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笺笺短暂的惊诧过后立刻转回头,掩盖她控制不住的震惊。
陆晏声音淡淡的:
“你与世子妃,并不合宜同在屋檐下。”
贺笺笺攥紧拳,所以她就必须被撵走?忍着不甘,贺笺笺静静垂泪:
“我知道了,爷的安排,一定是最好的。让我留,我就留,让我走,我就走。”
但她有意的提醒并未引起陆晏丝毫反应。
采儿见陆晏就走了,急着要追,却被贺笺笺喊住了。
“姑娘?”
贺笺笺暗自懊恼,是她疏忽了。手里有书信算什么?身上有鞋印算什么?白知夏要踹翻她致使小产,总得下马车。那么大的雨,裙子怎么可能不湿?
*
茯苓看来问诊的只是医女,不悦道:
“宋先生呢?”
医女冷淡但不失礼数的回道:
“宋先生昨夜忙着为贺姑娘诊治,一夜未眠,早起才去歇着了。”
白知夏已在矮榻上伸出手,医女便上前诊治。
宋先生不肯来,足以说明态度,不愿透露贺笺笺的事给她知道。但也让她发现了些什么。
至少贺笺笺的这一胎没的绝不像传的那样,否则没有内情,宋先生又何必避着。
“娘娘没什么大碍,只是染了风寒。”
白知夏喉干涩痒,咳嗽了两声勉力忍住,让茯苓打赏。医女回去备药,白知夏交代豆蔻:
“贺笺笺成亲后,与韩墨住在城南椿树胡同,她这一胎养护,想必会寻就近的医馆郎中,你去找找,问问她自怀胎之后的境况,再咨询郎中,昨日那般境况,无外力之下,她如何会小产。”
豆蔻应声去了,白知夏望着窗外已渐渐转小的雨势,可天却仍旧灰蒙蒙一片,心里那股子苦涩以及不甘,怎样都不能消散。
浮玉山上短短数日,却让她盘桓在心九年,让她怜惜的少年郎,让她敬佩的少年郎,让她惊艳的少年郎,让她感怀的少年郎……
但在心里清晰了九年的身影,却在这短短半年里,在慢慢消散。她甚至已经开始遗忘,曾让她刻骨铭心的,少年郎的面容。
白知夏垂头,看握在手中的那根半旧的青色发带,恍然回到当年,肃冷木然的少年郎,青色发带束着的发髻。轻风微拂,发带在他肩头摇摆。
她一直以为,她与陆晏,即便不是良缘天定,但也至少不该是一段孽缘。
陆晏生性耿直,最不能容阴私之事,尤其是身边的人。所以半年前的真相,才格外重要。
哪怕是死,她也不愿做个糊涂的鬼。白家也绝不能因为她,而背上这种肮脏的污名。
*
栖迟馆,是陆晏在前院的议事书房。
豆蔻前脚从后院偏门出去,后脚就有人到此禀报。
陆晏正看邸报,边关才太平没几年,西泠又蠢蠢欲动。他良久才应了一声,合上邸报:
“让她查吧。”
下属有些诧异,在他看来以陆晏行事秉性,对待这位世子妃,还是很宽纵的了。否则哪能容忍枕边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小动作不断。
陆晏端茶喝了口,面色如常的又放下了。
在西边域那几年,战场上餐风露宿,夜半冻的厉害时,能吃一口滚烫的热茶简直是享受。陆晏就养成了爱吃热茶的习性,如今这温热刚好入口的茶,在他嘴里就有些凉了,还不如不吃。
鹿鸣跟了他好些年,可在这些事情上总还欠了些火候,但幸好在饮食上,他不是个计较的人。
才要叫鹿鸣将茶撤了,但看着茶碗,却恍惚想起回京这几年里,他也是吃过合心意的茶的。
白氏刚进门的时候,茶水也凉。但他每每喝一口就放下,那茶就越来越热起来,一直到他肯多喝几口的时候,往后塑玉居的茶水,就都成了那般热的,连她也吃起热茶来。
每一餐,每一点,她都用着心思。曾试探着与他交谈,见他不喜多言,便什么都不多问,但渐渐的却也摸出了他的喜好,让他在塑玉居的日子,过的越发惬意。
他尤记得第二日一早,他才坐起,才想起被辱中还有个娇弱的小妇人,忙给她掩了被子,她已然冻醒,往他怀里缩着,又香又软,小小一团,让他思着前夜孟浪,心猿意马。
他本不是个对自己放纵的人。
“妾,小字盈盈。”
她露着毛茸茸的发顶,羞涩与他轻言。
她生在夏季,小字盈盈,取义盈盈花盛处。
她也确如盛夏的花,明媚而娇美。
但……
那支明媚娇美的花,生了歪邪之意。
他是绝不能容忍身边有歪邪心思的人。
在他看来,半年前的事,和眼下的事,不过是还报。
白知夏算计了贺笺笺一道,贺笺笺算计了白知夏一回。
公平的很。
陆晏终究将茶盏放下了,鹿鸣进来:
“爷,王妃娘娘请您去一趟。”
这些年,母子情分淡薄,府上的人都能瞧得出,可王妃娘娘到底是世子爷的生身亲娘,母子间又怎么可能真的生疏?
晋王妃身子不太好,从前世子、晋王府的嫡长子陆昂过世后,身子就渐渐坏了。
陆晏见礼,晋王妃正吃着药,一直等药吃完了,才让他起来。陆晏神色如常,晋王妃既没叫他坐,更别提上茶,直接便道:
“塑玉居的下人呢?”
“世子妃养病,人多嘈杂,儿子打发去了大半。”
晋王妃蹙眉:
“韩墨尸骨未寒,贺氏才小产,你就要纳她做侧妃,这叫人瞧着,仿佛那孩子就是为着你要纳她才掉的。”
陆晏沉默,他无所谓的态度让晋王妃越发气恼,才要发火,陶阿嬷忙扶了扶她手臂,她耐下性子:
“当初怀恩公府透露要结亲的意思,我就不愿意,是你要的。人既然娶进来了,自当好生过日子,难道你娶她,就是为着如今这样?”
陆晏仍不言语,晋王妃的气就忍不住了:
“这回说什么都不行,贺氏别想嫁进来!她一个守寡的二嫁妇,还是掉了孩子的……”
“我以为,母妃该知道儿子为什么要纳她。”
晋王妃哽了一下,越发气了:
“即便那般,也绝不行!你要报贺韫的恩情,多少法子不能照应?偏要纳她?”
“儿子也求过母妃,收她为义女,是母妃不愿意。”
晋王妃拍案而起:
“我为什么要收她?我凭什么要收她一个贺氏女?你自小一身反骨,偏要与贺氏之人亲近,你难道不知,你难道……”
晋王妃气急,脸色骤变,陶阿嬷早在晋王妃站起来的时候就慌忙将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这会儿忙扶住晋王妃试图宽慰,晋王妃抚着胸口哭了起来:
“死的怎么就是我的昂儿啊……”
哪怕多少年过去,但晋王妃每每说起这样的话时,仍旧让陆晏觉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在晋王妃心里,他的命,从来都不值得让她放下她自以为的恩怨,她甚至一直懊丧,为什么死的是陆昂,而不是陆晏。
但他仍旧神情淡然的,笔直的站着。
晋王妃嚎啕激动,喘不上气的锤着胸膛,陶阿嬷忙悄悄摆手,陆晏退出小厅。
听见晋王妃哭声的几个婢女忙着进去,那是这几年里贴身侍奉晋王妃的,有一个甚至还曾是陆昂的贴身侍婢。
晋王妃也曾是慈母,在陆昂身死之前。
在战场上,陆晏亲眼目睹陆昂身死,少年郎心神重创,下了战场强忍悲痛,仍旧惦记母亲伤怀,可等待他的,是母亲撕扯着哭喊怒骂,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陆晏在院子顿足,偌大的院子响彻晋王妃的哭声,廊下几个粗使婆子婢女惴惴不安,但这样的事,她们并不少见。
“娘娘这是怎么了?”
错愕温软的声音,一张与贺笺笺有几分相似,眉目缱绻的妇人站在他面前,眼睛却朝小厅看去。
贺姨娘身后还跟着三郎陆晟上个月才新婚的娘子杜氏,瞧着是一同来与晋王妃请安,但陆晏明白,贺姨娘是特地选在他来之后。
毕竟每次母子相见都不欢而散,她是故意来瞧笑话的。
陆晏没理会她,贺姨娘见陆晏要走,忙就道:
“世子也在,刚巧,听说世子要纳笺笺为侧妃,真是好事一桩,王妃娘娘既不适,我少不得腆着脸,替世子操持操持,哪怕疏漏些,笺笺想来也不会在意的。”
陆晏看向她,常年在战场上,手下不知多少亡魂的人,眼神又怎可能清澈柔和。贺姨娘的笑容渐渐收敛,心底竟生出惧怯,她徒劳的掩饰,陆晏已收回目光,径直去了。
贺姨娘忍着心慌拦住鹿鸣:
“小哥儿,我们笺笺的事……”
鹿鸣笑的喜气:
“姨娘不必劳心,爷都安排下了。爷厚待姑娘,早在外头置办了大宅子了。”
贺姨娘如遭雷击,整个人顿住,鹿鸣见她不言不语只僵着脸笑,还当她是高兴的,忙就追着陆晏去了。贺姨娘暗自咬牙,住到王府外头,还是什么侧妃?那就只是个外室!
“不中用。”
贺姨娘嘀咕着走了。
*
陆晏回到栖迟馆,霍缨正在等他。虽陆晏寻常就肃着一张脸,但霍缨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爷。”
陆晏站了几息,平复了有所波动的心情:
“怎样?”
“从韩墨尸身里,验出了毒,现下正在追查。”
韩墨与霍缨自幼跟在他身边,如当初跟在晋王身边的贺韫一般,他从军后,二人做了他的副将,行军打仗也追随左右。陆晏没想到,凶险战场都没能要了韩墨的性命,只是一个并无多少凶险的差事,竟然就要了韩墨的命。
也果然如他猜测,韩墨的死,并不简单。
“还有呢?”
他压下情绪,霍缨垂眼,顿了顿才回道:
“是,是笺,是贺笺笺的婢女昨日传出了爷要纳贺笺笺做侧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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