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有关前线的军情传入京师。
听说长孙祥策反了突利与夷男;听说柴绍与李勣在浑河与白道大杀颉利可汗的主力军;听说叠罗支与颉利可汗在逃跑途中走散,叠罗支部众被薛礼生擒;听说颉利可汗败走阴山,遭李靖围困。
一封封捷报纷沓而来,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朝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李世民让李承乾看完军报,又将他叫到近前,指着墙头悬挂的舆图,点出阴山之地,问道:“以如今的战况,你觉得颉利可汗会怎么做?”
李承乾愣住,转头看向李世民。李世民眼含鼓励,李承乾知道这是想考他,托腮看着舆图想了许久。
“突厥将士先是被我们的火药震慑而心慌,再有突利与夷男接连倒戈,浑河白道纷纷战败,重重打击之下,军中必定惶惶不安,人心浮动,士气低迷。此等情况,颉利可汗想要力挽狂澜,转败为胜十分艰难,更遑论阴山之地已被李将军牢牢掌控。所以……”
李承乾顿了片刻,抬起头:“我猜颉利可汗或许会派人前来请罪投降。”
李世民神色闪动:“请罪投降?”
李承乾眨眨眼:“假降。身为可汗,一国首脑,颉利不是孬种,他有自己的血性,绝不可能轻易向我们低头,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也会坚持到底。
“更何况百姓可以降,将士可以降,群臣可以降,唯独君王不能降。颉利可汗怎会容忍自己屈居人下,尤其他目前还不到山穷水尽。所以他可能会借假投降之名来降低我们的戒备之心,迷惑我们,从而伺机突围。”
李世民点头:“不错,那你觉得我们当如何?”
“既然明知他是假象,我们怎么会中计,当然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呀。”
李世民轻笑:“不,李靖会在颉利可汗动手之前,先派人去劝降。。”
李承乾:???
他懵了一秒,转瞬明白过来。这叫做什么,我预判了你的预判,并利用你的预判抢先下手,将计就计?
“啧,果然都是老狐狸。”
李承乾扁扁嘴,再次感受到自己跟阿耶的差距,忽然觉得手中的西瓜汁都不那么香了。他暗暗在心里警醒自己,“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他阿耶就是老姜中的翘楚,所以他往后应对阿耶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务必避免再被套路。
他虽然不是颉利可汗,但不代表阿耶的手段不会用在他身上。毕竟皇帝都黑心,他阿耶还那么狗,连他这个童工都不放过,总想剥削压榨他的剩余价值。因而他一定不能懈怠,必须坚持立场,守住本心,势与万恶的封建资本抗争到底!
李世民:……
八月,前线再来战报,果如李世民所料,李靖派人劝降,故意给颉利可汗机会,令颉利可汗携百余轻骑向西窜逃,而自身率兵在途中等候,将颉利可汗擒获在手。
此消息一出,突厥剩余大军全体哗然,宛如一盘散沙,四下遁逃,被大唐会合的数路大军联合击溃。
这场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邻近诸国满目惊骇。
西突厥,吐谷浑,高句丽等纷纷睁大双眼,不敢置信。这结果,谁敢信呢。
需知东/突/厥之强盛,他们全都为之忌惮,便是大唐亦如此。
去岁颉利可汗可是率兵二十万直捣长龙,打到渭水,差点就拿下长安了。若不是有一群鹰鸟迁徙路过,与东/突/厥将士发生冲突,让大唐趁虚而入捡了个漏,此刻长安在谁人手中,李唐皇室何去何从还未可知呢。
然而现在呢?才过去一年,李唐便能出兵反击,还反击的如此漂亮,不但一举击溃东/突/厥,还生擒了颉利可汗与其麾下大将。尤其是这场战事从开启到结束只用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就将一年前差点弄死自己的强大敌人打得丢盔弃甲,给天下表演了一幕什么叫做逆风翻盘。
就问,怎能不惊讶!
去岁渭水之危,今岁亡其汗国,这反转太大了,实在太大了。
火药。这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军器第一次用于战事、踏上历史舞台就展现出它的骇人威力,让所有国家心惊胆战。
不,不只火药。需知大唐此战可没有处处用火药,相反,这三个多月大大小小数十次交战,大唐应用火药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们靠的是自己。
他们的强兵猛将,他们的兵法谋略,他们的上下一心,他们的骁勇果敢同样让人无法忽视。
所有人将目光转向大唐。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国家,这个建立不到十年却已经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国家,这个冉冉升起如同烈日般灼灼生辉的强大帝国。
不论是西突厥还是吐谷浑,亦或者高句丽,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承乾恐怖如斯,李世民恐怖如斯,大唐恐怖如斯!
与他们的惊惶不同,此刻大唐境内,举国同庆,全民狂欢。
九月,大军凯旋,李靖押着颉利可汗等一行人入京献俘,百姓闻信,自发前往城门,两边夹道,欢声雀跃。
李世民与李承乾在皇城口等候,亲迎大军。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从始至终就没一刻落下来过,可见其有多高兴。李承乾也很高兴,但对比李靖等主力将军,他与长孙祥薛礼更为熟悉,主动走过去:“表哥,去岁你走的时候说要效仿外祖,你做到了!”
长孙祥莞尔躬身:“还要多谢殿下送过来的飞鹰。”
李承乾转而看向薛礼:“听说你亲手抓了叠罗支,还协助李将军擒获了颉利可汗。厉害咧!”
薛礼摇头:“是李将军用兵如神,末将不过是听令行事。李将军才是真的厉害,有长孙兄的密报在手,将颉利可汗的每一步都谋算在内,更是一箭将颉利可汗射于马下。”
“李将军厉害,你也厉害。”
旁边的俘虏颉利可汗:……你们这么明目张胆在我身边讨论这个话题,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李承乾又与二人寒暄了几句,仿佛这才想起李靖还带了分量极重的俘虏来,双目扫过去:“哪个是颉利可汗?”
薛礼与长孙祥为他指明。李承乾踱步走过去,伸出手:“我与可汗虽不曾见面,但也算久仰大名。认识一下吧,我叫李承乾,大唐太子,不知可汗是否听说过我。
“你应该知道土豆红薯吧,这两样可是为我大唐的粮草做出了大贡献,恩,我种出来的。还有我们的首要军器,火药,虽说不是我研发,却是我主导的。
“对了,去年你让执失思力率十余人潜入长安意欲煽动百姓□□的阴谋也是我捣毁。哦,还有,那两个假冒的沈安与沈宁同样是我拽出来。
“所以你看,我们是没见过面,但却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算神交已久了吧。恩,认识一下呗。”
颉利可汗看着眼前七八岁的稚子,眼神怨愤,岿然不动。
李承乾也无所谓,耸耸肩将手收回来:“啧,亏我还特意留着那两个探子的命,等到了突厥再杀。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回归故土,也是为了把他们送还给你。太早啥,等运到突厥,蛆都不知道多少了。对了,你收到了的吧?你要是没收到,那必是薛礼差事没办好。”
李承乾看向薛礼,薛礼笑道:“殿下嘱托,臣怎敢不尊。那二人的尸体是臣亲自送入颉利可汗牙帐的。”
“这便好。”李承乾满意点头,重新回望颉利:“可汗,咱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礼尚往来。我这么为你着想,发现你的人还特意给你送回去,结果你竟然不领情,连个手都不同我握,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长孙祥≈薛礼:……
颉利:……你忒妈是不是有病!我可谢谢你为我着想。还有,你是不是瞎,你没看见我被拘押,双手束缚,我怎么跟你握手!
李承乾挑挑眉:干我屁事。
颉利咬牙切齿,气得整个胸腔都要炸了。
土豆,红薯,火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眼前这个稚子,若不是他,若无他这些东西,大唐怎敢突然发兵,他怎会败得这么惨!
如果眼神能杀人,颉利此刻恨不能将李承乾用目光绞死。然而不能,所以他唯有憋屈着。
可是李承乾却没打算这么放过他:“当日那两个探子曾问我,既然早知他们是细作,为何此前不处置,而等数月后再来处置。我回答他们,之前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不过可惜,那会儿他们深陷囵圄,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未能明白我的深意,但是……”
李承乾抬眸,对上颉利可汗的目光,面上似笑非笑:“我想颉利可汗一定明白的,对吧?”
颉利可汗猛然一惊。
去岁冬,时机未到,数月后,时机到了。
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是什么导致的“时机”?大唐境内并无其他事情发生,突厥也没有,土豆红薯更是在此之前,那么是什么呢。
火药!唯有火药!
去岁冬日,火药刚刚出世之时,或许它的制作方式并不完善,又或许其库存远远不够与他们交战。所以大唐一直再等,等着火药足够,等着……
颉利深吸一口气。若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么如果当时他当机立断,率先发兵,彼时唐朝火药尚无法应付,是不是代表他们就有机会?那时他们未必会输,那时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惜颉利可汗慑于火药之威,不敢轻举妄动,错失良机。”
这话几乎等同于承认了颉利的猜想,颉利睁大眼睛,怒目而视。
李承乾眨眨眼又道:“哦,不对,我说错了,东/突/厥覆灭,你成为阶下囚,这可汗之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是我叫错了。口误口误,对不起哦。”
对不起哦。
哦字后面拖着悠长的尾音。你这是道歉?是道歉???
淦!
颉利可汗怒火中烧,一股闷气充斥整个胸腔。他想到土豆红薯,想到火药,想到李承乾所谓的“时机”,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咚一声栽倒在地,当场晕厥。
动静太大,所有人的目光扫过来。李世民微微蹙眉:“你做什么了?”
李承乾满脸无辜:“我啥也没做啊,我就跟他聊聊天,说了几句话。”
李世民挑眉:“你说了什么?”
李承乾如实相告。
李世民:……
众人:……你这叫什么都没做?殿下啊,你是懂杀人诛心的。
薛礼犹豫了会儿,言道:“不怪殿下,颉利可汗胸口中了一箭,自马上摔下来,后又在逃亡时几度受伤,未曾痊愈便被带入长安,是他自己身体不好,与殿下无关。”
李承乾重重点头:“对,是他自己身体不好,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走上前挽住李世民的手:“阿耶,咱们快入宫吧,别让诸位将军在此吹冷风。。”
李世民瞄了李承乾一眼,眸中闪过无奈与宠溺,点头应下,挥手让人将颉利带下去安置,然后牵着他的手率众入宫。
父子俩相携而行,李世民轻声耳语:“承乾,颉利身为东/突/厥可汗,身经百战,英勇彪悍,即便被俘,我们也应该给予基本的尊重,可杀不可辱。”
李承乾不服气:“我哪有折辱他,都说了只是和他聊聊天而已。”
李世民无奈摇头,点明道:“承乾,我军俘虏的不只是颉利可汗,还有其麾下大将。颉利可汗于我们来说还有用。”
李承乾顿了一瞬,微微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李世民松了口气,好在颉利可汗虽然确实伤势未愈,但此番晕厥属一时急怒攻心,并无大碍,
次日李世民便带着人前往太庙祭告俘获,又在顺天楼陈列仪仗侍卫,令士民前来观望。当众历数颉利可汗数大罪状,然后言明:“朕本可以杀你,但你不仁朕不能全然无义。渭水之盟你忘了,朕没有忘。因此,朕决定封你为归义王,赐住太仆,于长安安享晚年。”
颉利心头冷嗤,归义王1。归义二字其意自明:归顺之义。
他若归顺才有此“义”,若不归顺,哦,他没有不归顺的资格。现今局面是他归顺也得归顺,不归顺也得归顺。
无法反抗,颉利可汗又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去俯首称臣,感谢李世民的不杀之恩。他只能闭上眼,不发一言。
但这已经足够了,对李世民而言,颉利怎么想不重要,他只要安静呆在那就行。重要的是李世民借由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后,李世民将李承乾带到宣政室。
“是不是疑惑阿耶为什么这么做?”
李承乾摇头:“约莫猜到一点。”
“说说看。”
“这回突厥或归降或被俘的有几大猛将,譬如执失思力,勇武过人,能力卓绝,阿耶想将之收为己用。
“虽则颉利可汗若死,他们失去旧主,必然也需要为自己考虑。但倘若阿耶不杀颉利可汗,而是衣食无忧供着,更能体现阿耶的仁义与慈善,更能消除他们心底的犹疑与惶恐。此为其一。”
李世民点头:“执失思力等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用之,不可杀之。正确。既有其一,必有其二。其二呢?”
李承乾继续:“此次与东/突/厥一战,我们向世人展示了我们的实力,火药更是威震四方,令众人惊骇。这份惊骇中必然还藏着对我们的深深忌惮。
“我们要的是成为大邦强国,让他人不敢来犯,而不是让所有人都畏惧。我们可以强势,却不能过于狠辣。
“狠辣会让他们心生恐慌,担心我们借助火药大杀四方,担心自己成为东/突/厥第二。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成共同的敌人,联合对抗。若是如此,即便我们手握火药,也将陷入困境。
“阿耶善待颉利可汗,甚至重用突厥大将,都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打东/突/厥是因为东/突/厥犯我们在先,我们是在反击。而即便如此,我们对其也留有余地。
“所以那些与我们无冤无仇的不必担心,与我们从前有仇怨,但日后不再犯的亦不必担心。大唐以仁为本,非好战之邦。我们愿意敞开国门接纳所有真心交好者,甚至我们愿意施以援手,助其发展。”
李承乾抬头看向李世民:“阿耶想成为天下共主,而非天下霸主。”
共,为和,为拱。
霸,为独,为孤。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李世民稍顿,转瞬眼眸透出点点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李承乾的头:“不错。可还有其三?”
李承乾点头:“有。其三,打下东/突/厥从来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创业容易守业难。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臣民,我们如何管辖如何治理,才是难中之难,重中之重。
“战争伤的从来不只将士,更有百姓。我们此次出手猛烈,致使东/突/厥国灭,唯有举国依附。东/突/厥的百姓是何等心情?忐忑,不安,恐慌,彷徨。他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我们会怎样对待。
“留下颉利可汗,甚至归还其家眷,优容待之,亦是做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我们既能容得下生死仇敌的君王,就能容得下无辜可怜的百姓。我们能善待颉利,就能善待他们。
“只有让他们相信我们,发自内心的臣服我们,他们才能越快被同化,真正成为我们的子民。不论是在草原畜牧,发展牛羊产业;亦或令其内迁,与中原融合,助中原建设,都不可能单凭蛮横强力。
“我们需要得到他们的认可,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但有能力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也真心诚意想助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承乾顿了片刻,笑看李世民:“阿耶也可以不必这么麻烦,但阿耶是有远大理想的君王,你要的从不是眼前的利益,你想做天下共主,便要建华夷一家。”
是啊,华夷一家。
李世民微微眯眼,朝李承乾伸出手:“所以,承乾愿意帮助阿耶,与阿耶一起吗?”
李承乾将手放上去:“当然。”
这个当然说得无比轻松,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李承乾并没有过多思考。此刻的他以为自己只是表达了下对李世民远大抱负的赞同与敬佩,却不知道这是一个承诺。承诺说出,便成了李世民套路捆绑自己的武器。
华夷一家,别看仅仅四个字,可要实现这四个字便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别的不说,光李承乾想的收纳东/突/厥百姓,在草原发展畜牧,内迁人口彼此融合这两个项目就耗费了三年。
整整三年!
李承乾:……说起来一时爽,做起来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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