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意
◎将那封信牢牢攥在手心,仔细收入怀中◎
江桐就这么从天色晦暗等到了日升时分。
朝露湿寒, 薄雾氤氲,阶前结了白霜,遍地刺骨的凉意。
江桐的腿如今虽已好了大半, 能走路了,但受到寒凉时, 仍不免疼痛难耐。
这种断腿后遗留的病痛,很难纾解, 阴雨天时尤其加重,就像此刻立在这黎明时分的寒露湿气中, 那份痛楚自然卷土重来,让人难捱。
江桐面色白下来,额头甚至沁出了一丝细密的冷汗,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守在门前等待着。
他期待着那扇朱门开启。
期待见到卫燕的那刻。
他特意穿了从前卫燕亲自给他做云锦袍子, 袍子是量好尺寸做的,很是贴身, 袖口处还绣着一截竹叶纹饰,可见制衣之人的用心。
说起这件袍子,还是去岁生辰, 卫燕送他的生辰礼。
只是那时他并不懂珍惜, 将其抛诸柜中,便忘却在了那里,全不在意。
如今想来,却是悔不当初。
侯府门前, 江桐独立在阶下, 颀长身形落下孤寂寒影。
冷风阵阵, 腿上发作着一遍又一遍令人窒息的痛楚。
终于, 在卯正之时。
江桐等来了那扇高门的开启。
开门的是卫家门房的仆役,天还未大亮,他手中秉烛,因为起得太早,还在连连打着哈欠。
在他身后,跟着护卫数名,几人持长戟,穿劲装,干练整齐,英武不凡,如青松般挺立在门前,负责一日的门岗之职。
那门房的仆役替护卫们开完门,正打算回去休息,却兀然瞧见阶下立着一人,大氅笼覆下,身影单薄高挑,挺拔如松。
他只以为是自己睡意朦胧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却发现确实有人立在那里。
这么早便有人来登门拜访了?
这还是他在侯府呆了这么些年,头一回碰见。
他手中的蜡烛抬得高了些,扬声问过去:“公子是哪家贵客?”
江桐上前几步,好整以暇地同他道:“在下江桐,想拜见贵府二小姐。”
卫燕在侯府姑娘中排行第二,这是江桐从前便知晓的事情。
听到江桐的名字,门仆惊了一跳,他在侯府呆了这么些年,这位前姑爷的名字自然不会不知晓。
可这位前姑爷明明应该是在杭州的,如何突然来到京城?
他不敢置信地将蜡烛往前耀了耀,看清了阶下人的面容,确定是江桐后,不由心中波澜四起。
二小姐与夫家和离一事,阖府上下无人不晓。
只是眼下这位前姑爷贸然来访,于他而言,是件棘手的事情,他是万万做不得主的,得问过家中主子方能应对,遂道:“江公子稍待,小人进去通传。”
江桐颔首,继续等在门外。
寒天湛湛,旭日正在初升,其道大光。
那门仆脚步匆匆往里走。
晨光微熹,空气中还弥散着淡淡寒气,家里的主子们或多或少还未起,他在回廊下穿梭奔走,一时不该去哪处院子,找何人通禀此事。
兜兜转转,终于,让他在清风堂的院中,遇见了晨起习武的世子卫峥。
卫峥正在空地上练剑,时值冬日,草木凋敝,卫峥的身影却如春竹般破土而出,气势如虹。
门仆赶紧走上去,弓着身子禀报起来。
“世子爷,奴才有事要禀。”
卫峥停下手中动作,立在原地,面容冷肃如常,问他:“何事?”
门仆便将江桐在门前求见二小姐的事情说与了他听。
“前姑爷在门前守着不肯走,此事奴才自知做不得主,便来寻主子们的主意了。”
“前姑爷?”卫峥将这三字在口中加重反复了一遍,冷笑出声。“你未免太抬举他了。”
他将剑噌一声落入鞘中,沉着黑漆漆的眼眸。提步便朝院外走去。
门仆不知主子心思,只得一路跟在他身后。
卫峥边走边道:“我去将人打发了,此刻切不可让二小姐知晓,你若敢说出去,我拿你是问。”
卫峥语气极重,门仆吓得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道:“世子爷放心,奴才定把嘴封的严严实实。”
卫峥这么考虑也是无可厚非的。
卫燕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若是她再与江桐有所往来,产生牵绊,回头剪不断理还乱。他估计会气得发疯。
可他另一面又想到。
江桐千里迢迢来京,若全是为了卫燕,那必定不会轻易放手。
他那份执拗,当日在杭州他便有所领教。
尤其是被逼着签和离书时爆发出的那股子拼了命的坚持,饶是他这个军中历练之人,都觉得罕见。
所以眼下,若是随意去打发,定然劝退不了江桐。
思及此,卫峥脚步一顿。
他停下来,转身对着身后的门仆道:“随我来书房。”
书房中,他寻了几封往日卫燕的旧信,临摹里面的笔迹,写下一封书信,而后,又将信整齐封好在信封内,落上卫燕的名字,叫门仆传出去给江桐。
卫峥做完这一切后,天色已然微明,晨光曦曦,而侯府门前。江桐在一轮初升朝阳的金辉下,静静伫立着,依旧安静等待着。
他面容沉静,长眸清冽,冉冉日色下犹如芝兰玉树,当真是应了那句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卫峥透过门缝望他,心中不由轻嗤。
还是从前那般艳朗独绝、出尘不染,如璋如圭。怨不得妹妹会看上他,这份姿容,确实是遗世独立。
可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妹妹再重蹈覆辙。
朱门之下,江桐并不知晓里头的卫峥在偷看他,他从门仆手中接过信。
看到卫燕的字迹,不由得满心欢愉。
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的笑意直达眼底,明明这一年来,他几乎从未有笑过,可眼下,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信中,卫燕直言家中相见多有不便。
约他在华清池畔的九曲廊桥相见。
时间便定在今晚酉正。
江桐看完了信,素来平静的心再也无法沉静,鲜活地雀跃起来。
连带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也褪去了平日的冷意,变得温淡和煦起来,别有一种清隽的气息在身上流淌。
他将那封信牢牢攥在手心,又小心翼翼放入胸前衣襟内收好,方才转过身,打算上马回去。
可因腿先前落下病根,加之立了太久,寒气入侵,他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上马则更不容易,一双旧疾复发的腿抬起便打颤,更遑论登上马背,反复了几次都登不上去,随着旭日初升,街边行人渐渐多起来,这一幕,属实让江桐狼狈不堪。
无人相帮,他只能靠自己,待他爬上马背时,已经渗出满头大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在胸前的信上按了按,便感受到一阵满足。
好在,信没皱。
*
卫燕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几日她很嗜睡,晚上常常一沾枕头便睡着了,而早上却又睡到日头直了才起。
碧草说她这是前段时日太过操劳,精疲力竭的缘故。
亦说她该给自己放个假,好好出去散散心才是。
卫燕觉得碧草说得很有道理,转眼又快至年关。
她是该好好寻点乐子,犒劳犒劳这一年来的辛苦了。
不过这种时候,她自然不会只想着自己。
云水谣能经营得如此好,还得多亏众人的齐心协力。尤其是陆月,她把全部心血都付诸其中了,可谓是披肝沥胆、竭心尽力。
卫燕自然感激众人这一年来的付出,为了表示感谢。
特意在清华池畔的芳雅居包下间暖阁,邀众人前去放松几日。
其间。
可以肆意逍遥,煮茶品茗、打叶子牌、行酒令、作诗对联之类的,不胜枚数。
陆月、长乐、卫瑄,还有店中两位卖胭脂的姑娘,喜彩、喜乐都来了。
暖阁里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大家热热闹闹围坐一处,生暖锅吃。
切好的牛羊肉放入咕咚煮沸的铜鼎中烫熟,再沾上佐料送入口中,每一口都是味蕾的满足。
雕花窗棂透进细碎的暖阳,斑斑驳驳落在轻软柔滑的地毯上,长几上,白瓷净瓶中插着几朵红梅,别样风雅。
红木圆桌上。泥炉生火,铜锅水沸。水气蒸腾,众人围做在桌前吃饭,其乐融融,温馨旖旎。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求宝子们给点营养液
第42章 感同
◎曾经,他将那一腔真心,辜负了个干净。◎
暖阁临湖, 窗外风光无限。
屋内烤着炭盆,整间屋子都熏蒸着暖意。
大家围炉而坐,言笑晏晏。
只有陆月还在操心铺子的事情。
“这几日闭店, 会不会影响来日生意?”
卫燕冲她眨眨俏丽的眸子,“阿月, 今日咱们不谈生意,只放松行乐。”
她站起身, 对着陆月举起酒盏,眸中闪烁着真挚。
“这一年来, 你为铺子付出那么多心血,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为何要把暖阁包下来,就是为了让大家别再操劳,放松几日, 所以这几日, 谁也别提铺子上的事,只管好好取乐便是。”
一番致谢陈词后, 卫燕眉眼弯弯,漂亮的弧度中闪烁着明媚光辉。
“来,我敬你一杯。”
陆月深受感动, 白皙的面上眼眶微微有些泛了红。
仰脖喝下杯中酒。
她道:“阿月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姑娘与我有再造之恩,陆月无以为报,只求姑娘往后的日子能高兴,姑娘高兴, 我便也高兴了。”
陆月一双月牙似的眼中溢满了真诚, 她话虽笨拙, 但足以人窥见其真心。
长乐抿嘴笑起来, 发间钗环叮咛作响。
“阿月掌柜,你该不会是同我一样,迷恋上了卫燕姐姐吧。”
陆月脸皮子薄,被她这么一打趣,垂下眸去,脸颊微微染了红晕。
卫燕对长乐轻嗔,“公主,开玩笑也要有分寸。”
“好呀好呀,这就维护上了。”长乐故作吃味模样,转向卫瑄道:“卫瑄姐姐你瞧瞧,卫姐姐如今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旧爱了。”
卫瑄被长乐逗笑,捂嘴笑个不停。
几人玩笑一阵。
卫瑄举起酒杯,感喟起来。
“不想这短短半年光景,咱们就把铺子开得如火如荼,若是放在去岁,这事我想都不敢想。”
众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在卫瑄的感召下,无人皆举起酒盏,在圆桌中央相碰,面上纷纷溢出笑意容光。
“来,咱们预祝来岁——
平平安安、生意兴隆、万事顺遂!”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音,如叮咚清泉之声,动听悦耳,在屋中回荡。
就在此时。
屋外冷不丁传来一声温雅清润的嗓音。
将众人的喧声打断。
“卫掌柜这就不近人情了,这么热闹的庆功宴,如何不叫本王?”
暖阁的阑珊槅门被被推开,门前,李玥缓带轻裘,风姿绰约,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身后的仆从替他脱去身上貂裘,露出一席天青色锦绣长袍,这种浅淡颜色的衬托下,给人沅茞澧兰之感。
卫燕最先回过神来。
赶紧福身行礼,“瑞阳王殿下万福。”
其余几人纷纷行礼,喜彩、喜乐没见过这阵仗,亲王突然而至,吓得她们有些腿抖。
李玥却是和煦一笑,示意众人起身。
“都是相熟的,何必多礼。”
众人起身,但心下却觉得不对劲起来,尤其是喜彩、喜乐二人,她们这样的底层人,如何能和瑞阳王相熟?
李玥走到卫燕身前,瞧着她低垂螓首的温婉模样,嗓音亦变得柔和起来。
“怎的,本王扰了你们的局了?”
清泉般温润的嗓音如流水潺潺,拂过卫燕的耳鼓,她抬眸,对上了李玥视线。
“王爷说得哪里话。”
李玥笑起来,眸光深深打量着她。
“那为何这般小心拘束起来?”
他的眸光太过深邃,灼灼令人不自在。
卫燕别开眼,笑了笑缓释气氛。
“哪有,王爷多心了。”
她又扭头同喜彩道:“喜彩,既然王爷来了,便去让掌柜的再添副碗筷来吧。”
“诶。”
喜彩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去,去被李玥喊住了。
“别忙。本王今日来,不欲打扰你们的雅兴,只是想寻卫掌柜一叙。”
这哪成?长乐当即跳出来道:“皇叔,可今日卫燕姐姐今日明明已与我们约了……”
言下之意是你就算是亲王,也得讲究先来后到。
李玥弯了弯唇,似笑非笑。
“不想,卫掌柜竟是这般受欢迎啊。本王前月便相说的日子,今日还是约不到啊。”
众人一头雾水,什么前月相说,难不成——
李玥早与卫燕约好了今天的日子?
经李玥这般提罢,卫燕醍醐灌顶。
上个月,李玥好像确实与她相约过日子。
说要带在冬至前,带她夜游博湖、共赏烟花。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疏漏遗忘了。
见眼下李玥眸色有些黯淡,她过意不去道:“是我疏忽了,殿下确实与我有过约定。”
她不安地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
这下子,长乐亦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是自家卫燕姐姐爽了皇叔的约定,是理亏的一头。
李玥微微俯下身,冲着卫燕道:“那眼下,卫姑娘可以同本王继续这场相约吗?”
在李玥高大身躯的笼罩下。
卫燕本能地想颔首,但一想到满屋子即将被她抛下的家人们,一时又有些难办。
尤其是长乐,她那孩子脾性,见她舍了她们与李玥走,定会不高兴上许久。
好在最后许是因为场面太过沉闷。
长乐破天荒地松了口。“好啦好啦,那今日卫燕就借你一天,记住,就一天哦。”
两人离开湖畔暖居时,天空微微生起了雾来。
秋日露水重,总是凉丝丝的,尤其是到了夕阳西沉的日暮,寒意便更深一重了。
李玥见卫燕双臂拢在一处,知道她定是怕冷,便将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半是关怀半是宠溺道:“总觉得卫姑娘身子单薄了些,往后还要努力加餐,更丰腴些才好。”
卫燕接受了李玥的狐裘,身上顿感暖洋洋的。心下却是微惑。
这世间男子,不都喜窈窕淑女、纤姿楚腰,难不成,这瑞阳王是个特例,钟爱丰腴之姿?
正想着,李玥温醇的嗓音再次于她头顶蔓开。
“又在胡思乱想了?”
卫燕被他看出心思,心虚地讪笑。
李玥眸似暖阳,春风笑意噙在嘴角。
“来,上车。”
两人面前停了辆朱红翠盖的华丽马车,李玥轻轻托住了卫燕的后腰。
扶着她坐上了马车。
两人坐稳后,车夫便开始赶车,往李玥吩咐过的博湖而去。
*
是夜,疏星朗朗,月辉皎皎。
华清池畔,九曲廊桥上,江桐早早便来等待了。
华灯初上,廊桥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今日此处有集市,所以男女老少皆来凑热闹,遍地人声鼎沸。
眼看便到冬至,道旁的垂柳尽是枯枝败叶,池水映着冷月,雅雀都不见了踪迹。到处都是寒凉的景致。
江桐虽身着鹤氅,但廊桥高耸,四面栏杆空漏不避风,他又站着不动,所以时不时吹来的夜风,直钻入人的皮肉。
起初往来人多还好些,但随着月色深浓,时辰流走,集市渐渐散去,游人也越来越少。
江桐愈发感到深夜那份彻骨的寒凉。
可他一直未走。
冷风中,他将手贴在胸口处那封卫燕所书的信上,再次给自己增加了些信念。
卫燕心地光明坦荡,从不行欺骗之事。
她既然让他在此地等她,就不会不来。
江桐如此想着,便更坚定了神色,挺了挺脊背站直了身子,目光始终望向廊桥之下,期待着那抹记忆中的纤秾身影跃入他的眼帘。
清辉四溢,月光如水,将他修挺的身影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随着往来人烟的消散。
那抹身影孤寂又冷清,在氤氲的冷气下,显得伶仃又可怜。
可尽管桥上再无人影往来,江桐却执拗地并未离开。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沁染了些痛楚,那是腿上落下的病根再次发作了,他咬着牙关没有放弃。
静谧无声的夜里,唯有廊桥下的湖水潺潺流淌着。
恍惚间,他突然想到。
在杭州的那次花灯节。
那天晚上,卫燕也这么等过他。
那日他答应了她的邀约,说好晚上两人在断桥相见,游湖观景、赏放花灯。
可后来他没去。
甚至毫不在意卫燕等了她一晚上,该有多么的心伤神碎。
事后,他甚至还因为是沈昀送她回来,而对她生出误解,以为她跟沈昀有私。
此刻,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牢牢攫住,扭缠在了一起,沉闷的,窒息般的痛。
没有此般亲身经历,他如何能感同身受那一夜卫燕的绝望和不甘呢。
他一介男子尚且都被这寒夜折磨得痛苦不已,那卫燕本就娇弱的女子身躯,又是如何在这寒凉刺骨的夜,咬牙坚持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的?
当初她同他解释说沈昀是见她晕倒路旁,才施以援手将她送了回来。两人之间并无私下相约。
他竟然还不信。
偏听偏信地怀疑她与人私相授受。
他是何等卑劣的一个人啊。
将卫燕那份憧憬爱慕,践踏至了脚下,还狠狠碾碎。
江桐的眼圈红了。
想起那日沈昀抱她回府时,她身上只穿了单薄的衣裙,连件斗篷都没披。
他更是心如刀绞,当日他的关注点都在沈昀抱她这件事上。根本没在意她衣着如此,本是为了与他约见时更显动人。
她将他放在了心尖上,高捧到了云端,他却将那一腔真心,辜负了个干净。
所以她后来会生那么重的病,也全是因为此日缘故。
此刻一切都得以通透明彻了。
江桐紧紧阖上双眸,只觉冰凉的唇角都在微微发颤。
此刻天寒不及心寒,寒得是他自己。
他伸手解去披着的鹤氅,任凭凉风倾袭全身,冷意浇灌通身上下,每一寸皮肉。
这都是他应受的。
“江桐,这冬日里苦守江畔,滋味不好受吧?”
兀的,嘲笑之声响起,由远及近,张扬又恣意。
紧接着,一道高挑的身影步入廊桥,走进江桐的视野里。
第43章 立誓
◎唯有立至高位上。才有可能,再有机会。◎
是卫峥。
他着了深色澜衫, 通身沉肃而冷厉,对着江桐走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很不客气。
在瞧见他的那一瞬, 江桐大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廊桥几处灯盏发出暗黄的光晕,倒映在他的冷眸中。
江桐将怀中的信取出, 举在手中道:“所以今日这封信,是卫世子写与江某的?”
卫峥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凉意, 语带讥诮。
“还算聪明,不是个迂腐蠢笨的。”
江桐心中有些发堵, 但碍于卫峥是卫燕最亲近的兄长,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他敛容,努力让语气平和,与他理论:
“卫世子为何要如此捉弄江某?”
“捉弄?”
卫峥把这二字在在口中反复念了遍, 语气重起来, 眸中隐隐生出些沉狠。
“便是捉弄你又当如何,我警告你, 若是再敢纠缠舍妹,我便让你付出惨痛的待价。”
夜色下,卫峥的眸子黑洞洞的, 带着些压迫, 牢牢盯着江桐。
江桐被他如此盯着,却是不卑不亢从容道:“是否是纠缠,世子说了不算。”
“你找死?”
卫峥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尤其在卫燕的事情上, 关心则乱, 格外沉不住气。
他快步上前, 一把就将江桐衣领紧紧扯住, 用骇人的眼神狠狠盯着他。
“我妹妹已经与你和离,官府都下了文契,你们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你为何还要纠缠于她,不让她清净。”
被卫峥勒住衣领,江桐并未恼怒,只清冷肃穆道:
“江某从来都没有答应过和离。”
说话时,江桐目光如炬,眼神坚定,好似在开诚布公一桩无比郑重的事实。
“当日我是如何签下和离书的,想必卫世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你——”
卫峥气得攥他衣领的手又重了几分,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只留下足尖点地。
江桐却毫不在意般,面容依旧平静。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唯有一点,望世子悉知,我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退却。”
卫峥眸中蹿上星火,那只勒住江桐喉咙的手猛地收紧,要将他置于死地一般。
江桐虽被勒得难以喘息,但还是拼尽全力、艰难开口。
“此番来京……不为别的……只为燕儿。”
“科考仕途我根本不在意……但唯有燕儿……我万万不能……放下。”
卫峥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仇恶消稍褪去些。
缓缓松开了手。
“你当初把我妹妹伤得还不够吗?”
他质问着江桐。
“她眼下好不容易能从过去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新的人生,你为何就是不能放过她?”
面对卫峥的声声质问,江桐长眸微垂,眼中竟悄然泛起了一层几不可见的水雾。
几乎是一瞬间,他撩起袍裾,直挺挺跪了下去。
“从前的错,我悉数认下,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你是燕儿长兄,从小将她护若至宝,我将她一颗真心打碎,确该向你赔罪。”
说罢,他虔诚地俯下头颅。
重重地在地上,对着卫峥磕了三个响头。
以头触地的砰然响动在岑寂的夜里格外清脆。
再次抬首时,额上已是红肿一片。
卫峥立在原地,眸中掠过一丝震动。
虽不在与他发作,但还是没好气地道:“别以为你这般惺惺作态,我就能让你去见妹妹,门都没有,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进我卫府的门,亦休想见到我妹妹。”
江桐抬眸,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求得你们的原谅?”
卫峥长叹,“覆水难收,你对妹妹的亏欠,终身都无法收回。”
说罢,他再没有丝毫耽搁地提步转身离去。
“可为何你们卫府当初对我的亏欠,就可以收回呢?”
身后。
江桐声嘶力竭的一声追问骤然乍响,在深浓寂寂的夜色中,缥缈回荡。
雾意缭绕的夜幕中,卫峥的脚步一顿。
思绪回转,来到了三年前。
江桐所言之事,他当年确亲眼所见。
这件事,并非是父亲对江桐当众的言语羞辱,亦或是别的什么,可以说,这件事甚至父亲并不知情。
而他也是刚巧路过后院花圃,才撞见的。
彼时继母小越氏瞒着父亲,将江府来提亲的一干人等,包括江老太太,江家大爷三爷,都叫到了一处。
表面是和和气气地喝茶谈婚事,背地里却用最不堪入耳的言语。
将江府上上下下悉数羞辱了个遍。
那些折辱、贬低人的言语。
卫峥到现在想来,都觉得难以启齿。
事后因为继母的哭求,他一直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只当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让任何人知晓。
他自然也并不知晓。
江桐后来会知道这件事,并还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从而也连带着对卫燕生出诸多偏见。
所有的事情好似在这一刻连结成线,有了完整的脉络。
卫峥心中一时唏嘘。
可他的思绪到底是清明的。
这不是江桐冷待妹妹的理由。
他让妹妹遍体鳞伤,伤透了心,就该付出悔之莫及的代价。
思及此,他转道回去,眸色幽深看着江桐,嘴角勾起一抹鄙夷。
“羞辱了便又怎样?”
“你本就配不上我家妹妹。当初配不上,眼下更配不上。”
他嘴角不屑的翘起,言语字字句句都是带讥讽。
“你即便算是考上了进士,还是无法与我妹妹相提并论,堂堂侯府千金岂容你这偏门小户所出来的寒门贵子攀附?”
卫峥说着最难听的话。就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击中江桐的自尊心,从而让他自行退去,放下对妹妹的痴缠。
“如今求娶我妹妹的王公子弟如过江之鲫,你江桐算是什么?连见面的资格都不够。”
回去的路上,江桐耳畔一直回响着卫峥凿凿入耳的话音。
即便是存着激他的心思,卫峥故意这么说。
可那又何尝不是当下的事实呢?
他唯有立至高位上。
才有可能,再有机会。
与她比肩。
江桐回驿舍时,江柯瞧见他脸色不好。
问道:“子瑜,你怎得脸色如此苍白?发生了什么事?”
吹了一夜的冷风,腿疾又犯,江桐步子有些虚浮,却还是故作无碍道:“没事。”
江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早些休息,切不要再动心劳神。”
“嗯。”江桐淡淡应了声,转身上楼去了,可方踏上几步,却又停下了,回身,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对着江柯神情冷毅、一字一句道。
“长兄,你当初说得对,我只有站到了最高处,才能与她比肩。”
江柯愕然。
还想追问他今日是不是去了卫府,见了卫燕之类的。
可江桐已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内。
江柯瞧着他离去的方向,唯有叹息。
尽管已是子时、万籁俱寂,但那暗室内却腾得点燃了一盏烛灯,透过绢布格栅的木门,隐隐透出光影来。
那是江桐笔挺如松的脊背。
清俊而又孤高。
江桐读起书来,总是不顾时辰。
这回想来更是会发了狠劲、不顾一切了。
江柯暗暗想着。
心中却无端生出些道不明说不清的隐忧来。
再这么执迷下去。
最后又该如何收场?
他当真是不敢去想。
*
夜已深了,湖上笙歌却还未散。
画舫之内,李玥命人搭了张小桌,与卫燕共赏湖光,共品佳酿。
想着夜色朦胧,在外呆至太晚总是不好,卫燕寻了个由头便想回去。
“王爷,夜已深了,臣女想到家中还有些事务没有料理完,不知可否先行一步?”
卫燕如此征求,李玥那头却并未出声。他半垂着首,桃花眸中满是微醺的潋滟,宛如清辉脉脉的月色。如玉肤色也染了微微的红晕,宛若桃李芳菲。
他支颐笑看她。眉眼缱绻,挑眉风流。
眸中是一片足以醉溺人毙命的灼灼桃花水。
“卫姑娘,如今对着本王,竟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吗?”
卫燕被他弄得局促,只得干笑一声缓释尴尬。
“王爷当是喝醉了,怎得还说起胡话来了,这漫漫长夜,我与王爷孤男寡女共处画舫,回头传出去,我的名声可就尽了。”
卫燕说罢,提步要走。
可衣袖去被人扯住了。
转头,李玥眸光闪烁,生出的竟是可怜之色。
“别走。”
他低声唤道,面色微醺下,两颊的红晕如火如荼。
“王爷你喝醉了。”
卫燕被他这孩子气的一幕,弄得有些没了脾气。却还是试图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衣袖被她用力扯出的时候,座上的李玥尽跌坐于地,趔趄着对她的背影呼唤。
样子好不可怜。
“别走,求你了,陪我一晚上。”
卫燕深吸一口气,终是停住了脚步。
转眸,看见李玥一双桃花眸湿漉漉的,又黑又亮。
宛如小兽般的清澈可怜。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却不知,喝醉了酒竟然也会有这般的孩童脾性。
卫燕只觉诧然,心中亦不知怎的软了下来。
却听李玥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
清润又委屈的嗓音传入耳中。
卫燕心中像是被人敲打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那便留下吧。
第44章 听说
◎子瑜……他现在很不好,非常不好◎
今日, 竟是李玥的生辰吗?
卫燕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这般众星捧月的亲王,照理应该在生辰日风风光光、大操大办得过。
为何竟是无人在意,过得这般冷冷清清?
李玥当是喝醉了, 整个身子跌扑在地上,目光却是灼灼望着她, 神情近乎哀求。
那副模样,便像极从前她豢养的那只小犬, 跌倒后顾怜无助的样子,黑漆漆的瞳孔闪烁着委屈巴巴的可怜神色。
卫燕终是心中一软。
提步回身, 走到李玥面前,蹲下身子将他搀扶起来。
李玥歪歪扭扭从地上站起来,身子挨靠着她,像是没气力柔弱无骨的弱女子。
为了防止他再滑倒于地, 卫燕将他扶到一把两边有扶手的圈椅上坐好, 哄孩子般道:“行,我不走, 可王爷也不准任性了,好吗?”
李玥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双水润润的桃花眸睁得大大地看着她, 脸上酡红一片。
“唔, 只要你不走,本王,便不任性了。”
面对喝醉酒的李玥,卫燕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放任李玥这般醉着也是不行的。
卫燕遂对他道:“我不走, 但我现下要去命人准备些醒酒汤来, 你且坐在此处, 乖乖等我。”
李玥似懂非懂地颔首, 卫燕终于得以脱身去命侍女煮醒酒汤。
侍女将醒酒汤端来后,卫燕将茶碗接过,递到李玥面前,“醒酒汤来了,王爷快喝吧。”
李玥仰起了脖颈,水润的桃花眸泛起些迷离,孩子气地说道:
“你喂我好不好。”
“我……”卫燕有些无奈,正要摇头,却见烛火耀熠下,李玥眸中好似氤氲起了水泽。
也不只是真的,还是她看花了眼。
总觉得这一幕像极了即将垂泪啼哭的孩童。
卫燕一时真假难辨。
可总不能冒着让李玥在自己面前哭出来的风险,若是真发生了,往后两人碰面该是何等的尴尬?
“你莫急,且等我给你吹吹,这就喂给你吃。”
卫燕急中生智,止住了李玥好似下一瞬便会泫然欲泣的桃花眸。
果不其然,这招好用。
李玥那头果然平静了,眸光亦变得亮起来,蓄着孩童般的欢喜之色。
话既说出了口。就得做到。
卫燕开始耐心细致地喂他喝醒酒汤。
好在李玥还算乖顺,勺子递到嘴边,便一口口喝下去,只是那道灼然如炬的目光,一直落在卫燕的脸上,寸刻未离。
喂完醒酒汤后,卫燕顺势便侧身将碗搁下,却不料,回转身来时,李玥竟倾身过来,与她靠得很近。
四目相望,可以清晰看见对方眼瞳中的点点烛光。
画舫周遭万籁俱静,唯有潺潺的水声循循流淌在耳畔。
许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暧昧。
卫燕的耳根腾得一下有些红了。
她刚要退开几步去,手腕却蓦然被人擒住。李玥修长的手指扣在她的皓碗之上,将她往身前又拉近了几寸。
此刻两人近的几乎贴在一处,衣料摩挲间。可以看见彼此脸上肌肤的腻理和细小的绒毛。
卫燕瞧得真切。李玥清亮迷离的桃花眸中,好似有万千星河在流淌。
他的唇缓缓勾起漂亮的弧度,神情却像极了个想要恶作剧的孩子。
就在卫燕错愕之时。
唇上突然被眼前人极快的。
蜻蜓点水般落了一吻。
而后,还不等卫燕发作。
面前那人就已然松开她的手腕,耷拉下了头颅,闭上眸子、昏昏睡去了。
一切的发生太过突然,就在顷刻之间。
卫燕心头憋着一口难以纾解的气,可却始终没处发作。
她如何会知道。
这个李玥,会有酒后乱亲人的毛病。
若是知道,她定不会与他一同来画舫游湖,更不会与他一起赏酒观景。
而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卫燕甚至隐隐有丝感觉,李玥是装出来骗她的。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李玥这只狐狸道行太深。
她这点道行,着实都不够。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更生将来要与李玥多回避的心思。
她与李玥之间,若是这么纠缠不清下去,恐怕往后说断。
便难了。
*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凉起来,路面上都结起了一层薄冰。
京城的第一场雪,也在这冬至来临时,悄然而至。
霰雪纷纷,如琼珠碎玉。
卫燕与众姐妹在暖阁修养休息,倒是不亦乐乎。
整日不去想那些繁琐事务,只俱在一处吃暖锅子,行酒令、玩牌九、下双陆,别提有多么畅意自在。
几人之间的感情,也在这段时日突飞猛进,达到了坚不可破的地步。
谁说女子不如男?
来年,她们就要让整个上京都看看,她们女人做生意,不仅不必男人差,还比男人做得更出色。
众人一同憧憬来年之景时。
卫瑄心有所感。
“若是能感召更多深闺女子走出内宅,看看外面的风光。同我们一般齐心协力干一番事业,那便是咱们最大的功绩了。”
听了卫瑄的话,几人的目光皆闪烁起来。
何尝不是呢?
这世界的女子多困宥于后宅这一小方天地,早已忘了外面还有天高海阔、鸟语花香。
若是能让她们看到她们的所作所为。
不知,会不会成为一种冥冥中的感召?
如此想着,每个人心里都热热的。
*
三日后,雪开天霁,阳光明媚。
细碎缀满了飞檐,压弯了枝头,还有道路上,也都是银装素裹。
暖阁内,大家吃完最后一顿泥炉锅子,又喝了屠苏酒提前庆祝了新年,便各自回到原本的住处去了。
卫燕穿着湖蓝色的棉氅,脖颈处一圈狐狸毛衬得一张芙蓉面小巧动人。因为冷,她站在桥边送别姐妹们上车时,玲珑的鼻尖泛出些红,像是染了胭脂膏似的,在如雪的肌肤上,透出抹艳色。
在笑着送别完最后一位后,石桥上便只剩下她一人。
许是兴之所起,今日她不想坐车,想一个人散步回去。
此地离侯府不算远,回去也就半个时辰的路。
天寒地冻,她拢了拢身上的狐氅,转身往桥上走。
方走几步,只见不远处的桥中央,立了道执伞的清俊身影,玉带素服,锦帽貂裘,周遭的白雪衬得他眉眼温儒,宛如天水色般空明朗澈,姿容夺目,熠熠如朗日。
是沈昀。
“沈公子。”卫燕面露惊诧,唤了一声。
走近过去,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昀面上染了笑意,如三月春湖般暖人心脾。
“我来接你。”
卫燕狐疑地眨了眨眸子。
“你这么忙——”
沈昀确是个大忙人,尽管住在她铺子的后院里,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听陆月说,沈昀终日在外应酬,夜半才回。
可见,生意场上的这些事情,并非易事。
沈昀见她不信,笑着说出实情。
“有人想见你。”
“谁?”
卫燕还在迷惑,沈昀却已催促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顷刻便在一家酒楼处停下来。
等沈昀带她进了二楼雅间。
她才终于将心中的谜团释开。
儒雅沉稳的男人斜靠在花架边的窗棂上,听见二人推门进来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满身清隽,姿容秀逸。
正是江柯。
卫燕又惊又喜。
“大哥。”
江柯回她一个真诚的笑,和善道:“卫妹妹。”
江柯瞧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笑看二人的沈昀,道:“好不容易拖了云栖兄才得以见到你。”
沈昀知晓他有事要同卫燕讲,便知趣地同二人请退,朗声笑道:“这样,你们先慢慢聊,一会用膳的时候,我再来。”
末了,还不忘探进头来补上一句,“对了,今日这顿饭我坐庄,你们可千万别跟我抢。”
两人相顾而笑,齐齐颔首,沈昀这才关了门退出去。
沈昀离开后,卫燕忙问江柯:“大哥,盛儿姐姐怎样了?”
江柯眼中带了笑,“前个月刚诞下麟儿,母子平安,一切都好。”
卫燕的眸光亮亮的,润泽了水汽,说不出的高兴激动。
“那便是最好的,大哥你回头帮我带话给盛儿姐姐,就说我非常想她,恭喜她喜得贵子,回头有空一定回去看她。”
卫燕说了一车子掏心窝的话,江柯但笑不语,却从怀中掏出一封叠得齐整的信来。
“瞧瞧吧。”
卫燕接过齐盛的信,眸中的水汽一点点凝结,溢满了眼眶。
信上。
写满了齐盛对她的惦念和谆谆话语。
还说往后只要江柯当了京官,便搬来京城住,回头两人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卫燕读着信,正感慨万千,却听得江柯又道:“卫妹妹何必让我传话,直接写信给盛儿不好吗?我来之前,她可是千呼万盼等着你回信的。”
“大哥说得是。”
卫燕深以为然,赶紧寻来笔墨,书下一封信,交托给江柯带回去。
一番寒暄罢。
江柯说出了今日寻她相见的最大目的。
“卫妹妹,我本不欲在你面前开口提他的。”
卫燕一愣。
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她虽不想听,可眼下早已是进退两难。
江柯的神色很是为难,几乎是经过内心挣扎才说出口,“本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有些事,不提或许将来更麻烦……”
江柯支支吾吾、有些词不达意。
见卫燕眼露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截了地当说出来。
“这么说吧,子瑜……他现在很不好。”
“不,是非常不好。”
第45章 决绝
◎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卫燕默了一瞬。
“他好不好, 如今与我已无任何干系。”
江柯慨叹,“卫妹妹,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担心……”
卫燕不解,“担心什么?”
江柯絮絮把往事道来, “此番秋闱,三弟中了州府头名解元。”
话音落下。
卫燕丝毫没有诧异, 眸光无波亦无澜,沉静宛如深潭。
过去她倾慕江桐, 除了他救过自己的命,还因仰慕其华彩文章,所以在她看来,以江桐的才学, 中了解元好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静思一瞬, 她檀唇微启,冷淡得如同缥缈空虚的云。
“那又与我何干?”
面对卫燕对谈及此事的抵触, 江柯叹息了口气,但还是吐露心迹说着。
“春闱尚有数月,三弟与却吾早早来至京中, 而吾本该在家陪伴盛儿和刚出生的麟儿……”
江柯旁敲侧击地说着。
卫燕隐隐可猜到他的意思。
见卫燕凝神不语, 江柯索性直白道出来。
“所以这是谁的主意,他又意图何在,便不言而喻了。”
漏刻的雕花窗棂撒进细碎的浮光。
落在地上,点点滴滴将两人的侧影拉长。
默了半晌。
卫燕想起先前那些被她焚毁的, 那一封封江桐写来的信件。
她早就做了决定, 与他恩断两绝。
遂直截了当道:“我不会见他。”
江柯悲悯道:“他又何尝见得到你, 几次去, 都被你那父兄驱赶辱走。”
卫燕并不知此事,但此刻心中却无半点起伏,只道:“父兄珍爱我,难道不该吗?”
“该。”江柯重重说道,半是叹息半是咬牙。
“他从前对你的亏欠,确该受到严苛的惩罚,如今这些,亦都是他该受的。”
卫燕知道江柯是明事理的,抿了抿干涩的唇道:“既如此,大哥不如别再与我提他了,若是非要提,我可能便不能再与你叙旧下去了。”
卫燕的神情淡淡,言语间却满是对他提及旧事的厌烦。
好似下一刻,他再说一句关于江桐的话,她就会拔步离去。
江柯赶紧解释道:“卫妹妹当真是误会我了,吾今日来并非想当说客,劝你与子瑜相和,只是,想告诉你关于子瑜眼下的状况。”
“再与你提醒则个。”
一面是出于是非公断,按道理他确实站在卫燕那头,替她声张公道,可一面又是兄弟亲情,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弟弟从此扭曲沉沦。
江柯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
可卫燕却是铁了心似的,见他又提江桐,便毫不给颜面,背过身提步离去。
“大哥,请恕小妹今日先行一步。”
江柯看着卫燕绝情冷漠的背影,兀然从坐上站起,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喊了一句。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他便疯了!”
江柯一向儒雅端方,但急起来,也会失了态。
卫燕的脚步一滞,她未料想江柯这等谦谦君子,也会有言行失态的时候。
江柯不否认自己是优柔寡断的人,作为长兄,他对家中每个兄弟,都是费尽了心血,不忍见他们走上弯路。
当初对江琉因为痛失陈闵闵,而走上邪路的事情,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并挽救于萌芽。
如今对江桐,他告诫自己要尽心竭力,想方设法将苗头扼止。
江柯见卫燕停下步子,继续掏心肺腑说道:“他如今虽面上表现得无常,可我却察出,他眼下的情况远比当初的子严可怕百倍。”
“子严姑且放浪形骸将心中伤痛发泄,可子瑜却隐忍不发,压抑久了,便成了心魔。”
“你可知晓,在你走后,他几度濒死,可后来为何又活下来?”
他顿了顿,面带悲戚。
“你父兄打折他的脊骨,迫着他签下和离书,又断了他一条腿,让他终生落下隐疾。”
卫燕心中兴起一寸波澜,这些事,若是江柯不说,那她定是永远不会知晓的。
可,那又怎样呢?
眼下就算江桐死在她面前。
她亦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她并未转身,身后江柯却犹在说着,“你可知他后来,为何还挣扎着爬起来、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对面无声,江柯合眸长叹。
“全凭对你的一腔执念。”
“如今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科考,不是仕途前途,唯有你。”
“他早已疯了,夜以继日地苦读,别无他求,只求来日,金榜题名时,你能在再看他一眼。”
江柯带着怜悯说完这一切,睁开眸子,期待看到卫燕转身。
可卫燕的背影却决绝的惊人,嗓音亦坚冷若寒冰。
“大哥,我眼下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卫燕此生,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当初那场大病,她几度濒死。
可醒来后前尘尽抛却。
便譬如新生,斩断过往一切情思。
开启崭新的人生。
那将是轰轰烈烈、丰富多彩的广阔一生。
而非耽于一人,宥于宅院的狭隘人生。
江柯苦笑着摇头。
“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最担心的,亦是我今日为何找你来的理由,他如今那份偏执,天可见有多么可笑,我真无法想象,若是哪日,这个他自行编织的梦破碎的时候。”
“会是何等的景象。”
他真怕他会因为这份偏执,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亦或是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你还对他存有,哪怕一丝的怜悯,可否请你,在来日与他见面时,稍稍留一分余地,纵使你与他今生就此无缘。也能否稍稍留情些,使他不至于失了存活下去的希望,哪怕——
哪怕让他余生都残存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度日,也好。”
江柯近乎哀求的话音落下。
卫燕终于转过了身子。
只是,她杏眸的波光不在,此刻全然化作深沉的冷静。
清冷的可怕。
“大哥,我想你当听过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可能都割舍。
“还有,我永不可能再见他。”
最后,她朝江柯福了福身,谢绝他所有的请求。
“所以,亦要说声抱歉,我不会允诺你让我怜悯他的请求。”
江柯沉默了。
时光如沙漏,在静止中,缓缓流泻。
卫燕不再逗留,推门走出去,下楼来到酒肆外面。
街道上,阳光晴朗,人来人往,积雪覆盖的皑皑屋檐上,跳动着点点金芒,刺目又招摇。
沈昀衣袍若素,锦裘几乎及地,逶迤于雪地。
他立在街道另一侧,手中持了串糖人,朝卫燕款步而来。
“正要上楼寻你们了,你倒是先自个儿出来了。”
他将糖人递将她面前,凤眸含笑璨若星河。
卫燕不客气地接过来,感怀地笑笑,“谢谢。”
沈昀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精致的糖人上,面上一派了然于心的神色,垂着眸子轻笑,“猜到你会心情不好,便想着买糖给你吃能让你心情好些。”
卫燕不由瞥了他眼,“沈公子当真是料事如神。”
“卫姑娘谬赞。”
沈昀凤眸闪烁,毫不谦虚,一如平日的自信昂扬。
卫燕冲他挥手道别,“行,那我便先走了,改日咱们云水谣见。”
隔开几步,沈昀笑着冲她喊话。
“除夕前夜,能否请卫姑娘吃个便饭?”
卫燕想了想,毕竟两人现在是合伙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且那日家中忙着除夕宴,应当没什么别的应酬。
便颔首应下来。
“好。”
见她点头,沈昀面上旋即绽开一抹温淡的笑来,如二月积雪化出来的清泉,让人如临山野,心旷神怡。
*
几日不回侯府,回到家中时。
家中亲人当即迎上来,与她热络地说起话来。
小越氏拉着她在花厅坐下,略带埋怨道:“虽说是你父亲同意的,你也不该如此任性,真就这么在外头呆了几天几夜不回来,你娘当初把你托付给我,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回头如何向九泉下的她交代。”
“有卫瑄姐姐陪着我一起的,母亲勿需担心。”卫燕笑着宽慰她道:“再说,我们就在京城中租个暖阁小住几日,又不曾出远门去。”
小越氏摇头,“话虽这么说,但往后晚上总该要回家的,听到不?”
看着小越氏一脸为自己操心的样子。卫燕不再反驳,只无奈地颔首。
小越氏走后,弟弟妹妹们凑了上来,与她小声私语道:“阿姐,听说瑞阳王殿下与你在画舫共度了一夜,此事是真是假?”
卫燕一惊,发现那晚的事情败露了,问道:
“哪里听来的风声?”
三妹道:“簪缨世家的贵女间都传开了。我们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来亲口问问你,不跟着旁人似的偏听偏信。”
卫燕心烦意乱,一时间不想作答,便起身直言要出去透透气。
众姐妹兄弟见她面色凝重出去了,便也不再追问了,可心中总还是猜到了些什么的。
不由面面相觑。
卫燕来到葳蕤轩,碧草正坐在床边绣着一方丝帕,见她进来,她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替她脱下身上的氅衣。
“小姐,昨日门房又有您的信了。”
卫燕微微蹙眉,心思有些不定,只道:“不是说了么,一概烧了不留。”
她曾朝门房发下话,但凡是江桐从杭州寄来的,一概烧了干净,不必与她相报。
碧草将她的氅衣挂在架子上,屋内点着融融炭火,暖洋洋的。
“这回不是杭州来的,是瑞阳王殿下派人送来的,除了信外,还有一方锦盒。”
李玥又想出什么明堂来了?
卫燕心中烦乱,上回画舫的事,她明明告诉过李玥不能外传,可不知为何,消息不胫而走,还传得这般快。
“拿来我看看。”
她有些没好气地道了声。
反正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她今后一概都要回绝。
碧草拿来信,卫燕打开看起来。
李玥的字迹很工整,行云流水间又力透纸背、信上字字句句为当日酒后唐突,与她告歉。
还附赠了一枚玉牌当做赔礼。
卫燕打开锦盒,果然见里头一块青色的玉牌,上雕着“入宫令”三个字,尾端还坠了红线流苏。
入宫令牌,是本朝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才有,可给家眷平日随意出入禁中所用。
有了这块玉牌,卫燕往后去宫中见长乐,就再不用通过重重关卡,十分方便了。
李玥当真是摸透了她的性子。
知道这玉牌能投其所好。
可她不能收。
就算在想要,也得还回去。
不然,待哪日消息不胫而走,不就等同于是默认自己是瑞阳王殿下的家眷了?
拿定了心思,她将东西收回锦盒封好,交托给碧草道:“碧草,明日你亲自去一趟瑞阳王府,无比将此物交还给殿下。”
碧草看她面色郑重,认真颔首道:“好,奴婢一定替小姐做到。”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求求宝子们给点营养液吧,单机作者当真要枯了。
第46章 忌惮
◎若是这武将世家有了万贯家财……◎
又过了几日, 转眼除夕将至。
整个京城都浸在一片张灯结彩里,大街小巷,各处铺子人家, 都是系了红绸,挂了大红灯笼, 喜气洋洋的。
卫燕亦同陆月还有长乐一起,寻了空把云水遥装点了一番, 为来年博个好兆头。
倒还没别说,在几人别出心裁地布置下, 云水遥的生意在年前又迎来了一波高峰。
主要还是招牌打得好。卫燕亲笔书下的集齐整套锦盒开新年大彩头的,引得了客人们的十足的兴趣和热情。
也就是说,在近日买齐一整套云水遥胭脂水粉的客人,就能在新年后的那几日, 来铺子里开彩头, 彩头装在锦袋里,挂在祈愿树上, 若是开到最大的,可得来年一整年在店内买任何东西的五成价。
这般新颖独特又寓意吉祥的活动,一经推出, 就受到了新老主顾的大力追捧, 店内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排队都要排上一个时辰。
一时间,云水遥的名声在整个京城也大躁起来。
而这一传十、十传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大太监徐吴把这个坊间消息告知明和帝的时候,帝王正在与弟弟李玥对弈。
暖暖的熹光自落地的雕花隔扇洒进来, 殿内的金砖上缀满了橙黄色的暖意, 两人临窗而坐, 边闲话家常, 边有一搭没没一搭的落子。
明和帝穿着赭金色龙袍,面容沉稳淡然,垂眸在青玉棋盘上落下白子。
“十三弟,朕当真是老了,这些年轻人弯弯绕绕想出来的新奇点子,朕倒是有些听迷糊了。”
他意指方才徐吴说给他听的,有关卫燕铺子里那些新奇稀罕的买卖策略。
李玥坐在他对面,一席清白袍子,玉带广绣,细碎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斑驳一片,更显出俊逸不凡的侧影来。
他垂眸,亦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桃花眸晕染层淡淡笑意,语态闲散而慵懒。
“左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的把戏,皇兄心兼天下,政务繁忙,听听就罢了,何必与此费心思。”
明和帝却道:“若是旁人的话,朕确实听了一笑置之了,可朕听说,那铺子背后的东家掌柜,可是卫侯家的女娘。”
李玥指尖一顿,故作轻松笑地了笑道:“她是何身份,又有何干呢?”
明和帝眉心微蹙,说道:“十三弟平日颖悟绝伦,如何今日却听不懂朕的意思,虽说仅是一介女娘,可偏就偏在她是卫侯之女。宁远侯手握重兵,早年围剿西北叛乱时,又深受当地百姓拥戴。三军上下威望亦是颇高,你大可想想,若是这武将世家有了万贯家财……”
明和帝侃侃说着,
可话还未说完,李玥便将其打断了,他心似明镜,如何不知明和帝的意思。
只是事关卫燕,他本能地要维护。
“皇兄的担忧,在臣弟看来,毋庸必要,皇兄亦说了,不过是区区一介小女娘,她再能别出心智,也不一间铺子尔尔。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皇兄所坐拥的相比,她不过尘埃中的一颗沙粒,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听着李玥的偏袒之言,明和帝突然想起什么,豁然开朗般笑起来。
“十三弟,朕可是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花园里,你同朕说想娶个那般的女娘,好似就是这卫家女娘吧,朕当时心里还激动来着,想着朕的十三弟终于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了。”
李玥双眸深静,垂下去,淡淡道:“皇兄打趣臣弟了。”
“诶—”明和帝拖长嗓音道了声,复又道:“这是朕的心里话,何来打趣?朕记得当时你还与朕谈了对世间和离过的女娘之看法,朕见你态度坚定,好似并不在乎。”
李玥据实已告,“臣弟确实不在意此等合乎公理的事。”
见李玥字字句句都在维护卫燕,可见他心中对其之珍视。
明和帝思索了片刻,突然笑起来。
“不若,朕赐下圣旨,让你娶了她做侧妃如何?”
李玥一愣。
并未即刻作答。
却听明和帝又垂眼琢磨着道:“她一介和离之身,能做亲王侧妃已是莫大荣光,自当感激不尽了,不过,你们成婚后,你且得让她收收心思,专注内院管制,与你传宗接代,相夫教子,至于那脂粉铺子什么的,就不要再开了。”
明和帝话音落下,殿内满是沉寂。
地龙燃得很旺,只穿单衣也不觉得冷,明明是暖意融融,李玥的心上却似冻结了什么,让他心寒口难开。
更漏滴答,一点一点流转时光。
“请恕臣弟不能答应。”
李玥如是说着,目光清澈如泉。
明和帝抬起了头,眸中生愕。
他本以为李玥会对他的施恩千恩万谢才是,未料到,却是如此的答案。
只听李玥一字一句道。
“皇兄所言的每一桩事,臣弟都不能答应。”
他话音清朗,落在殿中如珠落地,清晰入耳。
“其一,臣弟先前就说了,若要娶她定会是正妃之位,且一生忠于一人,此后不会再娶旁人,这份心志不会改。”
明和帝哽了哽:“朕只以为你是戏言……”
却听李玥继续凿凿说着,掷地有声。
“其二,臣弟要娶的妻,将会是一个独立,有自我思想主见的,生动鲜活的女子,而非一个对夫君唯命是从,刻意讨好的女子,那与假人又有什么两样,那娶与不娶又有何异?”
“所以臣弟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只要是她想做的,臣弟皆不会干涉,反而会支持鼓励。”
面对李玥的郑重陈词,明和帝目光微微震颤,说不出话来。
“你——”
半晌无声。
殿内空余寂寂回荡。
明和帝对面前这个目光灼然、毫不退让的皇弟,唯有无奈地摇首叹息。
谁让这是他最平日宠爱的十三弟呢,他不会对他大发雷霆,只咽下心中这口气,以待来日再做计较。
“哎。罢了,朕今日乏了,不与你辩了,你且去吧。”
李玥遂不再作声了,拱手深躬而退去,背影苍劲如松,步履矫健从容,丝毫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这个倔驴脾气,明和瞧着他的背影在心中谈起。
亦不知那卫家女娘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了,让他神魂颠倒到这地步。
他将手中的棋子置气般丢在棋盘上,青玉相撞,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身旁的徐吴看出帝王生气,忙上前卑躬屈膝地替他捡拾棋子,劝着道:“陛下息怒,龙体最是打紧,旁的咱们就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吧。”
明和帝瞥他一眼,眼中余愠未消,“徐吴,你亦觉得是朕小题大做了?”
徐吴连忙深躬跪伏下去,“老奴不敢。”
明和帝瞧着他弯折的脊背,眸光转了一转,“那不如你说说,卫家女娘的事,朕到底要不要管?”
徐吴连声道:“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哪敢说啊。”
明和帝:“若朕偏要你说呢?”
徐吴:“那……那老奴便斗胆说了,卫家女娘如今于陛下,譬如蜉蝣和大树,自撼摇不了根本,可怕就怕她累土聚沙、积水成冰。”
“老奴不会说漂亮话,只知道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高瞻远瞩,必然早就想到了,要防患于未然。”
徐吴的嗓音尖细,落在殿中却格外清晰。
明和帝深以为然地颔首,徐吴不愧是从小服侍在他身边的,深知他心中的思虑,遂道:“你同朕想到一起去了,朕素来都觉得。任何苗头在蔚然成风前将其扼止,是最简单的法子。”
他顿了顿又道:“可眼下麻烦的是……皇弟他不愿与朕同气连枝。”
徐吴低着头,禀道:“老奴有个法子,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明和帝斩钉截铁。
徐吴颤颤巍巍抬起脑袋,目光闪烁。
“不如将生米煮成熟饭,便容不得那卫家女娘不从了王爷。”
“届时她声名败了,王爷碍于祖宗礼法,自然娶不得她做正妃,再者,咱们将此事宣讲出去,三人成虎,她那间胭脂铺子必然也开不下去了。如此一来,不就皆全了陛下的心意吗?”
明和帝听了徐吴的计策,有一瞬的静置,而后便高声朗笑起来。
这个徐民的计划,虽说极不磊落,但堪称一箭双雕,全部中了他的心意。
“徐吴,你倒是从不让朕失望,事成后,朕定当好好重赏与你。”
徐吴笑得眼角褶纹横生,谄媚地磕了个头。
“那老奴就先谢过陛下隆恩了。”
宁远侯府,卫燕这几日很是清静。
将李玥送来的玉牌归还后后,倒也没见王府那头有什么动静,又接连段时日李玥未来寻她,卫燕只以为李玥对她的心思淡了,便将这件事忘却了,抛诸脑后。
因为除夕前夜与沈昀的相约,她于晌午十分便准时来到了相约的地点。
何记酒肆。
她今日梳了半月髻,轻描峨眉,淡扫朱唇,清淡怡人。穿了淡月色的软缎裙,裙摆繁复几乎及地,腰间系着环佩,款步走上二楼的时候,身上的珠玉叮咛作响。
小厮迎着她来到二人的雅室。
沈昀早已在屋内等候着她了。
他一席天青色杭绸对襟,白玉扣子系的一丝不苟。墨发上随意挽了根碧玉簪,正坐在一把红木玫瑰椅上姿态优雅地喝茶。
听见卫燕进来的响动,他手上的动作一滞,目光也跟着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后,变得灼亮清透。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争六保四,先立个flag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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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吃醋(双更合一)
◎李玥垂首吻下来,目光流转着迷离之色。◎
卫燕走进屋内, 对着沈昀大大方方地一笑。
“让沈公子久等了。”
她嗓音清澈,笑颜恬淡似有蜜糖流淌。
沈昀瞧着她,笑意浸透眼底, 一派风雅绰约。
“并未久等,我亦是刚来不多时。”
他替她扶了椅子, 有礼道:“来,卫姑娘请坐。”
卫燕落座后, 与沈昀面对面道:“沈公子,今日你约我来, 是有什么铺子上的事要指教吗?”
沈昀抿唇。
面上笑意遁去一半,道:“怎么,除了生意之事,我便不能约卫姑娘吃饭了吗?”
卫燕愣了愣, 旋即笑开, 眸中依稀有水波闪动。
“怎么会,沈公子先前在杭州多次替我解围。说是恩公也不为过, 这顿饭,本该我来请你才是。”
她爽朗道:“我听说此间酒肆的醋溜酱肘和桂花鸭最是有名,今日不如都点上了, 我来做东。”
“卫姑娘客气了。”沈昀摇了摇头, 含笑说道:“沈某一介儿郎,出门在外岂能让女子来请?”
卫燕却道:“挂念沈公子恩德,这顿饭,非我请方能显出诚意。”
沈昀拗不过她, 转了话题道:“若你非要酬谢, 便就坐在此处陪我小酌几杯, 如何?”
卫燕想了想, 颔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遂对坐着,开始斟酒小酌。
清酒滑入瓷杯中,纯澈至净,甘甜香冽。
伙计开始忙前忙后地上菜,一道道珍馐佳酿摆在桌上,低垂的纱幔掩映下,色泽鲜亮诱人。
沈昀夹了一口卫燕想吃的桂花鸭放入碗中,体贴对她道:“来,既是你想吃的,便多吃些。”
卫燕看着碗中的鸭肉,夹起一筷子放进口中,桂花的香甜夹杂着鸭子的鲜美,让人陶醉。
当真是应了那句。
这世间,唯美食和美景不可负。
此刻坐在窗边品尝美食,观赏窗外无边美景。
实是惬意。
美食美酒相伴。
卫燕一脸餍足。
对沈昀道:“沈公子,我近日愈发觉得,这世间没什么烦恼是一顿每餐不能解决的,若是有,那便来两顿。”
沈昀被她逗乐,从喉间溢出两声笑来。
“所以卫姑娘难不成有什么烦心事?”
卫燕想了想,回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走马灯回放了遍,最后又归于沉寂。
她云淡风轻地笑起来。
“过去有过的,眼下嘛……不曾有了。”
沈昀本想问过去是否是因为江桐,但想了想还是咽下去,只翘起唇角和煦笑道:“没有便好。”
见沈昀不追问,卫燕轻松道出心里话。
“过去的事,沈公子不也看到过些许吗?如今,我只想往前看。”
沈昀深表赞同。
“往日不可追,今日莫相负,明日犹可期。”
卫燕受他感染,笑起来,嗓音清脆似银铃。
“沈公子不愧是多年生意人,当真是会说话。”
她举起酒盏,当空对着他。
“来,我敬你一杯。”
“好。”
沈昀亦热烈回应。
两人举杯畅饮,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午后的曦光成簇从雕花窗棂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周身似笼了一层浮光,跳动着轻微的、淡淡的暖色。
而此时,雅室的隔壁的房间里,亦有人在喝酒谈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坐在最里面,说话的嗓音粗犷且豪放,乃是朝中最年轻的骠骑将军,许飞。
此刻许飞对着与他面对面而坐的男子,语重心长地说着心里话。
“我说殿下啊,你如今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还不如趁早学我老许,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
许飞对面坐着的,乃是李玥,他今日坐庄,约了两位朝中密友出来喝酒谈心。
他穿着深赭色的锦袍,腰间系着躞蹀带,身姿峻挺,楚楚谡谡。面容清致无双,桃花眸流转间,浸润淡淡的风流不羁之色。
他与许飞是从前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有着过命的交情。
此刻面对许飞口中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他只是低眉不语。
可他不语,便有人替他语。
那人便是郭焘,如今他府中的首席幕僚。身形高挑,姿容儒雅,有运筹帷幄的本事,最难得是,他与李玥很是交心,两人几乎知无不言。
见许飞埋汰李玥,他帮衬道:“老许,你可住口吧你,粗野莽夫一个,如何能懂殿下的心思?”
三人关系近,所以平日没大没小惯了,这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式。
许飞哪里服他,当即怼回去。
“哦,我不懂,你个黄毛小子就懂了,殿下待咱们如亲手足,都是曾经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非要整你们文臣那些弯弯绕,烦都烦死了。”
郭焘不甘示弱,“又说我是黄毛小子,老许,你这可就不上道了啊,回回借着法的占我便宜!”
许飞鼻孔朝天,粗髯满颚。
“爷便是占你便宜了,你又待如何?”
郭焘瞪他:“你个没教养的莽夫。”
李玥被他们吵得头疼,秀眉蹙起,出声打断二人道:“本王今日不是来听你们吵闹的,是叫你们来帮忙出主意的。”
李玥终于发了话。
话音落下,两人皆不做声了。
面面相觑,只问李玥是什么问题。
李玥循循把当下的局面说了。
大约是心慕一女子,可女子心中无他。
欲娶其做正妃,皇兄又横生阻挠。
两人听后,皆是面露惊诧。
尤其是许飞,吃惊之下还生狂喜,抚掌大笑起来。
“好你个殿下。你藏的深啊,什么时候动了春心的?哈哈哈,可让我老许高兴死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成家!”
“我跟你说,甭管是谁。管他什么香有意,神无心的。我老许出面去把人给你抢来便是!”
见他越说越没边。郭焘打断道:“休要胡言,王爷不似你这等莽夫,岂会行此下作手段,且如此做了,便是得到了姑娘身子,也得不到姑娘的心了。”
许飞的好兴致被他搅了,气呼呼道:“黄口小儿,你说谁下作呢,我可是在给王爷出主意。”
郭焘撇嘴,“得得得,我不说你了,咱们呀,全凭王爷自己决断。”
于是两人纷纷转目看向李玥。
李玥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郭焘说得甚是有道理,此等宵小行径,本王确不会做。”
许飞轻哼。
“得,你们不屑我莽夫行径。那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殿下七尺男儿,昂昂如鹤,这普天下哪个女子不仰慕,我看那女子也忒不识时务。”
见李玥面上笑意渐消,郭焘察觉出异样,赶紧替许飞方才得罪人的话,开解道:
“殿下,此等儿女情长之事,急不得。”
许飞觑他一眼,“郭子,可现在殿下说了,他能等,陛下可等不了,若是哪天将姑娘指配旁人,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二人现在只是模模糊糊知晓个大概。
知晓李玥爱慕着一个姑娘、可姑娘却无心于他,可至于姑娘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他们一概不知,因为李玥没有告知他们姑娘是卫燕。
郭焘思忖着道:“不如王爷通咱们说说,到底是哪家姑娘?”
李玥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却是闪了闪。
郭焘察觉这一点,顺势追问道:“您藏那么深做什么,到底同我们说说呗,兵法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许飞添油加醋,“是啊,有什么瞒着的,也让我们知道知道是何等的天仙,能让王爷如此上心?”
“罢了。”李玥凝神沉思片刻,方道:“告诉你们也无妨。”
“本王心慕之女,正是宁远——”
可就在他说到一半,话还未完时。
只听邻屋传来一阵女子清脆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动听。
“哈哈,竟不曾想沈公子对海外商贸亦有研究。”
这笑声太过熟稔。
李玥如何能猜不到隔壁是谁。
顷刻,又一个清儒的男声朗朗响起。
“若不是今日这顿酒,吾也不会知晓卫姑娘也读《海国志图》。”
也不知是何故,郭焘和许飞二人看到李玥突如其来的变了面色。
他在听了隔壁传来的谈话后。
面色几乎是瞬间凝滞的。
屋内的气氛亦跟着骤变,许飞和郭涛二人默契对视了眼,本想说话。却见李玥周身沉冷下来,似有威压。
便咽下了本要说的话。
而后。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玥在偏首又细细听了隔壁传来的几声谈话后。
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随后撂下二人。
径步往门口走。
许飞和郭焘皆是一惊,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相视了眼,在他身后呼喊起来。
“殿下,你做什么去。”
李玥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未回。
径直推门出去了。
隔壁,沈昀和卫燕正谈到海外商贸,兴致颇高、侃侃不休。
朱红槅门兀然大开时,皆愣了愣。
回转过头去。
只见朱门之外,立着长身玉立的李玥,宽袍广袖,腰间玉带横陈,端的是一派隽秀儒雅的好相貌。
他此刻桃花眸中少了些许潋滟波光,更多了几丝凉薄的意味。嘴角亦淡淡地勾着,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乍一看,是陌上如玉的偏偏公子、可仔细瞧,却觉得着这眉眼如画的背后,藏着些许阴寒的底蕴。
卫燕最先吃惊地站起。
“瑞阳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沈昀亦起身作揖,动作行云流水,垂眸恭敬道:
“拜见瑞阳王殿下。”
李玥款步走进来,故作冷静自持地笑笑,缓和了冷冰冰的气氛。
“何必拘束,本王只是途径此处,偶听见二位笑声,便想进来一起讨杯酒喝,不知你们,欢迎不欢迎?”
卫燕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面露狐疑之色。
倒是沈昀,机变应对,当即奉承了句道:“能得王爷赏光,自然是草民的荣幸。”
卫燕见沈昀如是说,回过神来亦跟着道:“是啊,王爷光临,我们自然欢迎。王爷请上座。”
可卫燕的热情却并未得到李玥的满意,他眸中生起星星点点的寒芒,嘴角勾起极淡的嘲讽。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倒是默契得紧呢。”
卫燕不知他为何突然语带敌意,只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与沈公子只是寻常生意场上的朋友,谈何默契不默契的。”
李玥的面色这才微微缓和些,他抿唇不语,毫不客气地在二人原本落座的桌前。
展袖而坐。
他瞥了一眼迟迟未坐的二人,道:“这般拘束做什么,坐下一起喝酒。”
说着,他举起酒壶给桌上的青玉杯子都斟了个满,推到卫燕和沈昀面前。
“来,方才你们说了什么,不妨继续说下去,本王只在一旁,与你们同乐便是。”
话音落下,二人皆沉寂了。
李玥说这一出,无异于想隔岸观戏。
两人不拘束才怪。
此刻两人就算是想说什么,顶着他这尊大佛在前,也不好意思再说了。
见气氛凝涩。
沈昀思绪微转,再次扬唇时,态度不卑不亢道:“王爷,方才我与卫姑娘谈的都是生意上的见闻,王爷见多识广,定然不足挂齿,不如,咱们便重新谈些别的吧。”
这是刻意回避。
李玥哪里肯饶他,故意为难道:“沈公子生长于江南,焉知本王常年居于京中,最是想听各地见闻?沈公子便是说下去把,本王想听。”
沈昀见他步步紧逼,也不再退却,眉梢舒展开来。
沉吟着说起来。
“草民在杭州丰县做生意的时候,确实听说一桩奇闻,话说……”
沈昀说起轶闻来,只是这故事越说越偏。
先从商场争斗,慢慢转到了后宅,再至个美妇人身上。
最后演变成了一个强夺□□、蛮横无理的当地权贵的故事。
且巧就巧在。
故事里的人对应着在场三人各自的姓氏。
卫燕都觉得有些怪异,更别说李玥了。
李玥听沈昀不紧不慢说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脸色越来越沉,最终生出愠怒。
“沈昀,你含沙射影,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面对李玥的发难,沈昀毫无畏色,冷静地让人挑不出一点心虚处来。
“王爷可真是冤枉草民了,方才明明是您要草民讲,草民才说的。”
“你……”
“够了。”
看着他二人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卫燕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止。
在她的呵止下。
两人顿时静默了,空气亦变得安静了。
卫燕转头去看李玥,本想帮沈昀解释。
却不料,竟对上了一双湿漉漉,蓄满委屈之色的桃花眸。
可明明方才他与沈昀发难时,还是一副肃穆严整、气势逼人的模样。
仅仅是一转头的功夫,却变成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着实让卫燕瞠目。
这不禁又让他想起了不久前船上那夜。
“殿——”
她话音未落,李玥便开口将她阻断,语含悲怨,目光润泽,好似蓄满委屈。
“卫姑娘,你就这么看着本王被人污蔑吗?”
卫燕摇摇头,杏眸温婉,劝慰道:“王爷,您想必是误会了,沈公子他说得只是个坊间故事罢了。”
李玥却像是任性的孩童,落下句气话,便拂袖而去了。
“罢了,你便维护他吧,是本王叨扰了,本王先走了。”
卫燕见他匆匆离去,以为他真是生了气了。
心中一急,便追了出去。
“王爷,你误会了。”
李玥身影顿在楼道的不远处,他缓缓转身,修眉微蹙,桃花眸中湿漉漉的,让人辨不清情绪。
卫燕几步来到他身前,仰面诚恳对他道:“王爷,您千万别同沈公子置气,就算有过,他那也是无心之失,让您误会了去,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他吧。”
她可不想沈昀因为她而得罪了李玥。
“原来你追出来,是为了让本王不追究他。”
他原本还有光亮的眸子此刻暗下去,变得晦暗无光。
卫燕一时无言。愣在原地。
李玥无力地垂下首,像是用干净了身上的力气。
“你口口声声都是他。”
“可能有一刻,顾念下本王呢?”
李玥的语气虽颓然,却字字清晰,落在卫燕的心田上。
卫燕终于明白了。
他方才这些荒唐又古怪的举动,皆是因为一点。
吃醋。
卫燕想通了这点,便知道该如何解释了,遂道:“你是怕我对沈公子……”
可动心二字还未说出口,下一刻身子便被俯下来的李玥牢牢禁锢了。
楼道内本就昏暗,窗棂被轻纱遮蔽,只透下朦胧的日影,昏淡宛如黄昏。
微风吹起拂幔。
卫燕的双手被他按在墙壁上,移动不得。李玥垂首吻下来,目光流转着迷离之色。
他身上好闻的空谷幽兰之香,丝丝缕缕沁入卫燕的鼻腔,淡然而旎醉。
那是犹如兰草含苞绽放的芬芳。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卫燕瞪大了眸子,不知如何招架,且这回,李玥并非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看起来,不是同她促狭的。
是很认真的、很执着地在吻她。
他动作笨拙却轻柔,反反复复在她唇上辗转研磨。并试图探询之唇齿间。
“唔。”
当舌尖酥麻传来。
卫燕下意识轻挣。
李玥不再强迫,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昏沉沉的楼道里,卫燕红着面颊瞪他,“王爷,您逾矩了。”
这个李玥,上回在船上的事情她还未与他清算,他倒好,这次变本加厉地唐突于她。
上次只有两人在船上,尚且消息不胫而走了出去。
这次在酒肆,若是被人撞见传扬出去,就更说不清了。
卫燕心中不安,遂下意识地转头回望。
这不望还好,一望吓一跳。
那不远处的两间雅室,大门全大喇喇地开着,一间门前,沈昀立在那里看着二人,眉宇紧锁、神情复杂。
沈昀也便罢了,到底是认识的。
可还有两道不认识的人影是何时来的?
还光明正大地立在门前,一个高大威猛,一个颀长高瘦,此刻皆抿唇笑望着他二人,满眼都是欢喜之色。
卫燕花容失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玥见卫燕如此惊慌,赶紧劝慰道:“卫姑娘别怕,此二人乃本王密友。定不会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
话音甫落,卫燕更震惊了,李玥今日到底是演的那一出?
却听李玥又道:“卫姑娘若是不弃,不如与咱们四人寻个地方说话,本王慢慢解释你听。”
卫燕眼下惊大过悟,似懂非懂下,还是颔了颔首,应了声:“好。”
*
除夕夜,万家灯火。
江桐这几日都在埋头苦读,并不知江柯去寻过卫燕的事情。
驿站内,店家好心地为他二人准备了膳食,端进屋内道:“二位公子读书辛苦,小店特为你们备下酒菜,今日除夕夜,好歹也庆祝庆祝不是。”
江柯从座上站起,接过食盒道谢:“掌柜有心了。”
店家笑盈盈说起了吉祥话。
“祝二位公子来年蟾宫折桂,登科入殿。”
“多谢。”
江柯笑着从腰间锦袋掏出一定碎银给他,算作打赏。
店家出去后,江柯将食盒中的东西摆将出来,菜品倒是颇多,鸡、鸭、鱼都有,那店家着实是个良心的。
算下来,那半锭银子倒也不亏。
看着窗外一轮满月,江柯想起了家中妻儿,心中颇是思亲,便去隔壁屋子找来江桐同吃除夕饭。
江桐虽浸在书里,但面对江柯的邀约,再加今日是除夕宴,倒也并未推辞。
于是两人便对坐用膳。
江柯见江桐眉眼沉肃,忍不住开起了玩笑,想着活跃气氛。
“算起来,三弟你也不过弱冠有余的年纪,如何能老气横秋至此?”
可江柯的玩笑并未引起什么效果。
江桐依旧冷冰冰的,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江柯回想起那日与卫燕的交涉,最终是一筹莫展、半点无用。
便想着从江桐这里入手,遂试探着道:“为兄倒是觉得,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放过自己,有时候也是成全别人。”
状若不经意的话语,却引来了江桐莫大的反应。
一贯冷冽无声的江桐,破天荒抬起了那双冷泠泠的长眸,直直望着他,黑漆漆的,像是洞穿了一切。
他薄唇轻启,嗓音沉沉的,宛如幽泉。
“兄长可是私下去见了燕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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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痴念
◎天寒地冻。只为远远看她一眼,只消一眼,便足够。◎
面对江桐的置疑。
江柯面色一僵。
这很快被江桐捕捉到, 更验证了心中的想法。
若说方才只是诈言,此刻却是笃定了。
他启唇道:
“她同你说什么了?”
“这……”
江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如鲠在喉, 目光闪闪烁烁,明显有遮掩的意思。
“到底说了什么?还请兄长告诉我。”
江桐盯着江柯, 眸中幽黑一片,深不可见底。
见他如此执拗, 江柯知道今日不说,他是不会罢休的, 便叹息了一声,把实情交代。
“她说她不会再与你相见。”
话音落下,江桐沉寂的眸瞬间被晦色笼罩,像是覆盖在阴霾之下, 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闪烁。
屋中静谧, 唯有一点两点灯火摇曳闪动。
江柯语重心长地劝慰起来。
“子瑜,所以为兄想劝你, 过去事过去了便忘却吧。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你想想,眼下你方考了解元, 前途定是一片大好, 莫要在这时候,迷失了心志,为过往牵绊而辜负了锦绣前程。”
江柯谆谆劝着,可事实上。
他的话语并未给江桐带来一丝一毫地触动。
江桐默不作声, 只是提起酒壶, 一杯又一杯地斟酒, 然后仰脖灌下去。
不少清冽的酒水蔓延开来, 顺着他的嘴角满眼进脖颈里,润泽了一片衣领。
酒入愁肠,激起寸寸相思。
江柯看见,江桐把杯重重落在桌上的时候,指尖在微微的颤抖。
尽管他已经尽全力地控制着身体。
却还是没止住那浑身上下叫嚣的血液。
他不甘心。
可那又怎样。
事实就是,卫燕亲口对江柯说了此刻对他而言最绝情的话。
她亲口说了。
不会再与他见面。
他攥着酒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连带着嗓音也微微发颤。
“她还说了什么?”
尽管心脏就像是被人撕裂般,快让他承受不住。可他还是艰难地开口发问。
江柯瞧了眼他发白的面色,眸中生出些不忍。却还是不想骗他。
卫燕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能快刀斩乱麻,说不定能让江桐就此脱离苦海。
思及此,他决定博上一博。
“她还说,如今你的事情,与她全无半点干系。她不想知晓、亦不想听到。”
“也就是说,就算你当下死在她面前,她亦不会顾怜半分。”
江柯的话字字句句像是利刃。
生生扎入江桐的心脏。
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得以缓和,他咬着发白的唇角,还是不死心地求证道: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江柯虽然心有不忍,却还是给了他致命一击。
在他看来,若不能就此让江桐就此死心,恐怕今后事态会变得愈加不可收拾。
早早将他那点子希望掐灭,或许比拖泥带水地编织谎言骗他,要好得多。
江柯说完,只见江桐眸中最后一点亮散去,变得再无一丝光彩。
枯死一般的沉寂。
黑洞洞的,又无端令人望而生畏。
他嘴角凉凉地翘起些,笑得又自嘲又悲戚。
“呵,我过去当真是畜牲,才会让她厌恶至此。”
说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往屋外走。
眸光支离破碎,不知是哭还是笑。
江柯有些担忧,刚想起身追拦着他相劝,却听他眸中含泪、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没了爱。”
“那有恨也是好的。”
“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江柯不放心,一路跟在他身后。
却见江桐跨出门槛,晃晃悠悠下了楼,而后出了客舍,步入茫茫夜色中。
腮边滑落一颗晶莹泪滴。
“恨吧,恨我便会永远记得我,不是吗?”
看着江桐隐没在夜色中的身影,仿佛看到他那颗逐渐扭曲的心灵。
江柯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最后那份隐忧,演化至了恐惧。
这是一种对江桐未来会做出何等行径的深深担忧。
*
今年的除夕宴。
卫燕是在家中与家人一起吃的。
宫中今岁未设除夕宴。早早便忙活起上元灯会的布置,听说届时帝后会邀群臣入宫赴宴。
卫燕一家自然在受邀之列。
按照惯例,每府只能有两名陪同家眷,可今年规矩却有变化。
每府可多一二人去。
所以卫凌除了把卫峥卫燕带上,还带了小越氏、何氏一同前往。
为了准备入宫的事宜,小越氏和何氏这几日在家中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给众人量体裁衣是少不得的,还得筹备入宫敬献的礼品。
这礼品的准备可有讲究,若是太寒酸自显得不恭敬,若是太奢靡,又怕人非议。
所以整个后宅都在替她二人想主意。
可一时间出什么点子的都有,七手八脚地反而把事情弄成一团乱麻。
最后还是小越氏站出来拍得板。
想出了把卫燕铺子里的脂粉拿去宫中做献礼的点子。
毕竟胭脂水粉宫中娘娘嫔妃们平日皆要用的,若是用得好,口口相传一番,恐怕还能让卫燕的铺子锦上添花。
面对此提议,众人都未想太多。
只觉得是好个好办法,既表露了诚心,又能博美名,何乐而不为。
卫燕也未深思,听到这主意的时候,也是一笑而过。
毕竟他们侯府历来送入宫的东西每年都不少,这些小巧的脂粉盒子届时混在物件里,不会起眼,说不定都不会引起那些宫中娘娘们的注意。
入宫的前一日。
她辗转难眠,便披衣坐起,趴在窗前,独倚栏杆,望月而思。
月辉清淡,星子点点,夜风徐徐。吹得院中的梧桐沙沙作响。
她思绪蹁跹,回想起除夕夜前的那日,李玥在酒肆做出的,那些荒唐至极的举动。
后来他将她带到了王府,还协同着许飞郭焘二人。与她解释缘故。
卫燕弄清楚了缘故,但心中还是咽不下他的唐突之举。
李玥便又是赔罪又是道歉。
一直把她弄得没了脾气。
那日许飞和郭焘走后。
李玥与她主动聊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卫燕终于知道。
原来这位在人前洒脱不羁、位高权重的朝中亲王,竟然也有那般令人同情的童年过往。
因儿时身体不健,故而为父母兄弟不喜。
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那个因生母出身卑微,所以自小默默无闻的四哥李丰。
可以说,除了李丰,整个宫中无人给予过他温暖。
这也是为何他后来在夺嫡之争中,死心塌地地追随四哥的原因。
儿时,不管是蹴鞠、骑射还是比武。
那时候,众兄弟都嘲笑、欺辱于他,故意使计让他当众出丑,仿佛这样,就能得到自身的满足。
是以,他就是在这般的嘲笑和冷眼中长大的。
因而渐渐失去了感知情爱的能力。
直到遇见卫燕。
那颗冰冷荒芜的心,突然又有了温度。
有了颜色。
仿佛那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树,再一次生根、抽枝、发芽。
李玥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坚定且执着,灼亮如炬。
他一字一句认真且郑重地对卫燕倾吐心声:
“卫姑娘,本王想把一颗真心交付于你,不知你可愿接纳?”
这句话如同玉磬回响,在卫燕脑中久久不能挥散。
当时她虽未应下,但心中的感触却如涟漪般,一圈又一圈,难以平复。
李玥将所有不能说的秘密,尽数与她说了。
推心置腹至此,实在是世间少有。
可她却还要拒绝,浇灭他所有希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时候。卫燕心中甚至都些不忍了。
所以尽管那日她最终还是摇头相拒了。
回来后的这几日。
她却每每会想起此事,心中百味杂陈。
今日辗转反侧。
又焉知不是因为此。
窗外树影婆娑,突有冷风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惹得卫燕微微轻咳了两声。
她的咳疾如今在李玥的照料下好了许多,但还是难免会发作一二。
瞧着窗外一轮皓月。
她久久出神。
今夜,当是个不眠之夜。
此刻,她并不知道。
在离侯府正门不远处的一条巷道里。
有人亦同她一样。
苦苦熬着这不眠夜。
那道身影披着皂色斗篷、清瘦挺拔、如松如竹。
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斗篷落下的大片阴影中。
只能瞧见并若峰峦的鼻宇还要紧抿青白的薄唇。
是江桐。
天寒地冻,他苦苦熬着。
只为明日清早。
他们举家入宫赴宴,出入门庭时。
能远远看她一眼。
只消一眼。
一眼就够。
第49章 心魔
◎眸中蓄满了水光。笑得支离破碎。◎
为表诚心, 卫家将入宫的时辰定得很早。
天色灰蒙,寒星未淡之时,府中各院的灯便都亮了。
卫燕几乎没怎么睡, 碧草替她梳妆的时候,特意替她遮了眼底薄薄的鸦青。
推门出去的时候, 院中笼着浓雾,浩渺烟波一般。
软缎金丝的绣鞋踏出廊庑, 青石板砖上依稀还残存着积雪。那是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积下的,皑皑泛着冷白的光点。
碧草追出来, 替她披上雪色的裘氅,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这才放心让她离去。
“小姐,今日天凉, 奴婢不能陪你入宫, 你可千万保重好身子,免得咳疾再犯。”
卫燕见她操心不已, 笑着宽慰,“我会照顾好自己,你放心便是。”
说罢,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踏着蒙蒙亮的天色,往院外走去。
来到院门口,众人已至。
都在等她了。
卫燕徐徐朝众人走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一亮。
檐下灯笼被风吹的乱转, 投下橙光。
一席雪色狐裘之下, 卫燕周身如流淌着莹润的光辉, 帽檐低垂, 将本就大巴掌的玲珑脸庞衬得愈发娇俏,露出一双弧度完美、夺人心魄的杏眼来,浓密的睫羽在眼尾处的纤长飞翘,宛如蝶翼,踏雪而来的时候,不禁让人想到那山野间纯净无暇灵狐。
卫凌不由在心中感慨,如今自家的女儿。倒是出落得愈发国色天香。
颇有些绝代风华的意味了。
光凭着这份美貌,在京城挑十个八个郎婿不成问题。
平日小越氏在他耳边的絮叨的担忧,急匆匆要为卫燕相看郎君的事,此刻便成无足轻重、可抛诸脑后了。
如此想着,他朗笑地冲卫燕招招手:“燕儿,快来,就等你一个了。”
卫燕杏眸微弯,提裙跑过去,在父亲跟前仰起脸,水眸亮晶晶的,宛如撒娇的孩童。
“瞧瞧,这天还未大亮呢,是你们起太早了。”
卫凌见女儿难得与他撒娇,心早就化软成泥了,哪里还有半点招架余地,便依着哄着她。
“是是是,是我们的不是——”
“侯爷,你就宠她吧。”小越氏以帕掩口,在旁偷笑。“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今日去了内廷,我可要带燕儿与人相看的,成安伯家的大夫人已同我通了气了,是她家三房的庶子,不过如今方中了秀才,是个上进的。”
见小越氏喋喋不休,立于一旁的卫峥出言打断道:“母亲,怎得又提这事了,不是说了吗,妹妹暂且不嫁人了。”
小越氏道:“那怎么行,你若真想妹妹好,就该操心操心她的婚事,难不成真拖到人老珠黄,一辈子不嫁人了?”
卫峥心中忿忿,但面上还是噤了声。
卫凌道:“且去走个过场吧。不过往后这些事儿,你就莫要张罗了。”
说罢,他便翻身上了红鬃骏马,下令众人启程。
“时辰不早了,快快上车吧。”
小越氏气白了脸,在原地急跺脚。
“侯爷,燕儿的终身之事,您怎可如此随心放任?”
好在何氏机敏,见卫凌面露不耐,怕两人生出不虞,场面难看,催着推着小越氏上了马车,“婆母,您先上车吧,有什么事咱们路上慢慢商量。”
在一家之主卫凌面前,小越氏除了发发牢骚,自然也不敢真得违逆,顺势借坡下驴,沉着脸上了车。
卫燕在她们身后,全程未置一词。
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她早有预见,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她伫立原地时。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无声地望着她。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她不禁左右张望起来。
目光转至对面街巷的一瞬之间。
她仿若看到有道人影,兀地隐了去。
可因为太快。
她辨不清真假,恍如错觉。
“妹妹在瞧什么?快上车呀。”
马车上,何氏半张娇颜探出窗外,笑盈盈地唤她。
应当是她多心了吧。
卫燕如此想着,转身朝马车上走,提起裙子踩上小几子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地往方才那个方向瞧了眼。
那条小巷口。
唯有青砖白瓦。
半个人影也无。
是她多虑了。
卫燕遂不再挂念此事,只管安心进宫去。
天色微暝,空气中的潮雾未散,车前两盏羊皮灯散发着盈弱的光辉,驱散四周的灰蒙空寂。
车辙辘辘滚动起来,在青石板道上留下湿漉漉的轮印,千家万户、铺肆楼台,还在沉睡。
江桐从巷陌中转出来,沉沉天色下。
他清白的一张脸早已被一夜风霜冻得青紫,只是一双清冽长眸,如炬如星。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那渐行渐远的卫家马车。
那幽黑的瞳孔因为方才见了她一眼。
翻腾起的万丈波澜还未潮落。
他咬着泛白干裂、微微发颤的唇角,紧紧盯着那马车驶去的方向。
顷刻,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追了上去了。
那双本未痊愈的腿,因为风寒侵浸,已然痛入骨髓,可此刻这份痛,哪及他心中憧憬。
他拼命地往前追赶,尽管身形蹒跚踉跄。
可那辆翠帷华盖的马车,就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在他面前越行越远,渐渐转失在长街巷陌。
他一下子慌了神,脚下步子松软,极其狼狈地跌到在地上。
泥水溅满了长靴,亦洇染那素白的长裾。再无一丝风雅公子的面目。
黑沉沉的天色里,他匍在地上,望着那车马行驰而去的方向。
突然从喉间溢出沉闷的音节来。
压抑着浓浓的鼻音。
不知是哭还是笑。
可渐渐的,那声音变大,变成支离破碎的笑。
“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的时候。
眸中蓄满了水光。却张扬着肆意畅快的笑。
眼底藏的那份偏执却近乎疯魔。
*
卯时昏沉,日色一点点升起,驱散无边无尽的暗。
马车驶过重重宫门。
经历道道关卡。
终于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家内苑。
此刻晨光熹微,自气势恢宏的殿宇背后折射出来,给吻鸱、飞檐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
马车停在泰安门前,卫燕随着家人下了车,在父兄的领路下,踏着玉石铺就的宫道,往宫苑深处走去。
一路上,林立殿宇、碧瓦朱甍、连绵廊桥,各处都张灯结彩,布置得喜庆非常。
可见此番上元灯节,宫中圣人是格外重视的。
一行人来到林苑,却见里头早已是人声鼎沸。
可见比他们来的更早的,大有人在。
皇家举办节庆,到底是不一样的。
整个林苑内,积雪早早便被宫人扫除,各处都支起了暖棚,烟纱罗幔,炭火融融,方走近就扫去了浑身的寒气。
此刻天色已明,朝露未散,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
官员们大都围坐在凉榭高议国事。
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小聚着叙旧谈心。
卫燕到的时候,长乐早早便在等她了,见到她便热络地撇下旁人跑过来,拉着她一起去亭子里说话。
没一会儿,卫瑄亦到了,她与陆衍两人携手走进来时,林中君子,花间美人,着实让众人眼前一亮,交口称赞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卫瑄瞧见亭中的卫燕和长乐。
踮起脚尖,柔嫩的唇瓣贴过去,不知同身边的陆衍耳语了什么。
只见陆衍低眉温润冲她一笑,而后又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眼中似化了一泓春泉,闪着莹莹的亮泽。
葱茏花木掩映间,两人宛如一副神仙眷侣的工笔画。
卫燕察见,陆衍是一路瞧着卫瑄的背影跑进亭中的。
那清眸中似水的柔倾,当真是要滴出水来。
长乐酸的不行,笑着促狭。
“卫瑄姐姐,你说少尹哥哥的眼睛,是不是长在你身上的呀。”
卫瑄一愣,转头望向亭外,只见陆衍立在花木扶疏的碎影下,仍笑望着她。
点点红梅坠下,他眼神宛如泛着温润的微醺,潋滟动人。
卫瑄的面颊倏得红了。
卫燕笑着替姐姐说话。
“成婚五载还这般的郎情蜜意,当真是羡煞旁人,我看呀,公主心中是艳羡了?”
长乐见她帮着卫瑄,撇撇嘴,“我才不艳羡,本公主呀,有的是人喜欢。”
卫燕娇笑起来,开玩笑般拍了拍胸膛。杏眸湿漉漉亮晶晶的,宛如天上星子。
“那是自然,譬如我,我对公主,就是情深意重呀。”
长乐认真起来。
“当真?”
卫瑄浇了她一盆冷水。
“还当真呢,你看她,今日说喜欢这个,明日说喜欢那个,若是个男儿身,便定是个不专心的浪荡公子。”
众人笑作一团。长乐笑完后还不忘追问一番,样子挺执着。
“那卫姐姐你最喜欢谁,是不是我呀?是不是?”
卫燕刚想颔首。
冷不丁亭子外头传来一个不善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哟,三妹妹倒是个洒脱的,总是同些个名声不好的妇人在一处,也不怕跌了身份。”
三人扭头看去,打扮得珠光宝气、艳丽多娇的二公主长姝正款步朝她们走来,气势迫人。
在她身后,跟着另外几个打扮贵气奢华的高门小姐,其中一个卫燕认得,正是当时来云水谣故意寻事的宁国公府三小姐宁宣。
长乐见她诋毁卫燕,自是忍不了,当即黛眉倒竖。
“什么叫名声不好?你再敢诋毁我卫姐姐试试?”
卫燕怕她又要像上回般动手,把事情闹大。轻轻迈向前一步,侧身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长姝。
“二公主慎言,口口声声说我和离便是名声不好,岂不是将全天下和离的女子都骂进去了。我记得,深受陛下敬重的大长公主殿下,亦是和离的自由之身……”
长姝气红了脸,“你……你怎可与我姑母相提并论!”
宁宣冲出来,当即表忠心要替长姝出头。“二公主,你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她。”
长姝却将她拦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在这一众群臣官眷面前动手,是最蠢笨的行为,没得回头牵连到她身上。又被父皇关禁闭。毕竟前三个月的禁足已经将她磨的快要疯了。
长姝遂压下心头火气,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怪笑来,直勾勾盯着卫燕,不怀好意道:
“呵,有些人呀,现在趾高气昂的很呀,回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宁宣亦跟着帮着出气,咯咯冷笑一声。
“是,且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说来也奇,卫燕本以为她二人今天不好好拿她们出气不会罢休。
却未料扔下几句话,便像是疏解了心中怨气,不再纠缠。
转身谈笑风生地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三次元实在太忙了,有时更新不及时。在此跟大家道个歉。会继续更新的!!
第50章 危难
◎分明是有人要毁她清白!◎
卫燕心中只觉奇怪。
但又说不出缘由, 只好就此作罢,看长姝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她不禁在脑中反复回味方才她所言的话语。
她方才为何会说。
她回头还不知道会怎么死的呢?
冥冥中好似有种暗示, 亦或是她知道些什么?
还有便是。
若换做平日,长姝一行人定是不会这般简单就放过她们的, 今日她们的一系列举动未免都太过反常了些。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燕在心中暗暗给自己留了个心眼, 今日万事都要小心行事,不可粗心大意。
如此想着, 又与长乐卫瑄几人说了几阵闲话,将因长姝一行人而生不悦扫去。
不知不觉间,时辰便至巳时了。
明和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吴领着一行宦臣来到林苑传达帝后之意。
“已是巳时,前殿酒宴已设, 陛下请诸位大臣携家眷一同前往。”
话毕, 身后一行宦臣便齐整有序地八字排开,指引着王公大臣们往前殿的方向而去。
众人纷纷动身。
卫燕的目光在园中逡巡了半圈, 奔到冲她招手的卫凌身边,跟着父亲一同前往太极殿。
一行人移步过去,一路上浩浩汤汤。
巍峨高耸的殿宇伫立在林苑不远处的广场上, 绕过曲折宫廊, 迈上九十九级台阶,方来到丹墀。
迈步如殿内,金砖铺地、雕梁画栋,到处都显露出皇家的气派。
桌案已然摆开, 众臣携家眷由宦官们带领着, 坐入各自的席位。
卫燕跟着父亲坐在中间的席位, 比他们更靠前的, 乃是朝中一二品大臣乃至王亲贵胄。
譬如卫瑄跟着国公府一处落座,便要比她们的位置更靠前些。
而在他们上位,那些皇子公主,也是按照嫡庶长幼列好位置,譬如太子,皇后嫡出,自然坐于最首,而那些生母卑微的庶出皇子,只能坐在最末,全然不受重视,被人忽略。
这份肉眼可见的森严等级,在此处体现的淋漓尽致。
卫燕心中稍稍感叹,世人都羡慕天潢贵胄,以为皇家好,殊不知,这皇家是最不近人情、只讲秩序等级的所在。
没多时,帝后声势浩大地进来了。
众人起身,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场上喊声隆隆。
卫燕抬首时瞧见,跟帝后一同进来的,还有多日未见的瑞阳王,李玥。
她正想说呢,方才在园圃中一直没见着他。
还以为今日他因事缺席。
不成想原是与帝后在一处,此时跟着一同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短短数日。
李玥的模样竟好似消减了。
他今日穿着礼制的鎏金六蟒亲王朝服,头戴紫金冠,腰间系着八宝烛龙玉带。明明是光耀万丈的一身行头,卫燕却觉得他眼中少了几分平日的迥然,下颌亦瘦削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只不过,李玥这人天生就有一种本事,那就是成为万众注目。
好似他天生下来就是要受人追捧的。
这不,一进来。
这所有女眷的目光便尽数系在他身上了。
闪闪烁烁下,是按奈不住的心驰神往。
帝后落座后,李玥坐于他们身侧的位置,他的辈分比太子高,全场除了帝后,就属他地位最尊厚,是整个大澧当之无愧的亲王殿下。
他的一颦一动无不牵动着在场所有年轻女娘的心,瞧见那些炙热绵绵的目光就明白了。
他只坐下去那一段,便有无数女娘为之倾倒。
不过李玥这般的迷人之力。
说起来。
卫燕在与他数月来的相处下。
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初约定的三月期限再过十日便是了。
不过眼下这份约定早已是多此一举了。
自上回她二拒李玥。
将那份真挚的表露当面回绝。
她能看出李玥眸中的失意。
而后,李玥确实再无来找过她。
卫燕心中愈发笃定,他约莫是放弃了。只是这份放弃,比她原本想象的,要久了许多。
一直以来,她都是原原本本地将他推远,不留一丝残念,或许这很冷血无情,但在卫燕心中,比起不清不楚将人绑着拖累着,这是她最理智、善意的决策。
她与李玥之间的事,便在此处画上了终止,也挺好。
让事情就此落幕,便少了许多的后顾之忧。
唯还有些遗留下来的事要打点,譬如李玥这些时日送至侯府的所有厚礼,届时得寻个机会,一一送还回瑞阳王府去。
这才算完完全全了了这桩事,往后再无任何牵扯。
正在思绪纷杂间,明媚鲜亮的宫娥们端着托盘进来了。
红漆木盘质地醇厚,每一盘上皆摆着数十盏金樽清酒,由她们一一摆到众人面前。
卫燕是亲眼看着那些宫娥皓碗酥手,嫣然含笑着将酒盏摆在她们面前的。
许是因她瞧得仔细,那宫娥有些紧张,递杯到她面前的时候,明显动作踟蹰了一瞬,一两滴水珠溅出来,洇在她绣了山海崖纹的袖口上。
那宫娥连垂眉致歉:“奴婢一时失手,贵人见谅。”
卫燕脑中划过一丝无端的遐思,但仅仅只是一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收回思绪道,“无碍,你下去吧。”
宫娥退去的时候,卫燕瞧见帝后身边的掌印太监徐吴正朝她这里张望。
看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
帝后恰在此时朝群臣祝酒,举起金玉酒盏朗声笑道:“今日权当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能饮则多饮几杯,与朕同乐。”
众人纷纷站起来,朝着帝后遥遥举起酒杯,高唱着,“谢陛下隆恩。”
而后尽数仰脖饮下杯中酒,笑着落座。
冽酒开怀。
殿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喧声笑语起来。
宴至半酣,卫燕起身想去如厕,方走至殿外,便有宫娥前来相扶,“贵人小姐,可是身子不爽?”
卫燕抬头,好巧不巧。
是方才替她端酒的那个宫娥。
“奴婢们扶您去偏殿休息。”
她不管卫燕有没有颔首答应,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在她身后,还有几个身形高健的太监,不由分说便上来扶住她的双臂。
卫燕心中当下便有了猜测。只是此刻人已被架住,无法逃脱了。
只能先去到偏殿,再做计较。
那宫娥就这么领着太监们大摇大摆经过几处连廊,将她送到了一间四下无人的偏殿。
将她带了进去。
偏殿内,光线很暗。
殿中央围着一圈帐幔。纱幔深深,若隐若现一张四四方方雕刻精美的楠木床榻。
狻猊三足青铜香鼎中腾着忽明忽灭的烟薰,满室香靡,一地旖旎。
几人将她扶坐到床边。
卫燕扶着额,只做不知:“有劳诸位公公了。”
那些太监退去后,卫燕隔着门缝瞧见,那宫娥便将外面的宫门落了锁。
啪嗒一声动静。
卫燕知道自己是被设计了,但此刻只能强撑镇定,应对筹谋。
好在方才她留了个心眼,并未饮下那杯酒,全数暗暗倒在袖子后头,眼下想来,那酒也是大有问题的。
再联系到今日长姝说的那些话。
想来,她亦是知道些什么内情了的。
她又想起明和帝身边的太监徐吴,那道意有所指的目光。
既然是徐吴……
那此事定难不成是明和帝授意……
卫燕心中猛地缩了一缩。
若真是这样。
那到底又是意欲何为?
明和帝与李玥关系密切,应当是知晓李玥心悦她之事的……
难不成是要撮合……
可为何会用这样的手段?
卫燕的脑子转的飞快。
她欲想出法子自救。
可那些人却并未给她时间。
外头顷刻便有了动静。
门扉被推开时,卫燕瞧清了来人。
不是她预料中的李玥。
而是一个做太监打扮、身形魁梧的年轻汉子。
那人一进门,便朝她扑过来。
宛如饿狼般,没有丝毫犹豫。
刹那间。
卫燕只觉一道高大的人影朝她笼罩下来,双臂便被人牢牢擒住,攥地生疼。
男人将她压下去,牢牢将她两只手按在头顶上方。在她耳边低语。
“对不住了,卫三小姐,我也是被逼无奈。”
身前的男人太过魁梧,她无力推开。
无边的恐惧朝她席卷而来。
分明是有人要毁她清白!
那男人面容狰狞,腾出的那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际摸索,去解她的衣带。
深深的绝望笼罩着卫燕。
让她害怕地落下泪来。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企图让那人放开自己。
“那人许了你什么,你若放了我,我会让我父加倍偿还。或是你有什么亲人把柄被人握着是不是?我让父亲替你想办法,你先放了我,求求你。”
可那男人譬如顽石,丝毫未化。
衣带被扯开时,香间滑落出大片白嫩的肌肤,卫燕彻底崩溃了。
“你别碰我!救命!来人,谁能救救我!”
砰——
就在她绝望到极点的时候。
那扇紧闭的宫门猛得被人一脚踹开。
身上的男人停下了动作。
卫燕亦是呼吸一滞。
泪眼朦胧间。
她瞧见,明澈的光晕下,男子金冠墨发,蟒袍于身,通身都散发着凛冽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他因为眼前一幕,眼中的阴郁达到了顶峰,黑沉沉地森然摄人。
他飞步走过来,一把将卫燕身上的男子拖拽到地上。
又狠狠一脚,将人踹出了几丈远。
男子整个几乎滚出门外,当即胸口受了重伤伏在地上不停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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