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大雨一直下到夜半,檐下灯笼被风吹的摇摆肆意,里面的烛火明明灭灭。终于又一阵狂风,那坚持了半夜的星火还是狠狠摇晃几下,彻底熄灭了,整个院子只剩风雨声。
白知夏枯坐在小厅里,灯火明灭,疾风骤雨,仿佛都与她无关。
脚步由远及近,不快不慢,沉稳有力,与她这半年多来每夜听到的一般无二。门被推开,冷风窜进来,吹的白知夏瑟缩一下。
陆晏就站在门里,雷霆之下是一道高大的、黑黢黢的身影,让人看不真切。白知夏的心突突慌跳,重重沉下。
“孩子没了。”
陆晏声音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也确实事不关己,孩子又不是陆晏的,陆晏在意的是怀着孩子的贺笺笺。毕竟那个姑娘与他青梅竹马,她的父亲还于他有恩,临终托付。
而白知夏与陆晏是御赐的婚事,虽有夫妻名分,成亲半年有余,也做过一个来月相敬如宾的夫妻,但陆晏对她,没有情意,没有信任,只有冷漠。在半年前出了那场事后,又增添了厌恶和憎恨。
半年前的那夜里,陆晏起身沐浴回来,与她说了要纳贺笺笺做侧妃的事,见她愣怔着,只说了句再说吧。隔日去了军营,让随从韩墨带话回来,要在营里住上几日。
白知夏让韩墨侯在小花厅,吩咐上茶,然后去收拾陆晏的衣裳鞋袜。
但衣柜空空如也。
下人把陆晏的衣裳拿出去晾晒了,白知夏忖度着,便将自己成亲前为陆晏做的衣裳鞋袜装上,交给韩墨。韩墨走后,就出事了。
从塑玉居出王府,必经贺笺笺住处,而那个时辰,正是贺笺笺去给晋王妃请安的时候。韩墨忽然发作,劫去贺笺笺。
事后晋王妃立即封锁,然后在白知夏吩咐给韩墨上的茶里,查出了骨酥。
那是一种烈性的燃情药。
失了贞洁的贺笺笺,自然不能再做晋王府的世子侧妃了。
那一日,贺笺笺也如今夜这样哭喊。晋王妃赐婚,她宁死不从。
但她怀孕了。
白知夏还记着贺笺笺出嫁那日,英气的长眉,红艳的嘴唇,她在笑,眼底却有泪,千言万语,上花轿前掀起盖头一角,回头望向陆晏。
那一眼让白知夏看的明白,贺笺笺有多喜欢陆晏。
而陆晏,代行兄长之责,将她送上花轿,嫁出王府。
那日他站在余晖里,一直看着花轿再没踪迹,再回头看过来的神情,冷漠疏离。
那一天贺笺笺的神情有多破碎,白知夏的心,就有多破碎。
她就像是困在岸上的鱼,痛苦挣扎,窒息无奈。
半年前,因着是御赐的婚事,陆晏无法合离休妻,为着晋王府的颜面将那件事压下去了。他没有责问她,也不给她机会自证清白。
就如现在,同样的以陈述的口吻,在宣告她的“罪责”。
她以为自己的心该麻木了,可原来这么对着他,还是会痛苦。她强忍情绪,努力平静:
“世子这是定了我的罪了?我可以证明……”
“我不需要证据。”
陆晏淡淡的打断她的话: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你的马车还没离开,她就倒在泥泞里,身上有你的鞋印,怀中有你约见的信。你说你没下马车,可午后风狂雨骤,连车夫都不能辨别到底有没有人下马车,你说的话,又能说明什么?”
白知夏狠狠摒着一口气,才没让心里的那股疼痛将她击垮。
陆晏在黑暗中叫人瞧不太清的脸色,扫一眼空荡荡的屋里,又道:
“世子妃,人命关天的大事,尤其是韩墨存留在世唯一的血脉,我怎么能凭你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算了呢。”
白知夏觉着嘲讽至极:
“那世子预备怎么处置我呢?”
这仿佛是个棘手的问题。
白知夏背后是怀恩公府,哪怕白家如今在朝已没什么权势,可到底是世家,有爵位在身,又是御赐的亲事,陆晏并不能拿白知夏怎样。
“世子妃病了,须得安养,往后闭门谢客,不必外出。”
陆晏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一下刺在白知夏胸膛。那股子锥心刺骨的疼痛瞬息蔓延,白知夏一阵晕眩,她晃了晃,陆晏却仿若未见,转身离开。
陆家世代从武,陆晏自幼混迹军营,十二岁就上了战场,厮杀征战,整整七年。见惯生死,他是个硬心肠的人。也许他所有的柔软,都已经给了一个人。
雷霆忽炸,惊的白知夏激灵。
两扇厚重的大门在陆晏身后缓缓阖上,沉重一声响,震颤心魂。白知夏扶着门框望着雨幕中瞧不真切的大门,风雨中却依稀传来凄厉哭喊,喊着孩子,喊着韩墨。
让人毛骨悚然。
陆晏就将贺笺笺安置在旁边院子。这时候不仅是她的哭喊,白知夏还能听到下人们里里外外的忙碌,以及一声声唤世子的声音。
像是刀子扎进心里,白知夏揪着衣襟,用力喘息。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但这念头只冒出一个尖尖角,少年郎的身影就跃然脑海。
躺在地上浑身湿透奄奄一息的少年郎,扣住了她的脚踝,低低的哀求:
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
但白知夏还是离开了,为了寻人救他。等她匆匆赶回,潭边就只剩一滩水渍,少年郎再无踪迹。
她将他放在心上,念了九年,寻了九年,直到去岁回京途中重逢。
所以是她携恩以报,缔结两姓之好。
也是因为她的心思,晋王和怀恩公才一同请旨,降下这道赐婚旨意。
赐婚后,她欣喜如狂,畅想今后鹣鲽情深,盼着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然而成亲后,她却明白自己念错了。她念着的人,这九年里,在念着旁人。
她有什么资格后悔?
这场大雨毫无停歇之势,便是过了一夜,第二天晨起,再度雷霆交加。
巳时前后,院门被拍的山响,好半晌茯苓才听见,急匆匆开门。
陶阿嬷脸色难看,甩着滚烫作痛的手埋怨道:
“大白日里关着门做什么?这院子伺候的人呢?都哪去了?”
她是晋王妃心腹,撑着伞径直往里去,茯苓一路追着,陶阿嬷就进了内室,隔着屏风请安:
“世子妃安,娘娘听说世子妃病了,着老奴来瞧瞧。”
回应的是白知夏的咳嗽声,那声音听着不似作假,一声一声喘息的叫人难受。陶阿嬷道:
“世子妃怎忽然病的这样厉害?可请府医来瞧了?”
豆蔻忙回:
“去请了。”
她看白知夏脸色,才请陶阿嬷进来。陶阿嬷觑着眼打量白知夏,脸色难看神情委顿,她寻思了一番,还是道:
“娘娘还有些事,想与世子妃说。昨儿世子爷冒雨将贺氏带回来,闹将了一整夜,今日一早知会府中,让预备着后日纳贺氏为侧妃的事。虽说一切从简,可韩墨尸骨未寒,世子爷这档口如此,委实不妥,娘娘的意思,世子妃还是要规劝着些。”
白知夏咳嗽的厉害,一声声搜肠刮肚,原本苍白的脸色这会儿胀红起来,茯苓欲言又止,白知夏勉强止了咳嗽却道:
“回母妃,我记下了。”
陶阿嬷这才满意点头,嘘问了几句就走了,在院子里呼喊奴婢,却没一个人出来,她骂着躲懒的奴才,还是豆蔻出来劝着,将人送走了。
茯苓背着白知夏悄悄抹眼泪。白知夏看她,温声道:
“哭什么?”
“奴婢,奴婢……”
“哪里就可怜到这种地步了?”
曾经的明丽少女,如今眼底蒙着一层郁色,连嘴角的笑容都浅淡虚浮:
“自己选的路,总要走下去。他可以不喜欢我,也不敬重我,但我不能自轻自贱,自怨自艾。”
白知夏撑着坐起来,问送走陶阿嬷回来的豆蔻:
“昨日出去,有消息么?”
“原有些消息了,可韩墨一死,就全断了。”
这半年来,白知夏查过很多,她怀疑的人都一一查过,甚至连晋王妃,她也怀疑过。毕竟能在晋王府做出那样一场周密的算计,必是个本事不小的人物。而晋王妃也足以让她怀疑,因为她不喜欢贺笺笺。
在这晋王府里,晋王妃是比白知夏更不想让陆晏纳贺笺笺的人。
但查来查去,一无所获。直到查到韩墨身上,才有了丁点线索,却也因着上个月韩墨的身死,再度陷入困局。
没人知道这半年里白知夏过着怎样的日子。每日夜里,听外面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却从不会踏进这间寝屋,她的心里有多煎熬。
白知夏回想昨日风雨中看到的贺笺笺,狼狈凄凉中,眼底却有着压抑不住的疯狂。
“如果,那天的事原要算计的不是贺笺笺,而是我呢?”
白知夏看着腕子上缠着的一根半旧的青色发带:
“但凡世子的东西,我从不假手于人,那天若等收回衣裳,再交给韩墨,算着时辰,韩墨会在小花厅发作。那么面对韩墨冲撞的人,就会是我。但哪怕细查下来,骨酥也是在我这里发现的,那么我……”
茯苓满眼惊恐:
“会是谁?”
白知夏疲惫的脸上,苍白的嘴唇淡淡嘲讽的笑:
“贺笺笺怀着这个孩子,或是生下这个孩子,都是绝不可能再嫁进晋王府的。”
所以她急切的,不惜暴露自己的,想要回到陆晏身边。
*
陆晏站在门边,看静静躺在床上的贺笺笺,像是易碎的瓷器。贺笺笺听脚步许久未动,扭头看过来。褪去习武的英气,她本也是个柔弱清秀的女人,这时候,她神色凄苦的看着陆晏。
然而陆晏始终沉默着。
门外的婢女采儿听里头动静不太对,立刻端药进屋,她在陆晏身边顿了顿,见陆晏并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只得送到贺笺笺身边。
贺笺笺撑着坐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姑娘!烫!”
采儿急着警醒,贺笺笺已皱眉咽下,滚烫的药烧滑下腹,烫出她的眼泪。她不受控的露出难耐的脆弱。
她很清楚,如何才能勾起陆晏的恻隐之心。果然陆晏终于开口:
“既然你一心所求,只望你不要后悔,善自珍重。”
贺笺笺暗喜尚未蔓延,陆晏又道:
“风南巷的宅子还在,你明日就搬过去。”
贺笺笺震惊的无以复加,却很明白在这件事上不能再纠缠。于是她哽咽道:
“爷,韩墨跟了你十六年,如今血脉断了,爷就不肯还他一个公道么?”
陆晏看她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声音愈发的淡了:
“她的裙子,并没有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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