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齐氏约好了后日去游湖,卫燕心中很是欢悦。
该有多久没有出门游玩散心了?
当真是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只记得,从前她是个极爱出门游玩的姑娘,父亲知道她喜欢游山玩水,也觉得女子多出去见见世面,开阔视野,是好的,便每年都会组织一次举家游历。
所以及笄之前,京城周边的大小山川,她就已经几乎去了个遍。
直到嫁人以后,她便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江桐性子冷僻,出游看热闹,他自是不喜。
蓦然回首,她发现,这些年在潜移默化中,因为江桐,她改了不少习惯。
爱一个是付出,先前她无怨无悔。
而放下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好似变得轻松。
晚膳之时,福叔突然来了她的屋子,脸上的神情像是藏着掖着些什么,难以言喻。
见到卫燕正在用膳,他想了想还是打退了堂鼓。
“是老奴来的不巧了,小姐既在用膳,老奴就不打扰了。”
卫燕瞧着他的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说,忍不住把他叫住。
“福叔,您来找我定是有事的,您说吧,不妨事的。”
碧草也在屋中,她走过去拉着福叔的衣袖将人拽回来,客气道:“福叔,您跟我们还见什么外、”
福叔听她如此说,鼓足心里的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吐露出来了。
“最近府里的流言传开了,说是……说是公子他在外头,好像养了人。”
福叔说完这些,垂着苍老的眉眼。不敢去看卫燕的面色。
卫燕愣了愣。
既是流言,便没有求真。
江桐的性子寡淡凉薄,在男女事上,半点兴趣都无。
这一点,通过这么多年的相处。
她非常肯定。
“流言罢了,何必在意。”
她如此说着,福叔却惊愕到瞠目结舌。
“夫人您……您当真半点都不在意?”
卫燕微微一笑,娇靥若芙蕖般清丽,美得晃人眼。
“福叔您还记不记得那日下午,您劝我时说的话?”
福叔想了想,突然回想起了那句。
“若是夫人哪天坚持不下去了,老奴也是不会怨怼的。”
他从小看着江桐长大,知道他是天生冷清的性子,无情无爱。卫燕要将他冰冷的心捂热,无异于因难而上,在教他天生没有感情的人如何爱人。
难于登天。
所以就算卫燕最终放弃了,他也不会心生任何不满。
许是情绪大受触动,他缓缓跪了下去,眸中含泪,给卫燕磕了个头。
“谢谢您这些年对公子的照拂。老奴替过世的二爷和二夫人,感谢您。”
“福叔,您快起来。”卫燕哪里受得起,赶紧起身去扶他。
“您对他,是上天的恩赐,只是这个浑小子,不知珍惜罢了。”
福叔临走前抹着泪,当年受过二爷和而夫人的救命之恩,二爷过世后,他便将所有的报还都寄托在江桐身上,他是真把江桐当自己的孩子,真心相待。
只不过,江桐如今,是在太令人失望了。
桩桩件件,连福叔自己都无法原宥。
又谈何要求夫人去做到呢?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到底令人唏嘘。
*
冬日的早晨,天气格外的凉,窗户上都结了薄薄的寒霜。
落了一夜雪,推开屋门,满地的银白。
因为约了齐氏一同去游湖,卫燕起了个早,便开始收拾梳妆。
今日她特意拿了件色彩鲜亮的茜色长裙,配着狐狸毛的斗篷,整个人像是笼在了一团白色云雾里,糯糯的像是白团子,无比的灵动俏皮。
戴上毛兜出去的时候,大半张脸笼在阴影下,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美目,美轮美奂,宛如山间的令狐,让正好进院撞见她的碧草都愣了愣。
要说是世间最纯净的山癫雪,也不外如是了吧。
碧草手里拿了封信,喜滋滋地跑过来,“小姐,猜猜是谁来的信?”
卫燕还未答,碧草就没藏住说了出来,满眼的喜色都快溢出来了。
“是老侯爷!”
听到是父亲来信,卫燕展颜一笑,接过来打开信,开始仔细读起来。
对着读着,才发现这全然是一封回信。并非是父亲主动寄出的。
当时她寄信过去问父亲的事情,此刻有了回复。
“阿曼所言之事,为父并不知晓,若江桐非说受过卫家折辱,那为父可亲赴临安,当场折辱他一次。”
阿曼是她的小字,尽管她当时心中话语委婉,可父亲回信中的话语却足见是带了气的。
除此以外,父亲还同她说想念之辞,希望她能回京城小住。
卫燕回到书房,修了一份回信,说下月回京小住,让他莫要惦念。
卫家当年是否折辱过江桐,她眼下已经全然无心深究了,既然父亲这么说,那她便选择相信父亲。
*
冬日湖上,习习有凉风拂面。
虽说已是冬日,西湖两岸的游人却半点没少,即便是在一片银装素裹中,还是有赏心游湖的雅趣。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像是天公洒下的粉屑,被风一吹,洋洋洒洒。
卫燕和齐氏叫了条小船,泛舟湖上,欣赏水天一色的美景,岸边的花木虽都已经凋谢,但湖光水色,满天飘雪,还是令人沉醉。
船夫摇着浆,小船晃晃悠悠穿过各处桥洞,趣味横生。
不知不觉,船儿泊至断桥。
哪儿游人诸多,来来往往,人影错杂。
船夫兴致颇高,朗声同她们介绍着“二位姑娘,这西湖十景呀,最出名的就是这眼前的断桥残雪。”
“二位姑娘真是好运气,恰好遇上落雪的日子,瞧残雪皑皑,湖山之神髓,尽在此处了。”
卫燕站起身,瞧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觉心神旷达,感慨道:“怨不得古人有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这雪湖风光,实是大盛。”
齐氏听着她的感叹,不由亦起身眺望。
却在下一刻,瞳孔骤缩,定在了原地。
惊慌地说不出话来:“那……那……不是三弟吗?”
卫燕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断桥之上,江桐玄袍锦带,姿容俊美,正搂着身边的女子,共赏浩浩白雪、湖色山光。
那女子面容清艳,素齿红唇,整个身子软软地贴靠在江桐的怀中,动作亲密无间,她面上满是幸福的笑意,时不时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畔呢喃细语。
与所有相爱的恋人一样。
全然是一对恩爱璧人的模样。
卫燕心口猛然一窒。
饶是千万次告诉自己放下了,看到此情此景,却还是不由得心底泛起波澜。
她终于大彻大悟。
原来,他并非不通情爱,天生冷心冷情。
而是没有碰到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可笑。
原先十八载的人生都在围绕一个错误的想法打转,却发现原来最初最早的那份论断就是大错特错的。
跳梁小丑,无外如是。
她就是那个跳梁小丑,这么多年自导自演了一场自以为是的大戏。
齐氏从震惊中回过神,气不过想为卫燕讨个公道。“咱们上岸去,去与他理论,去讨个公道!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氏气坏了,卫燕把她拦下。
语调平静又克制。
“回去吧。”
“我想回去。”
卫燕想起那一晚,也是这个地方,人影憧憧,时光仿佛重叠。
她吹了一夜的湖风,执拗地站在桥上等,却迟迟等不到他来赴约。
原来,他并非不想赏湖,是他不想与她一起赏湖。
他也并非不通情爱。
他有心上人了。
尘封的伤疤被人在一瞬间揭开。
尽管已经放下,却还是忍不住疼得刺骨。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这些年在心上所种下的因,此刻叠在一起有多疼,便是果。
唯有挥刀斩断,方能断了因果。
卫燕苍白着一张脸回到宅中,碧草看到都惊呆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齐氏陪在她身边,也是面色差到了极点。
两人想要相劝,卫燕却径自去了房中,将二人关在了屋外,只落下一句。
“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跌跌撞撞来到桌案前,铺纸磨墨,提笔落字。
清清楚楚的三字簪花小楷。
和、离、书。
写下这三字,她心中憋着的一口气方才喘了出来,落下的咳疾又犯了,咳喘不止下,每写一行,都是煎熬。
内外,是碧草和齐氏听到动静放心不下的拍门声。
“小姐,让我们进来,我们不放心你。”
“弟妹,长嫂带你去教训他,你可千万别折磨自己。”
卫燕充耳不闻。
这份煎熬,她必须独自承受。
承受完了,所有的果报尝尽。
才能彻底了断。
是的。
方才一路上,她想到的挥刀斩断,断了因果。
便是和离。
伏在桌案前,她缓缓行笔,眸光坚毅。
一字一句写下:
“与君初相识,也曾幻得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然不辞冰雪为卿热,终是以失败为终。”
“恩怨消弭,爱恨无果,执念落下。”
“恨也罢、怨也罢,如今无爱亦无憎。”
“唯愿放下,守得始终。”
“愿与君相离。”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言尽于此,而后余生,不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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