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卿尘紧赶慢赶回到逢源宗时,还未站稳便敏锐地意识到胜负已定。他猛地停下脚步,眼底难得闪现一丝怔愣。
盛意背着他站在已经死透的顾惊时面前,听到身后的动静后回头,维持了许久的平静表情突然裂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仓皇的底色。
“……仙士,我杀了顾惊时。”她艰难开口。
奚卿尘大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用力的拥抱驱散了她周身寒气,盛意终于长舒一口气,腿脚发软地往下坠。奚卿尘平静地将她往上托了托,眉眼间的宁静可以包容她一切恐惧。
两个人安静地抱着,仿佛可以抵达天荒地老。
“话说……”地面上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你们两个之前,能不能先管一管我的死活?”
盛意这才想起褚非还瘫着,连忙推开奚卿尘:“仙士,快看看褚非!”
“连仙子都不叫了是吧?”褚非悠悠开口。
“……都这么熟了,就直接叫名字吧。”盛意无语,心想她之前也直呼其名了,怎么没见他挑刺。
褚非仿佛看出她的想法,冷呵一声道:“亏我刚才还为你舍身救我感动,结果没想到是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奚卿尘一来,就把我彻底忘了。”
话音未落,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冷汗顺着鬓角流水一样往下淌。
盛意无辜地看向奚卿尘。
奚卿尘面色平静:“放心,死不了。”
褚非:“……”
“这样一对比,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盛意乖巧询问。
褚非:“……确实。”
虽然亲手了结顾惊时的感觉很复杂,但在一阵插科打诨之后,盛意总算轻松了些。奚卿尘要给褚非接断裂的脊椎,她便体贴地后退几步腾出空间。
褚非的脊椎断了不止一处,接起来很是复杂,即便有他本人亲自指挥,奚卿尘仍难以下手。
“手指再往上挪一寸……你是不是想把我这一截也捏断?”褚非额角青筋直跳。
奚卿尘面无表情:“你若不想接,我可以停手。”
褚非识时务地闭嘴,然而一刻钟后又开始吵嚷。
盛意看着他生龙活虎凶奚卿尘的样子,突然后悔刚才给他吃了太多灵药。她百无聊赖地盯着二人看了片刻,又低头打量自己。
汲取气运之后,她周身也泛出了莹润的光辉,而借着这种光辉,她终于看到另一种较为暗淡的光。
这应该就是她的女主光环吧,不愧是男主后宫文,顾惊时的光辉这么明亮漂亮,她作为女主却只有淡淡一点,要不是有他的光辉映照,只怕她这辈子都没办法看到自己的光。
虽然除了多了点光芒,好像没有别的变化,但那种心境上的笃定与畅然却是无法忽略,那是对自己天道宠儿的清晰认知,是自信高于天地的豁达,亦是对前路的无限肯定。
她甚至觉得,救世也不算什么难事,有志者,便事竟成,而这种想法,她先前是绝对没有过的。
她做了很多年的普通人,从来没有过这种心境,即便此刻被收走气运,也不会有太大的失落。而顾惊时却是在这种笃定与畅然中出生、长大、成熟,贸然失去这种笃定,也难怪会突然发疯入魔。
盛意不知不觉又一次想到顾惊时,背后突然吹来一股阴风。她一瞬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几乎是同一时间,正在给褚非接骨的奚卿尘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怎么了?”
他手下的褚非哀嚎一声,汗顿时流得更欢了。
盛意很难跟奚卿尘解释这种感觉,和他对视后没看出他有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回头。
顾惊时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瞳孔涣散,到死都不肯闭上。
“……没事。”盛意轻呼一口气。
奚卿尘一言不发,只是朝她伸出手。
盛意小跑过去,跟他牵手之后才觉心境安定。
“不怕。”奚卿尘看穿她的伪装。
盛意笑了笑:“嗯。”
“……麻烦的事暂时放一边,先帮我接骨,谢谢。”褚非幽幽开口。
奚卿尘低下头,干脆利落地帮他接上最后一块脊椎。
褚非疼得脸都扭曲了,回过神后虚弱地骂骂咧咧:“我还没说话,你就这么给我接了?你是不是故意想给我接歪,让我后半辈子都变成罗锅?”
“别无理取闹。”奚卿尘淡淡道。
褚非深吸一口气,刚要放一句狠话,盛意就赶紧劝道:“等会儿你还得靠他把你带回去呢。”
褚非瞬间闭嘴。
帮褚非接好了脊椎,盛意掏出千机船,变成一张床大小,又去宗门里取了被褥铺上,一切安排妥当后用风把褚非送到上面。
趴着落在柔软的被褥上,褚非舒服得喟叹一声:“总算知道奚卿尘为何会对你动心了。”
话音未落,一把灵力所化的剑指向他的咽喉,褚非嘴角抽了抽,彻底老实了。
奚卿尘这才放过他,同盛意一起拉着千机船离开了逢源宗。即将走出宗门时,盛意没忍住又回头看一眼,顾惊时涣散的眼神恰好望着她的方向,仿佛不经意间与她对视。
盛意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也像这样靠在树上,一副快要渴死饿死的模样,那个时候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笑起来有点傻。
再见了,顾惊时。她对这个世界的他说。
“走吧。”
奚卿尘的声音响起,盛意无声地笑了笑,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
昔日被誉为第一仙门的逢源宗,如今荒凉到一个人都没有,顾惊时的尸体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宗门的守护神。
一团雾气闪过,天道出现在顾惊时的尸体前,看着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死去,他不存在的心脏疼得仿佛要裂开。
他静静与他对视许久,终于缓慢地走上前去,准备将他体内的魔气驱散。然而手指碰到顾惊时衣襟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他震开,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下一瞬就看到魔气从顾惊时体内疯狂涌出。
他怔愣之后脸色逐渐难看,再一次试图阻止魔气溃散时,直接被震出一丈远,然后彻底失去意识。
魔气涌入地面山川,又在万丈深的地心汇集,裂开一道道痕迹往上冲去,又在片刻后停歇。
盛意突然停下脚步,眉头渐渐皱紧。
“怎么了?”奚卿尘低声问。
盛意抿了抿唇:“不知道,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说着话,她回头看一眼逢源宗的方向,一切风平浪静,并无什么不同。
她不再多想,跟着奚卿尘去了无忧山新的落脚地。
褚非趴在船上养伤,奚卿尘和盛意负责驱散孩子们不好的记忆,将他们一个个送回家,又将不愿留在无忧山的灵兽们放归,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五日后。
终于回到洞府,盛意和褚非都长舒一口气。
钱悠听到他们回来的消息,连忙跑出来迎接,一看褚非趴在船上,顿时焦急询问:“怎么回事?”
“受伤了,脊椎都断了几截。”褚非看到她,唇角不自觉上扬,可一想到她好几个孩子的事,心情又变差了。
盛意现在就怕他们两个接触,赶紧敷衍钱悠几句就把褚非送到丹房去了。
“你是医修,应该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需要什么药就自己吃,我们就不打扰了。”盛意说着,连忙拉奚卿尘离开,一出门果然看到跟来的钱悠。
钱悠:“怎么都出来了?”
“他受伤了,需要静养,我们不便打扰。”盛意睁眼说瞎话,直接把她带走了。
屋里的褚非听了气得牙痒痒,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立场生气,于是板着脸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盛意把钱悠带走后,简单说了一下这几日发生的事,期间连续三次都险些睡过去,看得钱悠都无语了。
“你先休息一下吧,睡醒了再跟我说。”她提议。
盛意睡眼朦胧:“我不困。”
钱悠嘴角抽了抽,无奈看向奚卿尘,奚卿尘立刻将盛意带回屋去了。
“都说了我不困……”盛意打个哈欠,在柔软的大床上翻个身,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猛地坐起身,发现奚卿尘正在打坐。
天色一晚,身上的光辉好像就更明显些,盛意最近已经习惯了这种光,有气运加持也相当顺风顺水,往日需要花费十个力气才能做到的事,如今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不代表她喜欢这种轻松。
不仅不喜欢,反而会惶恐,她不是顾惊时,做不到理所当然地依靠气运,每次接受馈赠,都觉得暗中已经标好了价格,等到她还不起的地步,便是气运收割她的时候。
所以还是尽早取下来吧。
盛意轻呼一口气,从怀中掏出明珠,拈指将自己的女主气运抽出凝神静气往明珠上引。
然而气运在明珠上绕了一圈,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指尖。
盛意愣了愣,又尝试了几次,每次明珠都毫无变化,完全没有吸收气运的意思。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蓦地心慌,虽然知道钱悠对明珠的了解甚少,可这种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先去找她,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于是盛意趁着奚卿尘还在打坐,急匆匆出门去了。
夜色渐深,晨清暮和交颈而卧,折桂躲在荷叶下面睡得正熟,盛意急匆匆经过它们,正准备去主寝时,恰好遇到从屋里出来的钱悠。
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你干嘛去?”
“你来找我?”
两人同时开口,盛意点点头:“有点事想问你。”
“不着急,我先去看看褚仙士。”钱悠摆摆手。
盛意皱眉:“不是说了他喜静、没事不要打扰他吗?”
“他再喜静,我该看他还是得去看他,这叫礼节。”钱悠说着就往前走。
盛意也顾不上明珠了:“他不在乎礼节。”
“但我得做到礼节,毕竟在他家里住着呢。”
“没必要,只会给他添麻烦。”
“不至于吧。”钱悠不信。
盛意直接拦在她面前。
钱悠顿时皱起眉头,语气也不太好了:“盛意,你什么意思?”
“你没看出褚非对你有意思?”盛意也索性挑明了。
钱悠一愣:“你说他对我……”
“难道不是很明显?”盛意反问。
钱悠陷入沉思。
“你知道回去的办法,也是一定要回去的,你还是个不婚主义,肯定对他也不感兴趣,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开始就保持距离,这样大家都好过。”盛意劝道。
钱悠斟酌片刻,问:“谁说不婚主义就对男人不感兴趣的?”
盛意睁大眼睛,半天憋出一句:“可你注定要回家啊,难道你要始乱终弃?”
“我是要回去,但等我能回去的时候,这里都坍塌了,他肯定也活不了了,算起来如果我跟他在一起,等于我能陪他到死的那一刻……当然了,如果中间分手的话就没办法了,但你总不能要求我们在一起后就不分手吧?”钱悠仔细分析,最后总结,“我们还挺合适。”
盛意哑口无言,并隐隐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钱悠拍拍她的肩膀,满意地去了丹房。
褚非正百无聊赖地趴着养伤,突然听到房门开了,他兴致缺缺:“哟,知道来看我了?”
“我来晚了吗?”钱悠问。
听到她的声音,褚非愣了一下,扭头的功夫她已经在旁边坐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
褚非被她盯得不自在,半晌问了句:“你成婚了?”
“嗯?”
“孩子都三个了?”
“……盛意跟你说的吧?”钱悠无语,“她就会诋毁我,所以我才讨厌她。”
“什么意思?”褚非抑制想要上扬的唇角。
钱悠突然凑近,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问:“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也没有。”褚非默默把头扭向另一边,宁可看墙也不看她。
钱悠轻笑一声,他的耳朵动了动。
“褚非,要不要跟我谈恋爱?”钱悠问。
褚非微微一怔,又把头扭回来:“谈恋爱什么意思?”
“就在一起呗,牵手亲吻上……咳,反正就这些。”钱悠看着他俊美的脸,心里一阵荡漾。
褚非:“你要做我的道侣。”
“差不多。”钱悠回答。
褚非又一次耗费力气克制,可唇角还是扬了起来:“你可要想好了,做道侣是一辈子的事。”
钱悠想了想:“到你这辈子终结吧,就别算我的了。”等她回现实世界的时候,他也随着书中世界的崩塌死亡,这段关系就算结束了。
“当然,如果中间你或我觉得不想继续了,也可以分开,”她自以为体贴道,“大家都来去自由,提前告知一声就行。”
听到她这么随便,褚非心里不悦:“我并非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我也不是。”钱悠微笑。
两人对视许久,褚非别扭地朝她伸出手,钱悠笑了笑,牵上了她的手指。
躲在门外偷听的盛意长叹一声气,只觉这次自己枉做小人了。
等钱悠从丹房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盛意正无聊地在院中踱步,看到她出来立刻拉着她去了水榭。
“我有事要问你。”总算可以说正事了,盛意立刻掏出明珠,将气运的事跟她说了。
钱悠接过明珠,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不管我怎么试,明珠都毫无动静。”盛意说。
钱悠心情复杂地抬头:“明珠已经死亡,当然没有动静。”
盛意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出来吗?明珠的光泽都消失了。”钱悠将明珠举到她眼前。
盛意在汲取完气运后,第一次仔细观察明珠,果然看到先前柔润的表层,如今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粗糙黯淡,仿佛一条生命悄无声息地流逝。
“不可能……他明明告诉我可以……”盛意话说到一半,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钱悠还在研究珠子,一边观察一边问:“所以男主的气运现在都在你身上……有意思,本来是大男主小说,现在算不算变成大女主了?顾惊时一死,你就是唯一的主角了?那你是不是得担负起大女主的命运拯救世界……”
她玩笑地抬头,猝不及防看到盛意苍白的脸色。
钱悠愣了愣,想起这本文的结局不论是谁都救不了,于是缓和语气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我想静静。”盛意心乱如麻,可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静。
钱悠不解地看她一眼,想问她究竟怎么了,但想了想还是把明珠放在桌子上,自己转身离开了。
盛意思绪万千,没有注意到她去的方向是自己和奚卿尘的寝房,只是等她走后便冷淡开口:“还不出来?”
一阵风吹过,天道出现在她眼前。
“解释。”盛意面无表情。
天道唇色泛白,气色不佳:“就是她说的那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明珠只能用一次,却还是怂恿我汲取里面的气运,为的就是让我变成第二个顾惊时,在自己飞升和拯救世界之间二选一,”盛意气得声音微微颤抖,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从一开始将我带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世界的牺牲者,让受伤的仙士恰好落在我面前,是为了让他对我感恩,进而让我代替顾惊时得到他的修为,即便重来一世,他依然是你培养牺牲者的工具人……不,我、顾惊时,褚非钱悠和每一个在书中有姓名的人,都是你的工具人,真不愧是天道,将每个人都耍得团团转。”
天道沉默片刻,告诉她:“我不知你与奚卿尘会心意相通。”
“这样不是更合你意?我对这个世界羁绊越深,就越无法放弃救世。”盛意荒唐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恶意,“可是你想不到吧,钱悠拿到明珠后,也无意间窥到你不知道的天机,等到世界坍塌那一刻,会在书与现实之间撕裂出一道门,我可以带着奚卿尘离开这里,一样可以白头偕老。”
天道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更加悲悯:“他是书中人,离不开这里。”
盛意眼角瞬间红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可以离开,在不被摆布的世界健康地长命百岁,也可以留下与他同生共死,或者……还有第三个选择,”天道喉结动了动,呼吸难得有一分急促,“救下这个世界,给你爱的人和其他生灵活下去的机会……”
他话还没说完,盛意便已经闪身到他面前,纤细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就能让他送命。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亦或是让你亲眼看着你辛苦守候的世界坍塌。”盛意面无表情。
天道与她对视许久,唇角浮起一个无力的笑:“你即便不杀我,我也活不了了。”
盛意微微一愣,接着便看到他的脚下浮起万千光点,那些光点自他脚下起,随着光点四散,他的身体也渐渐透明。
“怎么会……”盛意忍不住后退一步。
“即便是天道,擅自插手人间事,也一样会受到惩罚,我从一开始算计你时,便也将自己算计了去,而天意对我的惩罚远不止此,还有更大的痛苦与磨难等着,只是我注定看不到了,”天道温柔地看着她,
“盛意,我第二个选中的孩子,我对你心存爱意,犹如世间每一个生灵对你,但我又与他们不同,这万千生灵中,我最疼爱你,我在临死之际,赠你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能力,你可以爱恨,可以取舍,亦可以放弃。”
“……你以为你这样以退为进,我便会屈服?”他的声音缥缈遥远,仿佛来自冥冥之中,盛意平静地看着他,内心却在经历一场暴雨的洗涤。
天道微微一笑,抬手抚在她的额间。强大的力量冲入空荡荡的识海,盛意被压得猛地跪在地上。
地砖碎裂,天道消散,只剩一缕轻飘飘的神魂浮在半空。
大地开始震颤,似有一股力量在分裂天地。盛意垂着眼眸跪了许久,一抬头便对上了奚卿尘的眼睛。
“……何时来的?”她哑声问。
奚卿尘静了许久,道:“比你想的要早。”
那便是都听到了,盛意与他对视良久,突然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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