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鱼隐约觉出其中严重,一时间门也顾不得什么,扶着他的身子便对殿外急促唤道:“月见,竹瓷!”
“公主有什么吩咐?”
槅扇被人推开,今夜负责在殿外守夜的月见提灯进来,甫一看清眼前的情形也是一惊:“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她快步跑来,与李羡鱼一同搭了把手,勉强将人扶起,斜倚在一旁的长案上。
李羡鱼不敢耽搁,也来不及与她解释,只仓促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自己的玉牌递给她:“月见,你快带着我的玉牌,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若是顾大人当值,便请顾大人。若是其余太医当值,你便说是我得了急病,让他们务必过来一趟。”
月见见事态紧急,也并未多问,只是连连点头,匆匆起身往太医院的方向小跑过去。
槅扇被她顺手掩上,寝殿内再度归于寂静。
李羡鱼寻出一根新的红烛点上,借着烛光去看临渊的情形。
暖色的烛光下,少年羽睫密闭,本就冷白的肤色愈见苍白,几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淡青色血脉。
而仅仅这么一小会,伤处渗出的血更多,色泽更为幽兰,近乎要将包扎好的纱布浸透。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也不敢擅动,只是俯身离近了些,试着唤他的名字。
“临渊。”
她又急又慌,语声都有些哽咽:“临渊,月见已经去请太医了,马上便回来。”
寝殿内依旧静谧,唯有殿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娑娑而过。
李羡鱼唯有枯坐在他身旁,压抑着紊乱的心绪,祈祷着月见快些回来。
远处的滴水更漏一刻一刻地走过,终于在新点的红烛也流下一滩蜡泪的时候,游廊上脚步声急急而来。
远远传来月见的嗓音:“公主——”
李羡鱼立时站起身来,小跑过去,将槅扇打开。
银白月色下,她看见提着风灯的月见,与月见身后,提着医箱,穿着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青年。
不幸中的大幸,今日在太医院中值夜的,正是顾悯之。
李羡鱼顾不上与他寒暄,也管不上那么多规矩,只抬手将槅扇敞开,引两人往临渊身边走。
她将点起的红烛放在临渊身边,给顾悯之看临渊小臂上的伤处,羽睫沾露:“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说是只是皮外伤,可清洗上药后,便成了这般。”
顾悯之在来时便听月见说过,是李羡鱼身边的影卫。
但亲眼看见在李羡鱼的寝宫中看见临渊时,眸光仍是略微一顿。
然事态紧急,他便并未多问,只是放下医箱,在长案旁俯身下去,履行一个医者的职责。
他先伸手诊脉,又借着烛光细看了看伤处。
稍顷,眉心渐渐凝起。
他道:“公主可否将用过的药拿来一看?”
李羡鱼点头,起身将方才用过的三瓶药挑出来,递给顾悯之:“都在这里,只用了这三瓶。”
顾悯之手持银针,一瓶瓶地试过,又将三瓶药各取出一些仔细查验后,重新放下。
“公主的药没有问题。”
李羡鱼低头看着仍旧毫无回应的少年,羽睫轻颤了颤:“那临渊……”
顾悯之没有立时作答。
他取出银针,沾了些伤处的血,针尖立时转黑。
李羡鱼杏眸微睁,眸底担忧之色愈甚。
她微启红唇,却又怕影响顾悯之判断,便又硬生生忍住,只侧首忐忑地看顾悯之重新替临渊诊脉。
这次过了许久,顾悯之方皱眉道:“脉象忽快忽慢,快时若急弦,慢时若游丝。加之公主方才所述,有几分像是臣曾在古书上看过的一味毒,名叫照夜清。”
顾悯之道:“此毒诡谲,伤处若不加处理,便血流不止。若以其余药物止血,便立时毒发。”
他顿了顿,略微侧过视线,说出最后一句话:“毒发后,三日既死。”
李羡鱼羽睫重重一颤,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杏花眸望向他:“顾大人既然能够诊出,那是不是,也能够医治?”
顾悯之的答复,将李羡鱼的希望打破。
他垂下眼去,低声道:“抱歉。”
李羡鱼一愣,又听他道:“臣才疏学浅,只在古书上看过关于此毒的记载。而解法……”
他阖了阖眼:“已经失传。”
寝殿内骤然静谧,滴水成冰。
最终还是顾悯之打破了沉寂:“臣只能施针,让此毒暂不攻心。但至多,也只能多拖延一两日。”
他的语声落下,便见有清泪如珠,顺着少女雪白的双颊滚落。
她压抑着没哭出声来,只是哽咽低声:“顾大人请施针吧。”
顾悯之颔首,从医箱中取出银针:“若是太医院中有太医能解此毒,臣会立时带他来披香殿中诊治。”
李羡鱼缓缓点头,羽睫上沾着的水露随之滚落:“有劳顾太医了。”
夜风敲打着远处的支摘窗,烛火轻轻摇曳,又被李羡鱼小心翼翼地伸手拢住。
滴水更漏一声连着一声落下,终于在一炷香的时辰后,顾悯之将银针收回了针匣中。
李羡鱼垂眼去看倚在长案上的少年。
见他的面色仍是雪白如生宣,但小臂上的伤口,终于是不再往外渗血了。
李羡鱼起身再度向顾悯之道谢,又小心地问他:“我可以挪动临渊吗?”
秋夜微凉,她总不能让临渊一直这样躺在地上。
顾悯之颔首:“无碍。”
李羡鱼便唤月见过来搭把手。
月见过来,思索道:“临渊侍卫的配房似乎很远。”
她担心李羡鱼体力不支,便道:“要不,奴婢去将竹瓷也唤来帮忙。”
李羡鱼想了想,轻轻摇头:“那便让临渊睡在我的榻上吧。我去偏殿里就寝便好。”
她说着,便想与月见一同,勉强将人搀起。
顾悯之深看她一眼,徐徐垂眼道:“臣来便好。”
李羡鱼点头,让月见拿着风灯,与顾悯之一同将临渊扶到锦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
顾悯之起身辞行:“臣先回太医院,待诸位同僚上值后,便一同商议。”
李羡鱼颔首,起身送他到廊上,直至他的背影远去。
夜幕沉沉,她被困在这里,无法出这座披香殿,也无法去向人求援。唯有重新回到寝殿中,在锦榻边坐落,守着昏睡中的临渊。
红帐低垂,锦被下少年安静得如同睡去,仿佛再也不会醒转。
李羡鱼拿手背捂着发烫的眼睛,清透的水露却仍旧是顺着指缝落下来,雨水般轻轻落在床沿上。
她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了临渊绣给她的荷包,想起了在落满月光的回廊上一同吃的那碟芋头,想起了御花园里轻盈飞起的秋千,想起了夜晚波光粼粼的御河,想起了箬叶折成的小船与养在水缸里的红鱼。
她想,若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她一定会拦住临渊,不让他去找那个一只耳朵的男人寻仇。
更漏声声,漫长的一夜终是过去。
李羡鱼在榻边枯坐到东方发白,直至卯时的第一声更漏敲响。
她站起身来,对前来伺候她洗漱的月见轻声道:“你替我守着临渊。我想去一趟宁懿皇姐那里。”
若是宁懿皇姐也没有办法,便去求太子皇兄,去求皇叔,求父皇。
她不能就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临渊的生命像是夜里红烛般渐次燃尽。
凤仪宫中,帷幔低垂。
宁懿裹着件丹红色的织金羽缎斗篷倚在贵妃榻上,凤眼微眯,对着执霜轻轻笑道:“本宫的皇兄还真是大方。连自己的太傅都舍得给本宫送来。”
执霜迟疑一下,只好低声道:“太子殿下说,您有心向学,因此请太傅教您。”
“是么?”宁懿慵然自贵妃榻上起身,信手将红帐挑开,视线落在长案后青袍玉冠的男人身上,语声慵懒:“太傅来之前可有想过,要如何教导本宫?”
傅随舟轻捻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语调平和:“公主若有心向学,无论如何教导,皆能有所获益。若无心向学,倾囊相授,亦是无用。”
宁懿眯眸看他。
傅随舟执卷在手,并不抬首,任凭她打量。
他是偏冷的长相,年少时眉目疏寒,执卷的手修长而清瘦。
如今过了鲜衣怒马的年纪,属于少年郎的锋芒渐渐隐下,气度沉稳而从容,如高山沧海,处之泰然。
宁懿看了阵,见他并不避讳,似是觉得无趣,尾指的鎏金护甲轻击长案:“执霜,去将乐师与舞姬们带进殿来。本宫想观霓裳羽衣曲。”
执霜垂首称是。
一盏茶的时辰,身着羽衣的舞姬与华衣乐师们鱼贯而入,向宁懿躬身行礼。
宁懿重新倚回贵妃榻上,隔着一道垂落的珠帘,看那仍旧是从容阅卷的男子,红唇抬起:“去,围着太傅奏乐歌舞。”
丝竹靡靡而起,舞姬们踏歌而舞。
凤仪殿中养着的舞姬皆是美貌的妙龄女子,玉臂纤腰,巧笑倩兮。舞动间门足踝上系着的银铃细响,手臂上系着的丝带飘摇拂过傅随舟坐落长案,如春色盈人,百花生香。
傅随舟置若罔闻,只垂眸将手中的书卷淡淡翻过一页。
宁懿以手支颐,慵然看了一阵,倏尔轻笑道:“是本宫的舞姬跳的不好,还是……太傅不敢抬首?”
傅随舟从容答:“心正,则目不斜视。”
宁懿抬眉,继而嗤笑:“太傅可真是迂腐。”
她说罢,伸手招来一名年轻的乐师,当着傅随舟的面,一抬手,便取走了乐师发上的玉簪。
乐师的墨发披散而下,显得本就清秀的面容美如莲花。
宁懿拿那支玉簪挑起乐师的下颌,略微欣赏了一阵,含笑道:“不知太傅年少时,可有此等姿容。”
傅随舟淡淡道:“公主若有闲暇想这等无谓之事,不若多读几本圣贤书。”
宁懿觉得无趣,一松手,那支玉簪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眸看向从殿外进来通传的执素,语声极慢:“走得那么急,可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执素忙躬身道:“公主,九公主前来拜见,现在正等在殿外。”
“小兔子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倒确实是有趣的紧。”
宁懿轻拨了拨自己的护甲,从贵妃榻上支起身来:“带我去见她。”
执素躬身,又望了眼长案,试着道:“那太傅——”
宁懿轻睨一眼,嗤笑道:“不去见小兔子,难不成,还在这里,对着这个老古板?”
执霜与执素一同垂首,不敢接话。
而宁懿并不在意,只轻垂玉臂,让趴伏在榻沿上的雪貂顺着披帛爬到她的怀中。
她便这样怀抱着只雪貂,步履闲雅地走过红帐,走过依旧执卷的傅随舟身畔。
丹红的裙裾垂坠而下,在他的青袍上一拂而过,如火焰漫过海水,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出了凤仪殿,宁懿一垂眼,便看见了等在殿外的李羡鱼。
李羡鱼瞧着并未睡好,低垂的羽睫下凝着淡淡的青影,眼尾那一圈却是红的,胭脂般鲜艳的色泽。
宁懿抱着自己的雪貂走过去,端详了下,轻笑出声:“怎么一大早,便这幅模样来见我。谁又欺负你了不成?”
李羡鱼抬眼望向她,轻轻唤了声:“宁懿皇姐。”
她停了停,小声道:“我有事要求皇姐。”
宁懿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招手让她过来:“什么事,说与本宫听听。”
李羡鱼往前两步,将事情掐去头尾,只轻声问:“皇姐听说过一种毒吗?叫做照夜清。”
“毒?”宁懿轻抚着雪貂柔软的皮毛,凤眸里笑影深深:“小兔子是疯魔了不成?”
“本宫又不是太医,中了毒,来寻本宫有什么用处?”
李羡鱼原本所抱得希望便不多。
之所以第一个来宁懿皇姐这,是因为宁懿皇姐的凤仪宫离她的披香殿最近。
听见宁懿皇姐拒绝,便只轻轻颔首,低声道:“那我去见皇兄。”
听见皇兄两个字,宁懿似是又想起在她殿里执卷读书的傅随舟,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回来。”
她唤住了李羡鱼,红唇勾起:“你过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羡鱼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仰脸望向她,杏花眸里清波微漾:“皇姐有法子吗?”
宁懿却不答,只是斯条慢理地取下了尾指上戴着的护甲,伸手去揉她雪白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比怀中的雪貂更能讨她喜欢。
而且今日,李羡鱼难得地没有闪躲。
这一切,令宁懿的心情颇好。
她揉捏了一阵,轻俯下身去,在李羡鱼耳畔吐气如兰:“若我是你,便去影卫司里寻羌无。他是用毒的高手。”
宁懿说着,又轻轻笑起来:“不过,他可从不平白无故便帮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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