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鱼听懂了宁懿皇姐话里的深意。
她轻点了点头,认真与宁懿道谢:“谢谢皇姐,嘉宁这便去寻司正。”
她说罢,对着宁懿福身行过礼,便一刻也不耽搁地匆匆转过身去,提裙往回。
宁懿也没拦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抚着怀里的雪貂轻嗤道:“问完便走,小兔子可真是无情。”
她说罢,又将玉手搭在执霜的手臂上,红唇微勾:“罢了,执霜,本宫倏然有些想听戏了。”
执霜劝道:“公主,太傅那里,恐不好交代。”
宁懿信手摘下自己的一侧耳珰丢给她:“拿去送给那老古板,便说是本宫邀请他去宫中的小戏台听戏——便听那折游园惊梦。”
她的礼数已到,至于来与不来,皆不关她的事。
而另一侧,与宁懿分别的李羡鱼并未径自去影卫署,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披香殿。
她将披香殿里负责管账的竹瓷唤来,格外认真地问她:“竹瓷,披香殿中还有多少现银可用?”
竹瓷想了想道:“林林总总加起来,约摸有七八百两。”
“具体的,奴婢还要去账上清算。”
李羡鱼闻言,凝眉生愁。
这笔银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可以确保一生富足无忧。
可若是到羌无那里,却似乎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上回照身贴的事,羌无便开口要她三千两银子。
七八百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买羌无出手,为临渊解毒。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决定先试上一试。
她道:“那你去将账面上能支的银子全支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竹瓷惊愕:“公主想买什么,怎么倏然要支这么大一笔银子?”
李羡鱼轻声答:“我想拿去救人。”
银子可以买到很多东西。
例如宫外的话本,新奇的小玩意,热腾腾的吃食,时令的衣物与首饰。
这些她都很喜欢。
但加在一起,也没有临渊的性命重要。
而且,银子没有了还可以再攒。
但若是临渊因此没了性命,她便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竹瓷愣了下,见她执意,也只好轻轻颔首道:“奴婢这便去清点。”
大约一盏茶的时辰后,竹瓷带着只沉香木匣回来。
她将木匣打开,将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给李羡鱼过目。
“这里统共是七百八十两银子。此外还有一些散碎的银子,携带不便,奴婢便没加在里头。”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将沉香木匣接过。
她道:“你在这等我,我先去一趟影卫司。”
影卫司离李羡鱼的披香殿并不算远,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如今正值辰时,司内却并不见羌无的身影,唯有一名值守的影卫向她比手行礼:“公主。”
李羡鱼抱着木匣望向他,问道:“司正可在影卫司中?”
影卫答道:“司正前去太极殿面圣,还请公主稍候。”
李羡鱼唯有往旁侧的木椅上坐落。
幸而,一炷香的时辰后,影卫司的槅扇被人推开,羌无自外步入。
方才值守在侧的影卫比手行礼:“司正。”
羌无颔首,令他退避,又转向李羡鱼,微微欠身行礼:“公主。”
他今日依旧是灰袍铁面的打扮,行礼的姿态从容,语声依旧是沙哑,但语调格外平静,像是并不意外今日会在影卫司中见到她。
“司正。”
李羡鱼抱着木匣站起身来,忐忑问他:“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司正,是否听过一味名叫‘照夜清’的毒药?”
“听过。”羌无直起身来,那双铁面后的眼睛格外锐利,像是能将人看透:“且,会解。”
他说得这般直白,这般笃定,这般胜券在握。
喜悦与不安两种情绪同时升起,在李羡鱼的心里交织成团。
李羡鱼努力稳了稳心绪,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听起来平静些:“那,若是我想请司正为临渊解这味毒,要用多少银子?”
羌无的视线落在李羡鱼怀中的沉香木匣上,短促地笑了声:“公主带了多少银子?”
李羡鱼指尖轻蜷了蜷,最终还是将手里的沉香木匣放在长案上推向他。
“一共是七百八十两银子。”她轻声道:“这是披香殿的账目上,能支出的所有银子了。”
羌无眼中的笑意深了些。
他单手摁住木匣,当着李羡鱼的面打开,一张张地清点过去。
“公主很有诚意。”
他斯条慢理地将银两点清,继而重新将银票放回,原封不动地将木匣推回李羡鱼面前,眸色淡淡:“但是,还不够。”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重重一颤。
她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轻咬了咬唇,没去接木匣,只是放轻了语声与他商量:“若是司正觉得不够,我那里还有一些首饰……”
“让公主卖首饰,这件事传出去,可并不好听。倒显得属下像是贪得无厌之人。”羌无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或者,公主有没有想过,拿别的东西来换?”
李羡鱼一愣。
别的东西?
除了银两与首饰外,她好像只有一些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买来的小玩意。
她并不觉得羌无能够看得上眼。
她想了一阵,只好问道:“司正想要什么?”
羌无抬起眼来,面具后的眸色格外幽邃:“一管紫玉笛,如今在陛下的国库中。若是公主能以自己的名义取来给我,我便为公主解照夜清的毒。”
他以沙哑的嗓音循循道:“公主,一支笛子,换一条性命。再划算也没有的买卖。”
李羡鱼唯有点头。
她拿不出羌无想要的一大笔银子,便只能寄希望在紫玉笛上。
于是她点头道:“我现在便去求父皇赐予我。”
羌无起身,向她比手:“那臣便祝公主旗开得胜。”
李羡鱼并不耽搁,离了影卫司,便往太极殿前去。
今日依旧是承吉守在殿前,远远看见她过来,便笑着向她躬身行礼:“公主万安。”
李羡鱼提裙步上玉阶,轻轻颔首回礼,对他道:“承吉公公,我来向父皇请安。”
承吉面露难色:“公主,这可真是不巧。陛下刚刚睡下。”
李羡鱼愣了愣,只好道:“那我去旁侧的偏殿里等着。若是父皇醒来,请公公务必为我通传一声。”
承吉欲言又止:“公主还是先回去。陛下……一时半会大抵是醒不了的。”
李羡鱼却摇头,执着道:“多谢公公提点,可我今日,确是有要事要面见父皇。我在偏殿里等着便好。”
承吉劝不住她,只好让一旁的宫娥引她去了偏殿,奉上茶水。
李羡鱼在偏殿中等了许久。
从天光初升等到夜幕四合。
直至宫中四面华灯初上,才终于见承吉自外而来。
她站起身来,却见承吉躬身向她致歉:“公主,陛下醒了,可如今恐怕……”
他欲言又止,半晌只是别有深意道:“恐怕不适合见您,还请您暂且回返。”
更漏声随之迢迢而来,再过半个时辰,便又是宵禁。
李羡鱼不得不向他辞行:“那承吉公公,我明日再来。”
承吉笑着比手称是,恭敬地让宫娥提灯送她往回。
她随着宫娥步出偏殿,顺着玉阶而下。
走到当中一处平台的时候,她遥遥望见,一列美姬正顺着另一侧的玉阶徐徐而上。
她们身着舞衣,细腰高鬓,发上的金簪与手中的宫灯都格外明亮,像是在夜色中靡靡盛开的花。
李羡鱼轻垂下羽睫。
似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父皇不适宜见他了。
他要赏他养的花。
此后,一连两日,皆是如此。
天明去,皇帝未醒。
而暮色开始四合,美姬们便又提着宫灯,往太极殿中而来。
她的父皇,似乎永远也没有空隙见她。
第三日,是个阴雨天。
李羡鱼不知所措地坐在榻边,望着羽睫密闭的少年,望着他重新开始渗血的小臂,心绪也像是随着窗外的秋雨,渐渐变得低落而潮湿。
照夜清留给她的时间有限,而如今,已过去大半。
她却连父皇的面都还未见上。
夜雨敲窗。
李羡鱼染露的长睫徐徐垂落,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袖缘。
她想,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
而此时,远处的槅扇被人叩响。
秋雨声挟裹着月见的嗓音渡进殿来:“公主,顾太医过来了。”
李羡鱼一愣。
像是绝境里的人见到了希望,她匆匆站起身来,将槅扇打开。
槅扇外,是月见与漏夜前来的顾悯之。
他提着医箱,手中执一柄苍青色的竹骨伞。一侧的衣衫却仍被打湿,在雨夜里显出格外浓重的深青色。
李羡鱼给他递了方帕子,迎他进来,怀着希冀,不安地询问:“顾大人,照夜清的事,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顾悯之对上她殷殷视线,握着绣帕的长指略微一顿,良久方低声道:“我这些时日,与太医院的同僚一同商议过此事。仓促之下,得出个方子来,兴许能有成效。只是——”
他顿了顿,徐徐将方子递给她,像是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她的手中:“此方极为凶险……且,只有一二成的把握。”
李羡鱼愣住。
她没有接过方子。
只是站起身来,从箱笼里翻出她曾经与临渊打六博用的一枚玉骰子。
她将骰子握在手里,轻声道:“一二成的把握,是不是,便像是我现在将骰子掷下去,正好能看见陆那样小。”
顾悯之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是。”
李羡鱼的羽睫蓦地颤了颤,握着骰子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
她以前打双陆,掷骰子的时候,从未犹豫过。
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输了,代价也不过是一朵绢花,一枚银瓜子,抑或是在脸上画个小小的花样。
输了便输了。
但今日不同,她若是输了,便是将临渊的命输了出去。
临渊也会像是曾经给她讲故事,做点心吃的柳嬷嬷那样,被宫人们抬上竹床,蒙上席子,从角门里悄悄抬出去,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与她说话,再也不会给她念话本子,再也不会在夜里带她出去玩了。
李羡鱼的羽睫重重一颤。
良久,她将玉骰子放下,低声道:“我不敢。”
她不敢赌,她承担不起输掉的后果。
顾悯之轻叹了声,唯有宽慰她:“公主再等等,兴许还有转机。”
李羡鱼却摇头。
她已经偷偷问过宁懿皇姐,问过太极殿前的宫娥了。
父皇总是这样,连夜连夜地宴饮,有时候整月都不停歇。
她等不到的。
于是,她轻咬了咬唇瓣,再抬起眼来时,像是落定了什么决心。
她问:“顾大人,有没有什么能快速得病的药?最好能让人瞧着,像是病得快要死了。”
李羡鱼说着停了停,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小声道:“但是,也不要真的死了。”
顾悯之看向她,眉心渐渐凝起:“公主要这样的药做什么?”
李羡鱼将紫玉笛的事简短地说给他听,又局促轻声:“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很久以前,雅善皇姐第一次病重的时候,父皇便是去看她的。”
若是她也病得快死了,父皇应当,便也会来披香殿里见她了。
那时候,她便能向父皇讨要那支紫玉笛了。
顾悯之听罢徐徐垂下眼:“公主,这样行事,终究是有风险。”
李羡鱼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会很小心,不会让父皇发现。”
她像是已经想好了后果:“若是真的被发现了,我也绝不会说是顾大人给了我药。我会说是自己装病,是自己想要那支紫玉笛。那父皇即便是罚,也只会罚我一人。”
她轻抬唇角,露出个笑容,宽慰顾悯之道:“我是父皇的女儿,他即便是罚我,也不会很重。至多就是罚我禁足,罚我的俸禄,这都没什么。”
顾悯之沉默了良久。
他道:“公主是在拿自己的安危去做赌注。”
他本不该说这句话。
毕竟,医者眼中,众生平等。
但他仍是偏颇了。
李羡鱼因他这句话,而垂眼细细想了想。
稍顷,她轻轻抬起眼来,像是为自己的决定找到了缘由。
她道:“临渊原本是宫外的人。是我想让他当我的影卫,才带着他到这宫里来。他若是因此出了事,岂不是等同于,是我亲手给人递的刀子,我便是那个帮凶。”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补充道:“而且,临渊救过我的命。”
算得上是无可辩驳的理由。
连李羡鱼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义正言辞里,是不是偷偷藏着私心。
顾悯之轻阖了阖眼,终是从医箱里寻出两瓶药来给她。
“公主将这两瓶药一同服下,便会气血上涌,高热不退。待陛下来看望公主后,停止服药,便会逐渐痊愈。”
李羡鱼将药瓶接过,亲自起身,送他到游廊上,又一次地与他道谢:“谢谢顾大人肯帮我。”
她想了想,弯了弯杏花眸:“等这件事结束后,我请顾大人吃最好吃的甜酪。”
顾悯之回身,望见身着红裙的少女立在灯火通明的游廊上。
杏眸弯弯,梨涡浅浅。
像是连日的阴雨后,终于见了晴日。
他轻颔首,打起那柄竹骨伞,走进廊下晦暗的秋雨中。
顾悯之离开后,李羡鱼唤了月见过来,将临渊藏到偏殿里,自己则换了件干净的寝衣躺在榻上,背着月见,偷偷将药服下。
她拉着月见的袖口,反复叮嘱道:“要是我明日病得快死了,你一定,一定要去唤父皇来看我。”
月见以为她是这几日累极了,在说胡话,便只是不停摇头,念念叨叨地道:“公主可别乱讲,什么病啊,死啊的,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羡鱼也确实有些倦了,便也没有再说下去。
她轻阖上眼,很快便抱着自己的锦枕睡了过去。
翌日,李羡鱼果然发起了高热。
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觉得自己浑身都烫,烧得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的红帐,与雪白的锦被,都像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色块。
月见竹瓷她们都慌了神,匆匆忙忙地寻了太医来看她。
在数位太医束手无策后,月见想起她昨日的话来,便带着她的玉牌,去太极殿前跪了许久,终是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
于是,她的父皇终于在一个黄昏里过来看她了。
那是一个颜色格外不同的明黄色色块,身上满是酒气,立在她的帐外,对着其他各种颜色的色块大发雷霆。
她烧得朦胧,听不大清楚,只依稀听见一句——
“若是嘉宁死了,呼衍来朝后,谁代公主去和亲?”
李羡鱼想,那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应当比一支紫玉笛重要得多。
于是她努力翻了个身,对着那个明黄色的色块低声道:“父皇,嘉宁想要一支紫玉笛。”
皇帝愕然转过身来,睁大一双满是血丝的醉眼。
“嘉宁,你说什么?”
李羡鱼便将昨夜里编好的话说给他听:“嘉宁昨夜梦见一个恶鬼站在嘉宁的床头。说是嘉宁从它这里偷了支紫玉笛走,若是不还给它,便要将嘉宁也带走。”
皇帝酒意微散,思考得像是也格外地慢。许久方喃喃道:“竟有这等事?”
此刻,一众太医里,行出一人。
李羡鱼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顾悯之温润的语声:“公主年岁尚小,因梦魇住并非罕事。而心病尚需心药医。兴许公主说的紫玉笛,便是药引。”
皇帝闻言,立时一挥袍袖道:“承吉,令内务府做一支送来。要快!”
承吉苦着脸:“陛下这,这雕玉的事,恐怕……”
他说着,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面上重新生出笑来,连声道:“奴才倏然想起,国库里便有一支现成的紫玉笛。是上好的和田玉雕成,极衬公主。”
皇帝本就是宿醉方醒,此刻听他们说了这一阵,更是觉得头疼心烦,便不耐地挥手道:“那还不快去!”
有皇帝的口谕在,底下的宫人自不敢耽搁。
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一支紫玉笛便从国库里被寻出,送到了李羡鱼的寝殿。
同时端进来的,还有一碗汤药。
月见将药喂给她,小声在她耳畔道:“这是顾大人开的方子,还说一定要等紫玉笛送到了,才能喂公主喝下。”
月见说着有些好奇:“难道这支紫玉笛,还真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李羡鱼将药喝了,觉得身上似乎没那般热了,便抿唇对月见笑了笑:“有的。”
她道:“你过一会儿,再替我去影卫司里走一趟,请司正过来。这支笛子,才能发挥出它的功效来。”
她说罢,便觉困意上涌,一阖上眼,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转的时候,天光已经转淡。
李羡鱼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般糊涂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余热没有褪下。
她裹了件厚实的斗篷,两颊红红地趿鞋起身,问守在榻前的月见:“司正请来了吗?”
月见点头:“奴婢去过了,司正说,等入夜后,他便来过来拿走约定好的东西。”
月见不解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公主欠了他什么吗?”
李羡鱼羽睫轻眨,抱着装紫玉笛的匣子轻轻莞尔:“现在,是司正欠我的了。”
月见愈发茫然。
李羡鱼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抱着木匣走到了偏殿里,坐在临渊的榻边,安静地等着最后一缕天光收尽,明月升起。
在这样静谧的一段时光里,李羡鱼慢慢升起些好奇来。
她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支笛子,能让羌无这样执着。
于是,她点了支红烛,就着烛光轻轻将木匣打开。
古朴的木匣里铺着一层厚密的锦缎,而锦缎上,则放着一支玉笛。
通体莹润,在烛光下泛着轻柔的淡紫色光泽,皎皎如明月。
李羡鱼将这支紫玉笛取出来,左右看了看,发觉笛身上还有一行小字。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她念出来,不明就里,便又将紫玉笛收回匣子中,等着羌无过来。
在第一缕月色照到廊前时,偏殿的支摘窗被人轻叩了两叩。
李羡鱼回转过身去,看见羌无立在窗外,隔着夜色向她从容比手:“公主,臣来拿回自己索要的东西。”
李羡鱼便起身走到窗畔,将紫玉笛连同木匣一同递给他:“司正要的紫玉笛我拿到了。”
她忐忑地问:“那,司正是不是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羌无抬手接过木匣打开,指尖拂过上头镂刻的那行小字,低哑地笑出声来:“臣从不食言。”
李羡鱼多日高悬的心终于放落。
“请公主回避。”而羌无又道:“臣解毒与下毒的手法,从不传人。”
李羡鱼点了点头,依言避让到殿外去,静静往坐楣上坐下。
今夜没有落雨。
一轮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凉而静谧。
半个时辰后,槅扇重新被推开。
羌无站在门内,如常向李羡鱼比手行礼:“公主,照夜清已解。”
李羡鱼杏眸亮起,提裙站起身来,匆匆入内。
她走到榻边,垂眸去看临渊的伤势。
临渊小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而一旁托盘中放着几块染血的白布,上头的血迹也已是正常的红色。
可,少年仍未醒转。
李羡鱼愣了愣,立时抬眸去看羌无:“司正?”
羌无信手将几块沾血的白布毁去。
他道:“公主不妨再等等。”
李羡鱼唯有在榻边坐落,轻轻垂眸。
而榻上的少年剑眉紧皱,似沉在一场深浓梦境中。
四面是不见天日的高山密林。
他剑袖骑装,策马疾行于林中。身后不住有冷箭从密林中穿出,带着凌厉的破风声,险险擦过他的身畔。
他伏低了身子,持马背上的长弓还击。
破空声中,有追兵坠马,被马蹄践踏,发出凄厉的惨嚎。
但更多的追兵随之涌上。
有人厉声呼喝:“不留活口!若是让他活着回去,咱们都活不成!”
语声落,箭如飞蝗而来。
他弃下长弓,改为持剑,将飞来的冷箭击落。
万箭齐发,密密如织。终有一支漏网的箭矢从刁钻之处飞出,骤然射中骏马颈侧。
骏马吃痛,纵身一跃,从两颗参天大树的缝隙里腾身而过,终是跃出这被重重埋伏的密林。
天光骤然大亮。
他看见,密林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骏马四蹄踏空,带着他一同滚落。
临渊蓦地睁眼,本能地起身伸手,紧紧握住了眼前之物。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纤细,宛如花枝。
继而,他看见李羡鱼染着胭脂色的双颊,与波光粼粼的杏花眸。
她也轻愣了愣,继而那双漂亮的杏花眸里露光轻闪,殷红的唇角却轻轻抬起,唇畔梨涡浅显。
李羡鱼对他绽开笑颜:“临渊,你终于醒过来了。”
临渊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没有密林,没有箭雨与追兵。
他坐在一张陌生的锦榻上,伸手紧紧握着李羡鱼的手腕,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细嫩的肌肤掐出红印。
“公主?”
临渊本能地收回手,语声低哑:“抱歉。”
他试图起身,小臂上与脑海中传来的钝痛令他略微皱眉:“我为何会在此处?”
他毫无印象。
羌无远远看着,掌中握着那柄流光皎皎的紫玉笛,面具后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他沙哑地笑了声,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公主为你奔波了数日,还大病了一场。你却连声臣都不称么?”
李羡鱼被他说得局促起来,本就热度还未褪尽的双颊又生出一层更鲜艳的绯色。
她回过脸去:“司正!”
羌无短促地笑了声,不再开口。
他握着紫玉笛,对李羡鱼略一比手,身形随之展开,很快便消失于殿外深浓夜色中。
殿内便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绯红着脸,小声道:“你别听他胡说呀,什么大病了一场,没有这样的事。”
临渊看向她。
李羡鱼的双颊异常的绯红。
身上的温度,似也比寻常时更烫。
像是在发热。
他伸手,想碰一下李羡鱼的额头。
李羡鱼往后躲了躲,小声解释道:“这是用了药的缘故。等药效褪了,便好了。”
临渊的指尖微顿,稍顷,他收回手,微垂下眼。
他想,他已知道了羌无话中的真伪。
记忆同时回笼,他立时明白过来,明月中劈来的那柄刀上,淬了罕见的毒。
他应当是昏迷了几日。
直至方才羌无收了李羡鱼的好处,过来解毒。
一切串联在一处,便很好理解。
唯一让他不能明白的是,李羡鱼为何要这般努力地去救他,甚至不惜让自己大病一场。
他想,原本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死在寻仇的路上,也只是寻常。
而李羡鱼也有好多事想问他。
例如他之前去了哪里,为什么会中这样的毒,还有他往后,是不是便不用再去寻仇了——
但她实在是太倦了。
奔波了这几日,心弦紧绷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疲惫,可当那根紧绷的弦松下,这才觉得,浑身的倦意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似要将她吞没。
她甚至连寝殿都不想回去。
于是,她便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示意他站起身来,而自己则是倒头便往锦被里钻。
她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倦倦阖上眼,朦胧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临渊默了默,终是低声道:“好。”
他替李羡鱼将红帐放落,自己依旧是回到了梁上。
夜色渐浓,夜风自半敞的支摘窗里涌入,带来些微的凉意。
睡在红帐里的李羡鱼倏然轻轻唤了声。
“临渊。”
临渊抬眼,本能地如常想问她,有什么事。
但旋即,他想起羌无的话来。
月色淡淡,倚坐在梁上的少年徐徐垂下羽睫,低声应道。
“臣在。”
夜风吹动低垂的红帐,将昨夜未散的水汽与少年低醇的语声一同渡入帐内。
锦榻上的李羡鱼却没再回应他。
临渊等了良久,终于还是自梁上掠下,抬手撩起了垂落的红帐。
李羡鱼躺在锦被内,一双形状美好的杏花眸轻阖着,显然并未醒转。
但许是药力尚未褪尽的缘故。
她睡得不大安稳,秀眉紧蹙着,眉心上凝起许多珍珠似的细汗。
像是还在发热。
临渊皱眉,伸手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
继而,她像是触及到凉意,抑或是将他当成自己榻上的锦枕,十分自然地伸手环过他劲窄的腰身,将发烫的侧脸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
临渊身子一僵,动作骤然顿住。
他本能地想避开。
但李羡鱼的指尖这般烫,双颊红得深艳,像是连呼吸都是热的。
烧得这般厉害。
他微阖了阖眼,终究是轻垂下指尖。
没有推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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