉得手心一阵麻痒,随即,江眠月顿觉面上火热,一时间有些怔愣的看着他,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却咬牙忍住了。

    此动作虽有些暧昧,但是此时的祭酒大人……应当不会是那个意思。

    江眠月努力舒缓自己的气息,让自己放松下来,下一刻,她立即感觉到他的手指果然十分规正的触及她手掌的某处穴位,随即,她便觉得整条胳膊都麻了一瞬。

    祁云峥飞快放开了手,眼眸深深的看着她,心念微动。

    这次她竟未躲开。

    “好些了?”他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嗯。”江眠月略带惊奇的点了点头。

    整个手臂虽然仍旧无力且沉重,但是方才那些隐隐的紧绷与疼痛感居然大大减缓。

    他这是什么本事?着实是太有用了。

    若是开一家医馆,恐怕来来看病的会是络绎不绝吧。

    江眠月悄悄看了祁云峥一眼,见他面色温和,似乎心情不错,忽然便想象起他坐在堂前为别人看诊时的模样——他的气质,若是当个大夫,似乎也不错。

    “看什么?”祁云峥缓缓来到她另一边,声音如淙淙清泉,悦耳好听,“真把我当大夫了?”

    江眠月被他说中脑中所想,耳根唰一下变得通红。

    “你若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过这有一个坏处,便是为别人纾解时作用最好,于自己反而作用有限。”祁云峥一面熟练地捉住她无力的手腕,一面道,“当时待我学会,师父才与我说明,教我这个,是为了给他纾解方便。”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心中略过思绪万千。

    师父?祁云峥还曾有过师父?习武的吗?还是什么其他的。

    而且,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江眠月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去。

    其实,不仅是过去,关于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一切,实际上她都不慎了解。

    上辈子,丹朱甚至也不清楚祁云峥原本的那处大宅里究竟有些什么人,她从不敢问,更不敢打探,只乖巧在他安排的地方待着,不敢多言。

    如今,她不动声色,听着他主动提及这些,心中却满是好奇,却不敢开口问太多。

    见她并不开口,祁云峥也并未接着说下去,反而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在她穴位上揉按。

    江眠月一面忍着疼,一面觉得厢房中静的可怕,话题似乎断在了她这儿,不接祭酒大人的话茬,似乎有些不太懂礼。

    她缓了缓神,忍着疼试探着问,“祭酒大人,还有师父吗?”

    “嗯。”祁云峥缓缓道,“已过世了,是个不错的人。”

    “抱歉。”江眠月赶紧说。

    “无妨。”祁云峥道。

    话题进行到这儿,基本便走上了死路。

    江眠月有些不太自在,开口道,“我便不学了,如今没有我需要纾解的人。”

    祁云峥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顿时反应过来,“当然,若是祭酒大人您需要……”

    “不必。”祁云峥猛然打断她的话,“日后你也用不着我纾解,长跑已结束。”

    “是。”江眠月彻底不敢再开口。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细嫩的手指一眼,心中微动,缓缓缩回了手。

    替他纾解?

    恐怕是不能够。

    两只胳膊折腾完,整个都轻松了不少,祁云峥看向她的双腿,沉声道,“双腿,会很疼。”

    江眠月心中一哆嗦,想起了上一次在骑射场。

    上次最疼的便是腿,如今她身上的情况比上次更加严重,恐怕那疼痛会变本加厉。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怕疼,便罢了。”祁云峥也有收手的意思,她的腿一看便已经是僵硬紧绷的状态,如今他但凡轻轻一碰她的穴位,她恐怕就会疼得哭出来。

    “我不怕的。”江眠月咬牙道,“请祭酒大人继续。”

    双臂都已经忍了,关键的下半肢却望而却步,这不符合她的作风。

    祁云峥浅浅看了她一眼,睫毛微动,“忍不住哭出来便是。”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江眠月还是惨叫了一声,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

    她料到会比上次疼,却没想到同样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居然能比上次疼得多!

    “淤堵的厉害。”祁云峥道,“若是不纾解,早少疼半个月余。”

    半个月……

    江眠月眼眶含着热泪——

    半个月可不行,皇上的寿宁节便在下个月,在那之前正是排演紧张的时候,她若是状态不佳,影响的是他们其他的所有监生,再说,若是耽误了寿宁节的献礼,那便麻烦大了。

    “我、我忍得住,祭酒大人,您继续。”江眠月彻底放弃了挣扎,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忍也得忍。

    医舍外头,把事情安排完正准备来看看江眠月的司业大人,刚准备推门而入,便听到江眠月的厢房中发出了压抑的声音,仿佛是惨叫,又像是痛呼,有些发闷,又有些难以言喻。

    司业大人心中陡然一惊,立刻四下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其他人经过。

    那刘大夫看不下去王大夫的“酷刑”,去给李海诊治膝盖了,如今四下无人,只有江眠月所在的厢房中时不时的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心中震惊,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那江眠月才刚跑完三十里,那祁云峥也不至于禽兽到了如此地步!

    可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那场景,司业大人又心惊胆战,觉得也不无这种可能。

    他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去,将耳朵凑到门边,听里头的声响。

    “还能忍吗?”屋内,祁云峥蹙眉看着她。

    “嗯。”江眠月带着鼻音点了点头,抹了抹面上的泪珠,“您继续,辛苦您了。”

    “无妨。”

    “……”司业大人恰好听到此处,面容微微扭曲。

    可下一秒,厢房内却没了其他声音。

    怎么了这是?

    司业大人将耳朵凑得更近,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厢房门上。

    下一刻,门猛地打开,司业大人身形不稳,差点摔了进去,却被祁云峥稳稳扶住。

    “司业大人来了,怎么也不进来。”祁云峥淡笑看着他。

    司业大人头皮一麻,哈哈讪笑道,“这不,有些不巧嘛。”

    “怎么不巧?”祁云峥微微挑眉,等着他的下一句。

    “啊,这个……”司业大人目光飘向江眠月,见她正完好靠在软垫上,虽然鼻尖眼眶都有些红,但是她衣冠整齐,看起来端正的很,再看祁云峥,更是翩然正派,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令人诟病之处。

    “这个这个……路过,来看看江监生。”司业大人硬着头皮问道,“祭酒大人,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司业大人以为呢?”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向司业大人,与他四目相对,他淡淡一笑,笑得司业大人毛骨悚然。

    “我、我我……”司业大人半晌不知该如何说。

    “司业大人,是学生劳烦祭酒大人帮学生纾解的。”江眠月见次状况,急忙道。

    “纾解?”司业大人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子。

    “纾解身子酸疼。”祁云峥声音微凉,“司业大人以为呢?”

    “哈哈,原来是这样。”司业大人打着哈哈,笑得十分尴尬,“没想到啊没想到,祭酒大人,您还有这样的本事。”

    “司业大人要试试吗?”祁云峥笑着问。

    司业大人骑虎难下,点头道,“好啊,那便劳烦……啊啊啊!”

    祁云峥眼眸带笑,不等他说完,便伸手在司业大人的大臂上轻轻一摁。

    一直便只听司业大人惨叫,“祁云峥你轻点轻点轻点!”

    祁云峥的手根本难以挣脱,司业大人甩都甩不开,疼得脸涨成了猪肝色,心中骂人不止。

    总算等他松了手,司业大人喘了口气,“可疼死我老头子了!”

    江眠月差点被眼前的场景逗笑,又有些心疼司业大人,看他那架势,这身子僵硬淤堵,恐怕比自己还要严重些。

    “司业大人感觉如何?”祁云峥问道。

    “我能感觉如何,我……”司业大人抬了抬胳膊,微微一愣,“诶?”

    祁云峥便不再搭理他,来到江眠月床脚,手指缓缓刺入她腿脚的穴位之中。

    这回惨叫的轮到江眠月。

    司业大人见此,总算是放下心,这祁云峥,倒不算是那么离谱,居然真的管用。

    不过祁云峥这手艺确实不错啊……司业大人心想,平日里也没见他亮出来过,如今对这江眠月倒是上心的很……

    司业大人一面想着,一面抬了抬自己的胳膊,顿时有些不得劲。

    这一边胳膊舒坦了,可另一边还没摁呢?

    正在这时,司业大人耳边又传来了江眠月的呜咽声和惨叫声,他心中一惊,顿时打消了让祁云峥摁另一只胳膊的念头。

    罢了,这份上心,谁爱受谁受着吧。

    虽说有祁云峥替江眠月纾解,可她还是好好养了几日,因为祸不单行,刚好撞上了日子,江眠月的月事刚好赶上她身子最弱的这一日,汹涌而来。

    她在舍中足足躺满了两日,第三日,才勉强撑着身子去彝伦堂。

    这次大课,非同一般。

    此次大课,聚集了整个国子监所有的监生,就连养伤的陆迁、段益,以及腿伤的顾惜之,都必须到场。

    这几人一瘸一拐抵达,便见诺达一个彝伦堂,人满为患。

    不管是方监丞,还是司业大人,都是一身官袍正襟危坐,十分严肃,正中的祭酒大人更是一袭红衣官服,明明是差不多的式样,可祁云峥这一身,便如青松般伫立,气势不凡,令人不敢直视。

    如此多的监生齐聚一堂,便是因为今日有皇上御赐之物要赏给赢得长跑的前三名监生,会由宫中的大太监前来宣旨,才能将那物件儿赐给三人。

    江眠月在人群中,深吸一口气,心中紧张不已。

    耗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 还有一边胳膊……啊,难受。

    第六十八章

    台上, 宫里的那位大太监还未到,下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都在猜测那皇上的赏赐是什么稀有之物,长跑的前三名究竟能得到什么奖赏。

    有人猜测赏宅子, 有人猜测赏赐家族加官进爵, 有人猜测赏赐车马……而今日值守的四位斋长维持着秩序, 面容严肃。

    江眠月站在监生们中间,与兰钰站在一块儿。

    兰钰看了一眼一旁值守的尹楚楚还有裴晏卿他们, 凑到江眠月身旁问, “眠眠,不是说你今日要值守吗?”

    “祭酒大人帮我调换了。”江眠月小声说。

    “噢……”兰钰语调忽上忽下, 带着几分打趣, “祭酒大人真是考虑周全。”

    江眠月眯眼看着她, “你怎么怪腔怪调的。”

    “怪腔怪调?我没有,怎么会呢眠眠。”兰钰腆着脸笑了笑, 音调还是带着几分莫名的调侃,“眠眠, 祭酒大人是怕你累着。”

    “……”江眠月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凑到她的耳边。

    兰钰一脸期待的等着她害羞的说辞。

    却等到江眠月覆在她耳边, 轻轻张口,“快要月度考试了, 小心这次拿不到前三, 祭酒大人找你谈心。”

    兰钰顿时变了脸色,小声嘟囔道,“说话都跟祭酒大人一个味儿……”

    江眠月侧眸看了她一眼, 兰钰猛地闭上嘴, 认真看向台上。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江眠月注意到祁云峥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若说是男子,举手投足间又有几分阴柔之气,他手一挥,身后便有一群宫人服侍的小喽啰端着三个锦盒走了上去,除此之外,后头还有几枚锦盒,不知所装何物。

    那太监“咳咳”干咳两声,从身旁的人手中双手捧起一道圣旨。

    随后,嗓音尖细响起。

    “国子监祭酒祁云峥、国子监诸位接旨!”

    祁云峥顿行大礼,周围司业大人与方监呈、诸位博士助教以及台下所有监生们,如潮水一般跪下,偌大一个彝伦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闻国子监赛事已毕,监生多有佳绩,三十里万苦千辛,有始有终者,皆有奖赏。

    长跑之艰,既为磨诸位之身,也为磨尔等心性。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1),历久而弥坚也。兹有江眠月者,女子之身,君子之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赐之御撰金笔一枚……”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剩下的内容便再也进不了她的耳朵。

    御撰金笔……

    她呼吸颤抖,拼命忍住情绪。

    不是免死金牌,不是。

    是啊,免死金牌这种东西,哪里有那么容易得到?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又觉得这个结果简直是理所当然。

    即便这辈子的很多事都与上辈子不同,可有些事情却似乎并没有改变。

    江眠月脑子里嗡嗡乱想,思绪万千。

    兰钰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见她脸色难看,似乎遭受了巨大打击,不由得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回过神来,艰难地朝兰钰勾了勾唇。

    那笑容着实勉强极了。

    兰钰有些疑惑……得了御撰金笔,眠眠难道不开心吗?那可是多少监生想要的东西,连顾惜之都没有得到过。

    太监的尖细声依旧在继续,“……教学有法,教无定法,国子监祭酒祁云峥贵在得法,赠尔玄牡二驷(2)。钦此。”

    “臣,祁云峥,接旨。”

    那大太监赶忙上前将圣旨递给祁云峥,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意,“祁大人,恭喜啊。”

    “多谢公公。”祁云峥收起圣旨,淡笑道,“请公公观礼。”

    “诸位监生请起。”祁云峥声音颇为清亮,“江眠月、李海、王期。”

    “学生在。”

    “领赏。”

    “是。”

    江眠月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所有人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缓缓上前。

    祁云峥将其中一锦盒拿起。

    “御撰金笔,有此物,今日起,江监生,你可直接上疏皇上奏报大小事宜,无需经手于人。”祁云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锦盒,盒子里一枚金笔光辉夺目,金子铸成的笔花纹细腻,连笔尖纹路都仿佛软豪,细致的惊人。

    “谢皇上隆恩。”江眠月垂眸,手指颤抖地接过那锦盒,站在一旁候着。

    她表情麻木,整个人有些呆滞,在下边的监生们看来,就像是开心地傻了似的。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叫来李海。

    李海激动地上前,满脸都是期待。

    “御辇马鞭,有此物,可任用举国上下所有骑射场,可直接与当朝将士切磋武艺功夫,无需经过奏报。”祁云峥将那锦盒打开,里头有金子制成的马鞭一副,不过只有那握柄处是金子铸成,剩余的部分仍旧是上好的皮革,看起来也是精巧之物。

    “谢皇上隆、隆恩……”李海几乎乐得张不开嘴,只不过他猛然想起什么,看了一旁的江眠月一眼,转身大声问祁云峥,“禀报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要在此说明,请祭酒大人允许学生开口。”

    祁云峥垂眸,一时沉默。

    一旁的司业大人闻言,顿时想起之前李海在众人面前与江眠月立下的赌约。

    这孩子是要履行赌约了?看他那表情,似乎还挺激动的?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有些紧张,这些监生们私下里的赌约,如今这样的场合,他会应允吗?

    半晌,祁云峥仿佛经过权衡,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吧。”

    “多谢祭酒大人。”李海将那锦盒放下,然后朝着江眠月,直接“噗通”跪了下来,“江监生,我李海在此谢罪!”

    江眠月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赶紧道,“李监生!快起来!”

    “江监生!”李海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我李海这辈子没有钦佩过哪个书生,唯有你,着实女中豪杰!今日起,你江眠月说什么,我便应什么,日后定不再惹是生非,好好念书!”

    江眠月原本心情郁结,看到李海这样,顿时懵了,有些无措道,“好好好,你,你快起来吧。”

    台下的监生们见此状况,再也忍不住,都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在笑,有的觉得惊异,而认识李海的,都觉得这简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谁都知道李海的性子,让他对谁服软,比登天还难,如今居然在国子监所有人以及宫中的大太监面前如此,说明决心已定,且是真的对江眠月敬佩不已。

    尹楚楚在一旁笑了笑,“眠眠可真厉害。”

    “江眠月的小字是眠眠?”一旁的裴晏卿忽然开口。

    “是。”尹楚楚没有多想,开口笑道,“眠眠,如绵绵,听起来软糯,吃起来却磕牙,心里头坚韧的很呢。”

    裴晏卿淡淡笑了笑,看向江眠月,目光灼灼。

    “眠眠……”他口中默念她的名字,可目光注意到她的面容,却发觉她看起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开心雀跃,她眼神无光,还不如她当时看到算表时那般喜悦。

    怎么回事?获了圣上赏赐,她为何不悦?

    裴晏卿微微蹙眉,陷入思绪之中。

    李海这一出闹完,祁云峥继续转交第三人赏赐,第三人赏的是一本金纸簿,卒业后可直入朝堂,无需历练。

    三样东西赏赐之后,祁云峥又说了一些对监生们的教诲,说完后,大课才散。

    诸位监生纷纷散去,江眠月抱着锦盒离开,她脚步飞快㥋蒊,面容有些凝结的愁绪。

    祁云峥正与那太监寒暄,正说着,眼眸的余光,却见着裴晏卿朝着江眠月的身影追了上去。

    祁云峥手指虚握成拳,缓缓对那太监笑道,“公公,可要在国子监用了饭再走?”

    “好呀,祭酒大人真是客气。”公公笑道 ,“早就听闻会馔堂的饭菜在祭酒大人的掌管下提升了许多,还真想试试再回去。”

    祁云峥浅浅一笑,笑容却有些冷,本是送客的话语,这公公倒是没什么眼力见。

    正巧司业路过,祁云峥笑着看向司业大人,“巧了,司业大人正要去会馔堂。”

    \"啊?”司业大人一愣。

    彝伦堂外,江眠月抱着锦盒,却不想回去,也没有胃口吃饭。

    她打发了兰钰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乱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槐林之中。

    槐林此时空荡无人,她抱着锦盒,靠着光秃秃的大树发呆。

    地上的枯叶软绵绵的,天空灰蒙蒙的。

    空气微凉,她需要静一静,好好理一理思绪。

    可她刚站稳,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江眠月冷不丁的一转身,却见裴晏卿面露担忧之色,静静地在不远处看着她。

    “裴晏卿,你……怎么来了?”江眠月有些意外,她立刻整理好情绪,扯出一个像样的笑容,“有什么事吗?”

    “有些……”担心你。

    裴晏卿张了张口,剩下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他干咳两声,转而开口道,“我是来恭喜你的。”

    “多谢。”江眠月浅浅笑了笑,“运气好罢了。”

    “是你努力得来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裴晏卿上前一步,皱眉道,“江监生,你平日里着实辛苦,若是累了……不妨歇一歇。”

    “谢谢你。”江眠月这句谢谢倒是真心的,她没想到裴晏卿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平日里极为有礼,很少逾越,如今说出这话,恐怕是看出她情绪不佳。

    “行千里非一时之功。”裴晏卿声音温和如风,“别着急。”

    “嗯。”江眠月点点头,朝他笑了笑。

    见她笑容如平日里一般,裴晏卿这才稍稍放了心,“那我便先告辞了,你早些回去,外头……外头冷。”

    “嗯。”江眠月朝他笑着点点头。

    他行礼之后,才缓缓离开,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江眠月却只报以微笑。

    等他彻底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江眠月这才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缓缓地滑坐在地,背靠大树,打开了锦盒。

    金笔很美。

    可并不是她想要的。

    脑子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温和,内容却残忍。

    “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江眠月抱紧了膝盖,将脑袋埋进了胳膊里。

    她给自己制造了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和期望,如今那期望如梦一般破了,明知不该如此,可心中依旧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惧感。

    万一,万一以后圣上临雍讲学,也不再给那免死金牌,该如何是好?

    万一自己得不到圣上的青睐,拿不到免死金牌,该如何是好?

    情绪堆积了太久,巨大的压力终究将她压垮,江眠月呜咽着,终是放声哭了起来。

    不远处,一人身着红色官服在风中站着,听着她的哭声,缓缓阖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心疼。

    (1)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丽嘉《论衡·卷十四·状留篇》

    (2)玄牡二驷:八匹用来拉车的高头大马。

    来晚了!二更老时间!

    第六十九章

    江眠月许久没有这么放声哭过了。

    上辈子流的泪太多, 却多为苦涩之泪,心酸之泪,哀痛之泪,那些泪水的滋味, 江眠月不想再尝。

    正因为不想再尝, 今日她才会如此的失望。

    哭过之后, 她心中压抑着的难过反而舒服许多。

    江眠月缓缓抬起头,泪水盈满眼眶, 模模糊糊的, 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心中一惊,猛地转头一看, 却见眼前模糊的一片红色。

    江眠月飞快的用手背抹了抹泪水, 仰起了头。

    祁云峥便见她眼眸湿红一片, 泪水晕染,面若红霞。

    她看清是祁云峥之后, 惊愕失色,想撑着手站起身, 可刚刚恢复不久的身子经此久坐已有些僵麻,身子不受控制, 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惯性之下, 她脑袋径直要撞上身后的槐树干。

    祁云峥眉头微蹙, 快速俯下身子,伸手抵在了她的后脑。

    闷闷的一声响,江眠月感觉到后脑触及一片温热掌心, 她微微抬头, 却见因护住她后脑而近在咫尺的……祁云峥的脸。

    他睫毛浓而长, 与他目光对视时,很容易想起那浓黑的墨色和抹不开的云雾,深不见底,深不可测。

    她呼吸一颤,再次想要站起,可脚下依旧发软,祁云峥见状,捉住了她的手腕,稍稍使力,将她拽起身。

    可江眠月极轻,他这一拽,她不仅起了,还起过了头,富余的力量让她脚下不稳,猛地朝前冲了几步。

    祁云峥睫毛一颤,忍住了扶住她的举动,双手迟迟未动,下一刻,便感觉到一股绵软的力道撞进了自己的怀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气。

    他双手垂坠,面不改色,却见怀中人刚站稳便仓皇后退,刚哭过的脸已经涨红成了一团山楂,仿佛窘迫的又要哭了。

    “祭、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眸看着地面,仿佛在找地缝,“冒、冒犯了!”

    “无妨。”祁云峥仿佛方才的事情完全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面不改色道,“是我未控好力道,你不必介怀。”

    看不见的侧后,他的耳根却略有些淡淡的红。

    江眠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心中稍缓,经此一遭,她方才难过的情绪也冲淡了不少 ,如今只剩下满脑子的窘迫与难堪。

    不远处恰有一石桌石凳,祁云峥用手掌引了引。

    “坐着说。”

    祁云峥声音并不如平日里那般严肃,仿佛只是想与她闲谈一般。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缓缓在石凳上坐下。

    她原本以为他是路过,可一想此处是槐树林,除了槐市开放时,根本无人会来。

    难道,他是为自己而来?

    祁云峥见她略有些讶然的模样,只问道,“哭什么?御赐之物不喜欢?”

    江眠月明白,他在自己收到那金笔时,他应当看出来了。

    看来,自己装模作样的假把式,根本骗不了几个人。

    她也不知该如何与祁云峥说此事,便只摇了摇头,“回禀祭酒大人,没有什么事,是我自寻烦恼。”

    “有何烦恼?”祁云峥径直问。

    江眠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两人沉默着,江眠月一直不开口,只双手浅浅的放在腿上,垂着头不语。

    她想护住她的家人,可待她卒业之前,那些事情便有极大可能会发生,她身为监生的身份根本无能为力,其他身份……除了如上辈子那般哀求于高位者,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其他招数了。

    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她,依靠任何人,都没有用。

    她若知道上辈子爹爹在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机会去预防,去抵抗,去尝试,去先下手为强。

    可她上辈子被锁在内院三年,什么也不知道,如同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现在便只能像个无头苍蝇,除了横冲直撞,便只能尽力万事都做到最好,去努力抓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对金笔有何不满?”祁云峥猜出了她难过的原因。

    “实不相瞒,祭酒大人。”江眠月见他一定要追问,心中隐隐有种他应该有办法解决此事的预感,心中蠢蠢欲动,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出口。

    “学生有一闺中好友,家中遭难,案情还……没有什么下落,悬而不决,需要一块免死金牌,来保她全家人性命。”

    “所以你希望,今日那御赐之物,是免死金牌?”祁云峥问 。

    “是。”江眠月苦笑一声,“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祁云峥见她眼眸中有沉沉的失落和绝望,眼眸眯起,忽然开口问。

    “你可明白,那只金笔是何意?”

    江眠月皱眉想了想,轻声应道,“是皇上鼓励我……”

    “错。”祁云峥冷声打断她的话语,语气有些严厉提醒道,“你哭昏了头吗?江眠月,再好好想想。”

    江眠月一愣,眼眸红红的看着他,忽然脑中像是翻过了什么关键的讯息,猛地睁大了眼。

    “朝、朝中事……”江眠月猛地站起身 ,“我可以干涉朝中事?”

    “御撰金笔,拥有这支笔,你可以直接上疏皇上奏报大小事宜,无需经手于人,几乎与我无异。” 祁云峥语气放缓了些,“江眠月,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权力?”

    江眠月呼吸急促,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她局限了,是她太傻了!

    在免死金牌出现之前,她能做的,不止有干等,如今得了这金笔,她便能插手一些事情,去与皇上奏报,事先得知消息。

    连同爹爹在朝堂的情况,她也许也能从其他渠道去了解许多。

    并不是在坐以待毙 ,她的努力有用,只是没有在预想的道路上开启一扇门,而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只看她如何去用。

    江眠月几乎又哭又笑,绝望之中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她一声声急促道 ,“祭酒大人 ,谢谢您的指点!”

    祁云峥声音温和,“有些话,早些说……你也不必哭成这样。”

    “多谢祭酒大人教诲。”江眠月俯身行礼,摸了摸眼角的泪水,终于笑了,“ 大人说的是,此事是我莽撞了,我光顾着想那免死金牌……”

    “不过……”祁云峥看着她刺目的笑容,心中不忍,却只此时不说,她日后会更加的失望。

    “免死金牌只能保一人性命。”祁云峥的声音平静,落在江眠月的心中,却恍如惊雷 。

    “你不在朝中,不知此事也实属寻常,免死金牌只能惠及一人,且机会只有一次。”祁云峥目光幽深看着她,“这是我朝新令,皇上曾对所有我朝官员说及过此事。”

    看着江眠月惊愕难言的面容,祁云峥语气依旧淡淡,“并非如你从书中所见,也并不如前朝那般……可保全家。”

    江眠月腿脚一软,缓缓坐回了石凳上。

    没想到,她万万没想到,竟……竟然如此。

    若不是今日遇到祁云峥说及此事,她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以此为目标一直在努力,总觉得仿佛拥有了免死金牌便能一劳永逸,便能护住所有人,却没想到,她不仅天真,还愚蠢至极。

    书中说,免死金牌可免全家死罪。

    上辈子她曾听闻外头传言,国子监有监生在皇上临雍讲学时得到了免死金牌,如何如何光宗耀祖,如何如何惠及全家。

    可她从未想过,有些消息,是寻常百姓所不能得知的。

    父亲常年在朝中,就算知道,可这种无关自己的消息,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让她知晓?

    “有些时候。”祁云峥深深地看着她,“你听到的,看到的,接触到的,甚至亲身经历的……也许都不是真相。”

    江眠月心中一震,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

    他这话……

    她抬眸看向他,他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双眸对视,江眠月硬着头皮看着他的眉眼,似乎想仔细的看到更加深处去。

    祁云峥难得见她目光不躲闪,微微挑眉,眼眸平静如常,似乎还带着几分疑惑,他轻轻一笑,面容温和缓缓道,“还有什么想问?”

    江眠月依旧看不穿他,如此一来,心中更加混乱不堪。

    她总觉得,祁云峥今日说这话,别有深意。

    半晌,她开口问,“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个问题。”

    “说。”祁云峥道。

    江眠月轻声问,“若有一件事,明知希望渺茫,明知道路坎坷,若是做不到,便如临深渊,后悔一生,您会如何?”

    “作为祭酒。”祁云峥声音平缓,“答曰,不怨天,不尤人,全力以赴 ,应天顺命,无需强求。”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却又听他开口。

    “作为祁云峥,答曰——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江眠月离开槐树林的时候,怀中抱着御撰金笔,心中却怀着沉沉的念头。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祁云峥依旧是那个祁云峥。

    虽为祭酒,平日里温和如君子,可一旦将他放在权力巅峰,便能发觉实则此人专断独行,颇有手段 ,脑子也灵光 。

    可奇怪的是,江眠月却不喜欢他作为祭酒的那个答案。

    顺应天命,无需强求……她却偏要强求。

    这次长跑,她猛然发觉,自己在某些方面的选择,与过去的祁云峥有些诡异的相似之处。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便如她这次赢了长跑一般。

    也许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达成想要达到的目的。

    经过这次与祁云峥的长谈,江眠月彻底对那免死金牌没了幻想。毕竟那场祸患牵扯全家,她不可能只保一人。

    抽空时,她特意悄悄与兰钰旁敲侧击问及此事,答案确实如祁云峥所言那般,只能惠及一人。

    免死金牌自然还是要拿的,可如今她的目的,却不止拿金牌那么简单了。

    江眠月将那支笔放在柜子里锁好,转而开始准备其他的法子 。

    可当她回到学堂准备认真上课的时候,却猛然发觉,广业堂中的诸位监生们,看向她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江眠月以为是自己这次拿了那御撰金笔惹得众人觉得她身份特殊,一面想着一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未走到,便猛地站住了脚。

    “这……这是什么?”江眠月声音颤抖。

    “李海送来的。”不远处的刘钦章不满的开口道,“哼,野蛮之人,我就说了,江监生不会喜欢的。”

    兰钰见江眠月面色苍白 ,一脸无奈的上前小声说,“说是李海大课结束立刻跟司业大人申请了去京城郊的骑射场练骑射,打来了头野狐狸,这皮毛送给你做冬日的围领。”

    江眠月看着桌面上那还带着血的皮毛,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说:

    刘钦章:我的猪蹄跟这玩意儿的奇葩程度还是没法比。

    祁云峥:= = 李海你什么意思?

    第七十章

    那带血的毛皮没有处理过, 直接活物上剥下来,强烈的狐狸味儿混合着血腥气,着实太过不加修饰,野蛮而直接, 将广业堂的监生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血腥气倒是次要的, 仔细闻, 那狐狸味儿着实上头……应该是那李海剥皮的时候,不会处理狐狸, 才留下了这霸道的气味。

    江眠月更是十分绝望, 这东西放在她的书桌上,她桌子……岂不是好几日都会有血腥味和狐狸味儿?

    “怎么回事?”张怀宁博士进来广业堂的时候, 便发觉整个广业堂的气氛不太对劲, 不, 是气味也不太对劲。

    “啧,怎么一股骚气。”张怀宁博士用手摸了摸鼻尖, 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江眠月无措的站在自己的桌边, 面容上有几分愧疚。

    “怎么了江监生。”张博士上前几步,看清那桌上的东西, 猛地退后两步,脚上一扭, 一把老骨头差点摔了。

    “这、这、这是什么?”张博士纵使年事已高见多识广, 也极少在国子监见着如此生猛的东西。

    “这是那位正义堂的李海送给江眠月的东西。”李随刚好距离张博士近一些,他主动帮江眠月说道,“江眠月也才刚来, 那家伙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只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送给江监生的,你们不许碰’。”

    李随说到这句的时候,江眠月捂住了脸。

    这谁会碰啊……

    张怀宁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江眠月,问,“江监生,你要收下吗?”

    江眠月立刻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歉意,“抱歉,张博士,我立刻将东西弄出去。”

    她上前几步,屏住呼吸捏起那毛皮,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几分温热,她呼吸一滞,凑近的狐狸味儿和血腥味汹涌而来,她咬着牙,将那毛皮从自己的书桌上扯了下来。

    教室里传来监生干呕的声音。

    兰钰靠得近,那味道汹涌而来,兰钰发出“月”的一声,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又有些心疼江眠月。

    这李海,知道的说是他在送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谋害广业堂众人。

    江眠月几乎屏住呼吸才将那玩意儿放在广业堂屋外的草地上,今日无风,江眠月觉得闷得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头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

    “江监生,下了课找方监丞来吧,你一个人处理这个倒是够呛。”张怀宁博士跟了出来,却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口鼻,皱眉道,“先上课。”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扯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然后低头闻了闻……差点呕出来。

    她这课还上得下去吗?

    在奇怪气味的裹挟之下,广业堂的监生们在这快要入冬的日子里,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在冰凉的空气中冻得瑟瑟发抖。

    江眠月这儿的味道最重,她距离那沾了血的桌子极远,几乎跟兰钰靠在了一起,兰钰凑近闻了闻她身上,再次差点干呕。

    “眠眠,你回去记得洗个澡。”兰钰一脸无奈道。

    “我也这么想的。”江眠月眼眸放空,快要习惯这味道了。

    等到课业结束,所有广业堂的监生都蜂拥出了学堂,可刚一出去,便看到地上罪魁祸首,迎面便是一股味道,众人一个个捂着鼻子跑远了。

    兰钰也有些踟蹰,又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处理这个死物。

    她皱眉道,“哪有人这么送毛皮的,也忒吓人了。”

    江眠月无奈苦笑,这下好了,国子监又一奇闻轶事出炉。

    “你先回去吧玉儿。”江眠月无奈道,我去找方监丞。

    不远处,刘钦章看着江眠月为难苦笑的模样,想上前帮忙,却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此次不可如此鲁莽打扰江眠月,便默默转身去了正义堂。

    正义堂中还在上课,刘钦章从外头就看到李海那家伙大喇喇的坐在那儿,手臂肌肉有力,面容慵懒打着哈欠。

    刘钦章心中微微一紧,有些退意,可一想到江眠月那为难痛苦的模样,他立刻站住了脚,静静地等在外头。

    终于下了课,李海从学堂中出来,便遇着了一脸不善的刘钦章。

    “李监生,我有要事要说。”刘钦章一本正经道。

    另一边,江眠月找来了方监丞,方监丞正好与司业大人在一块儿,司业大人听闻此事,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居然猎了一只狐狸?那日我还以为他是去练功夫去了,便同意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是去打猎?”司业大人虽然惊愕,但是显然有些兴奋。“快快,江监生,快带我们去看看。”

    方监丞无言的看了司业一眼,抬脚跟在了江眠月的身后。

    看到那狐狸皮毛之后,司业大人惊喜了一瞬,下一刻,脸色一变,捂住口鼻干呕了一声。

    “这!这什么味儿啊!”

    “这像是狐狸的骚气。”方监丞的表情也有些复杂,“这家伙一定不会处理狐狸尾巴上的那气味,直接将皮扒了。”

    “暴殄天物啊,那这狐狸皮还能用吗?”司业大人心中不免觉得可惜,这狐狸既然已经死了,不如……

    “得花不少功夫重新处理,要让经验丰富的毛皮商贩来,我们寻常人自然是处理不了的。”方监丞道,“司业大人,您看此事该如何?”

    “我也不知,带去问问祭酒大人吧。”司业大人捂住口鼻无奈道。

    “司业大人!”江眠月头皮一紧,赶紧出声道,“这、这等小事,就不用打扰祭酒大人了。”

    司业大人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江监生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我……”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她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理,才会求助于他和方监丞的啊。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司业大人看向方监丞。

    方监丞也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司业大人无奈道,“方监丞,劳烦你抗扛着这东西来敬一亭吧。”

    “?”

    另一边,李海听闻刘钦章说了江眠月的反应,颇有几分愧疚,“我只是想给她赔礼道歉罢了。”

    “那也要讲究些吧,江眠月那么精致一个姑娘,你送她带血的东西,你觉得她会喜欢?”刘钦章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玩意儿让她多困扰,你知道吗?”

    李海心中不安,想到江眠月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只觉得她身子纤细,恐怕冬日怕冷,送副毛皮是上好的,却没想到那毛皮在做成漂亮的围脖之前,还需要多少道工序。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李海头一次对刘钦章如此耐心,反而道了谢,刘钦章见此,笑道,“没事没事,你若是有机会的时候,跟江眠月提一句,是我提醒你的就好。”

    刘钦章说完便走了,留下李海在原地蹙眉,他想要去找江眠月道歉,半道上却又遇到一位瘦高个,有些战战兢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李海李监生吧,幸会,我是广业堂李随,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海挑眉看着他。

    李随说完一轮,李海强忍着听完他的话,无奈道,“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李随见他如此虚心,这才欣慰离开。

    他走后,李海打听到江眠月和司业大人一道去了敬一亭,心道不妙,赶紧加快脚步去解释,可走到半路,却又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却是那位上回他打过一拳的裴晏卿。

    裴晏卿朝他行了个礼,淡淡一笑,“能耽误一些时间吗?李监生。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李海向来耐心短浅,见他一幅平和有礼的书生样,最是不奶反而,刚要爆发,想到江眠月得是被自己为难成了什么样,才会惊动这么多人来跟自己转达消息,无奈的点了点头,“行吧,你说吧我听着呢。”

    江眠月到了敬一亭,想了想这东西的味道之霸道,还是开口让方监丞将那狐狸皮毛放在了敬一亭门外的莲池边,自己则上前去敲了敲门,请祁云峥出来。

    祁云峥看到面前的江眠月、方监丞、司业大人三人都是捂着鼻子皱着眉的模样,刚想问怎么回事,便闻到了一股狐狸的骚味。

    他眼眸微微眯了眯,看向莲池边的诡异皮毛。

    “谁?”

    “李海那小子送江眠月的!”司业大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鼻子说,“祭酒大人您看怎么弄。”

    祁云峥走进两步,没有捂住鼻子,而是蹙眉,看了那玩意儿一眼,道,“尾部没有处理。”

    “是啊,不然也不会如此……难闻。”司业大人见祁云峥连口鼻都不捂,有些佩服。

    “祭酒大人,学生不想收下此物,如今该如何处理?”江眠月为难问道。

    “谁送的谁处理,李海呢?”祁云峥问。

    “这儿!”不远处的李海一路小跑而来,一头的汗,跟裴晏卿刚刚掰扯完,他都快烦死了,硬撑着腿伤小跑过来,上来就给诸位大人行了礼,然后转头给江眠月行了个大礼。

    江眠月愕然,不知道他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江监生,我错了!”李海大声道,“我都明白了,你不要再叫人来游说我,道理我已经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来打扰你!”

    江眠月一愣,疑惑皱眉,“什么?”

    “江监生,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那些人的话听得我耳朵疼,你们堂的刘钦章来找我说了半天,那叫什么,李随又找我说了半天,刚刚裴晏卿又来找我,让我不要找你的麻烦……我错了江眠月,以后你说一,我才做二,一定再也不做这些多余的事!”

    祁云峥闻言,微微挑眉。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二更目测很晚,大家早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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