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间的谈话毫无意外的不欢而散。
晋王极其恼火陆晏的不知过错,如今只能盼着他这一行隐秘,不会被人觉察。但想他都能从风言风语里发现,只怕别人也会留意。
毕竟白家出事的空当,陆晏带白知夏离开,任谁看来都像是在为白家奔走。但不能任奴才们之间这样的猜测之言再传下去,不然早晚会被外人知晓。
晋王想着,就往澄霁堂去了。
陆晏从晋王书房出来后,就去寻贺笺笺。但扑了空,奴才说贺笺笺去照顾贺姨娘了。陆晏命人去找贺笺笺,贺姨娘的住处,他是不合宜去的。
就在贺笺笺的小院子里,贺笺笺姗姗来迟。见到陆晏一如既往冷沉的脸,贺笺笺的神情复杂至极。她惊喜、伤怀、故作坚强,再到保持冷静。
“爷。”
她见礼。
“你早不是陆家奴才,不必同我见礼,也不必这样称呼我。”
“爷就这样迫不及待与我划清干系?”
她眼底瞬息就涌上一层泪,却倔强的对着陆晏冷漠的双眼,在陆晏问责之前,便先赌气一般道:
“我就是不想看爷为她奔走,既是白家女儿,白家出事,就该一同承担。凭什么爷护着她,她安安稳稳的过着舒心的日子?”
她恶狠狠道:
“白家的事越坏越好!最好把她牵连进去,一并处置了才好!没了她,没了她……”
她浑身发抖,忽就嚎啕起来。
在陆晏面前,她根本不将她对白知夏的恶意藏着掖着。毕竟在她看来,她的一切悲剧都始于白知夏。
陆晏静静的看她哭,怀川在院门外也看着。
“怀川。”
“在。”
“即刻安排人,送贺姑娘去宁乡。务必稳妥,并知会宁乡官员,贺姑娘不得离开宁乡,请好生照管。”
贺笺笺瞪着眼睛,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脸色苍白,嘴唇苍白,却紧紧抿着,一句求请的话也没说。但在陆晏走的时候,她忽然喊道:
“陆晏!你忘了浮玉山了?你忘了,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了?”
陆晏倏的停住脚步,有些记忆倾泻而来,模糊却又仿佛极其牢固。哪怕刻意遗忘多年,但在呼唤的那一刻,还是会想起来。
那段病中恍惚,不知生死的时日。
他们是经过生死,也有过纯真且彼此依靠的情谊。
但时光久远,贺笺笺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越来越相差甚远,让他开始怀疑,那个他记忆里的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贺笺笺见陆晏挺直的背脊,抿了抿嘴唇:
“是你求我,求我别离开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信守承诺。不管西疆多苦,多凶险,也不管如今,你有多弃我如敝履,我都不曾放弃。所以……是你变心了,是吗?”
变心了吗?
陆晏想说没有。
因为他从未对贺笺笺动过心。
但否认的话却怎样也无法出口。
因为在浮玉山上的时候,他对那个小女孩,确实动了心思。
他信任她、依赖她,甚至生出了想与她永远在一起的心思。
但他病好后,看着憔悴的、因他醒来而喜极而泣的贺笺笺时,那种情绪忽就消散了。
仿佛那个小女孩从不存在,只是他的臆想。
九年过去,快要十年了。那些没有依托,无疾而终的少年郎的情愫,确实早就消散了。而始终没有磨灭的,是刻在他心里的,小女孩的影子。
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影子。
但那个影子又仿佛与贺笺笺毫无干系。
“我在西疆时就无数次与你说过,回京那年更是说的很明白。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我可以收你为义妹,给你置办丰厚的嫁妆,让你从晋王府风光大嫁。多年前的话你既然牢记在心,那么多年之后,同样是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
是因为当年在浮玉山上短短数日,才让他对贺笺笺有着从来都没有过的忍耐。
贺笺笺的哭声戛然而止,陆晏的声音冷冷传来:
“唐叔的恩情,浮玉山上……救护之情,这么多年我还报的足够多了。你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她是我的妻,不能护她信她,是我失责。但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他脚步极快的离开,浮玉山上的种种,被他视作珍宝一样的记在心里,但如今因为贺笺笺,他觉着他或许该忘记了。
那个纯真良善的小女孩,彻头彻尾的变了。
怀川急急的跟着陆晏,见陆晏脸色难看,一直不敢言语,但到大门外见陆晏要上马时,忽拽住缰绳:
“爷,爷要去……公府吗?”
声音低,且隐晦。
陆晏蹙眉,怀川这样子显然又是出事了。怀川小声道:
“公府的人,都被拿下狱了。属下方才接到沈统领的飞鸽传书,三老爷他……翻供了……”
陆晏确实想去怀恩公府看看,来时已发觉不妥,但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事情竟又发展的急转直下,让他措手不及。
庆王府的人早死绝了,白家的事只能从白迎身上来突破。而白迎的翻供显然使得怀恩公府的事情越发棘手。
如今一时之间,竟无计可施了。他头先想起的,就是立刻回到白知夏身边。
哪怕她还不知情。
“知道了。”
怀川这才松手,陆晏打马离开。
出城门的路上,忽听一声惊呼,街旁的铺子二楼上,随着女人失声惊呼的,还有疑似打翻的香粉。那香粉随风飘散,下头的人无一避免,都沾染些许。
陆晏骑马而过,只觉一阵香风。
他是急切的。
等回到四合院,尚不到午时,进门前他将披风就解开,丢给云隐。云隐就嗅到一股诡异的清香。
那是女人才有的香气。
陆晏以为洒在斗篷上的那么点香粉,骑马这么久早也该被风吹散了。但他没想到竟有些许顺着风沾染在他领口上,哪怕一路驰马也未曾消散。
但浅淡的味道已经在他的急切下被忽略了。
白知夏正在东耳房隔出的外间里做着针线。
给陆晏做的那身寝衣,从放下那日起,就再没拿起过。倒是剩下的锦棉,白知夏想给父亲做双袜子。
陆晏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她就听见了,等放下针线迎出去,陆晏正进东耳房。乍然相遇,白知夏还没开口,一股子极其清浅的香气就钻进鼻尖。
她嗅了嗅,只觉着这味道有些熟悉。待想过后,脸色就变了。
这是贺笺笺那日来找她时,凑到她耳边说话,而袭上来的香气。
白知夏控制不住的干呕了一下。
“盈盈?”
陆晏要去扶她,却被她忽的推开了。
白知夏掩着口鼻,看他的眼神遍是不可置信里夹缠着愤怒和厌恶。
陆晏惊诧,白知夏却很快收回眼神,转身进了内室。
女人对香的气味,往往比男人更敏锐些。
陆晏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在满室温暖香气逐渐扩散的时候发现了不妥。他想进去解释,又停下脚步,转身往浴房去了。
等他再次冲洗了一个凉水澡出来时,白知夏与前几次一样,拿着他的衣裳,在门外等他。
“盈盈……”
“世子,咱们,好好儿谈谈吧。”
陆晏虽于男女之情上知之甚少,但并非毫无知觉。见白知夏这般,又在方才的误会之下,很快就明白了。
二人回到东耳房,白知夏往碳炉里又添了几块。陆晏毕竟才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气。然后她坐在陆晏对面,数步之遥。
她始终没去看他,但心里却实在是难受的很。
短暂的一段情意缠绵的日子,还不如从未拥有。给人希望再打落尘埃的那一刻,没人想过经受的人会怎样的绝望和痛苦。
“那香粉是……”
“世子。”
白知夏头一回截断陆晏的话:
“世子若真想纳妾,我不反对。”
这话平稳,而凉薄,像极了那半年里他与她说话时的语气。
陆晏的手攥了攥:
“我回来的路上,有人撒了香粉,落在我身上了。”
白知夏淡漠的笑了笑:
“真巧啊。”
“确实如此。”
陆晏心思也沉了沉。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不快,更发现原本不被人信任,竟然这样令人难过。
白知夏的心思也很浅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痛快的死总好过钝刀杀人,一刀刀的让人疼。
“世子这二十日,真的去了南方大营吗?”
陆晏来回的路上就想过白知夏一定会问这个,但他终究不擅撒谎,回应的时候,眼神不觉着垂了垂。
哪怕他是给了肯定的答案,白知夏还是那样浅淡的笑容,哪怕在笑,却让陆晏觉着遥远至极。白知夏想了想,有人要抢她珍视的夫婿,她是全不畏惧,会勇而捍卫的。但如今的问题却是她夫婿的心。
白知夏挺直背脊,哪怕是多余的那个,她也不能失了自己的从容。
“世子或许顾忌御赐的亲事,也顾忌贺笺笺新寡的身份。等过了年,我便以养病为名,回锦源州我的陪嫁庄子上。世子可先收房,只暂且不好给什么名分。等过个三年两载,我会求父亲上书,以病弱无法生养为由,请求合离。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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