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地的震感越来越强,天空被破开无数个大洞,乌云翻滚、暴雨倾斜,盛意才知道天道口中所说的更大的痛苦与磨难是什么——
灭世提前了。
往日繁华的城镇与村落,如今地面上蓄满了积水,随着地心传来的轻微震颤而抖动。虽是农忙时节,可这样的大雨是做不了什么农活的,不仅做不了,还得眼睁睁看着庄稼泡烂在地里。
年纪大的老人家一脸惆怅,望着窗外的雨小声说一句:“今年这阵势,怕是又要借粮度日了。”
“祖祖别担心,”垂髫小儿不知人间疾苦,笑嘻嘻地开玩笑,“说不定我们活不到借粮的时候就死了呢。”
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自然要被揍的,刚才还心情低落的老人家,跳起来拎起小儿的耳朵,一时间雨声哭声嘈杂交映。
洞府之上,亦是连绵的大雨。
褚非用结界挡住了大雨,却挡不住空气里的潮湿。他坐在水榭中,看着雨水顺着结界往下流,他的心情愈发烦乱,同样烦乱的还有晨清它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直在焦躁地鸣叫。
“喝茶。”钱悠为他倒了杯水。
褚非侧目,眉眼温和了些:“盛意呢?”
“还被关着。”钱悠回答。
褚非啧了一声:“也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惹得奚卿尘如此生气。”
“未必是生气,”钱悠看向破洞的天空,“或许只是怕失去。”
褚非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什么意思?”
钱悠回头,重新与他对视。
两人无声许久,她突然问:“非非,要不要加快一下进度?”
“听不懂。”褚非看着她,平日凌厉的眉眼突然有些懵懂。
钱悠勾起唇角,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果然看到他的脸红了。
“是不是太快……”
“再慢,只怕要来不及了。”钱悠拉着他回了寝房。
水榭里少了两道人影,而晨清终于烦躁到啄下自己一根羽毛。
另一间寝房里,盛意被床单捆成了毛毛虫,连坐起来都十分困难。兀自在床上挣扎半天后,她只好又一次求助对面的人。
“好仙士,你放开我行吗?我都快难受死了。”她无奈开口。
奚卿尘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这样捆着我是解决不了事情的,不如先放开我,我们再好好商量。”盛意继续劝。
奚卿尘总算说话了:“不急,连接这里和你那边的通道开启时,我自然会放了你。”
盛意顿时陷入沉默。
从天道殒身到现在,已经十余日了,她一直被奚卿尘这样绑着盯着,连床都没下过。这段时间大地震感没有明显的变化,暴雨也有渐渐消停的意思,可盛意知道,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原文里的灭世,前期也有这样的宁静,让人以为否极泰来,却突然给予致命一击。
时间真的不多了,而她和奚卿尘在这几日的相处里,分歧也终于明确。
“我不走,我要救你。”盛意认真道。
奚卿尘平静地倒一杯茶,递到她唇边:“我不用你救。”
盛意抿一口茶:“那我救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我,亦有其他修者,”奚卿尘见她不喝了,便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我们受上天偏好,得无限机缘,世道有难,我们自该相救。”
“你们救不了,”盛意无奈,“只有我能救,我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角。”
“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做唯一的主角。”奚卿尘看着她的眼睛。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吧,盛意没想到他也会有无理辩三分的时候,一时间头疼无比:“仙士,记住你的道。”
“你便是我的道,”奚卿尘油盐不进,“我只要你活着。”
盛意长叹一声:“你就当不知道我可以离开的事不行吗?这样的话我救世要死,不救世也要死,救世还能死得其所。”
“你就不能不想这些事吗?”奚卿尘脸色微沉,“明明以前那么怕死,为了活命可以轻易离开我,怎么如今反倒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两人无言对视,知道今日也是谈不成了。
夜晚,奚卿尘默默到床上躺下,盛毛毛虫立刻花费大量力气,赌气地背过身去。奚卿尘也不恼,只是安静地从背后抱住她:“我们可以说话的日子不多了,你不能生我的气。”
他这么一说,盛意还能有什么脾气,只能又花费大量力气扭回来。
两人隔着黑夜安静地看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盛意小声道:“亲我一下吧。”
奚卿尘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一夜无话,转眼天亮后,阳光突然照进房中。
奚卿尘若有所觉,睁开眼睛后立刻跑到窗边,当看到转晴的天色,眼底闪过一丝喜意。
“天晴了,地面也不震了,我们是不是不用……”他说着话回头,恰好对上盛意凝重的眼神。
笑意凝固在唇角,他的心脏缓缓下沉。
“奚卿尘!东南方有地面塌陷,一个整个村落都掉下去了,快随我去救人!”褚非在门外嚷嚷。
奚卿尘怔怔看着盛意,一句话也说不出。
“起初,只是大地颤动,随后便开始有塌陷,这个过程只持续五六日,因为规模不大,虽然死伤无数,但也不至于引起全部人的注意,等到整个世界一齐崩塌时,生灵们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早有预兆。”。
天道死了,再无人能阻止盛意泄露天机,她缓缓开口,轻易将剧情复述。
奚卿尘看着她红唇轻启,说出冰冷刺骨的话,一瞬的沉默之后,再开口声音沙哑:“我会解决。”
“塌一处,我便补一处,顾惊时修为高,我的修为也不差,即便耗尽心力,即便挫骨扬灰,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你只需等待,若我救得,你便留下,若我救不得,你便离开,没有别的余地。”
“你也别动别的心思,我不可能答应。”奚卿尘时隔多年,又一次威胁她,可惜依然不怎么熟练,盛意还没有反应,他的眼角就先红了。
盛意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奚卿尘却不给她机会,解开她身上的床单,又在床上下了结界禁制之后才匆匆离开。
盛意等房门关闭,尝试从床上下去,果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钱悠大摇大摆地进来时,就看到她正坐在床上发呆。
“想什么呢?”钱悠拉了把椅子在床对面坐下。
盛意扫了她一眼:“来干嘛?”
“来看你,不行?”钱悠挑眉,“难得看到你这么窘迫,当然要来看笑话。”
盛意扯了一下唇角:“你还挺有闲情逸致,马上就该世界末日了,跟褚非好好道别了吗?”
提起这个,钱悠脸上的笑淡了些。
盛意惊讶:“你还没跟他说?我可提醒你,等我救了世,他就不用死了,到时候你不告而别,留他一个人怎么办?”
“你救得了吗?”钱悠看着她的眼睛,“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会一直被奚卿尘捆着,直到他把你扔出这个世界吧?”
“我肯定可以救。”盛意笃定。
钱悠嗤了一声:“未必。”
两人突然沉默,各自想各自的事。
许久之后,钱悠缓缓开口:“你就非留下不可吗?”
盛意看向她。
“这里只是书里的世界,你现在可能还认不清,可只要出了这里,就会明白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个铅字组成,根本没有所谓的生命,你为了这些铅字牺牲自己,真的值得吗?”钱悠仍不放弃带她离开。
盛意无言许久,问:“褚非在你眼里,也是铅字吗?”
钱悠顿时沉默了。
盛意笑笑:“所以啊,我割舍不下。”
“可是你死了,留奚卿尘一个人,可有想过他怎么办?”钱悠退一步。
盛意耸耸肩:“那不是还有个难兄难弟么,两人一起失恋,生离死别都凑齐了,相互安慰一下应该不算太难过。”
话题转了几道弯,又回到褚非身上了。钱悠这次沉默更久,再开口时有些艰难:“我跟你不同,我有父母姐姐,还有祖父祖母……”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
盛意无声地笑了笑:“羁绊太多,也是没办法的事。”
“早知道会提前灭世,我当时就该听你的,不去招惹他,”钱悠轻呼一口气,“再等等吧,一切还没有定论,倒也不必着急告别。”
盛意现在自己的事都搞不定,也没心情再管他们,只能随他们去了。
两个人随意地闲聊,直到奚卿尘回来。
“很累?”她看着奚卿尘疲倦的神色问。
奚卿尘:“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源自地心的塌陷深达万丈,补起来要耗费许多灵力,他怎么可能不累。但盛意没有拆穿他,只是说:“过来抱抱我。”
奚卿尘乖顺上前,单膝跪在床上将她抱住。
盛意到现在都没有灵力,只能枕在他的肩膀上,给予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许久,她轻声说:“放开我吧。”
奚卿尘亲了亲她的唇:“我今天补了十余处塌陷,这十余处至少百年内无忧。”
“以后可不止裂十处。”盛意提醒。
奚卿尘:“无妨,我能补得了。”
说罢,他便躺下睡了。
这便是不能商量的意思了。盛意看着他沉静的脸,无奈地叹了声气。
如她所料,地面塌陷越来越多了,短短三日内十几个城镇都遭了殃,而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又一次大雨倾盆,这次比之前任何一天都来势汹汹,仿佛将整个海洋往下倾倒,一个个村庄在经历房屋倒塌后,又开始被洪水洗劫。
“祖祖!祖祖!”垂髫小儿哭着趴在木盆中,看着抱树的老人尖叫。
老人渐渐脱力,眼看着快要掉进水里,却仍声嘶力竭地叮嘱:“趴低点,切莫起身!”
“祖祖……”
老人浑浊的眼睛微微泛红,他看一眼破烂的天空,终于无助地缓缓坠入水中。
浑水淹没口鼻,窒息感随之而来,他认命闭眼,却在下一瞬被从水中捞出,连同孩子一起被放到了附近的山上。
“你……是神仙吗?”老人颤颤巍巍地问。
奚卿尘回眸:“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说罢,便继续救人去了。
褚非赶来支援时,就看到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只能强行拦住他:“你需要休息。”
“还有一百七十个地方需要修补,无数百姓要救,我们得尽快。”奚卿尘不听。
褚非恼了:“你体力已经透支,再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无妨……”
“奚卿尘!你不要命了不成?!”
“若再拖下去,就真的没命了。”奚卿尘看向他。
褚非第一次从他眼底看到仓皇的神色,一时间不由得愣住。
天降大雷,身后的大山突然炸开,奚卿尘猛地抬头,隐约看到一对祖孙被乱石硬生生砸死。他嘴唇微颤,手指也在发抖,许久之后便要投身洪流,只是突然被褚非拦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艰难询问。
奚卿尘沉默一瞬:“天道已亡,即将灭世。”
褚非瞳孔微微放大,等回过神时奚卿尘已经闪身到洪水中,救出一对新婚夫妇。
洞府之中,晨清已经将自己啄得光秃秃的,被暮和强行带到了盛意身边。盛意抱着它,手指轻轻抚过它稀疏羽毛下血淋淋的皮肤。
“灵兽比人类更敏感,这段时间你不好受吧?”盛意低声询问。
晨清哀哀地答应一声,枕着她的膝盖一动不动,暮和在旁边焦躁地踱步,却始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
盛意温柔地安抚:“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不必痛苦了。”
晨清不再吱声,只是用又小又圆的眼睛看着她,盛意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它终于肯坐起来讨一杯水喝。盛意默默松了口气,转身到奚卿尘为她特制的床上茶桌倒了杯水,只是还没等端给它,就听到暮和一声悲鸣。
盛意手一抖,杯中水撒了大半,将被褥淋得深了一块。她僵了许久才回头,便看到两只鹤儿交颈而卧,正如以往每一个夜晚,只是这次再也不会醒来。
而远在洞府之外的每一座灵气交融的大山里,无数灵兽正在死去。它们并非受天灾威胁,只是过早窥探到天意,在无尽的绝望中选择在真正的末世前结束这一切。
盛意被困在床上,却依然有感知万物的能力,她能感受到风,也能感觉到风传递给她的悲伤与痛苦。
奚卿尘回来时,她正抱着两只鹤儿的尸体发呆,旁边蹲着枯瘦无力的折桂。奚卿尘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哑声道:“对不起。”
盛意抬头,看到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心疼,但又平静。
“三个时辰内,”她缓缓开口,“世界便坍塌了,你到时候该怎么补?”
“我有办法。”奚卿尘认真道。
盛意沉默一瞬:“是打算散尽神魂灵力,以自身济天地?”
被她猜到,奚卿尘也不打算再隐瞒:“我的修为不比顾惊时低,他以身救世可行,那我也可以。”
“可你没有他的气运。”盛意提醒。
奚卿尘沉默一瞬,仍执拗表示:“会有办法的。”
盛意苦涩一笑,安静地看着他。
房间里静悄悄,谁也没有说话,两只鹤儿的尸体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久,盛意眼底闪过一丝释然,显然已经做了决定:“仙士,若真这么舍不得我,不如我们一起赴黄泉吧。”
奚卿尘微微一愣。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在那个世界孑然一身,就算回去……若没有认识你,回去好好生活,应该也充实,可与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一个人该怎么生活,若是回去,只怕也不快乐,不如留下来。”
盛意朝他伸出手,“留在这里,不救世,要死,救世,也要死,你想让我活,我也想让你活,可不管谁单独活下来,都注定独自一人无法快乐,不如就牺牲我们两个,救下其他人吧。”
奚卿尘定定看着她,已经失了所有言语。
盛意静静地伸着手,等他做决定,她太了解他,知道他虽然纠结,但最终肯定会答应,因为他是世上最好的仙士,对她与苍生都无法割舍。
果然,奚卿尘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在鹤儿的尸体上空紧紧交握,奚卿尘终于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笑容。
苍白脆弱,却又透着安心,仿佛终于在两难的境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途。
一院之隔的水榭中,褚非静静看着钱悠,钱悠艰难地解释完,又忍不住补充一句:“我以为时间还来得及,才会想与你好好谈一场恋爱,谁知道灭世的时间会提前这么久,我真的……”
“所以你会离开。”褚非打断。
钱悠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她小声开口:“是。”
“真好,”褚非唇角扬起,“至少你性命无忧了。”
钱悠猛然抬头,对上他泛着笑意的视线后,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哭的,缘来缘去,顺其自然罢了。”褚非笑着将人抱进怀里,眼底满是释然,“若这个世界侥幸没有坍塌,若你将来有一日还能回来……”
钱悠抱着他的腰哭得昏天暗地,隐约间只听到他说了句‘记得来找我’。
天空的破洞越来越多,一个个破洞逐渐连在一起,地面的颤动幅度也越来越大。灵兽们察觉到什么,将幼小的崽崽牢牢护在身下,一齐对着天空悲鸣。
声音响彻天空,流亡的百姓们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渐渐麻木地停下脚步,齐齐跪倒在地上虔诚祈祷,祈祷能有一个神明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盛意终于可以走下床,来到了群山之巅,任由风将她的衣角吹得烈烈。
“怕吗?”奚卿尘低声问。
盛意微微摇了摇头:“不怕。”
“我也不怕。”奚卿尘握住她的手。
盛意笑笑,突然畅想未来:“仙士,其实我觉得灰飞烟灭之后,未必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是不能长成实体而已,说不定会化作一股风,也可能会长成一朵云,你觉得呢?”
“我没死过,不知道。”奚卿尘回答。
盛意无言一瞬:“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没想到认识这么久,他还是如此清奇的直。
奚卿尘牵着她的手略微用力:“你会变成最漂亮的一朵云。”
“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盛意话音未落,远方一片黑云乌压压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到之处化作齑粉,而洞府之上,隐约有一道门渐渐形成。
奚卿尘静静看着这逐渐坍塌的世界,掌心渐渐酝酿起灵力准备自戕。
“仙士,我有东西给你。”盛意突然开口。
奚卿尘不解回头,便看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指比心,笑得如同那年在集市上一样甜:“给你一颗爱你的心。”
奚卿尘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然而下一瞬便被风禁锢在原地。他一向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裂痕,没什么血色的唇颤得厉害:“不要!”
褚非和钱悠察觉到什么,顶着烈烈大风出现在山巅之上。
“盛意,你想干什么?!”褚非生出一分慌乱,钱悠却红了眼眶。
盛意的视线从几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奚卿尘的脸上。
“不要……”奚卿尘眼睛通红,哀哀地看着她,“求你。”
盛意没有言语,只是踮起脚尖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奋不顾身地朝黑云扑去。
“不要!”
声音泣血,痛彻心扉,悲痛与绝望让天地动容,却又无能为力。
金光乍现,乌云退却,暴雨与地震消融,坍塌的山与川如时间倒叙一般恢复。鹤儿的胸膛突然震了一下,随即从床上站起来,交颈亲昵,金蟾看不得这些,轻哼一声回水榭了。
深山之中,老人家茫然醒来,一低头便与调皮的孙子对视了。
“祖祖,你怎么才醒呀?”小儿不解地问。
老人家皱了皱眉:“我们怎么跑山上来了?”
“当然是出来玩呀,祖祖老糊涂了吗?竟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小儿说话不讲规矩,果然遭了打。
伴随着小儿的哭声,老人心情不错地拉着他往前走:“既然来了,去瞧瞧庄稼吧,今年这阵势,估计是个丰收年呢。”
终于风平浪静,终于晴空万里,终于在终点之后,又迎来了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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