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头脑一刹那的空白过后,有一种陌生的,极具冲击力的感觉在头脑中轰然爆开,让他一瞬间觉着胸口窒闷,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但那股荒唐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
指尖柔嫩温暖的触感陌生至极,就像他忽然升起的情绪一样。
白知夏猛地回神,张嘴往后缩了缩,紧紧贴在矮榻上,惊恐的看着陆晏,仿佛是陆晏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这幅神情让后知后觉有些心慌的陆晏,忽然就有点想笑。
“你,你伸手干什么?”
陆晏还是俯身探手的姿态,听她色厉内荏的指控,扫一眼碟子:
“有核。”
白知夏还哪顾着看到底有没有核,吃了半晌杨梅干,嘴里浓郁酸甜的滋味此刻竟压不下他指尖极淡的墨香。她控制不住的,咂摸了下嘴。忽又觉着这样子别叫陆晏以为她在回味,正要解释,陆晏递了一盏热水来:
“漱漱口,我翻半晌文书了。”
白知夏一颗心慌跳,方才粉嫩的脸颊这会胀红一片,觉着热气都在透着脸皮往外冒。
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她慌着掩饰,接过盏子漱口。咕嘟咕嘟的,鼓着腮帮子要起来寻痰盂,陆晏已送了个痰盒到她跟前。
哪怕是才成亲那头一个月,还算琴瑟和谐的时候,陆晏也没这样过。她吐了漱口水,帕子又送到嘴边。
他待她好,她本该高兴,也确实高兴,但只要想着这一切都基于他内疚的前提,而非相悦,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豆蔻这时候进来请示:
“爷,世子妃,可要摆膳?”
这都快未时了,也是因着夫妻二人难得这样,下人们才不敢打搅,听里头有了动静,才来请示。这简直是救命稻草,缓了尴尬,白知夏忙道:
“摆吧。”
午饭后,白知夏照例小憩,起来的时候,见小厅里有个脸生的青年正与陆晏回禀着什么。瞧着身姿眼神,该也是军中人。
青年眉目清正,眼神的肃冷倒与陆晏如出一辙,见白知夏出来,忙拱手见礼。
鹿鸣悄悄同白知夏禀报:
“这是怀川,补韩大哥缺的。”
提起韩墨,鹿鸣眼中有些凄然。
白知夏察觉鹿鸣称呼的不同,都是跟在陆晏身边一样的人,鹿鸣叫韩墨大哥,叫霍缨大人。
想到韩墨和霍缨,自然也会想到贺笺笺。白知夏想知道陆晏如何处置了贺笺笺,又摇头晃走了这样的心思。
何必自扰呢?终究答案不会如她的愿。陆晏对所有人凉薄冷情,但对亲近之人,其实是最能容情的。何况还有贺韫的恩情在。能把人远远送走,还得是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程度的惩罚了。
她掩下情绪,看窗外几个仆从正轻着手脚搬东西。
半年多前出事后,陆晏就搬到了东厢书房去住。等贺笺笺小产,他又住到了栖迟馆,如今是把东西都搬回来了。
白知夏忽又有些慌,一时之间对与陆晏的相处竟生出了几许无措。
陆晏半晌出去了一趟,晚膳时回来了,白知夏正要落座,陆晏却唤住她,手上精细的盒子里,一盒上好的石黛。
白知夏怔了怔,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陆晏这时候才忽然发觉,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也从来都不知道,白知夏缺什么,又需要什么。
在她需要信任的时候,他没有给予。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孤身一人。哪怕是在病中,还要为与夫君证明自己清白,而劳神奔走。
陆晏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后悔无济于事。但他会愧疚。
赐婚旨意下达的时候,他也有过些微抵触,毕竟这桩婚事还是因为白知夏对他有恩,晋王才允了这桩婚事,难免有挟恩图报的嫌疑。但成亲后,与白知夏的相处并不让他排斥。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夫妻之间,是可以让人轻松,让人愉悦,甚至让人……欲罢不能。
他在陌生中摸索,但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毕竟他成了他原想过的,最糟糕的那一种夫君。
*
是夜,陆晏果然没走。白知夏看外稍间始终亮着的烛火,心里慌乱渐渐平息后,开始劝服自己。
难道要生疏一辈子?难道要怄气一辈子?
她努力争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真相,不就是为了如今么?
隔着屏风看外稍间隐约人影,早不是当年少年郎瘦弱的身形,那么他,是不是并不需要了呢?
思绪纷乱,白知夏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睡中恍惚,身边一沉,一股应该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气息袭来,她翻了个身,露出半边肩头,凉飕飕的寒意让她缩了缩,很快被子又盖好了,暖和的让她满足,又沉沉睡去了。
她睡着的样子,没了拘谨疏淡,也没了努力遮掩的彷徨。陆晏看她粉嫩的脸颊,想她今日误食他手指的模样,竟忍不住笑了笑。
白知夏这一夜睡的很沉,大抵是许久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
起的不迟,身边果然多有多了一床被子,她探手过去,已经凉了,看来是早就起了。
等她梳洗出来,要往澄霁堂去请安的时候,陆晏正往里回。一身单薄衣衫却汗津津的,脸颊发丝上,都挂着汗湿。白知夏顿住脚步,吩咐婢女备热水。
“要去澄霁堂?等我。”
他从她身边走过,脚步轻快,带过一阵风,饱含他的气息。白知夏缩了缩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外头雪虽小了,却还没停,地上一溜鞋印子,他这是一大早在雪地里又练刀去了。
陆晏动作很快,擦洗沐浴,换过衣裳再出来,还带了一把油纸伞。
“走吧。”
他撑着伞,将她纳在伞下。
巧了,贺姨娘也在。
陆晏与白知夏一同来给晋王妃请安,贺姨娘脸色灰扑扑的,她吃瘪,晋王妃心里就痛快。想晋王为了她与自己夫妻不和,晋王妃看贺姨娘,自是越发的不顺眼,简直的眼中钉,肉里刺。
陆晏夫妻走后,晋王妃和贺姨娘都各自派人往风南巷去打探,宅子已空,贺笺笺却没被接回王府。
第二日雪停,照旧往澄霁堂请过安后,陆晏问白知夏:
“白崇有事寻我,你要同我一齐去怀恩公府看看么?”
“去!”
白知夏顿时欢喜。
等到怀恩公府,先拜见范夫人,白知夏就留下了,陆晏独自去寻白崇。
范夫人之前还担忧白知夏,如今看夫妻相携而来,听婢女叨咕,陆晏对白知夏照顾殷勤,总算安下心来,母女凑头说了会儿体己话,范夫人就叫人把大少夫人叫来。
“你大嫂子近来调理身子,请的郎中很是不俗,你也顺带瞧瞧,别觉着难为情,这成亲大半年了,也该想着子嗣的事儿了。”
白知夏登时红透了脸。
一会儿姚氏带着个年岁不小的妇人来了,一脸促狭,白知夏红着脸给人诊了,那妇人捉着脉,微微蹙眉。范夫人吓得大气不敢喘,等她收了手,忙就问:
“怎的?可是不妥?”
“倒是没有。”
范夫人松口气:
“那是怎么的?”
“世子妃脉象有些虚浮,世子妃可是这些日子料理不当?”
范夫人与姚氏一同看过来,白知夏顿时一慌。这大半年可不是疏于调理,她忙掩饰:
“年年到了冬日总要懒怠一阵子。”
范夫人点头:
“确实,盈盈畏寒,每年入冬才冷的时候,都要恹恹一阵子。除了虚,可还有旁的?”
妇人摇头,范夫人松口气:
“还请女先生开个调理的方子。”
这边女眷其乐融融,那边白崇书房外头,鹿鸣从西偏房里几次探头,满脸担忧。
陆晏来的时候,白崇接出来,就脸色不善。等打发随从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鹿鸣就见陆晏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如今门户紧闭,一个多时辰了,也不知到底如何。
书房里,二人都面色不善,各踞一角。白崇好半晌脸色缓和下来:
“这事,还请世子务必瞒着盈盈。”
“如何瞒?”
白崇语结,甚乎带着哀求道:
“她的性子,世子怕也清楚,若知道家中出事,定要来回奔走,她是外嫁女,这一劫,本可以不渡。”
见陆晏沉着脸,他又艰难道:
“我知道这般委实为难世子,也……不能就这样连累世子。只是风口浪尖,世子有个风吹草动,也难免连累名声。只求世子等事态平息后,能,能给盈盈一个稳妥去处。”
他将一张契书摆在桌上,是地处西南的一处庄子。契书上也并不是白家人的名字。陆晏没接契书:
“她是我妻子,我自然会护她周全。”
白崇暗暗松了口气,苦笑道:
“上回还言之凿凿与世子说,绝无此事,谁知……黄雀卫那位沈统领前日到访,让我与父亲看了那封信。”
瞧神情陆晏就明白了,这封信上有足以证明它确实出自怀恩公府的证据。
栽赃?陷害?
“我……”
“不!”
陆晏话未说出口,白崇就断然拒绝:
“绝不可!但凡涉及逆王的事,皇上绝无轻纵,白家已至此,与晋王府本就是姻亲,已有连累,你若在为之奔走,晋王府也要牵连其中,得不偿失。何况此事也并非就毫无活路,白家虽远在锦源州这么多年,却也知道黄雀卫威名。听说这位沈统领,精明洞达,此事若能查明,白家失察之罪,总好过从逆大罪。今日见世子,与你将此事坦明,也只是为求世子,护盈盈周全。倘或……”
白崇脸色微变: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盈盈在这世间,就只有世子了。”
陆晏忽觉胸腔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不敢想象,白家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白知夏该会如何。
“世子。”
白崇笑了笑,想缓和些,眼眶却红了:
“今日一见,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陆晏沉着心,他在想,如何才能将对白知夏的冲击和伤害,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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