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五年冬1。
腊月的天气十分寒冷,但这并没有阻挡长安人民的生活热情。无论东西二市,还是各大坊间,各色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十一二岁小娘子的脸,眉目清秀,娇俏可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显示着对街市的种种好奇。
她转身询问旁边的少年:“八哥,我瞧见好几个胡人。”
少年轻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胡人,怎地这般稀奇。”
女子摇头:“胡人我虽见过,却不曾见过这么多。光这一路走来,我已瞧见五六个。”
“这里是都城长安,近年来,朝廷建设发展之中心。自与别处不同。”少年话语一顿,“不过数年前我曾来过长安一回,那时长安的胡人并没有这么多,如今景况,盖因三年前那一战。”
女子了然。
三年前,朝廷出兵,覆灭东/突/厥。这场战役举世瞩目,其结局非但东/突/厥自己完全没料到,西突厥、高句丽等大感意外,就连他们世家亦是极为震惊。
这一仗直接奠定了大唐在周边诸国的无上地位,让他们不得不重新确定对唐政策。
最先做出选择的是南蛮东谢与南谢,两族酋长入朝臣拜,此后圣人下诏以东谢之地为应州,南谢之地为庄州;再是牂牁、党项内附;更有伊吾城主献七城归降;西北各族君长皆入长安请圣人称“天可汗”。
这还不算,便是西突厥、吐谷浑等也全都夹紧了尾巴,周边各国皆派遣唐使而来,朝见岁贡不断,就连隔海相望的倭国也不例外。
太子不仅主张边民内迁,汉夷混居,更主张与各邦各族互通有无。
想到此,女子微顿,再看周遭胡人,眼中惊讶之色悄然散去,颇有几分理当如此之感。
她摇摇头,大唐非但坐拥火药之利,还怀抱土豆红薯等诸多秘宝,国内新奇事物层出不穷,外邦恨不能重金求买。有如此优势,长安的胡人怎会不多。倒是自己一时想岔了。
少年感慨:“上回来时,长安虽好,却远不如现在繁荣,数年不见,长安变化之大,我都不敢认了。”
少女轻笑起来:“八哥想想,这些年晋地改变就不可谓不大,东都洛阳更是一片昌盛之景,更遑论京师长安呢?”
她指向车窗外:“八哥瞧,那可是春风茶坊?听闻春风茶坊和太子颇有渊源?”
少年远眺前方,确认为春风茶坊:“是。听闻太子好美食,早年是醉仙楼的常客,与老板骆履平颇有私交。这春风茶坊也是骆老板的产业。”
见少女一双眼睛满是期盼,少年失笑:“可是想去瞧瞧?”
少女点头。
少年莞尔:“那便进去喝杯茶吧。”
兄妹俩入内。
茶坊一楼设讲台,台上坐着位中年先生,一手端茶一手惊堂木,口若悬河说着故事,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讲台之外为堂座,二楼则为雅座与包间。
茶博士领着二人直入厢房,少女眼珠子不断往台上瞄:“没想到春风茶坊还有这布置,骆老板心思果真巧妙,怪道生意这般好,比别家都要强。”
茶博士看了她一眼:“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少年挑眉:“怎这般问?”
“二位若是本地人,不会不知道说书先生。这说书先生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也有半年有余,长安各大茶楼茶坊都有配置,非咱们家独有。”
“说书先生?”
兄妹俩目露讶异。
茶博士解释说:“便是台上说故事的人。故事有古今传说,亦有请人写的话本子。一日一出,或几日一出。
“熟客若不喜欢今日的故事,可以问我们要节目单,凡是上面写的,说书先生都能说,客官额外花钱留能点喜欢的听。当然需是在这一出说完之后,否则现今听故事的怕是会不高兴了。”
“你刚才说,说书先生长安的茶楼都有?”
“对。也就外地人看个新奇,本地人早就习惯了。虽则如此,却也有不少喜欢听故事的,时常来。其实你们也不用急,最多翻过年,各地也会有的。就如先前的茶楼茶坊一般。”
兄妹俩默然,少年点了一壶茶,又点了几样糕点。茶博士笑着记下,指着墙上的拉绳说:“客馆点的东西马上送到,若无其他需要,茶坊不会来人打扰客官,客官如有其他吩咐,可以拉这个绳。一绳一铃,铃铛连接茶坊后台,我们能听到也能看到。”
茶博士退出,兄妹俩认真听起说书来。
少女托着腮透着窗户看向说书台:“与从前的大曲和歌舞戏区别甚大。我从未想过故事还能以这样的形式传播。还挺有意思的,果然长安新奇的东西多。”
“谁说不是呢,茶坊三年前也是没有的,都是自长安传至各地。”
大唐以往有酒肆食肆,唯独没有茶楼茶坊。盖因从前唯有煮茶之道,在茶里依据个人口味放置葱姜蒜并胡椒花椒等各色调料,后来李承乾提议清水泡茶之法,一经推广,喜爱者众,甚至有不少人自主开发出雪水泡茶、山泉泡茶等许多花样。
茶道自此远扬。现今大唐言说喝茶,必是指泡茶之法。调料煮茶已然鲜有人用了。
少女抿了口茶水,清香醇厚,茶味浓郁。这才是茶啊。从前那般放一堆东西,哪里还尝得出茶香之美。怪道自三年前长安第一间茶坊出世之后,许多商家纷纷效仿,茶楼如雨后春笋,瞬间遍布全国。
少女又看向说书台。
说书不比开茶楼,不但得有言辞语气掌握到位的说书先生,还需有吸引人的“话本”,非是立时能模仿,但半年之久,时间也很是足够了。正如茶博士所言,恐怕年后,各地便会响应起来。
少女端着茶杯细听了一会儿,突然顿住,惊讶看向少年:“这说的是平阳昭公主?”
楼下说书名目为《女将军》,朝代虚化,人物虚化,但其事迹生平,桩桩件件都有平阳昭公主的影子,说不是都难。
少年颔首:“约莫是的。这故事虽言明虚构,但应是以平阳昭公主为原型所写。当今圣人广开言路,并不禁止民间议论。只需非是言辞过激,不恭不敬,话语委实不妥者,朝廷都不会出手。
“所谓茶楼茶坊,品的是茶,听的是书,却亦是文士寒庶畅所欲言之地。上到朝堂政策,下至市井民生,都可在此抒发自己的见解。”
也便是说,茶楼并不仅仅是卖茶之地,亦是高谈之所。
少女眼眸微动,看向台上说书人的目光又深邃了两分。
一节书目说完,说书人退场休息,楼下听客们纷纷议论起来。
有人感慨“女将军”的才能,一己之力招募数万兵力,建娘子军,行军作战,兵法谋略,样样不落,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
亦有人感叹若非遇上乱世,“女将军”本可以相夫教子,富贵安稳一生,不必如此辛苦,劳累半生,英年早逝。
此话一出,少女喝茶的动作一顿,杯子挪到嘴边又放了下去,就在这时,旁边厢房一女声响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女声婉转,听音色,年岁应当不大,语气闲适,不见喜怒,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
楼下说话者抬头。女声又道:“试想一下,一只被人圈养在笼中的家雀,有一日遇见一只翱翔而来、落在窗前歇脚的鸿鹄。
“二鸟闲聊,家雀得知鸿鹄的生活,心生怜悯,同鸿鹄说:你可以像我一样,找个主人,这样便能如我一般住漂亮的笼子,日日餐食有人喂养,不必自己天天在空中扑腾翅膀,抓捕食物,那样多辛苦啊。你觉得鸿鹄会怎么想?
“当然这不是说家雀有错。家雀习惯于安稳平淡,甘被圈养,无错。但鸿鹄崇尚自由,不屈于人,亦无错。
“个人追求不同。这份追求只需不违律法不背道德不伤他人,便无对错之分。但请不要以为自己的追求便是所有人之追求,甚至为此露出怜悯之态。你要知道,你的怜悯别人或许根本不需要。
“正如圈养之家雀与翱翔之鸿鹄,鸿鹄会怎么想呢。现在我来告诉你。鸿鹄会想,这家雀委实……”
女声微顿,缓缓道出两个字:“傻、逼。”
傻逼二字有些新鲜,但其中意思众人都领会得到。
少女噗嗤一声,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楼下的“家雀”就不太高兴了:“小娘子此话何意?我不过是不忍见女将军因此伤了身子,早早去世罢了。她本可以儿女绕膝,尽享天伦,含饴弄孙,安度一生,可惜……”
“家雀”连连摇头。
厢房中女声又道:“她此生虽短,却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她二十余年人生精彩绝伦,波澜壮阔,即便没能长寿,也已不枉世间走一遭。她的名字写于史书,流传千古。她值了。”
“家雀”蹙眉:“一介女子,要什么写于史书,流传千古,那是男人该做的事。”
女声咬牙,声色中明显带上了几分气怒:“何为该,何为不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平阳昭公主不该做这些事?她不该招募勇士,不该上马征战,不该为太上皇创业经营,不该助圣人一同攻下长安?”
“家雀”猛然一噎:“这……这如何一样,彼时境况不同,怎能相提并论。再有,如平阳昭公主这般的女子,世间也有几何?”
“古有花木兰,今有平阳昭公主,你怎知不会有后来者。似她们这等人物,怎能以家雀养之,亦怎能以家雀之心度之?”
“家雀”冷笑:“小娘子的口气不小,这是觉得自己便是后来者吗?”
女声傲然:“你怎知我不是?”
“家雀”轻嗤:“呵,行,那我拭目以待。”
“好,你等着。”
砰。
李丽质将窗户关上,气呼呼坐下:“他们不信我,瞧不起我。”
李承乾赶紧摸头安抚:“你管他们信不信,大哥信你。”
李泰拍拍胸脯:“对,我也信你。我们都信你。”
李丽质倒也不是真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就是为那人口中对女子的不屑有些气愤,她昂起头哼哼两声:“待过几年我长大些,定做出一番成绩来,狠狠打脸他们。姑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李承乾李泰连连点头。
啊,对对对。妹妹说什么都对。
姑姑虽然厉害,但是妹妹也很棒的呢。总之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若是做不到,就想方设法帮她做到!这是身为兄长的基本素养,必须的!
这则小插曲过去,楼下的人已然换了话题。
“明日太子殿下是不是要在沁园蹴鞠场办蹴鞠赛?这还是沁园建成后的第一场蹴鞠赛吧?”
所谓沁园是李承乾这两年新修的园子,面积不算很大,除一些少数现今普通园林的观赏花卉与假山楼台布置外,多是建的体育场馆。蹴鞠场就是其中之一。
沁园上个月才全部完工,如今正好可以使用。
“听说不禁众人观看,你们说……”
“嗤,你做梦呢。就算是允许他人观看,也不可能是个人都放进去,得是有身份的。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这倒也是。不过无妨。太子殿下说了,沁园是会对外开放的。里面不但有蹴鞠场,还有马球场、射箭场、竞渡场等等,非是供他一人之用。平日无论是皇室权臣,还是民间组织,若有需要都可以与沁园管事练习。咱们总能找到机会去耍耍。”
“嗯,这是往后的事了。先且不提,说回明日的赛事,你们觉得哪队能赢?”
“那定是太子殿下。”
“这话不对吧。这回似乎是太子殿下与蜀王各领一队,双方队员由抽签决定。我知道太子殿下厉害,但这蹴鞠水平在他组建的蹴鞠队内似乎算不得数一数二吧。听闻从前的蹴鞠比拼,太子殿下便输了蜀王好几回。”
……
厢房内。
李丽质轻笑:“大哥虽然输过好机会,但也有赢回来的时候。所以我觉得这回赢的会是大哥。我还押了大哥一百文呢。”
李承乾自组建蹴鞠队后,前前后后拉了许多人进来,崇文馆的学子几乎全在其中。每回比赛,有能上场的,有没轮到上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能上场的会私底下赌一赌哪方赢,后来宫中皇子皇女也会加入其中。
李承乾最初担心这股风气不好,但见他们赌的不大皆是意思意思找点乐子,有时候赌的甚至不是银钱,而是谁事后作诗一首、写赋一首等,便没有过多阻止。
似李丽质这般赌一百文的已是能赌金额的上限了。
李泰看过去,眼神幽怨。无他,楼下议论声中的蜀王为李恪。其原本为汉王,后来李世民改封的蜀王。这回他抽签正好抽在李恪一队。李丽质押了李承乾,没押李恪,也就等于没有押他。
李丽质眨眨眼:“我也押了你跟三哥的,押了五十文。”
五十文对一百文。好家伙,你是懂区别对待的。
李丽质半点不心虚:“你要是不乐意,嫌弃我押的少,那我让人把你那四十文取回来。”
李泰狐疑:“不是五十文吗?”
“还有十文是给三哥的啊。”
李泰:……
很好。原来他不是五十文对一百文,是四十文对一百文。他是不是该安慰自己,好歹他有四十文,李恪才十文?
李泰抬头望天,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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