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育言报》这事一过,柳贺依然安安静静当他的大宗伯,经此一事,礼部众官员对他倒是十分信服,毕竟他敢为了礼部的事找上天子。
沈和是冯保心腹,一般官员根本不敢得罪,柳贺平日是温和知礼的书生,大怒之下却能将沈和一把抓住。
观其行而知其人,柳贺平日都是能让则让,可一旦遇上要事,即便得罪了首辅、天子甚至太后,柳贺也往往能主动站出来。
这样的上官总是令人敬佩的。
当然,柳贺行事并不蛮干,而是依势而行,如今李太后已摆出了一副不过问朝政的架势,不得不说,其中必有柳贺的功劳在。
……
柳贺回京这几月中,除了李太后命人查封《育言报》外,一切风平浪静。
作为礼部主官,部务有余有丁、何洛文两位侍郎分担,柳贺平日所为便是申明礼制,在礼部与内阁之间充当沟通桥梁,另外,他也在关注倭国、朝鲜二国的动向,此事知悉者甚少,柳贺回京后,便由他亲自过问。
万历八年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如果在十二月时,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未上疏的话。
到十二月时,京中各衙门忙碌得可谓热火朝天,年前的事必须先处理完,再给在京官员发了俸禄节礼等,到这个时候,各衙门之间待遇的差距也就显露出来了。
六部之中,户部与吏部一贯是不缺银的,前者借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之便,收归国库的银钱比前些年多了数成,仅田亩一项,弘治时是三百万顷,万历六年的数字是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户部年底就不必忧心了,军饷够发,赈济灾民的银子也充足,在京各衙门的官员也能过个丰盛的年景。
至于吏部,则是上上下下孝敬太多,就算京官们都穷得叮当响,吏部官员也不可能缺钱。
若论最穷,那必然是礼部。
但自《育言报》办成后,靠着一印数十万份报的积累,礼部官员除了自身的俸禄外,还能再多收一笔。
其实大明官员爱哭穷,可兜里真正穷的并没有几个,毕竟官员们不靠俸禄过日子——柳贺如今是正二品官,年俸七百三十二石,比他刚任从六品修撰时的九十六石涨了七倍,那时柳贺都未觉得日子难过,更遑论现在。
潘晟任礼部尚书时对官员发俸便毫不小气,柳贺接掌了主官之位后也是如此,《育言报》所获的收益,他除了办报必需与发给张元忭他们的润笔费外,其余均拿出,作为福利发放给下属。
除此之外,礼部衙门年久失修,国子监也常报何处毁损,柳贺便允了一笔银给工部,请工部派人予以修整。
京官看似高高在上,但能经手的银子远不如地方官多,地方官进京,财大气粗者出手就是千两白银,这都不算贪污受贿,而是默认的人情往来,考成法推行后,此景象有所收敛,可久弊难消,大明官场以这种方式运行了二百年,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更改的。
像柳贺任二品尚书后,他既能参加会推,又能参加廷推,即推选官员都能发得上话,就如近日兵部尚书方逢时以年老乞休,吴兑有意争位,一出手便是数千白银。
王崇古、方逢时、吴兑皆是因促成俺答封贡起家,这三人都先后任宣大总督、兵部尚书,若方逢时病退,吴兑是不二人选,参与会推的官员必然都会投他,但吴兑依然送来了银两。
这就是默认的规则,纵然板上钉钉,规则却不能被打破。
……
到这个时候,官员们都等着忙完年前的活计,等着安心过年了。
可就在腊八节那日,宫外百姓家家户户都在烧腊八粥,豆香与米香十分浓郁,柳贺早起上朝,天还没亮,鼻尖已嗅到粥的香气。
他先起了,杨尧还在酣睡,柳贺去隔壁屋看了眼知儿,知儿睡得脸红朴朴的,睡相可谓毫无下降空间。
看到知儿这般,柳贺不由有些想念纪娘子与妙妙。
他前日收到纪娘子寄来的信,说滚团已经不在,就葬在老宅的屋后,和柳信的坟冢隔了几步。
当年聘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施允羡慕他家有猫,便常来摸猫逗乐,还给滚团带好吃的,之后两人都中了举,施允也能有一只猫了,一晃眼,到如今已有十多年过去。
柳贺心想,他恐怕再没有聘一只猫的劲头了。
纪娘子说,妙妙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常去滚团的坟包那处陪他,她原想乘船来京的,然而今冬严寒甚重,河上结了冰,她打算开春了再带妙妙回京。
出家门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柳贺上辈子上班从未起这么早过,但好在晚上不必加班,中途溜出去摸摸鱼也没人管他。
上了轿,往宫城走时,宫城下皆是上朝官员的轿子,官员坐轿也有规矩,遇上官衔比自己高的官员必须避让,但到了柳贺这个品级,满京城需要他相让的官员不过三位阁臣而已,阁臣和普通官员上朝的时间不同,倒也不必担心撞上。
因而,尽管此刻算是上朝的高峰期,柳贺的轿子却一路畅行无阻。
这几日上朝,摆脱了太后掣肘的天子可谓神采奕奕,朝臣们按规矩站好,向天子汇报着近日朝中发生的诸事,天子则耐心听着。
年底事务无非就是那些,若突然来了急事要事反倒令人惊慌。
当天子问出“众卿家可还有事要奏”时,官员们已经做好了要退朝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张居正忽然上前一步,向天子递了一封疏:“臣张居正有事奏。”
“张先生有话请讲。”
“臣蒙先帝垂爱,忝为内阁大学士已有十数年,国事繁忙,臣日渐觉得疲惫不堪。如今国朝内外一片焕然之象,官员皆重实务轻虚词……臣已老病,请陛下择一二明达稷契入阁参机务。”
张居正竟在此时声称要归政?
天子毕竟年轻,在这时完全没有控制住面部表情,过了片刻才露出一副惊惶之相:“朕于朝事不足之处仍有许多,大明天下如何离得张先生?众位卿家,快替朕劝劝张先生。”
临朝的官员也被张居正此举惊住了。
夺情/事时张居正没想过要归政,此前朝野上下风声皆传他要归政,张居正依然牢牢占住首辅之位,便是今年,因《育言报》一事,张居正与李太后有了嫌隙,可李太后与天子依然一副江山离不开他的模样。
这事竟一点风声都未传出来。
殿中一半官员的目光看向了为次辅的张四维,另一半则看向了柳贺。
官员们心中觉得,张居正选择归政,柳贺或许知悉一些内/幕。
毕竟夺情一事,是柳贺劝张居正返乡,此前柳贺为避京中流言主动归乡,《育言报》一事闹得李太后将权力交归天子,细细想来,这几桩事都和柳贺脱不开联系。
但柳贺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张居正归政一事与他无关一般。
官员们不由揣测,这究竟是张居正内心所想,还是如夺情时一般,对其余官员的试探呢?
不过有了吕调阳的反面例子在,天子这一劝,在殿官员纷纷道:“元辅何出此言?”
“元辅若是累了,可暂且休个十日,元辅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交出……”
总而言之,张居正表露出归政的意思本身也令人十分震惊了,官员若是掌权,便都不想退。
李春芳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老好人,他在首辅位上也不碍着谁,还是被高拱和张居正联手逼走了。
这只是因为李春芳这首辅不受天子器重,次辅高拱与三辅张居正又是朝中少有的强硬能干的官员。
李春芳为避这二人锋芒不得不退,但他心中也并不想。可若不退,御史言官便成日追着他弹劾,没有办法,上过数封乞休疏后,李春芳还是回了兴化老家。
到张居正这边,他在首辅任上的威势胜过李春芳十倍,李春芳都是上疏——不允——上疏——不允的极限拉扯,到了张居正这里,恐怕没有二十封疏天子不会让他走。
何况李春芳走是真走,张居正就未必了,谁也不知万历五年事会否重演。
但……奏疏中,张居正的确提了要增补阁臣。
万历五年,马自强与申时行便是因此入阁,那时内阁中有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与申时行五人,如今只有三位阁臣,增补阁臣倒也是时机了。
若要增加阁臣,可选之人其实并不多。
柳贺是其中一位,而另一位……王锡爵也并非不可。
张居正一封疏将满朝文武从年底的忙碌中炸了出来,之后朝事再忙,官员们这几日谈论的话题都是,若要增补阁臣,何人可以为之?
以及——张居正是否真的要归政给天子。
柳贺一入礼部衙门,与他熟识的官员便纷纷围了上来。
到下衙时他也没闲下来,罗万化、王家屏等人也找上了门:“泽远,元辅真有归政之意?”
以二人的资历,距离入阁还有一段时日,因而二人最为关心的是,张居正归政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柳贺苦笑道:“二位仁兄,恩师的确表露过此意,其余我便不知了。”
“元辅为何会选在此时呢?”罗万化一脸思索。
因万历五年之事故,即便张居正真有退意,朝中官员却仍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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