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素馨还是第一次见陆松节。
她自入教坊司,艳名便传遍盛京,不仅常年穿梭于王公大臣的府邸,还曾在宫廷夜宴上,给敬宗皇帝献过舞。垂涎她美色的有妇之夫不胜枚举,更有甚者疯了魔,半夜跑到勾栏瓦肆里,想强和她发生关系。偏偏是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陆松节从不沾染。
他这样的品貌,似乎也不需要刻意讨好女人,往那一站,轻易便能招蜂引蝶。
和她哥哥相似的眉眼,位置相近的泪痣,又叫萧素馨失神。她却不好在陆松节面前问白婉,白婉嫁给他的原因。
她原以为陆松节这人脾气蔫坏,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言谈之间,还颇为感激她对白婉的照拂。
“婉儿病了好些日子,我总担心她会闷坏,多亏你能陪她散散心。”说着,陆松节又看向白婉,语气略有无奈,“只是以后若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免我到处找人,就更好了。”
萧素馨一时讪讪:“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原担心大人知道姐姐与我这样的贱籍女子是旧识,会伤了大人脸面,才未敢明言,望大人勿要迁怒婉儿。”
白婉也有些不安的,毕竟陆松节这人最在乎声名。
陆松节却是尔雅笑道:“萧姑娘多虑了,我素日在朝,岂不知萧老将军精忠报国,儿女们个个钟灵毓秀,即便萧姑娘如今零落烟尘,陆某也不敢有亵渎之心。倘若萧姑娘信任我,我或可想想办法,帮姑娘脱了这贱籍。”
脱籍从良,萧素馨早不敢奢望了,没想到还有人愿为她奔忙。
她不敢表现出万分的激动,忙对陆松节万福,几乎要哭声道:“若能如此,素馨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恩德。”
“当牛做马自然不必。”陆松节挑唇,用食指轻蹭了蹭白婉的鼻尖,语气宠溺道,“你是婉儿的朋友,你的兄长亦是我敬重之人,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他谦和的面具早就入木三分,即便只是为拉拢萧于鹄,也不能叫白婉吃萧素馨的醋,白婉被他撩这一下,心绪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忍不住想,她的夫君实在极美极妙,愿为她帮萧素馨脱贱籍,倘或将来白氏遭清算,他定会帮她的。
白婉生了小心思,和萧素馨道别后,刻意用指尖碰了碰陆松节的掌心。
不过他似乎没有觉察出她涌动的情愫,没有回应地握住她的手。
*
待白婉气色稍好,陆松节便不常早回府了。白婉怀念他先前的温柔,每每留灯到戌时,可惜见不到他。
傍晚,白婉用毕晚膳,坐在次间罗汉床上算起黄历,发现乞巧节近在眼前,一时着急。往年乞巧节,府中女子都要比比各自的女红,白婉亦会为陆松节备份厚礼。但今年她病晕了头,竟是忘了。
她左思右想,翻箱倒柜,不小心从陆松节的旧衣中翻出个香囊。是他巡边归家,突然换的那个。不知何时起,陆松节就不再戴了。
白婉垂睫,轻抚缎料上的棉线,从这蹩脚的绣工,粗糙的用料,以及他不常薰的兰花香便能察出,此物为张幺妹所赠。
白婉莫名生气,拿出把剪子将香囊绞成碎片,叫芸佩埋了。她想再绣一个,往后只叫陆松节戴她绣的。
一个老妈子忽地从外头探进门来,对白婉狗祟道:“少奶奶,可巧您在这,我今儿没白来。”
她是陆松节亲自从府上调到私宅那边服侍张幺妹的,年纪四十又七,白婉素日唤她骆嬷嬷。
“怎么了?嬷嬷脸色红成这样,快进屋坐坐,歇息会。”白婉忙招呼她。
“少奶奶快别坐了,那边要害您。”骆嬷嬷见芸佩正好打帘进屋,喝了口冷茶便解释,“我晌午里给那村妇煎药,无意间听她们母女谋划,要到意和琴坊坏您给宁棠姑娘备的琴。到时候宁棠姑娘在宴席上献艺出丑,事就大了,少奶奶您也脱不了责任。”
白婉理线动作一顿:“好端端的,她为甚害我?”
“您这都想不明白?这段时间姑爷为您冷落了她,她心里急啊。您要犯了错,姑爷定会恼您。到时候她于中离间,坏您和姑爷的关系,姑爷不就又惦着她,给她钻空子入陆家门的机会了吗?”骆嬷嬷皱着脸,替白婉着急道,“我瞧她们就要备车马去琴行,事不宜迟,少奶奶也行动些吧。”
白婉仍是犹豫,艳色的丝线缠绕纤白手指,不知道该不该去。
“如果她真有此心,嬷嬷到时为我作证不就好了?”
她的忌惮怯弱被芸佩尽收眼底,芸佩忙过来,将她手中的针线笸箩拿到一旁,生气道:“少奶奶,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您还忍让什么?听奴婢一句劝,现在即刻换身衣裳去抓人,好叫她以后偃旗息鼓,再不敢闹腾。不然她定会变本加厉迫害您的。”
一个两个都拽白婉,白婉纵然怯战,也不得不依言动身。
*
天色已暗,宵禁不绝的街道灯火辉煌。
陆松节换下官袍,穿着靛蓝绣青松云鹤交领锦织圆领袍衫,步入严氏酒楼二楼雅间。他玉面神色沉沉,鸦睫低垂,心情并不好。
他懊悔于自己那日在徐太安面前失言,以至近来清流加剧了对皇甫党的倾轧。陆松节心知,敬宗早便放弃皇甫党了,不过是为了制衡清流,一直未曾动手。
但前岁敬宗沉疴,愈感自己时日无多,对清流倚重日盛。可陆松节暂时并无十全十美对付杨修的办法,走到雅间门前,他又顿住脚步,思索自己是否该给杨修下毒。
下毒,他未必下得了手。
杨修虽为人古板,对他倒是不错的。他初入官场,杨修便如他再生老父,不厌其烦地教诲他为官之道,治国之理。乃至陆松节当初冒进,想上疏劝谏敬宗,亦是他设法压下奏疏,保全了陆松节性命。
陆松节想,他之所以提携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堪大用。但人人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修是他的领路人,他必得孝顺对方。
陆松节被世俗的眼光左右着,迟疑不决。进到雅间,看到杨修和徐太安,他却又换了副笑面孔,极珍重地行了一礼。
“老师,太安。”
“你可算来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和太安为了些小事生龃龉,我这做老师的不能不管,来,松节,到这来坐。”杨修捋了捋长须,咳嗽两声,才慈爱笑道。
陆松节忙恭顺应是,坐到杨修一侧。旁边徐太安瞥他一眼,兀自喝了杯酒,没说话。
这劝和宴颇丰盛,杨修还安排了教坊司的美人献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松节忽地头晕。他觉察有异,揉了揉眉心,正想告辞,杨修忽然乐呵呵道:“松节,这么着急就走吗?再陪为师喝两盅。我知道你对白氏有情,但我实在不忍你走上歧途。怪只怪当年我榜下捉婿捉得太晚,叫那宵小得了手。不过现在皇甫党风雨飘摇,你跟着他们终归不长久,这样,我今天擅自主张给你做个媒,叫你与思盈成了好事,往后你便休了白氏,安心做我杨家女婿,如何?”
“思盈?”陆松节迷迷糊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屏风后走出个窈窕玲珑,眉目含情的美人。
杨思盈是杨修独女,爱如珍宝。他愿把杨思盈许配于陆松节,也是叫杨思盈在暗中相看过陆松节的。好在她对陆松节一见倾心,不曾多想,便同意了杨修给陆松节下药,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提议。
见她想过来扶他,陆松节猛然一震。
难怪他不胜酒力,原来里面加了东西。他环顾四周,徐太安与杨修都笑着看他,显然全是局中人。
原来让他沾染杨思盈,也算他们将他拉入清流阵营的手段。
陆松节不免恶心,豁然起身,抓住面前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声响将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陆松节趁着自己还有些力气,捡起一块碎片划破掌心,借着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松节……咳咳,你这又是何苦?”杨修没想到他如此刚烈,急了。
陆松节掌心血流如注,眼底也泛出猩红色泽,踉跄往门外退:“老师,我素来敬重您,真的不理解……你们这样,与逼良为娼有何区别?”
徐太安却是拍案而起,斥道:“逼良为娼?老师分明在救你!哪边是良,哪边是娼,你不清楚吗?”
陆松节此刻脑子混沌,一时不能反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美人靠向自己,便如看到虱子避之不及。兴许只是怕被杨修捏住软处,应了徐太安那句话,不得不踏上血路。
他不想被任何人掣肘。
陆松节出了门,即刻把染血的瓷片扔了,匆匆上马车。
靠着车壁,一股异样的灼热瞬时逐渐从他喉间烧到五脏,逼得他薄汗涔涔。他咽了杯茶,叫同福即刻回府。
不论如何,先回府,舀三瓢冷水浇头,也可熄火了。
他是不想叫任何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的,除非他需要利用这份脆弱。
*
车行到半,同福忽然探身进来,低声问道:“二爷,那边好像是少奶奶和张姑娘,您要不要去瞧瞧?”
陆松节揉揉眉心,没想到会横生枝节。思索良久,才道:“去。”
他将指甲陷进掌心的伤口,背到身后,勉强下了马车。此刻他并不想管事,但白婉隔三岔五便给他找事,叫他不胜其烦。
尤其是自张幺妹入私宅后,白婉更没了规矩。
陆松节近前,便见张幺妹边抚着大肚子,边盈盈拭泪。
“……夫人,您错怪我了,我真没有。”
方才,白婉来到琴坊,果然见张幺妹母女正和斫琴师聊些什么。芸佩即刻跳下马车,拽那张幺妹,叫她给白婉道歉。
张幺妹眼神躲闪,更叫芸佩坚信,她别有用心。没想到陆松节赶巧碰上此事,芸佩便一五一十说了缘由。
张幺妹掀睫瞥了眼陆松节,鼻尖和眼尾都哭得红红的,可怜得不行:“我确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总叫夫人处处针对。其实我今儿来琴行,不过想找人造琴,好叫我能和夫人能有些共同话语,缓和与夫人的关系……”
默了会,她又咬紧下唇,颤声道,“陆大人,我知道,我只是乡野村妇,比不得夫人金枝玉叶,腆脸住在您这儿,没来的让夫人嫌弃。我这便不留了,和娘在外面寻个客栈宿下……”
张幺妹一哭,她娘亲孙氏顿时拍大腿,哭天抢地地喊起来:“哎哟,真是冤死我女儿了,比窦娥还冤,好端端过安生日子,大夜里头上却被扣个屎盆子,还被人赶到大街上,谁能给我们娘儿俩评评理!……”
陆松节被她的嗓门喊得额角筋络跳腾,眼见着周围人目光异样,忙不迭弯了腰,和气道:“大娘别急,你们哪儿也不必去,此事全是婉儿的不是,我代她向你们道歉。”
他那副想尽快息事宁人的模样,直接给白婉定了罪。
白婉没想到他什么都没查,就认定她错了,忍不住道:“陆郎,我确实是听骆嬷嬷所言才过来的。”
“闹到现在,你还不知消停?”陆松节蓦地回眸,凛道。
他方才还甚和悦,此刻却阴寒至此,一时将白婉吓着了。委屈登时蹿上白婉的眼眶,她转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落。
芸佩气急,想替白婉解释,不承想那骆嬷嬷当场反了口,硬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是被白婉带过来做诬证的。
芸佩急得骂道:“好啊,原是嬷嬷你收了人家好处,配合人家来唱双簧了,我打死你个满嘴喷粪的老婆子!”
场面一时精彩。白婉哭,张幺妹哭,孙氏闹,芸佩和骆嬷嬷互相扯起了头花。
陆松节眸色愈加沉郁,吩咐同福先把张氏母女送回私宅,他则单手将白婉拽到马车跟前。
“上去。”
他语气虽平,但力气极大,白婉不肯,他就强硬把白婉推上去。
马车门合上,白婉被他推到角落,心里更是憋屈:“陆郎,你是怨我给你丢人吗?倘或此事真的是她设计我呢?”
昏霭的光线里,陆松节能清楚地看到白婉小巧的琼鼻一抽一抽,泛红的眼尾全是水痕。
他本压抑的燥热,忽地变得强烈。
“可能吗,婉儿?我全看见了。”
陆松节想,白婉从前甚是乖顺,才叫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她喜欢他,就会按他心意做一切事。
他忍不住欠身压来,指尖抠住白婉下巴,迫使白婉仰脸看他:“婉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彻头彻尾的麻烦精……让我休息会,好吗?”
他的唇色有种异样的红,凤眸怒意毕露,只是盯着白婉,也叫白婉心惊胆战。
白婉脆弱的肌肤很快被他掐出红印,疼得睫羽扑闪,晶莹的泪水大滴涌出。
她哪里想面对他,却被他就这样桎梏,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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