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人,杀、杀给她看?
李羡鱼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杏花眸,一时连躲闪都忘了。
咚咚的心跳声里,她抬起羽睫,对上那双琉璃般霜冷漠然的眼睛,渐渐意识到,他不是在与她说笑。
她慌忙摇头:“你别去找人,我不看。”
少年皱眉:“当真?”
李羡鱼拼命摇头:“当真不看,你千万别去找人。”
少年不再多言,略一颔首,利落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李羡鱼一愣,下意识地抬步想追上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她才迈开步子,竹瓷便小跑着追来,在她耳畔一叠声地劝:“这位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公主,我们也该回去了。”
“如今天色不早,奴婢看着天边像是都快起霞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被教引嬷嬷们知道,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罚您。”
侍卫统领也拱手:“天色不早,此处亦不太平。请容属下即刻送您回返。”
李羡鱼被众人团团围拢在其中,迈不开步子,眼见着少年的身形渐远,急得秀眉紧蹙。
“可是,我若是就这般回去了,他可怎么办?”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身上还有伤,又没有银子,他能回哪里去?”
毕竟宫门下钥后,很快便是宵禁。
若是宵禁后还未寻到归处,在街面上随意行走,是会被巡城卫抓进衙门治罪的。
“公主……”
竹瓷还想开口再劝,李羡鱼却已落定了决心。
她抬起眼来,少有的认真:“他方才救了我的命。我们大玥,可没有就这样将救命恩人丢在路上的道理。”
竹瓷一时卡壳,李羡鱼已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少年的步伐极快,她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追了许久,终于在街巷拐角处,少年骤然停住,回身睨她。眸底霜寒,手中弯刀紧握。
李羡鱼停住步子,扶着墙努力顺了顺气息,轻抬起羽睫望向他:“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宵禁,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似是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
李羡鱼想了想,将小荷包里剩余的银票尽数取出来,放在掌心:“你救了我的命,阿娘说过,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我给你银子,替你作保。你先住在客栈里。之后你看郎中的钱,我会让竹瓷偷偷给你送来。”
少年皱眉,终于开口,语声淡漠。
“我不欠人银子。”
他顿了顿,又简短补充道:“我去找银子还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要去哪找银子还她?
李羡鱼只当是托辞,便连连摇头,重新强调了一次:“你救了我的命,还因此受了伤。我替你付诊金是应当的。你不用还我。”
少年不再回头。
竹瓷自后追了上来,见到这个场景,便轻握住李羡鱼的袖口,小声劝她。
“公主,既然他都说了不要,您便回去吧。”
李羡鱼迟疑:“可是,他今夜要往哪里去?”
她想起方才在昼巷里的情形。
面目狰狞的人牙子,锈迹斑斑的铁笼,躺在笼底生死不知的少年——
她走后,他会不会又被哪个人牙子给抓了回去?
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就这样放着不管,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些?
“等等。”李羡鱼落定了决心:“若是你不喜欢欠人银子。那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安排些差事。”
可是,她能有什么差事安排给他呢?
李羡鱼有些为难。
披香殿里当值的,除了宫女外,便只有宦官。至于侍卫们则多是世家子弟,由侍卫处单独掌管,并不由她择选。
少年越走越远,颀长的身影已将消失在目力尽头。
李羡鱼骤然想起一个职位。
也是除宫女与宦官外,她唯一能够做主的职位。
她明眸微亮,启唇道:“我想起来了,披香殿里还有一个影卫的缺。”
“你愿意跟我回宫,做我的影卫吗?”
她的话音落下,竹瓷面色便是一白。
“公主!”
她最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虽从未见过,但在宫中隐约听过几句有关影卫的传闻。
那是自公主及笄后,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公主之人。
这一职,攸关公主的安危生死,多是由公主的母族亲自择选,再不济,也是由宫里的影卫司指派,皆是知根知底之人。
这等要职,就这般贸然许给眼前的凶戾少年,如何能让人放心的下?
李羡鱼的话音落下,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话已出口,再反悔,便显得她有些言而无信了。
而少年的身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没有太多迟疑的余地。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踩上旁侧一块一尺多高的大青石,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站直了身子,认真强调。
“我会付你月钱的。一定比你在宫外做活要多些。”
“你如今既没有盘缠,又没有照身贴1,无人作保的话,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栈。”
“过一会便是宵禁,若是你还留在街上,是会被巡城的官兵抓到衙门里打板子的。”
她终于想到说辞,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处。
秋风送着李羡鱼的声音从空巷里一波波地涌回来,如水面涟漪,渐归平静。
李羡鱼有些失落地从大青石上下来,略忖了忖,后知后觉地去问身旁搀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话了?”
她分明是反复告诫过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谨言慎行,像诸位皇姐一样,像文武百官们所期许的那样,有个端雅沉静的公主模样。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还是没能忍住。
也许便是她的话太多,才将人给吓走了。
李羡鱼悄悄叹气:要是她方才,能够再克制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制些,那少年,是不是就会答应跟她回宫去了?
她闷闷地想。
竹瓷却很庆幸那名凶戾少年终于走了。
她放下了心,轻声去哄李羡鱼:“怎么会呢?公主方才的话并不算多。且他又是自个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负义。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带您回宫去吧。”
李羡鱼只好轻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又问竹瓷:“方才去顺天府的侍卫,是不是还没回来?”
竹瓷迟疑道:“按理说,应当早回来了才是。兴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那我们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们一会。”
李羡鱼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失望道:“待他们回转,便一同回宫去吧。”
*
酉时过半,天边燃起火红色云霞。
京郊一处破庙中,尸首纵横。
玄衣少年单手持刀,立在斑驳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捡到我的时候,可曾见到旁人?”他问。
被他踏着的牙郎满身是血,一张脸都被靴底压得变了形。此刻开口说话,浑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没、没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时候,就,就没看见旁人。只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还有口气,这才想着捡个便宜,看看能不能顺道卖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牙郎的求饶声霎时被自己的惨叫打断。
一柄弯刀贯穿他的右手。鲜血飞溅而出,浇湿佛前青砖。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没有骗我?”
剧痛之下,牙郎几近崩溃。
“没有、没有。小的记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对,足足有十二个!”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尸首,人数倒是对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见他未再动手,以为尚有活路,更是铆足了劲求饶。只是话音未落,却见少年抬起羽睫,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凝着冰川万里。
“那么,你是最后的活口。”少年平静启唇。
他抬手,鲜血溅落石砖,荒庙中归于寂静。
莲花台上的佛陀宝相慈悲,垂眼看着芸芸众生,也垂视着庙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转过尸身,在他们身上,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至最后一具尸身搜遍,他终于收手,抬眼看向庙外天色。
火红云霞已经散尽。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
城内荒地上,贼寇的尸身已被侍卫们挪至一旁,为李羡鱼的轩车空出一块干净地界。
李羡鱼独自坐于车内,正低头瞧着一只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磨合乐。
这只磨合乐也被做成少女模样,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戴着华美的簪饰,正弯着眉十分乖巧地对她笑着。
李羡鱼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许这便是父皇与教引嬷嬷心中,公主该有的模样。
衣着端庄,行止得体,见谁都微微笑着,娴静乖巧且不会多话。
而不是她这样的。
昨日里刚聆完教引嬷嬷的训谕,今日便趁着及笄的日子出宫游玩,还想带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卫。
一点也不像个谨言慎行的淑女。
远处马蹄声急促而来。
李羡鱼回过神来,见是去顺天府禀报的侍卫们回来,便从轩车上步下,不解问道:“你们怎么独自回来了?顺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贼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卫下马,俯身向她行礼,面色有些古怪:“属下本是与顺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缉拿贼匪。可却仍是去迟一步。”
李羡鱼抽了口凉气:“是让那些贼匪逃出城去了吗?”
“不。”侍卫迟疑稍顷,方缓缓开口:“待我等在荒庙中寻见那伙贼匪时,只见一地尸首,无一活口。”
李羡鱼错愕:“这……这是他们之间起了内讧?”
她的话音落下,却听马蹄踏踏,一人飒然而至。
少年骑在一匹乌鬃马上,左手握缰,劲窄腰身上系着一柄弯刀。其上不见刀鞘,卷了刃的刀锋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风呼啸而过,卷起他身上深浓血气。
灯火阑珊处,少年单手勒马,将一个破旧荷包向她递来。
“欠你的银子。”
他未在牙人处搜到可用的照身贴。
但至少,找到了该还她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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