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缠绵缱绻如情人呢喃的话语,从傅予深的口中说出,也似乎变成了淬了毒的软刀子,一刀刀地往洛诗的心口捅。
明明是他的手腕被自己紧紧攥住,但洛诗却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她掌心起伏冲撞。
皮层下的血管里,流淌的全都是这七年来他不肯忘却的过往。
“……我从不服软。”洛诗后退一步,松开了他。
“你的确是,”空旷的楼道内传来傅予深一声嗤笑,“我甚至觉得,就算当年我车祸在手术室只剩半条命,你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分手。”
真奇怪。
洛诗原以为这样的话会令她痛苦得难以忍受,但当她亲耳听到时,天并没有塌下来,她也没有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像陷入松软的流沙里,不做丝毫反抗,一点点地,任由自己整个被吞没。
“你是想要我道歉,还是……想要我求你?如果这样你就可以不帮郑觅,那么,我可以道歉,也可以求你。”
黑暗中,男人的身影逼近,直至将洛诗逼退到紧贴着门的位置。
他冰冷危险的气息压着她,洛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在某个沉默的时刻感觉到他的手掌抚上了她的侧脸。
“这些我都不要,我想要什么,洛诗,你觉得呢?”
洛诗呼吸发紧。
昏暗光线中,傅予深能清晰看到她的紧绷的锁骨线条,和因紧张而起伏的胸脯。
他眸色晦暗了一瞬,很快又似乎觉得无趣似的松开了洛诗。
空气终于得以流通。
“……我只需要你帮我办一场画展。”
洛诗没料到这个答案,缓了好一会儿才问:
“画展?”
“我妹妹对绘画有点兴趣,我想为她办一场画展。”
洛诗有些印象,大二的时候,傅予深提过他父母又生了一个小女孩,到今年,差不多也有八岁了。
八岁。
不是所有的画廊都愿意给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办画展的。
所以……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只迟疑了一会儿,洛诗答:“好。”
傅予深拉开消防通道的门,回头看了洛诗一眼:
“你不提条件?我以为你至少要先看看画,要是我妹妹画的是火柴人涂鸦,你也愿意让她的画在你的画廊展出?”
“如果这有那么差,不用我拒绝,你自己就会嫌丢脸。”洛诗垂眸道,“而且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这笔债总是要还清的。”
傅予深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半响,他冷笑:
“那你欠的债,恐怕要还一辈子。”
说完他推开门,在扑面而来的酒气和众人的恭维声中大步流星坐回原位。
洛诗却并未领悟到他话中深意,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想:
他刚才……是嘲讽她穷的意思吧?
他竟然敢笑话她没钱!
-
定下要给傅予深妹妹开画展后,伊甸画廊很快就撤下了郑觅画展的宣传。
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郑觅气得发疯,甚至打电话给洛诗,质问洛诗不是她自己亲口说这些画还是画廊的资产吗?既然是画廊的资产,为什么画展说停就停?
洛诗安静等着郑觅发完疯才答:
“你知道现在北极冰川融化,北极熊栖息地减少吗?”
郑觅为这个荒唐的问题卡壳一瞬:“……什么?”
“嗯,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画展,”
洛诗一边整理花材,一边轻描淡写道:
“没关系,取消了你的画展就当为环保事业做出一份贡献了,下周的新展是一场慈善展,所得收入会全部捐给环保项目,欢迎你来见证你为环保事业做出的贡献……”
通话被对方气急败坏地挂断。
因着手里不得空,洛诗的电话全程开着免提,周围正在帮忙布展的员工们齐齐笑出了声,就连洛诗也露出几分促狭笑意。
“老板您可真是个阴阳大师!”
“郑觅脸皮也太厚了吧,自己都绕过画廊跟人交易了,居然还敢厚脸皮让我们给她忙前忙后。”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赞助这次画展的听说是个巨有钱的大老板,我们不仅不用贴钱宣传,还倒给我们画廊钱呢!”
“既然这样,那老板,我们今年年终奖是不是可以多发点了?”
迎上众人的期待目光,洛诗眨眨眼:
“如果你们还愿意在伊甸做到年底的话,可以考虑——翻倍。”
几个年轻员工齐声欢呼。
洛诗自然不是白给他们涨工资的。
她母亲生病之后,画廊就疏于打理,多年下来,到她接手时,员工几乎全都换了新人,现在画廊长久的资方还没有找到,如果不挽留住他们,后续经营堪忧。
洛诗又不期然地想到了傅予深。
不过,是七年前的傅予深。
和普通的大四学生不同,傅予深在京海大学这样能人辈出的地方仍然当了四年的风云人物,毕业后自然不甘心屈居人下。
他笼络了一群同专业的佼佼者跟他一起着手创业,带着他们小团队开发出的产品奔波于各大科技展会与投资人之间。
社会与校园终究是不同的,那样一个年轻的、无甚根基的团队,几乎是从零开始积累资本,艰苦可想而知。
那时的傅予深很少跟洛诗提起工作上的烦恼,但他熬过的通宵,24小时连转的奔波,她都看在眼里,吃过的苦碰过的壁,绝不会比现在的她少。
而那个时候……她偏偏无法为他做任何事,只带给他那么沉重的负担。
想到这里,洛诗的心又泛起细密刺痛。
“——姐姐,你是在哭吗?”
身旁响起一个小女孩脆甜的声音。
洛诗惊醒,转头一瞧,是个有双水汪汪葡萄眼的小姑娘。
“你是……傅幼棠?”
洛诗见过她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傅予深的妹妹。
傅幼棠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洛诗看了好一会儿:
“姐姐,你的人比你的画还漂亮诶。”
小孩子真挚的夸奖令洛诗一怔,旋即笑道:
“谢谢,棠棠也和你的画一样有灵气。”
这并不是奉承话,即便让洛诗以一个画家的严苛眼光来审视,傅幼棠稚嫩的作品也的确有天马行空的灵气,和受过训练的技巧。
得到夸奖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
但她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步伐徐徐的亲哥,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像在背诵似的生硬语气说:
“哇,姐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要是你能嫁给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当我的嫂嫂,那该有多好啊!”
这话出乎洛诗的意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耳尖已攀上热度,连看向傅予深的眼神都莫名有些躲闪慌乱。
“期末数学考了六十分的傻子没资格说别人不成器。”
傅予深一巴掌轻轻拍在傅幼棠的头顶。
傅幼棠立马回嘴:“那我还说连塞尚都不认识的艺盲没资格来看画展!”
傅予深嗤笑:“没有我这个艺盲出钱,你能买到一滴颜料算我输。”
被捏了七寸的小姑娘立马偃旗息鼓。
画展的展前酒会还有半个小时开始,洛诗还在做最后的布置,便让思琦带着傅予深兄妹在场馆里参观。
傅予深对自家妹妹的画毫无兴趣,又或者说,他骨子里对艺术就没有兴趣。
那些优雅的线条,斑斓的色彩,在他眼中不如一串简洁顺滑的代码有魅力,学生时代的那些艺术通识课上,比起文艺复兴的绚丽画作,达芬奇超时代的科学成就或许更能吸引他几分钟的注意力。
但此刻,傅予深看着展馆中央正在完善插花作品的女孩——
莹白如玉的手指持一支鸢尾花没入嶙峋枝条中,主枝的白山茶与她奶白色的肌肤同样质地细腻,兰叶风姿绰约地延伸出去,从他的角度看去,似娉娉婷婷绕过女孩柔软的胸脯,掐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花草于他不过是石膏泥塑一样的摆设,只因衬托着女孩的美貌,才忽然灵动鲜活起来。
逛完画展的傅幼棠过来看了一会儿,扭头对她哥说:
“哥,我语文不好,有句话叫什么想吃天鹅肉来着?”
傅予深目光定格在花下的倩影,眼神没有偏移分毫,启唇冷冰冰道:
“既然语文不好,那周末就再多加一节补习班吧。”
傅幼棠:“……”
傅幼棠:“洛诗姐姐!”
小姑娘凑到洛诗跟前,好奇询问:
“姐姐你这花插得真好看,是特意学过吗?”
“没有,”洛诗笑了笑,“是我外婆以前闲来无事教我的。”
洛诗的外婆是富庶家族出身的大小姐,一辈子没工作过,却对这些莳花弄草的功夫信手拈来,即便家族最落魄的时候,也不忘从路边拾些花草,点缀家徒四壁的住处。
“我外婆不会插花,但是她会种花,还会种好多的菜!”
傅幼棠眨了眨眼:
“可是姐姐,你一个人插这么大一瓶花会不会很累呀?我同学家里都是请花艺师姐姐帮忙的。”
洛诗顿了一下。
偏偏没颜色的阿航在此时笑嘻嘻插花:
“这不是节约钱吗!外面的花艺师那多贵啊,我们洛诗姐又不花钱,而且手艺不比外面的差,是吧洛诗姐?”
“阿航,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
洛诗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转头,果不其然地见傅予深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睨她:
“真难得,没想到洛小姐的字典里还有节约两个字。”
“……”
洛诗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大三时,她搬去傅予深在校外租的房子里住,那套房子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因此搬进去的时候需要添置不少东西。
好在那时候,傅予深的项目已经有了有些盈利,所以不管是七万的真丝床单,两万的全套厨具,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三千块一套的香薰蜡烛,五千块的音响……
只要洛诗喜欢的,尽管很多东西在傅予深看来毫无价值,但也全都装进了购物车。
只是当洛诗拿起一对只有巴掌大,却要价一万块的小杯子时,傅予深还是蹙眉提醒:
“阿诗,如果你买了这个杯子,那么我们后面买投影仪的预算就会降低一万块。”
“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啊,”洛诗捧着杯子冲他眨眨眼,“不觉得很适合摆在我们家阳台的桌子上吗?”
“……”
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傅予深。
总之,最后那对杯子兜兜转转还是被买了下来,果真摆在了出租屋的小阳台上。
后来傅予深的朋友来家里做客,认出了那款杯子,还感慨洛诗真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不是一般人能供养得起的。
洛诗当时听了只觉得对方夸大其词。
直到现在离开了洛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圈,才知道当初那人说她花钱如流水并不偏颇。
洛诗的脸颊有些热。
想到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为了维持她的生活水准而让傅予深连烟都戒了,她心底不禁冒出一丝丝愧疚。
但洛诗嘴上不仅不承认,还冷着脸倒打一耙:
“我以前不节约,难道就没有你自己的问题吗?就算是我爸也知道限制我刷卡,反而是你毫无立场,毫无原则,只要我……”
不知想到了什么,洛诗一连串的质问突然顿住。
傅予深正瞧着眼前那只细骨伶仃的鸢尾花,听到洛诗的话戛然而止,他长眸扫了过去,嗓音懒懒地问:
“只要你什么?”
洛诗缄默不语。
心中的某个声音却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她一撒娇,他的所有原则,都无条件地为她而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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