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节想了想,道:“也好。”
徐太安并不知道,他便要做首辅。虽然他不甚喜欢徐太安,但算不得讨厌,两人有同窗之谊,这顿薄酒,就算他升官发财之前恩赏徐太安了。
八扇泥金青绿山水屏风后,陆松节怡然自得地满斟两杯,予他一杯,自己慢饮一杯。
“最近没有案子可忙,有空找我喝酒?”
“当然不是。”徐太安呷口酒,轻松道,“我来找你是为了跟你说,你输了。”
“嗯?”陆松节以为他说浑话,并未在意。
徐太安却嬉皮笑脸,从怀里摸出封被揉皱的信,觑他:“看看,这是什么。”
陆松节一瞥到那信封,冷意即刻渗透四肢百骸。这竟是他写给白同赫,密谋献仙丹的信。他素来缜密,信送到白同赫手中前,绝不会被第二人知晓。哪怕是锦衣卫与东厂的眼线都查不到的,现在怎么会在徐太安手里?
除非白同赫那边出了纰漏。但事关白同赫生死,他这不中用的岳丈,至于捅如此大的篓子?
陆松节欲抢信,却被徐太安抵住。
他咂摸酒味,有些可怜地看着陆松节,看他脸色逐渐青灰,不无同情:“松节啊松节,叫我说你什么好,竟然和白老贼图谋弑君篡国。你可知被揭穿后下场?大理寺是不中用了,北镇抚司会放过你吗?”
徐太安起身,绕到陆松节跟前,两指并拢朝他的肋骨狠狠一戳,俄而,指甲又沿着陆松节的肋骨蜿蜒:“假设这是把刀,在你落入诏狱那一刻,便会插进你骨肉之间……到时候刀如拨片,肋骨如弦,就像弹琵琶一样在此间来回弹拨弹,直叫你血肉模糊……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根本招架不住。”
他说得绘声绘色,说得陆松节冷汗涔涔。
现在追究徐太安如何得的信,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知道,他输得彻底。诏狱为天子私狱,其间酷刑无数,他不过一介文人,撑不到半日。
“你要揭发我?”陆松节盯着徐太安,再维持不住风度。
徐太安摇了摇食指:“我怎么舍得?但有这封信,有你密谋篡国的罪证,我才能跟你谈条件。”
“松节,你很识时务。其实我不想逼你,老师亦爱惜你才华,不会让你死了。如果想保住你的权势和陆氏上下的性命,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休了弟妹,和白氏撇清关系,矢志革新。二,把你帮白氏遮掩的,他以权谋私的罪证交出来,好让我到圣上面前,仔细劾你个徇私之罪。”
徐太安凑近他,如鹰隼般注视他的眼:“松节,我很喜欢你,但倘或你要对付老师,挡我们的路,我也不惜杀了你。”
同朝为官,他们可以做朋友,亦能成为宿敌。徐太安和他一样,凡事先讲阵营,再讲感情。
陆松节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指甲却近乎陷进掌心。他想逃避,徐太安却摁着他的双肩,要他即刻选择。
哪有什么选择?陆松节不禁失笑,捻起一根筷子,抬眸回敬徐太安:“太安,你说现在我张嘴,把这筷子戳进我的喉管死了,是不是万事大吉?”
“你在跟我开玩笑?”
陆松节当真要戳,幸而徐太安夺走筷子。他一脚将陆松节踹倒在地,又攥他的衣襟,惊疑不定:“松节,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松节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呛咳了几口,戏谑道:“你知道,我那老实本分的爹死了,兄长残疾,现在陆府上下的荣华富贵都系于我一人。但我在这里倒下,眼前人身后名,我就都不用在乎。你却不想用一具尸体帮你革新,既然如此,我也要跟你谈条件。”
其实陆松节也设想过这么一天,他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问要选功名利禄,还是选择白婉。但他很清楚,他会选择功名利禄。他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他的肩上不仅有白婉,还有王氏,哥哥,妹妹,继父和嫡母。他爱护名声,如穿雪色羽衣,他爱慕权势,为达目的不惜代价,是因为他一人得道,他们鸡犬升天。
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失败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尽管白婉气性大,总喜欢给他招惹是非,但也很好骗,指东不敢往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换个人,不一定更好。
他是个男人,爱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却不喜欢操心内闱的事,有个规矩人放在那儿,能为他传宗接代即可。何况他们做了五年夫妻,他对白婉还算满意。
徐太安在他的注视下,气势逐渐落于下风,不得不问:“什么条件?”
他便极轻佻地笑:“你若想给白氏罗织罪名,万不能让我那不成器的老丈人被问斩……秋后流放,如何?”
*
陆松节回到官邸时,天色已彻底发暗。他提着那盏白象灯笼,烛光微弱,透过羊角灯罩,柔和地散于青白的长衫上。
光影明暗,在他如玉的面孔跃动。他的眼梢微红,薄唇抿成了条线,还没把灯笼交给下人挂上房檐,便发现白婉站在廊庑下,漠然望着他。
夜风拂动两人的衣摆,各自的眼神寂灭。
白婉查验过了,药渣的确被陆松节替换过,全是不对症的温平药,用大量的甘草调和,喝起来对身体毫无裨益,却又不是慢性毒药。白婉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她很清楚,喝了这些药,她不可能调好身子,更不可能受孕。
原来他并不想要孩子,只是用最真诚的表情欺骗她。
陆松节似未看见她的欲言又止,瞥了她一眼,就往书房的方向去。完全不加掩饰的忽视,凉薄至极。白婉忍不住叫住他:“陆郎,我有话问你。”
陆松节默了会:“何事?”
白婉深吸了口气,艰涩道:“你是不是换了我调理月信的药?……陆郎,你说过倘若将来我们有孩子,我不该一直恼你。可你在说这番话时,想的是什么呢?你期待过我们的孩子出世吗?”
白婉指尖抠着身边的廊柱,不知说出这些,费她多少力气。可她知道,自己已被陆松节伤透了。她悲凉道:“是阿母逼你,不是我逼你。为什么你总不信我?”
她那不堪吹折的模样,倒叫人动容。
陆松节眼底闪过一丝失措,并未想过这件事会被她觉察。他回想起当初情形,确是盛怒下行的冲动之举。至于换药……左不过叫她好不了,也不至于更坏,能省却他诸多麻烦。
最好的情况是他不必革新,又能保住白氏,她再给他生孩子,下药的事便能永远埋在地底,他们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他若做不到,不得不与她和离,孩子自然是累赘。
先是徐太安,再是白婉……今天实在糟糕透顶。
陆松节蓦地扶额低笑,越笑,越想到徐太安扭曲的脸孔,想到自己未来晦暗的官路。
他没有办法不照徐太安的要求做,是以现在面对白婉的质问,他也不必着急掩饰过错,缓和与白婉的关系。
他桀桀笑了会,抬眸对上白婉的目光:“婉儿,你很好奇?我可以告诉你。是,你猜对了,我当时并不期待孩子的降临。你想怀孩子,不过想拿它当筹码,叫我为你鞍前马后。可我不想这样,婉儿,我给你下药,才可以掌控你何时生,何时不生。我的安排是最好的。”
他一步一步,走向白婉,居高临下俯视她:“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如风刀,凌迟着白婉。她难以置信,鬓发间翠翘颤栗。其实直到他开口的前一刻,她仍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陆松节摧毁的,岂止是她对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算什么,阿猫阿狗吗?最好不必有自我,按他的心意做就好了。生孩子也罢,什么都罢。他能背着她给她下药,是否也能背着她做别的什么?他对她说的情话,还有哪句值得信任?
她没有说话,只噙着眼泪,眼圈渐渐发红。陆松节的心也似被什么攫住,这样的感觉既让他痛苦又叫他烦闷。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她不能理解他的处境。
“婉儿,你觉得委屈吗?你又要哭,哭给娘看,还是哭给我哥看?你想让他们指责我对不对?去,现在去叫他们来指责我。”
他恼,攥住她的腕,便要带她去辰锦堂。白婉不由挣他,哑道:“你放开我!”
“那便不要哭了!”陆松节陡然高声呵道。他回眸,白婉恨恨瞪他。在她的瞳仁里,他的形象如此狰狞。
陆松节回了神,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忍不住摁住她瘦削的肩膀,怜惜道,“婉儿,不要遇到什么事都只会啼哭,谁能永远陪在身侧可怜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会害你吗?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荒唐得白婉近乎失笑。
她气得推搡他,他反倒更用力桎梏她,指尖比划她的眉毛,又顺着面颊划到她的嘴唇:“当然是为你好。婉儿,待会我给你画眉,点胭脂,家宴上你便能有好气色,娘也能放心。婉儿,你最是宽和大度,快体谅体谅我吧。”
当初他把张幺妹带回盛京托她照顾,说的也是这句话。
宽和大度?体谅他?他这般需要体谅,她呢?
白婉咯咯直笑,仿若从喉管溢出的响动,像是自嘲,又像是发泄。她对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换来的却是他的算计。这次算计她生孩子的时辰,下次呢?吃进肚子里的药,治好了就能假装从没吃过吗?
她不自责,只觉得心疼……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疼,疼得她恨不得当初扎进他心脏的那把匕首是真的,恨不得他走出当初见她那个茶楼立时暴毙,不必再和她虚伪地纠缠五年。
父亲知道他如此吗?
这样的他,让她如何再共度余生?
白婉胡乱擦了把脸,胭脂全擦花了。她的举动让陆松节语塞,又想再哄哄她,他知道她像极小孩子,好哄得很。但他才伸手,就被白婉嫌恶地打掉。
白婉眸光泠泠:“放心,我这就不哭了,回去洗把脸,不再给你惹麻烦。”
她想马上与他和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是维系白氏与陆氏唯一的纽带,即便他人面兽心,但只要他能护着白氏,她就能在这府中挨着。
至于她对陆松节……情尽于此。
陆松节一时讪讪,“这样也好。”
他知白婉这次不能轻易原谅他,但他们很快便要和离,倘或现在哄好她,她这般喜欢他,到时不愿走怎么办?他不做无用功。
*
又过两日,白婉给自己请了新郎中。可等能好好调养时,她却喝不下药。她想把碗全摔碎,想把药全倒进花圃里。
她为什么调养?为了给陆松节生孩子?
他配吗?
她岂止不想喝药,甚至气得吃不下饭。陆松节被王氏再三催来,叫她到辰锦堂用饭,她也懒怠动弹。她不想见陆松节,晚上和他共枕,也要分盖两床被子。她希望他清楚,她现在何其恼他。
一直,一直到中秋前夕,盛京突发了件大事。
太子赵恒的两名近侍刻意用风筝将其诱到荷花池附近,意欲溺毙。幸亏太子讲师陆松节与太子母妃上官氏及时赶到,太子方幸免于难。但此事惹得敬宗震怒,敕令诏狱重刑审讯两名近侍,探清案子来龙去脉。
陆松节即上奏称,太子安危关乎国本,唯有担心太子上位之人,才会狗急跳墙,矛头直指皇甫党,白同赫作为皇甫冲的得意门生,当夜便被下了诏狱。白氏上下顿时乱作一团,白婉的娘亲陈氏和妾徐氏带着诸多珠宝首饰,想求见夫君,亦被锦衣卫阻拦在外。
陆松节大义灭亲之举,实令敬宗动容。清流名臣见状,亦纷纷赞许。
中秋夜宴在即,白婉得闻此讯,还没梳好头发,便直直奔向书房。陆松节只站在浮雕花卉的落地罩前,背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白婉进来的时候,靴子都跑掉了一只。
她顾不得,赤着足跌跌撞撞奔过去,扑通跪在陆松节面前:“陆郎,求你救救我爹,我知错了,这些日子不该跟你使性子……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上,你救救他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闹脾气,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想到什么,又急忙补充:“你不是不喜欢孩子,我不生,我以后绝不生了,我喝药,你给我喝什么我便喝什么……”
她慌乱寻找药碗的痕迹以作证自己的誓言,但半天遍寻不得,忙膝行到陆松节面前,攥紧他襕衫的衣摆,声音嘶哑哀哀恳求。
陆松节这才猫腰,低头审视她。
她的妻子现在鬓发蓬乱,簪钗松动,没有胭脂的娇容憔悴不胜,似乎他轻轻一捻,就能化作齑粉。他不禁哂笑。
“婉儿,你不知道吗,是我把端妃引到荷花池边,是我设的局,把你爹送进了诏狱。为何你还来求我?”
他凤眸森森,笑容妖冶,冷情得让白婉生畏。若他不说,她还不敢相信。但即便信了,她还是要求他,因为除了他,没有人再能救白家。
白婉不禁颤声道,“陆郎,如果是婉儿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爹是无辜的……”
“并不无辜!因为他的恩师,是皇甫冲。”陆松节猝然打断,曲膝与白婉平视,语气漠然,“婉儿,这件事不是我来做,就由他们来做,他们只会做得更绝。我陷害你爹,他们就会以为,我真的和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如果我不陷害他,死的就是我。我现在不能死,婉儿,你乖一点,再帮我这一回。”
他说着,取出和离书,放在白婉面前。
“婉儿,在上面按个手印吧。休了你,我便彻底和白家划清界线了。”
白婉看了眼和离书,复又抬眸看他。
陆松节眼底深澜无波,只是那滴微红泪痣,似乎让他也染了两分忧郁。忧郁?白婉怆然一笑,他会忧郁?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和离书?他准备和离书时,是不是就在盘算害白家,跟她和离?
原来他不仅不想要孩子,还想赶她走。他知道白氏是她最后的软肋,所以以此逼她?
白婉低头,但见那泛黄的纸上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恨不能将它撕成碎片。他以为这样,她就心甘情愿,与他各生欢喜?
他怎么不去死,还让她再帮他一次?
白婉的眸渐被雾气朦胧,恨恨地看着他。陆松节抿了下唇,仍是道:“婉儿,我是不得已的。我必须和你撇清关系,更不可能现在救你爹。我真的会死,婉儿,你不曾见过诏狱的酷刑,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
他将那贪生怕死的情状演得入木三分,甚至阴鸷地攥住她的手腕,兀自往印泥上摁,又往和离书上摁。
白婉挣扎,踢打,他无动于衷。看着那鲜红的手印,白婉彻底失去了理智。
“所以你是为了保全自己,要害我爹,与我和离,是吗?”
陆松节不知她能听懂多少,只淡道:“婉儿,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不好听了。我活着,还有许多用处。”
“所以,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酷刑,我爹便受得住了,是吗?”白婉红着眼,又沉声问。
陆松节目光闪躲,一时答不出来。
他知道白同赫不会死的,可他不想告诉白婉。等她应承了和离,他就能让清流相信,他已经倒戈。救人的事,他可以徐徐图之。现在让白婉留恋他,只会耽误时间。
从他的沉默里,白婉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愤懑得想喊,想叫,拼命捶自己的心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以为换他的药,已是他能做的极致,没想到他能做得更狠。
父亲曾无数次夸赞陆松节是贤婿。如今他身在诏狱,是否看清陆松节真面目了?可怜她曾以为,他再坏也不会害发妻的父母。
白婉抬眸看他,眸光近乎破碎:“陆郎,我们做了五年夫妻,五年,难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陆松节沉默良久。“当然。”
他的口吻平静,平静得叫白婉彻底死心,她抖擞唇瓣,半晌无声。
心已经空洞洞的了,好似能预料到这个答案,以至于听到的时候,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其实他曾用无数的细节告诉过她,他并不爱她,只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
她幻想他能救白氏,才是最可笑的。
她早和他吵累了,争乏了,到最后反而什么都不想说。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如断线的木偶,一寸一寸缓慢地支起身子,离开了书房。
那妍极的裙摆宛如一尾鱼,寂然没入暗夜里。陆松节心念微动,忍不住追上前,但他悄然跟了一段路,终于不敢再向前去。
他见白婉停下了,在个无人得见的角落,又痛苦地蹲下去。他便藏在游廊转角的芭蕉叶后,遥遥看着她伶仃的双肩耸动,乖巧而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从前受委屈时,还有家可回。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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