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鱼抬起羽睫,视线从他修长冷白的手指移落到那只残留着血迹的荷包上。
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少年自马上垂首看她。
“嫌脏?”
李羡鱼‘唔’了声,不知该如何答复。
少年睨她一眼,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向她递来。
李羡鱼一眼便从里头看见了那锭崭新的官银。
完整的一个银元宝,正好十两银子的重量。正是竹瓷之前付给人牙子的那锭。
李羡鱼想,自己大抵猜到这些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她迟疑一下,仍是走上前去,从少年手里拿回了那锭银子。
“只要这些便好。”
少年淡应了声,收回手,重新握紧马缰。
“等等。”
在骏马扬蹄之前,李羡鱼唤住了他。
“除了银子外,你可寻见自己的照身贴了?”
“还有,都快宵禁了,你可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她忖了忖,又道:“或者,你还能想起自己在玥京城里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吗?”
少年只是沉默。
对他而言,是否有照身贴,并不重要。
以他的身手,躲过城门卫出城并非难事。
至于落脚,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李羡鱼似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微愣了一愣,轻声问道:“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影卫呢?”
少年并未立时答话。
他垂手,指尖悬停于一道旧伤上,眸色淡淡。
那是明月夜留给他的第一道纪念。
半年前,他醒在明月夜的暗牢中。
重镣加身。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畔是扭曲尖锐的哭嚎,腥浓血气浮动在逼仄的囚室中,如同人间炼狱。
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至此,只知道在这里,唯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一间囚室里十个人,最终活着的人可以走出囚室。
一座暗牢中十二间囚室,走过十二间囚室的人,才能踏出暗牢。
暗牢外,是明月夜的斗兽场。
高台上,坐满了戴着红宝石面具的权贵。
他们正为这场杀戮的盛宴而狂欢。
一名输了赌注的肥胖男子探出身来,气急败坏:“狗东西,害爷输了一百两银子!还不爬过来给爷磕头!”
他往前踏出一步,掷出的兵器削掉了那蠢货半只耳朵。
高台上一片混乱,明月夜蓄养的走狗们立时出手。
带着倒刺的铁鞭砸上脊背,卷过肋骨,留下了这道伤痕。
他记住了面具后那双眼睛。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会回去,亲手剜出那双丑陋的眼睛,拧断他的脖颈。
少年眸光转寒,简短答道:“我还有事要做。”
他握紧了缰绳,还未催马,耳畔却传来少女轻柔的嗓音。
怯生生地,带着几分担忧。
“你要带着这一身的伤,去寻仇吗?”
少年的动作略微一顿,回身看向她。
黄昏渐落的光影下,李羡鱼抬眸看向他。
少女的眸光清澈如水,倒映着身后粲然灯火,愈显澄荧明净。
“我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更没有立场劝你放弃寻仇。”
“但若,只是短短三个月呢?”
她轻声与他商量:“你当我三个月的影卫,三个月后,如果你还想离开。我一定会让影卫司放你走。”
李羡鱼对影卫的了解并不多。
只知道影卫司隶属天家,司中影卫一旦上名,便会终身跟随公主。
除非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
但是,她没有骗他。
她快要出降了。
礼部的郎官说过,三个月后,呼衍便要来朝。
那时候,少年的伤应当已经养好。而她应当也已随着使臣的马队离开大玥,到草原上,呼衍可汗的胡帐里去,成为他的第八个阏氏。
“若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立张字据。”
李羡鱼轻轻笑了声,半真半假地与他保证。
秋风吹动她穿着的胭脂罗裙,在暮色里绽放如海棠。
乌鬃马上,少年隔着万家灯火与她对视。
“我从未保护过人。”
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会更为顺手。
李羡鱼莞尔,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并不麻烦的。”
她仰起脸,柔声与他解释:“我平日就在披香殿里起居,除了宫宴外很少出门。即便是宫宴,也会按时回来,不会乱走。不去御花园,也不去御湖,不去偏僻的地方,哪也不去。”
“披香殿内也没有危险的地方。唯一的一口井又远又偏,我从来不去。后殿的小荷塘干涸了许久,一滴水都不见,淤泥也不过半尺来深。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了,也至多是换一件衣裳的事,不会有危险,更不会连累到你。”
她得出结论:“保护我,并不麻烦呀。”
少年审视着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银白月光潺潺如水,衬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净。
少年终是垂下眼帘,沉默着松开了手中紧握的缰绳。
*
暮色渐浓,四面燃起华灯。
李羡鱼的辇轿于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开了殿门。
朱红色的殿门一启,先出来两个身穿青衣的小宦官,都笑着对李羡鱼行礼:“公主万安。”
他们的语声落下,身后又有十数名宫人手提宫灯鱼贯而来,笑着将李羡鱼簇拥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公主回来了,可用过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枣糕与百合糕,都在灶台上温着呢,您打算先吃哪样?还是奴婢一同给您端来?”
“今日教引嬷嬷们又过来了,听闻您不在,还想罚人。奴婢便说您是奉旨出宫的,将她们的话都给堵了回去。您是没瞧见,那时候她们面上的神情可好玩了,一副想发作又不能的模样。真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
“公主,民间是不是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好玩些?方才见天都擦黑了您还不回来,奴婢还以为,您要长住宫外,将我们都给忘了。”
迎来的宫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逗得李羡鱼笑个不停,还不忘一一答了回去。
“还不曾用过晚膳,等会一同端来吧。还有月见煨的鸭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许漏下。”
“看来这回的立规矩,我算是侥幸躲了过去。只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给她们拿到错处。不然披香殿下个月的俸银,又要折损了,连带着吃食也要减一档呢。”
“民间倒是和话本子里说的不大一样。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见为实的。”她眨了眨眼,将在人市上看见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弯眉笑起来:“不过即便民间再好,我也是要回宫里来的,更不会将你们忘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对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将东西从马车上取来,我们就在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应,步履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布包,里头放得俱都是李羡鱼从民间买来的小玩意儿。
“陶嬷嬷,这是给你的。”
“莲蕊,这是你的。”
“茜草,这是你的。”
李羡鱼笑着一一分递过去,便连新来披香殿的小宫女栀子,也得了李羡鱼临时买来的一朵浅粉色珠花。
正当她将东西分完了,打算让众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月见却凑过来,指了指宫门的方向道:“公主,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卫吗?这么晚了,怎么还留在这,不回侍卫处去?”
“他是我带回来的影卫。”
李羡鱼顺着月见手指的方向回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带回来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处,清绝容貌隐在飞檐下深浓的阴影中。脊背绷直,修长手指紧握着腰间弯刀,显出青白骨节。
孤僻,冷寂,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
与此间热闹划开泾渭分明的纵线。
少年正注视着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栏红墙,檐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着莹冷秋光,迤逦至天穹尽头。
这座殿宇建成时极为富丽。
可如今,即便是隔着夜色看来,亦能看出,殿内的一应陈设,都已有些老旧了。
涂了椒泥的红墙上,几处剥落了朱漆,殿顶的稳脊兽也悄然缺损了石料,像是已有许久,没能好好修葺过。
思绪未定,眼前的月色却黯下一处。
他垂下视线,望见穿着红裙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踮起足尖,悄声细语。
廊前夜风卷起她的裙裾,渡来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气。
她离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后退开一步,与她维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
“什么事?”
李羡鱼小声:“我方才想起一条规矩。所有的影卫,都是要在宫中的影卫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说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么?
少年神色淡漠。
他确实不记得了,也并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何要紧。
李羡鱼像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轻眨了眨眼:“那,我帮你重新起一个名字可好?”
她弯眉笑了笑,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可会起名字了,披香殿里许多宫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们都说好听。”
李羡鱼说着,便低头认真想了起来。
许是夸下海口的缘故,她愈是着急想出个好名字来,便愈是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
分明想回忆自己读过的诗书,可第一个回忆起的,却是教引嬷嬷们成日里,以一成不变的刻板语调在她耳畔诵读的女则、女训。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她想到这,赶紧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总不能从这里给他找个名字。
倏然,像是灵光一现。
“既然你是我的影卫,与我形影不离,要不,便唤作临渊吧。”
临渊,羡鱼。
多好,一听便是她披香殿里的人。
连名字都紧紧挨在一处。
李羡鱼轻轻笑起来,满怀期许地问他。
“怎么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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