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酒楼外,萧素馨拉过白婉的手,低唤了声。白婉好似又比先前见时憔悴,如一张薄薄的纸,被风轻轻一吹,就飘到她面前。
“我听说你病了,不曾好好吃药吗?”
白婉掩唇轻咳两声,秀眉轻蹙道:“快别提吃药,最近吃药比吃饭勤快,闻着药味都想吐。且怎么吃都不见好,身子一日比一日沉坠,叫我烦恼得很。”
她原还想,难得自己现在与陆松节相敬如宾,快快调理好,早点怀上孩子。可惜她不争气。
萧素馨狐疑,问了给白婉看病的郎中是谁,白婉如实相告,又道:“若连盛京有名的女科圣手都拿我没办法,大抵我是不成了。”
“晦气话不兴说。”萧素馨忙打断她,“前儿还跟我说要怀,到头来虚晃一枪。论看这方面的大夫,我比姐姐有门路。你该知道四姑娘胡同里都是些什么人,下边毛病多着呢。”
勾栏里的糜烂春光,白婉有所耳闻,自是信她的话。但白婉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背着陆松节,找些个术法诡吊的行脚大夫。架不住萧素馨的殷切推荐,她思量半晌才点点头:“那试试吧。”
简短寒暄毕了,二人到街上买了两块香,往萧氏老宅旁边的祠庙去。
萧素馨在盛京举目无亲,只得白婉一个故交。她本不想用私祭的借口找白婉,但提都提了,不能不履约。
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姐姐,那陆大人待你不好吧,怎的把个面若桃花的美人,养成伶仃的竹竿了?”
萧素馨知道白婉已嫁人,不敢多提故旧,毕竟萧于鹄没了五年,再长情的人,都该淡忘了。何况白婉的夫君陆松节名动盛京,她萧家门庭寥落,蛛网蒙尘,即便萧于鹄人活着,也难破镜重圆。
“他?”白婉想了想,道,“最近对我还不错的。”
“最近?”萧素馨蹙眉,总觉得这话奇怪,“从前呢?”
白婉被她追问,一时难堪。其实她不甚了解陆松节,总觉得他像六月的龙王,放晴还是下雨,全凭心情。好时,白婉能松快两天。歹时,白婉便郁郁寡欢。不论如何,她的心绪总被他吊着,大起大落。
白婉默然无语,萧素馨便识趣不说了。
眼见萧氏老宅的院墙渐入眼帘,白婉不禁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现在想什么都是奢望,心隐隐作痛。
方才买东西时,她们还买了些萧于鹄喜爱的旧物。白婉难免想起他,想起他和陆松节相似的眉眼,却毫不相同的脾性。
倘或陆松节是夜里璀璨的焰火,到哪都光彩夺目。萧于鹄则闷得像南山崖壁的松柏,初次见时,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白婉记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于鹄只喜欢和兵书武器打交道,她找他玩,他也不冷不热。但她及笄那年的乞巧节,萧于鹄突然送了她一把七弦琴。
银花火树下,他素来冷俊的脸孔,鲜见的露出羞赧之色,甚至不太敢和她对视,目光闪烁,姿态忸怩。
“此琴是我向老师傅习了半年,手雕而成,技艺粗劣,希望婉儿不要嫌弃。”
他还说,此琴取名“思婉”,倘若白婉不喜欢,可以自己改名。
他说得轻巧,白婉却能清楚地看到,他因过分的紧张,手心在琴身上留下汗印。制琴的百年桐木,亦是他不知寻觅多久才能得到的佳品。
他能用十分心意待她,却蠢笨得只能表现出三分。
再后来,他死了。白婉亲手挑断所有琴弦,将“思婉”埋在了白家二院的老槐树下。
白婉想得眼眶发热,怕自己会在萧素馨面前失态,草草结束悼念,躲在一旁用帕子擦眼角。见萧素馨过来,她忙掩饰笑笑:“萧郎若知道我现在过得多风光,应该会后悔这么早去喝孟婆汤了。”
“哥哥不会后悔的。他知你过得好,高兴还来不及。”
并不是什么伤人肺腑的话,白婉却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差点疼得止住呼吸。
是了,那个会为她开心而开心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婉又与萧素馨去了趟萧氏老宅,见老宅侧门封条已揭,白婉一时奇怪。敲门问了主人家,才知这里早被人买下,整饬得焕然一新。
物是人非,斯人已逝。
白婉再没什么可说的,默默上了马车。里边突然又出来个妇人,问她们是不是原来家主的旧识,随即把封信交到她们手中。
“年前从浙江寄来的,也不知是谁所寄,想是寄给原来家主的,你们且拿去吧。”
萧素馨谢过,拆开,发现里面有七根蚕丝拧成的琴弦。
思婉琴弦已断,这七根恰好再续前缘。白婉霎时捂住唇,跌靠向马车内壁,实在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
严宁棠没在酒楼等到白婉,自己先回了家。王氏却忧心忡忡,指使陆松节去找人。
陆松节到酒楼时,没看见白婉,反倒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徐太安,躺在二楼客房的梨木床上,哎哟乱叫。
徐太安家里只有个六十岁的阿婆,脊背佝偻行动迟缓,实在无能照顾他。不过,就算国库收入日降,官员俸禄微薄,二品要员能穷得环堵萧然箪瓢屡空,请不起半个仆婢的,大抵只有徐太安一个。
他完全没有麻烦别人就害臊的意思,把瓶不知从哪弄来的金疮药交给陆松节,叮嘱他下手仔细些,千万别浪费。一边享受陆松节的照顾,一边咒骂。
“白同赫这厮下手忒狠,暗杀朝廷命官,他要死啊!”
“倘或你有靠山,他真要死。偏偏你人微言轻,寺正都不管的案子,你非要查,到底谁找死?”
“如果不是你一再包庇他,我至于这样?”徐太安不满陆松节的分析,愤慨道,“现在你是如意了,唯一一个证人就在我面前被人咔嚓,线索全断了。”
“此话从何说起?”陆松节眸色一沉,指甲狠抠他的刀口,徐太安登时杀猪般惨叫。
不管徐太安如何谴责他,他仍神色如旧,上完药,施施然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不是不帮你,但我的确什么证据都没有。”
“胡说八道。”徐太安生气,坐起身道,“这次鞑子南下,差点打到盛京来,咱们的城墙跟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你接管兵部那么久,就没有半点它皇甫党挪用兵部公款,谋取私利的证据?倘或你肯说出一件,我就用不着冒着生命风险调查白萃璋的破案了。”
“呵,我还以为你多么高尚,不顾死活都要替民女伸冤,原来还是想对付白同赫。”陆松节呷了口茶,讽道,“皇甫冲门生诸多,在朝中盘根错节,就算有蠹虫,也有实干的,你为何那么心急,想一竿子打死?”
陆松节虽虚伪,但在徐太安面前,偶尔也会说两句真话。
徐太安略一想,便跳脚起来:“陆松节啊陆松节,我现在算清楚了,上次你给我名单,根本不是想帮我们,就是想安抚老师,让我们以为你支持清流,支持革新。你是白家女婿做久了,成了猪油蒙心的黑王八,竟然想当皇甫党的看门狗。难怪昨儿老师在皇上面前出了差错,你能说出老师年事已高,该告老还乡了的蠢话。”
骂起陆松节,徐太安嘴不带把栓。饶是陆松节表面光风霁月,胸怀若谷,也觉得十分刺耳。
他不怎么生徐太安的气,只觉得恼怒的徐太安像被夹的老鼠,滑稽聒噪。
陆松节放下茶盏,薄唇一挑:“蠢话?老师现年五十又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不够老?他跟皇甫冲斗了这么多年,也无能当上首辅,该退位让贤了!”
他这话极其凉薄,完全将他在翰林院供职期间,杨修教诲提携他的恩义置于不顾。徐太安知道他冷情,没想到他能冷情到如此地步,竟是一时无言。
陆松节便又起身,走到徐太安跟前,貌似诚恳道:“太安,其实我从来不反对杀了皇甫冲,但他现在倒了,只有老师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老师定会铲除白同赫,逼我跟他一起推行新法令。倘或老师和皇甫狗贼斗得两败俱伤双双倒下,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我可以自行决定杀谁,赦免谁。”
面对他直白的无耻,徐太安难以置信,不禁气得发抖:“你就这么害怕革新?难道你披着这身官皮,就不想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吗?”
“谋福祉?”陆松节凉薄一笑,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可知古往今来,想革新者都什么下场?被车裂?被腰斩?还是被抄家灭族?……除非有一个人,能同时掣肘皇权、掌控军权,令行禁止莫敢不从,这场革新才能顺利推行下去,即便如此,他倘使走错一步,也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太安,我是个凡人,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也没有这份英雄气概。我只需庸庸碌碌,便可保我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为何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花美眷?”徐太安斟酌再三,忽地反应过来,陆松节说的是谁。
他已经不打自招了,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他的小家。不过,徐太安还是咬牙切齿地骂道:“别给自己脸上乱涂油彩,那天弟妹涉险你也不肯出面,谈什么保你如花美眷?”
他甚至激动地踹了一脚床,厉声道:“陆松节,老师曾说过,倘或有人真能做到令行禁止莫敢不从,那人便是你。我徐太安指天发誓,我穷尽算盘,也要为老师,把你带到这条血路里去!”
徐太安不需要陆松节回他,将金疮药塞进怀里,穿好靴子便匆匆离开。
客房里,只剩陆松节一人阴沉地坐在那里。半明半晦的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孔。他突然有些无措,手抵在额头处,试图掩盖自己无意间漏出的,再无法把控全局的慌乱。
*
陆松节出了酒楼,偶然发现白婉从一辆朱漆马车上下来。
他不自觉躲在暗处,驻足细看了会。原来她是为了见那日大雨救下的女子才晚归,看两人笑谈的模样,像是旧识。
陆松节打探过,那女子是萧于鹄的妹妹萧素馨。白婉没危险,他今日不怕过去打招呼。
“婉儿。”陆松节的声音叫白婉心脏一跳。萧素馨也抬眸望去,却在见到他面容时,愣怔了片刻。
她看向白婉,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
“陆郎怎么来了?”白婉没想到他会找自己,但算算时辰,的确耽搁久了,她不免暖心。但等陆松节简单交代事情缘由,白婉才知,不是他主动想她,是王氏差遣的。
白婉神色平静,既不生气,也不意外。
陆松节倒是没追问她与萧素馨的事,反而将她晾在一边,对萧素馨颇为热络。
陆松节想,萧素馨是将才萧于鹄的妹妹,难为白婉认得她,倘或能替萧于鹄照拂他妹妹一二,萧于鹄必得更感激他,日后对他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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