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八落的银甲沿着一路,霜白的冷光像是野兽留在雪地的痕迹,月女巫抱着毛茸茸的白犬,悄悄往对面觑了一眼,阳光洒落一池的碎影斑斓──
大野狼蹲伏身子,正在水池边洗漱。
穆夏有洁癖,莳萝早就发觉到了。许是嗅觉异常灵敏的关系,这只小狼又自小受人类的贵族教育,所以过得比一般人还精致。记得很久之前自己在绿翡堡蹭得满身灰,对方气得脸黑,立刻弄来澡盆给她清洗。穆夏方才在马上奔波了半天,身上的烟尘大概已经够呛得他满鼻子灰了。
阳光下少年的躯干似一株结实漂亮的白杨树,摆脱累赘的盔甲,骑士底下只穿了件轻便紧身的猎人皮甲,上面饰以简单的银扣环和金链,彷佛只是一个出游踏青回来的贵族公子。
但当野狼漫不经心抬眼,完美的人皮就露了馅──
一双鲜绿如毒蛇的眼瞳冷冷扫过来,阳光顿时暗了几分──于是马不喝水了,狗不撒娇了,小鸟唱到一半哑了,所有可以呼吸的生灵都尽可能屏息挤在月女巫这边,彷佛她这里是世界末日下唯一的庇护所。
“不准欺负动物。”月女巫可一点也不怕它,伸手往池底一拨。
哗啦一声,穆夏下意识闭眼,一小掬水打上脸颊,清凉的冷意像是少女的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脑袋上,不用什么魔法,轻而易举就能让魔物收回爪牙。
却不知狡猾的狼等的就是这个。
“我欺负他们?”
少年睁开眼睛就换了个人,鲜金色的睫毛闪动着晶亮的水气,柔软湿润的目光彷佛雨后绵延的青苔,哪里还见得到半点杀意:
“难道不是它们欺负我吗?众目睽睽下放出一整群猎狼犬,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多大的仇想让我死无葬生之地呢。”
说起这个,莳萝就一阵心虚。原本听到何赛林这个姓氏她就心有疑虑,当鲜红的骑士献上那朵玫瑰后,她已经在心底把雅南这个逆子扎成巫毒娃娃。
一整艘吸血鬼,一整群猎狼犬,是啊,也只有那个沉浸在戏曲和歌谣的少年会想出如此粗暴华丽的开场。一次面对五十五只猎狼犬,如果是普通的魔狼,早就被当众剿杀,连块骨头碎片也不会剩。
莳萝想到那个一脚断头的吸血鬼,心底忍不住阵阵发冷,这段时间的沉默并未让雅南反省,他残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把穆夏当作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现在还学聪明了,躲在女王身后。别说莳萝了,穆夏一个堂堂银骑士长也暂时动不得他。
一想到雅南这个危险分子就待在克丽缇娜的生母身旁,莳萝决定不能再下去。她得找时间,以母神的身分会会这位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中的眷属。
思此,她心下一定,抬头看了一眼穆夏。
说来今天本来是穆夏的大好日子,却因为自己惨遭无妄之灾。莳萝心中一软。只见对面少年孤独一人,凄凄冷冷,对比自己这边繁花似锦,皮毛拥戴……
放下了饵,穆夏耐心等着,果然听到少女起身,没等嘴角勾起,扑天盖地的黑暗突然遮住了视线,一件柔软芬芳的红狐皮草将少年从头盖了个彻底。
莳萝张了张嘴,看着被自己新娘盖头的穆夏,试着解释:“我想盖在你肩上,这是你送我的…….”
加利文送来的红木箱子装满了皮草和熏香,一看就知道是这只小狼和自己闹掰后在森林到处宣泄的战利品。莳萝本来打算永久封存起来,但最后还是以怕冷为借口,挑了件红狐皮藏在红蓟花的斗篷下,来到比武大赛等待主人的出现。
少年伸出五指,轻轻将头上的红狐皮毛揭下来,露出一张平静的脸,和莳萝对视。
莳萝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对视。好吧,她有些偷懒,就想着轻轻一抛,哪晓得准头不好,却又准确无误盖在对方脸上。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听嗤一声,不知是谁先笑出来,还是谁先投降了。
穆夏拿起那件红狐的皮草,这是在附近森林打来的战利品,另外包括雪白的貂、灰蓝色的野兔、红鹿和秋金色的斑虎、麝鼠等所有那晚倒血楣遇到穆夏的动物,再经煮沸、熏香、染色数轮精细的处理,缝上玛瑙和金银扣子,最后都让人装进那口漂亮的红木大箱子,由加利文转送到莳萝面前。
莳萝拉了拉那件红狐皮,有些秋后算账:“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把你的受害者全都剥皮做成衣服送给我,再让加利文把我赶出圣城……”
小狼不服气:“你们月女巫不是号称最厉害的猎人吗?难不成从没杀过动物?”
莳萝理直气壮给这位狼王科普动保常识:“我们用狩猎荣耀女神,但绝不滥杀,这样森林才能世代繁荣下去。”
穆夏楞楞盯着少女上弯的眼睛,黑亮亮的,像洗好的葡萄,丝丝甜蜜却是悄然无声的毒药,多疑狡诈的狼麻痹其中浑然不觉,已经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听到自己的嘴巴说:“那时候也是一样,你把布盖在我头上,然后人就像变魔法一样不见了。”
没办法啊,他实在许久没好好看她,上次见面是他们隔着礼貌冰冷的盔甲针锋相对,现在这里只隔着一层柔软的皮草,近得彷佛可以听到彼此砰砰的心跳,所有防备溃不成军。
莳萝也想起来了,顿时什么愧疚也没了,继续算起旧账:“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分,好好一个骑士突然大变活狼,我当然吓到了。”
“所以现在不怕了?”
莳萝立刻改口:“我从没怕过。”
是啊,不但不怕,还气势十足要挑战他,驯服一只狼王。
莳萝被少年真切的笑容吸引,忍不住开口:“那你呢?你还会怕我吗?”
还会害怕那个记忆的我吗?
穆夏收回笑容,月女巫毫无防备地触碰了那道破开的旧伤,他下意识就想后退、想防御、想露出獠牙吓退猎人,但少女的手伸了过来,为他裹好皮草,属于她的气息和温度瞬间充盈着每个毛孔,抚平一根根锐利的狼毛。
“莳萝,我不知道。”
狐皮充盈着她的气息,少年露出罕见的脆弱,微微瑟缩在那件温暖的皮草,眼底泛着失焦的汪绿,彷佛一只迷失在气味之中却又看不清的幼犬。
“我只记得我一直在森林逃窜,每一个缝隙都有月光监视,窃窃私语的小动物出卖我的踪迹,无处可躲。我听到妳的声音,明知道那是陷阱,却还是想去找妳”
穆夏没有说的是他恼恨的从不是莳萝,而是梦境中那只卑贱又愚蠢的生物。
那种自寻死路的冲动就像是被驯化的狗,哪怕被主人活生生打死也不肯移动半步。在少年脆弱的外表下,黑狼咬牙切齿,决不会承认。
莳萝没有发现穆夏的异样,两种力量正拉扯着她的身心,起伏的心跳让少女生出一股拥抱对方的冲动,想抱着穆夏告诉他这里没有陷阱,她就在这里。但冰冷的理智却告诉月女巫在等等,等对方说完,等狼露出破绽,等待驯服的时机。
穆夏低下脑袋,与她对视,轻轻自嘲道:“我已经不知道是谁对谁错了,但至少妳是一个很好的猎人,让猎物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唉,充满恶趣味的流星女神。莳萝什么挣扎都没有了,她只恼恨那段空白的记忆:“我还是那句话,什么都不记得,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骑士温柔的目光描绘着心上人的眉眼:“也许……可以想想办法。”
“想办法?”
“就像上次啊,记得吗?”
没头没尾一句让莳萝一头雾水,倒是一团失去方向的风突然吹得她鬓发乱飞,也打断她本就乱糟糟的思绪
“记得什么?”她赶忙抚平乱翘的发丝。
穆夏没给她答案,只是伸手拉起少女斗篷的兜帽,替她挡风,却也将二人的视线困在了狭小浓郁的空间;暖澄澄的狐毛、红绒绒的蓟花,连同午后的空气也是温润的糖金色。
温度在上升,气息在涌动,莳萝恍惚间又闻到了那个味道;麝香、蜜和一丝丝的腥气,像是吃饱喝足的野兽泄出餍足的喘息。
穆夏的声音轻得像一个吻:“上次也是,莳萝要不要多碰碰我……也许可以想起什么?”
莳萝恍然大悟,迫不及待伸出手。
瞳孔一跳,少年呼吸错了一节,立刻摀住脑袋两侧,悲愤抗议:“不能耳朵!”
少女的手停在半空之中,黑眸带着晶亮的笑意:“你不是说要我碰碰你吗?”
好你个魔物崽又想玩魅惑,现在可没有绒毛和尾巴给你加成啊。
好猎人是不会中同一个陷阱两次,穆夏察觉过来时也已经晚了,狼的傲慢自大亲手把自己送上门了。
女巫都有一双危险的手,莳萝的手也一样,轻巧白皙,指甲印着柔粉的月牙,草药的芬芳萦绕每一节指腹,指尖彷佛也开着花,一对比少年的手掌脆弱得像只小白兔,一把就能捉在掌心。
但狼领教过它的厉害,它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下变成发/情的动物。
上一秒满身魅惑香气的魔物现在一脸坚贞不从:“不要这里。”
“那我该碰哪里?穆夏希望我碰哪里?”
在她视线下的耳朵尖得发红,莳萝手也有些痒。
那晚要不是月精灵天降正义的一剑,她还没进去女神殿,就要差点被这只狼拐跑了。莳萝越想越觉得今天实在是个旧账清仓的大好日子,不算白不算。
“这里。”
宽大的手掌轻捧住少女的下颚,莳萝抬起眼,只见穆夏的面容沐浴在金色的午阳之中,眉眼每一寸都闪烁着年轻人蓬勃的英气。阳光把他的头发烤成奶油糖的金色。哪怕没有那身巧克力的狼皮大衣,金发碧眼的少年依然有着叫人悸动的甜美。
“莳萝,我们一起想起来好不好。”
他捉住她的手,不让白兔有逃脱的机会。
莳萝可以清楚看到他眼底盎然的绿,宛如透出熟金光泽的橄榄。月女巫传说的恶狼黑得像焦炭,臭得像死老鼠,偏偏少女遇到的狼却是用糖和血烤出来的,光看着他心底就翻搅着丝丝的甜蜜,又为那一丝危险的不驯辗转难眠。
她还是失算了,因为没有恐惧,所以喜欢少年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狼。
穆夏捧起她的脸颊,轻柔的力道像是怕惊扰掌中的白鸽,莳萝可以清晰嗅到他身上安抚的麝香。
失焦的眼睛想寻找什么,她胡思乱想着看向少年背后,粼粼波光映着大海似的晴空,大理石的神像学着鸟儿张开双臂,看似包容一切,但圣女院的训诫却警告男女在至高神像前不得有任何踰矩行为,那是渎神之举。
“至高神……”
“管祂去死。”
大掌遮住少女的眼睛,不容许她丝毫分心,剥夺视线的感官可以更加清楚嗅到狼的气息、感觉少年蓬勃清新的热气…….
唇上微微一湿,莳萝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心脏停了,但很快第二下,第三下……
她沉默地拨开眼睛上的手掌。
“你在干什么?”人生第一次,莳萝知道正常姑娘是要羞涩的,但她完全羞涩不起来。
她摀着湿漉漉的嘴,不敢置信地瞪着少年轻薄的唇下,微微露出的舌尖。
“你是小狗吗?”
有人接/吻是舔人嘴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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