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神殿的最深处,二十一度母铜门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迈入白铜门的瞬间,宋从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那种冷并非源自于她的神魂,而是切实无比地剜割着她的体肤。铜门背后的世界温度低得足以令一切生灵止步,穹顶石壁之上坠满了尖锐的冰凌,地面呈现出反复浇水再冷却凝固后特有的冰蓝。
白铜门的背后竟是一处冰封的天然溶洞,弥散的冰白雾气在腿边徘徊,形成一种如临梦中的虚幻之感。
溶洞内隐隐有光,那种幽蓝的冷光似乎是某种藻类或是地苔散发出来的荧光。借着这些小光之烛,宋从心也将溶洞内的一切尽数揽入眼里。
不同于长乐神殿中到处可见的奇诡壁画与神秘图腾,此处溶洞内反而显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冰白的冷雾与霜寒在此交织,构成了一个纯白洁净、无垢无染的世界,宋从心环顾四周,发现这溶洞呈现不规则的圆形,看起来竟有些形似含苞待放的莲花,居中宛如莲座。
溶洞不算宽广,宋从心抬眼望去,便看见溶洞的正中央伫立着一个被冰雪封存的石台。
宋从心朝石台走去,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她抬头,却恰好看见一滴水滴自山洞顶部的冰锥尖端滑落。那颗水滴砸落在宋从心通往石台的路径上,那镜面般平整的地表竟突然泛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她眯起眼睛再凝神细看,发现那竟是一湖宛如明镜般的湖水。只是因为湖面太过平静,才会让人错以为那是冰面。
但这很奇怪,此地的温度明明如此寒凉,湖水为何却没有结冰?
宋从心提气纵身,飞跃湖面,她如同一片落叶般轻盈落在石台旁的冰凌之上。这一回,透过朦胧的冰霜,她终于看清了石台上摆放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手持制式的银白铃铛,形如莲花,美轮美奂。
此物,恐怕就是明月楼主点名索要的八吉祥宝器之一,长乐之主神躯之佛舌所化的莲花了。
按理来说,长乐神殿中修造了八处用以存放长乐之主神躯部件的法殿,但不知为何,佛舌莲花没有出现在莲花殿中,反而是出现在长乐之主的永眠之所。宋从心试图用天书解读此物,却发现天书对这个银铃的标注显示的竟是“不可解读”。
因为是神明的躯体部件所以才不可解读的吗?但是同样作为是神之胃囊的苦刹却分明能被解读。
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宋从心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冰湖明镜般的水面,此时恰好穹顶上又有一滴水珠掉落,隐隐发灰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倒映出宋从心模糊的面孔。
……等等,冰湖?灰色的冰湖?
宋从心来不及多想,一些扑朔迷离的画面便如同走马灯般在识海中一闪而过。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站立不稳,脚踝忽而一凉,她竟是无知无觉地淌入了冰冷的灰水之中。甫一踏入冰湖,宋从心面上便露出一丝难耐的痛苦,因为湖水太过寒冷。与神魂中缠连不去的寒咒不同,湖水的冰冷极其尖锐,那是一种会将生命剥夺、令世间万物都归于静谧的冰寒刺骨。
天知道修士修成金身之后,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凡胎才会有的痛苦了呢?
宋从心跌入了冰湖之中。
落入水中的刹那,躯体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神智却肉-体的痛苦背道而驰,竟然恍若梦醒般的清晰明智。宋从心看着视野中一片灰蒙蒙的湖景,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强烈的既视感。仿佛此情此景,她曾在梦里见过。
如果是那个梦……宋从心胳膊上浮起了鸡皮疙瘩,她用力抿唇,忍住头皮阵阵发麻的惊栗。
祂……要来了。
一股子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果不其然,宋从心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渺小的黑点。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游来,距离她越来越近。
和梦境中意识不清的迷离诡谲不同,这次宋从心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这也越发让她感觉到那种仿佛被什么东西笼罩并且注视的恐惧。当那个黑点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当那个披着“灰纱”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宋从心的视野范围内时,她竟有一瞬间尘埃落定般的悬心。
还、还行……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只要无视祂身上那层朦胧柔软的“灰纱”其实是祂溶解脱落后半挂在身上的皮肤,只要不去看那双没有眼珠只有一层白膜的眼孔,也不要去深想祂的五官与面目,宋从心还能保持冷静。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层层叠叠的“灰纱”垂落在她身后,像人鱼的鱼尾与鳍,形如裙摆,曼妙而又优雅。
[人字碑啊……]
空灵沙哑、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钻入了宋从心的耳蜗里,她身体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木质的纹路,眉心隐隐亮起金灿的莲华印。祂来到了宋从心的面前,缓缓伸出了手,直到这时,宋从心才发现,祂竟足有两人那般高挑,身体宛如一棵窈窕的树。
[人字碑啊……吾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祂轻轻地捧起了宋从心的脸颊,宋从心以为自己会露出失礼的神色,但事实上,并没有。
她只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宁与慈悲,就仿佛离家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她抬头注视着那双蒙着灰翳的瞳孔,却不再感到恐惧与无措。她看着祂,沉默良久,开口询问道:“……您是何人,为何……称呼我为‘人字碑’呢?”
[彼世之业造此世之果,你是人字碑,一直都是。]祂回答道,[吾乃未能降生于世的卓玛,世人称呼吾为大怖救度度母。]
电光火石之间,宋从心突然明了了一切:“是您召唤出了那场埋葬一切的风雪?”
大怖救渡度母,现忿愤之面,在神明的二十一种法相之中,祂是遣除一切怨仇、断除一切邪行的红面。乌巴拉寨的罪业与因果已经沉疴积弊到难以化解的地步,人们为了生存而犯罪,甚至还因此催生出了名为“蟠龙神”的伪神。
[转复微末,已至末法之时。]祂道,[吾生之时,人心仇恚已深,世道渐衰。希瓦钦姆舍生之后,吾应此运道而生,为祓除一切孽障而来。然妖魔作祟,孽物当道,吾已回天乏术。吾自缚于此,借本相神血所化之莲渡池维持神智,若离此地,吾亦不能幸存。]
宋从心听明白了,乌巴拉寨中所记载的最后一任雪山神女为大静谧度母“希瓦钦姆”,她是降伏一切畏怖的卓玛,最终因封印蛰而逝世。但事实上,希瓦钦姆并不是乌巴拉寨最后一任神女,眼前这位才是乌巴拉寨最后的神女,但祂却没能降生于世。
祂应运道而生,然而蛰已经污染并侵吞了明觉之神的神智,为了保留最后一丝清明,祂将自己沉入了神血所化的冰湖。
祂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奇迹,等待着一个破除死局、祓除一切孽障的契机。
原书中的祂在活女神与蛰结合而成的“蟠龙神”屠尽乌巴拉寨、将要升格为真神之时破封而出,唤来了那场天崩地裂、送葬一切的雪崩,将乌巴拉寨的罪恶与将要祸害人间的伪神一同掩埋于茫茫大雪之中。
[吾时间已无多。但人字碑啊,吾将回答汝一切的困惑,由汝铭记,由汝见证。]祂放开了宋从心,如是说道。
宋从心握紧了拳头,斟酌了言语后,她还是选择将自己在乌巴拉寨中的一切见闻向祂娓娓道来。原书中的那场雪崩摧毁掉的不仅是乌巴拉寨,还有无数雪山居民因此送命并且流离失所。雪山固然阻止了蛰的肆虐,但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原书中的东海一般。
“我应当如何才能……”宋从心张了张嘴,却又复而低沉了下来,“……才能,令其放下……仇怨呢?”
宋从心感到十分荒谬,活女神分明是受害者,可她却要想办法阻止受害者的复仇。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吾无法,汝也无法。]祂缓缓摇头,[唯有局中人可言宽恕,但——]
[人字碑啊,汝是世外而来的一线变数,汝是既定的命轨之外的生机。]
“……我不明白。”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抿唇,道,“但我将尽我所能。”
宋从心平复了一下心绪,复又问道:“我的同伴不远万里来此,希望向您寻求一个答案。”
[困顿于镜中之人,忘却自我面目之人。]不等宋从心说明,祂便如同全知全解般道出了兰因的困局,[祂于悬崖的尽头摇摇欲坠,意图抓住维系理性的绳索。他的奸猾与诡诈迟早会追上曾经困缚他的阴谋,他已与唯一真实的人字碑相遇了,日后自然也不必畏惧镜中面目全非的自我。]
“……”宋从心努力地回想兰因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孔,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奸猾诡诈”这类词挂钩。但听祂的说法,大概就是兰因迟早会走出困局的意思吧?
虽然不知道祂为何对宋从心抱有如此厚望,但这也是无数坏消息中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感谢您为我答疑解惑。”明觉之神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念竟然如此亲切和蔼,这让宋从心接下来的请求都有些说不出口,“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宋从心硬着头皮将明月楼主的托付告知了祂,说这些话时,她几乎有些抬不起头。这里是祂的陵墓,她却提出要带走祂的一部分尸骨。
宋从心甚至做好了祂勃然大怒、把自己赶走的心理准备了。
然而出乎宋从心预料的是,祂听罢,竟是没过多犹豫便颔首答应了下来:[西叶的后人吗?无妨,吾之遗泽,本就是欲赠予汝的。]
[人字碑啊,汝已拥有山川与大月的认可,而今,吾也将给予汝神舟万灵的因果。]
[愿汝不负本心,得证无上道法;尽此一身善业,护佑九州山河。]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