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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陆敏被烫得一激灵, 推开他稍稍隔开一些距离。

    杭敬承见她反应这么大,没有着急,打了个哈欠, 揉揉眼睛, 放下胳膊就去她臀上揩了把油。

    周六,早晨七点半,城市有条不紊地运转。

    窗外传来鸟雀啾鸣。

    陆敏只是想弄清眼前这一切。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梦游了。可她睡相一向不错,在哪里睡着在哪里醒来,就算睡在床沿一夜都不会掉下去。

    然而现在确实是在杭敬承怀里。

    憋气憋得脸蛋通红,陆敏气|喘吁吁, 杏仁眼睛里浮现怀疑。

    当狸花猫怀疑你是个坏人。

    那么你就是个坏人。

    杭敬承扯枕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垂下眼睛懒洋洋睇着她, 抱怨道:“看我做什么, 你昨晚非要过来。挡都挡不住不住。”

    陆敏脸色微变。

    是只不太坚定的小猫。

    杭敬承指腹挑起她一缕长发,一圈一圈绕着, 继续控诉:“差点把我推下去。”

    压着声调, 显得无辜可怜。

    “不好意思, 我昨晚不是, 不是在这里睡着的”陆敏用手背蹭了下鼻尖, “下次把我推醒就好了,我会自己回去的。”

    “嗯。”杭敬承慢悠悠应了, “下回再说。”

    伦.理层面领了结婚证, 但情感层面只是相熟的两个人,一觉醒来贴这么紧密, 未免太尴尬, 陆敏还不大习惯。

    而且现在这姿势未免太糟糕。陆敏试图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腿挪下来。

    一寸, 一寸,就要滑落下来。

    杭敬承放开那缕头发,手腕下滑,扣住她的脚踝。

    “怎么了?”她强装镇定。

    “不怎么。”

    “那,那你松开我。”

    杭敬承嗯了一声,拖长尾音,又摇头,托腰贴着她那儿,“不巧。它想你了。”

    陆敏:

    动作间带起一缕头发,发梢搔到她的下巴,痒痒的。她向后躲了躲,试图唤醒他的理智,“今天九点就要出发了,你的聚会,记得吗。”

    “那你就配合一点,争取早点结束。”

    晨风鼓动厚重的窗帘,几线阳光映照进来,高精织金属暗纹若隐若现。

    陆敏脸上有光晕,不断晃动,潮|粉脸颊忽明忽暗像软烂的桃子。

    眼睛半阖着,没有任何焦距,在黑暗中看到他的半张脸,下颌线的轮廓,深黯狭长的眼睛近乎某种曝烈天气。

    启程适应时足够的缓慢节奏让她有余力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昨晚,你几点回来的?”

    “一点多。”杭敬承偶尔需要吸冷气分身下的注意力,叫她放松点。

    “晚宴还好吗?”

    身上人一顿,疑惑道:“怎么了?”

    指腹触到他手臂上的纹身,崎岖不平的肌肤,她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是无意识地轻.抚这片区域。

    “没怎么,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尽管当时没有多作交流,她还是察觉到他声音里浓重的疲惫感,还有靠近时沐浴洗不去的淡淡烟草混合红酒的味道。

    “那种场合,很少让人开心。不过也没什值得么不开心的。”杭敬承偏头看向她的手,停顿片刻,问:“我表现得很明显么?”

    “没有。”

    饶有兴趣,“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只是,只是直觉。”

    “直觉?”他重复轻喃这个词句,像即将种植的农人在播种前用掌心轻|捻饱|满的红豆,算准了风调雨顺适宜开耕。

    “唔——”猝不及防,绵软急促的声音从嗓间溢|出。

    漫无边际的平原,在酷暑的曝晒下干裂,热浪鼓动作物一波一波涌向看不到的天际,在这样的天底下野蛮生长的伸向天空的枝叶。

    汗滴滚落。

    /

    结束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杭敬承手机上数十个未接电话,接通后对面一通输出。

    “马上马上马上。”杭敬承丢开手机,扯毛巾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擦了几下。

    身后浴室吹风机低声轰响。

    他回头看了眼,走向衣帽间。

    陆敏拨了拨长发,放下吹风机,出门时杭敬承刚从衣帽间出来,换了身衣服,她没敢抬头跟他对视,偷了腥的猫儿似的,从一侧溜走。

    顺便怪罪自己羞耻心太重,怎么同样白日宣银,人家那么淡定。

    “哎——”杭敬承忽然叫住她。

    她顿了顿脚步。

    “可以带套泳衣。想下水的话。”

    陆敏抿唇,点头表示了解。

    十分钟后,她收拾妥当,拎了个包走出来,杭敬承正坐在床尾凳刷手机,听见动静掀起眼皮,一见她的打扮就乐了。

    陆敏被他笑得微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合适吗?”

    “没。”杭敬承摇头,“就是觉得自己特有分寸。”

    笑眯眯瞧着她领口的位置。这件是方领长裙,领口露出的肌肤白皙细腻,没有任何痕迹。

    陆敏:

    出发时已接近十一点,到了码头,杭敬承将车泊在停车场,陆敏跟他一同下车。

    方正石块铺就海岸,护栏牵着防护铁链,浪潮声夹杂咸腥的海湿味道扑面而来。

    远远就见一人一狗站在岸边,人戴着墨镜,穿了件大红印花衬衫,被海风吹得像面旗帜,身边卧了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身上也穿了件红衬衫。

    “杭敬——杭老板,可算来了,七八个人就您大驾光临了,您别着急,千万别着急。”施鑫牵着大狼狗走过来,对杭敬承依旧闲庭信步的模样表示阴阳怪气。

    大狼狗只比他的小腿肚高一些。

    “弟妹。”他跟陆敏打招呼,陆敏致意,“施鑫哥。”

    之前杭敬承说过施鑫比他年龄还大。

    杭敬承闻言,抬眸瞥她一眼。

    施鑫一听就乐了,偷瞄杭敬承,见他要看自己,一秒收敛。

    “都到了?”杭敬承问。

    “没,典子来得早,等烦了,说不上船,现在估计在那边桌球店里玩呢。”施鑫说。

    杭敬承远远看向另一侧的几排商业建筑,“我去叫他。”

    回头问陆敏:“你先上去?我马上回来。”

    岸边有只靠岸的游艇,大概是今天的目的地。

    陆敏收回视线,摇头,“我在这等你吧。”

    杭敬承点头,叫她不要乱动,有事打电话。

    “照顾她一会儿。”跟施鑫说,见他应了,转身朝那几排建筑走去。

    杭敬承今天穿了条黑色Polo衫,卡其色西装裤,背影挺拔利落,肩膀平阔。

    陆敏想起那天学校出事,她不知道怎么办,跌跌撞撞去找他,然后他将她按在怀里,几乎无法再加深的力气,挤得她的胸肋阵阵发疼,也在这种疼痛找到一丝身处人间的真实感。

    裙摆晃动带起的风将她从神游中唤回,是那条大小狼狗,在她身边晃悠,蹭到了她的裙摆。

    “还是那些大王,回来!”施鑫呵斥一声,陆敏才意识到他刚才在跟自己说话。

    她抱歉道:“不好意思”

    施鑫笑一笑,摇头,“没什么,就说今天没来几个人,敞开了玩就行,都是熟人。”

    “嗯。好。”陆敏点头,顺便抿唇,尽量笑了笑。

    “承哥说今早头疼起不来床,是不是昨晚喝多了?”

    呃

    陆敏略迟疑,还是点头。

    “他确实,应酬比较多”施鑫似乎是头一回跟人相处得这么局促,陆敏赶紧低头,避免更尴尬。

    她食指指腹又褪了一层发硬的皮肤,用指甲捏着一点点撕下来。

    施鑫四下张望,“站着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

    “不用,站着就好。”

    “啊,哈哈哈,好。”施鑫挠头。

    沉默一阵。

    码头不止停靠一艘游艇,还有些客运游轮,身边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

    风撩起她的裙摆,他的花衬衫。

    倒是这条名叫大王的狗狗,在陆敏身边转来转去,坐下摇尾巴,似乎很喜欢她。

    “呵呵呵呵,它叫大王,脾气挺好的,喜欢美女,呵呵呵呵那什么,我去那边便利店买包烟,弟妹你喝饮料不?”施鑫问。

    陆敏说:“不用了,谢谢。”

    施鑫牵大王离开,小东西倔得很,被拽住十几米,施鑫一松手它就飞奔向陆敏。

    “哎哎——”

    大王乖巧地坐到陆敏脚边,自己叼起自己的牵引绳,眼巴巴看着她。

    “那个,要不弟妹你看它一会儿?”施鑫试探,见陆敏点头,又叮嘱大王不要乱跑。

    “我马上回来。”施鑫跑向一边的小便利店。

    大王灰绿色的眼珠外面有一圈眼线,两只毛茸茸的招风耳,有点像柯基。

    怪不得身材不高。

    陆敏蹲下.身,试探性伸出手掌,大王抬前爪搭到她掌心里。

    她惊奇,“好乖。”揉了揉它的爪爪。

    “陆敏?”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回头。

    丛致远眼前一亮,“果然是你,就说很巧吧你一个人?”

    陆敏摇头,“跟朋友。”

    丛致远身边还跟了个穿热裤披方巾的银发辣妹,从头到尾打量陆敏一圈,眼底多少有些艳压的得意与嘲讽。

    “我也跟朋友。”丛致远指向一侧另一艘游艇,“一起去玩玩,叫你朋友一起。”

    陆敏牵绳起身,微微仰着头,“不用了。”

    “跟我客气什么,带你见见世面。来海边还穿这么老土的长裙子,先带你去去买身衣服?”

    白衬衫牛仔裤,满脸少年感的男人一张嘴就显得刻薄傲慢。

    陆敏觉得他是故意的。

    清冷端方的脸,没什么情绪地睨着他,酝酿片刻,正准备开口,被抢白:

    银发辣妹噗嗤一笑,“这身材,多浪费丛哥你的钱。”

    陆敏还没说什么,丛致远脸色微变,“谁让你多嘴的?”

    辣妹委屈,她又没说错。

    “想过家家的话,你们去别的地儿吧。”陆敏这个角度对着太阳,眯了眯眼,有些不耐烦。

    丛致远稍稍放低了姿态,“她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丛哥~她连正眼都不看你。”辣妹肩上方巾被风吹到陆敏身边,她上前几步,捡起方巾,起身时轻吐:“绿茶。”

    陆敏即刻不小心踩她一脚。

    “我的新鞋!”辣妹尖叫,“你瞎吗?”

    陆敏:“没看到我的导盲犬吗?”

    大王配合地看向辣妹。

    辣妹愣了。

    丛致远也惊慌:“什么时候的事?”

    陆敏:

    大王:乖巧。

    “不是,不好意思啊”辣妹局促,“我不知道这事。”

    丛致远正盘算找谁联系最好的眼科医生,余光瞥见陆敏牵着绳比狗走得快。

    丛致远:

    “哥她是不是耍我?”辣妹问。

    “她又耍我。”丛致远望向陆敏远去的背影,略有些咬牙切齿。

    辣妹跺脚。气愤之余见丛致远这幅神情,还有些疑惑,“她谁啊,你还要带她买衣服,不过真的,这条裙子丑死了。”

    “好看好看只要是她穿的就他妈好看死了,你什么眼光。”丛致远甩手离开。

    辣妹目瞪口呆。

    /

    “弟妹。”

    施鑫从便利店出来,正好看到陆敏牵着大王过来,“有什么事吗?”

    陆敏摇头,“过来转转——他们过来了。”

    施鑫回头看去,是杭敬承拎着衣领拽秦典过来,后者不情不愿,嘴里咕哝着什么。

    “张暮天天拿我当挡箭牌,我就是个工具人我嫂子好。”

    看见陆敏,秦典站直身子,乖巧打招呼,顺便接过牵引绳,“谢谢嫂子。”

    原来这狗是秦典的,陆敏想。

    杭敬承跟施鑫对视一眼,表示疑惑。

    “走吧。”杭敬承自然地走到陆敏身边,把秦典让给施鑫。

    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施鑫跟秦典打闹。

    “你小子看人下菜碟?怎么不叫我哥。”施鑫笑骂。

    秦典弯腰摸摸大王的脑袋,“你也配,连李乐韵都搞不定。”

    “嘿你小子。”

    “你就果断点,要么搞定沈听云,要么搞定李乐韵。今天不管成了哪一个,我都叫你哥,行不行?”

    陆敏脚步微顿。

    今天还有那位小妹妹么。那天吃饭时说她比不上前女友,配不上杭敬承,后来生日宴还托人带话的那位。

    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温热掌心握住。

    杭敬承看向前方,稍稍向她这侧偏头,“怕什么,一切有我。”

    作者有话说:

    第 42 章

    游艇靠在岸边, 甲板通过铰链放置引桥与岸相接,随着船体轻微晃动。

    板子下边是黑漆漆涌动的水。

    陆敏收回视线,跟上杭敬承的脚步。

    “哟, 男主角, 可算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有些耳熟。

    走廊另一侧的转角处走出来个年轻女人,碎花短裙,流苏披肩,宽大的遮阳帽遮了半边脸,露出烈焰红唇, 仿佛阳光底下绽开朵玫瑰。

    杭敬承笑了笑,并不理她的奚落。

    “陆小姐, 中午好啊。”沈听云转头看向陆敏, 一打眼就看中她的裙子, “裙子好漂亮,款式颜色都衬人。”

    陆敏将手从杭敬承的掌中抽出来, 理了理被风掀得翻飞的裙摆, 跟沈听云打招呼。

    沈听云又问:“还是桃宝买的吗?上次你那件我没买到, 不过那家店还挺不错的, 买了几件别的。”

    日入斗金的大明星也会次次在普通人身上种草么。

    陆敏哭笑不得, “这件是实体店,没有链接。”

    “那可惜了。”沈听云摇头。

    “找人定制件不就得了。”施鑫上了船, 正好撞见这一段, 立即接茬。

    沈听云拢了拢帽檐,“施导打算送我?”

    施鑫答应得毫不犹豫:“送你。”

    “得了吧你。我可缠不了你家那位。”沈听云弯腰, 转身钻进室内。

    “哎怎么就我家”施鑫着急, 欲言又止。

    秦典笑嘻嘻握拳锤他肩膀, 被他嘁了一声。

    “进去吧。”杭敬承抬下颌示意陆敏,她点头跟上。

    进了起居室,张暮举了个胶片相机,正站在窗边拍照,回头跟众人打招呼。

    这么说今天这些人,都是见过的人了。

    陆敏心里松了口气。

    临近中午,二层餐厅准备了海鲜自助,上楼时陆敏听见身后交谈声中夹杂女人的声音,回头看了看。

    李乐韵正跟在施鑫身后说话,注意到陆敏的视线,脸色霎时微变,躲开目光。

    陆敏往另一侧透窗看去,视线转了半圈,迅速收回,稍稍加快脚步跟紧身前的杭敬承。

    二层被分割成两块区域,一侧吧台上帝王蟹、面包蟹、龙虾、生蚝一类的海鲜一字排开,窗口后不时冒出一两个厨师的身影,另一侧楼梯直接连接餐厅,半开放设计,U型沙发中间摆了张白色餐桌。

    选餐时陆敏选了份牛排、烤翅和两块小蛋糕,回到座位,随后杭敬承坐她身边。

    在家吃饭时,陆敏通常固定坐在餐桌一侧的右下角,杭敬承则百无禁忌,随心情随便坐哪,所以她还算习惯他的做派。

    施鑫、张暮和沈听云正在聊上部电影,秦典负责插科打诨,渐渐又聊起近几年国内外的同类型电影,涉及西方艺术精神。

    这部分在陆敏的在大学很感兴趣,选修过相关课程,偶尔有几句话,但因为桌上相谈甚欢,没有插话,只在一旁默默吃饭。

    杭敬承戴了一次性手套,手里拆着蟹壳,瞥一眼她的餐盘,“怎么不吃海鲜?”

    陆敏切牛排,思考片刻,回答:“觉得可能会腥,不喜欢。”

    许多人喜欢水产的鲜味,对她来说更多是腥味,所以平时很少吃鱼虾。

    “也不是所有海鲜都腥,可以试试。”

    “万一刚好踩雷,吃到的是不好吃的那个呢。”

    “那就吐出来。”杭敬承懒散说,顺便掀眼皮瞧她,“懒得你,试都不试。”

    这语气有点像小时候最宠她的姥爷念叨她,说她整天只喜欢睡觉不陪姥爷放羊,听起来像是责怪,却又不是责怪。

    陆敏抿唇朝他笑了笑。

    杭敬承握着剪刀,手指微顿。

    她鲜少这样笑,眼睛黑而亮,眼尾拖长柔婉的暗色微微上翘,眉梢小痣生动,冷淡端庄的脸即刻变得乖巧。

    得。

    她说什么是什么。

    杭敬承慢条斯理将蟹心蟹腮一类不能吃的东西丢掉,蟹膏蟹肉拆出来,舀了勺酱汁浇上去。

    陆敏正吃小蛋糕,眼前多了只剥好的螃蟹,一愣。

    杭敬承放下工具,抽纸巾擦手套上的汤汁,“尝尝,这个不腥。”

    “喔我可以自己剥的。”她想把蟹还给他。

    杭敬承垂眸,盯着她的手,“想让我喂?”

    算了。

    陆敏乖乖收回手,放下小蛋糕,用勺子挖蟹肉。

    入口清甜,淡淡的咸味,确实没什么腥味。

    很快吃掉一整只。

    陆敏放下勺子,总不能白吃他的蟹,犹豫片刻,轻轻叫他,将自己盘子里另一个小蛋糕分他,“这个挺好吃的。”

    杭敬承垂下眼睫,修长指尖拨弄蛋糕纸,眼底多了抹笑意。

    “啊!”李乐韵兴奋地尖叫一声,吸引全场目光,“是那个,鹰身女妖!”

    正在聊天的几个人被她气势吓住,秦典先反应过来,笑问:“还打算杀几个龙妈是不是。”

    施鑫也反应过来,“八竿子打不着。”

    “我,我随便说说的。”李乐韵用手背蹭了下鼻尖,顺手将剥好的虾放到施鑫盘子里。

    秦典挤眉弄眼,施鑫表情僵硬,挤出笑容,把虾还她,“乐韵你不用管我,自己吃好喝好就行。”

    “那可不行,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李乐韵直接将虾塞他嘴里。

    沈听云听得满脸窃笑,伸手拿水,隔得有些远,施鑫顺势递给她,吞下虾,“刚才那个希腊神话到底是什么来着,我只记得是太阳神之子,关于冥府之路,电影里的解读挺有意思的。”

    沈听云转头问张暮:“张导也不知道?”

    张暮正切牛扒,看向杭敬承,后者表示别看我,不记得。

    “不是,这么多人,一个记得的都没有?”秦典难以置信。

    陆敏嚼着牛肉,看他一眼。

    周五杭敬承邀她来的时候说,平时没怎么见她出去玩。去吧。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放松一下。

    这么说来,这里全是熟人也就不奇怪了。

    “那个应该是俄尔普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吧。”

    轻轻淡淡的声音响起,刚开始没人注意,直到她重复了一遍。

    吵闹的谈话声消失片刻。

    “哦是是是是。”施鑫叠声肯定,“好像就是这两个人。”

    杭敬承在座所有人一样,看向陆敏。

    她被这么多人看着,缓缓开口,重讲了这个《变形记》里的故事,声音平缓而清晰,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住裙摆。

    “嫂子你好厉害啊,居然记得住这种故事。”秦典崇拜,大王跟着摇尾巴。

    陆敏抿唇。有了这次插话,接下来桌上的人也总是主动带她进入话题。

    这几位也很照顾非专业人员,话题浅尝辄止,聊到电影时尽量不使用难懂的专业词汇。

    席间还算愉快。

    陆敏差不多饱了,扭头看杭敬承。他似乎也吃累了,耷拉着眼皮,靠在沙发扶手上,肩胛骨微突,手里捏着镊子不紧不慢地挑虾肉。手臂肌肉流畅分明,肤色冷白,突起青筋随着指骨动作微动,充斥性张力。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瞥过来一眼,似乎在问:想吃?

    顺手拿叉子叉给她一块虾肉。

    陆敏呼吸一滞,旋即脸热,摆手说自己吃饱了。

    身侧沈听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打转,笑得有点暧昧。

    陆敏手指绞紧,恨不得钻桌子底下。

    过了一会儿,杭敬承解决掉手里的虾,丢掉手套,伸了个懒腰。

    陆敏想起什么,问他:“你不是过敏吗?还是只对那种虾过敏?”

    杭敬承一顿,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随后哦了一声,无赖地笑起来,“前段时间治好了。”

    陆敏:

    所以那次是骗她的吧。

    这人。

    裙摆被蹭了蹭,陆敏低头,腿边出现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她看向毫无察觉的秦典,垂下温柔眼睛,揉大王的脑袋。

    哈,哈,哈~

    大王伸舌头摇尾巴。

    /

    吃过午餐,各自回客舱休息,刚好一人一间房。

    大约下午三点,陆敏被敲门声叫醒,沈听云换了身比基尼,问她要不要去甲板上的泳池玩,陆敏婉拒,说自己不会游泳。

    “好,那你就在岸上晒晒太阳吧。”沈听云转身去隔壁房间,中途转头见陆敏就跟出来,惊讶:“不换身衣服吗?”

    陆敏说:“就这身吧。”

    沈听云虽然不大理解,但没说什么,把披肩递给她,“拿这个遮一遮,下午阳光毒。”

    陆敏没想到这一层,道谢。

    张暮跟沈听云、施鑫已经下水了,秦典牵着湿漉漉的大王跳进泳池。

    陆敏披着沈听云的披肩,坐在岸边沙滩椅上晒太阳。她回头看了眼,李乐韵跟杭敬承正好前后脚走过来。

    他也没换衣服。

    “三金哥~”李乐韵娇滴滴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小跑到泳池边下了水。

    施鑫正跟沈听云和张暮聊天,闻言抖了抖,“我那个,突然想起件事,你们先聊着。”

    火速爬上岸。

    李乐韵掐腰,娇声带着怒气,“十三斤!”

    上次见面那相亲局,李乐韵还不太喜欢施鑫的样子,这次这么主动么。

    陆敏纳闷,冷不丁淋了一身水,橙橘色长裙星星点点水迹。

    下雨了吗。

    扭头看过去,大王浑身毛发甩得半干,无辜地看着她。

    它上岸后甩水正好甩了陆敏一身。

    她哭笑不得。

    伸过来只穿拖鞋的脚,大王屁股被踹,往前一趔趄,“汪汪汪!”

    杭敬承抄兜站着,眼底带着点疲倦的不耐,什么都没说,大王懂得察言观色,住嘴缩了缩脑袋,一股可怜劲儿。

    “没关系,它又不懂。”陆敏护住大王。

    “我也没使劲。”杭敬承抬头,被午后正好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下不下水?”

    “我不了,你去玩吧。”

    “那就上去吧,上边安静点。”

    “嗯,好。”虽然不觉得这里有哪里不好,陆敏还是应着,撑腿站起身。

    走到二楼,杭敬承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来,看到来电人后回头跟她对视一眼,她点头,“去接吧,我去倒点水。”

    杭敬承走去一侧平台接电话,陆敏进餐厅倒水。

    李乐韵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正在戳手机发消息,看见陆敏后立即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陆敏没去看她,在吧台上找到凉水壶,到处找杯子。

    “那个。”李乐韵蓦然开口打破平静,陆敏这才抬眼看过去,安静地等她继续。

    “我,我就是”李乐韵用手背蹭鼻尖,仰起头眼神上下左右乱飘,“上次,跟你说了不好的话。跟你道歉。”

    陆敏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乐韵被她的意外弄得更不好意思,牙齿咬唇,“我反正,就是,不该插嘴你跟敬承哥的事,然后提湉薇姐也是因为故意想气你反正就是,对不起喽。”

    那些话,说不在意是假的,可是真叫李乐韵这样道歉,陆敏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在李乐韵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回应,说完后看她一眼,飞快跑下楼了。

    脚步声噔噔变远。

    陆敏收回视线,在沙发旁的矮桌上看到几个玻璃杯。

    三层是顶层,午后阳光碎金般洒在海面上,波涛平缓,一望无际,更因为这份静谧的灿烈显得震撼。

    四周都有沙发,陆敏握着两杯水,随便找了处背光的地方坐下。

    杭敬承上来的时候,陆敏正窝在沙发上发呆。

    他站定,看了会儿,提步走向她,撩了下裤腿,弯腰坐下。

    “手指这么好玩么?”

    “嗯?”陆敏回神,摊了下掌心,两只手的食指、拇指和中指都有不同程度的干皮,被撕掉一部分,翘起边缘。

    “蜕皮了,我忍不住想撕下来。”

    “怎么蜕得这么厉害。”杭敬承问。

    “粉笔蚀手。过段时间就好了。”陆敏淡淡,顺便分他一杯水。

    没有什么吧,这个职业大部分人都会经历这一遭。

    杭敬承喝水,见她云淡风轻,眸色微敛,不再说什么。

    “刚才是工作吗?”她问。

    “嗯,准备开始拍摄了,灯光指导还在调整方案。”

    他放下水杯,懒散靠住沙发靠背,眉眼倦怠惺忪。

    当时分房间时他就在临时准备线上会议,她猜他刚才根本没休息。

    “现在三点了么。”

    “三点多了。”

    “这么快。”

    “嗯。可是我觉得今天过得好慢。刚才李乐韵跟我道歉了欸。”

    好像发生了好多。

    “是么怎么说的。”

    杭敬承大概是困极了,刚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后面干脆躺下,阖上眼睛。

    这地方已经看不到来时的海岸线,海极远极阔,天空是洗净的蓝色,几重云淡白浅灰点缀。

    陆敏坐在转角处,杭敬承挨着她躺在另一侧沙发上,似乎因为太晒了,眉头拧紧,用手臂挡脸遮住刺眼阳光。

    果露在外的皮肤笼罩浅浅的金色,肩下露出一小截纹身,水仙花的茎,吉他的琴体下缘。

    她四下看了看,找不到什么东西,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披肩。

    扯下来折叠几次,小心地举到他的头顶,将阴影投在他脸上。

    她动作极轻,杭敬承没有醒,放下手臂,眉头渐渐舒展。

    有风吹,吹起她的裙摆,撩起她和他的头发,她眯了眯眼睛,偏头甩开碎发。

    这动作太累,陆敏向后一些,靠住沙发。

    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细碎黑发落在额前,有一些翘起来被风吹得散乱,眉骨饱满,鼻梁笔挺,锁骨与脖颈相连处有两块微突的骨头,肩膀平阔。

    第二遍仔细瞧他,发现他耳骨很薄,右耳耳朵尖似乎先天有个缺口,耳垂后侧有颗小小的痣,颜色很浅。

    这十年来,他似乎变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成熟,稳重,自尊,骨子里的谦和有礼。

    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很难不去喜欢他吧。

    海潮夹杂流沙浪涌,披肩上的流苏在风中晃动,光影摇曳,陆敏凝视他的面庞,稍稍俯身。

    蜻蜓点水地吻了下他的额。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三四章,她会明白,少年时惊艳自己的这个人,会让她无可避免地再次心动。

    第 43 章

    杭敬承是在晚餐时被叫醒的, 醒时身上盖了条毯子。

    身边支起了烧烤架子,秦典那条倒霉狗子嗖地从他身边经过,扑到他老婆怀里。

    杭敬承:

    他撑着胳膊坐起身, 陆敏手里拿了几根铁签又走回来, 掌心护住尖头,小声叫他:“看烟花。”

    烟花?

    天际辽阔,明月高悬,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倒是刚点着的烧烤炉噼啪冒着火花,近乎小型焰火。

    陆敏把铁签递到张暮手里,回头看了看, 杭敬承还在原地发呆,扭头看她, 唇边啜了淡淡的无奈的笑。

    笑她的孩子气。

    晚餐是热热闹闹的烧烤, 结束后一众人撑得躺在沙发上起不了身。不多时, 秦典提议打麻将。

    下楼时秦典挨个摇人,问到陆敏, “嫂子, 你来吧?”

    “啊, 我不太会”陆敏犹豫。

    “怕什么。”杭敬承走在前面, 回头轻笑, “输了算这小子的。”

    秦典忿忿:“为什么别人对老婆都是‘输了算我的’,到你这就是‘输了算这小子的’!我甚至不配拥有姓名!”

    大王靠在他脚边, 也有了底气, 对杭敬承汪汪汪。

    因为这两个大宝贝,陆敏总是想笑。

    一层就有麻将桌, 秦典、张暮、李乐韵几个人依次上桌, 剩下一个位置, 杭敬承不来,陆敏被推上桌。

    “你不来?”施鑫扯了张椅子坐秦典身后,问对面的沈听云。

    “我看着就行。”沈听云顺手帮陆敏摆了摆牌。

    李乐韵苦着脸,“三金哥,我是不是该先打东南西北风呀,你帮我看看嘛。”

    她身前的牌按花色大小各自分开,大大小小分了七份,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什么牌。施鑫脑袋大,“你不是说你会玩吗?”

    李乐韵娇憨一笑,“你教教我,我很快就学会了。”

    牌局开始,陆敏确实手生,运气尚佳,几圈下来,有进有出,不输不赢。

    李乐韵输得多,但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跟施鑫搭话,“三金哥,帮我倒点水嘛”、“三金哥,我出这个行不行”、“哎呀,又输了”

    施鑫躲也躲不及,又不好叫她下不来台,憋屈半天,叫沈听云,“听云,张导都赢这么多次了,你也眷顾眷顾乐韵呗,小姑娘输得哭鼻子了。”

    李乐韵摸牌,反驳他:“我哪哭鼻子了?”

    沈听云早就挪到张暮身后坐着去了,偶尔指点一下,突然被点名,艳艳一笑,“你家小姑娘,我跟着掺和什么。”

    张暮这边已经听牌,正好陆敏打出这张,沈听云俯身想帮他推牌,被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斜肩挡住。

    她眸色黯了黯,不动声色收回手。

    对面施鑫脸色也黯淡下来,朝这边看了几眼,叫李乐韵随便出。

    “啊,真的吗,随便出会不会点炮呀。”李乐韵苦恼着,还是照他说的办,随便打了一张。

    施鑫瞳孔地震,“你拆顺子干嘛?”

    李乐韵无辜:“你叫我随便打的呀。不点炮就好了呀。”

    秦典乐呵呵,“你就叫她打呗。图个开心嘛。六万。”

    “胡了。”张暮推牌。

    秦典震惊,“不是,刚才嫂子打这张你怎么不胡?”就在刚刚,陆敏出了这张,他以为没危险才跟着出的。

    张暮轻描淡写:“刚才以为自己能摸到。”

    顺便回头看了眼房间角落。

    陆敏将身前的牌推入洗牌池,腿边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她弯腰揉大王的脑袋,顺便往角落扫了一眼。

    杭敬承正坐那儿,低头看手机。

    又打了两圈,施鑫实在是绷不住,借口手机没电,赶紧跑了。

    入夜,遮阳伞已被撤去,甲板空旷,海上风大,池青蓝色池水随风荡漾,淡淡光晕投射四周栏杆。

    “典子手机密码多少?”

    杭敬承倚坐在栏杆旁,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抬也没抬,“试试他初恋生日。”

    片刻后,一声惊呼,“卧槽真是啊。”

    施鑫握着手机坐下,顺便往旁边看了眼,杭敬承正削苹果,刀尖凛凛。

    他一顿,往另一侧挪了挪。

    “怎么不指导了。”杭敬承垂眸,捺着刀背擦过薄薄的果皮。

    “谁爱指导谁指导吧,她技术不行手也臭。”施鑫点开秦典社交软件,一边下滑刷新一边啧啧赞叹:“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比起来,我们典子还是挺乖挺低调的,这么多美女给他发消息,他是一个都不回对了,弟妹学校那事解决了吗?”

    “差不多吧,没造成实际的影响。不过”杭敬承抬头,眼睛半阖,看向不远处牌桌上的背影。

    不过有些东西是心理层面的,暂时还没办法解决。

    “是你让郑叔给她领导打电话?”

    施鑫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对着手机嘿嘿一笑,“使用一点点非常手段,不然老油条怎么会信。查出来是谁了吗?”

    半晌没听身旁人说话,他扭头,杭敬承正眯眼看着他,眼底幽然。

    “哎呀放心吧,不会给郑叔找麻烦的,我有分寸。”

    杭敬承收回视线,继续推手里的刀,果皮长长悬在一侧,“她一同事搞的鬼,已经被停职了。”

    啧。

    施鑫在心底啧了声,偷偷瞄他一眼,身旁人眉目平静,眼睫垂落着,不问世事似的,手里的刀却凛然冒着寒光。

    微博里刷到新动态,施鑫定睛,“哎,这不是丛致远吗,在码头那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杭敬承手微顿,片刻后继续,苹果转动,捺刀背的指腹留下淡紫痕迹。

    “就是那个家里做甜品生意的,他爸丛祥。不过嫂子怎么认识他。”施鑫回忆上午看到的情景,有点纳闷。

    “怎么?”

    “没怎么,就是看见他俩说话了。好像认识。”

    削了一半的苹果皮断在风里,杭敬承弯腰捡起来丢一边垃圾桶。

    “高中同学,都是历城一中出来的。”

    “哦,那怪不得。”施鑫恍然大悟,“这么说他也是你高中同学吧。我怎么觉得你之前怎么不待见他。”

    “有吗。”杭敬承淡淡,切入一块果肉,按住刀背,咔嚓一声。

    施鑫说:“他前几年不是跟典子玩嘛,有回他喝大了,你一点没给他留面子。”

    杭敬承对自己身边的人向来仁慈,只要进了他的圈子就能得到点照顾,只有丛致远这货不知道哪惹他不高兴,当初第一回见面就横鼻子竖眼。

    有回丛喝醉在外面耍酒疯,杭敬承当场冷脸把人丢出去了。

    十一月啊,大冷天儿的。

    “不记得了。”杭敬承这厢倒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了。

    行吧。施鑫摇头。

    海浪摇曳一叶浮艇,涛声阵阵。

    不知道过了多久,杭敬承又问:

    “他俩聊什么了?”

    “谁?”没头没脑的,施鑫摸不准他在问什么。

    杭敬承:“丛致远。”

    顿了两秒。

    “陆敏。”

    施鑫:“我哪知道啊,我当时在便利店呢,就远远看见了。”

    “哦。”杭敬承应了声,将只吃了一小块的苹果塞施鑫手里,抬颌指了指室内,“输赢多少?”

    “没多少,有张暮在那挡着,基本都是乐韵输钱。”提到这个施鑫就头疼,咬一口苹果,咔嚓咔嚓。

    杭敬承阖上折叠刀,“也不能总让人小姑娘输钱。”

    “那我怎么办,实在是指挥不动。”

    “你给她垫着点,不就有底儿了么。”

    “靠。”施鑫猛抬头,“怪不得你有媳妇呢。”思考片刻,又觉得为难,“但是我这么搞,她不更得缠上我。”

    杭敬承笑,“人家铁了心,你做不做都放不了你。找机会跟她说清吧。”

    是这个道理。

    施鑫点头,啃着苹果起身。

    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人嘱托:

    “你问陆敏累不累,累的话叫她下桌。”

    施鑫应声。

    打了七八圈,陆敏稍显力不从心,四下望了望,正好跟坐在一边沙发上的沈听云对上视线,后者放下手机,“不想玩了?我来吧。”

    陆敏让出位置,起身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正巧施鑫也回来,替了张暮的位置,她错身走开。

    虽然是半开放设计,从室内走到室外,仍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湿冷海风铺面,她长长舒了口气。

    身侧有道视线,不近不远,懒懒地落在她身上。

    男人站在那,手肘靠在身后栏杆上,歪着脑袋瞧她,那地方光线昏暗,凌厉的轮廓隐在明暗之间。

    陆敏顿了顿,背着手,朝他走过去。

    夜间浪潮涌盛,整条游艇跟着晃动,她走到他身边站定,抬起胳膊搭在扶手上。

    对他来说只是搭手的栏杆,她得用手臂攀着。

    “今天玩得开心么。”杭敬承问。

    “嗯。”陆敏轻轻点头,顿了片刻,补充道:“你的朋友们都很好。”

    所有人都在不经意间照顾她,又不至于太过关心使她尴尬。

    “放你自己在家里,这个时间又在看电视。”他随意说。

    她歪脑袋看他,眼睛里浮光掠影,显得有点狡黠,“偶尔也工作的。”

    杭敬承低声笑,不置一词。

    陆敏回望大海,海面开阔辽远,只剩涛声拍打船体的低声轰响,偶尔海鸟掠过海面。

    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记不起来,好像清空了俗世积攒的烦忧。

    她喜欢这样宁静的时刻。

    杭敬承说:“施鑫说今儿碰见我一同学。”

    “是吗。什么同学?”她闭着眼睛,顺着他问。

    “高中同学。”他说:“正巧我回去他就离开了,挺可惜的。”

    “是啊”尾音减弱,陆敏倏然睁开眼睛,她好像知道是谁了。

    悬在空中的手指蜷了蜷。

    “他当年好像是你同桌。”杭敬承说。

    陆敏点头,“我也碰到他了。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杭敬承站在风里,海风从他的轮廓经过,裹挟她的身体。

    眼底晦暗不明。

    “乐韵在追施鑫哥吗?”她忽然问。

    “嗯?嗯。”杭敬承收回目光,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室内,“在追他。”

    “我记得她之前不是很喜欢施鑫哥来着。”

    “她想结婚,从家里出来。否则家里不能完全撒手放她胡闹。”

    出于这样的目的想要结婚吗。

    陆敏眼底浮现愁惘。

    “但是施鑫对她没什么感觉。”杭敬承说,“跟一个完全没感觉的人结婚,是件很难的事吧。”

    这话随意脱口而出。

    陆敏却感觉自己被掐住软肋。

    不经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撞进他的视线。

    隐忍的、试探的、蛰伏的、随时奔涌的暗流。

    他似乎要开口,然而等了许久,并无下文。

    耐心。他有足够的耐心。

    “承哥!嫂子!”秦典远远叫他们。

    “来玩游戏啊?”

    陆敏没急着动身,回头看了看,正巧张暮从身旁路过,不小心视线相撞,她乖乖叫:“张暮哥。”

    张暮点头致意,经过。

    “回吧,外边冷。”杭敬承说。

    她松了口气,回秦典:“就来。”

    扑了扑被风吹鼓的裙摆,走了两步,不见身后人跟上来,疑惑。

    “不走吗?”

    他不动。

    “杭敬承?”试探性叫他。

    这回倒是听见了,杭敬承跟上来,“怎么别人都是施鑫哥,张暮哥,到我这儿就是杭敬承啊。”

    作者有话说:

    不管不管,就是什么醋都吃。

    第 44 章

    欸?

    陆敏嘴唇微张, 露出两颗小小的兔牙,愣愣看着他。

    怎么会,突然, 介意这个。

    秦典扶着沙发伸长脑袋:“杭老板不要着急哦, 虽然我们五个都到齐就等你俩了,但是你不要着急哦。”

    杭敬承看陆敏一眼,朝室内走去。

    陆敏顿了顿,也跟上去。

    虽然但是。

    难道她也要叫承哥吗。

    怪怪的。

    室内几个人在忙活着布酒,麻将桌被晾在一边,杭敬承问怎么不打了, 施鑫得意一笑,“一局就抹平了。”

    一局抹平?

    杭敬承瞥了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麻将桌。

    陆敏想着要不要过去帮忙, 沈听云过来牵住她的手腕, “能喝酒吧?给你尝尝这个。”

    陆敏接过玻璃杯, 尝了尝酒,杏眼稍圆, 显得惊喜, 随即手腕被沈听云拽了拽, 也就在她身边坐下。

    沈听云得意朝坐在稍远处的杭敬承比了个V。

    她把人留下了。

    舱壁缓缓落下, 半开放的空间被围住, 灯光稍暗,昏昧的酒吧氛围。

    秦典随便抓了瓶酒起身, 晃了晃, “今天我们聚在这,是为了庆祝我的好哥们, 杭老板, 电影夺奖, 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剧本,还有之前的,二四六七八,不知道多少个奖,芜湖,恭喜!!”

    撬开瓶塞,粉白泡沫喷射而出,他拇指按着到处乱晃。

    李乐韵前面还娇声笑着,忽然发现自己肩头被洒到酒,跺了跺脚,“秦典你好讨厌!”

    秦典朝她扮鬼脸。

    施鑫对这场面喜闻乐见,心情不错,转身问杭敬承:“杭老板提一杯?”

    “那就多谢各位这些年的照顾。”

    杭敬承跷二郎腿,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举了举杯,重心随着另只手倚在身侧扶手上,显得不正经。

    一众人跟着举杯。

    咽下这口酒,施鑫说:“你讽刺我们。嫌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要说照顾,这些年确实是杭敬承对这些人照顾比较多,一个是因为他的身份,另一个是因为他的脾气秉性。

    杭敬承乐了,“你自己的说的。”

    “切。”施鑫嗤声。

    杭敬承:“想玩就开始吧,哪儿这么多话。”

    U型沙发很宽敞,陆敏旁边坐的是大王,另一侧是沈听云,沈听云旁边是秦典,秦典旁边坐着张暮,最后依次是杭敬承,施鑫,李乐韵。

    杭敬承在跟施鑫说些什么,俯身去拿酒杯,抬胳膊时露出半截纹身,说话时习惯笑着,抿了口酒。

    这样隔着许多人出现在同一场合,看着他跟别人说笑的情景好像很熟悉。

    恍若隔世或是身处梦中。

    “敏敏,等下玩游戏。”沈听云凑到陆敏耳边,“你帮着我点。”

    陆敏眨眨眼睛,“怎么帮?”

    “等下玩游戏,如果可以的话,就适当让张导输几.把。”

    “欸?”陆敏一怔,沈听云咬唇笑着看她。

    脑海中划过一个想法。

    “你?”

    “其实我俩不太熟,一直没合作过,他也不太亲近别人。听说他心里有人,我就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沈听云说。

    沈听云把话说得很明白了,陆敏没什么好拒绝的,“我尽量。”

    第一个游戏是最简单的敲七,没有操作空间,陆敏无奈地跟沈听云对视一眼,后者耸肩。

    李乐韵第一把就输掉,举起小手,“大冒险,给我大冒险吧。”

    施鑫拼命朝秦典摇头,秦典只当没看见,敲了下键盘,大屏幕上图片滚动,暂停:

    真心话:初恋时几岁?

    陆敏正后知后觉地疑惑游戏跟试探张暮心意有什么关系,看到屏幕也就明白过来,惩罚是真心话大冒险。

    但如果全都是这种暧昧的问题的话,迟早她也要经受这种拷问。

    落在腿上的手指蜷缩回掌心。

    李乐韵手捏裙摆,欲说还休,偷瞄施鑫一眼,“十七岁”迅速补充:“早就分手了哦。”

    秦典惊讶:“这么早,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不是比我早嘛。”

    “明明是你。”

    “怎么可能,我当时都高三了。”

    “才不是”

    两个人有来有往地拌嘴。

    施鑫无语,把两人晾一边,“好了好了,我们继续。”

    第二轮敲到二十七,施鑫输,李乐韵按住秦典你让他上去滚动屏幕,直接问:“三金哥在现场有喜欢的人吗?”

    施鑫看向手里的酒杯,“有。”

    李乐韵愣了愣,牵起唇角,“是我吗?”

    秦典警告:“只能问一个问题。”

    李乐韵低头整理裙摆,准备坐下,虽然隔了很远,陆敏直觉她心情也许不太好。

    施鑫也许喜欢沈听云,陆敏猜。

    然而听云

    她往身旁看了眼,沈听云正喝酒,唇边啜了抹笑意,眼神落在张暮身上。

    李乐韵破了例,直接提问,接下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沈听云输,施鑫提问,问她最喜欢什么颜色,她说蓝色。

    是看着施鑫说的。

    施鑫笑了下,不再说话。

    “因为他的所有社交软件都是蓝色。”

    背景音乐有点吵,但陆敏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句话,看向说话的人。这是扛得起大荧幕的浓艳长相,万人追捧的一张脸。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仰望别人。

    李乐韵再次输掉,抽大冒险抽到学名模走秀,她放得开,找了条丝巾披肩上,掐腰扭屁股,现场走起猫步,走到尽头,扭头丢出个飞吻。

    现场笑作一团。

    陆敏捂住嘴巴,视线划过另一侧。

    杭敬承也乐不可支,忽然转头,似乎要跟秦典说话。

    视线交汇的一瞬,心跳声盖过背景音乐,她下意识躲开,假装要拿东西。

    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只是对视。

    桌上有果盘,她拿了个没剥的橘子,坐回座位,手指捋散乱的头发,挺直脊背。

    接下来施鑫跟秦典商量着换了个新游戏,开火车。因为沈听云的嘱托,陆敏刻意记了张暮是哪一站,游戏过程中在不经意间提到他,果然让他措手不及,输掉了。

    “那个,”陆敏在沈听云期待的眼神中叫住准备滚屏的秦典,“我可以自己问吗?”

    “啊?”秦典一愣,“嫂子你问。”

    “可以描述自己理想的生活吗?”陆敏硬着头皮问。

    这问题还是沈听云提供的。

    张暮思考片刻,回答:“想去小樽,拍三千张照片,然后想跟筱田升见一面。”

    陆敏:“这些一天好像就够了”

    张暮笑着点头。

    杭敬承似乎皱眉了。陆敏注意到这件事。

    施鑫和秦典也在不同程度露出难以言喻的奇怪神色,只有李乐韵忙着喝酒,不谙世事。

    沈听云沉声解释:“筱田升是位已故摄影师。”

    陆敏惊讶。

    沈听云眉头紧蹙,看向秦典旁边的人。

    又转几轮,过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桌上换了个看运气的游戏,猜骰子。

    张暮再次败在陆敏手里。

    “我x,嫂子是真的运气好。”秦典拍手感叹,“但是怎么每次都是暮哥”

    杭敬承抱臂,目光睇向另一侧某个角落。

    陆敏这次却没提问,滚屏滚到讲述最丢人的一件事。

    张暮说话时,她没听,小声跟沈听云道歉,“对不起,我问不出口。”

    刚才沈听云想让她问‘如果有人给你理想生活,你有可能接受她吗?’

    张暮的理想生活里甚至包括离世的人,这个问题就显得怪怪的。

    沈听云拍拍她的手背表示理解:“没事。那个问题挺为难人的。是我考虑不周。”

    换了杯酒,一饮而尽。

    陆敏以为沈听云放弃了。

    然而下一轮时不小心瞥到她的屏幕,浑身一震。

    沈听云:[刚才有个问题没问,不过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沈听云:[从小到大对几个人产生过恋爱方面的喜欢?]

    张暮:[一个]

    沈听云:[这个人对你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张暮:[让我不会再爱别人了]

    她隔着两个人看向张暮,后者将亮着光的手机屏幕熄灭,轮廓隐入暗处,清隽黯淡。

    也许是因为前面针对张暮遭了报应,也许是被对张暮和沈听云的干脆利落震惊,陆敏一连输了两局,浑水摸鱼答了两个简单的问题。

    然而第三局再次落败。

    真心话:从小到大暗恋过几个人?

    “还有橘子吗?”陆敏正在果盘里找橘子,没找到,问秦典。

    至于问题么。

    “一个。”她仰头看着屏幕。

    面无表情的,其实声音在颤抖。

    “什么什么什么,没听清?”李乐韵隔得太远,没听到。

    杭敬承俯身拿了个什么,隔着张暮递给秦典。

    “一个。”秦典喝得眼神朦胧,脖子以上泛着不自然的红色。

    他手里多了个橘子,递到陆敏身前,她道谢接过,就听他笑嘻嘻跟另一侧起哄:“承哥你是不是也要坦白一下?”

    陆敏睫毛微颤。

    指甲拨弄食指指腹干硬的皮。

    “杭老板还暗恋过人?”沈听云疑惑。

    陆敏低头剥橘子,只当没听见。

    “什么,还真有一个啊?什么时候?高中?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桌上桌下,酒杯歪七扭八随意摆放,酒精氤氲弥漫,在座的所有人脸上都染了醺意。

    好吧,暗恋嘛,谁没有过呢。

    沈听云看向陆敏,后者面部表情地往嘴里塞橘子,她大着舌头问:“酸不酸?我刚才吃了一瓣,好酸啊。”

    “还好吧。”陆敏解决掉最后两瓣。

    “好了,今儿就到这吧。”

    吵闹喧杂之中音隐约听到这么句话,灯光亮起,陆敏下意识用手遮住眼睛。

    该返程了,沈听云邀她一起回客舱休息,她拒绝,披了条不知道哪来的毯子,独自走去甲板。

    船尾安静,没有人声,只剩发动机持续低鸣,浪潮拍打船体。

    分不清到底是船在晃还是自己在晃,她用手攥住金属栏杆,凉意从指尖传到脖颈。

    天际辽远,铜钱大小的弯月撒着清冷的辉。

    今晚一切都蒙上蓝色。

    刚才杭敬承有项大冒险,要删掉自己通话记录里第二十四个的人的联系方式,不知道是谁,反正他看了一眼就摇头,说不删,我喝。

    所以这个人是谁啊,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喝酒呢。

    陆敏因为得不到答案而耿耿于怀。

    攀住栏杆,手臂悬在空中跟随船体一起晃动。

    他身边的人,她认识的不多,掰着手指算,几乎就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

    如果是好朋友的话,不想删掉,可以理解吧。

    余光中恍惚间多了道高挑的身影。

    她扭头看过去,是张暮。

    抿唇。

    “失望啊?”张暮在她身旁站定,轻松地问她。

    “没。”她摇头,顿了顿,“今晚,抱歉啊”

    玩游戏时故意针对他来着。

    “没关系。”张暮不问是哪件事,直接答了,他将手臂靠在栏杆上。

    陆敏不再说话。

    与杭敬承身上偶尔才会浮现的脆弱感不同,张暮身上有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感。

    她跟他其实有点像。

    “其实,”张暮开口打破安静,顿了片刻,继续说:“没想过他这么早会结婚,还是跟你。”

    陆敏思维迟滞,缓慢地发出疑惑:“嗯?”

    张暮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又摇了摇头,“可能是因为成长经历,他这人很抗压,有目标就会启程,但是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不要怀疑他,他是个很值得托付的人。”

    陆敏垂眸,缓缓点头,“嗯。谢谢你。”

    张暮似乎松了口气,却话锋一转,“听说他在高中挺受欢迎?”

    她再次点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张暮笑说:“这种混球,也会偷偷喜欢别人。很奇怪吧。”

    “暮哥,嫂子,回来拍照啦。”秦典从窗后探出脑袋。

    陆敏慢吞吞往回走。

    想起刚才张暮的话。

    这种混球,也会偷偷喜欢别人。很奇怪吧。

    是啊,他怎么像她一样不坦荡呢。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离。

    今天晚上的距离总让她想起高中那会儿。

    那会儿她也总是偷看他。

    隔着许多人,借着各种理由——比如他身边有人回答问题出糗了——她自然地朝那个人看去,视线并不落在他身上,然而余光里一定有他。

    那段时间几乎变成习惯。

    所以在她那样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有可能那样偷偷看过别人。

    嘴里满是橘子的酸味。

    陆敏想要咬唇,下唇内侧还有一个突兀的囊肿,只好撕手指上的死皮。

    一点一点,皮肉相接处泛出一道猩红痕迹,直到血迹丝丝洇出。

    “朋友们,零点了,还有二十分钟到码头,回来一起合张影吧。”

    秦典吆喝着拍合影。

    陆敏揉了揉眼睛,刚才散了的人现在又聚到一起。

    还是一眼就看到杭敬承。

    他站在镜头右前方,懒洋洋单手抄兜,低垂着眼睛,睫毛遮住黝黑瞳孔,带了微醺酒意。

    她停下脚步,眯着眼睛犹豫,要不要站过去。

    杭敬承忽然转头看向她。

    “发什么呆。”

    他伸手将她拽过去,搂进臂弯。

    她呆呆地抬头瞧他。

    “看什么。”杭敬承垂眸,脸上挂相,显得有点凶,“拍合影不知道找家属?”

    作者有话说:

    人物有点多,梳理一下:秦典(富二代)、施鑫(导演)、李乐韵(世交家的妹妹,说坏话,已道歉)、张暮(导演,敏欣赏)、沈听云(女演员)、大王(卖萌),除了大王,全都是之前施鑫过生日的时候跟敏说过话的,

    第 45 章

    散场时杭敬承下意识视线搜寻对侧的人, 原以为她会主动过来,结果人家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他撑沙发扶手正了正身子,抱臂等着, 结果她起身要出去, 随意抓了个服务生指向放毛毯的柜子。

    陆敏接了毯子,消失在门口,不一会又出现在窗外。

    白净的侧脸,轮廓被月色模糊,蓬松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后,肩上披了条米色短毛毯, 腰间的橘色布料若隐若现。

    墙壁后消失,窗口前出现。

    消失, 出现。

    停在船尾某根栏杆前。

    “怎么不去陪她?”有人搭话。

    杭敬承敛眸, 看沈听云一眼, 抬下颌指了下窗外张暮的背影,“怎么不去陪那位?”

    沈听云牵了牵唇角, 捡起桌上刚才没吃完的橘子, 坐回沙发。

    本来想下去的, 但是李乐韵想跟施鑫‘单独相处’, 她也就不去打扰了。

    “适可而止吧。”杭敬承语气平淡。

    过了两秒。

    “他现在还接受不了别人。”

    这个‘别人’换成‘你’, ‘他现在接受不了你’,沈听云也信。

    她笑着应声, 拆了两瓣橘子。

    橘子冰凉带着酸气, 牙齿酸疼,秀眉紧蹙, 几乎没怎么嚼, 咽了下去。

    剩下小半个橘子一起塞进嘴里, 丢掉橘皮,笑容也就慢慢回到脸上。

    “动心了?”她问。

    杭敬承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之前听说你们是相亲认识的整个晚上都没见你有多上心,倒是刚才暗恋话题。”沈听云观察杭敬承的反应,后者歪着脑袋看窗外,无喜无怒,只有些醺意懒散。

    “刚才暗恋话题,你在观察她的反应,很在意?”

    “沈老师洞察力这么敏锐。”杭敬承笑,“我老婆当年喜欢谁我还不能在意在意了?”

    沈听云:“你自己不也有喜欢的人么。你们男人,双标。”

    “别乱杀无辜啊。”他顿了顿,“我跟她做过半年高中同学。她喜欢那人,我应该认识。”

    沈听云听罢思考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那时候喜欢的不会就是她吧?”

    她惊诧:“那你们结婚,岂不是,岂不是十年的长情暗恋成了真?”

    “别给我戴那么高帽子,痴情这词儿跟我没关系。”杭敬承嫌她肉麻。

    “不是吗,否则你怎么会这么早结婚哦,忘记了,你中间还谈过一个蒋湉薇。渣男。”

    杭敬承笑着睇她一眼。

    这眼神没有什么主观上的威厉,沈听云却是一顿,收敛脾气,“开个玩笑。”

    今晚因为张暮的事,她多少是有点难堪失落的,隐约气恼,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没本事把火撒杭敬承身上。

    杭敬承倚在靠背上,仍是那副懒散带着倦意的神色,淡声说:“那会儿的喜欢算什么,我拿它蹉跎一辈子。”

    看向窗外正在聊天的两个人的背影,眼眸半阖,继续说:“至于结婚么,情况有点复杂,现在看来,这一步确实是赚了秦二典。”

    秦典正忙活自拍,准备发圈,忽然被杭敬承叫了声,赶紧放下手机,“哎怎么了哥?”

    “把人叫回来。”

    大晚上在风口站着,也不嫌冷。

    “叫人干嘛?”秦典挠后脑勺。

    但是哥叫他这么做一定有哥的道理,他想了想,“哦,合影啊!我马上叫。”

    十分钟后。

    刚才下楼去客房休息的施鑫与李乐韵都回到甲板上,李乐韵瞧着不大开心。

    秦典找了个服务生帮忙拍照。

    站在人群里喊:“三二一,茄子!”

    陆敏挨在杭敬承身边,看向镜头。

    “我去检查一下。”秦典跳出去看照片,指导众人,“放松一点呗,比个剪刀手也行。”

    陆敏低头,悄悄摊开手掌,食指中指蜕皮蜕得很厉害,像层层白鳞。

    她准备举手,然而被身旁的人抬手压了下去。

    杭敬承没看她,“看镜头。”

    好吧。

    她垂下手臂,看回镜头。

    秦典:“三二一,茄子!”

    咔嚓一声。

    秦典跳过去检查照片,一看就笑了,看向杭敬承。

    陆敏纳闷。

    秦典比了个OK的手势,“辛苦大家啦,等会儿把照片发群里。”

    大约行驶二十多分钟,游艇靠岸,放下引桥。杭敬承跟陆敏走在一起,她下船早一步,停下来等他。灯影温柔,她看他的视线也平静温柔。

    张暮不紧不慢走在后面,背影孤寂。

    沈听云快走两步跟上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了顿,勾出笑容,“越看越觉得合适的一对,是不是?”

    张暮回头看了她一眼,放慢脚步。

    “其实第一眼觉得这两个人不算多般配呢。身上气场不一样。”沈听云说,“今天看,好像不是那样。”

    “杭敬承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漂泊,居无定所。”张暮眯了眯眼睛,“陆敏性格里有种绝对的稳定,包容,这种人身上最容易让人产生家的感觉。他怎么可能拒绝这样的人。”

    沈听云:“所以呢,所以为什么他们还没陷入热恋。”

    “杭老板也想问这个问题。”张暮猜测道:“陆敏要相对保守一些吧。”

    “没有哦,凭女人的直觉,我反而觉得一定是陆敏更喜欢,或许她不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张暮对此不甚赞同。

    又聊了几句,沈听云的车到了,她拉开车门,躬身上车,张暮上前送她。

    她降下车窗,“你也早点回。”

    顿了顿,开玩笑般说:“以后真的要忙起来了,下辈子见吧。”

    张暮无奈含笑,点了点头,“那就祝你好。”

    她毫不留恋地升上车窗,跟助理搭话。

    助理见她浑身酒气,小心地问:“姐,上次鸽了我们的杂志社又临时邀约了,就在明天,王姐说不去了,让你休息休息。”

    汽车缓缓启动,转弯时瞥到后视镜里的身影。

    张暮单手抄兜站在原地,朝她挥手。

    沈听云一愣,想要牵动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明天啊,明天不休息,该去哪去哪。”

    声音平静,然而冰凉的液体落到手背上。

    过了一会儿。

    小助理大惊,“听云姐,你怎么,怎么哭了?”

    /

    因为喝了酒,没办法开车回家,陆敏跟杭敬承在停车场等代驾。

    另一侧车门被打开,杭敬承躬身进来,衣料声摩擦声窸窸窣窣,“还有十分钟过来。”

    陆敏降了半扇车窗,脑袋抵在窗边,勉强睁开眼睛,听见他问:“困了?”

    “嗯现在接近一点了吧。”

    从早上开始,折腾一整天了。她之前一个月都没有这么大的活动量。

    “一点多了。手里是什么?”

    “嗯?嗯听云姐送我的杯子,说本来准备送张暮哥的,然后这样那样,就送给我了。”陆敏抱紧怀里的马克杯。沈听云说是自己去店里做的。

    “我是不是也该找机会送她一个礼物?”顿了顿,碎碎念:“是应该这样。最好也是亲手做的。唉。张暮哥他”

    杭敬承抱手,眼神沉沉斜睨过去,“张暮这人怎么样?”

    陆敏说:“很好啊,你的朋友都很好。张暮哥也很照顾人。”

    杭敬承挂了相,眸色稍冷,加重语气,“他心里有人了。”

    “ 嗯。我知道。”陆敏蹙眉,显得有点苦恼。

    杭敬承一顿,偏头看过去。

    “他心里有人,你愁什么。”

    陆敏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可惜。听云姐好像很喜欢他”

    杭敬承单手靠在后排扶手箱上,轮廓隐在昏暗处,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现在有点凶。陆敏往自己这一侧缩了缩。

    “她喜欢是她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陆敏垂睫,手指紧紧扣在杯子把手上,泛了一圈白色,小声说:“喔对不起。”

    今夜月明风清,陆敏靠在车窗前,额前几缕碎发散乱,月光映在她脸上,清白的,清晰的,干净的侧脸。

    橘橙色的裙,因为没有留意,领口褶皱,隆起两轮柔软的上弦月。

    像画家丹尼尔·F·格哈特兹的笔下的浪漫写实主义风格的油画,每一笔都落在惨白月光下。

    叹息。

    “敏敏。”他松弛下来,低声开口,仿佛带了些无奈,“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脾气有点坏。”

    “你哄哄我吧。”

    陆敏先是一怔,随后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她扭头,杏眼圆嗔,“为、为什么。”

    他凶她,规训她,脾气坏,却不要改正,只要她哄他。

    因为这坏脾气是因为你。

    不想你跟别人说话,不想你围着别人,不想你挂念别人。更不想连这些不情愿都表达不出来。

    杭敬承伏在扶手箱上,抬起惺忪醉眼,光明正大说:“因为我坏。”

    确实很坏。

    “你喝醉了。”越是紧张,越是面无表情。

    陆敏板着脸看他。

    “我没喝醉。”杭敬承坦然。

    空气静谧,微风吹动树梢,浪潮拍岸悠远。

    他的眼睛这样认真看着她的时候,她会躲闪开视线。

    然而今天比以往多了份冲动与勇气。

    “杭敬承,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略显郑重的语气。

    杭敬承顿了顿,“你问。”

    “你”

    “嗯?”

    “有人来了。”陆敏看向他身后。

    敲窗声打破沉默。

    杭敬承一顿,回身降下车窗。

    陆敏松了口气。

    是个四五十岁左右长相忠厚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叫了声:“杭先生。”

    杭敬承点头,“诚叔。”

    中年男人转向前排,拉开车门坐进来。

    没要地址,看起来很熟,陆敏想。

    汽车启动,她升起车窗。

    “继续。”杭敬承说。

    继续?

    陆敏眨眼,随后小小地喔了一声,看向前排的司机,摇头,“算了。其实没什么。”

    杭敬承乐了,控诉她,“故意的是不是?”

    “把我吊在这,不上不下。”

    陆敏将杯子揽在怀里,指甲扯住手指上干裂的皮肤,一点点往下扯。

    “其实是很小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好问的”

    她一定是醉了,才会生出那样的冲动。

    “别撕。”杭敬承伸手捺住她的手腕。

    她蜷起手指。

    停顿片刻。

    “想问就问。”

    “不管多小的事。”

    “我会给你答案。”

    杭敬承语气轻缓随意,然而说出的话有种允诺式的郑重。

    他总是会让她变得感性。

    生出落泪的冲动。

    眼梢的光在暗处一闪而过,陆敏抿唇,犹豫片刻,借着酒劲:

    “今天让你删联系人的时候,第二十四是谁啊?”

    “嗯?”杭敬承一怔。

    看吧,她纠结的就是这么无聊且莫名其妙的小事。

    陆敏低垂脑袋。

    “听、听云姐好奇来着。不方便回答的话就算了。”

    杭敬承只是笑,“是谁啊,你等我想一想。”

    收回胳膊,手肘支在扶手箱上,托着下巴做思考状。

    低沉微醺的笑声像羽毛,在她心尖挠了一下。陆敏脸热,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幼稚,她舔了下干涸的嘴唇,冷下脸,“你别笑。”

    端庄温润的面孔,板着脸色,然而脸颊浮现红云。

    好男人这时候是不是该说宝贝我不笑了?

    可是他坏。

    杭敬承越发笑得放肆,低声在在胸腔里震颤共鸣。

    陆敏越发觉得后悔,都怪今天喝了太多酒。

    莫名其妙纠结一些不该纠结的问题。

    低垂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

    杭敬承将手机递到她眼前,“哝。跟听云解释了。”

    通话界面的截图,其中一个号码被圈了出来。

    这串数字。

    有点眼熟。

    陆敏呼吸一滞。

    是她的手机号。

    作者有话说:

    又晚了(掏出护膝,啪叽跪下

    第 46 章

    “是我吗?”

    因为太小声, 他没有听到,她往中间靠近一些,确定了答案。

    所以是她的号码。

    他没有删掉, 选择喝酒。

    对吗。

    “正好是你的号码。”杭敬承拇指一推, 将手机转回自己掌心。

    陆敏抿了抿唇。

    心里莫名欣喜着,好像开出一朵小花。

    “只是沈听云好奇,你不好奇吗?”杭敬承看着手机,随意问了这么一句。

    陆敏心下警觉,“我,我好像没注意这件事。”

    “好像?”杭敬承转头看她。

    因为前面有司机, 陆敏刚才靠近了些,说话声很小。

    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的起伏分明的轮廓, 眼睫半垂, 遮住眸中情绪。

    “就算在意,也没什么。是不是, 嗯?”

    杭敬承压低声音, 像老式胶片上的纹路, 唱针一圈圈打着转, 留下或深或浅的弧形刻槽。他大概没有在诱.惑谁, 然而骨子里带着诱.哄的张力。

    陆敏先前一向是旗帜鲜明地拒绝的,后退的。

    此刻却变得模糊。

    她看不到两个人之间的界限了。

    她说:“但是, 但是很多时候, 会觉得自己会冒犯,会让你有压力。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混乱的秩序之下。”

    “嗯。”他轻哼一声, “现在是什么秩序?”

    “就是这种相亲闪婚, 为了承担某种社会责任盲目走入新的人生阶段的过程我在说什么。”陆敏摇头。

    喝醉之后思维不甚连贯,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杭敬承笑,眉眼温和,“我懂你意思。”

    “你知道有种能力叫做移情,就是将自己的主观情感投注到客体身上。所以你害怕的其实不只是让我有压力,是自己的边界被侵犯,这件事会让你感到紧张,对不对?”

    沉默良久。

    “嗯。”她小小地应声。

    “对不起”

    为自己的不坦荡感到抱歉。

    “没事。这算什么事。”杭敬承笑,因为离得太近,热息喷在她耳侧,带着淡淡的酒意,与他身上海雾混着烟草的朦胧味道。

    杭敬承不再看她,低头摆弄手机。她看向窗外,脑袋混沌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放在腿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因为手指上的裂口,她只能用无名指和小拇指握住手机。

    她没有跟今晚的几个人加联系方式,杭敬承转发来了今晚的合影。

    七个人挤在同一个镜头内,大多数人都笑着。除了她和脾气‘有点坏’的杭敬承。

    仔细看看,所有人都比了剪刀手,只有她没有。

    而杭敬承伸了的手,刚好摆在她头顶,配上她三分无情,三分空洞的冷脸,有种诡异的萌感。

    陆敏迟疑:“你的手”

    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杭敬承坏得坦荡。

    “杭敬承!”陆敏羞恼,却又顾及前排的司机,不敢大声。

    把她惹恼了,他才低笑一声,捉住她的手腕,扯到自己身前,“过来点。”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创可贴,拆开外包装,粘在指间,摸索她的手指。

    低声哄她:“别生气。只是给你添了两只耳朵而已本来就像只猫。”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指腹,痒痒的,她下意识蜷手,杭敬承扣住她的腕。

    “但是界限在哪里呢。我们都不知道,或者你知道。”转回刚才的话题。

    “但是作为最善变的人类,你的边界也在随着时间向前流动,感受到了么。”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她的掌心,像某种小型烟花。

    陆敏眼睫一颤。

    “当然,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值得道歉的。如果你感到不快,我可以后退一步。”

    杭敬承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这句话让她松了口气,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退?”

    陆敏用指腹摩挲被创口贴包裹的位置。

    “保持距离啊。”杭敬承偏头,没个正经,“比如,现在跳车。”

    “喂。”她又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杭敬承也看着她。

    他的眼睛很漂亮。

    窄窄的双眼皮,稍显冷硬。

    并不精致,但是好看。

    杭敬承降下一线车窗,夏夜晚风撩起他额前细碎黑发,陆敏的一侧裙摆随风鼓动。

    “不要那样的距离。”她小声说。

    “什么?”他问。

    她不说了。

    杭敬承只笑一笑,托腮看向窗外。

    今年夏季来得热烈,温和,晚风穿过山林,越过海浪。

    /

    六月底,天气渐热。

    青城,竹岛西镇。

    小区门口伸缩铁栅栏常年敞开,缩成在墙角,脚底是雨水冲积留下的锈色。旁边便利店也敞着门,老板娘躺在摇椅上摇蒲扇。

    公交车到站,陆敏拎着几盒礼品,小心地提裙子走过积水不平的水泥地面。

    小区没有固定停车位,汽车随意停在路边,大多是破旧的老爷车与面包车,挤得本就狭窄的小道更难行走。

    她沿小路七拐八拐,差点迎面撞上一个圆柱,赶紧刹住车。

    是个邮筒,墨绿色油漆掉得斑驳,锈迹斑斑。

    幼儿园那会儿刚搬过来,这邮筒好像就是这幅模样,当时偶尔还能看见背着绿色邮包的叔叔过来取信。

    陆敏最终停在某栋楼下。

    白底蓝红碎斑点的瓷砖,经年泛黄,每家窗户下面都淌着铁锈水迹,黑压压的电线纵横交错,穿过这儿绕过那儿。

    现在看起来破败,但是小时候刚从村里搬来这里时,她还挺开心的。

    楼道大门早就坏了,常年敞开,然而还是一股陈旧的潮湿味道,像爬满青苔的墙角,很清凉。

    陆敏爬上顶层,扶防盗门擦了擦汗,敲门。

    脚步声与说话声渐近,木门从里面打开,满头小卷的中年女人一见陆敏就笑了,“死丫头,还知道回家呢。”

    陆敏小声:“妈。”

    “进来进来。”王丽琴打开防盗门,回头喊:“爸,妈,小敏回来了。”

    陆敏拎东西进门,换鞋时四下看了看。

    不到七十平的小房子,从玄关一探头就能看清各个房间。

    “我爸呢?”

    “上班呐。”王丽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回家就回家,拿什么东西。”

    “好像是茶叶和燕窝之类的,不是我准备的他又找新活了?”

    “嗯呐,闲不住,去跟人家学做那个地板美缝,就是这个地板砖的缝,给它美一美,你知道吧。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天天在家吃白饭哟,啧。”王丽琴扒拉礼盒,随后暧昧地笑着睨陆敏一眼,笑得她莫名其妙。

    “小敏呐。”

    老头老太太一起出现在入室门紧邻的卧室门口。

    “姥姥,姥爷。”陆敏乖巧笑着上前。

    两个老人喊她坐下,牵着手乖丫头长乖丫头短。

    王丽琴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叫她看桌上的礼盒。

    “回自己家拿什么东西。乖丫头,最近是不是瘦了?”老太太关切道。

    陆敏忙摇头,“没瘦呢,浑身都是肉。”

    王丽琴说:“看着不便宜呢。敬承,还忙着呢?”

    陆敏:“他手里的项目开机了,最近很忙。叫我问你们好。”

    王丽琴喜上眉梢,“好啊,挺好的。等他闲下来,来家里坐坐,那我们就更好了。你先坐会儿,我去收拾收拾厨房,等会准备午饭。”

    老爷子一摆手,“你去吧,有我们呢。”

    “怎么样,结了婚了,过得好不好?那个那个敬承,对你好不好?最近那工作呢,累不累?没再出现那种事吧?”

    老太太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你一下问这么多谁能答得上来。”

    陆敏哭笑不得。

    陆敏在客厅沙发上陪老头老太太聊天,王丽琴围了条围裙在厨房忙活。

    陆敏借倒水的机会进了厨房。

    厨房狭小,因为下水方便,还放了台老式洗衣机,再加上一堆锅碗瓢盆,勉强够两个人活动,王丽琴正洗抹布擦抽油烟机。

    陆敏开橱柜拿出两个落了油渍的玻璃杯,侧身绕过王丽琴去洗菜池前,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挤洗洁精,回头问:“妈,怎么忽然想起要大扫除了?”

    王丽琴用袖子摸了把额头汗珠,“默默跟他女朋友这段时间来卫城玩,我想着离青城这么近,不如来家里看看,你说咱们这小房子,不收拾收拾怎么叫人家姑娘进门。”

    怪不得,陆敏刚进门就发现墙上挂了十多年落满灰的鲤鱼挂饰都被洗了,焕然一新。

    “下午吃过饭,你也好好收拾收拾你那屋子,好多书啊本子啊,乱七八糟的,反正也用不到了,你尽量都整理出来,我叫个收破烂的,上来给你收走。收拾干净,我才能重新布置。”

    “哦,好。”陆敏应着,冲洗杯子里的泡沫。

    “妈,子默和他女朋友要在家里住下吗?”

    王丽琴动作一顿,“没准呢,先准备着呗。”

    陆敏甩了甩杯子里的水,“姥姥姥爷也是因为那女孩来的?”

    “提前见见家里人嘛,越热闹越好,我还想让你请假呢,死丫头,非说请不下来。”

    原来叫她请假是为了这件事。王丽琴在电子厂上班,平时没假期,看样子也是专门请了假。

    陆敏回头,张了张嘴,又阖上,眉头微蹙,“马上就期末考试了,妈,真的不好请假。”

    王丽琴不以为意,“知道知道。你的事业重要。那也不能不让人家见老人吧。”

    陆敏找出水壶倒水,热气蒸腾。

    “姥姥姥爷住子默屋里,他和他女朋友一起住我的房间吗?”

    “是啊。怎么了?”王丽琴走过来洗抹布。

    陆敏说:“还是叫他们出去住吧,开两间房,不要占人家女孩便宜了吧。”

    “占便宜?”王丽琴瞪大眼睛,随后低头拧水龙头,“不是,说不定,说不定人家已经”

    “妈。”陆敏稍微沉下语气,“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知道知道。”王丽琴不耐烦,甩了甩抹布,“到时候就看他俩的意思呗,万一人家的意思就是想在家里住,咱们家总不能让她住你那间小猪窝吧。”

    陆敏房间零碎的物件多,什么都舍不得丢,一直被称为小猪窝。

    陆敏握着杯子,眸色沉了沉,“知道了。”

    她回客厅将水递给老头老太,折回厨房帮王丽琴收拾卫生。

    到了午饭时间,陆敏简单炒了几道菜,饭后姥姥姥爷要出门遛弯,王丽琴拆下各个房间的纱窗去洗手间刷洗,陆敏回到自己的小屋整理东西。

    推门就见自己的大双人床,据说跟王丽琴那屋里的是买一送一。

    墙边还摆了张书桌,书桌连着立式衣柜。几样家具都很大,剩下的全是小东西。铅笔袋、笔筒、课外书、三两块钱买的根本没法上嘴的口红、吃果冻剩下的塑料杯子、糖果盒、街上发的小镜子、高中的校牌

    零零散散摆了整个桌子。

    陆敏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小东西,眼神柔软下来。

    心里好像装着一个不具名的天气,甜而怅惘,带着忧愁。

    书桌底下放了三个大纸箱,有一个装着小学到初中的东西,剩下的全是高中时留下的。

    当时前三年在历城读书,复读那年高考结束后,班里流行撕书,或是全部丢进垃圾桶,王丽琴提前好几天就告诉她,‘别扔!还能卖钱呢。’

    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王丽琴心疼书本费,陆敏知道,不过她把这些书全扛回来后,直接藏了起来,后来王丽琴卖陆子默的用过的书给收破烂的老头,发现完全不值钱,就歇了买书的心思。这些书就被搁置在书桌下面了。

    她费力地从桌下扯出这些在角落里荒芜了七年的青春。

    作者有话说:

    第 47 章

    王丽琴站在陆敏卧室门前, 惊讶道:“这么多东西都要丢吗?”

    陆敏身前整理了两大箱东西,不知道怎么装的,但是桌面上干干净净。

    桌底下的书也收拾走大半。

    陆敏摇头,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些是我准备搬走的。”

    “搬走?”王丽琴瞪大眼睛,“搬去哪?”

    “搬回我搬回茂悦府”

    她现在住的小区。

    “这些破东西?”本来想说破烂,觉得不合适,换了个‘东西’。

    不过王丽琴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一堆不值钱的东西要搬来搬去。

    当初从历城回来,也数陆敏带的东西最多,什么瓶瓶罐罐都不舍得丢。

    陆敏小声:“那里有储藏室。我想应该放得下。”

    “好吧好吧不管你。”王丽琴摆手, “出来跟我去丢垃圾,太多了拿不完。”

    陆敏应声, 扶着箱子站起身, 掸了掸裙子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尘。

    下午三点钟。

    太阳在西, 灰扑扑的老式建筑被笼罩在耀眼的金色辉芒中。

    路过那个破邮筒,陆敏问了一嘴。王丽琴想了想, 说:“这邮筒我看好几个月才有邮递员过来收一趟。你要寄信呐?寄信去邮局啊。”

    “哦。”陆敏应声, 回过头视线在邮筒上停留数秒, “可惜。”

    王丽琴说:“可惜什么, 好歹有人来收。咱家在历城住的那个小区, 那邮递员都不稀罕去。你那个王阿姨国外的亲戚送了封信十年都没送到,不知道丢哪去了再说这都什么年头了, 谁还写信。”

    陆敏点头, 收回视线。

    垃圾桶在小区门口,丢完垃圾后王丽琴说家里没有盐了, 拐进便利店。

    老板娘起身收钱, 几个大妈坐在门口小板凳上闲聊, 怀里抱着小孙子,脚下一片瓜子皮。

    便利店只有两个货架,摆满零食,现在小孩吃的糖已进化到吸血鬼牙齿,薯片和辣条换了许多包装,小时候爱吃的话梅糖不见踪影。

    角落里有一袋绿色包装的糖果。

    陆敏蹲下,看了眼跟老板娘聊天的王丽琴,蹲下来拿出一颗。

    好像是她之前很爱吃的柠檬薄荷糖。

    五块钱一小袋,复读那年每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带两袋,大约三十颗,一颗是一天。

    数糖纸会让煎熬的日子变得简单些。

    王丽琴付了食盐钱,不见陆敏跟上来,回头叫她,“小敏?干嘛呢?”

    “就来。”

    “那你快点。”王丽琴被门口聊天的声音吸引去。

    陆敏抓了一袋糖,探出脑袋问老板娘,“阿姨,这个多少钱?”

    老板娘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看她一眼,“十块钱一袋。”

    涨价了呀。

    陆敏犹豫片刻,“那我要是拿这一大袋呢,可以便宜点吗?”

    陆敏付过款,拎着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王丽琴手里多了把瓜子,正聊得火热。

    “可不是嘛,我儿子给我看了照片,漂亮着呢,我还不相信,以为他跟哪个小明星合影,你说说,这就是带到我面前我也不信呢。”

    抱孙子的大妈满脸艳羡,“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申城姑娘。你们家小子真有出息。”

    王丽琴故意叹气:“他从小皮,吊儿郎当的,我还愁以后怎么给他讨老婆,谁知道自己领来了。”

    说到底到底还是想炫耀。

    陆敏绕到王丽琴身后,偷偷扯了扯她的衣服,“妈,回家吧”

    坐在墙角的阿婆说:“默默妈,准备准备买房子吧,还有彩礼钱呢,什么五金一钻,跟你家老陆再努努力!”

    “那努力,当然得努力,”王丽琴刚才没理陆敏,这会儿把她拽出来,“我们家这个也是,见了人不知道打招呼,这么大个人了。”

    陆敏尴尬地冷脸,避开对面一众好奇的目光。

    这么没礼貌。

    大妈们对视一眼,眼底闪过轻蔑,脸上依旧笑呵呵,夸赞道:“哟,你家女儿吧,听说结婚了,嫁了个什么什么大老板?哎呦真有福气啊默默妈。”

    王丽琴摆手,“这福气啊,谁也说不准,你看我家这个,也是哪里都不出挑,就是运气好。”

    陆敏将手背在身后,低垂着脑袋看地面。

    手指捏着糖果袋子,发出嗑哒嗑哒的声音。

    回去路上,王丽琴十分不满意陆敏没礼貌的样子,“你这孩子,都是十几年的街坊邻居了,又不是外人,多聊几句怎么了,聊的也不是坏事。”

    陆敏默不作声。

    王丽琴叹气。

    因为收拾东西出了身汗,身上穿的裙子也蹭了灰,陆敏从衣柜底翻出短袖短裤换上,又随手扎上头发,整个人清爽不少。

    王丽琴还是上午那副打扮,老式凉衫,束脚裤,围着围裙在家打扫卫生,忽然看了眼窗外,就要出门。

    “妈你干嘛去?”

    “我收被子。上午晾了被子忘记收了。”

    “喔。”陆敏默默跟上去。

    “在家晒不晒被子?多晒被子对身体好,结了婚了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偷懒了。”王丽琴下楼梯,不忘嘱咐陆敏。

    陆敏盯着脚下台阶,抿了抿唇,“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年初去你家你还只洗被罩不晒被。”王丽琴从楼道里走出来。

    这栋楼挨着隔壁小区,中间的铁栅栏成了天然的晾被子的架子,王丽琴踩上台阶取被子。

    陆敏在旁边等着。

    王丽琴将被子递给陆敏时瞥了她一眼,她心说不好,果然——

    “敬承这一忙起来,得出差好几个月?你的肚子呢,没动静?”

    陆敏一时心急,语气冲了些,“妈,我说过了,现在暂时不要孩子。”

    “我不就问了一句,这么着急干嘛。”王丽琴咕哝,从这块台阶上下来,转去旁边。

    陆敏沉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

    胸口好像塞了团棉花,让人呼吸困难,又不至于窒息。

    女儿总这么逆着自己,王丽琴也很委屈,“你小时候多喜欢黏着我呢,长大了反而不亲了。去年那段时间,家里人多担心你啊,你宁愿在历城待着,也不回家。”

    她又折起一个被子,陆敏将上一条搭在肩上,举高手臂接这一条,短裤随动作微微上移。

    王丽琴动作一顿,没把被子给她,搭回栅栏,弯腰撩开她大腿根的布料,皱眉,“我就说你那几年该控制控制饮食吧。现在这幅样子。有没有什么药膏能祛一祛?”

    几道弯曲的白色纹路衤果露在夕阳底下。

    陆敏低头,屈指按下裤腿。

    王丽琴皱眉:“这么年轻小女孩,身上的到处是这个,多难看。敬承就没跟你提过?”

    陆敏执拗地站在沉默不语中。

    王丽琴看她不开心,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又嫌我说过了。不管你了。”

    轻飘飘地叹息落在陆敏身上。

    她咬唇,眼睫颤了颤。

    /

    路灯低矮昏暗,墙皮脱落的建筑站在夜里,纵横交错的老旧电线切割月色,偶尔响起蛙鸣。

    便利店门口亮着盏白炽灯,老板娘摇着扇子昏昏欲睡。

    后备箱砰一声关闭,司机拍了拍手,绕到驾驶座,启动车子,“姑娘,出发啦。”

    “哎。”陆敏小声应着,收回视线。

    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到小区楼下后,司机师傅帮忙将两个沉甸甸的纸箱卸下来,陆敏拖着走了几步,楼里的保安过来帮忙,一起搬到地下储藏室。

    陆敏本来什么都没有拿,锁门时犹豫了一下,进去翻了个笔记本出来。她抱着笔记本和自己那袋糖上楼,解锁进门,家里没开灯,鞋柜里的男士拖鞋在原地。

    陆敏换了拖鞋,赶紧打开电视,顺便叫:“二九。”

    叫了两声没动静,她赶紧走过去查看情况。

    二九又将嘴巴挂在笼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陆敏一边开笼子一边叫二九,小东西慢悠悠睁眼,敷衍她:“biu~biu~”

    又是一天没管它,陆敏心虚,检查了眼门窗,赶紧把它抱出来玩。

    平时玩闹最积极的小东西这会儿别开脸,动也不动,“敏敏,tui!敏敏,tui !”

    “只是晚回来几个小时,就要tui我吗?”陆敏俯身配它的晚餐,弄好后将它放在小碗前。

    二九一脚踢翻饭盆。

    陆敏:

    脾气还挺大。

    “陆二九!”

    二九觉察她心情不妙,悄咪咪伸脚,想将打翻的饭碗勾回来。

    可惜腿短。

    陆敏歪头,视线落在它脚下。

    二九收脚,昂首挺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峙片刻。

    陆敏碎碎念,“今天回来晚了,对不起,但是陆二九你不要太过分,我脾气可不好,惹急我你今晚就没有电视看。”

    陆敏捡起小碗,重新弄了一份饭,二九这次学乖,依旧傲娇地不看她,但是吃晚饭吃得很老实。

    陆敏趁这个时间收拾笼子下的粪便和鸟粮渣。

    今天出了好几次汗,回来时换上了原来的衣服,身上黏腻,她打算洗个澡,起身开电视。

    二九吃饱喝足,心情大好,扑棱翅膀,追她,“小美女亲一个,啵啵。”

    “小美女亲一个,啵啵。”

    陆敏点它脑袋,“去去去。”

    笔记本和薄荷糖还躺在茶几上,她随手拿走,放进书房抽屉里,然后回卧室找衣服,进浴室洗澡。

    水声哗哗,热雾笼罩。

    挽起头发,简单冲了个澡,陆敏关掉花洒,裹了件浴巾走到盥洗台洗漱。

    对着镜子刷牙,她歪脑袋,镜子里的女人也歪脑袋。

    她牵了牵嘴角,笑眼温柔,镜中女人亦如是。

    视线下移,落到手臂上,一共四条弯弯曲曲的纹路,随着刷牙的动作若隐若现。

    她停下来用指腹触摸,是凹陷下去的,像是骤然被撕裂的组织留下的痕迹。

    好像全都是初高中那几年发育期留下来的。

    那几年混混沌沌,面对成绩单、昏昏欲睡的晨读、跑到心悸的课件操、解不开的三角函数、翻烂了也背不下来的政治提纲和永远摸不到头脑的地理题,她唯一的解就是吃东西。没有钱么,就吃便宜点的临期面包。

    于是身材跟充气似的一天肿过一天。

    陆敏抿唇,重新抬头,眼底就多了些愁惘。

    简单护肤之后,陆敏从浴室出来,换了条睡裙,走回客厅。

    二九在专心看电视,目不转睛。她坐下,陪它一起看。

    夜渐深,陆敏渐渐变成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

    陆敏指尖微动,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杭敬承从玄关走过来,问她:“睡着了?”

    “没有。”她小声,顺手接过他臂间的外套,接过后又不确定是要洗还是挂起来,茫然地抓了抓头发。

    “该洗了。”杭敬承笑说。

    他将手里的袋子放餐桌上,陆敏才注意他还拎了个袋子。

    陆敏收回视线,翻开手里外套领口的标签。

    杭敬承瞥她一眼,“放洗衣机就行。”

    “会不会洗坏呀?”

    “坏了就换一条。”

    “喔。”她点头。

    杭敬承低头瞧着她,“不嫌我浪费么?”

    陆敏似乎有点意外他会这么问,思考片刻,回答:“这是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吧,我要挑剔吗?”

    杭敬承勾起唇角,眼底笑意渐深,“你好像从来不要求我什么。”

    这话有点耳熟。

    陆敏想。

    他也不会要求她一定要去做什么。

    只是在相互适应。

    “带了两袋零食。”杭敬承微抬下颌,指向桌上的袋子。

    “嗯?”陆敏抬头,有点疑惑他忽然提到这个。

    “牛肉干。据说好吃,你明天拆开尝尝。”

    所以是给她带的么。

    陆敏莫名觉得飘飘然。

    但是,是吃的

    落在臀侧的手指微蜷。

    见她半天不说话,杭敬承问:“不喜欢?”

    陆敏微微仰头,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用手指指向自己的大腿,“我身”

    顿了顿,“我在减肥。”

    杭敬承颇意外,“是么。你还需要减肥?”

    陆敏抿唇,“有点,有点胖吧。他们都说”声音渐弱。

    杭敬承:“节食?”

    她攥进掌心,硬着头皮点头。

    杭敬承后退半步,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陆敏背着手,低下头,不说话。

    沉默片刻,只剩电视里的对白声。

    她是不是应该更自信一点?

    好像没有人喜欢自卑的人。

    陆敏的手指悄悄在身后绞成麻花。

    要么直说自己在开玩笑?她思绪胡乱飞着,身前灯光忽然被遮住。

    杭敬承掐腰将她抱起来,瞬间失重的感觉让陆敏下意识抱住他的肩膀,他走了几步将她放到沙发上站着,陆敏面对墙壁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被揽住双腿。

    视野忽然拔高。

    杭敬承让她坐在肩头,然后站直身子,随意走了几步,到了落地窗前。

    二十五年人生岁月里,陆敏第一次坐在男人肩头。双腿悬空,只有腰臀有支点,因惊悸惨白着一张脸,却没有大叫,她抱紧他的脖颈,兀自颤抖着,然后恢复平静。

    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摔下去。

    城市灯光璀璨,车流如星河流淌,天际笼罩繁华的灿金色。

    落地窗倒映着她和他的身影。

    杭敬承身上的衬衫西裤还没来得及换,刚才只摘了腕表,袖口挽到手肘,手臂扣住她垂下来的白皙柔软的双腿,肌肉线条利落,显得毫不费力。

    “真的不重。是不是。嗯?”他轻声问她,语调随意却温柔。

    他不说你不要自卑。

    不说你应该对自己感到自信。

    他只是轻松地将她扛到肩头,然后告诉她,你真的不重。

    没有人可以judge你的身材。

    陆敏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像歇落的蝴蝶振翅。

    她鼻尖酸涩,“嗯杭敬承。”拖着嗓音,小小地应声,“我知道了,把我放下去吧。”

    杭敬承半蹲,让她平稳落地,“你的身材你做主,想节食还是运动都无所谓,但用不着强求。嗯?”最后一个音节上扬,征求她的反馈。

    “嗯。”陆敏用力点头,朝他笑了下。

    牵起唇角,眉眼温润。

    “准备睡觉吧。”杭敬承也笑,抬手解衬衫扣子,“我先去洗个澡。”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小手拽住。

    陆敏攥住他的食指,“等一等。”

    “我要给你看,看一样东西。”

    杭敬承疑惑,“嗯?”

    她松开他的手,低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弯腰拾起裙摆,一点点卷上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是因为我很肥(表脸

    第 48 章

    陆敏穿了条蓝色的棉质睡裙, 裙摆长及脚踝,用手慢慢卷起,露出匀称的小腿, 膝盖, 白皙的大腿,大腿根处几道蜿蜒白色纹路。

    沉默片刻。

    她弯着腰,半天没得到回应,抬起头仰头看他。

    杭敬承挑眉,不解道:“怎么了?哪儿不好?”

    陆敏用手指指自己腿侧的纹路,“这, 这个。”

    杭敬承唔了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 勾手叫她过来。

    “近点儿, 我看看。”

    陆敏抿着唇, 用手撩着裙摆,慢吞吞走过去。

    裙摆翻卷, 露出大腿一侧, 穿堂微风撩动垂在一侧的蓝色棉质布料。

    杭敬承视线在她腿上缓慢游移, 视线如有实质。

    “这个。”他顿了顿, 似乎没想好怎么问。

    陆敏有点紧张, 吞口水。

    杭敬承:“是什么?生长纹?”

    陆敏点头,小声说:“其实我没有对我的身材很不满意只是, 只是中学那段时间, 每天吃很多,体重忽然增加很多, 然后这些东西就永远留下了。”

    生长纹这东西, 只要留下就不可逆。哪怕大学之后瘦下来, 也分毫不见减淡。

    “哪儿不好?”杭敬承又问。

    她嘀咕,“不好看。”

    中学那会儿不懂打扮,夏天为了凉快,总是穿短裤。有天坐公交车,一个小女孩指着她不小心露出来的大腿外侧的纹路问妈妈那是什么,因为妈妈肚子上也有。

    她偷偷撩起自己的裤腿,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这种东西。

    车上那么嘈杂,耳朵还是可恶地听到了那位妈妈悄声的答案:“妈妈肚子上是生小宝宝留下的,姐姐是太胖了,宝贝以后不可以吃那么多肉松小贝了哦,不然”

    陆敏愣了一会儿,脸色羞红,从此再也没有出门穿过短裤、吊带一类的衣服。

    杭敬承抬眸瞧她一眼,用食指指腹捺住其中一道痕迹,陆敏身体陡然一震,他没叫她躲开,另只手按住她的腰,然后指.尖抚了抚这几道痕迹,似乎是稍稍凹陷下去的,但如果不仔细瞧着,几乎摸不出来。

    “所以你不喜欢开灯么?”

    因为想要掩饰自己身上的不美观的痕迹。

    所以不喜欢坦诚相待。

    陆敏点头,“嗯。”

    杭敬承抬眸,手掌还按在她的后腰,“其实我见过。”

    “你见过?”陆敏意外。

    “嗯,上次早上做的时候。注意到了。”

    陆敏霎时脸红。

    杭敬承坦荡地很,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也没规定哪能看哪不能看,反正都脱光了。”

    这人怎么一点不害臊。

    陆敏伸手捂住他的嘴,冷下脸瞪他,“不许说了。”

    杭敬承示弱,“不说不说。”

    然而狭长眼尾泛些懒洋洋的笑意,视线落在她耳侧,只当逗她玩似的。

    陆敏低头,悄悄摸了下自己的耳垂。

    好烫。

    “咳。”杭敬承干咳一声,收起嬉闹无赖,拇指摩挲那几道生长纹,在柔软的大腿根处按下指痕,“几道生长纹而已,哪有什么不好看”

    化似乎没说完,他盯着她的大腿,在思考着什么。

    陆敏跟着屏住呼吸。

    “像闪电?”杭敬承尾音上扬,“雷雨天突如其来的闪电,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妞盘靓条顺。”

    陆敏讷讷,“你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听着不像好话。

    “夸你呢。”杭敬承抬眼,“闪电多酷。”

    他神色很认真,说出来的话不着边际,陆敏哭笑不得。

    杭敬承顿了顿,继续说:“上回去海边,记不记得,阳光照着海平面,风浪起,海浪带着光影跃动。”

    陆敏记得那个画面——

    海平面伸展到世界尽头与天际相接,午后阳光灿烂,海浪翻卷,黛蓝暗纹推动粼粼浮光。

    “像不像海浪的波纹?”他轻声问。

    弯弯曲曲的,没有规律的,她的伤疤。

    像那样美好漂亮的景色吗。

    陆敏垂眸,用自己的手指抚过裙摆下的生长纹。

    “我是海浪吗?还是闪电。”她问,又喃喃:“好像都比这个好看。”

    杭敬承微抬下颌,笑着睨她,不说话。

    “那我该是什么?”她歪着头看他,像懵懂的小孩子。

    杭敬承问:“你见过见过我胳膊上的疤没有?高中那会儿。”

    “没。”陆敏摇头。

    她记得当时第一年秋天入学第一次见他,第二年春末夏初他就转走了。

    当时只懵懂知道他年纪比班里一般同学大一岁,不清楚他之前出过什么事,也没见过他的疤。

    “好吧。”杭敬承说:“就是一块很糟糕的疤。那几年经常化脓。所以我当时很少但穿短袖,要么叠卫衣,要么穿长袖,怕被看见。”

    历城夏天很热,每年都有段时间四十度的那种热。

    陆敏心底钝钝地痛。

    十几岁的年纪何其敏感。被捧在人群中央的骄傲少年也有过那样自卑的时刻。

    “没有呀。”她轻声说:“我觉得不丑,就算没有后来的纹身,也不丑的。”

    杭敬承:“嗯?”

    陆敏认真地说:“那场车祸,你的手臂替你挡下可能会触及心脏或是别的重要器官的伤害,然后你才像现在这样好好活着。所以,没有那么糟糕吧。”

    杭敬承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随后勾起唇角,眼底浮现一抹温柔。

    “嗯。所以没那么糟糕。”

    他停顿片刻。

    “那么你呢。那几年体重忽然增加,让你感到不堪回首了么?”

    陆敏这次不说话了。

    杭敬承继续说:“国内高中压力这么大,你用食物来制造多巴胺开解自己,所以体重增加,身体上留下的一些痕迹,但也正因这样,你才艰难或顺利地渡过那几年。”

    “所以,糟糕么?没有吧。”

    杭敬承不喜欢端着,将一些话题讲得过于严肃,所以总是态度轻松,嗓音清落,然而从不让人觉得自己被随意对待。

    陆敏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松开手,裙摆忽地一声落下去。

    毕业这些年,每次回首中学时期,总是带着耻感。

    因为那时懵懂,胆怯,什么都不懂,贪吃,不漂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杭敬承轻声,“小刺猬。”

    “嗯?”她怔忡。

    杭敬承:“我说你像只刺猬。从来不会苛责别人,但是对自己从不宽容。”

    杭敬承:“你所有的刺都对准自己。是不是。嗯?”

    敏敏,疼不疼啊。

    陆敏感觉腰后那只手掌好像攥住了她的心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从青春期起让她难以启齿、遮掩躲避的东西,原来可以是招展的闪电,也可以是自由的海浪。

    她性格里拧巴的那部分,总是让别人觉得很难相处的那部分,原来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近乎自虐的善意。

    她仰起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然后抿着唇弯出一个弧度。

    “好奇怪。在你眼里,我好像是另外一个我。”

    “如果这个我眼里的你会让你活得更舒服,那就相信,如果不会,那就不要在意。当然,不只是我的,所有人的眼光对你来说都是这样。”杭敬承拍了拍她的腰,她向后退一步,他起身,“我去洗澡。”

    言谈恳切,抽身利落。

    杭敬承向来如此。

    陆敏站在原地,目光追寻他的背影,咀嚼刚才的对话。

    心里好像有一朵枯萎的小花,在初夏的季节迟来地、慢慢地复苏了。

    /

    约莫二十分钟。

    杭敬承裹了条浴巾从浴室走出来。

    陆敏正坐靠床头看手机,半身盖着被子,乌浓长发披在肩头,灯光底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他伸手覆盖她的手机,“到睡觉时间了,陆老师。”

    陆敏无奈抬头,大手落下来,杭敬承揉她的发顶,“乖。”

    为什么像对小孩子啊。

    她心跳微微加速。

    杭敬承绕回另一侧,俯身推开抽屉,翻找什么东西。

    陆敏撑手臂等他,想起刚才自己没问的问题,“杭敬承。”

    “嗯?”

    “你刚才忽然提自己手臂上的伤疤,好像原本是想说另一件事的?”

    上上次剩下三个,上次全都用完了么。

    “嗯?嗯。”杭敬承皱眉,翻底下的抽屉。

    陆敏面向他,歪脑袋,“所以,那件事,是什么?”

    杭敬承抽空回答:“是之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说法首先申明一点,我是无神论者你那边还有没有套?”

    陆敏:“嗯?”

    前后有什么关系?

    杭敬承索性坐到床边,翻身上来,伸手越过她去翻床头柜,“这个说法就是说上帝会给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孩子一个吻,这个吻有时候会响亮些,留下或轻或重的痕迹。大家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有些人的要明显一些。挺幼稚的是不是。”

    陆敏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但想不起具体的出处。

    杭敬车压着她的腿,长臂伸出去找东西,她动弹不得,靠住床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液的香气。杭敬承头发只吹了半干,细碎黑发落在额前,在说话时轻晃,像小树柔软的枝杈。

    “虽然像个幼稚的童话,虽然不足以让我摆脱当时的困境,但是有时候一点点浪漫色彩,就可以让我对于这道疤,不那么痛恨。”杭敬承摸到盒新的,撑了下床沿起身。

    “嗯,好像是这样。”

    哪怕是很幼稚的童话,有时候也能给困顿的人带来一些希望。

    陆敏若有所思。

    杭敬承撕盒外的塑料包装,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她挪开视线:“你明天几点出发?”

    杭敬承掀眼皮,漫不经心问:“怎么?要送我?”

    陆敏:“我尽量早点起床吧。”

    杭敬承摸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十一点一刻。明早七点出发。六点钟起床。”

    他抽出几个,丢开包装盒。

    杭敬承一只手护着陆敏的后脑勺,另只手揽腰将她拽下来,“睡五个半小时够不够?”

    陆敏忽然变成躺姿,目光无处安放,不小心瞧见杭敬承刚才动作间松散下来的浴巾。

    呼吸一滞。

    “你可以睡回笼觉。”杭敬承扯枕头塞她腰底下,注意到她微窘的视线,顺着看下去,勾唇,笑得邪气,“摸摸它?”

    /

    尽管昨晚折腾到半夜,第二天陆敏还是强撑着起床了。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进衣帽间找衣服。

    陆敏春夏季多穿裙子、针织衫和牛仔裤,翻着翻着,发现柜子一端多了几件衬衫,看大小要比她的大好几个尺码。

    手指捏着衣料,垫脚,抬手准备摘下衣架。

    停顿片刻,她落地,拨开另一边的衣服。

    陆敏挑了条蓝色吊带长裙和米色针织衫,换好后照了照镜子,走出去。

    几件衬衫仍静静地挂在她的衣柜里。

    杭敬承的早餐是面包片和溏心蛋,陆敏下了几个上次没吃完的小馄饨。

    “走了。”杭敬承扯纸巾擦手,起身后顺便揽起椅背上的外套。

    “嗯,好。”陆敏刚把自己的碗筷送回厨房,随手从冰箱旁拿起什么。

    冰箱旁边放了个置物架,原本没摆什么东西。陆敏搬进来后偶尔放些零食和琐碎的东西。

    杭敬承偏头看过去,问:“什么?”

    陆敏拆开糖纸放到嘴里,“薄荷糖。”

    他摊开掌心,意思是他也要。

    “只有一颗。”她眨眨眼。

    “小气鬼陆敏。”杭敬承转身去玄关换鞋。

    陆敏唇角微勾。

    送走杭敬承,家里少了个人,空空荡荡,显得冷清。

    陆敏上午睡了会儿,清理了冰箱,将床单被罩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手洗了内衣,数次发呆,然后看时间。

    还不到十一点。

    夏日煦风撩起落地白纱,阳光忽闪忽闪映在沙发一角。

    陆敏打开电视,给二九喂食,随后坐回沙发。

    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忍不住看向门口。

    做电影好忙喔。

    发了会儿呆,她起身走向书房。

    还有几份卷子没批完。

    陆敏拉开抽屉,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静静躺在一侧。

    指间微顿。

    笔记本封皮上是风景画,干净且泛黄,内页稍皱,大概是之前不小心洒过水。

    记不得了。

    陆敏视线静静落在笔记本上。

    良久。

    最终收回手指。

    她保留封存那段回忆的权利。

    现在应该向前看。

    陆敏拿开它,翻找出一沓作业试卷。

    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社会主义建设

    改着改着,她托腮,拽了张纸巾,涂涂画画。

    穿堂风拂过,窗帘掀动,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她撩开头发挂回耳后。

    纸巾上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夫妻婚姻爱?

    三餐超市、菜市场礼物do

    香烟甜点朋友

    我,箭头,杭敬承:

    杭敬承,箭头,我:

    她用指腹揉了揉被碎发搔痒的脸颊,然后在纸巾最后一行字后打下问号。

    右上角还有她随手画的小花。

    像风铃花?

    她想起一件小事。

    上次杭敬承电影获奖,她去接他,路上碰见个之前认识的小女孩,要送给她花,当时小女孩甜甜笑着:“要把漂亮的花送给喜欢的人哦。小姨再见。”

    笔尖微顿,黑色笔墨氤氲,倒数第二行多了个对钩。

    陆敏瞳孔稍显涣散,面对纸巾出神。

    忽然起身,她翻箱倒柜找出张信纸。

    这天下午。

    23路公交车,经过七站,转102路,经过十七站,下车。

    热浪翻滚,蝉鸣正噪。

    陆敏的脚步停在这个漆面斑驳的邮筒前。

    /

    《三季》剧组。

    拍摄现场各种设备拖着几十条黑色电线,堆叠地面,人头攒动,声音嘈杂。

    监视器之后,杭敬承正跟张暮说些什么,表情不大愉快,阳光直照下来,额头覆了层薄汗。

    “苏浩,把我手机拿过来,外套兜里。”

    “好嘞承哥。”苏浩应着,翻找他的外套,表情逐渐迷茫。

    苏浩小心地凑过来,“承哥,你手机好像不在外套里”

    “嗯?”杭敬承拧眉。

    “只找到这个。”苏浩摊开手,掏出一把绿皮糖。

    杭敬承一愣,看向自己的外套,恍然明白过来。

    他扭头,无奈地低笑一声。

    张暮:?

    刚才不是在骂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好甜,所以是可以原谅我的迟到的,对吧

    第 49 章

    七月初。

    直射的阳光仿佛有了具象形状, 一浪一浪向前游动,深黑色柏油路石英折光星星点点,热浪翻滚。

    陆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收回视线。

    教室里的桌子全部被打散重排, 学生们间隔而坐,面对手中试卷,奋笔疾书。

    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转着,一圈一圈带走时间。

    这场考语文,两个半小时, 没有手机,也没有空调风扇, 仅靠偶尔一阵风送来窗外燥热。

    同场监考的老师坐在讲桌旁边, 视线看着地面, 缓慢游移,似乎在数桌腿数量。

    陆敏小心地将手中折好的灯笼放到脚边, 拿起腿上剩下的草稿纸, 一点一点撕下来。

    撕下一块正方向的纸, 先沿对角线对折, 再对折, 打开,压平。

    然后怎么来着?

    陆敏茫然地看着手里这一小块纸, 翻过来, 覆过去。

    她抓了抓头发,毫无头绪。

    剩下的草稿纸不多, 二指宽, 长度倒是富余。她拿来叠起来折星星。

    做完这些, 一抬头,时间只过去一个小时。

    讲台上的老师小鸡啄米,差点睡过去,眼见着额头要碰到桌面,忽地一激灵,坐直身子,视线严肃地往下面扫了一圈,许是见窗外没有巡查的领导,慢慢放松下来,耷拉脑袋。

    陆敏也悄悄留心着窗外的巡考老师,手指哒哒哒敲自己的大腿。

    手腕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低头,瞧见今早不小心多拿的皮筋,深蓝、粉蓝和白色的三股绳打了个结。

    盯。

    半分钟后,陆敏将皮筋的结拆开,三股绳系到一起,开始编麻花辫。

    她大脑放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学生的考试情况,指尖捏着绳穿过这条,翻过那条,然后低头,发现不太平整。

    果断拆掉重来。

    花了半个多小时,做出成品,不过戴她手上有些长了。

    抬起皓白匀称的手腕,深浅混色手链的须子垂下来,好像有点像梁丝前两天寄来的伴手礼。

    临近期末考,陆敏写期末的总结,应付上头领导检查,被两个班的班主任要求晚上来答疑,周末也在加班,实在请不出一个周哪怕是三天假期。梁丝的婚礼,她也就只随了礼金,没有到现场。

    后来梁丝把伴手礼之类的寄给她。池娆给她发了婚礼现场的照片,第一张两个人捧着花笑得阳光灿烂,第二张就抱头痛哭。

    陆敏社交圈子小一些,基本没有在联系的同学了,所以这些年很少参加婚礼,一时不能理解那种氛围。

    余光瞥见窗外的巡考领导,陆敏下意识缩腿。

    她看了眼时间,站起身,将脚边的折纸踢到椅子另一侧,“距离考试结束还有还有十五分钟,没有答完的同学抓紧时间,作答完毕的同学注意检查答题卡。”

    叮铃铃——

    终于到了收卷时间。陆敏长舒一口气,将折纸塞兜里,起身收卷子。

    下午考物理和历史,陆敏又监考一场,下班时拎了两袋装订好的试卷。

    三天之内要把几千份卷子批出来,只有回家加班了。

    她这段时间都没开车,步行上班,一是久坐后想锻炼身体,二是为了多转转看看附近有没有招聘启事。

    校园里到处是三三两两一起走的学生,脑袋凑在一起,讨论下午那道物理选择的答案到底是什么,时不时传来恶嚎,“我就知道——最后改错了!”

    也有捂着耳朵死活不要对答案的,朝食堂方向狂奔,没注意到综合楼旁边小道里走出来的老师,紧急刹车。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陆敏没什么表情,只在男生差点扑上来时睫毛一颤,向后躲闪,她摇头,绕开他们,匆匆离开。

    男生挠头,身后同学抓住他,“所以那道题是不是选A,我算的就是2R,4πR”

    陆敏拎着帆布包,尽量挑学生少的地方走,路过花坛时,注意到玉兰花又开了。

    据说这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物件,建校前就在这,树干粗粝,大约两人合抱那么粗,阳光灿烈的盛夏,大朵大朵紫色玉兰缀在枝头,枝条在微风中颤动,窸窣作响。

    她停下来,拿手机拍照。

    取景框取到枝头缀着的大朵玉兰,微信消息弹出来。

    杭敬承:[六点到家带了披萨不用做饭]

    杭敬承:[明后天休息]

    陆敏垂下眼睛,抿着唇,手指敲敲打打,又删掉,最终回复:[ok]

    脚步轻快许多。

    /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

    丛致远刚打了场野球,额上汗涔涔,撩起球衣擦几下。

    身旁另一个穿着球衣留着平头的年轻男人选几瓶饮料,随意一瞄,打趣:“丛哥六块腹肌。”

    丛致远嗤声,“没腹肌算什么男人。”

    “是是是。”平头男叠声答应,“天太热了,等会儿去我那坐坐?就在这不远。”

    丛致远看向买烟草的柜台,轻哼一声,兴致缺缺。

    “丛哥?”平头男试探。

    “啊? ”丛致远回神,“你那儿做什么买卖来着?”

    “开了个琴行,也教乐器”

    平头男没说完,丛致远忽然推他一把让他躲到货架后面,丛致远也躲过来,竖起食指嘘声。

    平头男被这一系列操作搞懵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女孩。

    她穿了条黑色碎花裙长裙,掐腰设计,显得腰细腿长,身材饱满,长发随意扎起来,乌藻似的散落腰后。

    平头男一琢磨,觉得不对劲,试探问:“丛哥,喜欢这一挂?咱去要微信?”

    丛致远没搭理他,只认真盯着那道身影。

    “请问这里在招兼职吗?”陆敏将卫生巾递给收银员。

    之前打折时囤了许多,但多是夜用加长,量少时用着浪费,她来挑了包短的。

    “嗯。”收银员点头,用塑料嗲给她装起来,“好像是要再招一个收银的。十二。”

    陆敏点出手机的付款码,“短期的可以吗?”

    收银员挠头,“这个我不清楚,我帮你叫我们经理出来吧?”

    “不用了,谢谢。”陆敏摇头,向她致意一下,便走出便利店。

    接近日落,不似白天那样燥热,微风送来海边城市特有的清爽。

    陆敏第一次走这条路,辨了辨方向,继续出发。

    这个时间街边许多下班的人,来去匆匆。

    她偶尔喜欢观察他们,好奇每个人身后的另外一种生活。

    “哎哎。”忽然被人叫住。

    声音有点耳熟。

    陆敏顿住脚步。

    丛致远追上来,身后还跟了个平头男人。

    丛致远:“掐指一算,你在找兼职?”

    陆敏意外,不过看到他手里的饮料,也就明白过来,大概刚才在便利店看到她问店员了。

    她摇头,“没有。”

    “啧。”丛致远不信,“哪有你这样找兼职的,活在上个世纪。给你指条明路,那那那儿。”

    他指向不远处某个建筑。

    陆敏眯了眯眼睛,那里好几家店,瞧不出是什么。

    “你不是会弹吉他。”丛致远说,顿了顿,回头问:“你那儿一般怎么上课?”

    “一般每个周三节课,每节课两个小时,在周五和周末。丛哥。”

    “哦。”丛致远回过头来,告诉陆敏:“每周五节课,每节课俩小时,一个月给你一万,来不来?”

    平头男意外。

    这个价绝不算低了。看来丛哥真的在追人家。

    不过这姑娘

    陆敏蜷起手指,捏了一路的玉兰花花萼翻动,攥入掌心,毛茸茸的。

    “你想做什么?”她没什么波澜地问。

    丛致远扬起下巴,少年气的脸干净张扬,“不做什么。”

    “我们早就分手了。”

    陆敏直白得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平头男惊掉下巴,偷瞄丛致远脸色,后者脸色一瞬间垮下来,似乎想牵起唇角,但是失败。

    “哎,你不会以为我还喜欢你吧。”

    陆敏已抬腿继续走,丛致远吊儿郎当追上去。

    “分手第二天小爷可就去旅游了,跟两个漂亮妹妹。”

    他才没有放不下。

    嗯,第二天就去旅游了。陆敏点头。

    然后半夜喝醉后给她打三十个电话,接通后把她骂一顿,说再也不理她了,过几天喝醉又开始打电话。

    她有时候实在不太懂这个孩子气的男人。

    从来都是嘴硬。从来都不道歉。但是做出来的事总叫人觉得他不甘心。

    陆敏摆了摆手,“去找你的漂亮妹妹吧。”

    丛致远停下来,双手叉腰,舌头顶了顶腮。

    她在说气话。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忍。

    “哎,你手里拿的什么?”丛致远追上去。

    陆敏原不想搭理他,耐不住他总追问,回答说:“猫耳朵。”

    “嚯?”丛致远震惊。

    陆敏加快脚步,“我们学校有只渣猫,见人就追,怎么甩都甩不掉,然后它的耳朵就掉了。”

    丛致远腿长,追她追得容易,顺便弯腰,凑到她手边端详那毛茸茸的三角形,真的很像猫耳朵。

    真是只倒霉渣猫。

    “你捡这玩意干嘛”丛致远不理解,“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兼职。暑假怎么不出去玩?”

    陆敏一时失语。

    回头打量他身上的球服球鞋,眉头微蹙,“少爷,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暑假需要勤工俭学。”

    “你都工作了还要勤工俭学?再说就是不干又能怎么样。”

    “会被送回去给花生束腰。”

    丛致远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什么?”

    “少爷。”陆敏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你不会以为花生腰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吧?”

    丛致远从小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哪知道这个,心虚摸头,“难道不是吗?”

    陆敏停下脚步,认真科普:“全都是工人在花生刚刚出来的时候,一个一个用毛线束出来的,一个腰一毛钱,有的一颗两个腰,贵一点,三毛钱。这几年农副产品不挣钱,做这个的越来越少了。”

    “我靠。”丛致远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打碎了。

    吃了这么多年花生米,第一次知道花生腰是人工束出来的。

    “少爷。劳动人民的钱是一毛一毛挣的。”陆敏不卑不亢。

    丛致远倒有些羞愧。

    他确实从小衣食无忧,“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敏摇头,转身走了。

    快步走了一段路,身后的人似乎没追上来,陆敏悄悄回头,丛致远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松了口气,回头。

    身前俨然多了堵高大的人墙。

    陆敏吓得一顿,慢慢抬起头,举手打招呼。

    “车在外面。”杭敬承抬下颌指向另一侧,转身朝那边走。

    陆敏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上车后,杭敬承一言不发启动车子,手掌捺住方向盘,侧颜线条凌厉冷峻。

    陆敏后知后觉发现他心情不大好,讪讪地瞄过去,杭敬承看过来,她立即偏头看向别处。

    “系安全带。”杭敬承提醒。

    “喔。”她小声应着,伸手拽安全带,想起掌心里的东西,悄悄弯腰假装捡东西,将玉兰花花萼丢进储物盒抽屉里。

    /

    拍摄地距离青城市中心近百公里,杭敬承下午三点多就收工,交接完成后开车回来,顺便捎了施鑫。

    施鑫拆快递,拆出个小小的加菲猫,他纳闷,检查箱子,“这什么玩意?好像不是我的快递。但是确实是我的手机号啊”

    杭敬承伸手接过来,说:“吉他调音器。”

    “啊?”施鑫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有显示屏。”

    他摊开手想要回来,杭敬承直接推开置物箱的门,丢进去。

    施鑫:?

    杭敬承目不斜视,启动车子。

    施鑫怒斥:“你属强盗出身的?什么都抢。”

    杭敬承说:“你也可以选择带着它去打车。或者乘地铁。”

    施鑫:

    杭敬承中途发消息给陆敏,对面很快回复,到家附近后挑了个餐馆打包两份饭,拎着放回后座。然后就看到她身影。

    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就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身影。

    杭敬承站定,笑意收敛,清寂的眼睛冷沉下来。

    “刚才,碰到丛致远了。聊了几句。”系安全带时,她小心地解释。

    他只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

    今晚的气氛有点怪。

    陆敏怀疑哪里出问题了。

    她从餐桌前起身。

    杭敬承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懒散颓靡靠在扶手旁,面对二九的笼子,好久没说话。

    那模样,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但她摸不着头脑。

    他很少这样。

    陆敏停顿片刻,还是走过去,将二九弄出来,给它喂晚餐。

    顺便瞄他一眼,还是那副模样。

    她转身,准备打开电视机,刚迈出半步,杭敬承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到自己腿间。

    杭敬承单手扶着她的腰,抬手揉了揉懒怠的眉心。

    “敏敏,我是不是该大度点,说自己不在意。”

    他顿了顿,抬起眸,显得有些无奈。

    “可我确实在意。”

    作者有话说:

    谢罪。一百个红包。明天不准时你们来暗鲨我。

    第 50 章

    2013年春末夏初。

    “最后一场球了是不是?承哥给面子, 没扣杀。那玩意是真接不住啊。”

    晚饭时间。

    因为最后一节课上了班会课,班主任给了十分钟放风时间,几个男生立即挤进篮球场上体育课的班级, 下课时打得正酣, 没人喊停,等这把结束,校园里已从喧闹沸腾中沉静下来了。

    一群十六七岁的男生浩浩荡荡朝食堂方向走去,少不了打闹。

    “震荡运球你就接不住了,加把劲吧二狗。”

    “我那个三分球不帅吗,帅毙了好吧。”

    “那不是三班班花嘛, 干嘛呢,总往这边看, 喜欢你啊?”

    “真喜欢我啊?那我冲了兄弟们。”

    “哎哎, 我怎么感觉她在偷瞄杭老板不会是上次偷偷叫住他那个吧?”

    一众人目光落到杭敬承身上。

    少年仰仗优越的身形, 经过银杏树,跳起来打了下树枝, 然后一歪脑袋, 看了看不远处那姑娘, “你们先走。”

    楼前栽了几棵白玉兰, 少女站在旁边, 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的礼物盒被攥得起皱, 掌心沁出细汗。

    偶尔偷偷瞄一眼人群中的少年, 迅速假装看向别处。

    然而明明越来越近,少年却忽然拐了个弯, 消失在教学楼另一端。

    少女满眼失望。

    这是, 拒绝吧。

    确实是拒绝。

    杭敬承是故意的, 他知道怎么跟女生保持距离——惹不起他躲得起。

    在楼上躲着,瞧见姑娘走了,才甩了甩手里的外套,准备下楼。

    教室里有人。

    就在窗边的位置。

    女孩趴在桌上,胳膊垫在下巴底下,前面是封信。

    白色的信封。

    她半短不长的头发扎了个小揪,碎发散落眼前,有点迷眼睛,于是歪脑袋用手指拨弄开。

    偶尔叹一口气。

    杭敬承背靠走廊外侧的护栏,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走过去,敲窗——

    其实本来只是想逗她开心。陆敏性子一向含蓄内向,他也没指望能叫她开心,只是想让她不要再郁闷了,然后她把信给他了。

    给他的信。

    杭敬承接信时手微微颤动。

    甚至忘记叫她去吃饭。

    大半年其实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他从没指望过她会在意自己的离开。

    记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了,惊讶,开心,困惑?大概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只是这份惊喜没持续多久,就被丛致远打断了。

    后者堵住他,问也不问就摊开手,叫他把信交出去。

    杭敬承冷冷看着他,“别人送我的信。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丛致远再三强调那是陆敏给他的信,甚至背出了那封被撕掉名字的信的前几段。

    “本来这东西我多的是,不用跟你要,但是怕你误会我的小同桌,知道吧。好了,现在不用担心了,放心地走吧。”丛致远甩甩信封,跟他挥手。

    跳跃,从手指触到柔软枝条,到落地变成虚无,只有短短几个瞬间。

    然后呢。

    然后杭敬承转去京市读书,高考后出国。在Y国读书的某一天,再次听到陆敏的消息,是跟丛致远一起的。

    他俩谈恋爱了,哎,好像都是你高中同学来着?透露消息的朋友问。

    他说是。

    是高中同学。

    只是他的高中同学。

    /

    陆敏站他身前,轻声嗯了一下,尾音上扬,等待他的下文。

    她其实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他的性格,不应该在意区区一个前男友。

    可是今天又发生什么了呢?好像没有了。

    杭敬承垂着眼睛,头顶的白色灯光将眼睫丝丝映在眼睑下,遮住眸中情绪。

    “我的信呢。”

    “什么信?”陆敏问。

    杭敬承:“本来该给我的那封信。我转学离开的时候。”

    陆敏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提起信的事。

    她写过的信不多,与他有关的是十年前那封。

    心脏某处好似被手指深深捺下去,紧而胀痛。

    眼前发昏,她后退一步。

    杭敬承没有用力,被她挣脱开,轻轻抬眸,不解地看着她。

    陆敏转身去找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几步远的距离,她走得有些艰难,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是‘本来该给我的那封信’。

    怎么会这么问。

    杭敬承思考片刻,起身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什么东西。

    走到她身前,摊开掌心。

    一个加菲猫模样的

    陆敏回神,“调音器吗?”

    他点头,往她身前送了送,“给你的。”

    “谢谢。”她小心地用指尖拿起来。

    “试试?”

    陆敏犹豫一瞬,还是答应。

    走进书房,在角落找到斜靠在墙上的琴包,放平,取出里面的吉他。

    陆敏蹲着讲调音器装上去,按下开关,显示屏亮起。

    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摸过吉他,她抱着吉他回到书桌前,拖动椅子,坐下。

    前阵子经常下雨,音果然不准了,她拧动旋钮紧琴弦。

    杭敬承抽椅子在旁边坐下。

    陆敏低头试音高,手指拨动,“我那时候不是给了你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杭敬承手肘支在工作台上,侧身托着腮看她,“突然想起来了。”

    紧绷的琴弦划过指尖,剐蹭出痛感,陆敏说:“我那时候把信给你了呀。”

    而且你没有回复。

    “那封又不是给我的。”杭敬承听起来很郁闷,“我想知道你给我写的是什么。”

    陆敏抬头。

    疑惑地看着他。

    “我送错了?”

    不可能。

    因为她从头到尾只写过一封信。

    杭敬承点头,“被丛致远要回去了。”

    “被丛致远要回去了?”陆敏再次震惊。

    瞳孔里的光点微微晃动,表情依旧趋近于无。

    她这张脸太会骗人了。

    杭敬承试图捕捉她异样的情绪。

    “所以我的信呢?”

    “我、”陆敏心里还乱做一团。

    她从来不知道丛致远把信要回去的事,后者也从来没跟她提过。

    陆敏问:“他直接跟你要走了?所以那封信你读了吗?”

    杭敬承:“读了两段。”

    然后就被要走了。

    陆敏盯着加菲猫无忧无虑的笑脸,心口五味翻滚。

    她其实一直认定是因为自己太糟糕,所以他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回复,哪怕是在社交网络上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呢。都没有。

    后来才学会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他不想伤害她。可是她那封信写得含蓄,甚至可以只当是正常同学间表达一些心事。他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讨厌她,怎么会不回复呢。

    年少时酸痛煎心回忆背后耽误十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吗。

    她给他的信,被丛致远要走,丛致远还让他以为那封信并非送给他的,以至于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那么她因为情书的事所受的自尊心的煎熬、旁人审视轻蔑的目光与得不到回应所受的打击和自卑,全都只是一场空。

    眼前的人似乎非常近,又非常远。

    十七岁的少年跟她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仿佛都在耳边。

    轰然作响。

    小心。

    今天要收吗?

    谢谢。

    陆敏,老师叫你

    送我的?

    谢谢。我会好好看的。

    再见。

    “你的信”陆敏用指腹按住琴弦,指缘泛白,“如果我那时没有送错,你会好好回复吗?”

    杭敬承静静看着她清澈柔钝的眼睛。

    沉默。

    然后点头。

    迟到十年的答案让她鼻尖酸涩。

    所以并不是她那时候太糟糕,对吧。

    对啊,他骨子里教养不会让他糟践别人的心意的。

    就算是拒绝,也会回复吧。

    陆敏忽觉释然。

    这些年纠结在心里的一大堆死结,解开了一半。

    要告诉他真相吗。

    好像有点丢脸。

    她将调音器放在桌面上当摆件,抱着吉他回到琴包旁边,蹲下,“送你的那封,我就放起来了,没送出去,然后搬家的时候,好像弄丢了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祝你以后一路顺风之类的。”

    杭敬承抱臂,“为什么他有我没有,就因为他是你同桌,我跟你不熟,还是因为你喜”

    后半程自动消音。

    其实后面陆敏给他递“情书”的事在班级里传开,他曾有耳闻。敏感如她,那段时间应该很难捱。

    所以他之前从不主动去提这件事。

    杭敬承噤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

    所以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丛致远吗?

    陆敏唰地抬头,“我没有。没有。”

    越是紧张,越是面无表情。

    怕她缩回自己的壳,杭敬承暗自斟酌用词,“我是说你们关系比一般人好一点。”

    当时班主任安排座位,基本是男生跟男生坐一起,女生跟女生坐一起。陆敏当年基本不跟男生说话,班主任偏偏给她安排了个男同桌。

    陆敏觉察这问法的委婉谨慎。

    她起身走回来,将试卷拿出来,在笔筒里挑红笔,“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他没多久也转走了,那段时间就没了联系。谈恋爱是后来的事。分手之后好久没联系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找我。”

    她试图解释清楚。

    杭敬承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那封信真的是情书?”

    “呃”陆敏没有否认,掀开笔盖,低头批改试卷。

    杭敬承便不再追问。

    “我这人一点不大度,见不得你跟他见面。”他是一点也不想讲理。

    杭敬承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是个人就有自私无赖的一面,绅士品格见鬼去吧。

    他就是占有欲的化身。

    陆敏的笔尖在答案纸上洇出一小团墨痕。

    所以他是在乎的吧。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只是可有可无的记不住名字的人。

    陆敏晕晕乎乎地想。

    即便暗恋失败。她还是有希望的吧。

    批改完几道大题,需要将这几张卷子完全翻过去,陆敏抬高胳膊,卷子遮住半张脸。

    杭敬承侧靠在一旁工作台前,将胳膊撑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她。

    衬衫挽至手肘,青筋自手背蜿蜒下,直至搭落一侧的指节,落在阴影里,劲瘦清寂。

    她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杭敬承抬手,并指掸了下卷子,哗啦一声,“陆老师。”

    陆敏:“嗯?”

    放下卷子。

    “你不对劲。”杭敬承说,“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我们该划清界限了。”

    陆敏握笔的手一顿,白纸上多出一道红痕。

    小心地转头看他。

    杭敬承懒散地半睐,显得松弛聊赖,然而深黑色眼底里蛰伏着试探,锐利干脆。

    所以,我可以更过分?

    /

    第二天下午,考完地理,这场持续了三天的期末考试结束。

    陆敏跟办公室另一个老师交接好试卷后,将需要自己核算分数的几沓卷子塞回包里,出了办公楼,朝校门口走去。

    “陆老师。”

    脆甜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敏身边多了个人,是那个叫何芮汀的女孩。

    “老师今晚有空吗?”

    陆敏攥紧手里的帆布包,拉响心中警戒,她摇头。

    何芮汀说:“但是我想请你吃饭。今晚不行的话,明天好不好?我快出国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考试结束有一阵子了,大部分学生都放假回家,校园里冷冷清清。

    陆敏快步:“同学,你该请自己的老师。”

    何芮汀亦步亦趋,“我知道,但是也要单独请你嘛上次那个纸条,是你留的,对吧?我见过你的笔迹。”

    上次她被陈书屹冷言冷语伤到,偷偷躲到学校的废楼后面emo,中途还注意到陆敏路过,起身后在路上发现一张便签。

    [不求而得,往往求而不得的]*

    陆敏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纸条。”

    “我认识你的字。”何芮汀直言直语。

    陆敏疑惑。

    何芮汀解释:“我在新班主任那里看到你的教案了。”

    陆敏松了口气,依旧摇头,“你认错了。”

    她拐弯,试图跟何芮汀分道扬镳。

    何芮汀亦步亦趋,“我知道就是你。你的什么课还获奖了来着,二等奖,好厉害,陆老师。”企图套近乎。

    上陆敏上次地公开课获了二等奖。

    但她心里没什么波澜,因为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辞职。

    “同学。”陆敏停下脚步,“我家人在外面等我,没要紧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何芮汀跳到她身前,张开手臂,“有要紧事!”

    朝她身后喊:”舅舅你快点!”

    陆敏一愣,回头。

    丛致远从某个花坛后面走出来,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咳咳咳。”

    陆敏拧眉,看向门卫处。

    “我舅舅来给我开家长会的。”何芮汀怕她误会,赶紧解释。

    何芮汀企图撒娇,“老师,我舅舅本来该回西城了,今天为了见你才没走,去跟我们吃顿饭吧,就一顿。”

    陆敏意外这两个人居然是舅甥关系,那么小姑娘应该是知道她跟丛致远的过去。

    她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索性一次性说清楚:“丛致远,你是在求复合吗?”

    丛致远尽管知道她的脾气,还是被她的直白震了一下。

    眼神有点飘忽,抬手抓头发。

    “舅舅,大方一点!”何芮汀偷偷招手。

    奈何丛致远别别扭扭,磨蹭半天走过来,不情不愿地点头。

    “还挺,想你的。”

    何芮汀直球:“舅舅说当年分手都是因为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超喜欢你的。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

    丛致远清瘦高挑的身材,少年气长相,左右看了看,耳朵有点红,掀起卫衣帽子给自己戴上。

    陆敏一时失语。

    高中时开始就喜欢她这事,她以前可一点都不知道。

    但如果是丛致远的话,并不奇怪。

    当初她在读大二,他去历大见朋友,两个人重逢,阴差阳错见了几次面,大三时他突然提出交往试试。

    陆敏以为自己到了年纪,应该尝试恋爱关系,于是答应。她那会儿其实有考虑到结婚生子一类的问题,以为人生可以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但丛致远给了她许多意外,比如他的家境其实很富有,所以可以为了一碗粥跨越半个地球,比如他本人虽然高中时看起来很乖巧,其实很爱玩,日常就是吃吃喝喝,再比如他偏爱的其实是纤瘦的女孩,她那两年暴瘦。

    然而还是走不下去。他没办法放弃半夜两点被摇去酒吧玩乐的生活,她也忍不了凌晨四点被打电话叫去接他。

    至于她喜不喜欢他,她只能说,付出过真心,问心无愧。

    “但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了。”陆敏看向校门口,重新迈开脚步。

    一大一小两个人立即跟上来。

    丛致远很难理解:“为什么?”

    他明明都这么坦诚了。

    “因为我现在确实不喜欢你了,而且已经结婚了。”

    何芮汀啧声。

    丛致远前几年谈了个小女朋友一直念念不忘,她早就想知道是何方神圣了,碰巧这次被丛致远拉来救场,没想到陆老师下手这么干净利落。

    何芮汀眼里多了几分怜悯。

    丛致远脸色难看,不相信这件事,“你少来,昨天给花生束腰就是骗我的,我本来都准备好投资了。”

    陆敏不想多做解释,只说:“那封信,我想你应该道歉。”

    “什么信?”丛致远闷声。

    “不会是”他猛地抬头,大步追上她,“你知道了?”

    “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本来也不该给他啊你跟我吃顿饭,我就跟你道歉。”丛致远一步步退让。

    陆敏却停下来,朝某个方向看过去,神色从冷淡变成温柔。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陆敏——”丛致远心下一沉,下意识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陆敏躲开他朝门外跑去。

    丛致远不耐烦地抬眼,看清那人后瞳孔一颤。

    “杭敬承?”

    杭敬承单手抄兜站在门口,视线温柔地从陆敏身上滑过,然后扫视过来,变得凛冽。

    丛致远沉了口气,走过去。

    身前身材高挑劲瘦的男人,长相清冷利落,衬衫半挽,衬衫西裤裁剪精良,熨帖干练。

    薄冷的眼睛懒散垂下,视线慢悠悠从下往上滑上,毫不遮掩地打量他。

    明明只差一岁。他在他面前几乎有种压制性气场。

    “好久不见?”杭敬承轻描淡写,尾音上扬。

    丛致远好歹见识过大场面,双手插兜,不落下风,“老同学好久不见。找陆老师有事?下次吧,今天晚上她要跟我去吃饭。”

    “哦?”杭敬承挑眉,回头问陆敏,“你今晚不回家吃了?”

    作者有话说:

    杭老板当年确实有吃这对同桌的醋。

    而且他属于太自信那种,总说那段时间没有什么,喜欢过也放下过云云,其实并不是。那段初(暗)恋对他的影响要比他以为的深刻。(后话)

    然后,今天准时!超肥!

    *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三岛由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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