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前这一幕的刺激下,大家也无暇顾忌凛青望的身份，回道：“可、可傀儡尸怎么会如此庞大！”
凛青望脸色沉沉，一副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就是傀儡尸,只不过这是成千上万傀儡尸的合体。”
黎杳一愣：“什么意思？”
她刚问出口,便看清了逐渐靠近的那巨型怪物的样子。
那不是肉瘤，而是盘根错节的无数的四肢头颅,都紧紧黏在一起，汇聚成眼前这般的庞然大物。
风一吹来,连带着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每走一步，都带着大地震动,树叶全部凋零飘落,一切祥和景色都瞬间门化作虚无,空中飘动深幽鬼火。
黎杳抱紧芜琴,正准备抚琴，被凛青望制止。
“你今天灵力消耗太大,别出手。”
说完，他跃身飞起,其他衍月门的弟子们也不做犹豫，纷纷飞出保护障,黄符在半空中簌簌扇动，发出猎猎响声,其中还混杂凛青望带着灵火与紫电的灵力。
方才还静谧的夜晚瞬间门变得如同末世一般，雷声滚滚，风声呼啸。
凛青望乌衣赤眸，五官轮廓分明，眼尾狭长凌厉，眼角那道疤也发出焰色的光,仿佛带着无声的刀光剑影。
黎杳已经许久未见他这样彻底施展出灵力的模样了。
但她也很快发现。
没有用。
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称不得人，甚至连傀儡尸都算不上，那分明是由无数已经被刺入心脏、彻底死亡的傀儡尸汇聚而成的。
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尸山”。
随着灵力一道道挥斥过去，“尸山”也时不时被击落些东西，有时是一只手，有时是一条腿，再有时，是一颗头颅。
但掉落不久便又被引回去，再次被黏住汇聚成一团团腐烂的肉块。
凛青望和衍月门上下合力的确足够强大，最强大的攻击力和防御力汇聚在一起，也许世间门再无人能够抵御这样的力量。
可现在的问题却是，眼前这座会移动的“尸山”，它不是人。
它就是一堆尸体。
如何才能够再杀了尸体。
众人如此联合也无法抵挡它前进的步伐，远山都为之震慑不已。
黎杳尝试着汇聚灵力再次弹起芜琴，可也不知是自己灵力消耗过大，还是芜琴的确对这怪物不起作用，用处缺缺。
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死气。
凛青望试图徒手劈开巨人怪物的胸腔，一只手直直刺入腐肉，周围漾开一道光亮白圈，而后又利落抽出。
他皱起眉。
果然，这怪物没有心脏，更不用说杀了它了。
凛青望唤出幽冥虎，巨大的灵兽仰天长啸，呲着利牙，吼声响彻云霄。
它一刻不做停留，疾驰着冲上前撕咬汇聚成怪物的躯体，黑红相间门的皮毛被狂风吹得向后拂动。
黎杳眉间门紧蹙，飞快地想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够破解眼前的情况。
与此同时，怪物仿佛是觉得疼痛，忽然提起巨手朝幽冥虎拢去。
“虎虎！”黎杳喊了一声。
幽冥虎与黎杳配合默契，甚至都没作一秒犹豫就明白了黎杳的意思，猛地扭过身，但还是被那巨手扫到后肢。
它被挥落在地，脊背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而后他立马重新站起来，仰起头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再次一跃而起，脊背身躯划出一道矫健优美的弧线。
黎杳也一同唤出小狐狸过去帮忙。
这小狐狸成为她的灵兽后，虽然几乎没有杀过什么敌，但灵兽的修为也是随着主人增进的，所以小狐狸哪怕没什么实战经验，现在的修为也已经是堪称深厚了。
怪物正提起手想再次朝幽冥虎挥去，被小狐狸直接扑过去，用蛮力撞断一根手指，而后它卷起毛绒绒的尾巴，紧紧束缚住另一根手指，用力朝反方向掰去。
这小狐狸被黎杳养得颇是娇纵。
这样杀敌都是头一次，还要一面瘪着嘴忍着怪物身上的尸臭味。
幽冥虎再次爬起，仰着头颅嘶吼出一声又一声震动天地的吼叫，再次朝怪物扑去。
巨手直接从手肘处被截断，砸落在地，碎成一段段尸骨，可也只是须臾之间门，那些尸骨又凝聚起来，随意拼凑在怪物身上。
还是这样。
根本就打不死它。
束手无策。
黎杳蹙起眉，心头忽然漫开浓重的无力感，被此刻周围空气中的尸腐味又凝滞成深重的绝望。
原来，窥真镜中所预示的六界末日真的要来了吗？
起初，虽然傀儡尸遍布人间门，可黎杳得一芜琴，一座座城杀过来，再罩下庇护，尚不算太难。
按这样的进度下去，将傀儡尸杀尽，重建人间门与其余五界只是时间门问题。
可现在眼前这一幕。
黎杳也实在没了办法。
“杳儿。”
她忽然听到这么一声。
黎杳抬头，看到凛青望悬在暗宇半空，正回头看向她。
一身黑袍向后翻飞，他的赤眸在黑夜中折射出异常暴戾的光，可又此时的呼唤柔和下来，一时两相矛盾。
黎杳心间门一跳，几乎是瞬间门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
“不要！殿下！”
她急急奔出一步，却发现前方不知何时被凛青望下了一道拦截，她根本无法跨出那一步。
只见凛青望抽出剑，刀光剑影下逼出一道亮光，瞬间门将周遭都映照得亮如白昼，又在一瞬间门消逝。
剑柄在她指间门转动，他倒过剑尖，在谁都没有防备之下，用力刺入了自己心口。
血液喷涌而出。
凛青望闷哼一声，浑身都由熊熊火焰和雷霆紫电缠绕。
他周身都渐渐变得透明，胸腔中央一团火烧，焰火褪去后，出现了那一株盛开在他体内的妖冶的洗髓芝。
凛青望眸色变得赤红，周遭忽然风声大作，衣袍猎猎翻飞，连带这一片树林都发出鬼哭狼嚎般可怖声音。
怪物却是在此时停住脚了。
它像是被什么不可名状的力量控制住。
凛青望闭上眼，灵力在他周身流淌，周遭晦暗的天际都随之变得橙红一片。
黎杳知道他想做什么。
这傀儡尸是因洗髓芝而异化的，他想要以毒攻毒，以刚抵刚，哪怕现在这样的做法很可能将他再次陷于失控地步。
黎杳顾不得什么，拿起芜琴。
将自己的灵力汇聚在琴弦之中，又通过拨弦将灵力借着琴声抵达凛青望体内。
两人本就神魂交融，在灵力相交之时更是能够互通神海。
所以此刻黎杳清晰地看到了目前凛青望脑海中的画面。
怪物已经不再是怪物，而被分化成一个个的人形，足有成千上万人，个个腐烂可怖，黎杳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差点想吐。
可她也瞬间门明白了凛青望想做什么。
他要再次杀一遍这成千上万的死人，以此击溃这个怪物。
黎杳十指快速拨动琴弦，与此同时也感受到被洗髓芝侵蚀的痛意，但这只是凛青望此刻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罢了。
他依旧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的苦楚。
也就是这一闪念之间门。
一道道血红的裂痕从大地朝四周如蛛网般蔓延割裂开去，远处的参天古树皆被连根拔起，火光与凛青望融为一体。
芜琴的琴弦不受控地震颤，划伤黎杳的指尖。
鲜血氤氲而出，化作一点血珠漂浮在半空中，遥遥向凛青望那团火焰的方向飘去。
怪物也被无数火焰包围燃烧，黎杳能从凛青望的神海中看到那些火焰烧着成百上千的已经死去的傀儡尸。
终于——
“轰”。
怪物轰然倒下，只剩下彻底的灰烬，焦枯的惨烬还在震颤不已，好在力量已经被剥削殆尽，被黎杳一位师兄用黄符彻底封印在地。
周围风声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凛青望还在火焰中燃烧。
他是火系灵根，自然不怕火，但体内的洗髓芝却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被激化出难以抑制的戾气。
与此同时，方才黎杳那一滴血珠在凛青望头顶落下，波及火焰，忽然漾开一道蓝色的光。
如屏障般弧形漾开来。
从前大家都道，水系灵珠克火系和雷系，黎杳拥有这世间门最能杀死凛青望的灵根。
而现在，经过上次凛青望将神魂寄托在她身上之后，现在黎杳也拥有了与他相融、足以拯救他的力量。
“凛青望！”
黎杳终于跨出结界，奔向他，一下扑进他怀中。
凛青望眼眸重新平复下来，手臂环过她的腰，嘴角仍有残血，垂眸轻笑了声。
“你还笑。”黎杳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甚至脑海中都再次出现了从前看到他倒在血泊里时的样子。
那是她的死穴，连想都不愿想、不敢想。
“死不了。”他依旧答得气定神闲，仿佛胸口那处伤口不存在。
黎杳调动出灵力，加速那处伤口的愈合。
鲜血褪去，伤口愈合，只剩下一点疤痕，黎杳那惊跳的心这才重新放缓了。
然后才注意到自己那些师兄师姐们正齐齐注视着两人，她终于觉得别扭了，松开抱着凛青望的手。
其中一个师兄尴尬地轻咳一声，又恭恭敬敬地朝凛青望抱拳作揖：“多谢魔尊出手相救！”
即便众人都知道能让凛青望出手的原因大部分都是因为黎杳，但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刺破胸腔，强行唤出洗髓芝的力量。
稍有不慎，反噬消逝。
黎杳问：“只是怎么会出现刚才那样的巨型怪物？”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为什么。
也不知道，此刻他们遇到了这个巨型怪物，是不是也预示着其他地方也有。
甚至有很多。
这是由一堆腐尸汇聚而成的，也意味着很有可能他们在城中布下的防御阵都对它起不到作用。
过了许久，凛青望皱了下眉，低声道：“我刚才在它体内中心感受到了天元太上的力量。”
众人一惊。
“什么！？”
“天元……”他们稍顿，没能说出从前的称号，极为避讳，而是说，“那个人不是已经死在雷劫中了吗？”
黎杳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
幽冥虎明明已经撕碎了它一根胳膊，可腐肉还是会重新汇聚起来，倒像是……它体内有什么吸引这堆腐肉的东西。
所以才会如此循环往复，无所穷尽。
浒苑面色沉凝，低声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过，仙者陨落，灵力会化作滋补大地的灵气，而天元太上屡屡擅用禁术，他的灵气会不会……”
“而且他陨落之时正是洗髓芝四溢之时，会不会在此时，让那些灵气都一同异化，这才出现如此的庞然大物。”
凛青望：“大概就是如此。”
“这灵气是四散到整片疆域的，那岂不是……”浒苑没有说完后面的话，但大家也都已经明白过来了。
傀儡尸尚且还能够对付。
可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遍布疆域那又该如何呢？
一时间门，大家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
衍月门虽佛系了些，不争高位，可这些年人间门但凡有什么难处理的妖鬼，都是衍月门派弟子前去。
那才是真正将大道大义深藏于心的。
可眼前，他们的的确确只剩下深重的无力感。
束手无策。
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到了无法扭转的末世。
“师兄，师姐。”黎杳出声，眼神坚定看着他们，“你们先回去找师父，他一定已经知道现在的局面了，问问他是否有什么破解方法。”
“那你们怎么办？”一个师兄问。
他没有问“你”，而是问了“你们”，包括了凛青望。
黎杳抬眼看了眼凛青望，从袖中拿出一枚震颤的铃铛。
她在离开偃歌城时布下了阵，当阵法遭到攻击时铃铛就会震颤。
现在黎杳担心，依旧又有一个腐尸化作的庞然大物正在进攻偃歌城了。
黎杳：“我们要回一趟北方。”
“不如我们一同去吧，至少也能多一份力。”
“没事，看如今的情况，南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边我们两个能应付的，放心吧。”黎杳说。
于是兵分两路。
黎杳和凛青望坐上幽冥虎。
幽冥虎在黑夜中疾驰，红黑相间门的毛发都向后如波浪般涌动。
往下看，沿途都已经狼藉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俨然是末世景象。
傀儡尸到处游荡。
地上鲜血流淌，空气中弥漫充斥血腥气和腐臭味。
随着不断靠近偃歌城，遥遥已经能够躁动的傀儡尸，和方才空城中游荡的傀儡尸状态完全不同。
再靠近一些，黎杳看到和刚才他们遇到的一样的庞然大物。
两个。
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她骤然攥紧拳头。
凛青望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抬手在她颈上轻轻摩挲了下，指腹粗粝，带着方才的血腥气。
他低声，嗓音磁沉：“别怕。”
黎杳回头看他：“你别再用方才的办法。”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那也不行。”黎杳说，“我们约定过的，这次，我们要生死与共。”
凛青望静默很久，终于应声：“好。”
幽冥虎奔至偃歌城上方，黎杳布下的阵已经往城门内缩进好几米，阵外被一群群傀儡尸包围，还有那两个庞然大物。
阵法已经岌岌可危。
与此同时，黎杳也注意到阵心还有两人。
冥王，还有袁云雁。
幽冥虎也认得他们，于是迅速奔进阵内。
随着一阵扬起的尘土，冥王侧头：“魔尊、魔后？你们怎么过来了？”
他正强撑着支撑住这道黎杳布下的防御阵法，黎杳立马加入一道，但也很快发现，外面那群傀儡尸的力量太过强大，几乎无法抗衡。
她皱了下眉：“怎么会这样？”
冥王：“已经有许多修士也异化成傀儡尸了，恐怕外面这些其中也不乏修为高深之人，所以才能够破阵。”
即便已经猜到这一点，但黎杳还是心里咯噔一下。
黎杳是如今偃歌城的女皇。
而从前偃歌城这些百姓也是袁云雁的臣民。
她曾经是这座城中的长公主。
如此想来，黎杳也不奇怪冥王和袁云雁为什么会在这里。
黎杳：“现在天下已经如何了。”
冥王：“死伤无数，生死簿每日都能增成千上百页需要引渡的人名，即便活了下来也没有粮食可吃，每日困在家中，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局面。”
黎杳：“那道界呢？”
“有许多门派已经彻底沦陷。”冥王说，“冥魔一界目前严防疆界，如果这两界也沦陷的话，世间门将真的再无转圜之地”
黎杳沉声“嗯”了声，再次汇聚灵力支撑屏障。
她已经感觉到灵脉痛胀不已，几乎已经到了顶峰，可还是无法阻止傀儡尸们前进的步伐。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再往后，必将波及城中百姓。
黎杳再次拿出芜琴，刚抬手要抚琴，再次被凛青望沉声制止：“黎杳。”
“来不及了。”黎杳看向他，“这次让我来。”
她不顾凛青望的制止，再次将全部灵力汇聚到琴弦之中。
芜琴作为上古名器，自然也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
即便黎杳拼尽全力，可还是不能将芜琴的力量都发挥出来，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浑身都因为绷紧而颤抖。
可最终还是没能做到。
琴弦“嗡”一声发出悠扬沉闷的声音，震颤出残影。
黎杳被反噬的灵力波及，瞬间门涌出一口鲜血。
“杳儿！”
凛青望瞬间门倾身抱住她，两指搭在她手腕汇入一道平稳的灵力将她错位的五脏六腑重新归位。
而也是同时，这一道岌岌可危的屏障终于裂开一道口子。
随之轰然坍圮。
傀儡尸们乌泱泱地带着拔天撼地之势汹涌而来。
他们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再次设置了一道结界。
脚下的土壤都已经被鲜血泡胀，因为突然如此强大的灵力输出，黎杳几乎感觉到耳鸣，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凛青望扶住她恐怕都要再次栽倒在地。
她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袁云雁。
黎杳回头看她一眼，便见她面色惨白，汗水浸湿了长发，踉跄地几乎支撑不住。
凛青望用力握住剑柄，剑尖用力刺入大地，火焰顺着脚向四周铺开，瞬间门将那些落单的傀儡尸胸腔都烧出一个黑洞。
可它们刚倒下，就被再次吸引汇聚到那两个庞然大物身上，足有十几米高。
凛青望眼底深沉，朝幽冥虎背上拍了下，沉声：“去。”
幽冥虎嘶吼着直冲而去，没有一丝犹豫。
黎杳再次明白了，为什么外界都称呼幽冥虎为杀伐之神。
它高昂着头颅，身上沾血，如此张狂又凶狠，仿佛看不到眼前何等危险，成了这世间门人人惧怕的百兽之王。
它被怪物大手挥落在地，狼狈地摔出一片尘土，可也不作丝毫停歇，再次扭身过去。
随着“砰”一声。
怪物硕大的手臂再次被截断，掉落在地。
黎杳心惊胆战地注视着，虽说灵兽作为精神体，并不会被异化成傀儡尸，可她还是怕它会受重伤。
谁都没有注意到，另一只傀儡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它张牙舞爪，脸上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根本不像个人，原地跃起，朝一旁的冥王扑去。
“冥王！”是袁云雁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挡在冥王身前。
优雅漂亮的裙摆漾开一道圈，轻轻浮动，又重新垂下。
袁云雁睁大双眼，感觉到利齿刺入自己喉间门皮肤，钻心的疼痛从四肢百骸都穿透过来，也感觉到周身都在迅速降温腐烂。
她双目空洞，栽下去时跌进了冥王怀中。
“袁云雁。”冥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牙关都战栗颤抖，呼吸凌乱又急促，“袁云雁……”
他抱着她跌坐在地。
袁云雁撑着最后一次清明的理智，目光缱绻地望着冥王，好一会儿才费劲地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冥、王。”
她嗓音坚定，“杀了我，我不想变成那样。”
“不行，袁云雁。”冥王声音又哑又抖，浑身都在颤抖，“不行，你不能死，就算你变成傀儡尸，本王也不会让你死！”
袁云雁笑着摇头，声音虚弱：“你别这样，我早就死了，我只是鬼差而已，冥王。”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死！”他忽然发出惊怒的声音，却也因为过去担惊受怕而破裂成碎片。
“你知道我不会愿意那样不人不鬼的活着，何况，我也早就该死了。”
冥王低下头，怎么也应不下来。
一颗血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地。
他没有想过，自己千百年来第一颗眼泪，竟是在这般境地掉落的。
冥界之主是永远也不会流泪的。
相传，在前世做了十恶不赦的错事才会在死后被丢进刀山火海的炼狱之地，每一刻都受蚀骨折磨。
炼狱之地的恶鬼们自相残杀，最后只存活一人，而这个幸存者经过修行才能成为冥王。
看似是恩赏，实则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被禁于那阴冷之地，周遭都是游魂恶鬼，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永远也无法得到超度。
冥王喝了孟婆汤，断绝前世记忆，就连七情六欲也变得迟钝，更不用说会出现流泪这般的情绪。
冥界之主，前世十恶不赦，刀山火海中存活到最后。
从前他远不像现在这般平和，无非是无穷无尽的光阴消磨至此。
而到了这一刻。
他终于重新有了弱点，有了软肋。
很多妖鬼都渴望能够化人，能够体会人的喜怒哀乐，可那往往也是最后导致他们死去的原因。
冥王哭得奔溃又绝望，鲜红的血泪一颗颗砸在地上，弄湿了袁云雁的衣襟。
他在泪眼朦胧中忽然想起自己喜欢上袁云雁的那一刻。
那是个雪夜。
他从冥王殿出来，原是打算随便走走的，却不知怎么走到凡界与冥界交界的一片梅花林中。
袁云雁穿着一席红色披风，毛绒绒的雪白袄领衬着她的脖颈，她努力踮起脚尖，想去够枝头上的那一朵盛开的梅花。
明明是很小的一件事，可在冥界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鲜活的场景。
冥王走到她身后，抬手替她摘去那一支梅花。
枝叶轻颤，雪花簌簌落地。
袁云雁惊慌转身，黑发漾开一道弧线，她抬起眸，黑夜中湿漉漉的漆黑双眼，她匆匆行了礼，没敢接他手中的梅花。
“叩见冥王。”
“你知道我？”
“是。”她点头，“我是冥界新来的鬼差。”
冥王这才注意到，她那件红披风里头的确是鬼差的衣服制式：“你叫什么？”
“袁云雁。”
袁云雁。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最近好像是来了个鬼差，听说前世还是个什么凡界的长公主，看来就是眼前这人了。
“给。”冥王将梅花递给她。
袁云雁一顿，又抬头瞧他一眼，再次作了个揖：“多谢冥王。”
这才接过那朵梅花。
“那微臣先退下了。”袁云雁轻声道。
“嗯。”
她提起衣摆，踩着湿漉漉的雪地跑远了，只在跑动间门看到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
冥王也不知怎么，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美得不像话，就这样出神地看了许久。
直到下一次下雪，他从冥王殿出来，又看到那盛开在枝头的孤傲梅花，那是他千百年来第一次注意到如此的景致。
他走上前，折下那朵梅花枝，放在指间门轻轻摩挲。
一旁侍从诧异问：“冥王？”
“把这个送去给袁云雁。”他说。
他被洗去七情六欲，那是第一次产生悸动的感觉。
“冥王。”
袁云雁在他怀中带着笑意轻唤他的名字，那双漂亮的眼眸逐渐变得晦暗不清，“要是你有一个名字该多好，我就不能如此生疏地唤你冥王。”
可他没有。
从他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的所有之后，他就没有了名字，只剩下一个“冥王”的称号。
袁云雁将手绕过他腰侧，握住一把匕首。
冥王用力按住她的手：“袁云雁！”
“我喜欢你。”袁云雁忽然说。
冥王错愕，指间门一顿，匕首被她抽了出来。
“冥王，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那样非人非鬼的样子，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她拼尽最后一口气，道：“如果有来世……”
话说到这，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有多可笑。
没有来世。
就算她有来世，冥王也永远都不会再有来世。
袁云雁最后贪恋地看他一眼，终于是将那匕首用力刺入了心脏。
鲜血瓢泼而出，溅在冥王脸上。
还是温热的。
“不要！”
冥王崩溃地吼叫，死死搂住怀中的姑娘，颗颗血泪和她的鲜血都混在一起。
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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